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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萍的爹老是说,他们家就是大诗人司马子安的后人。不过她爹从来都没把这件事情讲清楚过。

反正司马萍从来都没弄清楚。她觉着这不大可能是真的,她丈夫也这么想。她爹酗酒,而且就算没喝醉也喜欢语出惊人。大家伙儿都笑话他,不过他心地善良,也从来都没有什么冤家——看得见摸得着的冤家。

自从家里遇上麻烦,村里有两个半仙不约而同地问过相同的问题。

司马萍并不了解这个所谓的祖宗。村子里书都没几本,何况她也不识字。诗歌在她的生活里无足轻重。人们在道观里唱经,节日里,女人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也会唱歌,这些她都很喜欢。她自己唱不好,老是记不住词,不过洗衣服的时候倒是跟大家一起去。一起去,时间过得快一些。

她家大女儿唱歌很好听,一副脆亮嗓子,唱起歌来就像庙里的铃铛。一块儿去河边洗衣服时,大家都这么说。这些司马萍都记得。大女儿是个让人稀罕的孝顺女儿——如今却被鬼上了身,一家子的生活都陷入困顿。

荻缯村里有户好人家,家中长子本来跟大女儿都定亲了,如今也都退了婚。说不好,质丽跟她妹妹往后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司马萍几乎夜夜以泪洗面,白天没人的时候她也会哭。她丈夫在村里、在地头走路时,也是塌着腰,面无表情。因为司马萍哭得他整晚睡不着,他还跟她动过手。丈夫也会打质丽,半是因为悲痛,半是因为害怕。

他大概是想把质丽身上的脏东西赶走吧。

每次丈夫打质丽,大女儿都会笑个不停,那笑声非常瘆人。司马萍第一次听见她这样笑时,整个人被吓得四肢瘫软。

村里的两个半仙都对质丽身上的恶鬼束手无策,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这么好端端的一个姑娘,眼看就要出阁、嫁到荻缯村去了,却被这么个脏东西缠上了身。自从被这个鬼魂附身,质丽时常会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地走到外面,也不知道丢人。别人问她身体咋样,她说的话都能吓死人。

大家没办法,只有把她锁起来。结果她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大声怪笑,连邻居都听得见。不光这样,她还不吃东西,连她以前最喜欢的河鱼和鱼羹都不吃。她的眼神变得怪怪的,气色也很差。

司马萍担心女儿会死掉,搞不好还会自杀。

有一回赶集,司马萍听说荻缯村来了个法师,做了几回道场,还驱过几次鬼。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她就起来,出了门,一路向东,前往离家很远的荻缯村。司马萍从不自诩聪明或是勇敢。她是那种人们常说的“低眉顺目”的女人。可是出这趟远门,为的是救自家女儿的性命。

孩子是她生的,吃的也是她的奶,是她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拉扯大,如今孩子鬼上身,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可不能就这样不要她了。

本地的半仙只会在一件事情上达成共识——都痛恨天师。不过那天晚上,司马萍打定主意不理会这些。他们爱生气生气去吧,她丈夫醒来见不着她,要生气也生气去吧。她爹要是纳闷,不说话,又喝多了酒,随他去吧。村里那两个半仙都来试过,可质丽一点儿都没好转。

就在昨天晚上,质丽站在祖宗牌位前,对着她的弟弟说了好多不堪入耳的话,还摆出好多下流姿势。司马萍都弄不明白,质丽是怎么知道这些字眼儿的。

司马萍身上带了点钱。这些钱是她做刺绣攒下来的,一直藏在一只罐子里,埋在鸡窝下面——要是不这样藏好,这点钱早就换成酒了。不消说,这样出来可不安全。他们村子,还有这条路,都在大江边上,而大江两岸一向有强盗出没。司马萍能够借以自保的,只有她那看起来一文不名的可怜样子。

强盗都喜欢跟比自己还穷的村民拉近乎。作为回报,若是官兵前来剿匪,或是路上出现商人,村民都会及时通风报信。有时候村民还会保护强盗,尽管这样做风险不小。

在司马萍眼中,比起大江对岸的水泊寨山贼和大江这边的强盗,荻缯村里的税吏和强拉佚子的官军更可怕。而且比起强盗来,监运“花石纲”的老爷才更要人命,那些当官的强迫百姓出苦力,谁要是敢躲或是稍有迟疑就对他们拳脚相加。

