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三只眼

第二天滋子比平常更早出门,直接前往大宅文库。那里保存着全日本出版的各种杂志,是很珍贵的数据库。这年头在网络上几乎什么都查得到,可是要查阅拉页照片的话,还是亲自造访大宅最有收获。

滋子目标明确,因此没花多少时间。找出她要的拉页照片,请求帮忙影印到取件,前后不足一个小时。

滋子的心脏跳动得有些快。今天是五月常见的舒爽艳阳天,渗出汗水是因为她心情高涨的关系。

有两份杂志刊登了滋子要找的照片。一张是彩色的,一张是黑白的,两张都拍摄到被烧得半毁的土井崎家片瓦无伤的屋顶正面和架设在三角形立面顶端的风向仪——蝙蝠风向仪清晰可见。颜色是紫色的,的确跟蝙蝠侠的标志很像。

彩色照片上标着“长期离家”的标题,黑白照片的标题则是“时效到期前的沉默”。

一踏进诺亚出版的办公室,滋子发现小惠已经先到了,正一脸困意地用抹布擦桌子。

“小惠。”

“啊,早呀。”

滋子一言不发地将影印的照片摊开来给她看。小惠先是单手接下,旋即又改成以双手的食指和拇指夹住纸张,于是滋子只好接过她手上的抹布。

“果然有。”

“嗯。”

“这真的是土井崎夫妇的家吗?”

看来小惠也查阅过该案的报道。

“是的,她们没有搞错。”

滋子双手合十对着用眼神询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的小惠,拜托说:“对不起,今天可以让我休息一天吗?”

“当然可以,问题是我说了算数吗?”

还好滋子负责的业务已经告一段落,这个星期正好空出手来。

“我想去一趟北千住,访问一下附近邻居。”

“土井崎他们一家人……”

“应该已经不住在那里了吧。”

“说得也是,怎么可能待得住。”

“假如邻居们还都记得这个蝙蝠风向仪,那就百分之百没错了。”

“什么?你只是为了再次确认吗?”

“为了谨慎起见呀。”

两人说话之际,野崎刚好来了,滋子便将影印的照片也拿给他看。

“真是拿你没办法,公司可是没有带薪假的福利哦。”

“知道啦,不好意思。”

为了搭乘千代田线,滋子来到御茶水车站。转车途中,一边看着手表一边打手机。由于要找的人是个夜猫子,她也没把握上午这个时间对方是否已经起床。

果不其然,对方的声音听来刚睡醒。

“嗯……我是引田。”

引田是滋子到诺亚出版工作后认识的朋友,是一名对家庭杂货很内行的女性文字工作者。

“咦?前畑呀,早啊。”

滋子先为扰人睡眠致歉,然后以“不好意思,有点突然”为开场白,直接切入正题。

“你知道风向仪吧?那种东西一般在家居超市里都有吧?”

“嗯,有些家具店也会卖,上网也买得到。DIY的组合材料,种类也很多。”

“那其中有没有不是公鸡而是蝙蝠造型的呢?”

“蝙蝠?”

“跟蝙蝠侠标志很像的形状。”

神志依然不太清醒的对方不禁大笑反问:“你要买那种东西吗?”

“不是啦,我只是想知道,蝙蝠造型的风向仪是否曾经流行过?”

对方似乎正在将计算机开机。

“嗯……这个嘛……蝙蝠造型恐怕……就我个人好像没看到过,似乎也没听说过曾流行那种东西。”

“如果是组合材料包,就可能会有吗?”

“嗯……很难说。毕竟蝙蝠不能说是很可爱的动物。”

“那倒也是。”

“应该是完全自制的吧……另外很有可能是跟蝙蝠侠有关的商品。”

也就是说,可能是作为漫画或电影的周边商品在市面上销售的。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是流行于蝙蝠侠的粉丝间吧。

“要我帮你调查吗?”

“可以吗?太好了。”

“那是我的工作嘛,而且平常又很受到诺亚出版的照顾。”

“事实上这是我私人的业务。”

“那你下次请我吃饭就OK啰。”

滋子答应后挂断电话,一想到对方被吵醒帮忙打听奇怪的事,边打哈欠边问“蝙蝠造型的风向仪”的表情,就觉得好笑。

在北千住下车后,滋子先在车站里的书报摊买了份地图,大致浏览了一下,却没找到千住鸟居町,大概是很小的区域吧。倒是有座千住神社,附近有“千住宫元町”,就是不见“鸟居町”。既然是隶属千住南警局的辖区,应该是在足立区南部没错,可是……

没办法,只好从皮包里掏出眼镜,坐在长椅上细看。

不是“老花眼”,这种症状现在被叫做“熟龄视力衰退”,其实还不都是一样。滋子不到四十岁便感觉到了这种征兆,而今阅读较小字体时,老花眼镜已成必需品了。气人的是大她三岁的昭二却完全没有这种迹象。

有了!足立市场——准确说,是在东京市中央批发市场足立市场的西边。比起和千代田线可以转乘的JR,或许离京成线的千住大桥站更近一点。临时起意就是会出这样的错!

东京市内这种大型公交总站站前的热闹情况几乎大同小异。就连设置在显眼处的大型消费性金融广告牌也一模一样。

然而走出车站,林立在狭窄的道路两旁的商店、崭新的公寓大楼和老旧的独栋建筑相间的街头景象,又让滋子觉得很亲切。就跟她所居住的葛饰区一样,十足的东京老街风景。穿梭在住宅区里的小街巷道,擦身而过的是以自行车载送货物的人们、自行车加装安全座椅载着身穿幼儿园制服孩童的年轻妈妈。铁皮屋内传出锵锵作响的金属声。一整片由灰转黑的石砖围墙里面,茂密的树木显得很拥挤。娇艳的新叶和隔着一条单行道、对面人家玄关前摆放的缤纷盆栽相呼应。

沿途出现几所中小学校,学生上学放学必经的步道涂上了绿色油漆。听说以前的人造访陌生地方时,总是以寺庙、神社为参照,现在则改成了学校。这是因为学校有操场,空间宽阔,特别显眼的缘故。

