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考利在B区的门厅与他们会面。他衣服湿透,满脸是水,看上去像是在公共汽车站的长椅上过了一夜。

恰克说道:“大夫,秘诀在于,卧床后就该入睡。”

考利用手帕擦了擦脸。“哦,这就是秘诀吗,长官?我知道我忘了什么。睡眠,正如你所说,没错。”他们沿着年久泛黄的楼梯拾级而上,向驻守在第一个楼梯平台处的杂工点头致意。

“奈林大夫今天早上还好吗?”泰迪问。

考利的眉毛充满倦意地扬起又落下。“对此我得道歉。杰里迈亚是个天才,但他应该表现得温文尔雅些。他想写一部关于男性战士文化史的著作。他无时无刻不把自己的这种念头带入谈话中,总想把人与他预先构想的模型对号入座。真是抱歉啊。”

“你们经常这样吗?”

“什么意思,长官?”

“围坐着喝酒,还有,呃,对人严加调查。”

“这大概是职业病吧。换一个灯泡需要几位心理医生?”

“不知道。几位?”

“八位。”

“为什么?”

“噢,别再分析过头了。”

泰迪和恰克对望一眼,相视而笑。

“精神治疗医生的幽默,”泰迪说道,“谁又猜得到呢?”

“你们俩知道精神病学近年来的发展状况吗?”

“一无所知。”泰迪回答。

“可谓斗争激烈啊。”考利边说边用那块潮湿的手帕掩面打了个哈欠,“观念战,哲学战,甚至还有心理战。”

“可你们都是大夫,”恰克说道,“大夫们就应当和和气气地玩耍,分享玩具。”

考利面露微笑,眼下他们正从驻守在二楼平台上的杂工身边走过。楼下传来一个病人的尖声叫喊,回声沿着楼梯夺路而逃,传到他们这里。那是充满哀怨的号叫,泰迪能从中听出绝望,听出它的任何渴求都将肯定无法得到满足。

“旧学派的人,”考利说,“相信休克疗法,局部前额叶切除术,以及针对最为温顺的患者的水疗。我们称之为精神外科学。新学派则迷恋于精神药理学。这是将来的趋势,他们说。也许是吧,我不知道。”

他略一停,一只手搁在楼梯扶手上,驻足于二楼和三楼之间。泰迪能感觉到他的精疲力竭,仿佛一只苟延残喘的活物。

“精神药理学在实际中如何运用呢?”恰克问。

考利答道:“已经有一种药物——它的名称是碳酸锂——刚被证明能够有效地使精神病患者放松,有些人说,能够制伏他们。镣铐会成为历史。链条、手铐,甚至连铁栏杆都将不复存在,至少乐观主义者这样认为。旧学派的人当然会争辩,说没有什么能取代精神外科。但我认为新学派的力量更强大,而且他们背后有金钱支持。”

“这钱从哪儿来?”

“当然是制药公司。赶紧买…票吧,两位,这样你们在退休时就能拥有自己的小岛了。新学派啊,旧学派。天哪,我有时还真能胡吹。”

“你属于哪一派?”泰迪柔声问道。

“信不信由你,执法官,我相信谈话疗法,基本的人际交流技巧。我有这么个激进的想法,如果你对病人很尊重,倾听他想告诉你的事,也许你就能和他沟通。”

又一声号叫。来自同一个女人,泰迪相当肯定。声音传到楼梯上,回荡在他们之间,似乎引起了考利的注意。

“但这些病人呢?”泰迪问。

考利微笑,“嗯,没错,这些病人中有许多需要接受药物治疗,一些人还需带上镣铐。这一点无可争议。但这是个误区。一旦你把毒药投入井中,又如何把它从水中取出?”

“没办法。”泰迪说。

他点点头,“没错,本应该是万不得已的手段,却渐渐成了标准的措施。我知道我把我的隐喻弄混了。睡眠不足,”他对恰克说,“你是对的,我下次试试看按你的说法去做。”

“据说效果非常神奇。”恰克说。他们登上最后一段楼梯。

在雷切尔的房间里,考利重重地坐在床沿上,恰克则倚门而立,问道:“嘿!换一个灯泡需要几个超现实主义者?”

考利朝他望去,“我认输。几个?”

“笨蛋。”恰克说道,发出爽朗的笑声。

“你总有一天会长大的,执法官,”考利说,“不是吗?”

“我很怀疑。”

泰迪把那张纸举到胸前,用手指轻弹一下,引起他们的注意。“再看一眼吧。”

“4的法则”

“我是47”

“”

“”

“我们是4”

“但是”

“谁是67?”

