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刍狗(下)

9

花菁平时看着不靠谱,真到有任务了效率还是挺高的。

沿途都有监控,加上凶手也没有刻意躲,警方很快就找到了他的行踪。

“清水湾小区,再往里就是物业的监控了。”

林维阳换好了制服,刚刚准备出发抓人,突然想起了什么,风风火火跑回办公室,看见齐予正毫不客气地泡着他的茶叶。

“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们抓到人了再叫你。”林维阳说。

齐予笑笑:“林队长气势汹汹地跑出去,我还以为你得生一个礼拜的气呢。”

……

陆璋被警察包围的时候,正拿着把手术刀坐在楼顶平台上雕一个巴掌大的木头狮子。他吹掉木头狮子上的碎屑,举起来冲警察们笑了笑,然后把狮子从楼顶扔了下去。

林维阳拿起对讲机,对楼下守着的同志说:“一队注意,保护群众,防止高空坠物。”

陆璋迎着一管管黑洞洞的枪口走向林维阳,然后把双手举到了胸前,歪着头说:“警官,我会死吗?”

林维阳有些莫名其妙,拿出一副手铐铐住了他:“你说呢?”

审讯室里,陆璋一脸平静地看着林维阳。

“陆璋,一名儿童插画师,在业内也算小有名气,父亲是个华侨企业家,母亲是一名无国界医生,父母工作忙,从小跟着叔叔在国内长大……我没说错吧?”林维阳看着手中的资料,一个字不漏地念了出来。

“没错。”陆璋说。

林维阳把一张杜景浩生前的照片推到陆璋面前:“这个人你认识吗?”

“认识。”

“他死了。”林维阳说。

“我知道。”

林维阳看着他不说话。

陆璋挑起眼皮看了林维阳一眼,苍白的脸色被灯光衬托得越发明显,眼底浓浓的黑眼圈又削弱了此人原本就不怎么具备的人的活气。

这种病容林维阳很熟悉,他见过的另一个有这种脸色的人被他支回去睡觉了,现在估计在做梦呢。

不过不同的是,齐予对睡觉有着深深的执念,能多睡一分钟就绝不早起,所以没有陆璋那么重的黑眼圈。

“警官,杀人会被判刑对吧?”陆璋问。

林维阳:“一般情况下是的。”

“那会被判死刑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林维阳皱了皱眉。

陆璋轻轻笑了一下:“你们抓我来,不就是觉得我是杀杜景浩的凶手吗?”

林维阳说:“我们在你那把手术刀上检测到了杜景浩的血液成分,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陆璋说:“是我杀的,那个短头发的小姑娘不是看见了吗?”

“你的杀人动机是什么?又是怎么杀的?”

陆璋摇了摇头:“你们说话都是一套一套的,哪有什么动机,我想杀就杀了,可能是一时兴起吧……我觉得我这个人,哎……有时候挺反社会的。”

“一时兴起?”林维阳咬着牙重复了这四个字,“一时兴起你能把人割那么多刀?”

陆璋眯起眼睛笑了笑。

林维阳:“你之前认识杜景浩吗?”

“认识。”陆璋似乎是扬起脖子想了想,“我以前心脏有点小毛病,是他给我做的手术。”

“他给你治过病,你却回过头来杀了他,你不觉得你是个畜生吗?”林维阳冷冷地说。

“觉得啊。”陆璋自嘲地勾起嘴角,“在别人眼里我是天之骄子、人生赢家,可在我自己眼里,我就是个畜生。”

10

齐予把一碗拌面扔到熬了个通宵的林维阳面前:“吃点东西,饿瘦了就出不了栏了。”

林维阳扒拉了两口,差点没把自个儿噎死,含糊不清地说:“你觉不觉得就这么结案有点太草率了?”