慢慢走了约三十分钟,终于发现“千住鸟居町”的住户标示牌。淡绿色的标示牌固定在涂着灰浆的住宅墙角上。旁边有一间小小的稻荷神社,大概“鸟居”指的就是这间神社。

接下来也不用费心找了。只要一抬起眼睛,就能看到前方大约只容一辆小型车——大一点的厢型车可能有些困难——通过的小巷,两旁是成排的颜色形状各式各样新旧不一的住宅,其间却赫然有一块仿佛被清空的土地。

那里就是被烧毁的房舍遗址。

滋子放慢脚步,屏住呼吸向前靠近。

据说被烧毁的面积为一百六十平方米,但眼前这块土地的面积应该更大一些。已看不到半毁的房屋,一切都被铲除移平,地面已清理过了。

空地呈横向的长方形,左手边的边缘部分约有三十度的倾斜。原先这里盖有五栋房子,不知道是如何配置的,有点像是拼图一样。这在传统住宅区倒也很常见。

三十度倾斜边缘的隔壁,是栋楼高三层、外墙涂成巧克力色的轻质混凝土房屋,感觉屋龄尚新。因为土地界线是倾斜的,而房屋盖得方方正正,旁边有些余裕,有两辆脚踏车停靠在墙边。

整好的空地似乎还没有进行过动土仪式。干燥的地面已开始长出杂草,到处散落着易拉罐、便利商店塑料袋等垃圾。埋设燃气管线的位置立有红色木桩的标示。

从刚才到现在,始终没有看见有人走过这条小巷。家家户户的阳台、二楼晒衣场上,缤纷地挂满了正在晾晒的衣物。

远方传来轰隆隆的声响,滋子回头一看,只见刚才走来的横向街道上,快递员正推着推车经过。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挨家挨户按门铃似乎太夸张。这一区的前方,越过没有红绿灯的马路另一头可以看见洗衣店的招牌,它的对面好像是美容院。两处都是一般路人不会进入的店面,但要打听消息还是店家比较容易下手。

滋子正要跨出步伐时,那栋轻质混凝土房屋的门开了。只见大门全打开,却不见有人出来,又过了一会儿,才看见一辆特大号的婴儿车露出半个车身,以为前轮正要越过门槛时,不料一名身材矮小、满头白发的男人从推车旁边的缝隙挤出来。

男人绕到婴儿车前面,双手一抓向上抬起。婴儿车“咔嚓咔嚓”地不停晃动,就是不过门槛。男人只好用力抬起推车,身体往旁边一倾,滋子这才看见婴儿车上乘客的脸。

那是对双胞胎,大概还不到一岁。尽管车子晃动得很厉害,双胞胎却始终不哭不闹,乖巧地大睁着眼睛。

“嗨哟!”

总算看见整辆婴儿车了。

“那我出门了。”满头白发的男人对着家里打声招呼并关上门,这时才注意到滋子的存在。

滋子微笑点头致意,男人也点头回礼,脸上立刻浮现笑容。

“啊,不好意思,请按门铃吧。”他指着门说,“我太太在家。”

对方大概是误会了吧,滋子根本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是……请问……”

“超过十公斤的话,我们也可以帮忙送的,但是要到傍晚才行。”

不知道婴儿车上是哪一个宝宝发出了“车车”的声音。男人俯身探望。

“乖乖乖,就要走了。我们去看车车。”

滋子看着男子刚才走出的那扇门,在对讲机旁边贴着一小张手写的纸条。

原来是米店。

“请问是小牧米店的老板吗?”

俯身探望婴儿车的男人身体没动,只是抬起头来说:“是的,欢迎光临。”

“不好意思,我不是来买米的。”

姓小牧的男子有些吃惊。他虽是满头白发,面貌看起来却很年轻,应该只有五十出头吧。

“有关隔壁发生的火灾……”

小牧先生连眨了几次眼睛后,才直起身体,仔细盯着滋子的脸看。

“火灾?你跟他们认识吗?”

他口中的他们,应该指的是“房子被烧毁的五户人家”吧。

滋子觉得没有必要说谎,于是率直地回答:“不是,我是想问有关土井崎家的事……”

小牧先生一听立刻垮下了脸。“哦,原来是记者呀。”

又是你们!真受不了!还想知道什么?他的脸上交杂了各种情绪。

“不管是谁我都无可奉告。我正要带外孙去散步,不好意思。”

小牧先生——或者应该称呼他小牧外公吧——尽管对这个不速之客颇感不屑,还是很客气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推着婴儿车快步离去。车上孩子们咕哝着“阿公”和“车车”之类的儿语。

“我想问您一个奇怪的问题……”滋子没有匆忙地追上去,而是大声询问,“请问您记不记得土井崎家的屋顶上是否装有造型很特别的风向仪?”

婴儿推车停了下来。这一次小牧先生脸上很明显地露出诧异的表情。

“咦,你说什么?”

滋子走上前,指着空地说:“土井崎家的屋顶上好像装有一个不是公鸡造型而是蝙蝠形状的风向仪。我在照片上看到过,请问您记得吗?”

车上的可爱乘客们高兴地手舞足蹈。一不注意,右边娃娃的袜子脱落了,滋子赶紧弯身拾起。

“好可爱的小袜袜哟。”她一边笑着跟娃娃说话,一边帮忙穿上。

纯白色的棉袜,袜头部分缝着毛线球。双胞胎同时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滋子的脸,脸颊红通通的。

“你是哪里来的记者?”

滋子抬头一看,面对的是一张严肃的脸。

滋子依然面带笑容地回答:“我不是记者。这是我个人的调查,并非要报道土井崎茜遇害的事件。我只是想了解那个少见的风向仪才来这里的。”

小牧老先生与其说是观察,更像是要嗅出滋子的身份一样,从头到脚端详着滋子,然后才低喃了一句:“风向仪呀,你调查那东西干什么?”