一分钟后,考利发话:“我太累了,执法官。现在在我看来这就是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抱歉。”

泰迪望向恰克,恰克摇摇头。

泰迪说:“就是这个加号给了我暗示,让我多看了一眼。你们看‘他们曾经是80’这一行字下面的那条线。我们应当把上面两行相加。结果是多少?”

“一百二十七。”

“一、二、七,”泰迪说,“没错,然后再加上三。但每个数是分开的。她要我们把这些整数分开。所以,一、二、七、三,加起来是几?”

“十三。”考利在床上稍微坐正了些。

泰迪点点头,“十三和雷切尔·索兰多有什么特殊联系吗?她在十三号出生?在十三号结婚?还是在十三号杀了自己的孩子?”

“这我得查一下,”考利说,“不过对精神分裂症患者而言,十三通常是一个意义重大的数字。”

“为什么?”

他耸耸肩,“这对于许多人来讲是一样的道理。十三预示着噩运。大多数精神分裂症患者都活在恐惧的状态下。这是这种病症的一个普遍现象,大多数患者都非常迷信。所以十三的意义非同寻常。”

“那样就说得通了。”泰迪说,“我们来看下一个数字。四。一加三等于四。但一和三放在一起呢?”

“十三。”恰克不再背倚墙壁,抬头看着那张纸。

“最后一个数字,”恰克说,“六十七。六和七加起来是十三。”

泰迪点点头,“这不是‘四的法则’。这是十三的法则。雷切尔·索兰多的名字里有十三个字母。”

泰迪看着考利和恰克在心中默数这些字母。考利说道:“继续说下去。”

“一旦我们接受这个设想,就会发现雷切尔留下了一大堆线索。这份密码遵循数字对应字母这样一个最基本的法则。一即是A。二即是B。明白我的意思吗?”

考利点点头,恰克几秒钟后也点了点头。

“她名字的首字母是R。字母R对应的数字是十八。A是一,C是三,H是八,E是五,L是十二。十八、一、三、八、五,还有十二。把它们都加起来,结果等于几?”

“天哪!”考利轻声喊道。

“四十七。”恰克回答,睁大眼睛盯着泰迪胸前那张纸。

“那代表了‘我’,”考利说,“她的名字。现在我明白了。但‘他们’是谁呢?”

“她的姓氏,”泰迪答道,“是他们的。”

“谁的?”

“她丈夫的家族以及他们的祖辈,不是她的家族,不是她原来的姓。也有可能代表了她的孩子。无论哪一种情况,原因都无关紧要。反正这是她的姓。索兰多。把字母拆开,把它们对应的数字相加,嗯,准没错,结果就等于八十。”

考利的身子从床边挪开。他和恰克两人都站在泰迪面前,看向覆盖在他胸前的那份密码。

片刻后,恰克抬起头来望着泰迪,“你是谁——难道是爱因斯坦?”

“你以前破译过密码吗,执法官?”考利问,目光仍停留在纸上,“在战争期间?”

“没有。”

“那你怎么能……”恰克问。

泰迪的双臂举得发酸,于是把纸放到床上。

“不知道。我做过很多填字游戏。我喜欢解谜。”他耸耸肩膀。

考利说:“但你在国外的时候曾在陆军情报局工作,对不对?”

泰迪摇头,“不过是正规军罢了。倒是你,大夫,你过去在战略情报局。”

考利答道:“不,我只做过一些顾问工作。”

“什么类型的顾问?”

考利又露出他那蜻蜓点水式的笑容,几乎在出现的瞬间便消失无踪。“绝对不能提的那种。”

“但这份密码,”泰迪说,“它相当简单。”

“简单?”恰克说,“你刚刚解释过,我想得头到现在还疼呢。”

“但对你来说呢,大夫?”

考利耸耸肩,“我能说什么呢,执法官?我可没做过密码破解员。”他垂下头,摩挲着下巴,又把注意力转向密码。

恰克望着泰迪,眼中充满问号。

考利说:“这样我们弄明白了——唔,执法官,是你弄明白的——四十七和八十的含义。我们也搞清楚了所有的线索都是对数字十三的置换。那么三呢?”

“同样,”泰迪说,“要么是指我们,如果这样的话,那她就是未卜先知了。”

“不太可能。”

“要么就是指她的孩子。”

“我更相信这个。”

“把雷切尔加上三……”

“然后就得出下一行,”考利说,“我们是四。”

“那么谁是六十七?”

考利看着他,“你不会是明知故问吧?”

