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阴雨连绵。

李启明站在悬崖边，看着远处天空中，铅灰色的乌云。

地上有一个书包，里面的书本散落出来，有《公务员真题一百讲》、习题册、景区门票，还有一张黑白两色的纸，纸是折着的，只能看到那纸背后，印着一座古城。书包后方悬崖边上，有两个向外的脚印。

李启明碰都没碰那书包，他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用塑料袋装着的，自己用打印机打出来的遗书。四下里看了看，将遗书放在悬崖边一块避雨的石头下方，用小石块压住。

做完这些，李启明走到悬崖旁边，一点点倒退着，用小树枝仔细而无规律地，一点点扫除自己印在泥土上的脚印。

也许连绵不断的细雨可以帮助他消除他来过的痕迹，但李启明不敢冒险。

扫到那书包旁，李启明眼睛一瞟，却发现了奇怪的一件事。

那些书本、习题册已经被细雨洇透，颜色黯淡，但那张黑白两色的纸，却一点都没湿，在阴雨天里，仿佛在闪耀着白光。

雨点打在那张纸上，仿佛打在草尖上，直接就滑落下去。

李启明愣了一愣，想了想，最后还是忍不住好奇，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将那张纸抽了出来。

他打开那张纸，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

契约书

今有阳间人士______，自愿贡献阳寿三年，下送幽冥，解救地府冤魂，以换薄赏（赏格指定：越权），签字_______，画押________

地府福利办戊戌年六月初三

李启明笑了一声，带着轻蔑的眼神，下意识向崖下看了一眼，但现在他没办法把纸放回去，既然已经拿起这张纸，那就带走好了。

——他害怕深谙痕迹学知识的警察会根据书包翻动的痕迹，发现牛万成是他推下山崖的。

李启明清理完所有自己能发现的痕迹，轻轻呼一口气，慢慢踩着砾石地面，向一条他勘察好的，人迹罕至的下山小路走去。

很多人说杀人会有负罪感，但他毫无所觉。

他以前只知道自己内心有些阴暗，虽然表面上总是装成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但他知道自己内心到底是什么样子。

从小时候他以课代表的特权，在上课时间进入空无一人的教师办公室，偷开老师抽屉，偷走那些自己喜欢的，老师没收的东西取乐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也许有点问题。

但是，这又如何？没人会发现的，无论是以前那些小事，还是现在这件……小事。

只要无人察觉，那就等于没发生过。李启明如此想。

他的脚步轻快了起来。

甚至吹起了口哨。

走到山脚下，李启明才将背上背着的双拐取下，从包里小心地拿出固定骨折用的夹板，将自己右脚夹好，绑牢。这才拄着拐，一瘸一瘸地进入旅馆后门。

细雨如雾，远处山间有云飘过，风刮了起来，由小至大，狂风呼啸。

暴雨如注，将一切痕迹消弭。

2

“听说没有，牛万成在仙姑顶跳崖自杀了。”

“嘘，小点声，他女朋友这次也跟团来了……”

“哪呢？”

“喏，那边那个。”

“真漂亮……”

“是啊……哎，你别用手指她啊……”

嘀嘀咕咕的两个人一回头，看到李启明正瞪着他们。

“人家男朋友刚刚出了事，你们就这样，好意思吗？”

他在单位里一向名声甚好，甚至被领导不无夸奖意味地说“做人太老实”，所以他现在站出来指责这两个同事，身边其他一起来团建的同事们，纷纷露出赞同的眼神。

李启明说完话，拄着拐杖，艰难地挪动到牛万成女朋友的桌旁，看着她哭肿的双眼，表情木讷地愣了好久，才小声说出一句：“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啊，小尹……”

“请你不要在这时候来烦我，谢谢。”尹淑荇皱了皱眉，小声对李启明说。

李启明眼角抽搐一下，表情变得尴尬起来。

“好，好，小尹你自己注意身体。”李启明转身艰难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你男朋友都死了，竟然还这种态度……

李启明心中有怒气，但他轻易不会表现出来。

回到自己房间，他将房门关上，这才放下拐杖，轻巧地走到床前坐下，左思右想。

没关系的，最后李启明这么想道：“烈女怕缠郎，反正牛万成已经死了，只要自己下得了水磨工夫，还怕这尹淑荇，最后不是自己的女人？”

李启明打开旅馆卫生间里的抽风机，在马桶上方点燃自己上山时戴的手套，又从旅行箱里掏出一双和自己现在所穿的鞋子式样一致，鞋底花纹却完全不同的鞋子，将旧鞋鞋底用刀刮烂，放进旅行箱。

