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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快过去了。在寒风呼啸的冬季里,出了两件事,让任待燕发生了一些改变。

在水泊寨里,他们有吃又有住,尽管这些事情也让他们很是费心。强盗们躲在迷宫般的运河网和水道后面,躲在山寨的木屋和营房里,这个冬天过得比大多数奇台人都舒服多了。

官军早就不愿冒险进入水泊寨里那危机重重的水道了。最近上峰命他们清剿匪患,于是他们进攻两次,结果都吃了败仗,要么被打退,要么在错综复杂的水道和沼泽中绝望地寻不到来路。官军折损了不少人马,其中不少人淹死了,之后剩下的人就撤退了。两次进攻之后,官军再也没来过。

大江沿岸的天气慢慢转暖,眼看着就要入春了。大江在这里的河面非常宽广,大雾天里根本看不到江对岸。这个时节,又开始听见鸟叫了,大雁排成人字飞回北方。水泊寨上又出现白鹤翔集的身影。繁衍交配的季节到了。这里还有狐狸。

任待燕喜欢白鹤。不过白鹤总是引得他心中怅然。在诗歌里,在酒具和茶杯上,都可以经常看到白鹤这个意象。白鹤代表着忠贞。任待燕当年学过这些。如今想来,恍若隔世。

不管是和众位兄弟一起,还是独自一人,他总是注视着这一切,想在水泊寨那一望无垠的天水之间找到一片静谧的空间。在山上待了这么多年,如今他已经成了山寨头领,尽管作为头领他还是太年轻了。任待燕射箭本事比所有人都强。弟兄们做过比试,谁都赢不过他。

任待燕的剑法也很厉害,尽管不是最强,但也算个中翘楚。水泊寨里也搞过比试。在刀剑的比试上,倘若反应快慢不相上下,对战双方的块头大小就成了决定因素。山上比任待燕块头大的人有的是。有个人还会些秘道的功夫。那人说这是传下来的瞰林武术。有关瞰林,如今只剩下传说了。

任待燕想让这人教教他,可是对方脾气太差,不好相处,何况一招鲜吃遍天,他可不想把这独门功夫外传——这样想倒也没错。

任待燕提出,作为交换他可以教那人射箭。不过那人压根儿看不起弓箭。他说,弓箭是番子用的武器。很多人都持这一观点。而任待燕只能说:“能杀人就行。”

大家都知道任待燕喜欢一个人待着。他还看书,只要是书,来者不拒。水泊寨里潮气重,书籍难以久存。有时候他还会用笔记下所思所感,然后要么丢进水里,要么烧掉。

只要能打仗,善谋划,弄得到钱,召得来人,能从附近村子弄来药和吃食,要杀人时手脚干净利落,就算人稍微怪一点儿也没什么。任待燕很会逗人发笑,别人吵架他也总能把话题岔开,山寨里住满了男人,这两手都有大用处。他蓄了一脸胡子,好让自己显得老成些,有时候四处游逛也不戴帽子,而是直接披件带兜帽的斗篷。

他心里存着事,这些心事让他情绪阴郁,让他每每到黄昏时候就要到外面走走,就算冬天里下雨也不例外。

西北大漠的大灾难——那场漫长战争的终结,厄里噶亚围城战的后果——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此事的真相有了越来越多的了解。

直到今天,这些故事还是会让人心绪不宁。禁军的其他部队,不管驻泊在哪里,都因为这场大撤退而感到寝食难安。那些苟活下来的军官,大部分都被处决了。而统领大军的太监邬童却毫发未损。他在朝中有朋友,这就是朝廷里的政治。

任待燕真想手刃这个家伙。

他还想:军队需要的是将领,而不光是当兵打仗的人;军队还需要真正的敌人,这敌人毫无疑问(毫无疑问)就是萧虏!此外,军队真正的目标,最深沉的渴望,仍旧是十四故州。十四州遭番邦窃据久矣,而奇台人呢,至今都还要向北方人纳贡。

任待燕从小就痛恨那些割地求和的往事。那时候的他睡觉时都会梦见自己挥舞刀剑,扭转乾坤。如今,尽管从山路那次意外至今,他自己的生活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故州沦丧、向番邦低头这件事情上却毫无改变。