泰迪摇摇头。

考利的手指沿着纸张右侧向下划去。“这些数字中没有加起来等于六十七的吧?”

“没有。”

考利把一只手放在头顶,挺直身子。“你没有什么推测吗?”

泰迪说:“我破译不了的就是这一处。无论它指的是什么,反正都是我不熟悉的,因此我想它可能指的是这个岛上的事物。你呢,大夫?”

“我,怎么讲?”

“有什么推测吗?”

“没有,我原本在第一行就卡住了。”

“是啊,你说过,太累了什么的。”

“非常累,执法官。”说这话时他的目光紧紧盯住泰迪的脸,随后又投向窗户,看着雨水奔流而下,厚厚的雨帘将远处的景色阻隔在外。“昨晚你说你打算离开。”

“坐第一班渡轮走。”泰迪撒了个谎。

“今天已经没有船了。我很确定。”

“那就明天,或者后天,”泰迪说,“你仍然认为她在这里,在这个小岛上?”

“不,”考利答道,“我不这么想。”

“那她在哪里?”

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执法官。这不是我擅长的。”

泰迪从床上拿起那张纸,“这是一个模板,指引我们破解以后出现的密码。我敢赌上我一个月的薪水。”

“如果真是这样?”

“那么她并不是企图逃跑,医生。她把我们带到这里。我想一定还有更多的隐情。”

“不在这个房间里。”考利说。

“是的。但也许在这幢楼里,或者在岛上其他地方。”

考利深吸了一口房里的空气,一只手撑在窗台上,半死不活地站在那里,泰迪不禁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他彻夜未眠。

“她把你们带到这里?”考利问,“有什么目的?”

“你来告诉我啊。”

考利闭上双眼,沉默良久,泰迪甚至怀疑他是否已经睡着。

他再次睁开眼,看着他们两人。“我今天一整天都排满了。员工会议,同监事开的预算会议,以及预防暴风雨侵袭的紧急维护会议。如果你们知道一定会很高兴,我已经为你们俩安排好了,可以同索兰多小姐失踪那晚和她一起参加小组治疗的所有病人进行交谈。谈话预定在十五分钟后开始。两位先生,我很感激你们到这里来。真的。无论你们怎么看,我已经是尽量对你们百依百顺了。”

“那你给我希恩大夫的人事档案。”

“我不能那样做,绝对不能。”他向后一仰头靠在墙上,“执法官,我让交换台的操作员不停地拨打他的电话,但目前为止还联络不上任何人。我们现在只知道整个东部沿海地区都被水淹没了。耐心,先生们,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耐心。我们会找到雷切尔,或者会查明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看看表,“我迟到了,你们还有什么事吗?要不就晚点再说。”

泰迪和恰克站在医院外面的雨棚下面。目之所及,一片片如火车车厢那么大的雨帘倾泻而下。

“你认为他知道六十七代表了什么?”恰克问。

“是的。”

“你认为他在你之前就破解了密码?”

“我想他在战略情报局工作过。他在那个部门肯定学到了一两手。”

恰克擦擦脸,朝路面弹了弹手指。“他们这里有几个病人?”

“数量很少。”泰迪回答。

“嗯。”

“大概二十个女人,三十个男人?”

“不多。”

“嗯。”

“怎么也不会到六十七个人吧。”

泰迪扭过头看着他。“但是……”恰克说。

“是的,”泰迪说,“但是。”

他们向远处的树林望去,目光落在更远处的堡垒顶部。它在暴风骤雨之中变得模糊难辨,像一张挂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的炭笔素描。泰迪想起梦中多洛蕾丝说过的话:数一数床位。

“你估计他们这儿有多少人?”

“我不知道,”恰克说,“我们得问一下那位乐于助人的医生。”

“噢,是的,他只会嚷嚷着说‘乐意帮忙’,不是吗?”

“嘿,头儿。”

“嗯?”

“你这辈子有没有见过国家用地像这样浪费?”

“此话怎讲?”

“两个病区里只有五十个病人?你认为这些楼房里可以容纳多少人?再多几百号人?”

“至少。”

“还有医患人数的比例。大概要超过二比一。你见过这样的情况吗?”

