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泰迪走到过道边缘,头探到顶棚外面,让雨水打湿脸和头发。他可以在下落的雨滴中看见她,消失在雨点撞击地面的那一刻。

那天早上,她本来不想让他去上班。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年,她莫名其妙地变得易受惊吓,动不动就失眠。这导致她全身颤抖,头脑糊涂。那天闹钟响过之后,她挠他痒痒,然后提议关上百叶窗,把白天的光亮挡在外面,整天都不要下床。她拥抱他的时候抱得太紧,太久,以至于他都能感觉到她手臂的骨头压着他的脖子。

他淋浴时,她来到他身边,但他太过匆忙。已经迟到了,而且还有那些日子里经常有的那种宿醉的症状。他的头湿透了,如同钉子钉进去一般疼。她的身体贴在他身上,感觉好像砂纸。莲蓬头里喷出的水则猛烈得像BB弹。

“留下来吧,”她说,“就一天嘛。一天不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温柔地把她抱开,伸手去拿肥皂,试图露出笑容。“亲爱的,不行啊。”

“为什么不行?”她把手探入他两腿间。“这里,把肥皂给我,我帮你洗。”她的手掌在他那里滑动,牙齿轻轻咬着他的胸膛。

他试着不推开她,尽可能轻柔地抓住她的双肩,将她举起,放到距离他一两步远的地方。“别,”他说,“我真得走了。”

她笑了几声,又试图贴到他身上,但可以看到她的眼神越来越绝望。要快乐,要不再孤单一人,要回到过去的美好时光——回到他工作过于忙碌、饮酒过度之前的那些日子,回到她某日早上醒来发现这世界太明亮、太喧嚣、太冰冷之前的那些日子。

“好吧,好吧。”她向后靠。现在他可以看见她的脸,水在他肩头溅开,模糊了她的身体。“我要跟你讲定条件。不要一整天了,宝贝。不要一整天。就一个小时。就迟到一小时吧。”

“我已经——”

“一小时。”她说,又抚弄着他,现在手上沾满了肥皂。“就一小时,然后你就可以走了。我想要你在我身体里的感觉。”她踮起脚尖去亲他。

他快速啄了一下她的双唇,说:“亲爱的,不行。”然后他把脸转向莲蓬头。

“他们会不会把你召去支援前线?”她问。

“嗯?”

“去打仗。”

“去打这么一丁点儿大的国家?亲爱的,还没等我系好鞋带,战争就结束了。”

“我不知道,”她说,“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人会去那里。我的意思是——”

“因为朝鲜的军队并不是凭空变出那些军备来的,亲爱的。他们是从斯大林那里弄来的。我们必须证明我们吸取了慕尼黑的教训,当时本应该阻止希特勒,所以我们现在要阻止他们。在朝鲜。”

“你会去。”

“如果他们召我去,那我就必须去。但他们不会的,亲爱的。”

“你怎么晓得?”

他在头发上涂抹洗发水。

“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这么恨我们?”她说,“他们为什么不能相安无事?这个世界就要被炸毁了,可我连为什么都不知道。”

“不会被炸毁。”

“会。你看看报纸——”

“那就别看报纸了。”

泰迪冲掉头发上的洗发水,她把脸贴在他背上,双手游走在他的腹部。“我还记得那天在椰林俱乐部第一次见到你。你穿着制服。”

泰迪讨厌她这样。记忆小径。她无法适应现在,无法适应他们目前的状况,并接受所有缺点。因此她沿着蜿蜒的小径回到过去,为了让自己觉得温暖。

“那时你多帅啊。琳达·考克斯说:‘是我先看见他的。’但你知道我说什么吗?”

“我迟到了,亲爱的。”

“我怎么会那样说?不是的。我说:‘或许是你先看到他,琳达,但我将会是看他看到最后的人。’她认为你近看样子很凶,但是我说:‘亲爱的,你有没有看到他的眼睛?那里没有一丝凶狠的感觉。’”

泰迪关上莲蓬头,转过身来,发现妻子身上也沾了些肥皂,一堆堆泡沫溅在她的肌肤上。“要我再把莲蓬头打开吗?”

她摇摇头。

他在腰间围上一条浴巾,到水槽边刮胡子。她背靠墙看着他,身上的肥皂泡渐渐干成一块块白色的痕迹。

“你为什么不擦干净?”泰迪问,“然后穿上睡袍?”

“现在消失了。”她回答。

“没有消失。看上去就像白色的蚂蟥爬满全身。”

“我不是说肥皂泡。”她说。

“那你是说什么?”