今年春天,司马萍的弟弟年纪轻轻的就死了。当时他正帮着把一块巨石从本地的湖里拖出来,结果一头倒在地上就再也没起来。那块石头,拖出来只为送到千里之外的汉金,摆在官家的花园里。

一个当官的领着兵,把她弟弟的尸体送到她家,跟他们说了事情的经过,既没有哀悼,也没有表示同情,说完就掉转马头,带兵接着抓劳力去了。

之后几天里,这帮人又在村里抓到一些壮丁——其中有的还只是孩子。到最后他们把那块杀千刀的石头从湖里弄出来,搬到滚木上,一直滚到江边装船。把石头运到江边也是一趟要人命的差事,耗费了整整一个夏天的时间。壮丁不光要挨打,还有人因此成了残废。还死了五个大人,外加一个孩子。巨石所过之处,庄稼尽毁;而前方将要经过的地方,房屋农庄都被夷平,好给石头让路。

耗费这么多劳力,死了这么多人,就为一块丑了吧唧、满是窟窿的石头。

司马萍跟丈夫、爹爹还有弟弟一直住在一起,家里的男丁都在同一块田里耕种。弟弟的死对这个家庭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司马萍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下午,官府的人骑着马来报信时的情景。她伏下身子,前额碰到门前夯平的泥地上,当官的坐在马背上说话时,她都不敢抬头看他一眼。而弟弟的尸体则裹着草席,放在一旁的地面上。司马萍跪拜这个当官的,仿佛他来报丧,说弟弟死在他们手上,是这户人家的福分。

出了这样的事情,要么恨自己,要么恨那些干下这桩事情之后还要吓唬你、逼你表现得恭顺的人。不然就认命。司马萍自己基本上一辈子都认命。

可一旦涉及女儿就不是这样了。一旦孩子出了事,她就绝不肯认命。

这天临近傍晚,司马萍离荻缯村越来越近——这是她这辈子出得最远的一趟门——她想,山贼确实比“花石纲”那些官老爷强些。外面的事她不懂,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

本来她还担心遇上这村里悔婚的那户人家。不过今天这边正好赶集,村子里人还不少。司马萍从衙门口广场上的人群中间挤过去,有些小贩都已经开始收摊了。

她甚至担心自己怎么才能跟不认识的人说话,问他们上哪儿能找到天师,为这事儿她担心了一路。不过她在路上一时没想起天师有啥扮相,实际上她一来就认出他来了。广场边上有一棵桑树,树荫底下摆了一张桌子,那人就在桌子旁喝酒。

这些天师一向戴着红帽子,而村里的半仙都戴黑帽子。司马萍听说,秘道的道士戴的是黄帽子,这些道士在大市镇里,在宫中做法事,每次都要收好多钱。她也不知道这些说法是真还是假,不过真假其实都无关紧要,对吧?

司马萍深吸一口气,尽管她人已经来了,但终归是有些害怕。她仍旧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当真来到这里,并且马上要去求人家。她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想吐掉嘴里的怪味儿。她坚定地从赶晚集的人群中走过——集市中充斥着饭食、动物、水果的气味,还有酒香——来到天师坐着的地方。

这个天师模样挺好看,比司马萍起初想的还要年轻。司马萍心想,这人许是喝多了,不过没准儿他的本事,他的法力,管他什么能对付鬼怪的能耐都在酒里呢。她自己不过是个啥都不懂的农妇,不是吗?

天师正在跟桌旁另一个人说着话。看衣着,那人应该是衙门里的乡书手。司马萍走到天师面前停下来,天师转过头,看着她。这人脸上胡子拉碴,身上衣着倒挺干净。兴许他在荻缯帮过哪户人家,然后人家替他洗过道袍,以示谢恩?

要不就是他花钱叫人把他的衣服拿到河边洗了!她干吗要想这些?