“我得说没见过。”

他们望着大雨冲刷下嘶嘶作响的大地。

“这他妈的是什么鬼地方啊?”恰克说。

问讯在餐厅里进行,泰迪和恰克在后面的一张桌子旁入座。两个杂工坐在招呼一声就能听到的地方,特雷·华盛顿负责把病人带过来,问完话后再把他们带走。

第一位病人是个满脸胡楂、萎靡不振的家伙,不断地抽搐,不停地眨眼。他弯腰驼背地坐着,活像一只马蹄蟹,还挠着手臂,不肯看着他们的眼睛。

泰迪垂目看着考利提供的档案第一页——只是考利凭记忆写下的几句简短的描述,并非真正的患者档案。这个病人排在第一个,叫肯·盖奇,他被送到这里是因为他在街角杂货店的过道里袭击了一名陌生人,用豌豆罐头猛砸受害者的头部,并且自始至终都压低嗓门重复说着“不要再看我的信了”。

“那么,肯,”恰克问,“你好吗?”

“我着凉了。我的脚着凉了。”

“那真是太糟糕了。”

“走起路来很疼,真的。”肯挠着手臂上一处结痂的疮口边缘,小心翼翼地,好像在为它划出一条护城河。

“前天晚上你是不是参加了小组治疗?”

“我的脚着凉了,走路很疼。”

“你要袜子吗?”泰迪试探地问。他注意到那两名杂工朝他们看过来,正在窃笑。

“对。我要一些袜子。我要一些袜子,我要一些袜。”他低声说,低垂的脑袋微微晃动。

“好吧,我们马上去给你拿。但我们必须知道你是不是——”

“实在太冷了。我的脚?真冷啊,走路很疼。”

泰迪望了望恰克。杂工的咯咯笑声传到桌子这边,恰克朝他们微微一笑。

“肯,”恰克说,“肯,你能看着我吗?”

肯依旧垂着头,继续晃动。他的指甲抓破了那个痂,一小…血渗入手臂的汗毛。

“肯?”

“我没法走路,这样不能走路,这样不能。好冷,好冷,好冷啊。”

“肯,快,看着我。”

肯双手握拳落在桌子上。

两名杂工站起身,这时肯说道:“本来不会疼的,不会的。可他们想要这样。他们把寒气注入空气中,注入我的膝盖骨。”

杂工们走到桌前,目光越过肯落到恰克身上。那个白人问:“你们问完了吧?还是想听更多关于他的脚的事情?”

“我的脚很冷。”

黑人杂工扬起一道眉,“没事的,肯。我们会带你去水疗室,让你暖和起来。”

白人说:“我在这里有五年了,他的话题从没换过。”

“从来都没有?”泰迪问。

“走起路来好疼。”

“从来没有。”那个杂工回答。

“走路很疼,因为他们把寒气注入我的脚里……”

接下来的一个叫彼得·布林,二十六岁,一头金发,身材矮胖。他习惯把指关节扳得咔咔作响,还喜欢啃指甲。

“你是因为什么才到这儿的,彼得?”

彼得用那双似乎永远潮湿的眼睛望着桌子对面的泰迪和恰克。“我总是非常害怕。”

“害怕什么?”

“东西。”

“好吧。”

彼得把左脚的踝关节抵在右膝上,两手紧握脚踝,身体前倾。“听上去很愚蠢,但我害怕手表。滴答滴答的声音会钻进你的脑袋里,挥之不去。还有老鼠也让我害怕。”

“我也怕。”恰克说。

“是吗?”彼得喜形于色。

“见鬼,是真的。那些吱吱叫的杂种。只要看一眼,我就吓得直哆嗦。”

“那你晚上可别到围墙那边去,”彼得说,“到处都是老鼠。”

“谢谢你告诉我。”

“铅笔,”彼得说,“铅笔芯,知道吧?落在纸上的沙沙声。我也怕你。”

“我?”

“不,”彼得说,用下巴示意泰迪,“他。”

“为什么?”泰迪问。

他耸耸肩。“你人高马大,小平头看上去让人觉得讨厌。你自己就可以对付。你的指关节上都是伤疤。我父亲也像这样。他没有伤疤。他的手很光滑。但他看上去也很坏。我的兄弟们也一样。他们以前常常对我拳打脚踢。”

“我不会揍你的。”泰迪说。

“但是你能够。你不明白吗?你有那种力量。我没有。这让我容易受到伤害。这种脆弱的状态让我害怕。”

“当你害怕的时候会怎么样?”

