问女何所思:阮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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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念念在虚妄之相上分别执著,故名曰妄念,言其逐于妄相而起念也,或难知是假,任复念念不停,使虚妄相于心纷扰,故名曰妄念,言其虚妄之相随念而起也。

凤城南区杏花路八号柳记,据说这是一家传承百年的珠宝店,可比珠宝更诱人的,是未知,坊间有言,只要你肯付出代价,柳记就能让你得偿所愿。

1

“那是民国三十二年的秋天,襄城的葡萄刚刚熟透,我才十五岁,第一次登台唱戏,就遇见了他,我生得秀气,是戏班子里最好看的姑娘,扮上杜十娘的妆一开腔,就把台下的人引得如痴如醉,我正沾沾自喜呢,坐在台下看戏的一个小鬼子忽然跳了上来,扯着我的袖口就把我往下拉,要不是遇见了他啊……”

香樟树下的老人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眼里流露出些许追忆的声色,她已经老了,面如枯槁,白发苍苍,只身坐在轮椅上,膝盖上放了一张薄薄的毛毯,可当说到过往的事情的时候,面上却洋溢着少女独有的活力和生机。

沈遐龄刚刚从菜市场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形,老太太姓凤,与沈遐龄同住一个小区,人称凤老太太,正徜徉在香樟树下,悠哉游哉地烤着太阳,推她出来的是她最疼爱的孙女,如今刚刚读大学的常妙宜,凤老太太正不厌其烦地和自己的小孙女讲述着自己年轻的故事。

“他看上去很单薄,也不像那些洋学生一样西装礼帽,穿得文质彬彬的,他就穿了一件平平常常的长衫,看上去就像一个弱不禁风的教书先生,三两下子就把我从日本人手里救了出来,日本人那时候战事正吃紧,全都得依靠他们家的渠道买卖药材粮食,因此也不敢惹他,我这才得以逃过一劫。”

“老太太,又和您孙女讲您的传奇人生呢?”沈遐龄走过去,笑意妍妍地和凤老太太打招呼,在常妙宜没来之前,听风老太太讲述往事最多的人就是她。

其实凤老太太念念不忘的风流往事,在沈遐龄看来不过是一个庸俗至极的狗血故事,情窦初开的小青衣花旦因为富家少爷的英雄救美而芳心暗许,自此滋生出一段缠绵缱绻的情谊来,虽郎有情妾有意,可富家公子最后却碍于家世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少奶奶,转而天下大定,富家公子举家迁往蕉叶岛,而没名没份的小青衣却只能和一直对自己有意思的师兄厮守一生。

“你买了些什么菜啊?”凤老太太挣扎着招呼沈遐龄:“越到年底越忙,我都好些日子没见你了嘞。”

“买了点莲藕,糯米,还有鸡肉。”沈遐龄摊开菜篮子,展示给凤老太太,不久前殡仪馆的会计临时辞职,经理一时半会找不到人,见她有一个会计证,就让她先顶上了,这几天为了清理帐目,沈遐龄这个临时会计可是熬了好几宿。

好不容易忙完了,为了犒劳自己,沈遐龄一大早就去菜市场决定买只土鸡回来熬汤。

“要有荷叶的话,可以做荷叶糯米鸡哩,他当年可是最喜欢我做的荷叶糯米鸡了,张家的那个小姐除了个家世,厨艺女红什么也不行,要换作现在,哪里还能嫁给他。”凤老太太低声呢喃道,颇有些遗憾和生不逢时的感慨。

女人啊,念念不忘的除了心上人之外就是情敌,无论多大的年纪,都是一样,沈遐龄笑了笑,忽然觉得白发苍苍的凤老太太平添了几分孩子的可爱。

2

一瓢水,半只鸡蛋,再加入葱姜沫和草果粉,放入汤锅内中火煮沸,不一会厨房里就飘出了阵阵鸡汤的香味,沈遐龄拿着平板,穿了一身珊瑚绒的睡衣,兴致勃勃地刷着最新的电影,猫咪妫妫蜷缩在她的脚边,悠哉游哉地烤着太阳,微微闭着眼睛,好不惬意。