她从一个小村子出来,离家太远,这会儿正心惊胆战。不管眼下会怎样,司马萍今晚都得在这儿过夜。她不在家,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儿,一个鬼上身的大女儿,而小儿子则因为大女儿的事情一直被搞得糊里糊涂、提心吊胆。今晚丈夫从地里回到家,看见这一幕,一定会暴跳如雷的。不过她出门前就交代过小女儿该怎么跟他解释。

司马萍把手伸进衣服里,解下藏在腰里的小罐子(一路上,这罐子一直在屁…上晃来晃去)。她跪在泥地上,把罐子和罐子里的东西一块儿捧到天师面前。天师伸手把罐子接过来,司马萍低下头,一直碰到天师脚边的泥土里。然后她向前伸出粗糙的双手,握住天师的脚踝,无声地祈祷着。她说不出话来。

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也是质丽最后的希望。

第二天上午,在回家的路上,司马萍平白多了两个护卫。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头天傍晚,她把罐子里攒下的辛苦钱都给了天师,天师也答应第二天一早就跟她一起回村子。他的声音低沉而又和蔼,说要先在荻缯处理一点事情,不过随后就会跟上她。而这之后,紧跟着,在荻缯村集市的另一头,就有两个人跟上了她。

司马萍脑袋晕晕乎乎,走路踉踉跄跄,不敢相信自己来这一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啥。来的路上她还想过,该留点儿钱买吃的,还要找地方过夜。可又一想,这样不吉利。要是老天愿意帮她,那她就得为质丽把自己的家当全部都交出来。

她想,兴许该找个马棚,求人家让她在草堆里睡一晚。就在这时,这两个人一边一个跟了上来。

司马萍吓坏了,她眼睛盯着地面,浑身直打哆嗦。她知道,在那些大集市上,女人有可能遇上那种事情。可是这会儿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要是她大声呼救,兴许——

“司马大娘,要不要我们帮你一把?”

这人的声音很镇定,他还知道她的名字。司马萍警惕地抬头看去,这是个年轻人,胡子熨帖,头发绾起来,戴着一顶草帽。他的衣服皱皱巴巴的,说话倒还挺有教养。他还有个同伴,岁数要大一点,衣服也是皱巴巴的。

她又赶紧低下头,说:“帮……帮我?”

“我猜,你把你所有的钱都给刚才那个红帽子了吧。”

“对!”司马萍赶紧答道,“两位老爷,我身上一点儿钱都没有了。啥都没——”

“我说的是帮你,不是抢你,”那人说,“我们听见你跟他说的话了。”他看上去还饶有兴致的。

司马萍彻底糊涂了。这里太挤了。荻缯的人太多了。她知道有许多村子比这里还大,还有大市镇,不过要想象出来却十分困难。

另一个人在司马萍右边,到现在都没说话。这人一直在观察广场上的动静,看起来十分机警。

年轻的那个又说:“我想帮你。真的,我们可没想害你。”

“为啥?”司马萍问,她的嘴唇干了,“两位老爷为啥帮俺?”

她再次迟疑地抬起头看了看。这人的眼神很沉稳。这眼神大概可称得上关切,但并不算温和或是友善。

那人说:“我俩是绿林中人。”

“绿林中人”就是山贼土匪的一个代称,他们往往以此自称。司马萍又害怕了,两只手哆嗦个不停。

“我们经常帮助村中百姓,”那人说,“你是知道的。”

没错,有时候是这样。不过有时候又刚好相反。“那……那个红帽子说他会帮俺。”

“他会帮。”年轻人说。年长的那个突然鼻子里哼了一声,像是被这话逗乐了。司马萍也不知道这是哪一出。“我们也帮,你们村的长老帮过我们几回,我们可都记得。”

所有村子,不论大小,都需要跟绿林好汉和平相处。官府比山贼更坏。她一向这么想,即便在弟弟死去之前也是这样。她心想,这些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她没说。司马萍一向不善言谈,何况这一整天都和往常生活如此不搭界,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要如何应对。平常生活就是织布绣花,洗衣做饭,伺候丈夫,养育子女,照顾爹爹,尊敬祖宗,但绝不会离家老远,跟山贼说话。

这两个人把她带进村子西边的一间客栈,为她付了房资,还提供了一顿晚饭。司马萍这会儿还是害怕。有传闻说,有的女人就是被人搭讪,住进客栈里,到了夜里就有男人或是鬼怪进房间里来找她,结果就死在床上了。

年长的那个像是听见了她的想法,说:“今晚我就守在你房门外。”他的声音低沉,这是他头一次开口。“在这儿啥都别怕,明天回家路上也是。司马大娘,你是个好人。你家该以你为荣,全天下都该这样。”