“椰林俱乐部。你在那里的时候,它被烧成了灰烬。”

“是啊,亲爱的,我听说了。”

“在那里,”她轻声哼着,试着让心情欢快起来,“在那里……”

她永远有着最动人的嗓音。他从战场归来的那一晚,他们奢侈地在“帕克屋”开了一个房间。做爱后,他第一次听到她唱歌。当时他正躺在床上,她在浴室里,《水牛城女孩》的歌声随着蒸汽从门下钻出来。

“嘿。”她说。

“嗯?”他在镜子里瞥见她左半侧的身体。大部分肥皂泡都干了,这令他产生了一种不悦的感觉。它意味着某种程度的违背,但他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

“你是不是有其他人了?”

“什么?”

“有吗?”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呀?我要上班,多洛蕾丝。”

“我摸你的小弟弟,就是在——”

“别说那个词。真他妈要命啊!”

“淋浴的时候,你却连硬都没硬起来。”

“多洛蕾丝。”他从镜子前转过身来,“你刚刚还在说炸弹,世界末日什么的。”

她耸耸肩,好像那与当下的谈话毫不搭边。她一脚向后抵在墙上,用一根手指擦掉大腿内侧的水。“你不再干我了。”

“多洛蕾丝,我是认真的——你别在家里这样说话。”

“那我只能假设你干她。”

“我不干任何人,你能不能别再说这个字了?”

“哪个字?”她用一只手遮在黑色的阴毛前,“干?”

“对。”他抬起一只手,另一只则继续去刮胡子。

“这么说,那是一个不好的字眼?”

“你知道它不好。”他沿着喉部把剃须刀向上推,听着泡沫里刀片刮过胡子的哧哧声。

“那么,哪个字是好的呢?”

“嗯?”他把剃须刀浸一下水,甩了甩。

“有关我身体的哪一个字眼,不会让你握起拳头?”

“我没有握拳头。”

“你握了。”

他刮完喉部,用毛巾擦了擦剃须刀,接着把刀片扁平的那端贴在左侧的鬓角下。“不,亲爱的,我没有。”他在镜子里瞧见她的左眼。

“我该说什么好呢?”她一手插进头发里,一手抓着下体的毛。“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舔它,你可以亲它,你可以干它。你可以看着婴儿从那里面出来。但你却不能提那个字?”

“多洛蕾丝——”

刮胡刀深深划进泰迪的皮肤,他怀疑已经触到了颌骨。他瞪大眼睛,整个左半边脸露出惊愕的表情,脑门上青筋毕露。几滴剃须液落入伤口,鲜血涌出来,滴进水槽里的白色泡沫和水中。

她拿了一块毛巾凑上来,但他把她推开,龇牙咧嘴,感觉到疼痛似乎钻进眼睛里,灼烧他的大脑。血滴入水槽,这时他真想哭。不是因为疼痛,也不是因为宿醉,而是因为他不明白,自己的妻子,这个和他在椰林俱乐部跳第一支舞的女子,究竟怎么了。他不知道她会变成什么样,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那些小型的、龌龊的战争造成的伤害,充满愤怒的仇恨,华盛顿、好莱坞的间谍,学校宿舍里的防毒面具,地下室里的水泥防空洞,它们会让这世界变成什么样。这一切,出于某种原因,都是联系在一起的——他妻子,这个世界,他的酗酒,还有他投身的战争,他之所以投身其中是因为坚信战争将终止这一切……

血还在流入水槽,多洛蕾丝不断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接过她第二次递上的毛巾,但却无法触摸她,无法看着她。他能听出她在哭,知道她眼中噙着泪,脸上挂着泪,他痛恨这个世界和世间的一切都变得如此混乱,猥琐不堪。

报纸上有报道称,他对妻子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爱她。

谎言。

他真正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的天哪,多洛蕾丝,你得振作起来。你有你的责任。你偶尔也得想想这些,行不行?还有你的脑袋瓜能不能他妈的正常点?”