任待燕并没有沉浸在这些回忆里。这些回忆不算愉快。他又想起别的事情。

他想:朝廷为什么要首先出兵讨伐祁里?在他看来,祁里根本无关大局。这件事情从来也没有人能给他个解释。任待燕所处的环境里,不大容易听到多少关于国事的真知灼见。总不可能跑到县里,路过衙门,就进去就着点心,喝着香茶,跟县丞大人谈天说地吧。

一想到这些,一想到自己多么与世隔绝,任待燕就会感到一阵焦躁。有时候,他会带上三四个新上山的兄弟清早出发,沿着大江这边的河岸一路走,一边打猎,一边收集消息,顺便教他们如何在野地里悄无声息地行动。路过那些确知安全的村子时,他时不时地也会请他们去酒肆喝酒狎妓。然后他们又返回水泊寨。

如今冬去春来,万物复苏,这一回,他不想再当先生了。他向其他头领打过招呼,一大早就离开山寨。他经常这样出去,打听到有用的消息再回来。山寨里不仅允许这样做,而且十分鼓励。谁都知道,任待燕跟别人不大一样。

赵子骥跟他一块儿行动。几乎每次行动,赵子骥都会同往。

他们先向东,穿过一片田地。田野里已经有了绿意,还有花苞。最近下了两场春雨,好兆头。春雨贵如油,的确如此。两人在林子里睡觉,只有一个晚上是在渡口过夜的。渡口的船家要载他们过河。这个船家可以放心,这人既恨官府收税的差人,也痛恨搞“花石纲”的那些人。

摆渡的是个老人家。他说自己在这里划船,有三十个年头了。本来该着他儿子来接着划船,可是八年前被拉去当兵打仗,就死在外面了。

这几年山上弟兄给了船家不少好处,这一回渡这两人过河,船家本不想收钱。不过山贼们,尤其是任待燕的手下,希望那些可能用得着的人既信任他们又怕他们。任待燕跟往常一样坚持要付钱。不论是靠渡船过日子的老人家,还是水泊寨里的好汉,两方都有自己的骄傲。

水泊寨里共有六百来号人,在这一带是数一数二的大寨子。其中一百人归任待燕统领。

任待燕虽然还年轻,但是很清楚自己的本事。这里是大江中游,寻找值得下手的往来商贩,设伏打劫,抢劫搬运“花石纲”的队伍,任待燕比谁都厉害,对于抢“花石纲”,任待燕尤其上心。去年秋天,有一回抢劫,他用箭射死六个人,没有一箭射空。

任待燕让船家安排他俩住宿,给他们准备酒食。老人跟他们讲了自己冬天里听到的消息,其中有一些有用的新消息。人们往来于河面上,彼此交谈,掌舵的船家要从旁偷听并非难事。

晚上睡觉时,老船夫打呼噜,这间靠着河边的茅屋很小,鼾声越来越大,赵子骥踢了他几脚,让他侧过身去。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在细雨中渡过大江。头顶传来鸿雁的叫声,只是在雨中看不见踪影。这是个沉静的时刻,江面如此宽广,众人一直到渡过半程之后,才依稀可见大江北岸,仿佛那是从另一个世界,要不就是从梦里探出身来。

大江北岸,距离河边不远的地方,有个叫春雨的县城。在那里,好汉们既可以弄到吃的,也能打探到消息。城西有个不大的兵营,不过就算这里驻有官兵(武备松弛,通常还十分胆怯),对有司的官员来说,春雨仍旧不能算是个好地方。

因为伐祁战争,百姓税负又加重了,而大江沿岸负责“花石纲”的官员还要颐指气使地要求百姓服徭役。沿岸百姓对这些朝廷大员都怀着深深的敌意。

春雨算不上法外之地。上面通常会指定几位长老来治理本地,还会征募农民组成乡兵,以补充本地乡兵之不足。实际上,这里每年春秋两季还收得上税。不然的话,打点本地事务的长老要遭到责打,没准儿还更糟。县里不设衙门,城北的县尉和县太爷宁愿让春雨县自己把自己管好。