滋子翻找皮包,找到了卡包。要用的不是诺亚出版的名片,而是很久以前印的、最近已不再使用的“文字工作者前畑滋子”的个人名片。她印象中在公交车卡后面还塞有两三张。

有了!边角都磨圆了,感觉很旧,但还算干净。滋子递上名片,小牧老先生动作熟练地收下,大概平时常遇到这样的事。

“原来是文字工作者呀。”

“我不是在调查社会事件,因此不是要问命案的事,而是有关风向仪……”

突然间小牧家的门开了,滋子的说明因此中断。屋里走出一名身穿牛仔裤和T恤的年轻女子,她动作敏捷地东张西望,一看见小牧老先生便赶上来,大喊说:“哎呀,外公!帽子!”

女子手上抓着白色的东西。

“忘了带帽子吧。不是说一定要戴上的吗?都说过好几次了……”对方发现滋子的存在,立刻停住不说了。惊讶的表情和老先生一模一样。

应该是小牧家的女儿,双胞胎的母亲吧。一旦有了孙子辈,家人之间的称谓便开始以小孩为中心。因此小牧老先生肯定是叫自己的妻子“外婆”,自己的女儿“妈妈”或“妈咪”。

“妈妈”的名字是酒井直美。

“酒井”是夫姓,她是小牧家的长女。她说自己的老公跟她一起住在娘家。

看到父亲因为记者采访而一脸不高兴,直美赶紧上前打圆场。她迅速帮双胞胎戴上帽子后,满脸笑容地说:“外公去散步,好吗?”

看到父亲一脸不太认同的模样离去后,她才重新面对滋子。

滋子再一次说明来意。瘦瘦的直美皮肤微黑,手臂的肌肉颇为结实。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很聪明活泼。

“发生那件事的时候,来采访的人实在多得吓人,我父母也因而血压升高,十分困扰。所以只要一听到有人来采访就心生戒备。”

“这也难怪,事到如今又老调重弹,真是不好意思。”

直美笑着说:“不过这么奇怪的采访倒是第一次。为什么你想了解土井崎家屋顶上的风向仪呢?”

该说实话吗?滋子有些犹豫,但还是觉得不妥。一开口就提到超能力之类的话题,恐怕会吓坏这位亲切的年轻妈妈,反而让事情变得不好收拾。

“在媒体争相报道该事件时,我曾在杂志的拉页照片上看到那个风向仪。平时我常写有关家庭杂货的报道和广告,所以颇感兴趣。不知道哪里有卖,或者是进口货?今天是为了其他事情来到这附近,想着刚好可以问问附近邻居,或许能知道些什么……”

直美双手交握在胸前,缓缓地点头说:“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语气依然亲切,脸上也仍带着笑容,但感觉就是不太相信滋子的说法。

“那不是一般市面上买得到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说……”

“那是自己做的,学校的手工课作品。啊!不是小茜做的啦,是她妹妹的朋友做的。”

滋子按捺住惊讶,重重地点头说:“哦,原来如此,难怪不是公鸡造型而是蝙蝠。”

“就是说嘛。土井崎叔叔问是不是模仿蝙蝠侠的标志做的,说做得真好,所以才会一直放在屋顶上。”说完又补充道,“不过已经丢掉了。火灾后的现场都已经收拾干净了。”

“听说这场火灾很严重。”

“我都快吓死了,好可怕!”原本交握在胸前的手转去抚摸手肘,直美望着空地说,“还好我们家位于上风处才没有事。墙壁也没烧焦。当时我们拼命地洒水。”

“土井崎家的位置大概在哪里?”

直美瞄了滋子一眼,指出了方位。

“就在正中央靠路边。里面靠角落的那一户是起火的人家,也因此包括土井崎家靠这边的两户人家才没有全被烧毁。”

从这里看过去,靠近起火人家的二楼住屋,涂灰浆的墙面都被熏黑了。后面那一栋房子的外墙感觉还很新,但瓷砖碎裂脱落,大概是因为大火的热气所致吧?

“邻近都是木造房子,所以很危险吧?”

“就是说嘛。”直美做出轻抚胸口的动作,“我们家改建的时候,建筑公司的人就说了,隔壁是木造的,一旦失火很危险。本来我们家是要盖三层的木造房子,可是担心失火,才改成这种形式的防火建筑。”

“原来是这样子呀,很好的建议嘛。当然能够不发生火灾是最好的了。”

直美的鼻头皱了一下,表情显得很可爱。

“起火的人家姓山野,只有一个独居老人,年纪快九十了。起火应该是睡前抽烟所致。附近邻居都很担心有一天会出事,果然就出事了。”

还好没有人死亡或受重伤。大概是因为左邻右舍都出来帮忙,救出了山野老先生等人吧。

“所以说就只有这五间老旧的木造房屋聚集在此?”

“没错,这些都是出租的房子。”

“哦,那另有房主啰?”

“没错没错,是个有钱人,但不住在这里。”直美皱起了眉头,显出气愤的神情。

“好像是住在千叶吧,对这里根本没有感情,即使听说房子老旧、屋顶坏了漏雨也不来管。这是害怕一旦动手修理,房子住得舒适,房客就不肯搬出去了,所以才会放任不管。”

她的语气很严厉。

“发生这种事后,房主也没有来跟邻居们打声招呼。毕竟山野爷爷已经老年痴呆了,其他住户也都年纪大了,我们因为心存同情所以没有多说什么,可是身为房主至少出面道个歉,不会少块肉吧!”

一口气说完后,直美仿佛才想到滋子似乎不是该听这些话的对象。

“唉,反正事情都过去了,就算了。”她仿佛自圆其说地做了个结语。

“烧毁的房子拆除时,风向仪也一起被清理掉了吧?”滋子问。

“应该是吧,留下来也没有什么意义呀。啊……对了……”直美突然闭上嘴,重新又盘起手臂看着滋子问道,“你是说你姓前畑吗?”

“是的。”

“你真的是来调查风向仪的吗?真的不是来调查诚子的吗?”