电影是根据黄愔湫的作品《春风又绿江南》改编的,据说黄愔湫是亲自执笔做的编剧,依托于沈遐龄的关系,黄愔湫也和彭凯认识了,只是沈遐龄觉着,这部作品较之于黄愔湫从前的作品,总觉着少了些什么。

她说不上来,只是隐隐约约地觉着,被抽走一缕命魂的黄愔湫,终于能活得痛痛快快,酣畅淋漓了,那个被她曾深深爱慕的男子,仿佛从来不曾出现在她的生命里,每每看到黄愔湫那副肆意而明媚的样子,沈遐龄总觉得又欣慰又辛酸。

“沈姐姐,你在家吗?”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叩门声,沈遐龄忙不迭得起身,穿上了拖鞋去开门,来人正是凤老太太的孙女,一身黑色衬衫的常妙宜手里端着一叠热气腾腾的饺子,正笑意妍妍地站在门口。

“我们家煮了饺子,奶奶让我给你送一盘过来,沈姐姐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请进,我先把饺子放到厨房去,你随便坐。”沈遐龄这才想起赶紧招呼客人,接过那只白底青花的盘子向厨房走去,出来的时候,只看到妫妫和常妙宜正在对视,常妙宜蹲在地上,歪着脑袋打量着妫妫,而妫妫的尾巴也高高地竖起,侧着头望着常妙宜,眼里流露出些许疑惑的声色。

“沈姐姐,你们家的这只猫好像个人啊。”常妙宜说着就扑上去,想要抱住妫妫,却被妫妫灵巧地跳开,常妙宜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关上了窗户,拉上窗帘,又锁好了门,这才坐回了沙发上。

她这是想做什么?沈遐龄心里涌起一丝疑惑,暗暗提高了警惕。

“沈姐姐,你是不是也能看见鬼?”常妙宜一鸣惊人,坐在沙发上直直地正视着沈遐龄,不像是询问,到更似是求证。

沈遐龄背后涌起阵阵寒气,如同竖起毛发的豹子,死死地望着常妙宜,谁和她说的?沈遐龄确定,自己能看见鬼的事情,除了柳云顾之外,她就没在同任何人说起过。

“姐姐,你知道吗,我们家有一只老鬼,民国时期的那种老鬼,这些天他就一直跟随在我奶奶的身后。”常妙宜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倒在了沙发上。

常妙宜和沈遐龄除了年纪不一样之外,出生的月份日子和时辰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因此常妙宜从小就能看见许多神神叨叨的东西,但是她却从不敢与人说起,索性那些东西大多说都是是如马路上的过客一样,匆匆于他擦肩而过,直到这个假期,她第一次来到祖母凤老太太的身边。

凤老太太有三个儿子,小儿子就工作安家在风和日丽的凤城,见到老母亲日益年迈,于是很早就动了把其接到凤城养老的心思,不久前,常妙宜的三叔三婶一家都出国度假了,于是就请了在凤城读大学的常妙宜暂时过来照顾祖母。

“沈姐姐,若不是打听到你的生日和我的是同一天,我是不敢冒昧前来打扰的,沈姐姐,我这是第一次那样静距离地见到鬼,而且她跟在我祖母的身边,和我同住一个屋檐下,你知道吗,我真的是怕极了,关键是那鬼还知道我能看见他,总是时不时冲我笑。”

常妙宜越说越觉得毛骨悚然,浑身打颤,死死地攥住沈遐龄的手,仿佛她口中的恶鬼就在身边,沈遐龄暗暗皱眉,奇怪啊,她也时常同凤老太太接触,无论是家里还是户外,怎么她就从来没见过凤老太太身后跟着鬼。

“你先别慌,听我说,”沈遐龄静下心来,安慰常妙宜:“我们一定要先把事情弄清楚,才好对症下药,你先告诉我,那鬼除了冲你笑之外,可否还做了别的,对了他对你是笑容是怎样的,善意还是恶意,阴森还是和蔼?”