接下来是衣服，李启明这么想着。收拾的时候，他从自己上山时穿的衣服里，摸出来一张纸。

那是李启明从牛万成包里拿到的契约。

李启明看着这张黑白两色的契约，心下盘算一会儿。

他找出笔，试探着写下名字，按上手印。

下一秒，这张契约无风自动，无火自燃，化为飞灰。

李启明眼睛睁大，不敢置信。

3

“集合集合。”大领导看着眼前这些单位职工们，痛心疾首地说，“最近咱们单位确实是工作忙了一些，但是有些同志因为这样就想不开，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现在的这一代年轻人啊，一点压力都承受不住。啊，像小李这样任劳任怨的好小伙子，大家也要多学习嘛。”

李启明眼角暴跳，他不敢正眼看站在大领导身后的那几名警察，心里却已经将大领导全家都骂了个遍：“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要提起我的名字，你这个老不死的，早晚我也要杀了你！”

但为时已晚，此刻大领导已经接着说了下去：“等一下这几位警察同志会来问各位几个问题，请大家配合工作，询问完毕以后，咱们就打道回府，团建工作下次再举行吧。”

来参加团建的单位同事们，按照警察提供的名单列好了队伍。

李启明倒是遇事胆大，他拄着拐杖慢慢走进队伍中。

轮到他时，他回想了一下自己骨折还没好时，对照镜子记下的，用伤脚踩地时脸上的痛苦表情，然后才慢慢地拄拐进入询问的房间。

里面的几名警察面色严肃，看着桌上的材料，伸手示意李启明坐下。

眼尖的李启明隔着桌子，看到他们正在查看的材料，心里咯噔一下。

桌上有三沓纸，其中一张上只有寥寥几个人名。李启明一看就知道，那是几个平素和牛万成毫无瓜葛的同事，也就是嫌疑最小的同事。

李启明的名字不在那张纸上。

惯例的身份问询后，其中一名眉毛颇浓的老警察看了一眼材料，抬起头看着李启明，目光如电：“听说李先生你之前追求过尹淑荇？”

糟了，到底是哪个该死的，竟然把这种事也告诉了警察！李启明心中巨变，但脸上还是一片茫然：“对啊，不过那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你们不提我都快忘记了。”

怎么办，自己要冷静，自己要冷静，想办法让警察不要怀疑我，让自己上那张白名单！但是既然已经被挖出自己追求过尹淑荇，那这事就没法善了了，怎么办，怎么办……

李启明耳后一滴冷汗慢慢滑下来。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李启明大吃一惊——

这些警察对视一眼，讨论几句，竟然挥手示意李启明出去。

而且他们竟然还在那张“白名单”上，当着李启明的面，写下了李启明的名字。

李启明准备的无数对抗问话的手段，都没用上。

直到自己安全回到中海，过了好几天，李启明都一直以为，这只是警察的故布疑阵。他们绝对会在暗处观察李启明，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找出他的罪证。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按照从网上找的反侦察知识仔细对比好几天，李启明才确认——自己真的被排除了嫌疑。

这怎么可能呢？自己一开始，明明就被怀疑过了……

4

不久之后，李启明隐约发现，自己无意中签下后自行燃烧消失的那张“阳寿契约”，可能是帮助他摆脱嫌疑的真正助力。

发现这一点的原因很有趣。

单位最近要分房了。

李启明知道自己这种单身男青年，根本就排不进那个队伍，除非去送钱走关系，但他也不想这么做，会违背自己“忠厚老实”的人设。

但是最后分房名额公示的时候，李启明却发现，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

有同事甚至因为这事，以为李启明和高层领导有什么亲戚关系，从此高看李启明一眼。

但李启明却知道，自己根本没什么高层关系。

思来想去，他只能认定，是那张契约，帮助他脱罪，帮助他得到了单位分房。

虽然这些事情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是熟读《福尔摩斯全集》的李启明却深信一句话：“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的因素，那么剩下的唯一可能，即使再离奇，也大概率是真实。”

更何况，李启明是亲眼看过那张“阳寿契约”无火自燃的神奇景象的。

所以李启明打算查一查，这个叫“阳寿契约”的东西。

搜索引擎里，有关“阳寿契约”的条目很少，但李启明还是找到了一条对他有用的信息——里面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怎么捡到一张契约，怎么享受了一段美好的阴妻陪伴时光，之后又怎么怎么惨的过程。

“城西，王半仙……”李启明看着那人透露出来的这个人名，点了点头。

5

算命店里，一老一少两个人懒洋洋地瘫着。

王山忽有所觉，回头一看，一个人拄着拐杖，正要推开算命店的门。

那人进门后，刘文轩捋着胡子迎了上去：“您好，算吉运还是算姻缘？”