“诚子?”滋子很自然地如此反问,却遇上直美严厉的眼神。

“别装蒜了,难道不是吗?我先说清楚,我们家根本不知道诚子现在人在哪里,也不知道她是否跟她的父母住在一起。你就算想骗我们也是没用的,因为从我们这里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

滋子总算明白对方生气的原因。那个叫诚子的人大概是土井崎茜的妹妹吧。

“也难怪你会不太相信,但是我真的对土井崎家的事没有兴趣。”

“所以你只想要知道那个奇怪的风向仪就够了是吗?天底下哪有这么蠢的事!”

滋子气定神闲地微笑。“浪费你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她很有礼貌地鞠了躬,正准备离去时,直美叫住了她。

“帮诚子做那个风向仪的朋友就住在附近。那边不是有个洗衣店的招牌吗?”

直美伸出手指示方向,就是刚才看到的那个招牌。

“就是他们家的儿子,你不妨去问问看,他应该知道得更多吧。”最后还故意加重语气补了一句,“假如你真的想知道有关风向仪的事。”

滋子再一次点头道谢,往洗衣店的方向走去。过了一会儿便听见后面传来关门的声音。

看来酒井直美并非是真的亲切地受访,而是想要正面击退滋子。关于土井崎茜的事件,就刑事案件来说,光是过了时效这一点就足以吸引媒体的兴趣,更何况还有其他足以喧腾的话题。父母杀死亲生女儿、将尸体埋在家里,以及妹妹的存在。

警方没有追究真相,更使得土井崎一家成为最好的取材对象。滋子可以想见排山倒海而来的采访攻势,因此他们必得学着如何好好隐藏行踪。不管怎么说,老家是不能再住人了,但不死心的媒体改变方式、用尽手段去接近附近住户,可能也造成了邻居们的困扰。

滋子倒也不是要为采访记者、媒体说话,然而发生这种事件时,的确会有主动爆料的邻居。大概是因为突然得到社会关注,不禁兴奋了起来吧。这种信息来源对媒体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了。

另一方面,却也有人引以为苦,例如案件的关系人或亲友。他们为事件而震惊,为心中暗藏的秘密感到困扰,同时也认为拿别人的不幸作为诱饵,引诱媒体上钩的行为会遭到报应。这是另外一种人。

酒井直美就属于后者。也许她和“诚子”是同学,以年龄来看不无可能。两人可能是一起上学的儿时玩伴吧。

招牌上写着“今井洗衣店”。在连锁化、加盟化日渐普及的洗衣业界中,像这种独立的店家几乎已濒临绝种。将两层楼住家的一楼作为店面,大片的玻璃窗里面,吊挂着一整排衬衫。店门口是一张白色熨衣台,银色熨斗架在底座上。

这也是表面涂灰浆的屋子,从侧面看起来是倾斜的瓦片屋顶,只有从正面看过来是像一般大楼一样的平面屋顶。在东京市内,即便是老小区,这类型的店面也已经相当少见。

店面出入口是铝制拉门,玻璃上直接以红黄两色颜料写着“周六是优惠日”、“衬衫水洗一律一百元”、“电话一通服务到家”等促销标语。

“请问有人在吗?”滋子一边打招呼一边拉开铝门。店里传出“在,请等一下”的女声应答。

交付送洗衣物的柜台年代久远,已经泛黄发亮。等候期间,滋子一手靠在柜台上,一手将背在肩膀上的包移到手臂上。

直到看见店墙上挂的大时钟,滋子才注意到:啊,原来是午餐时间了,店家正在吃饭。

“来了来了,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久。”

一名看来五十岁上下的肥胖女性急急忙忙地走出来,系着围裙,胸口和肚子显得圆嘟嘟的,头发削成利落的短发,还喷上亮闪闪的红色发胶,十分醒目。

“你好!”滋子打完招呼后便切入正题,“刚才米店的小牧小姐介绍我来的……”

正担心对方可能不相信,同时自己也觉得调查的内容很奇怪,才准备递上名片时,听见里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妈,你让开!我来应付她!”

一听见粗重的嗓门,红色发胶的妇人赶紧让到一旁。

“砰砰砰”绝非只是形容之词,实际上滋子真的听到砰然声响。当看到对方体格时也就自然明白了。

滋子和一个身高一米九〇,体重百多公斤的巨汉隔着柜台相望。一时之间目瞪口呆。

对方五官还算端正,可惜突出的下巴和一双小眼睛实在很难跟英俊二字扯上关系。不过剪着五分平头,倒是很适合他。毕竟除了平头,也很难想象还有什么发型适合这巨汉。

“听说你是记者?”巨汉张开厚实的双唇问道。

一开口,本来就很小的眼睛更是眯到不能再眯,视线直接射穿滋子,呼吸也浓浊粗沉。

“听说你在追踪诚子的下落?不要太过分了。”

巨汉探出身子,双手重重地搭在柜台上,看起来就像是台面长出了树干似的。

滋子本能地身体往后退,但脚步没有移动。

“我想你误会了,我没有。”滋子察觉到自己的语气还很平静,也就镇定了起来,“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调查土井崎家人的下落。土井崎家……”

“少啰唆!”巨汉气势惊人。他没有怒吼,就他而言只不过是将肺活量调“大”一些而已。

但也已经够吓人了。好笑的是,比起滋子,站在一旁顶着一头红色发胶的母亲更为吃惊。

“哎哟,拜托,胜男,你这是在干什么?突然间大声说话。真是不好意思呀,小姐。”

看到她对滋子道歉,巨汉儿子立刻对着自己的母亲怒吼。“干吗对她那么客气!妈,这家伙是媒体派来的。她是来调查诚子的事,居然还厚颜无耻地鬼扯一番。”

“不……不是那样的。”滋子摊开双手,高举在胸前,就像是弃械投降一样。“我已经说了这是个误会。我来这里是想调查有关土井崎家屋顶上装饰的那个风向仪。小牧小姐告诉我说那个蝙蝠造型的风向仪是这家店的儿子做的。”

“你编的那些鬼话,谁会相信呀,不要太瞧不起人了。”

一…热气随着骂声往脸上扑来,是对方的鼻息。

“胜男你……”母亲用力拍打了一下儿子粗壮的臂膀。“像你这样破口大骂,人家怎么跟你说话呢?为什么你的脾气就是这么急躁!”