齐予说:“首先陆璋自己承认杜景浩是他杀的了,这是口供;其次那把手术刀也检测出了杜景浩的血迹,算是物证;再次还有奉卿这个目击者,这是人证。人证物证俱全,嫌疑人自己也承认了,按理说可以结案了,但是……他没有杀人动机。”

“他说他自己挺反社会的,你以前抓过一个反社会型人格的犯人,现在又是学心理学的,你怎么看?”林维阳说,“哎这面好吃,哪买的?”

“反社会型人格一般缺少是非善恶的判断能力,容易颠倒黑白,但根据你刚刚所说的,我觉得陆璋对是与非认识得很清楚啊,他知道自己的行为不亚于畜生,也知道杀人是不对的会被判刑,这不像是反社会型人格障碍。”齐予说,“这面西大门那边买的,他们家生煎包也好吃。”

“嗯好,回头我请你……”林维阳掏出手机开始找那家面店,“而且我昨儿审他老觉得哪不对,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感觉……唔,他好像特别想死。”

齐予抱着胳膊开始思考:“特别想死?这哥们儿不会是抑郁症吧?”

“哎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还挺像的,你看他那黑眼圈,那肯定不会是熬个把夜就能熬出来的,肯定经常睡不着觉。”林维阳一拍大腿。

“他有自残行为吗?”齐予问。

“给他检查过身体了,暂时没发现。”

齐予喝了口茶:“那倒也不能说明什么,其实也不是所有抑郁症患者都会自残的。”

林维阳:“可陆璋要真是抑郁症,那也不对啊,我听说过抑郁症患者自杀,可没听过抑郁症患者去杀别人的,那多费精力啊……杜鹃儿你想死!”

祝子规举着自己的餐具毫不客气地从自家队长碗里夹走了一把面,一筷子下去薅掉了半碗。

“祝子规,咱俩迟早得干一架!”林维阳抱着自己仅剩的半碗面悲愤地喊道。

齐予一把按住了林队长的头,说:“那你是怎么想的,结案吗?”

“上头的意思是让我结案。”林维阳小声跟齐予说,“但我想搞清楚陆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不然结案报告上他杀人动机你让我怎么写,我这么根正苗红,杀人动机什么的我编都编不出来啊!”

“行,那我陪你。”

“齐黛玉,你今儿怎么这么温顺?我有点不习惯。”林维阳奇道。

齐予抿嘴笑了笑:“这不是昨晚惹您老生气了嘛,我今天可不得温顺一点?再说,林小爷您根正苗红,一心一意为人民服务,我当然得陪着了,你说是吧?”

11

“何院长,杜景浩曾经给一个叫陆璋的病人做过手术,我们需要这位病人的全部资料,希望您能配合。”由于上一次不太好的印象,林维阳对这整个医院都有些莫名其妙的膈应。

齐予就更膈应了,戴着口罩插着兜,一脸冷漠地靠在墙上。

何院长一边在系统网络里面翻着,一边自言自语道:“陆璋?就是那个心脏衰竭的孩子啊……”

“你说什么?心脏衰竭?”林维阳皱起了眉。

“哦,有了!”何院长把找到的资料打印了一份出来,递给林维阳,“就是他,陆璋!他是我们院第一个心脏移植成功的案例,当时给他主刀的医生就是杜景浩!”

林维阳看着齐予:“这小子不说他心脏有点小毛病吗?都心脏移植了,他管这叫小毛病?”

“心脏移植手术风险相当大,当时我们院没有医生敢试,就杜医生,年轻人嘛,敢想敢做,说只要有希望就要试试,连着写了一礼拜的手术方案,最后成功了。”

林维阳仔细翻了翻手里打印的资料,果然在某个地方看见了精神科开的抑郁症诊断证明:“老齐,真给你说对了,陆璋有抑郁症。”

“对对对,我记得这孩子抑郁症还挺严重的,最开始特别抗拒进行手术,术后出现排异反应的时候也特别抗拒吃药,我们安排护士二十四小时轮流看着他,这才没让他自杀。”

“那他……”

正这时,有人在院长办公室外敲了敲门,都还没等何院长说请进,来人就先进来了。

林维阳挑起了一边眉:“顾医生,急诊科这么早就下班了?”