这句话她会记一辈子。她可从没想到有个山贼——或是任何人——会对她说这种话。后来,很久以后,她逢人就会谈起此事。到那时,她会更习惯于跟人交谈——老妇人往往都是这样——而她最常说起的,就是这件往事。

年轻的山贼去了别处,年长的这个留在这儿。他还跟司马萍坐在一块儿,陪她一块儿吃东西,这样她就不会一个人在嘈杂的客栈大堂里担惊受怕了。她以前还从没住过客栈。

这人叫赵子骥,他自己说的。以前当兵,现在不是了。他语气温和地问了她一些问题,司马萍则跟他讲了大女儿的事情,还提到了她弟弟,说他怎样因为一块石头,就被“花石纲”的人害死了。赵子骥则说,这帮人简直无法无天,这事真是让人难过,而类似的情况在整个奇台都非常普遍。

他送司马萍上楼,进了房间,给她钥匙,让她从里面把房门锁上,并且又说了一遍,他整晚都会守在门外,叫她用不着害怕。在这之前,司马萍还从没在有楼梯的房子里待过。

当晚,她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有人走了过来。然后她听见赵子骥低沉的声音,他说话时声音很轻,轻得她都听不清说的什么,不过脚步声又响了起来,那人很快地顺原路走开,随后脚步声渐渐消失了。

司马萍睡一阵醒一阵,一直躺到天亮。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睡这么舒服的床,她听见外面传来狗叫声,这些狗她都不认得,只有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清早,阳光明媚,天师在他最喜欢的桑树下,正在同难熬的头痛作斗争。昨晚在荻缯村里,酒喝得太多了。他本来盼着今天阴天呢。

为了对付头痛,他就着一块炸锞子又喝了一通酒。炸锞子是跟广场这边一家熟食铺子买的。朋友要去衙门里出勤——有时候的确需要出勤——所以红帽子天师这会儿独自一人,带着一丝淡淡的遗憾,准备离开这里。

跟去年一样,作为夏季结束时的最后一站,荻缯算是个好地方。他赚了不少钱,也没把钱都扔进那两家歌楼里。是花了不少钱,不过没花光。这一季,大江沿途赚的钱足以鼓励他继续东行前往荆仙。荆仙城南有一座卓庙,这座卓庙高墙大院,他可以把钱都存到那里。

存钱要花一笔费用,这是自然。不过门人都很诚实,何况,世道艰难,请人看管财物要花钱,这个道理不言自明。不能把钱存进道观里,可别忘了——像他这样的天师,跟秘道教之间关系可不怎么样。黄帽子跟红帽子凑到一块儿,局面就会十分微妙。

微妙,意味着危险。除非是去荆仙城里存放钱物,或者在秋天继续东行之前过两天体面日子,平常他都远离大市镇。冬季都是在靠海的乡村里度过,并且只要当地可能有黄帽子的秘道道士,他就不会做道场。当然,法师出没的小村子,黄帽子也看不上。

在村子里,危险来自本地的半仙。半仙都痛恨行脚的红帽子——他得承认,人家这样也不无道理。这些红帽子有些学问,会引经据典地做法事,抢半仙的生意,要价还比半仙高。

要是在一个地方做了太多的法事,他就会留些钱给半仙,一向如此。这些半仙虽然还是会有些过激的念头,不过这样做的话,这些念头就不大可能真的要他性命。

最初他并不是干这一行,但后来发现自己还能替人降魔驱鬼。这门营生并不容易,不过这些年来,他游走于大江沿岸,倒也能养活自己,尤其是跟之前的营生比,更是没话说。

学问可不光是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和一手漂亮字。

四处奔波,也许会让人精疲力竭,但这样的生活绝不单调枯燥。如今在大江中游一带常去的地方,他的名声越来越大。而且到目前为止,他既没有结下真正的仇家,也没出过什么意外。他从不会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以免遇到不测。干他这一行,失手的时候不在少数,他从其他经验教训里学会如何进行解释,并且让自己的美名传遍整个大江沿岸——或者至少传遍西边山地到海边这段。

太阳越升越高,他坐在树下,不时挪动椅子,免得被晒到,对生活他没啥可抱怨的,除了头痛——当然,这是他自找的。不过,昨晚那个姑娘真是可人,自己就这么走了,真是可惜。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来了个不速之客,把旁边的一张椅子拖到小圆桌旁边,一边放下茶杯,一边“嗯——”地长出一口气。

法师疑惑地抬头瞥了一眼——广场边上有的是空桌子。

这个新来的戴着一顶农夫式样的草帽,帽檐压低,把脸遮住了。他说:“该走了吧?今天白天你可得往西走老长一段路呢。不然你打算雇头驴子?”