这里离水泊寨很远,弟兄们也很少来这里,所以任待燕并不担心会被人认出来。告发山贼能领到赏钱,家里孩子都吃不饱,就算报官领赏也没法怪罪他们。在任待燕看来,应当自己小心,别给自己和当地人惹麻烦。

这就是他晚些时候怪罪自己的原因。

这天晚些时候,雨过天晴,任待燕来到春雨县外面。兜帽太打眼了,所以他没戴兜帽,而是戴了一顶草帽。种田的、出苦力的都戴这种帽子。任待燕的弓箭,以及他和赵子骥两人的剑,都藏在树林子里。有一回,两人也是这么藏家什,结果被人偷走了。他们循着踪迹追上窃贼,把他们都杀掉了。

两人随身只带着刀子。等到天快擦黑,两人混在披星戴月、从地里赶回家的人群里进了城。城中集市附近有一家客栈,两人直接去了那里。

掌柜的自己年轻时也当过强盗。后来不干这无本买卖了,就来到春雨县落脚。这种事情并不少见。总有人想要换个活法。任待燕知道这些人很可靠。

客栈大堂里点着灯,生着两个炉子,空气中弥漫着炒菜的香气和力夫身上的汗味儿,人声鼎沸,十分拥挤。这样温暖的市井气息绝非山寨所能拥有。这里还有女人伺候客官。

掌柜的让一个姑娘招呼他们落座点菜,过了一会儿,他自己溜溜达达从两人身旁走过,把一封信丢在饭桌上。这封信脏乎乎皱巴巴,上面写明是给任待燕的。

任待燕对着信看了老长一段时间,赵子骥则看着他。

他干了杯中酒,重新满上,又一口干掉。这字他认得。当然认得。

待燕吾儿如晤:

前县丞大人王黻银如今已高升荆仙府提点刑狱公事。大人拨冗致书,告知我儿安好,偶尔在名叫“春雨”的小城出现。为父依大人所言,才向这家客栈投书。大人在信中提到,他至今感激你舍命搭救之恩,这让老父与有荣焉。

你母亲身体一向健朗,你哥哥如今当了捕快,和我同在衙门里办公。这全赖王大人离任前好心促成。为父也一切安好,全赖祖宗保佑。

来信只想告诉你这些,至于你当初所做的选择,为父无意评判。在我看来,这一切似乎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只盼这封信不误洪乔,盼儿回复,也让家中二老心安。为父至今相信,我儿少习门风,今后遇事定当好自为之。

但愿我儿安好,元旦回家,莫叫你娘挂念。

父任渊手白

离家这么多年,任待燕从没想过这些,他总是避免去想这些。不过他觉得,或许自己是希望父亲——他平生最为敬仰的人——权当自己的小儿子在救下县丞一行人当天死了吧。

若是这样,一切都会好过些。

这封信真让人难受。

无意评判。父亲一向不对人妄作评判,可是,“不做评判”里包含着太多的客套和克制。在这个春夜里,任待燕坐在大江岸边的客栈里,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的模样。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尽量不去想他。

父亲为人正直,高尚,无论是对列祖列宗,对家族,还是对国家,都尽到自己的职责——可他儿子却是水泊寨里的贼寇。这就是说,他儿子要拦路抢劫,没准儿还要杀人。他的确杀过人。

但愿我儿安好,莫叫你娘挂念。

那晚明月东升,他喝了很多酒。喝多了酒,耽于回忆,满心愁苦,这样往往会误事。

他嫌客栈的姑娘不够好,非要离开这里去歌楼,赵子骥怎么拦都拦不住。歌楼可不是个好去处:那里可能有带着保镖的商人,有兵营里的军官,或者是路过此地、不知去哪里上任的朝廷命官。

任待燕之前把一个漂亮姑娘带回房里,对她十分粗暴——今晚可没有柔情蜜意。不过那姑娘并没有抱怨:她们知道不可以有怨言。何况他还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他的愠怒和残忍,在姑娘看来不过是清风拂面。在他们那一行里,他算得上是个大人物。

因为,姑娘知道他是谁。

“真是过意不去,”任待燕喃喃说,“我可真蠢。”