“你也不用讽刺我,我辞职了。”顾潇潇云淡风轻地说,看了一眼旁边的齐予,“这位警官,哦不,这位警花同志,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这儿了呢。”

林维阳站起来一把将齐予拉到身后,想起了答应齐予面目全非脚的故事,心里琢磨着反正这趟是私活没带执法记录仪,打女人虽然面儿上过不去,但也不能看着自己哥们儿被欺负……

动手就动手,谁怕谁!

可是齐予一把按住了林队长的胳膊,声音透过口罩闷闷地传了出来:“我先走了,弄好了给我打电话。”

看着齐予消失在走廊的背影,林维阳愣了几愣。顾潇潇那略显欠揍的声音响在耳边:“林警官,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

林维阳觉得如果自己是何院长,可能会被顾潇潇气死,目中无人到这个地步,领导在她眼里恐怕就算个棒槌!

他一瞬间觉得自家花菁小仙女是多么的甜美可人。

看来以后得对她好一点……

林维阳被顾潇潇带到了一个咖啡店的包厢里,逼仄的氛围搞得他浑身不自在。

“顾医生,我哥们儿被你气走了,你又把我拉这儿来相顾无言,请问您是想把我也气走吗?”

顾潇潇没理他,叫来服务生点了两杯咖啡,又找了个舒服的坐姿靠着沙发垫,低下头就不说话了。

林维阳等了两分钟,见顾潇潇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不禁心里有些窝火:“顾医生,您行行好,我还有别的事儿要干呢。”

顾潇潇慢慢抬头,用手拨了拨刘海,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一根手指头抹了一下眼角。

林维阳看见,顾潇潇的眼眶好像红了。

“警官,我辞职了,明天的高铁票,去别的城市。”顾潇潇眼睛没有看林维阳,而是一直盯着桌子上的小花纹,“说实话我信不过你们,但是,有些话如果不跟你们说,我想不到还能跟谁说,我这两天一直在做噩梦,梦见杜景浩浑身是血地躺在我旁边……”

林维阳浑身一僵,随即用手机打开了录音:“你说。”

12

“我跟杜景浩念本科的时候就在一起了,他那人死心眼,认准了就不松手,期间我闹过好几次分手,他都死缠着我不让分。”说到杜景浩,顾潇潇那刚硬凌厉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柔软的意味。

林维阳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再要强的女生,谈起恋爱来,都是一个样……

“其实我不喜欢学医,我这人从小就愤世嫉俗,干什么都习惯往坏的方面想,同情心也没那么泛滥,悬壶济世真不是我的理想,我是因为当年高考我妈偷偷改了我的志愿,我要不去我妈就以死相逼,没办法才学了医。”顾潇潇说,“但杜景浩正好和我相反,他从小就梦想成为一名医生,他也确实是一个好医生,我觉得在他心里,我远远没有他的事业重要。”

林维阳说:“所以你俩分手也是因为这个?”

顾潇潇点点头:“我愤世嫉俗,可他就是白莲花下凡,我俩经常因为一些观念不合而吵架……一个多月前,我在家发高烧,他说来照顾我,却临时接了一台手术,那台手术原本不是他的,那台手术他做了七个小时,回来天都黑了,我一激动,口不择言地骂了院领导,骂了他的病人……我承认骂得很过分,他一生气动手打了我。”

“然后你俩就分手了?”林维阳问。

“嗯,他提出的分手。”顾潇潇说,“可是我想告诉你的不是这个,是两年前的一个事儿。”

“两年前?”林维阳想了想,“陆璋的手术也是两年前做的吧?”