“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再看我祖母,眼里带着很温柔,很宠溺的神情,对我很多时候都只是笑笑,那笑容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总之很是复杂,又赞许也有疏离,有欣慰也有憎恨。”

世间鬼物无阴阳眼不可见者,若不可见,必定不是寻常鬼类,更随在凤老太太身边的这只鬼,自己见不到,常妙宜却能见到,这可真是有趣了,沈遐龄心里已经有了隐隐约约的一个猜测,只是此时下结论还为时尚早,她得亲自去凤老太太家里面看一看。

“妙宜回来了,先去房间给你阮爷爷上柱香,今日做的荠菜饺子,可是他从前最喜欢吃的,咦,小沈你怎么也过来了,我还打算明日去找你呢。”凤老太太早已端坐在桌边,见到沈遐龄立刻和蔼地同她打招呼。

“我们家电饭煲坏了,于是我就同妙宜过来找您蹭吃的了,怎么老太太你不欢迎我?”沈遐龄笑着打趣道,凤老太太骂了句皮猴,又吩咐常妙宜多加一副碗筷,沈遐龄却摆了摆手,表示不必麻烦,自己向厨房走去。

凤老太太供奉阮家郎君的屋子就在厨房的隔壁,那阮家郎君正是年轻时英雄救美,保护了凤老太太的富家公子,去了蕉叶岛后不久后就病死了,凤老太太视其为救命恩人,知道其死讯后,数十年来一天早晚,三柱清香从不间断地供奉。

“方才他又冲我笑了,尤其是在我祖母让我上香的时候,笑得格外狰狞,恨不得要吃了我一般,真真是让人毛骨悚然。”常妙宜拍拍胸口,神魂未定,除了从小能见鬼这一方面,她自幼就被保护得很好。

她的父亲是凤老太太的长子,而她的母亲是其父四十五岁时娶的第三任妻子,常妙宜上面还有两个兄长,放在外面都是可以做她父亲的年纪,对于这个迟来的小妹妹也是疼爱有加,常妙宜自小都是众星捧月的小公主。

“你先别慌,我虽然看不见那鬼,但是我能感觉到,他对你并无恶意,而我已经暂时想到解决的办法了。”沈遐龄温和地安慰常妙宜。

饭桌上三人团团而作,吃得很是尽兴,除了旁边有一只虎视眈眈的老鬼让常妙宜耿耿于怀之外,一切都尽善尽美,凤老太太还吩咐常妙宜特地开了一瓶红葡萄酒,亲自招待沈遐龄。

“听说你有驾照,那小沈你明日可方便载我去一个地方?”凤老太太期待地看着沈遐龄。

“什么地方?”

“凤城南区杏花楼八号,柳记。”凤老太太轻轻地说道,举起酒杯轻轻地沾了一口酒,一旁的常妙宜却做出一副夸张的表情,惊叫起来,说自己的祖母老来俏,怎么大年纪还要去逛珠宝店,但是凤老太太却笑而不语。

“您掌心里的纹身可真是好看。”沈遐龄的目光停驻在了凤老太太右手掌心里的梅花图案上,梅花灼灼,妖冶肆意,散发着诱人的殷红色泽,仿佛活过来了一般,映衬着凤老太太手掌那干枯苍老的皮肤说不出的诡异。

“这梅花啊,是我年轻的时候就刺得了,”凤老太太语气悠长,若有所思:“只是怎么多多年下来了,似乎并不管用。”

“数十年不曾见了,温九爷,你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半点也不曾老去。”凤老太太坐在轮椅上,温和地同柳云顾寒暄,刚到柳记,常妙宜就被凤老太太打发去楼下帮她挑选珠宝,沈遐龄将她送到茶室后,本欲转身离去,却被柳云顾留下下来。

“温希已经死了,我现在姓柳,”柳云顾风轻云淡地说,行云流水的地替凤老太太斟了一盏新煮的茶:“昔年我同阮兄去碧云楼听姑娘唱戏,犹记得姑娘最喜欢喝的就是安溪的铁观音,这是前些日子新得的,难得的好茶,凤仪姑娘尝尝,可还是从前的味道?”