“我找王半仙。”那人笑了笑，颇为英俊的脸，看上去还有些憨厚。

王山懒洋洋地伸手摇了摇：“这儿。”

等到那人拄着拐坐下，王山继续懒洋洋地说：“你装瘸是为了请病假吧？”

那人脸上憨厚的神情消失了一瞬，精光从眯起的眼睛里射出，又很快收起，张嘴岔开了话头：“我想问您一下，‘阳寿契约’这个东西，您这儿是不是……”

“哦？生意上门啦。”王山兴奋地坐起来，手从裤兜一摸，拽出来一大卷黑白两色的纸。

王山颇有些殷勤地介绍：“老哥想签什么样的？运气、余钱、移情、眼前、梦里花，应有尽有。”

那人倒也不客套，开口问道：“‘越权’，这个契约你这儿有吗？”

王山惊讶地开口：“这契约怎么在你那儿？”

那人一愣，从兜里掏出画着奇怪图样的口罩和墨镜戴上。

“这个越权契约，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人瓮声瓮气地问。

王山一时间还没缓过神，下意识地回答：“就是它可以让你拥有之前并不会拥有的权利。比如你去排队买火车票，只有三十张，你排五十一，但是签了越权契约，你照样可以拿到车票；或者考只有本科毕业才能考的公务员，就算你学历是小学肄业，照样可以去考……

“等一等，我记得人世间只有一张回报是‘越权’的‘阳寿契约’，怎么会在你那里？”

那人眼睛眯起来，看上去口罩下的脸正在笑。

突然这人站了起来，转身跑出门去，很快不见了踪影。

王山霍然站起，但那人脚步太快，竟然连拐杖都没要。

刘文轩眨眨眼，看着王山，纳闷地问：“师叔祖，什么情况？”

王山面沉似水，掏出手机。

“喂，管理处吗？帮我查一下‘阳寿契约’，‘越权’那张，被谁用掉了。”

“啊？保密……那再帮我查一下既往持有人，我知道现签约人保密，我问既往持有人。”

“哦，这个牛万成的电话你们有没有？什么？死人你们不管？知道了。”

挂掉电话，王山想了想，又拿起手机。

“喂，老阴啊……你是阴差，我就叫你老阴咯……行了，别打岔，最近你们地府有没有收一个叫牛万成的冤魂？有？好。”

刘文轩听着王山打电话，也咂摸出一点门道，他开口问王山：“师叔祖，刚才那人是不是……”

老刘头儿以手做刀，比画出一个“砍”的动作，又比画出一个“拿”的动作。

王山木然坐下，那人谨慎至极，发现自己可能会暴露，就立刻戴上口罩墨镜。更该死的是，那口罩上的图样非常怪异，怪异到可以轻易让王山想回忆那男人的脸的时候，脑子里只能出现那怪模怪样的卡通口罩。

“这个，要不要找阴差来……弄他一下子？”刘文轩仿佛知道王山在想什么。

“不知道人名不知道住处，毛都没一根，谁来也找不到，怎么弄？”王山阴沉着脸说。

“那怎么办，就放任这个杀人犯逍遥法外？”刘文轩问。

王山阴着脸想了好久，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

他眯着眼说：“没关系，人作恶，有天收。”

