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涓涓溪流跋涉千里,日积月累,最终变成大江大河。山岭之间流淌的涓滴细水,或是底下涌出的一汪清泉,在穿过陆地、奔流入海的过程中,变成了一旦泛滥决堤就要淹没万顷农田,如奔雷般咆哮着冲过峡谷、跌落瀑布,东流到海不舍昼夜的滚滚浪涛。这样的图景,究竟是哪位诗人最先描绘出来的,已经无从知晓了。

同样地,千百条溪流汇聚成势不可当的一…大江,这也不是哪个诗人独具创意的灵感。作诗之难在于炼字——还有把诗写在纸上时用到的书法技艺。毕竟,诗词的主题就这么多,韵律也就这么多。

大江大河的源头往往真的毫不起眼。那些影响深远的大事件、大变迁,其源起通常也是这样,只有等到事后回过头来,人们才辨认得出,这些沧桑巨变的源头究竟在哪里。

还有一件事情,所有人——农夫、史官、诗人,甚至皇帝——都知道:回头看时,我们会看得比当初更真切。

草原上有个习俗,在各个部落向他们共同的盟主,也就是势力最强大的可汗,纳贡输诚的典礼上,所有可汗要亲自为盟主跳舞,以示臣服。这个习俗,谁也不知道最早什么时候出现。

跳舞是女人的活动,仆从、奴隶、妓女,花钱雇来的舞者才跳舞。除此之外,就是屈服于强者的男人当众跳舞,以示自己身份的卑微。

萧虏帝国第十四代皇帝德观,此人性情傲慢,而且十分危险,尤其是在他喝酒的时候。每到这时,他就喜欢杀人,自己不动手时就让别人代劳。

德观目不识丁,不过读书写字的工作自有手下文官来完成,而且在他看来,在草原上,皇帝就不该识字。作为萧虏帝国的皇帝,草原民的共主,他应当足够强悍,只有这样才能控制住马背上的勇士和他们的军事长官,才能震慑周边部落和民族,使之不敢犯边,才能迫使他们纳贡,才能让南边的奇台人,即便人口众多,也仍旧对萧虏心怀恐惧,并且每年都向北方捐输大量银帛。

奇台人把这些捐输称作“岁赠”,德观对此毫不在意。奇台人太把言语当回事,萧虏人可不这样。草原上的人优先考虑的是别的东西。

如今奇台人为两国皇帝冠以“兄弟”之名,而两年前,他们还说两个皇帝是“舅甥”关系。

这种改变是德观手下大臣的功劳。德观自己却并不太在意,尽管他也明白,跟奇台人打交道,在他们看重的领域里向其施压,逼着他们低头再低头,其实很有效果。于是,他现在成了小兄弟,每年春季做大哥的都会派出国使,给他送来岁赠。

不过他知道,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其实只是个武士头领,而奇台则是个被吓破胆的帝国,他每年接受的正是后者的纳贡。奇台的禁军连西北的祁里国都打不过。

德观心想,祁里算个屁!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捏碎他们。不过,他的大臣早就说服他,留着祁里国,放过他们那贫瘠荒凉的土地,让他们也向自己称臣纳贡,这样做其实更好。

当然,这也成了一个问题。祁里人为了苟延残喘,不得不同时向萧虏奇台两国纳贡,这让他们心怀怨恨。他们打定主意,要是岁贡再往上涨,他们就拒绝向两国中的弱者纳贡了。听到这个消息,德观笑了。后来他听说奇台军在厄里噶亚大败而归,于是又笑了。

死了七万人?真是草菅人命,这个数字如此之大,简直让人无从想象。萧虏帝国的骑兵加一块儿都没有七万人呢——不过萧虏骑兵很会打仗。如果你承担得起这么大规模部队的损失,说明你根本不在乎军队。这是德观的想法。

这场战争也榨干了祁里国力,这两个与萧虏接壤的帝国都因此变得虚弱。今年,两国终于归于和睦,边境上又开始互市了。不过德观不在乎,只要两国都向萧虏纳贡。

德观治下的人民过着艰苦的、风餐露宿的生活。萧虏人是草原和天空的子民。大风和干旱塑造了他们,也塑造了他们的羊群。在这里,人们如何看待你,凭的是你的实际行动,而非纸笔文章。奇台皇帝的实际行动,就是每年送他二十万两匹银帛。