彼得抓住脚踝前后摇晃,刘海垂下盖住额头。“她人很好。我并不想怎么样。但她叫人害怕,她的大胸,屁…在白裙子下扭动的样子,每天来我们家,这些都叫我害怕。她看我的眼神就好像……你知道大家对小孩露出的那种微笑吗?她就是那样对着我笑。但她跟我一样大。哦,好吧,可能要大几岁,但她只不过二十多岁。她有那么多性知识。这在她眼里表露无遗。她喜欢赤身裸体,她会口交。然后她问我是否能给她倒杯水。她跟我单独待在厨房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泰迪把档案侧过来,让恰克也能看到考利的记录:

“患者用一个破碎的杯子攻击照顾他父亲的护士。受害人重伤,留下永久性疤痕。患者否认应对此行为负责。”

“仅仅是因为她吓到我了,”彼得说,“她要我把家伙掏出来,让她嘲笑。让她来告诉我如何永远不能跟女人一起,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永远不能成为男子汉。因为,要不是这样的话,我的意思是说你们知道,你们能从我脸上看出来——我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我不是这样的人。但是当我害怕的时候呢?噢,我的头脑啊。”

“它怎么样?”恰克的声音抚慰人心。

“你想过吗?”

“头脑,”他说,“我的,你的,任何人的。它在本质上是个引擎。一个非常精巧、结构复杂的马达。里面各种零件都有,所有那些齿轮啊,螺钉啊,铰链啊。我们甚至连其中半数是用来做什么的都不知道。但是假如有一个齿轮滑脱了,就那么一个……你有没有想过这个?”

“最近没想过。”

“你应该想想的。就像是一部汽车。一样的道理。一个齿轮滑脱了,一个螺钉裂开了,整个系统就失去控制。你能忍受这一切吗?”他敲敲太阳穴说,“它就被困在这里,而你就是不能触及它,你没法真正控制它。但它却能控制你,不是吗?如果有一天它决定不再正常运转了,”他身体向前倾,他们能看见他颈部的肌腱绷得很紧,“那就有你受的,是不是?”

“有趣的观点。”恰克说。

彼得向后靠在椅背上,突然变得有气无力。“那就是最叫我害怕的。”

泰迪的偏头痛让他有点明白一个人对自己的头脑如何缺乏控制。因此他大体上能认同彼得的观点,但眼下他最想做的是掐住这个混账的脖子把他抓起来,摔在餐厅后面的一个烤箱上,拷问他那个遭他伤害的可怜护士的事情。

你是不是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彼得?你以为她惧怕什么?呃?你!她怕的就是你!她只想勤勤恳恳地工作,挣钱度日。也许她有孩子,有丈夫。也许他们正在努力攒钱,想让其中一个孩子将来能念完大学,过上更好的日子。一个小小的梦想而已。

但是,不行。某个财主家的浑蛋崽子认定,她不能拥有那个梦想。对不起,但是不行。你不能过普通人的生活,小姐。再也不能了。

泰迪望着桌子对面的彼得·布林,真想狠狠地朝他脸上抡上几拳,让医生永远也无法找全他鼻子里的碎骨头。狠狠地揍他,让鼻骨碎裂的声响在他大脑里永不散去。

然而,泰迪只是合上档案问道:“前天晚上你和雷切尔·索兰多一起做小组治疗。对吗?”

“是的,我确定,先生。”

“你看到她上楼进房间?”

“没有。男的先离开。当时她还跟布丽姬·基恩斯、蕾奥诺拉·格兰特,还有那个护士坐在那里。”

“那个护士?”

彼得点点头,“那个红发女郎。我有时很喜欢她。她看上去很真切。但有些时候,你明白?”

“不,”泰迪说,尽量保持之前恰克那样平静的口吻,“我不明白。”

“那么,你见过她了,对吗?”

“当然,能再告诉我一遍她叫什么吗?”

“她不需要名字,”彼得说道,“像她那样的女人?不用名字。脏姑娘。这就是她的名字。”

“可是彼得,”恰克说,“我以为你说过你喜欢她。”

“我什么时候说过?”

“一分钟前吧。”

“呃,呃。她是垃圾。黏糊糊、软耷耷的。”

“我来问你一些其他的问题。”

“脏,脏,脏。”

“彼得?”

彼得抬头看着泰迪。

“我能问你件事吗?”

“哦,当然。”

“那晚小组治疗过程中,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雷切尔·索兰多说了反常的话,或者做了反常的事?”

“她一个字都没说。她是只老鼠。她只是坐在那里。她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你知道。有三个小孩。你相信吗?什么人干得出这种事情?他妈的这世上那些病态的人,先生们,请别介意我这样说。”

“人总是会出问题,”恰克说,“有些人的问题更严重些。病态,就像你说的。他们需要帮助。”

“他们需要毒气。”彼得说。

“什么?”