天师看向那人,目光犀利起来。

“我要去东边。”

“不对吧。”这人声音平和,毫无起伏的语调里透着十足的把握,“你收了人家的钱,说好了要救人家女儿。”

天师打量着这个戴帽子的陌生人。“偷听别人说话可不礼貌。”他说话时,语气里略带一丝愤怒。

“的确,请见谅。不过说起来,编谎话偷人钱财,这又算什么呢?”

“你是谁,干吗多管闲事?顺便说一句,我在衙门里有人。你再敢胡——”

“那咱就见官吧。州府的提点刑狱大人这会儿也在荻缯。”

天师微微一笑,说:“对。我刚好也认识提点荆仙刑狱公事。”

“我也认识。昨天还见过他。大人此来,是为调查一起命案。我告诉他用镰刀杀人的究竟是谁。我还跟大人打过招呼,说上午要带你往西走一趟,等我回来,就着手我们议定之事。”

天师感到浑身不自在。

“你骗人,”他说,“我看你就是个流寇,想把我骗到别处,骗我离开护卫。”

“护卫。对了,护卫。你的护卫昨晚就匆匆忙忙地溜掉了。这帮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的处境本来就很危险啊。”

当初雇他们的时候,天师也想过这些。可这也——

“溜掉了是什么意思?我先前给过他们一半的工钱!我给他们——”

天师没有说下去,因为对方正在嘲笑他。

他感到脸上一阵燥热,于是说:“不管你是何方神圣,都听我说完。她给我的这笔钱,都会送到荆仙府城南的先圣卓夫子庙,在那里施舍给穷人。你可以自己去看。我雇你当护卫,咱一道去也成!昨天那女人硬要把钱塞给我,可我眼下不能往西去。这一季马上就到头了,我得雇人去荆仙。就是去庙里花钱雇人给他女儿念经也行啊。”

“经大概念过不少啦。”那人淡淡地说。他抿了口茶,脸依旧被帽子遮住,“看样子不管用。你是真能驱鬼,还是彻头彻尾的骗子?我该怎么跟提点刑狱公事王大人说?大人跟过去可大不一样了,对吧?”

“什么意思?”

“啊,说真的,段先生,当年是你,在放学以后说王大人又愚蠢又自命不凡,你都忘了?”

天师心中一凛。

“你怎么知道我……”

那人把草帽朝后一推。

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尽管生活让——他自己,还有另一个人——改变了这么多,可他还是认出那人是谁。段先生发现自己居然一反常态地不知该如何开口了。于是他只是叫出了那人的名字。

那人笑了。上回见到他时,那人还是个孩子。

这天上午晚些时候,段龙——当年在西部老家开私塾的教书先生,如今东奔西走驱魔降妖的天师——还是没搞清楚事情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他跟着自己曾经的学生任待燕一起上路了。

安全起见,他把自己那几吊钱寄存在荻缯村的官署里。他们把钱仔细地数清楚,然后一式两份做好记录。

一行人要往西去。他自己真不打算这么干。

任待燕说,早上在官署浪费的时间太多了,于是他们骑上两头驴子赶路。他带着一张弓,一菔箭,背上还背着一把剑。他人长得精瘦,肌肉却很结实,个子高了,脸上留着短须,胡子上方左边脸颊上有一道伤疤。

从荻缯村出来半个时辰,一个男孩从树林里钻了出来。这男孩是段龙今年找来跟他搭手做法事的。和他一道的还有四个大人,牵着五头驴子。

这男孩看起来闷闷不乐的。段龙雇过的帮手里面,这个男孩精神头不算最旺,不过做起事来倒不含糊,对得起给他开的工钱。

段龙本来并没有安排,也没料到男孩在这里出现。他早就跟男孩结清账,把人打发走了。他本来想今早就出发,去东边的。

“用得着他,对吧?”任待燕说,“做法事就是这样,真真假假。”

段龙发现,任待燕说话时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在听。老实说,任待燕真有点不怒自威的气势。尽管他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举手投足都带着威严,而其他人好像也都接受他的领导地位。

段龙问:“你是不是该把这事说清楚了?干吗要管我的闲事?”