谁才是真正的大哥?你可以嘲笑他们虚荣,也可以时不时地在酒后感到愤怒。

德观在自己南方的疆土上就统治着数目庞大的奇台人,那片土地在汉金被称作“十四故州”。德观的“大哥”文宗皇帝的朝廷就在汉金。据说,文宗皇帝喜欢让自己的女人给他喂食(有传言说,有时候喂食之前他还要让女人先嚼过),睡觉时还要让两个年轻女子为他唱歌,哄他入睡;睡着后还要留在身边,怕他夜里忽然惊醒。

时至今日,存在争议的十四故州仍旧在萧虏帝国手里。有什么奇怪的?萧虏帝国的奇台人为他耕地、劳作并且纳税。这些人对他大有用处。要是有人想要作乱,那他就把骑兵派上用场。维持秩序,如有必要,大可以不择手段。

今年秋天,在骑马向东出行,去归降的部落举行年度典礼时,德观忽然想起来,要是认为当皇帝比当可汗地位更尊崇的话,那他自己也算是在咬文嚼字了。

有些人或许会这么说。他们错了。这不光是字眼不同。这个名号关乎如今萧虏的本质。

可汗只能带领部落,随着季节变迁,赶着牛马羊群,在草原上逐水草而居,他们带着毡包,走到哪儿住在哪儿,跟狼群和饥饿作斗争,一辈子没有休息,直到死后,被族人留在草地上。

而帝国……帝国有市镇,有城墙,还有用来买卖的市场。如今萧虏有五座都城,分别占据东西南北四方和中央。帝国有农田有粮仓还有税收,还有管理这一切的能吏。年景好时,萧虏人光凭自己的田产基本上就能养活自己。而年景稍差时,他的官员就从奇台买进粮食稻米——用的是奇台人向他们进贡的白银!

帝国还有甘于接受统治的臣民。德观心想,这臣民就是这些部落,他们至今都把自己的头领称作可汗。

帝国有文吏有朝廷还有文官系统,有能用木头石头在地上垒起房子的工匠,他们知道如何让河流改道,如何开挖运河、灌溉农田。而且如今萧虏还有了自己的文字系统,有了自己的书法艺术。没错,发明萧虏文的是个奇台人,不过他也是德观皇帝的臣子,在他的朝廷里做官。

皇帝要统治多个民族,而不仅仅是祖先留给他的、世代在草原上游荡的部落。

这会儿,三个附属部落的头领正在黑水江畔的集合地谒见德观。他们会进贡马匹、白银、琥珀和毛皮,有时候也会进贡黄金,至于女人,则是不可或缺。

德观更喜欢马和黄金。他的女人已经够多了,而马匹永远不嫌多。

如今德观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派个儿子出来走这趟路程。这一路要骑马走很远,秋天依然又干又热,还刮风,风一停,虫子又会嗡嗡嘤嘤让人心烦。不过他明白,让各个部落亲眼看到自己,此事至为重要——身为皇帝就是要以此显示权威。德观带了三千骑兵随扈。必须让各个部落都明白,他可以轻易带着大军出现在他们面前,而这就是他们向德观纳贡、对德观俯首称臣的原因。

这就是晚宴之后,部落首领要在火光中为德观跳舞的原因。

早在一千多年前的第三王朝,奇台就喜欢用数字“四”来归纳东西。奇台人喜欢规矩、排序还有对称,还喜欢由此引出各种辩论。

所以奇台有“四大美人”(最后一位是文芊贵妃,又是第九王朝)、“四大鏖战”、“四大叛乱”,金河上发生过“四大洪灾”,书法还有“四大名家”……

第十二王朝有的是又聪明又慵懒的进士。编排各种“四大”,有时候也算是一种消遣。要促狭需要有一点机灵——机灵正是睿智的反面。他们会列举“四大响嗝”,汉金城里最难喝的“四毒茶肆”,甚至傻乎乎地排出了“四大数字”。酒足之后,若是几位酒友又互相知根知底,有人还会排出“四大昏相”,不过只列出三个名字,最后一个……