这些才是他妻子最后从他那里听到的话。他关上门,走下楼梯,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停住脚步。他想过要掉头回去,想过要走上楼回到公寓把事情处理好。或者,即使没有处理好,至少态度温和一些。

温和一些。假如当时那样就好了。

那个喉部有道甘草条般的疤痕的女人沿着过道摇摇摆摆朝他们走来。她的脚踝和手腕上都戴着镣铐,左右两边各有一名杂工押送。她看上去很快乐,发出鸭子般的嘎嘎声,还试图拍打胳膊肘。

“她做了什么?”恰克问。

“这个嘛,”杂工说,“这位是老麦琪。我们叫她麦琪·月亮派。她刚去过水疗室,不过对她你可不得不提防点儿。”

麦琪在他们面前停下来,两名杂工心不在焉地让她继续走,但她两肘向后,脚后跟站定在石头路面上。其中一名杂工转转眼珠子,叹了口气。

“现在她要你们改变信仰了,听吧。”

麦琪凝视着他们的脸庞,脑袋歪向右边,好像乌龟从壳里探出头来嗅着方向。

“我是路,”她说,“我是光。我不会为你们烤什么派。我不会。明白吗?”

“明白。”恰克说。

“当然了,”泰迪说,“没有派。”

“你们来到这儿。你们会留在这儿。”麦琪嗅嗅空气,“这是你们的将来,也是你们的过去,这就好像月亮绕着太阳转,循环往复。”

“没错,夫人。”

她身体倾斜,凑近了闻他们。先是泰迪,然后是恰克。

“他们藏着秘密。那是这个地狱赖以生存的养料。”

“呃,还有派。”恰克说。

她朝他微笑,有一刻,仿佛某个头脑清醒的人进入了她的体内,在她的瞳孔后方闪过。

“笑吧,”她对恰克说,“这对灵魂有好处。笑吧。”

“好。”恰克说,“我会的,夫人。”

她勾起手指碰了下他的鼻子,“我想记住那个样子的你——你笑的模样。”然后她转过身开始走路,两个杂工跟着她一起沿着过道从一扇边门进入医院。

恰克说:“有趣的女人。”

“是你带回家去见老妈的那种。”

“然后她会杀了你妈妈,把她埋在屋子外头的厕所里,但是……”恰克燃起一根烟,“利蒂斯。”

“害死了我老婆。”

“这个你说过。怎么害的?”

“他是个纵火狂。”

“这个你也说过。”

“他过去还当过我们大楼的维修工。他和大楼的老板闹了一通,被炒了鱿鱼。当时,我们只知道有人纵火,肯定是有那么一个人。利蒂斯被列入怀疑名单,但他们着实花了点时间才找到他,等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编出了一个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哎,我真不敢断定就是他干的。”

“是什么让你改变了看法?”

“一年前。我翻开报纸,一眼就看到了他。他把自己上班的地方的一间校舍烧成平地。和上回完全相同——他们开除了他,然后他跑回来,在地下室放火,往锅炉里灌油并引起爆炸。手法如出一辙。校舍里没有学生,但校长在那儿加班。她死了。利蒂斯接受审判,他声称自己幻听,然后他们把他送去夏塔克。在那里发生了一些事——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六个月前他被转到这里。”

“但没人见过他。”

“A区和B区没人见过他。”

“这说明他在C区。”

“对。”

“或者死了。”

“有这可能。又多了一个理由去墓地找找。”

“我们暂且假设他还没死。”

“好吧……”

“如果你找到他,泰迪,你打算做什么?”

“不知道。”

“别跟我来这一套,头儿。”

两个护士向他们走来,鞋跟踢踏作响,身体挨着墙面,生怕被雨淋到。

“你们俩全湿了。”其中一人说道。

“全都湿了吗?”恰克问。离墙最近的女孩笑了起来,她身材小巧,留着黑色短发。

两人从他们面前走过,黑发护士转过头看着他们。“你们这些执法官总这么爱跟人调情吗?”

“视情况而定。”恰克回答。

“什么情况?”

“看人员的质量。”

两名护士一时呆住,接着领悟了他的意思,黑头发的那位把脸埋到另一位的肩上。她们放声大笑着走到医院门口。

老天哪,泰迪真忌妒恰克。忌妒他有能力相信自己说的话,相信愚蠢的打情骂俏,相信那些轻浮的美国大兵脱口而出却毫无意义的俏皮话。但他最忌妒的是他那种随意挥洒的魅力。

魅力对泰迪来讲,从来都不能招之即来。战争过后,越发困难。多洛蕾丝死后,他根本就无魅力可言。

魅力是一件奢侈品,属于那些仍然相信事物基本原则的人。他们相信纯洁的行为,坚守不可侵犯他人的准则。

“知道吗?”他对恰克说,“我跟我老婆在一起的最后那个早上,她提起了椰林俱乐部的火灾。”

“哦?”