任待燕摇摇头:“说清楚?现在不行。等你救回那姑娘,兴许回来的路上我能告诉你。要是你能救她,咱就一起回来。”

“任待燕,”他说——现在不能管他叫“小待子”了,“你也知道,我都没见过她,何况做法事也不容易,而且能不能成功也说不准。”

“我知道,”任待燕语气平静地同意道,“要是你今早起来以后,直接带上那小子往这边走,那不管能不能治好她我都不会过问。不过现在……段先生,我可有言在先,要是你去了人家村里,却没成功,我就杀了你。”

段龙吞了口唾沫。“我……我是你先生啊。我教你读诗,我还送过你一张弓!”

“先生所赐,学生没齿不忘。”这个当年的小待子、如今的任待燕说着,就对他作了个揖。之后他再一句话都没说,直到一行人看见那个农妇在前面吃力地赶路,随她一道的是另一个山贼。

此时天色已晚,一行人也快到村子了。那妇人就是从这村子里出来,叫他摊上这桩烂事。任待燕和颜悦色地同她说这话,还给她水和吃的。而那村妇一直盯着道路,都没有抬头。农民遇上他们无法理解的事情,通常都是这种反应。他们无法理解的事情很多。

其实段龙也不太理解。要知道,做法事这种事情既危险又困难,要是他自己都总在担心性命不保,那还怎么给别人驱邪呀?他想把这话说给任待燕听,还想问问他到底怎样才算是答谢师恩,怎样才算尊师重道。这可不光是嘴上说说。这道理也要跟他说。

傍晚时分,一行人进村了。

其实这地方都称不上是个村子。这也是段龙早先西行时没在这里逗留的原因。随着太阳西沉,长庚在众人前方显现出来。段龙听见夜莺的啼叫声。他很诧异居然没有人把它抓起来。“花石纲”收购夜莺可是很舍得花钱的。

田里还在干活的人都在看他们。还用说,当然会看!八个大人,一个小孩儿,大部分人还都骑着驴,同路的还有个本村的妇人。那妇人也没走路,而是骑着驴,还有个全副武装的领头的在一旁陪着。

段龙恶狠狠地想,村里说这事儿能一直说到开春。他看向任待燕,后者也朝他看了一眼,咧嘴笑了笑。

这从容一笑,让段龙彻底明白,这个人已经不是多年前他所认识的那个男孩了。他催着驴子快走几步。

“我得和那小子在这儿停一下,”他说,“一会儿就跟上你。”

他本以为这样会引来争吵,正打算固执己见,可任待燕只是点点头。“子骥,我跟他俩停一下,你带其他人和司马大娘进村。一会儿会合。咱们吃自己的东西,要是用了人家的东西,咱们给钱。”

“还用说?”另一个山贼说。他就是他们赶上来时,跟司马萍同行的那个人。

段龙看着自己曾经的学生。这个学生的第一件兵器就是他给的。该后悔吗?他说:“我们要做些准备,外人需要回避。你在这儿有危——”

“你要把骨头埋进树底下?我来给你把风,免得有人看见。附近有棵柞树,咱们刚路过没多远,就在路北边。”

那棵树段龙也看见了。他看着任待燕。天还没有全黑。

他说:“你知道——”

“我知道,有时候要真给人治病,有时候则要让人以为自己被治好了。不管是在路上,还是在村里,有的是人在看着你,比你知道的还多。走吧,该埋的埋了。肯定没人看你,交给我了。”

段龙吃惊地摇摇头。跟着,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眼下的处境非常有趣。他说:“还记得我教过你的东西吗?背得了诗吗?岑杜?司马子安?”