这游戏可不好闹着玩儿。喝酒会误事,而“知根知底”又是个模棱两可的说法。最好还是不要贪杯,就算在所谓的朋友面前也要避免失言。别忘了,老太师和他的门生手下有的是探子,而且那些门生,年轻一代的官僚,行事比杭太师还要恶劣。

尽管难免会有一小撮刻薄之徒对此大加嘲讽,但这项传统并不会因此消失。靠编排“四大”来恶作剧,恰恰体现了这种形式的深入人心。于是,很多年以后,在经历过这么多翻天覆地的大变故之后,一个广为人知的“四大”,就是所谓的“四大误国之策”。

这四大误国之策有许多个版本,其中一项却在每一种编排中都出现了。这就是那年秋夜,萧虏帝国的第十四代皇帝在臣服于他的部族当中做出的一个决定。

这个“误国之策”竟出现在奇台人编排出的“四大”里,确实引人注意:萧虏人都是些番子,这一决定所针对的则是另外的部落,而在当时,这个部落奇台人连听都没听说过。

万事万物都有其蒙昧不明的一面,时局的变幻有时快得超乎想象——这一回就是这样。

装奶酒的酒缸和一时都不得空的酒杯还留在席间,食物和碗则已经由指派来当侍者的男人撤走了。这些男人都是三个前来纳贡的部落的人。通常做这些事情的人都是奴隶,不然就是女人先撤走饭菜,然后就在帐篷里面,或者是外面秋夜的草丛中,用另一种方式服侍众人。不过在今晚这样的聚会里,一切事情都有其深意。这里除了送给萧虏皇帝的外,再无其他女人。

也没有萨满在场。萨满都是危险人物。皇帝的食物由他自己的人单独准备,并且要让一个太监事先尝过。任用太监,这是从奇台宫廷里学来的。那些南方人也不是只会干蠢事。有些阉人脑子聪明,挺有用。另一些嘛……就让他替自己尝菜试毒吧。

这些人不用养家,所以只会忠心事主。对德观来说,这样非常好。人很容易因为养家糊口、野心勃勃的妻子而误入歧途。草原上,这样的故事说也说不完。

太阳落山的时候,火把就已经准备好了,这会儿已经在毡包前的空地上点着了。这些活儿全都由三个纳贡的部落完成:喀申、叶尼,还有阿尔泰。

他们照规矩,赶在德观之前来到黑水江边,恭迎皇帝圣驾。他们是皇帝的臣下,他们向皇帝纳贡,他们为皇帝跳舞。

德观很快就会回去,随身带走他的三千武士、新的马匹、大量贡品,还有东方部落的再次宣誓效忠。想到这一切,德观心想,要让心情好起来终归不难。

喀申部落的可汗名字叫徘雅。这人身高体壮,喝奶酒的本事却不行。他已经喝醉了,真是可笑。身为首领必须善饮,要通过跟手下骑兵一起喝酒,来获取他们的尊敬。徘雅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向德观举起酒杯,然后一饮而尽。他把酒杯扔进众人围成的圆圈中央的火堆里。

然后他在皇帝面前,围着火堆跳起舞来。火星飞溅,火把冒着黑烟,被风卷起,遮住了头顶的星星,忽明忽暗。对于一个醉汉来说,徘雅跳得还不错。德观心想,也许这正是因为他喝醉了。当着另一个男人的面,当着自己族人的面,一个眼神凶恶、头脑清醒、内心高傲的人是没办法像这样跳舞的。

德观看着这个身材高大、脚步踉跄的喀申头领围着火堆转圈,看着火星一个又一个飘到他的衣服上。他喝完酒,举起杯子。一个高个子太监赶紧把杯子满上。他又喝了一杯,仍然在想一个念头。

徘雅跳完了。跳得够久,也没有表现出怨愤的情绪(尽管就算有半点男子气,徘雅也应该感到愤怒);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冲外,向德观致敬。草原上的部落从不弯腰。萧虏人只见过奇台国使弯腰作揖。

在秋日的群星之下,轮到叶尼部的可汗站起来了。这个年轻人是新任可汗。德观的父亲在位时,叶尼部非常不安分。后来大军压境,叶尼部才算老实。德观仔细观察这个年轻的可汗,发现他(名字忘记了,不过这不重要)比喀申部的徘雅清醒一些。