凤老太太叼着烟,得意地笑了起来,仿佛由回到了那个烽火狼烟的乱世,那一年韶华正好,她是襄城里最璀璨的明珠,一口空就响彻云霄,艺名“凤来仪”,多少王孙公子,富商巨贾一掷千金,就为听她唱上一曲,更有甚者,许下大笔的银子,愿为她赎身,一辈子金屋藏娇,视为掌中宝。

一点朱唇万人尝,戏子也好,妓子也罢,都不过是乱世里的一点浮萍,身世飘零,了无所以,她不愿意以色侍他人,更不愿意嫁与自小青梅竹马的师兄,一辈子在这戏班子里,是茫茫红尘里颠沛流离,烟花女子还能从良呢,凭什么她就不能堂堂正正地嫁为人妻,与如意郎君白头偕老呢?

她是如此奢望的,也是如此努力的,只等攒够了赎身的银子,就脱离的碧云楼,可是却万万没想会遇见阮丞,那是她一生里最大的幸运,纵使他们只是短短相伴了六年,却也是她命里最大的劫难,阮城举家迁往蕉叶岛后,那个风华万千的凤来仪就自此心如槁木,然后用毕生的时光,来追忆那个曾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男人。

“月暗星稀二更后,真个地残与天愁,想当初在院中百般诅咒,说什么天长地久到白头,到如今夫妻们难相守。”凤老太太捏着兰花指,轻轻地唱了起来,虽不曾施粉着朱,却也别有一番风韵,语毕,死死地盯着柳云顾——

“我把满心期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可你温九爷为何要骗我一个小女子,若不然,我等了这么多年,他为何还不回到我的身边?”

6

凤来仪和阮丞在一起两年之后,日军投降,原本以为好日子即将来临,凤来仪可脱离戏班子,堂堂正正地嫁入阮家,可意外却再次不期而至。

阮家昔日明面上虽然为日军效力,替他们筹措粮食,实则却另附有任务,是淮军安排在襄城的卧底,负责从日军手里打探军情,掩护淮军行动,因为此事关系重大,所以和淮军内部一直是单线联系,也就是说能证明阮家清白的只有寥寥几人。

但不幸的是,这几人都死在了战场上,于是阮家是否清白一时间成为了罗生门,一面是百姓高喊着铲除汉奸,一面是阮家的苦苦哀求,于是淮军随派来一位高官下来收集证据,企图证明阮家的清白,但这位张长官的女儿却看上了阮丞,为嫁给对方为妻,不惜以其父手中的权利为威胁,若是阮丞不娶她,就要给阮家盖棺定案,安上汉奸的罪名。

为了保存家族,阮丞不得不放弃了心仪的凤来仪,娶了张家小姐,但凤来仪和阮丞早已经爱的死去活来,是断不肯轻易放开对方的手的,于是阮丞替凤来仪赎了身,将她养在了外面的房子里,在张家小姐的眼下暗暗往来,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两年。

天下并没有真正的安定下来,就在日军投降后的不久,国内重新爆发了战争,张家小姐那个位高权重的父亲最终死在了战场上,眼看对方失去撑腰之人,阮丞正喜滋滋地盘算着要把凤来仪娶进门,张家小姐却怀了身孕,为了安定儿媳的情绪,照顾腹中的孙子,阮家老爷子直接下令,不允许凤来仪入门。

“后来啊,淮军节节败退,欲退往蕉叶岛,最后一个缠绵时我请求他带我走,天涯海角也好,无名无份也好,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算一生要在张家小姐面前卑躬屈膝,我也心甘情愿,他答应了。”凤老太太苦笑着,泪如雨下:“我喜滋滋地收拾好行李,可等一早醒来,他却早已经人走茶凉,他抛弃了我,他抛弃了我啊!”

沈遐龄皱皱眉,既然那个阮丞如此不辞而别,背信弃义,凤老太太又为何念念不忘他了一生呢?