“记得。看见书也会买。我敢打赌,这户人家追认司马子安是他家的祖先。”

段龙强忍住笑,说:“我可不打这个赌。”

到了树下,他们把该做的都做了。男孩仍旧闷闷不乐,不过段龙看见任待燕给了他一个大钱(看样子似乎是银的,不过光线太暗了),男孩立马换了心情。回村——现在知道,这村子叫宫筑村——的路上,任待燕讲了另一个山贼赵子骥从妇人那里打听到的,关于她家和那姑娘的事情。做法事,这些消息都至关重要。

让人奇怪的是任待燕居然懂这些。

进村时,段龙走在前头,他上了村里的一条主道,这条路经过那户人家,很好找:门口聚着一大群人的就是。大门敞着,那个叫司马萍的农妇就等在大门口,身边站着一脸慌张的丈夫和一个老人,大概是她爹。这两个人看起来晕头转向,战战兢兢。暮霭沉沉,蝙蝠在树杈之间横冲直撞,他还看见萤火虫。再晚些日子就看不见啦。

他正经八百地向这家人行过礼,正一正冠,和男孩一起进屋,看看那个被恶鬼缠身、命悬一线的姑娘现在还有没有救。一块儿进去的只有孩子她娘,为的是合乎体统。其他人一概不得入内。他告诉这家人,也告诉夜色中聚拢在此的村民,接下来的,将是一场恶战。

人鬼遭遇,一向都会发生恶战。

司马萍从没跟人讲过这件往事,从没真切地讲述那晚她在自家小屋里,在祖宗牌位前究竟见到了什么。那晚她亲眼见识了天师如何做法事的过程,见识了他如何施展法术。

为质丽着想,司马萍打定主意要忘记那年夏天的遭际。有一回,她听见自己向来敬重的爹爹跟人说起来那晚的法事来——尽管他跟其他人一样都在外面,其实啥都没看见。当晚她就给爹的汤里放了一味草药,让他一整夜都肚子绞痛得死去活来。

第二天清早,看见爹脸色苍白,浑身虚弱,她就说,也许都是因为爹爹说起鬼神,言语冒犯了哪路仙怪。最好别跟这些头脑简单的乡下人谈论这些,免得又惹来祸事。

日子久了,关于那晚的记忆又会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她会想起点上香烛之后,女儿、天师,还有那个奇怪的男孩,他们的身影如何变动不居。

她记得天师的声音低沉,他语气凝重地告诉质丽,他这就把她身上的恶鬼赶跑,她马上会好起来的,不过往后她一定不得嫁到外村,并且一辈子都不可离开宫筑村,这一点千万要牢记在心。

然后司马萍就开始号啕大哭。法师说,往后不管在何时,也不管是何人,要是再兴法事,那质丽必死无疑。

随后,他开始作法了。就在这时,那个男孩开始抽气,开始尖声恸哭,司马萍吓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

她还记得——她觉得自己还记得——尽管男孩因为痛苦开始满地打滚,女儿却变得一动不动。早先天师用一根绳子,一头一个把他俩的左手腕绑起来,绳子上还系了三道红布条,那布条的颜色跟他的帽子一样。

质丽从那个黑屋子里放出来,被带到法师面前,坐到祖宗牌位前的板凳上,她表现得出奇地安静和驯服。司马萍还怕她癫狂起来无所顾忌,自从鬼上身以来她经常这样。她还记得,天师叫自己躲到屋子角落里去,千万别出声妄动。

就跟她还想怎样似的!

天师把双手覆到最大的一支蜡烛上面,火焰的颜色奇迹般地——十分惊悚地!——变成绿色。男孩猛地转身离开蜡烛,扯得质丽差点儿摔下板凳。

法师挥舞着双手,继续念着咒语,声音低沉有力。空气中突然弥漫着甜腻的香气,司马萍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味道。她的心跳得厉害。她这辈子一直到死都不大确定那晚自己是不是晕过去了一阵子。

不过在她神志清醒的时候,她亲眼看到质丽也开始尖声恸哭(但那是她自己的声音)。与此同时,那男孩一下子跪倒在泥地上,跟着质丽哭叫起来,哭声凄厉,仿佛他也感受到同样的痛苦——或是愤怒。

天师左手已经抓起两人手腕之间的绳子,朗声喝令,说些司马萍听不懂的话。

她双手捂住脸,只是透过指头缝向外偷窥,然后垂下眼睛,不敢去看自家屋子里的骇人黑影。

从她亲生女儿身上召出来的黑影。

天师又念动真言,这回她听懂了:

“五雷正法,诸邪辟易。何方妖孽,胆敢害人?”