令人惊讶的是,母亲的反击奏效了。名叫胜男的巨汉瞬间退缩了。

“干吗呀,妈,干吗对我生气呢?”

胜男母亲乘胜追击。“谁叫你发脾气,所以我只好对你生气啰。笨蛋!我跟你说呀,对着女人大吼大叫,就不是男子汉该做的事!”

“可是我对这家伙……”

跟香肠一样粗的手指对着滋子的脸指过来,胜男母亲一把拍开了那根手指。

“不可以对别人指手指,没有礼貌。”

看得目瞪口呆的滋子不禁笑了出来,胜男母亲也跟着难为情地笑了。

“真是不好意思,这孩子就是只长身体,不长脑子。动不动就发脾气。没教好他,真是不好意思呀。”

巨汉撅着嘴在一旁闹脾气,慑于母亲的威力不敢造次。

这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小眼睛猛然睁大。“啊,直美。”

滋子赶紧回头。原来酒井直美就躲在拉门后面。因为是玻璃门,在彩色促销文字的另一边,她蜷曲的身体一览无遗。

“唉……”她一边叹气一边现身,然后双手叉腰说,“胜男你真是没用。午安,伯母。”

她苦笑着跟胜男母亲打过招呼,接着斜眼看着滋子问:“前畑小姐,你真的是来调查风向仪的事吗?真的真的真……的……只是为了那个东西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滋子明白了。直美在告诉滋子不妨到今井洗衣店探问后,立即打电话通知了他们说马上会有记者过去追问诚子的下落。可能她也要求胜男说:你就大声点说话,吓走对方。

“是呀,我真的就只是要知道这件事。”

因为实在是太好笑了,滋子笑得一发不可收拾。一脸被打败的表情的直美,瞪着儿子满脸怒气的母亲,以及一脸困扰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巨汉,这三人的组合实在是太可爱了。

收拾好餐桌(母子俩正在吃的是中华凉面),胜男母亲泡了一杯咖啡给滋子。不是速溶包,味道很香。

“谢谢。”

这处厨房兼餐厅虽然狭窄又有点杂乱,却很舒适,铺着令人怀念的树脂地板,还有几把红色塑料凳。

“对不起,刚才做得太过火了。”

直美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她的表情与其说是个年轻妈妈,不如说像是高中生。

“我说你呀!我又不是你的看门狗,不要老是教唆我做坏事。”胜男一脸不高兴。

直美不当回事地笑说:“那也没办法呀,谁叫我真的觉得这个人很奇怪。”

“对不起。”滋子缩着身体道歉,“难怪你会误会。不过根据我的观察,你们的确因为有关土井崎一家人的采访吃足了苦头。”

胜男从搁在餐桌上的烟盒中拿出了一根香烟点上,是希望牌的无滤嘴香烟。

“说到苦头,还真是不少呀。”

“真是气死人了,没完没了。”

“我可以理解。”

胜男母亲指着他们两人说:“这两个孩子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跟诚子在一起。因为彼此住得近,感情很好。”

“三个人就像是串在一起的粽子,老是在一起。”

果然猜得没错。

“难怪会那么关心土井崎茜的妹妹。”

直美显得很意外地侧着头问:“前畑小姐,你真的不知道诚子的名字吗?”

“是的,因为没有被报道出来呀。”

哎呀!直美睁大了眼睛。“所以你果然不是要调查诚子的事哦。”

胜男眼露凶光。“看吧,都是你胡乱下的判断。”

“她叫诚子,诚恳的诚,诚子这名字很好听吧?”胜男母亲说,“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诚子是个好孩子,诚实乖巧,头脑又好,从头到脚跟她姐姐完全不一样。”

胜男用手肘抵了一下母亲。“妈,不要说那些有的没的。”

“有什么关系嘛。”态度软化的直美帮腔说,“反正都是事实。”

“也给我一根。”直美向胜男要烟抽,胜男不给。

“你不是还要喂朋朋和友友吃母奶吗,不行啦。”

“所以我们家里才会禁止吸烟呀,给我一根又有什么关系。还有,胜男,不要说吃奶喂奶的,感觉好色哟。”

胜男害羞地红了脸。直美动作利落地夹起了香烟,让胜男帮她点燃后用力吸了一口。

“那个风向仪是小学五年级的手工课上胜男做的。当时的要求是用锡板或塑料板做东西。”

“五年级吗?金井先生的手好巧呀。”

滋子的赞美让胜男脸上浮现另一种羞赧的表情。

“真的做得很好,连老师也赞不绝口。风吹了,真的会转动。其他同学做的实在都不能看。”

“可是我老爸却很不满意。”胜男低着头,害羞地笑说,“我很得意地带回家来,却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害我失望极了。”

“为什么呢?”

“就因为他做的是‘蝙蝠侠’呀。对吧,伯母?”

直美的话让胜男母亲笑了出来。

“没错没错。他爸生气地骂说,学校的手工课上怎么可以做漫画里面的东西,气得要他把那东西丢掉。”

“胜男很难过,正准备丢掉时,诚子说,给我放在我们家吧。假如放在我们家屋顶上,胜男也能够每天看到。因为这条路是我们每天上学都要走的。”

“很乖巧吧?”胜男母亲说,“诚子就是那样的好女孩。”

“我还记得土井崎伯伯跟中町的油漆店借来梯子,自己爬上屋顶去装。他还很高兴地说,好会转呀,做得真好。胜男听了也很高兴。”

闲聊中出现的“土井崎伯伯”的字眼影响了现场的气氛,三个人同时闭上了嘴巴。

“你们三个是好朋友,好棒的回忆。”滋子说,“之后那个蝙蝠风向仪就一直留在土井崎家的屋顶上吗?”