“既然不能活着相随,那就只求死后相伴,阮丞一直说你有神通,有本事,我这才满心期待地找到了你,是你给了我那一小瓶从阮丞身上取下的鲜血,也是你告诉我,只要我将自己的鲜血混合着阮丞的鲜血,加上朱砂,在掌心里点成梅花,那么一生一世阮丞就都会被我握在手心里,纵然是死,他的灵魂也会回到我的身边,我照做了,可是他并没有出现,温九爷,是你骗了我!”

凤老太太死死地盯着柳云顾,一心要他给自己一个说法,朱砂鲜血点梅花,这方面是同心咒的做法,同心咒成后,鲜血的两位主人就会一生一世在一起,就算有一方人先死去,也会以灵魂的方法陪伴在对方身边,这样的灵魂已经不在寻常的鬼魂,只有和鲜血主人血脉相连,且同时生有阴阳眼的人,才能发现鬼魂的存在。

难怪自己看不到陪在凤老太太身边的鬼魂了,沈遐龄了然于心,不过既然有鬼魂陪在凤老太太身边,那为何凤老太太还说柳云顾骗了他?

“死人之事,我不便多言,但我可以告诉您的是,我给您的的确是从阮丞身上取下的鲜血,至于为何你会感觉不到阮丞的存在,只怕是在施以同心咒的过程中除了岔子,看在数十年前听过您唱戏的情分上,我也不妨告诉您一句,你可以好好地回忆一下,当年您拿着鲜血回家后,是不是经过第三人的手?”

凤老太太沉思许久,忽然笑了,嚎啕大哭起来:“难怪如此,难怪入戏,竟是他骗了我。”

沈遐龄并不知凤老太太口里的他究竟是谁,柳云顾见凤老太太明白过来,也不欲再多说,只是静静坐在席上,风轻云淡地品着铁观音,凤老太太好不容易哭停歇了,忽然又开口,期待地望着柳云顾——

“往事不可追,那么先生现在可否有办法,让我再见阮丞一面,我知道先生的规矩,别说是一缕命魂,就是配上一条命,我也甘愿。”

沈遐龄想开口,拦住凤老太太,却不知如何开口,莫说是凤老太太这样的垂暮老人,就算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也鲜有人敢同柳云顾做第二次交易的,因为第二次交易的代价远远要比第一次交易的代价沉重千百倍,配上性命,只怕真的不是说说而已。

“命魂象征着寿命,当年我就曾从你的手里拿走一缕命魂,如今你也年迈,寿数无多,若是再与我交易,只怕不出一日,就要死了。”

柳云顾直接了当地说道,饶有趣味地望着凤老太太,一旁的沈遐龄被柳云顾的话吓得面色苍白,柳云顾鲜少会这么直白地和别人说,要死了这样的话语,今日这么会这般唐突?

“怎么,你怕了?来,喝杯茶压压惊。”柳云顾笑着,招呼满脸苍白的沈遐龄,温柔地替她斟了一盏茶,装茶水的杯子是一个海棠绿玉斗,古色古香,只怕也是有些年份的货色,上次和柳云顾见面的时候,她曾无意提到过一句,没想到这一次柳云顾就寻来了。

“怕,我有什么好怕的。”沈遐龄轻轻地喝了一口茶,望着那只价值连城的海棠绿玉斗,心里涌过一丝不可察觉的喜悦。

一钱犀角香,半盏离魂泪,当黄色的皂角符缓缓点燃后,望着面前渐渐浮现出来的身影,凤老太太终究还是忍不住泪如雨下,那可让风华万千的凤来仪毕生念念不忘的人,究竟该是何等的仪态风姿,此刻见到真人了,沈遐龄也不得不说一句值得。

阮丞还是年前时候的样貌,大约三十多岁,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手里拄着紫檀木做的手杖,头戴礼帽,面如冠玉,眼眸如星,文质彬彬里带有些许英气,凤老太太伸出干瘪的手掌,想去拉他的手,可手掌却从阮丞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凤老太太,这是他的灵魂,魂体没有实形,只可观看不可触摸。”沈遐龄看着一脸茫然的凤老太太,出言提醒。