“毒气,”彼得对泰迪说,“毒死那些白痴。毒死那些凶手。杀了她自己的孩子?毒死这个婊子。”

他们默不作声地坐着,彼得容光焕发,好像是他为他们照亮了整个世界。过了一会儿,他拍拍桌子站起来。

“很高兴见到你们,先生们。我要回去了。”

泰迪用一支铅笔漫不经心地在档案封面上涂鸦。彼得停住脚步,转身看着他。

“彼得……”泰迪说。

“怎么了?”

“我……”

“你能不能别那样?”

泰迪在硬纸板上乱涂他名字的首字母,用长而缓慢的笔画写着。“我想知道是不是——”

“拜托你能不能,拜托……”

泰迪抬起头,铅笔仍然在档案封面上划着。“什么?”

“别那样?”

“怎样?”泰迪看着他,又低头看档案,举起铅笔,扬起一道眉毛。

“是的,拜托,别那样。”

泰迪把笔扔在封面上。“好些了吗?”

“谢谢。”

“你知不知道有个病人,彼得,名字叫安德鲁·利蒂斯?”

“不知道。”

“不知道?这里没人叫这个名字?”

彼得耸耸肩膀,“A区里没有。他也许在B区。我们不跟他们一起混。那些人是他妈的疯子。”

“好吧,谢谢你,彼得。”泰迪说,然后拾起那只铅笔继续乱涂乱画。

彼得·布林之后,他们与蕾奥诺拉·格兰特进行面谈。蕾奥诺拉深信自己是玛丽·毕克馥(加拿大电影演员。),恰克是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美国演员、导演、剧作家。),泰迪则是查理·卓别林。她以为餐厅是日落大道上的一间办公室,他们在这里讨论联美电影公司(美国八大电影公司之一,1919 年由卓别林、毕克馥、费尔班克斯和格里菲斯出资创办。)…票的公开发行。她不断轻抚恰克的手背,并询问由谁来做会议记录。

最后,两名杂工不得不将蕾奥诺拉的手从恰克手上拉开时,她用法语大声叫嚷:“再会,亲爱的,再会了。”

走出餐厅的半途中,她挣脱了那两名杂工,掉头冲回来,又抓住恰克的手。她说道:“别忘了给猫喂食。”

恰克看着她的双眼说:“我记住了。”

之后,他们见了亚瑟·图米,他坚持要他们叫他乔。那天晚上的小组治疗,乔一直都在睡觉。原来乔是嗜睡症患者,在他们面前也睡着两回。

这时,泰迪正摸着后脑勺的一块地方。他感到那儿头皮发痒,他对布林之外的所有病人心生怜悯,与此同时,他又不禁好奇怎会有人能够忍受在此地工作。

特雷领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慢慢走进来,她有金色的头发和一张瓜子脸,眼中闪动着清澈的光芒。不是精神失常者的清澈,而是一名充满智慧的女性在不那么智慧的世界里显示出的那种清澈。她微笑着坐下来,分别朝他们俩羞涩地轻轻摆了摆手。

泰迪看了看考利的记录——布丽姬·基恩斯。

“我永远都不会从这儿出去。”他们沉默不语地坐了几分钟后,她开口说道。烟只抽到一半就掐灭了,声音柔和、自信,而在十一二年前,她用斧头砍死了丈夫。

“我不确定我是否应该出去。”她说。

“为什么?”恰克问,“我的意思是说,请原谅我这样讲,基恩斯小姐——”

“太太。”

“基恩斯太太,不好意思,但在我看来,呃,你好像很正常。”

她靠在椅子上,像他们在此地见过的任何人那样悠闲自在,随后轻轻笑了一声。“我想是吧。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并不正常。我的天哪,幸好他们没拍下照片。我被诊断出患有躁狂抑郁症,我也没有理由怀疑这一诊断。我确实经历过黑暗的日子。我想每个人都会有吧。区别在于大多数人都不会用斧头砍死自己的丈夫。他们对我说,我和我父亲之间有着很深的、尚未解决的冲突,我也同意这一点。我不相信我出去以后还会杀人,但这也说不准。”她用烟头朝他们指了指,“我认为,如果一个男人打你,还跟他看到的半数女人上床,而没有人帮你,那么你用斧头砍死他并不是最最令人难以理解的事。”

她迎上泰迪的目光,瞳孔里的某种东西——或许是女学生那种羞涩的轻率——让他笑出声来。

“怎么啦?”她问道,随他一起笑起来。

“也许你不该出去。”他说。

“你这样说,因为你是男人。”

“你说得太对了。”

“好吧,那么我不怪你。”