顾潇潇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嗯,陆璋心脏移植手术的成功在我们院是大事,那时候杜景浩为了给陆璋的手术写方案,连续熬了一礼拜通宵,每天就睡三四个小时……唔,就是那个时候,杜景浩接了个奇怪的病人。”

“奇怪的病人?”林维阳皱眉。

“对,那是个四十多岁的乡下女人,不过看起来都有五十岁了,那个女人心脏出了毛病,她丈夫带她跑了市里的所有医院,都查不出病因,又不敢乱治,最后他们来了我们院,杜景浩本来是走的正常程序给那女人做检查,可是他毕竟年轻,人家那么多老教授都查不出来病因,他又有什么本事,只好让他们去首都大医院去看看。”

林维阳:“但是他们后来肯定没有去更大的医院看看,对吗?”

“是的。”顾潇潇叹了口气,脸上的神色复杂了起来,“那女人和她丈夫消失了一段时间,可是过了一礼拜又来了。那会儿杜景浩刚刚给陆璋做完心脏移植手术,是陆璋身体排异反应最厉害的时候,大家都怕那小子没挺住就这么过去了,杜景浩每天都亲自守在陆璋的病床边。”

“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听说了陆璋心脏移植手术成功的事情,就觉得杜景浩是最厉害的医生,每天跑到陆璋的病房门口哭,说自己没钱去首都看病,求杜医生给他们治病。”

林维阳说:“可是,就算不去首都看病,以H市的发展水平,给心脏动个手术的费用也是一般穷人家付不起的了,何况还有后续的治疗费用。”

顾潇潇说:“谁知道呢……也许在他们眼里,见过最大的世面就是H市中心那个一百多米高的LED屏,觉得既然你都能把那个人的心脏安装到这个人的身上,那其他的病你肯定不在话下。”

林维阳没说话,顾潇潇的话虽然说得有些尖酸刻薄,但确实是实话。有的人身处云端之上,飘飘乎之余享尽了人间极乐;有的人身陷泥淖之下,苟延残喘之际受遍了人间疾苦。

“杜景浩心软,加上怕他们在病房门口吵到陆璋休息,一时间就胡乱答应了,说给他们想想办法……杜景浩试着给那女人开了点便宜又有效的药,一开始是有点用,可是毕竟治标不治本,过了一段时间,那女人病得更厉害了,杜景浩只得给他们换药方,当然也越来越贵。”

林维阳:“我猜,杜医生拿自己的钱给他们贴医药费了。”

“是的,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同情心……他那段时间在家天天查资料,自己垫钱给他们出医药费,可是……你也知道这世上有种人叫白眼狼,你对他好,他不领你的情!后来杜景浩实在没辙了,只能给那女人停了药,说治不了,还是去首都大医院治吧,他们却说,杜景浩就是瞧不起他们穷人,可以给陆璋换心脏,为什么不可以给他们换?”

林维阳奇道:“心脏是说换就换的吗?就不说有没有人愿意捐献心脏、配型能不能成功,光是排异反应就不是是个人都能扛过去的,何况那女人的病因也没找到,怎么能瞎治?这道理我都懂。”

顾潇潇说:“话是这么说,可他们不信,非说杜景浩赚够了他们的钱就开始轰他们,说我们瞧不起农村人。”

“后来呢?”林维阳问。

“后来他们就走了,也没说什么,不知道去首都大医院看了没。”

林维阳:“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顾潇潇有些讥讽地一笑,但眼眶却已不受控制地湿润了:“我只是觉得,这些事得让别人知道,杜景浩那个二百五做了那么多,别人却什么都不知道,他虽然死心眼,但他是个好人,我想让你们知道。”

“这件事他瞒着所有人?”林维阳问。

顾潇潇点点头:“除了我没人知道。”

林维阳“嗯”了一声,本想找个话茬结束这场对话,但出于刑警的习惯,还是多长了个心眼。他问:“那乡下女人叫什么你知道吗?”

顾潇潇摇摇头:“不记得了,好像是姓姜,她丈夫姓钟,两个人都是进城务工的。”

林维阳一下子顿住了:“你说什么?姓钟?”