胜男点头说:“我其实都快忘记了,只有偶尔经过时才会注意到那个风向仪还在屋顶上。大概是因为要特地上去拿下来太麻烦了,才会一直留在上面的吧。”

“有十年了吧,还是更久?”

“你多少岁了呢?今年二十五吧,所以应该是十四年。”

土井崎茜十六年前被杀害时是十五岁,假如还活着,今年是三十一岁,所以应该和胜男是同学的妹妹诚子相差六岁。

简单的心算又引发滋子其他的想法。姐姐被偷偷杀害的当时,小姐姐六岁的诚子是九岁,读小学三年级。风向仪放到屋顶上是在两年后,换句话说,土井崎元特意跑去跟油漆店借梯子,将女儿好友完成的手工作品装饰在屋顶上的那个时候,土井崎家的屋顶下、房屋地基的泥土里,已经埋有土井崎茜的尸体。

“拆掉烧毁的房屋时,拆除工人帮我将风向仪取了下来,”胜男接着说,“因为长期的风吹雨打,早已经破烂不堪。虽然是锡板做的,但一碰就像泥土一样散落,只好丢掉了。”

“原来如此……不过那个拆除工人倒是很亲切。”

不知道为什么,胜男突然和直美对看了一眼后显得很是垂头丧气。直美摁熄香烟说:“拆除工人是上个月月底来的,说是土井崎家派律师去,表示诚子希望能取回屋顶上的风向仪。”

听说是诚子想要保留个值得纪念的东西。

一个纪念和好友之间共有回忆的东西。而那样的东西不在房子里,在房子外面。

“她该不会想从此不见我们了吧?那是不可能的。”

“别胡说!”胜男小声斥责。

“诚子不会回这里了,因为有许多人会指指点点。”

“就是说嘛。”直美点点头,故作坚强地笑说,“事情闹得正凶的时候,许多记者和媒体整天缠着我们,要借用我们的毕业纪念册。”

那是常有的事。可是……

“不是要借土崎井茜的,而是诚子的吗?”

“嗯,当然小茜姐的同学也被纠缠不清,所以才会有照片被刊登出来,不是吗?”

滋子翻阅报道时没有看到那些照片。她还以为是被害人未成年的缘故,没想到还是有媒体刊登了出来。

“大概是对诚子也有兴趣吧。姐姐被父母杀害埋葬,她却一无所知地住在那间房子里,和父母相处甚欢。不免会想知道妹妹到底是什么样的小孩,长什么样子。”

“他们也来过我家,不过被我拒绝了。”胜男母亲说,“我还对他们洒了盐巴。”

“偏偏还是有借给他们的笨蛋。”直美的眼光又变得锐利,“胜男好好地教训了那家伙!”

滋子吓出冷汗,脑海中浮现出店门口那把巨大的熨斗(原文中教训一词用的是“のしちゃった”,和熨烫一词相同。)。

“你应该是赤手空拳教训他的吧?”

“是呀,不然要用什么!”

“说得也是。”

尽管同学之中许多人长大后外出工作,但仍有一半留在当地,大部分是留下来继承家业。听说遭到教训的同学是居酒屋店主的儿子,当时胜男是直接跑进居酒屋打人。

“差点闹到警察来抓人,你实在做得太过火了,胜男。”

你可别忘了怂恿这巨汉攻击我的就是你本人呀!滋子在内心自言自语。算了,既然肯告诉我这么多,就一笔勾销吧。

“谢谢你们,让我知道这么多关于风向仪的事。”

滋子道谢时,额头几乎快贴近桌面。一抬起头来,看见直美凝视着她。

“可是……”她嘟着嘴问,“可是可是可是……虽然是老调重弹,但我还是无法释怀。前畑小姐,你真的是为了那个风向仪专程跑来这里调查的吗?我真的很在意,不能告诉我真相吗?还是我不应该问呢?”

胜男母亲没有说话。胜男拿出香烟点燃,眼睛则来回看着直美和滋子的脸。

滋子有些犹豫。基于长年的工作经验,她当然可以说出一些合理的谎言搪塞,可是要她说谎欺骗眼前的这些人,她却觉得百般不愿意。

就告诉他们吧,相信这些人不会取笑萩谷敏子对阿等的思念。

“事实上如果我一开始就明说,恐怕反而会更难取信于你们……”

滋子说出了原委。在说明的过程中,围坐在餐桌旁的其他三人眼睛越睁越大。

“哇,超能力。”直美叹息道。

“我知道那是什么。”胜男用力摇头说,“我看过电视,有一个来自美国的特异人士,发现了水库底下的尸体。”

“电视上演的都是骗人的,我要说几次你才会明白?”胜男母亲立刻开口制止。

“那孩子……是叫做阿等吗?是否还有其他类似的情况发生?有没有已经确定的?身为母亲,就算再怎么小的线索也希望能牢牢抓紧吧。”

直美的眼神变得很认真。就算还很年轻,她毕竟也是一位母亲。

“我不知道。就她给我看的资料,能跟实际事件扯上关系的,就只有屋顶上有蝙蝠风向仪的房屋的图画而已。如果调查得仔细点,或许有可能发现其他事情吧……”

“那就帮她调查。有什么关系呢,既然对那位母亲而言是确定的事实?”

“是呀,我会努力的。”

滋子起身告辞,转身往店门口走去时,发现门框上挂着一幅遗照。照片上是一脸顽固的方头大脸、剪着三分平头的男人。

“喔,这是我老爸。”胜男说,“已经过世三年了,死的时候还不到六十岁。因为很爱喝酒,脑中风猝死的。”

以胜男的身高而言,不用抬头就能看清楚门框上的遗照。

“以前老爸也常和土井崎伯伯一起喝酒。”

“你们两家人的交情很好吧?”