不过,他还是跳起舞来。从火堆上方跳来跳去,蹿得很高,双手挥舞,脚后跟往后蹬。有人大笑起来,还有人在叫好。德观自己也露出笑容。好叫这个部落首领在为皇帝跳舞中找到骄傲。这个人长得挺好看。叶尼部的人都很英俊。德观心想,不知道他们送来的女人什么样。这种念头还是第一次出现。

他又一次高高跃起,跳过火堆,这一次一条腿在前,一条腿伸展在后。他是不是过于浮夸了?是在显示叶尼部的实力吗?德观不笑了。他喝了口酒,朝他的亲信,坐在他左边(心脏所在的那一边)的宰相看去。

尧康小声说:“草原的主人,这是他第一次跳舞。他在向另外两位可汗展示自己。别忘了,去年这人的额祈葛。死去时,阿尔泰人曾经对叶尼部有所不轨。两部还打过仗。”

阿尔泰部从叶尼部手中抢走几片牧场,还控制了两部的界河,将两部边界推移到河对岸去。明天早上,德观皇帝就要处理这件事。这也是他来这里的原因之一。

“这个人,”皇帝问道,“他叫什么?”

“敖庞。他的额祈葛是——”

“我知道他的额祈葛是谁。”

突然间,德观又不高兴了。他的目光从舞者身上转到阿尔泰人坐着的地方。阿尔泰人盘腿坐在地上,上身赤裸,头发剃成他们至今都很偏爱的髡发样式——前额和头顶的头发剃掉,两侧和后面的头发留得很长,并且从来不绑起来。德观恶狠狠地想,比萧虏女人的头发还长。

阿尔泰人来自东北,那里靠近勾丽半岛,是天下至苦至寒之地。一到冬天,冰天雪地,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猛兽就在屋外的雪地里来回逡巡(据说是这样)。而在夏天,河流干涸,蚊虫苍蝇遮天蔽日,咬死牲口,逼得人发狂。

难怪这些阿尔泰人想要南迁。没准儿还想往西呢。萧虏皇帝一边小口抿着马奶酒,一边心想。

阿尔泰部人口不多,那里生活条件如此严酷,能活下来的人不可能太多。德观心想,阿尔泰人这一点倒是不赖。人丁少,还有毛皮和琥珀,这几样都不赖。在德观看来,阿尔泰女人太丑了,又矮又胖。他们的男人马上功夫一流,而不论男女,都长着凶巴巴的黑色小眼睛。

敖庞最后一蹿,终于跳完了。德观看他落地时略显踉跄,于是微微一笑。敖庞转身,向皇帝举起一只手。德观则带着全部的善意向他回礼。前一个可汗可没有受到这等礼遇。给这个年轻人一点小恩惠,让他一直跳下去。

德观处在负面情绪当中。有时候他就是这样。也许是喝了马奶酒的缘故。他又看向对面的阿尔泰人。他们的可汗叫颜颇,已经在位很久了。这是个虎背熊腰、满身伤痕的汉子,比德观岁数还大。胳膊上和胸前长着黑色的体毛,就像野兽身上的皮毛。阿尔泰人仍然依照古老的习俗崇拜动物,能在族群当中找到图腾的鬼魂。他们的萨满就通过这些鬼魂施展法术。

他们来的地方,森林里有老虎。据说那里有全天下最大的老虎。有人说,那里老虎在夜里的啸声能让人浑身无力,连站都站不稳。哪怕是最勇敢的武士也会瘫倒在地,双眼紧闭、浑身发抖,只等老虎把死亡带给他。

皇帝正处在他所谓的黑色情绪当中,他眼睛看着的并非阿尔泰部的颜颇。黑色的情绪,黑色的阿尔泰。皇帝心想。他干了杯中的马奶酒,把杯子放在身旁地上,伸手一指,说:“朕要让那个人给朕跳舞。”

皇帝笑了。看到这样的笑容,皇帝身边的人绝不会错以为皇帝心情大好。“朕的伴当和臣子颜颇年事已高,今晚朕就开恩,他可以不用跳。找个年轻人来跳,让他们的都统来,就像今春在战场上一样,胜过叶尼部的可汗。”

原本在火把围成的圈子里,众人喝过了马奶酒,就在高天和群星之下有说有笑。现在一下子都没了声音。只一瞬间,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就连斟马奶酒的人都站住了。四下里静得连火堆燃烧的噼啪声都听得见,连野地里的马鸣声都听得清。