13

齐予其实不是被气走的,他太了解林维阳的性格,这人若是为了给他出头,没准真的能把人女大夫揍一顿。

为了林维阳能好好在刑侦支队支队长的位子上坐下去,他必须马上溜号,给林队长一个台阶下。

齐予走在路上,看了看不远处的烂尾楼,纠结了片刻,掏出十块钱在路边买了个儿童望远镜,然后大步朝案发现场走去……

他先是拿着望远镜在那个没什么积灰的窗台望了许久,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沉默着思考了半天,最后皱着眉头叹了口气,然后又来到杜景浩尸体被发现的地方,仔细地查看每一个角落。

突然,齐予似乎是对尸体发现处正对面的一堵墙有了无限的兴趣,他用手指尖一点一点地摩挲着那堵墙壁,终于在一颗突出来的小钉子上发现了勾在上面的一根短短的橙色纤维。

齐予背过身,试着在墙上靠一靠,发现自己一米八几的身高,那颗钉子刚刚好戳在他腰的位置。

如果是一个比他矮一点点的人靠在这,那这钉子就刚刚好戳在后背上,正是靠墙最紧的地方。

齐予琢磨了一下,看见这种橙色纤维,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环卫工人的衣服,可是那几个报案的环卫工人偷偷来放水是在那边通风又隐蔽还靠近楼梯口的地方,并不会大老远跑这边来,那这根纤维为什么会勾在这呢?

其实一般靠在这儿的话,顶多被戳一下,要说从衣服上勾下来一根丝儿,那极有可能是……发生过肢体冲突。

上次他们为什么没发现这面墙上的这根纤维?

因为他们正在讨论窗户问题的时候,祝子规发现了在外头听墙角的钟健涛。钟健涛说他听见有人,怕出事才过来看看,可是如果,他就是因为知道里面的人是警察,所以才来听墙角呢?

齐予突然一哆嗦,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正这时,林维阳来电话了。

“喂,老林。”

“老齐,你是不是去案发现场了?”

“是。”齐予手心有点冒汗,“老林,我可能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了。”

“哟,巧了,我可能也知道了,来,让我猜猜咱俩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林维阳声音有点喘,可能是在路上跑,“你等我,我快到了。”

齐予举着电话往外走了几步,看见了林维阳跑过来的身影,他刚想说我看见你了,却突然看见林维阳身后一个视野死角钻出了一个人,那人手上举着一把菜刀,直冲林维阳后脑勺砍过来。

“老林小心!”

林维阳迅速回头,下意识地用左手一挡,刀刃直接从手掌心割了下去。

林维阳紧接着飞起一脚,直接踹在那人心口,然后就是几招十分标准的擒拿,把那人拧得找不着北:“孙子,知道你爷爷我当年是专业格斗擒拿年级第二吗?第一是上面举着手机看热闹那位。”

14

钟健涛灰头土脸地坐在审讯室里,对面是手包扎得像一只鸭掌的林维阳。

“杜景浩是你杀的吧?”林维阳不绕弯子,直接开口切入正题。

钟健涛咧嘴一笑,笑容有些渗人。

“我们查了你这个人,你妻子叫姜骊,两年前突发心脏问题,辗转市里各大医院却找不到病因,最后是人民医院的杜景浩医生勉强收了姜骊这个病人,可是,姜骊在两个月前去世了,对吧?”

钟健涛那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林维阳,带着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乎是向来逆来顺受的人在即将爆发之际露出的眼神。

“你不用那么看着我,我没有欠你什么的。”林维阳抬起了那只裹着纱布的手晃了晃,“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杀杜景浩?”

“因为他就是该死,他明明会治病,却偏偏不给我媳妇治,看着她越来越严重也不给治!”钟健涛突然吼了起来,“就光给我们开药,开药有什么用?不还是越来越严重么?他都能换心脏,为什么不能给我媳妇治病!”

林维阳有些头疼,觉得自己跟他解释这个就好像跟一个小学生解释量子力学是什么一样艰难而滑稽:“你觉得杜景浩是因为瞧不起你?”