“你今晚是蠢。”赵子骥静静地说。他的脑子还很清楚,还觉得很可笑。在一个陌生的小县城里逃命是再好不过的醒酒良方。已是午夜时分,空气清冷,月光太亮了。两人靠着墙,蹲在一条小巷子里,不让月亮照到自己。任待燕的斗篷丢在卧房里。时间仓促,只够他匆忙穿上衣裤,赤脚套上鞋子,连头发也来不及绾起来,帽子也没戴。

“得把那姑娘除掉。”他说。

“这好办,跟客栈的兄弟说句话就行了。不过不是现在。”

必须要除掉她,以此警告那些胆敢出卖山贼的人。不过今晚要想动手先得要找到她,在这会儿绝非易事——她已经告诉官军,说有个来自水泊寨的强盗头目就在春雨县城里。

眼下还有更紧要的问题亟待解决。

任待燕心想,要是他先就给过她很多赏钱,对她好一点,事情会怎样呢?他可以让她为自己吹奏笛子,然后称赞她吹得好,说她生得这么可爱,应该去荆仙,去杉橦,要不就干脆去汉金。

要是这样,她还会为了赏钱去告发自己吗?

世间事,不管你做了什么,还是没做成什么,一件事总能引出另一件事。任待燕坚信这一点。这其中,命运——还有机遇——或许也起些作用,但是人要如何抉择,这才是至关重要。

对其他人也是至关重要。今晚险些丢命的不光是他,他还差点儿害死赵子骥。他们也许会毫无意义地死在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县城里,所有的宏图大志,还没开始就一死了之。

想到这里,任待燕感到怒火中烧。从孩提时起,他还是“小待子”的时候,愤怒总能给他帮助。他想起父亲的来信,折起来就装在裤兜里。

“官兵有多少人?”他悄声问道。

两人刚才是翻窗户逃出来的。纵身一跃,跳进巷子里,这种事情时有发生。回头倒可以花些时间,好好想想这经常跳窗逃命的人生。早些时候,那姑娘留任待燕一个人在屋里睡觉,自己离了房间。而赵子骥还没睡觉,一直在楼下,一边听着曲子,一边小心翼翼地喝着酒。他看见跟任待燕一起上楼的姑娘走到楼下,出门去了。太快了点儿。赵子骥想。

过了一会儿,他也信步走到门外,来到街上,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听见巡铺官兵走路说话声越来越近。

赵子骥说:“在二十人上下。”

任待燕喘着气,骂了一句。这两个人可不是传说中来去无踪的江洋大盗。他们身上就两把刀,随身带来的家伙都藏在城东的树林里。要是手里有弓……

任待燕说:“他们以为就我一个人。”

“咱俩可是一块儿进客栈的。别废话,我不走。”

这个赵子骥……他总能猜中任待燕的心事,有时候猜得太快了。

“可比二十人要多。”又有人说话了。

这两条好汉一下子站起来,随时准备着,要么逃跑,要么拼命。不过他们也听出来,那是个小男孩的声音。

这个小男孩从巷子对面的一道门边走到月亮地里。之前他也躲在暗处,而且出奇地安静。两个大人平素都十分警觉,居然没有发现他。

任待燕打量着他。个子不高,衣服破烂,打着赤脚,看起来不到十岁。这么大的孩子,他们也杀过,一两回,皆非故意。

任待燕清了清喉咙,低声问:“多多少?”赵子骥则去察看整条街的环境。今晚近于满月,之前的阴云细雨如今都散了,月光太亮了。

“两百吧。”男孩也悄声说道。

“啥?”

“我姐说,今晚城里进了官兵。他们要往西去,路过这里,就在这儿停下了。我听见有人去找他们了。”

“当时你在干啥?”

男孩耸耸肩。

“官兵会截住出城道路的。”赵子骥低声道。

“我猜也是,”男孩说,“被抓到的话,你们会死吗?”

一下子,大家都没说话,都在听。北边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叫喊声,跟着又戛然而止,似乎是被命令噤声。

“会。”任待燕说。

“你们是山贼?”

任待燕一阵迟疑,说:“是。”

“你们是好汉?”