质丽紧闭双眼,低垂着头,手脚乱颤,司马萍都担心她这样会伤着自己。司马萍想走上前去搂住女儿,可她强迫自己依照天师吩咐,躲在墙角,透过指头缝看着这一切。

答话的是那个男孩,那声音突然变得十分低沉,简直不可能是他那么小的人能说出来的。他说的话乱七八糟、七零八落,而且怒气冲冲,司马萍一点儿也听不懂。

天师的头发也松开了,披散在身后。他把那根绳子用力一扯,男孩一个踉跄,跌到质丽坐的板凳旁边的地上。

法师又喝道:“成亲?做梦!她不会嫁与他!你如此祸害无辜百姓,所为何事?又为何害乡邻?你究竟是何来路?”

屋内光线诡异,司马萍看见地上的男孩倒在质丽脚边,满脸痛苦和怒容。他又大声哭喊起来,司马萍还是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跟着,他安静下来,动也不动。

天师于是轻轻说道:“啊!原来如此。”

烛光里的绿色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屋子里的光线这下正常了,那种奇怪的香气也没有了。

天师疲惫地用两只手抹一抹脸,深吸一口气,解开绑住两人的绳子。男孩躺在地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天师也不管他,给质丽端来一杯事先准备好的汤药。质丽坐在板凳上,瑟瑟发抖。她双眼圆睁,看着法师,从他手中接过汤药一饮而尽。

法师又看了看墙角的司马萍。

司马萍看见他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眼神和长发看起来十分狂野。那男孩仍旧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司马萍看看他,垂下双手。之前她一直用手捂着眼睛。

“他……他死了?”司马萍记得自己颤声问道。

法师疲惫地摇摇头。“他睡着了。一会儿质丽也要睡觉。等睡醒了,她就没事儿了。那鬼魂跟我说了它的来历,等再做完一件事,它就走了。”

结束了。

司马萍哭了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又沿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慢慢流淌下来。她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就着烛光,看着自己的女儿,她感到自己有一次见到了女儿。她认识这表情,认识这双眼睛。质丽也哭了起来。

“娘?”质丽说。

这是司马萍最想听到的字。

她从墙角走出来,一把搂住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又变成原来的样子,回到家人中间。

有生之年,尽管世事变迁,可是对这件事情,她却只字未提。

天师绾起头发,走出房门,领着许多人,包括质丽她爹和帮他们的山贼,举着火把,沿着大路出了村子。正如天师所说,质丽睡了。男孩仍旧躺在屋里的地上。司马萍守在他俩身旁。

先前作法时,质丽身上的鬼魂转移到男孩身上,它指示村民去找一棵树。这棵树找到了,人们就着火光,在树下挖出一副枯骨。

第二天清早,随着白天的降临,人们的恐惧也渐渐消退。在晨光中,天师告诉村里人,很久以前,一个女孩在她大喜之日前夕,被人残忍地杀害了。女孩的尸体一直都没找到,也没有好好安葬。于是在质丽即将成亲、嫁为人妇时,那女孩的鬼魂附到了质丽身上。

那姑娘的尸骨所剩不多——凶手藏尸时,挖的坑很浅,尸体被野兽拖去不少。尽管大家并不知道她叫啥名字,家在哪里,从哪儿来,什么时候死的——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村民还是好生安葬了那位姑娘。

从那以后,每年到了寒食节,司马萍都要为这个不知名的姑娘点上香烛,并且为她诵经。

这姑娘曾因为不得安息,因为痛苦和怨愤而占据了质丽的身体,等天师来了,在绿色的烛光中为她超度,她又彻底地离质丽而去。司马萍一直到死都在称颂天师恩德。

后来,质丽一辈子都没有嫁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村子。那晚过后不久,她就去圣道教的道观里修行。质丽在道观里过得很开心,最后正式出了家,而不只是当个居士。

她妹妹嫁进北边一个村子里,生第一个孩子时死去了,彼时天下刚刚开始大乱。她生的是个男孩,没活多久也死了。司马萍的两个女儿都没留下外孙,儿子十七岁那年被征召入伍,随军北上,从此消失在一路征尘中,再也没人见过他。儿子也没有留下子嗣。再后来,司马萍也改嫁了。夜深人静时,她还会想起那天,她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离她远去的一幕。

世道艰难,大厦将倾,一个女人,为了儿女,也只能做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