“不然还因为什么!我知道心脏手术贵,可是贵也得治啊,我可以想办法找钱给他,那个陆什么,陆璋是吧?他家有钱,杜景浩就给他换心脏了,我家没钱,他就连看都不给看!因为穷,就得给人踩吗?”

林维阳在心里替本案的死者说了一百句冤枉:“你应该知道,没有哪个医生是不希望自己的病人痊愈的,就像没有哪个警察是不希望自己的案子水落石出的,没有哪个老师是不希望自己的学生顺利升学的!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钟健涛!”

钟健涛冷笑一声,说:“我后来带我媳妇去了首都大医院,那里的医生也说治不了,找不到病因……最好的医院,治不了?开什么玩笑,难道不是因为我们夫妻俩灰头土脸,一看就拿不出医药费吗?”

林维阳在心里骂娘,心说顾潇潇那关于傲慢与偏见的歪理也不是完全不对。一个人,对别人有偏见是可怕的,可是对自己有偏见,那就是可悲的。

“你是怎么杀的杜景浩,作案工具在哪儿?”

“我负责打扫那条街,就发现最近一个月,杜景浩老去那幢烂尾楼,倚在一个窗口看什么,那天晚上我偷偷跟了上去,想着要不要给我媳妇报仇,可是就在我犹豫的时候,他又走了。我在那待了一会儿,杜景浩却突然又回来了,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当时我就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找东西?没错的话应该是回来找被奉卿顺走的钱包吧……可是杜景浩老倚在窗口看,看什么?

林维阳正纳闷呢,耳机里突然传来了齐予的声音:“老林,忘了跟你说了,我发现,那个积灰不厚的窗口,与其说是正对着人民医院,不如说正对着急诊科,我想,那不是凶手盯梢用的,而是杜景浩偷偷看顾潇潇用的。”

最近一个月……对,他俩分手也差不多是一个月。

林维阳:“所以你就动手了?”

“对,我俩稍微发生过争执,不过最后他还是打不过我。手术刀我是买的,杀了他之后我就扔河里了。”

林维阳想起了杜景浩的死状,难受地闭了闭眼睛:“你就算要杀,直接一刀解决不行,非要用一刀一刀割这么残忍的方式吗?”

钟健涛露出了一个十分残忍的笑容:“他喜欢用手术刀割别人,我也让他尝尝被手术刀割的滋味。”

“他用手术刀是在救人,而你是在杀人!”林维阳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起得有点猛整个人晃了晃。

15

“老林你还好吧?”

“去去去,就那么喜欢围观别人哭啊,边儿去!”林维阳关上了厕所门,轰开了试图跟进来的齐予。

齐予在外头哭笑不得,拍着门说:“全班的同学都知道你爱哭鼻子,这早就不是秘密了……我要上厕所,你锁什么门啊!”

林维阳打开厕所门走了出来,对花菁说:“陆璋呢?”

“办公室待着呢。”

林维阳走到办公室,从柜子里面拿出一根粉嘟嘟的爱心形棒棒糖递给陆璋:“小子,咱们聊聊?”

陆璋接过棒棒糖,有些不解地看着林维阳。

“这是那位姓齐的大爷说的,给你一点温暖和关爱,这糖最后一根我都给你了。”林维阳坐到椅子上说,“人明明不是你杀的,为什么你要认罪呢?”

陆璋低下头试着剥开棒棒糖的糖纸,说:“其实那天我是想去那幢烂尾楼跳楼自杀的……我早就觉得活着没意思,但是又不敢自杀……我怕疼,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准备跳楼,却撞见了杜医生的尸体,看见他那副样子,我又害怕了。”

“为什么觉得活着没意思?”林维阳眨巴着眼睛问。

陆璋把糖放进嘴里:“在我八岁之前,我都不知道原来我还有爸妈,他们把我造出来,但是又不管我,不管就不管吧,可每到关键的时候他们又总要进来插一脚,我喜欢画画,可他们总要我学金融去继承我爸的事业,这听起来特别像演电视剧是吧?”