在见过彼得·布林之后能够大声地笑是一种解脱。泰迪怀疑自己实际上跟她有点调情的意味。跟一个精神病患者。一个用斧头杀人的凶手。事情就是会变成这样,多洛蕾丝。但他并没有觉得太糟糕,仿佛经历了两年漫长而黑暗的哀悼后,也许他有资格来些无伤大雅的打情骂俏。

“如果出去,我能做什么呢?”布丽姬说,“我已经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了。听说有炸弹。炸弹能把整个城市炸成废墟。还有电视机,是这样称呼,对吧?谣传说每个病区都会有一台电视机,我们能从这个盒子里看节目。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喜欢。从盒子里面传来的声音,盒子里面看到的面孔。我每天听够了各种声音,看够了各种面孔。我不需要更多的噪音。”

“你能跟我们讲讲雷切尔·索兰多的事情吗?”恰克问道。

她顿住。事实上,应该说是突然语塞。泰迪注意到她的眼睛稍稍上翻,仿佛正在脑海中搜索正确的文件,于是泰迪在记事本上草草写下“撒谎”,写完立刻弯起手腕挡在那两个字上面。

她的措辞变得更加谨慎,给人死记硬背的感觉。“雷切尔人很好。她不跟别人来往。她经常说起下雨,但大多数时间她都不说话。她相信自己的孩子都活着。她以为她还住在伯克郡,而我们是她的邻居、邮递员、送货员,以及送牛奶的。很难让人去了解她。”

她垂着头说话,说完后不敢直视泰迪的眼睛。她的目光在泰迪脸上匆匆扫过,随后她看着桌面,又点上一根香烟。

泰迪想了想她刚才的话,意识到她对雷切尔幻想症的描述和昨天考利对他们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她在这里待了多久?”

“嗯?”

“雷切尔。她跟你在B区待了多久?”

“三年吧?我想差不多。我没有时间概念了。在这个地方很容易这样。”

“那她之前在哪里?”泰迪问。

“我听说是在C区。我想,她是被转过来的。”

“但你不能确定?”

“不能。我……同样,没什么概念了。”

“确实。你上次见到她时,有没有发生不寻常的事?”

“没有。”

“是在小组治疗的时候吧。”

“什么?”

“你上次见到她,”泰迪问,“是前天晚上小组治疗的时候。”

“对,是的。”她连连点头,在烟灰缸边缘掸下一些烟灰,“在小组里。”

“然后你们所有人一起上楼回房间。”

“和甘顿先生一起,没错。”

“那天晚上希恩大夫情况如何?”

她抬起头,泰迪从她眼中看到困惑,或许还有几分恐惧。“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希恩大夫在场吗?”

她看了看恰克,又望了望泰迪,牙齿紧紧咬住上唇。“是的,他在场。”

“他怎么样呢?”

“希恩大夫吗?”

泰迪点点头。

“他还好。他人很好,很帅。”

“很帅?”

“是啊。他……长相还不赖,我妈以前常这么说。”

“他有没有挑逗过你?”

“没有。”

“有没有侵犯过你?”

“没有,没有。希恩大夫是个好大夫。你说那天晚上?”她思忖片刻,“那晚没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我们讨论了,呃,愤怒的处理方法吧?当时雷切尔抱怨说下雨。希恩医生在小组解散前一刻离开。然后甘顿先生带我们上楼各自回房,于是我们上床睡觉,就这样。”

泰迪在“撒谎”二字下方写下“有人教过”,然后合上封皮。

“就这样?”

“是的。第二天早上雷切尔就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

“没错。我一睡醒就听说她逃走了。”

“但那天晚上呢?大约在半夜十二点左右——你听到了,对吗?”

“听到什么?”她掐灭烟蒂,挥散飘荡在空气中的余烟。

“骚乱啊。就是有人发现她失踪的时候。”

“没有。我——”

“人们大喊大叫,警卫从四面八方跑进来,还有警报也响起来。”

“我以为是在做梦。”

“做梦?”

她迅速点点头。“是啊,以为是场噩梦。”她望着恰克,“能给我倒杯水吗?”

“没问题。”恰克站起身四下张望,看到餐厅后面的钢制饮料机旁堆着玻璃杯。

一名杂工从椅子上起身,“执法官?”