在篝火的另一头,阿尔泰部的都统直直地盯着皇帝。他嘴唇都不动一下地轻轻说道:“我拒绝。”

挨着他坐在左边的弟弟也直视前方,说:“他会杀了你。”

“让他杀吧,我拒绝。”

“完颜——”

“我不跳。替我报仇。”

坐在他另一边的人动了一动,阿尔泰的可汗费力地站起来,开口说道:“统御萧虏万民的陛下,我还是阿尔泰的可汗呢,这个舞该着我来跳。”

“不要!”可汗身边的都统一下子抬起眼睛朝上看去,惊叫道。

可汗厉声道:“一会儿跟你算账。”颜颇一头白发虽然已经稀疏,却仍旧很长,泛着身旁火把的光。他左手少了两根手指,身上有一道伤疤,从脖子一边斜着划过胸前一直延伸到另一边的腰胯上。

在空地和火堆的对面,只见皇帝摇了摇头,说:“朕让都统来跳,阿尔泰部的可汗。袭击叶尼部的是他。”

颜颇说:“阿尔泰部事无巨细都是我说了算。”他的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楚。

“真的?那今春在河边指挥作战的是你吗,可汗?”

颜颇不说话了。谁都知道,那天颜颇并不在河边。

皇帝继续说:“没有可汗指示就去打仗,阿尔泰部上一次如此行事是什么时候?如今朕的朝廷里养着史官,他们肯定想知道。他们会写字。”语气恶毒,像抽鞭子。

颜颇不安地动了一下,执拗地坚持说:“我来跳舞,这是我的任务……我的职责。”

“坐下!”萧虏皇帝说道,这是一道命令,“让谁跳舞朕说了算。御帐亲军,要是阿尔泰部的都统不起来,就射死他左边那三个人。”

那三个人其中之一就是他弟弟。

“我才是可汗!”颜颇大喊。

“而朕是皇帝!”德观说。

他看着对面的都统,后者就在站着的阿尔泰可汗身边。“要么你跳,要么朕杀三个人,再让你的可汗跳。反正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满意。”

皇帝的御帐亲军抽出弓来,但并没有搭箭。这些是草原上的骑兵,弯弓搭箭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完颜站了起来。

他身量不高,样子精瘦,肌肉结实,脸上就像戴了个面具。人群中有人叹了口气。

“能代替我家可汗在今夜跳舞,是我的荣幸。”阿尔泰的完颜如此回答。

跟着,他开始跳舞了。

他跳的舞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也不是该在纳贡的聚会上出现的舞。完颜跳的是战舞。这场战斗发生在火堆周围,在火堆之上,在河边的草地上,在星空下围聚成一圈的骑手们中间。

他像叶尼部可汗一样跃过火堆,仿佛那是战场上的一道壕沟。他跃过火堆,落地时面冲着皇帝,两腿分得大开,稳住身形,旁边的人可以一眼看出这是一个骑兵,手里挥舞着剑,或是弓。他身后和四周火把映在他身上的火光,随着他的动作忽明忽暗,让他整个人在观众的注视下时隐时现。

他又围着火堆转圈,面对着他自己的部落,把后背露给了皇帝。现在他的动作像是战士们在佯装撤退:步子很快,用来吸引敌人冒进追击。紧跟着,他又从火堆的另一头高高跃起,但这一回来了一个前空翻,膝盖收拢,仿佛一个技艺高超的骑手在马背上带马跃过墙头。

他再一次落到萧虏人那一边,那边的弓手一直握着弓。他身后是火星飞扬的篝火,皇帝就在他身前六步之外。

在明暗交错的火光中,阿尔泰的都统看着德观,那眼神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恭顺。

他绕着火堆向后转,打着旋子,时而屈身时而高高跃起,靠近火把、又从火把跟前掠过,扬起的右手又让人不由得以为那手中握着兵刃。这仍然是战场厮杀的动作,不是舞蹈。他向前一扑,膝盖点地,团身一滚,跟着起身,继续运动。

现在轮到德观皇帝眼睛直盯着前方了。他异常平静地说:“告诉弓手,等他跳完舞,杀了他。”

德观童年的伴当,如今的心腹,与皇帝同族的尧康同样静静地说:“陛下不可。他在跳舞,阿尔泰人已经照我们说的做了。”