林维阳诚实地点点头。

“说是跟着我叔叔长大,可我叔其实不疼我,十二岁那年我在家发高烧,全身疼得快碎了,可是没有人关心我,最后还是我自己拨的120。”

“因为我非要学画画,非要做插画师,我爸气得犯了心脏病,呵,后来我的心脏病比他严重多了……”

林维阳一言难尽,有这么跟自己亲爹比的吗?

“我是十五岁那年确诊的抑郁症,后来好像是越来越严重了,我想死,但是怕疼,可能是我从小到大摔疼了磕疼了都没有人在意,所以我疼怕了……那时候我发现了杜景浩的尸体,你知道心理学有个说法叫投射效应,看见他死了,我除了害怕,居然还感觉到了一种解脱。”

“其实,杜医生算是救了你两次。”林维阳突然插嘴道,“第一次是心脏移植,第二次是他的尸体阻止了你跳楼,他想让你好好活着,你明白吗?”

陆璋点点头,突然哽咽了起来:“我知道……但是我当时想,如果人是我杀的该多好,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向死亡了,让别人枪毙我总比自己动手来得痛快。生和死,对我来说早就没有意义了。”

林维阳神情复杂地看着他:“陆璋,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那叫伟大,但是将别人的生死置之度外那就叫无耻了。万一我们真的错判了你,那真凶呢?他再跑出去杀别人怎么办?”

陆璋低下头,眼泪“啪嗒”一下滴在自己手上:“对不起……”

林维阳叹了口气:“那你那把手术刀上为什么会有杜医生的血液成分啊?”

“我当时,用那把手术刀抵在尸体的脖子上,后来马上又拿开了。这刀我就是用来雕木雕玩的。”

林维阳看了一眼上完厕所出来倚在办公室门口的齐予,对陆璋说:“小子,那位齐警官是学心理学的,他认识很多厉害的心理医生,你要是愿意配合,他可以带你去看看,怎么样?”

陆璋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林维阳。

林维阳笑了笑,说:“其实这个世界上关心你的人很多的,我、齐警官……还有给你捐献心脏的那个人,那个人要是知道你这么不惜命,九泉之下非得哭晕在厕所!”

16

林维阳抬起那只裹着纱布的手,裹挟着混着药味儿的罡风呼啸而过……

齐予后退了一步,躲过了一个来自林队长热情的熊抱:“混账东西,干脆把你那只手也来一刀好了!”

林维阳笑眯眯地说:“正好,变成残废就不用自己做饭了。”

齐予:“天天点外卖很贵的。”

“你个牲口,就不能让我去你家蹭饭吗?”林维阳很委屈地说。

齐予笑了半天,突然说:“结案结果你告诉顾潇潇和奉卿吗?”

“不告诉,顾潇潇毕竟跟杜景浩好过,知道真相不知道该多难过。”林维阳说,“奉卿就更不必了,她要是知道因为自己偷了杜医生钱包,杜医生回去找才被杀的,指不定自责成什么样。”

齐予看着天,轻轻地说:“老林,你不觉得人是一种贵贱同体的东西吗?”

林维阳一脚跳下了四个台阶,说:“觉得啊,你看,陆璋不想活却活了,钟健涛他媳妇不想死却死了,平安喜乐也好,轻贱其身也罢,生老病死本身跟贵贱是没有关系的。”

用生命捍卫自由与权利的是人,将自己分为滑稽可笑的三六九等的也是人,人一边呼吁着平等与自由,一边将沉重得无法逆转的偏见和标签贴在别人乃至自己身上。

人可以是万物之灵长,亦可以是奴颜婢膝的丧家之犬。

人,高贵着自己的高贵,贫贱着自己的贫贱,自尊又自卑地活着。

可终究,生老病死本身跟贵贱是没有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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