“我就去倒点水。没事。”

恰克走到机器前,挑了个玻璃杯,用了几秒钟时间判断哪个喷嘴出牛奶,哪个出白开水。他抬起一个像金属的厚实把手,就在那一刻,布丽姬·基恩斯抓起泰迪的笔记本和笔。她用眼神示意他别动,翻到一面空白页,在上面匆匆写下什么,然后合上封面,把笔记本和笔推还给他。

泰迪疑惑不解地望着她,但她垂下目光,漫不经心地轻抚着烟盒。

恰克端着水回来坐下。他们看着布丽姬喝下半杯水,然后她说:“谢谢。你们还有其他问题吗?我有点累了。”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名叫安德鲁·利蒂斯的病人?”泰迪问。

她脸上毫无表情。什么表情都没有。好像这张脸已变成雪花石膏像。她的双手平放在桌面上,仿佛一拿开,桌子就会飘到天花板上。

泰迪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但他敢发誓她的眼泪就快掉下来了。

“没有,”她说,“从来没听说过他。”

“你认为有人教过她怎么说话吗?”恰克问。

“你不认为吗?”

“好吧,听上去有点像是被迫的。”

他们正走在阿舍克里夫医院通往B区的过道上,由于屋顶的遮盖,只有零零星星几滴雨落在身上。

“只是有点?好几个地方她的用词都和考利一模一样。我们问她小组治疗的话题时,她停顿了,然后回答‘愤怒的处理方法吧’,好像连她自己都不确定。就好像她在参加测验,昨天晚上临时抱了佛脚。”

“那么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就怪了,”泰迪说,“我只有各种问题,每半小时就产生一个,感觉还会有三十个。”

“同意。”恰克说,“嘿,我有个问题问你——谁是安德鲁·利蒂斯?”

“被你注意到了,嗯?”泰迪点燃一根打扑克时赢来的香烟。

“你问了我们谈过话的每一个病人。”

“我没问肯和蕾奥诺拉·格兰特。”

“泰迪,他们连自己生活在哪个星球上都不知道。”

“确实是这样。”

“头儿,我可是你的搭档。”

泰迪背靠着石墙,恰克和他一样。他转过头,看着恰克。

“我们才刚认识。”他说。

“噢,你不信任我。”

“我信任你,恰克。是真的。可在这件事上我违反规定了。是我主动要求接手这一案子的。早在它以电报的形式到达外勤分局的时候。”

“所以……”

“所以我的动机并不是完全公正无私。”

恰克点点头,点燃一根烟,思索了一阵。“我的女朋友,朱莉——她叫朱莉·竹富——和我一样是地地道道的美国人。连一句日本话都不会讲。真是见鬼,她父母往上数两代,早在那时就来到美国了。可是他们把她关到集中营里,然后……”他摇摇头,把烟蒂扔到雨中,拉出他的衬衫,露出右臀上方的皮肤。“你看看,泰迪。看我另外一道疤。”

这是道长长的疤痕,像凝胶一样颜色很深,有拇指那么厚。

“这也不是打仗时留下的,是在当联邦执法官的时候留下的。当时我在塔科马冲进一扇门,我们要抓的那人用刀子捅了我。你敢相信吗?一把该死的刀!我在医院里待了三个星期,好让他们把我的肠子缝回去。这是为了联邦法警局,泰迪。为了我的国家。后来他们却把我从老家撵出去,仅仅是因为我爱上了一个有着东方肤色和眼睛的美国女人?”他把衬衫塞回到裤子里。“去他妈的!”

“根据我对你的了解,”泰迪过了一会儿说,“我敢肯定你是真心爱那个女人。”

“就算为她去死,”恰克说,“我也没有什么遗憾。”

泰迪点点头。他知道的世界上最纯洁的感情莫过于此。

“别就此放弃,小子。”

“我决不会放弃,泰迪。不会的。但你得告诉我,我们为什么来这里。安德鲁·利蒂斯到底是什么人?”

泰迪把烟蒂扔在石头过道上,用脚后跟踩灭。

多洛蕾丝,他心里想,我得告诉她。我一个人完成不了。

在我犯下这么多过错之后——总是酗酒,总是让你独守空房,让你失望,让你心碎——如果我能够弥补其中任何一件……也许现在正是时候,这是最后的机会。我要做一件正确的事,亲爱的。我要补偿。别人也许不会理解,但是你会。

“安德鲁·利蒂斯。”他对恰克说,话语却堵在干涩的喉咙中。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嘴里有了些唾沫,再次开口……

“安德鲁·利蒂斯,”他说,“是我和我老婆以前住的那幢公寓里的维修工。”

“嗯。”

“也是个纵火犯。”

听到这句话,恰克注视着泰迪的表情。

“然后……”

“安德鲁·利蒂斯,”泰迪说,“点燃了火柴,引起了那场火灾——”

“该死的,真见鬼。”

“害死了我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