“那是我们相识的地方。椰林。她是因为那个有钱的室友才去的,我去是因为他们给军人打折。就在我坐船离开的前几天。我跟她跳了一晚上的舞,连狐步也跳了。”

恰克背倚着墙伸出脖子,望着泰迪的脸。“你跳狐步?我试着想象,不过……”

“嘿,”泰迪说,“如果你看到我老婆那天晚上的模样,只要她开口要求,你就会像兔八哥似的在舞池里蹦来蹦去。”

“这么说你是在椰林俱乐部认识她的?”

泰迪点点头,“后来它被烧成平地,那时我在——意大利?没错,当时我在意大利。她认为这件事,我不知道,我猜她认为有什么意义吧。她很怕火。”

“但她却死于火灾。”恰克轻声说。

“太不可思议了,是吧?”泰迪尽量不去想最后那天早上她的模样:弯起一条腿搭在浴室墙上,赤裸着身子,身上溅着惨白的泡沫。

“泰迪?”

泰迪朝恰克看去。

他摊开双手,“在这件事上我支持你,无论如何都支持你。你要找到利蒂斯然后杀了他?我觉得中。”

“中。”泰迪露出微笑,“我上回听到这个字眼还是在——”

“可是头儿,我需要知道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我是认真的。我们必须把这事遮掩过去,否则我们可能会落得个被送去凯弗维尔听证会的下场。近些日子人人都盯着我们,知道吗?盯着我们每一个人。虎视眈眈。这世界变得越来越小了。”泰迪把额前一丛茂密的头发撩到后面。“我认为你了解这个地方。我认为你知道一些事却没有告诉我。我认为你到这里来是为了复仇。”

泰迪一只手拍拍胸口。

“我是说真的,头儿。”

泰迪说:“我们已经湿了。”

“那么……”

“我想说,你介不介意再湿一点?”

他们从大门出去,走到海边。雨水裹住了一切。房屋一般高的海浪拍打着岩石。它们蹿得很高,水花四溅,接着让位给新的一波海浪。

“我不想杀他。”泰迪在海水的咆哮声中高喊。

“你不想?”

“不想。”

“我不太相信。”

泰迪耸耸肩。

“要是换作我,”恰克说,“我要他死两次。”

“我对杀人感到厌倦了,”泰迪说,“大概是在打仗的时候吧,我记不清了。这怎么可能,恰克,但确实是这样。”

“可终究是你老婆啊,泰迪。”

他们发现一片尖耸的黑色岩石群,矗立在海滩向树林延伸的地方,于是两人朝内陆方向爬去。

“你看,”泰迪说,此时他们到达一块小小的高地,四周环绕着高大的树木,将部分雨水挡住,“我还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我们要查出雷切尔·索兰多发生了什么事。要是在这过程中正巧遇上利蒂斯,那就太好了。我会告诉他,我知道他杀了我老婆。告诉他,他被放出来的那天,我会在海岸那头等他。告诉他,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他就休想呼吸自由的空气。”

“就这样?”恰克问。

“就这样。”

恰克用衣袖擦擦眼睛,撩开额头上的头发。“我不相信你。我就是不信。”

泰迪朝这一圈树木的南边望过去,他看到阿舍克里夫医院的顶部,那一扇扇对一切保持戒备的屋顶窗。

“难道你以为考利不知道你来这儿的真正动机?”

“我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雷切尔·索兰多。”

“我靠,泰迪,如果那个杀你老婆的家伙被关在这里,那——”

“他不是因为这个被定罪的。没有什么会让人把他和我联系在一起。没有。”

恰克坐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低头躲雨。“那好,去找坟地吧。既然我们已经到了这里,为什么不去试试看能否找到坟地?假如能看到一块刻着‘利蒂斯’名字的墓碑,我们就知道这一仗打完了一半。”

泰迪望着这圈阴暗而幽深的树,说:“好吧。”

恰克站起身,“顺便问一下,她对你说了什么?”

“谁?”

“那个病人。”恰克打了个响指,“布丽姬。她让我去倒水。我知道,她对你说了些话。”

“她没说啊。”

“没说?你骗人。我知道她——”

“她用笔写下来的。”泰迪说着拍拍风衣的口袋,找他的笔记本,最后在内侧口袋找到,匆匆翻开。

恰克开始吹口哨,脚踏松软的泥土,踢着正步。

泰迪翻到那一页,说:“阿道夫(指希特勒。),够了,别踢了。”

恰克凑上前,“你找到了?”

泰迪点点头,把笔记本侧过来,让恰克看清楚,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它们被用力写在纸上,墨水在雨中已开始晕开:

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