任待燕可没想到有这一问。他又停顿一下,说:“还不算。”

赵子骥弄出一声怪响,跟着说:“你最好赶紧回家。刀剑无眼。”

“我能救你们。”男孩说。

两个大人彼此对视一眼。

任待燕回答:“你救不了。”

“看着吧。”

尽管情势危急,任待燕还是感觉忍不住想笑:“我是说,不能让你帮我们。要是有人看见你跟我们在一块儿,你们全家都要遭殃。”

“我娘死了,爹爹在矿上干活,他最恨官兵了。我帮你们,他才不埋怨我哩。我姐倒可能不乐意。”

“你爹这会儿在矿上?”

“打更的。天天晚上都在。”

“你姐在哪儿?”赵子骥的问题更实在些。

任待燕拼命忍住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在这县城里,他俩命都难保,却有个九岁小孩儿想要搭救他们。

男孩指指身后。“里面。”

赵子骥小心翼翼地问道:“她为啥不乐意?”

男孩做了个怪脸,说:“她可坏了,老是管我,我干啥她都不许,还爱和当兵的私混。”

这下清楚了。任待燕说:“你爹晚上不在家,所以家里她说了算?”

男孩又耸耸肩。

“你跑出来,她要揍你?”

“哈!先得抓着我。我可知道她都去哪儿,也能跟我爹告状。”

任待燕抬头看看月亮,心想,人有时候真是会处于一些奇怪的境地。

他说:“知道不,你该怕我们的。”

男孩答道:“我啥都不怕。”

真奇怪。“鬼也不怕?”

男孩想了想,承认道:“兴许会怕鬼吧。”

任待燕看着他,突然说道:“你有个哥哥。”

男孩睁大了双眼,啥也没说。

“他上山落草了?”

停了好一会儿,男孩猛地点一下头。

众人一阵沉默。

赵子骥突然问道:“你要怎么帮我们?”

又传来一阵声音,这次更近了,就在两人身后宅子正门,跟他们隔着一道墙。有跑步声,铁器丁零当啷的碰撞声,还有狗叫声。

任待燕说:“不能在这巷子里待着了。”

“可不,”男孩说,“快进来。”说着就打开身后的大门。

两个大人都没有动。

“娘的!”赵子骥骂道。

“你骂人!”男孩说。

任待燕不出声地笑了起来。今晚老是控制不住情绪呀。他说:“没得选啦。”

赵子骥闷闷不乐地点点头。众人穿过巷子,钻进门里。里面是个小院子,月光清亮。

糟糕的是,院子里还站着个年轻女子,手里拿着根细细的桦木棍子。

“糟了!”说话的是小男孩。

另外两人一齐行动起来。

任待燕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棍子,不等女人做出反应,便使劲捂住她的嘴,从她身后把她紧紧抓住。赵子骥则关上大门,插上门闩,转身抽刀在手。

那女人身子扭来扭去,想挣脱任待燕的控制。她怒气冲冲,却没有害怕。任待燕能感觉到她想要咬他,好让自己抽出身子。

他凑到女人耳边说道:“别动!听我说。外面有官军在抓捕我们。你要是想帮他们,我就不能放开你。要是你也痛恨官军,我就松手。”

赵子骥怒道:“不行!把她捆起来。”

“对!”女人的弟弟说,“捆起来!知道她啥样了吧?”他正盯着那根桦木棍。

任待燕摇摇头。事后想来,他猜测自己这样做大概是因为她的头发。这女人长着一头红发。即便是在月光之下也分辨得出。

人不可能一辈子都只做正确的决定。也许可以为此努力,但实际上并不尽然。

任待燕松开她,说:“我猜,我们应该认识你哥哥。还望见谅,要是今晚官军要抓的是他可怎么办。”

女人说:“他死了我才高兴呢。”

任待燕心里一沉。不过他注意到女人既没有跑,也没有提高声音。

“你看吧!”女人的弟弟又开口了。

“阿磐闭嘴,不然我揍死你。”

“他们不让!”