“阿仪,你怎么这么老了?”阮丞的灵魂吃惊得望着白发苍苍的凤老太太,瞪大了双眼,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几十年过去了,我都已经儿孙满堂了,如何还能不老,只是你怎么才回来啊84">他们之间隔着的是万里河山,渺渺汪洋,是光阴似水,毕生无常,还好,在最后她终究还是等到他归来了,纵使已是物是人非,纵使已是阴阳两隔。

“你当年为什么不肯带我走?”凤老太太望着阮丞,目光如炬。

“不是你不肯跟我走的吗?”阮丞眉头微皱:“这可是你师兄亲自和我说的,说你怀上了他的孩子,不想背井离乡。”

9

凤来仪的师兄叫常九麟,也是后来凤老太太的夫君,在凤老太太的讲述里,他的师兄一直是一个弱不起眼却不可忽视的存在,常九麟一方面爱慕着自己如花似玉的师妹,一方面却总是沉默寡言,和玉树临风,文质彬彬的阮丞相处的多年的凤来仪,自然是不会将同为戏子的师兄放在眼里。

按照阮丞的讲述,在他和凤来仪最后一夜缠绵后,他特意早早地起床,想为凤来仪做一餐早饭,可刚到厨房,却遇见了常九麟,常九麟告诉他自己和师妹早已经两情相悦,自从阮丞舍弃凤来仪另娶张家小姐后,凤来仪就对他失望多于爱慕,然后和自己私下往来,如今更是怀上了他的孩子。

常九麟唯恐阮丞不相信,还特意带了一个大夫,当着阮丞的面给沉睡中的凤来仪诊脉,然后旁若无人地从凤来仪的梳妆匣子里找出一封凤来仪的亲笔信交给阮丞,信里写的正是要和阮丞一刀两断,阮丞本想喊醒睡梦中的凤来仪,询问究竟,却被常九麟死死拦住。

常九麟道,凤来仪为了避免分别的尴尬,早已自行喝了蒙汗药,是喊不醒的,阮丞本就信了八分,又看到茶盏里残留的蒙汗药粉末,彻底心灰意冷,于是不辞而别,听完阮丞的讲述,凤来仪早已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地恨不得将常九麟碎尸万段。

“原来我这毕生的孤苦都是他害的,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只怕的温九爷给我的东西也是他调回的,真真是好歹毒的心肠,温九爷,您可否让我见见常九麟,我要当面问问他,为何如此待我。”

“我不会让你见他,”柳云顾风轻云淡,看到凤来仪暗淡下去的眉眼,忽有画风一转:“不过有人会帮你的,阿龄,你带凤老太太去吧。”

沈遐龄握着柳云顾塞在手里的皂角符,久久不能回神,直到上车才反应过来,阿龄,这是柳云顾第一次如此唤她,她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有点意外,有点忐忑,还有点隐藏的甜蜜,那微微翘起的眉梢,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曾发觉。

10

柳云顾口里能帮助凤来仪见到常九麟的人,正是常妙宜,当常妙宜的鲜血滴到皂角符上,一直跟随在凤老太太身后的亡魂常九麟终于露出了真容来。

“就是他,就是这只老鬼。”常妙宜看着凭空多出的人影,尖叫起来,浑身发抖,死死地攥住沈遐龄的手。

“你为什么要如此对我?你可知道你害得我多苦?”凤老太太望着常九麟的亡魂,越发觉得他面目可憎,她从来不把他当作枕边人,此时又得知常九麟害了她,心里早已恨不得将其剥皮抽筋,如何还有有半点好颜色。

“因为我爱你啊,我与你青梅竹马,相识数年,却敌不过阮家公子的一次英雄救美,你要我如何甘心,你怨我害你一生苦等,你可曾想过,若不是我……”常九麟还没有说完,忽然众人只觉的一阵凉风拂面而过,接着常九麟的亡魂就消散在众人的面前。

“这招魂符只能让亡魂停驻一炷香的时间,所以抱歉,凤老太太。”