“嗯。只不过土井崎伯伯的酒量不太好。”

“简直可以说是没有酒量吧。”直美也说。

四个人没有理由地同时看着遗照。

胜男眨着一双小眼睛低喃:“不知道老爸还活着的话会怎么想。”

他母亲和直美都没有说话。

“可能早就发现土井崎家发生的事吧?毕竟他是做生意的,很有看人的眼光。”

胜男母亲用力拍了一下儿子的背,却发出不同于动作的低沉嗓音说:“你爸爸也有不知道的事,这种事谁也不知道,人世间就是会有这样的事。”

胜男乖乖地点头称是。

滋子和直美一同离去。在抵达小牧家门口前,仿佛是害怕沉默一般,行进的同时直美快速地说道:“我老公是上班族,我爸爸也说过米店的生意到了他这一代就结束。其实我并没有必要回来,只是一听说老家要改建,我还是回来了。”

滋子听了点点头。

“因为我想,又能跟胜男和诚子做邻居也不错。我爸妈也认为跟我老公一起还贷款大家可以比较轻松。生了友友和朋朋后,我真的觉得回来是对的,一个人带小孩太辛苦了。”

友友和朋朋应该是那对双胞胎吧?

“诚子曾经笑着对我说过:你这样子真好,我也想跟你一样。但我们家是租来的房子,要想盖两代同堂的房子,除非是嫁给很有出息的男人,否则很难吧。我搬回家来住的时候,诚子还是单身,住在家里。”

也就是说,事情发生时她已经结婚了?

“诚子结婚了吗?”

直美顿时闭上了嘴巴,然后才回答:“发生火灾的时候,她才新婚三个月。”

诚子曾经抱着直美的双胞胎说她也想赶快生小孩。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但愿她能跟先生处好。”

到了家门口后,直美没有马上进去,而是站在那儿望着那块空地,眼瞳中充满了问号。

“我已经联络不到她了。发生事情后……对了,一直到这个月月初,她的手机都还能打通,只是她都不接,可是现在已经不通了。不知道她还好吗?”

诚子是否仍跟丈夫在一起?她的父母住在哪里?和诚子关系如何?

空地什么都没有回答。

对家庭杂货很熟的引田来电是在两天后的晚上。

“我调查过了。风向仪本来就不是流行的东西,更何况是蝙蝠这样奇怪的造型,果然在市面上不太常见。”

“是吗,也许吧。毕竟很少在街头看到嘛。”

“也有接受订制的业者,订制产品通常都是用在别墅上。比较常见的是根据业主姓名的英文缩写所设计的造型。做成蝙蝠……实在很不寻常。”

滋子也跟着对方一起笑了出来。

“蝙蝠侠的周边商品之中也没有风向仪,至少日本没有进口。就算有,也可能是个人出国旅行时,在好莱坞的杂货店买回来的礼物吧。而且很可能是未经授权生产的商品。”

滋子道过谢挂上电话后,拿出了萩谷敏子留下的阿等的笔记本。电视上正在播映NHK的九点新闻。昭二还没有回家。

她将笔记本放在桌上,再一次摊开画有带蝙蝠风向仪房屋的那幅画。在客厅白灿灿的灯光下,感觉比起第一次看到的色调要柔和些。

阿等画的屋子是平房。拉页照片中真实的土井崎家则是怎么看都是两层的楼房。阿等的画中,木造房子、瓦片屋顶和风向仪的装设位置都很正确,可是房子的基本形状却差异甚大。

拜引田的帮忙,已经确定蝙蝠风向仪并非流行商品,但也不能证明除了土井崎家以外就不存在类似的风向仪。很有可能萩谷等刚好经过某条路上看到,觉得有趣,因而留下印象,事后画在笔记本上也说不定。

如果只单纯考虑可能性,那么阿等所看到的想必就是土井崎家的蝙蝠风向仪。或许是他在远足或校外教学的时候,通过游览车的车窗看到的。也或许是妈妈带着他到北千住办事时曾经去过那附近。

也许这些说法听起来很蠢,但总比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少年拥有某种超自然能力的假设容易令人接受吧。因为滋子是现实主义者。

然而还有其他不可思议的现象。

滋子到目前为止已经翻阅过许多次阿等的笔记本,仔细地检查过每一幅图画。其中有风景画也有人物画,甚至同一幅画上既有风景也有人物。

画中人物肤色涂成灰色的却只有带有蝙蝠风向仪的屋子里的少女,其余全部都是肉色。也有的是用黄色添加在肉色上面。灰色皮肤的就只有那名少女一人。

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土井崎茜已经枯干蜡化的尸体。就算联想不到,只有这名少女是灰色皮肤,也会让人感觉到阿等想要表现她是死者的意图吧。

滋子希望看到更多阿等的画作。萩谷敏子不是说他还有很多画吗,而且还说这些画“不正常”。阿等画的不仅有这些令人误以为是幼儿园儿童涂鸦的作品,他也有其他画得不错的画。

这些画不是用眼睛观察实物画出来的,而是画出浮现在脑海里的影像。

滋子拨通敏子的手机时,感觉敏子果然是很规矩的人,铃声只响了两声便接起。一知道是滋子打来的,赶紧不停地问好和道谢。

“这么晚打来,真是不好意思。现在是在上班吗?”

“没有,我在家里。老师……有关阿等的事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呢?”

真是急性子!滋子很委婉地说明目的,敏子二话不说便答应。

“好的,阿等的画我都收着了。全部都可以给老师看。老师,谢谢您!”

大概是太高兴了,敏子的话匣子一开收都收不住。滋子好不容易抢回主导权,约好周六下午去找她。这时昭二也刚好回家了。

上次和客户之间的不愉快似乎还未解决,昭二显得心情很不好,因此滋子陪他一起喝酒,并告诉他有关萩谷敏子和阿等的事。昭二的兴趣似乎被勾了起来,用完晚餐后要求:“可不可以也让我看看那些画?”

滋子翻开笔记本递过去。昭二将手擦干净后才敢触碰。

“哎呀,真是受不了……”昭二好像受到刺激一样不停地眨眼。

“受不了什么?”