萧虏帝国的皇帝说:“这不是跳舞。”

“这就是!陛下,这人年纪尚年轻,他的傲气和本领都可为我所用。陛下别忘了,东边半岛上的勾丽人早已蠢蠢欲动。臣向陛下阐明过,明年春天他们就有可能西迁,而阿尔泰人则是我们抵御他们的第一道屏障。”

“阿尔泰人也许是道屏障,但这个人不是。”德观皇帝说,“你看那人的眼神。”

“眼神?陛下,这可是晚上啊。这里点着火把,所有人都喝了酒。您还要求他们俯首称臣。若是还想让这些部族为我们所用,那咱们就得留他们一点尊严。我们需要这些部族的力量。”

“朕想要这人死。”

“那我们就要在这里开战了,这对谁都没好处。”

“他死了,对朕有好处。”

“陛下,表兄……求你了。”

完颜还在火堆的另一边,还在跳舞,还在打旋子。他挨着叶尼部的首领,两个部落今春发生过冲突。明早需要对此事做个了断。

萧虏皇帝看看左边的表弟,他的伴当。“这就是你的建议?饶了他?”

“正是。陛下起身向各个部族致谢时,只要看着他的可汗。他坐下时都不需要看他。就当作这只是年轻人在假装打仗,您也只是觉着有趣罢了。”

“他可没那么年轻。”

“没关系。勾丽人敢来,他会为我们作战的。”

皇帝沉默了一阵子,说:“那明天要替叶尼部说话吗?”

“当然,”皇帝的表弟说,“何况,这样正好让阿尔泰人明白,到底是谁大权在握,让他们不敢放肆。”他笑了:“我下午已经见过叶尼部的女人了。若陛下恩准,我已经为陛下挑了两个。她们会为陛下解除一切烦扰。”

舞跳完了。皇帝移开目光,看着那个阿尔泰人。没有人鼓掌,也没有人笑。几个部落的人都在等待,等他裁夺。

“跳得好,”德观皇帝说,“朕都要为之神夺。”

这番话飘荡在秋日的草原上,飘荡在高天上的星河之下。

他端起酒杯,站起身,称赞今晚献给他的几支舞蹈。

皇帝的宰相看着,听着,长长地舒了口气,为自己平息圣怒,避免一场刀兵相向而感到高兴。今晚若是动起手来,必定要杀掉阿尔泰可汗和他的所有人马,削弱整个部落,改变东方的势力平衡。

他心想,参加这场游戏的,有帝国和归顺帝国的部落,也有西方、南方和遥远东方的敌人,必须有人以更开阔的视野来俯瞰全局才行。总得有人劝得住怒气冲天、行事冲动又——似乎——缺少主见的皇帝,给皇帝提供治国之策才行。他颇有些自怜地想到,自己身在其位,肩上的负担真是沉重啊。

部落称臣纳贡的聚会上,除掉阿尔泰部的都统?尧康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想,要想理解何为帝国,我们萧虏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而他则要为此竭尽所能。一边想,尧康一边(很克制地)喝了一口酒。

这之后没过多久——以这类事件的标准来看确实不算久——在一个仲夏时节的正午,尧康就和他的皇帝表哥被人埋在干燥的草地里,只露出脖子和脑袋。

人们会把加了糖的血泼在他俩的脑袋上,还强迫两人张开嘴,把血灌进他们嘴里。他们的胳膊被捆起来,埋进土里,这样两人就都动弹不得,只能来回晃晃脑袋、嘶声尖叫了。附近有火蚁冢,当然还有嘶叫,好让火蚁爬进嘴里。

阿尔泰的首领们,包括他们的都统和他们的兄弟们,会像今天一样围坐成一圈——只不过那天是在太阳底下——看着这两个萧虏人被啃个干净,变成一堆白骨。这并没花多少时间。

捷报也很快就传开了。

之后过了很久,奇台的诗人和聪明人会编排出“四大误国之策”。

百川东去,蜿蜒千里,奔腾澎湃,浪涌如山,最终汇入浩瀚无边的大海。而即便是最宽广的河流,也有个细小的源头,在月夜里静静地流淌。

父亲之意​​​​​

旧时指跟随着做伴的仆人或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