凤来仪却挥挥手,表示并不在意,沈遐龄知道,阮丞的亡灵一直都跟随在凤老太太的身后,而凤来仪和柳云顾做了交易之后,注定命不久矣,为了不打扰二人叙旧,沈遐龄将常妙宜拉离了家。

常妙宜逛了一天的街,又经历了这么一番惊吓,在沙发上看了一会电视,就睡着了,沈遐龄找了一张珊瑚绒的毯子替她盖上,这才走进了房间去睡觉,可睡到半夜的时候,耳畔却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凤老太太和阮丞正手拉手,站在她的床边,凤老太太恢复了年轻时候的容颜,一身旗袍,月圆花好,小鸟依人地挽着阮丞的手臂,二人眼中都洋溢着幸福的神采。

11

“凤老太太,你?”这距离他们回来不过几个小时,怎么凤来仪的灵魂就出窍了,难道凤来仪已经死了,不应该啊,柳云顾明明说过,她还能活一天的。

“反正迟早都是要死的,我等了他这么多年,不想再等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妙宜,她和你一样都不是常人,沈小姐,还希望你以后能多多照料她。”凤来仪说完,深深的鞠了一躬,沈遐龄赶紧将其扶了起来,连连点头,她和常妙宜本就一见如故,又同是阴阳眼,早已惺惺相惜。

阮丞眼里闪过一丝赞许的神色,谨慎环顾四方后,压低了声音,缓缓开口:“沈小姐,你我有缘,我便给您一个忠告,记住,远离温希。”

温希,她不认识什么姓温的人啊,忽又想到那一日在柳记凤来仪对柳云顾的称呼,难不成阮丞说的是柳云顾?

“不要与他合作,因为这无异于与虎谋皮,更不要爱上他,相信他,因为这就是自寻死路,我在民国与他相识的时候,就不知有多少人曾丧命在他的手里,沈小姐,趁着为时尚早,赶紧抽身吧,否则就真的回不去了。”

阮丞言尽于此,说完就拉着凤来仪离开了房间,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沈遐龄忽然苦笑起来,回不去?从她在甜品店遇见柳云顾的那一天往上,她就回不去了,那之后,无论是刀山火海,还是满目荆棘,她都只能低头前行。

苦海无涯,回头无岸,无人能渡她一纸生机。

12

柳记,书斋。

柳云顾低着头,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轻轻地翻看着手里的竹简,下首数个容颜娇媚的女子,低眉垂首,静立两侧,半点也不敢抬头,而堂下正毕恭毕敬地跪着一只鬼魂,忐忑不安地打量着柳云顾。

“温九爷,我……我……”鬼魂只觉得寒意入骨,上首的柳云顾明明就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却让他有一种骨子里的畏惧。

“事情办好了?”柳云顾放下竹简,看着堂下的人,若是凤来仪等人在此,必能认出这鬼魂来,赫赫然是“灰飞烟灭”的常九麟。

“没有,没有,”常九麟的亡魂忽然磕头如捣蒜,哭哭啼啼地哀求起来:“九爷,看在这些年我帮您办了这么多事的份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就饶了我吧,我什么也不要了,只求能和师妹来世再续前缘,求您了。”

“这般担惊受怕作甚,不过事到如今你还念着师妹,倒也是个性情中人,当年若不是你瞒天过海,调换了阮丞的鲜血,今日我也不会再有机会重新往凤来仪身上获得命魂,如此,你也算是有功之人。”柳云顾柔声地说道,第一次从凤来仪身上获得命魂被实验摧毁了,于是她不得不再次让人引来凤来仪,毕竟这一缕命魂实在太难找了。

常九麟听到这话,暗暗松了一口气,正要谢恩,只是上首的柳云顾却话锋一转,严厉起来:“有功又如何,当年你欺上瞒下,坏我信誉,我已饶过你一次,如今你由办事不利,还有什么资格与我谈条件,更何况你从始至终都只是将灵魂抵押给我的一个奴仆而已,猰羭也是好些日子没吃过东西了,想来早就饿坏了,送他下去吧。”

凄厉的叫声回响在整个宁静的书斋,哀转九绝,可所有人都只是低着头,置若罔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