“你再吵,”任待燕说,“我们就不管了。”

他正在听院子外面的动静。

“进来,”一头红发的女人斩钉截铁地说,“别出声,外面能听得见。”

她领着众人进屋,屋里黑黢黢一片,只有一点炉火燃尽的余光。屋里只有一个房间,一边靠墙有一个炕,上面挂着一道帘子。看样子,她和弟弟爹爹住在一起,那道帘子后面就是她自己的地方了。很多时候,当妈的死了,做女儿的生活就会艰难很多。

她坐在炕沿上,示意炉火边上还有个凳子。两个大男人都没有坐下。赵子骥走到屋子临街的一面,小心翼翼地透过门边的窗户向外张望,一只手平伸,示意外面没有人。

“隔壁家有个儿子在兵营里打杂。别让他听见声音。”这姑娘说。

“隔壁是个长舌头奸细。”阿磐同意道。

“你又是个啥?”他姐姐生气地说。

“他只是个小孩儿,”赵子骥突然插嘴,“干些小男孩干的事。”

“你昨知道他干过啥?”

任待燕说:“多谢二位搭救之恩。”

姑娘没好气地问:“谢我干吗?”

阿磐吃了一惊,轻声叫道:“碧安姐!”

“她问得对。”任待燕说。每个人说话都压低了声音。赵子骥一直待在窗边,时不时地朝街上张望。“只要我们能从这里脱身,你就绝不会后悔帮过我们。”

“说得真够清楚。”女孩说完,笑了一笑。

这俩孩子可真有趣。任待燕心想。啊,其中一个还是孩子,另一个已经到了,或者快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赵子骥问:“你的头发?”这虽是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可她的表情却引人注意。

她耸耸肩——这样耸肩时的样子和她弟弟好像。“我娘祖上是西域人。我们都猜是塞达来的。人家说,那里的人头发就是这样。”

任待燕说:“在过去,塞达出产世上最好的骏马。”

“真的?”姑娘问,听起来却毫无兴趣,“我听说那里出产歌女。红头发的能卖个好价钱。那会儿他就想让我当歌女。”

“谁?你哥哥?”任待燕问。又有一件事情清楚了。酒劲已经彻底过去了。

姑娘吃了一惊,她瞪着他,点了点头。

“不是你爹?”

她摇摇头。

“你们聊得可真起劲儿,可要是他们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咱就死定了。”赵子骥说,“得想办法出去。”

阿磐一脸笃定地说:“官军把整个县城都围起来了。我亲耳听见的。”

“两百人围不住春雨城。”任待燕答道,“何况他们还要分兵搜查屋子。”他想了想,随后向众人说明该怎么做……

门开了一条缝,阿磐溜了出去。尽管其他人知道他就在那儿,可要想看清他还是挺难。他先是躲进院子里的影子里,然后没有开门,直接跳过篱笆,消失在夜色中。

“这孩子可真快。”赵子骥说。

“这孩子没救了。”男孩的姐姐说。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

“我这儿没酒。”姑娘突然说道。她的神态变了,坐得更直挺,两只手交握在身前。

任待燕柔声说:“我们不喝酒。要是官兵来了,我们就从后面出去,不会让你跟我们扯上关系,不管怎样,你都……用不着害怕。”

“你怎么知道我怕啥?”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

“抱歉。”他说。

“为啥?”

直到这时,任待燕才忽然有一种仿佛回到家里的感觉。这姐弟俩都很聪明,心思敏捷,绝不会是更夫的孩子。“你爹是干什……一直在矿上吗?”

她像是在跟自己纠结。赵子骥还在窗边,盯着门前小院外面的巷子。

“我爹以前是个教书的,”姑娘说,“后来我哥上了山,人家不让他教书了,还给他刺了字。”

“是官兵干的?”

她点点头,动作很轻,几不可见。

“你哥哥为啥要走?”

“他被人拉去搬运‘花石纲’。上面派人来找他,他跟人家打架,还把一个人的胳膊打断了,然后就跑了。”

赵子骥在窗边问道:“然后官军就罚你爹?”