6

半年后。

李启明开着新买的高档跑车，接了尹淑荇下班，享受了一顿半年前他一个月工资也吃不起的高价晚餐后，很绅士地送尹淑荇回家，这才开车回到自己家里。

半年前他从王山所在的算命店脱身后，躲了几天，就向领导递交了辞呈。

然后他用所有值钱的东西抵押，开了一个小小的工程承包公司。

这个公司从上到下就他一个人，他不会去送钱行贿，也不会和人争抢地盘，他来来回回，只做一件事——投标。

而且只投那些看上去有猫腻的工程。

有些志在必得的工程承包方，以为自己可以轻易解决竞争对手的时候，一般都不会在意。

但假如这个小小的竞争对手，竟然拿到了第二轮甚至底轮竞标权，他们就会在吃惊之后，试图用简单一点的办法，解决这个竞争对手。

比如用钱收买。

当他们用钱收买不了的时候，才会想出更激进的手段来。

而李启明对送上门的钱来者不拒。

利用自己“越权”的“阳寿契约”，他可以轻易进入第二轮、第三轮，甚至最终轮竞标。这时候他只需要坐在自己租来的办公室里，等着对方送钱来，让他放弃，就可以了。

同样利用“越权”的能力，他也得到了追求尹淑荇的机会。

一切都在变得美好。

而且还会更美好的。

听说尹淑荇过段时间要去一艘豪华游轮玩，而李启明知道这事的时候，游轮的名额已经满了。

但这对李启明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

他利用“越权”能力，很轻易地拿到了上船名额。

听说是有人突然受伤无法行动，才空出这个名额来。

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李启明如此想。

等到上了船，自己和尹淑荇每天如胶似漆，估计不等下船，他们就可以正式成为男女朋友了吧。

在落地窗前，李启明端着酒杯，看着中海这个城市，冷笑起来。

牛万成，我杀了你，夺走你的契约，还要抢走你的女人。

这个世界是残酷的，弱肉强食。

而我将是食物链顶点的王。

7

对于成为食物链顶点的王者这一点，现在的李启明稍微有点不那么自信了。

他蹲在地上，看着其他和他一起蹲在游轮甲板上的乘客。

还有那几十名挎着冲锋枪，耀武扬威的外国海盗。

海盗里有人用英语喊了几句话，李启明听得清楚，他们说的是：“漂亮女人一律弄走，再弄几个看上去有钱的肉票，咱们现在就走，海警就要来了！”

李启明悄悄摘下自己手上新买的高价手表，放进旁边蹲着的尹淑荇衣兜里。他手在地上摸索两把，将衣服抹得又脏又皱，浑身瑟缩着，蹲在尹淑荇身后。

海盗们持枪走了过来，看到尹淑荇，眼前一亮，拽着尹淑荇的头发，将她拉了起来。李启明悄悄向人堆里躲去，丝毫不顾尹淑荇看着他的绝望目光。

海盗们兴奋地笑着，李启明将自己藏在人堆里，嘴角也轻轻弯起。

女人有的是，大不了自己再……

他头皮一疼，中断了想法。

怎么回事？李启明被海盗拽着头发，走到尹淑荇身前。海盗们仿佛中邪一样，盯着李启明看了两眼，将尹淑荇推回蹲着的人群中，再打量他两眼，将他放进一群漂亮女人中。

……不，“越权”！

“不，不要这样！不，我没有钱，她……”李启明着急起来，他大声喊着。为什么“越权”的能力，这时候竟然也生效了，还把他塞进了他根本不想进入的，被海盗带走的名单！

不！

拼命挣扎的李启明眼前，枪托快速放大。

“咚”的一声，李启明口鼻喷血，跪倒在地。

不，这不对，自己是要成为……

李启明脑海中的想法，随着海盗们的拳打脚踢，随着休克，终止了。　

“带走这么多人，万一不听话怎么办？”海盗里有人问。

“没关系，随便找个人，每天打一顿就可以，给他们看看反抗的后果。”海盗头目回答。

“找谁？”有海盗问。

海盗们互相看了看，低头看向昏迷的李启明。

他们笑了。

8

“中海电视台报道，在索马里附近遭劫持的‘远洋公主’号游轮，经过中方与索方以及国际海警密切配合，除一名男性遇害外，成功解救出所有人质。

“据悉，该名遇害者姓名为李启明，中海市民，男，29岁，在被海盗劫走的过程中被虐待致死……目前中方已经向国际海警申请引渡海盗……我台会继续跟进……”

电视里播放的新闻并没有让王山抬起头，他端着手机正在玩游戏。

刘文轩从店外走进来，纵是平时不怕热的他，此刻遍布老年斑的脸上也冒出一点细汗。

他焦急地走进门，王山看着他走向电视，刘文轩念叨着：“偶像101今晚总决赛，师叔祖你不看新闻吧，不看我就换台了……”

王山的眼睛随着他的动作转动，瞟到电视，突然大喝一声：“等会儿！”

电视上播出的，正是李启明那张脸，旁边配的文字是——“远洋公主”号游轮无辜受害者李启明。

王山笑了起来。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师叔祖，你又吃什么坏东西了？”

“看你的偶像101去，你的记忆跟鱼一样只有七秒钟的……”

“师叔祖，你又骂我！”

“哈哈哈……”

“突发消息，据警方报道，李启明的行李箱运送回国途中，因机场方抽检，搜索出预谋作案日记。警方根据日记前往李启明家中搜查，查获大量作案工具，疑似与至少一起伪装自杀案有关……”电视突然转而开始报道这个新闻。

刘文轩纳闷地摇晃脑袋：“这也太巧了吧，抽检都能抽到李启明的行李箱？”

“也许，‘越权’契约还在生效，契约帮李启明‘越权’，拿到了抽检机会吧。”王山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