“还用说?”她说,“在县城广场上,往他前额刺字,‘教子无方’。”

任待燕说:“你……你弟弟说你喜欢和当兵的在一起。”

姑娘叹了口气。任待燕想起来,她的名字叫碧安。

“他还是个孩子,”她说,“用不着他来养这个家。我去集市上跟当兵的说说话,有时候能讨些茶米回来。”她看着任待燕,又说:“就这些,没干别的。”

任待燕清了清喉咙。这会儿,他真的想喝酒了。他坐到凳子上。

“我这么问,只是因为你……你们俩……都……”

“不像吓破胆的农户?多谢夸赞。”她说。任待燕听见赵子骥轻笑起来。

他又清了清喉咙。屋里的宁静越来越让人不舒服了。他说:“我听说,在古代,塞达的马堪称举世无双。”

“你说过了。真有意思。等我爹回来,我一定要跟他说说。他从矿上回来要走二十里路,每次回来倒头就睡。”

“有官兵!”赵子骥说。

任待燕一下子站起来,“好啦。我们从后面走。碧安,我们一出去,你就闩上门。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待着别动,”碧安说,“深更半夜,官军不会搜查屋子。别出声。”她补充道。

说完,她来到门边,打开门,走了出去。

“这是怎么啦?”她大声说,“出什么事了?”

“邵碧安?是你吗?”

“还能是谁?窦延,这是干啥呢?”

任待燕和赵子骥躲在屋子后面,什么都看不见。

“来了两个水泊寨贼寇!”那士兵喊道,“我们正要捉拿他们!”

“真吓人。”碧安语气冷淡地说。

“碧安姑娘,”另一个声音道,“要不,咱们不抓贼了,去你那儿坐坐?”任待燕听见一阵笑声。

“行啊!”碧安应道,“都来,叫上你家兄弟。把山贼也喊上!”

又说一阵笑,只是声调变了。

“她真会对付他们。”赵子骥说。

“你听着,”只听碧安又说道,“我弟弟不知道上哪儿野去了。你要是遇见他,先揍他一顿,再把他送回来。”

“就你那小兄弟?还不如上树抓猫呢。”另一个士兵喊道,又是一阵哄笑,总共有四五个人,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呼喝,就听见这几个士兵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碧安一直站在敞着的房门外。过了一会儿,一道人影像鬼一样从她身旁溜过来,把两个贼寇吓了一跳。

“瞧见没?”阿磐说,“她让当兵的揍我!”

他姐姐跟着一块儿进来,关上房门。

“我猜她是找了个借口,让他们知道你为啥会在外面。”赵子骥干巴巴地回答。

阿磐抽了抽鼻子,说:“你知道个屁!”

“说吧,”任待燕问,“你都看见啥了?”

他想,这位曾经的教书先生、如今的矿上更夫,真是养了一对好儿女。不过眼下要关心的不是这个。他和赵子骥必须想办法离开春雨城,然后他们必须……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接下来必须干什么。最奇怪的是,这件事情如此明确,他如此不情愿又不得不去做,竟跟当年还在西部老家时,他离开山路、钻进山林里的那一幕如此相像。

直到后来,他仍旧能够精确地描述当下的场景:那是个春天的夜晚,在大江北岸一座县城里,他站在一间黑黢黢的屋子里,身边是一位年轻聪明、长着一头红发的姑娘,和一个身手敏捷的野小子,还有赵子骥。

有阿磐事先探路,脱身变得容易多了。任待燕一直在想,那晚经历这么多变故,脱身却实在是太轻松了。奇台军队,即便是在远离战争的南方,像在城里抓贼这种事情,也该做得更好一点才对。

任待燕和赵子骥一人用刀杀死一个人。因为怕惹出动静,他们别无选择,只能下杀手。正如任待燕所料,官兵不得不分散开来,彼此间隔在十五步左右,有些地方距离更大。因为有兵力分出去逐街逐巷地搜查(声音太大,又在月光下太过显眼),春雨县城外面的包围圈根本形同虚设。他俩一人杀死一个士兵,把尸体拖进暗处,套上官兵的战袍,佩着官兵的武器。

两人溜进包围圈的队列里,站了一会儿岗,然后悄无声息地往后退,只是往后退,一点点往后,直至逃出包围圈。

他们还在北岸,不过只要逃出合围,在北岸也没关系。他们先是继续向北走,然后往东,天快亮时找到埋藏武器的树林。他们把多出来的这两把剑也带上。寨子里兵器一直不足。

“你俩叫啥名字?”趁着等邵磐的手势,让他们穿过院子、到街对面的工夫,碧安这样问起他们。

任待燕回答:“还是别知道的好。”这是实话。

赵子骥说:“赵子骥。”

碧安看着他,赵子骥又说:“要是这趟安然脱身,我俩就送点东西给你,我说话算话。你可以相信客栈掌柜的。我们……我们兴许能帮帮阿磐,兴许能让他过上好日子。”

“只是帮他?”姑娘问。

任待燕会记住这一幕。

他没给父亲回信。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春雨城脱身后,两人又在大江北岸多耽搁几天。他们在荻缯西边的一个小村子里听说了一件事——“花石纲”工程又有大动作。这附近的湖里发现一块大石头,他们想把它挖出来,带到汉金,安放进官家的花园里。

根据当地人的说法,这是一笔大买卖。

任待燕给了村里长老一些钱。水泊寨好汉一向这样。一来这些钱能减轻本地人的税负,再者万一强盗们要再来村子里,这些钱也能确保他们会受到欢迎。

长老还确认了些别的事情:一年前,荻缯以东、同在大江沿岸的荆仙府确实来了一位新的提刑官,此人正是王黻银。实际上,收到父亲来信之后,他并未怀疑过此事。

由此勾起的回忆真是有趣。任待燕心想,不知道这人现在变成什么样了。他也不知道该拿这个消息怎么办。要是在荆仙府被抓住,自己会不会得个痛快死法?

他们又回到江边,还让那个老人送自己过江。这一回是在夜里过河——他们不得不在北岸等到风停了。要相信摆渡的船家。月亮缺了半边,数不尽的星星缀在天上,闪着明亮清冷的光。

在江岸等待过河的时候,众人瞥见了一只狐狸。赵子骥怕狐狸。这事有其家族渊源——赵子骥的一位叔公就被一个狐狸精给毁了。有人会在开玩笑时说起跟岱姬睡觉——传说和她一夜缱绻最是销魂。赵子骥从来不会跟着一块儿开这种玩笑。在春雨县城里,他起初还被那女孩的一头红发弄得心神不宁。任待燕对此心知肚明,只是没有拿它说笑。有些事,自己明白就好,就算是朋友也没必要知道。

他们回到水泊寨,寨子里已经是一片春色了。

任待燕得空了还是会看看白鹤,看看野兔,随着冬去春来,越来越多的大雁北归,树林里也能听见黄鹂鸟的叫声。时不时地,任待燕会想起他在春雨县城里意识到的事情。他明白,如果不付诸行动,这一切就都毫无意义。这比他在对岸那间黑屋子里想的还要困难。

他必须跟赵子骥谈谈,不然什么都做不了。多年前是他邀请这个当兵的上山,从那时就建立起来的羁绊要求任待燕必须向他说明。

一天清早,两人一起巡山的时候,任待燕向他说明了。赵子骥从一百个手下里挑出五个人来,他认为这五个人有同样的想法,也愿意冒同样的风险。起初任待燕不想这样,后来又一想,要是他真打算放手一搏,那就该用其他好汉的方式来思考。

他俩逐一地找到那五个人,分别同他们谈过,五个人都答应一起行动。

这年刚入秋,他们又过江上了北岸。梅花早已从冬日中逝去,桃花与海棠也离开了。他们得非常小心,秋季里税吏也出来收税了。有时候税吏会带上不少人手。尽管并非所有都是这样,但他们也没想打劫。现在不行。

早些时候,任待燕跟水泊寨的其他头领打过招呼,说他又要去北岸打探消息,想多带些人手,要是搬运“花石纲”的人还在那个村子附近,就去给他们添点儿乱。其他人于是照例叫他多加小心。

任待燕出发了。还是那个老船家,这一次是在夜里,趁着风平浪静渡过大江,天上星斗变了模样。这一段生活被他抛在身后,仿佛那是一场诡异、单调的梦。这场梦里有迷雾,有湖泽里的鬼火,还有好多没有女人的单身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