“还会有什么,很可爱不是吗?那么认真画的这些画,还涂上漂亮的颜色。看到小孩子的画,我整个人就只有投降。”

这么一说,滋子想起以前两人曾经因为要办些事而在东京车站下车,刚好丸之内检票口的大厅有小学生画作的展出,因为时间有余裕便稍微逛了一下,当时滋子看见昭二感动流泪的样子还吓了一跳。

打从心里想要,却生不出小孩,而且几乎没有受孕的可能,也难怪昭二会有那种反应。尽管滋子心中很难过,却只好装作没有看见昭二的泪眼。

“第一眼的感觉怎么样呢?这些画就一个即将要升初中的男孩子来说,应该显得很幼稚吧?”

“的确是。不过因为我很不会画画,觉得如果是我,上了初中大概也只能画出这种程度的画吧。”

“听说他的素描功力颇深,画得很好。这个星期六,我要去萩谷太太家看全部的画。”

“星期六?哎呀,我有比赛。”

和客户应酬的高尔夫球赛。

“不然的话,我就要跟着你一起去。”

“当老板还真是辛苦呀。”滋子开玩笑说,“不过你好像很喜欢这孩子的画嘛。”

“嗯。”昭二毫不犹豫地点头承认,“感觉画得很生动又很温暖,我喜欢。不过这一张就不同了,”他指着少女的画,“这张很悲伤,也许是因为事先听了整个故事,感觉很凄凉。”

“搞不好这女孩只是在睡午觉。”

“不对,这分明就是死人。阿等那孩子因为知道她是死人才这样画的。”

昭二很容易被这类小故事感动。为了避免多问多麻烦,滋子选择听过就算。

“这么说来,关于画画,我想起一段有趣的回忆。那是发生在前不久的事,”他说,“午休时间大家在办公室里闲聊,突然聊到了邮筒的话题。现在的邮筒不都更新形状了吗?塞放邮件的开口做得特别大。”

“外型不都基本一样吗?四四方方的。”

“没错。但是,你知道负责行政工作的毛利吧?那女孩在我们工厂算是最年轻的,居然说不知道还有其他形状的邮筒。从前的邮筒是圆桶状,开口还突出来。”

毛利才十八岁,也难怪她不知道。

“于是我和山田这两位大叔决定画出来让她见识见识,可惜根本不行。”

“不行?”

“画不出个所以然来。本来我就不会画画,更何况没有看着实物,而是根据记忆画,越画就越令人搞不懂。”

山田(工厂里的资深铸模师傅)画的旧式邮筒底下有脚。昭二看了直说不对,画出有圆形底座的邮筒。可是山田看了也不认同。

“接下来大家便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说即使是平常看惯的东西,要凭空画出来也是很困难的。就像阿庞,一到假日就只顾着洗他的爱车,叫他画出新车的模样,也是惨不忍睹。”

昭二拿起手边的广告传单翻到背面重现阿庞(工厂今年新来的工人)所画的图。他的新车应该是时髦流行的流线型轿车,但画出来的却像是老旧的破公交车。

“而且后视镜还画在车门后方,简直就像是河豚!大伙儿取笑他画得怪,阿庞倒不高兴起来,害我们都快笑死了。”

很愉快的午休时间,可见前畑铁工厂状况还算不错。

“这个叫阿等的小孩该不会也是一样吧?不擅长画出记忆中的东西。那不是绘画技巧的问题,而是记忆力的问题。”

原来如此,滋子点头认同。等看到阿等的素描,应该就有答案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令人心酸呀。”昭二眨着因喝酒而充血的眼睛说,“画这些画的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竟然比自己的母亲还先过世。”

“听说是被卡车撞到。”

“真叫人难过。为什么这么小的孩子会死呢?社会上有那么多该死的家伙到处游走。为什么要结束这小孩的生命,难道没有神明了吗?”

“是呀。”低喃后,滋子轻声说,“可是阿等还算是幸福的,不是吗?”

“幸福什么呀!”昭二语气尖锐地反问,鼻孔也张大了。

唉!这个人的罩门果然是小孩!

“大家都在悼念他呀。就连跟他不认识的你和我也在哀悼,不是吗?可是却没有人悼念土井崎茜。她也只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女。”

昭二嘟着嘴没有回答。

“被父母杀害,的确也是令人感到绝望、沮丧的事吧。”

“……嗯。”

“太可恶了!亲手杀死自己的小孩,简直不是人嘛。我要是法官的话,绝对不饶他们。为什么要设定时效呢?”昭二生气地迅速翻开那张少女的画,“可是滋子,倒是有一个人为那女孩哀悼。”

就是阿等。

“这张画看起来那么凄凉悲伤,就是阿等为那个叫土井崎茜的女孩哀悼的关系。他很同情那女孩,觉得对方很可怜。我是不懂超能力,但有些人的感觉不是特别灵敏吗?阿等就是那种人,他拥有一般人所没有的眼睛,第三只眼,就存在于他的心中。”

在感情上很想同意这个结论,但滋子无法那么轻易地认同,只有苦笑。

滋子虽表明已经问明地址,应该可以找得到地方,但萩谷敏子就是坚持要来车站接她。

事实上,让对方来接是对的。因为JR船山站是个大型乘车站,周遭的商业区范围又很广,街道错综复杂。

“谢谢老师特地过来,我们阿等也很高兴呢。”

在敏子的带领下,从车站往南行进。途中穿过一条狭窄却十分热闹的商业街。敏子说她除了在上班的超市外,也常来这里买日用品,还煞有介事偷偷透露:这里的日用品比较便宜。

“阿等也常跟我一起来。他喜欢这里卖的土豆肉饼。”

敏子手指的那家熟食店,隐隐飘来炸成金黄色的土豆肉饼的香气。滋子心想,回家路上可以来买一点。

从车站到目的地走了约二十分钟。萩谷敏子居住的小区不是一般公寓大楼,而是连栋式低层住宅。平顶的两层水泥建筑,一户一户就像是切开的羊羹一样。每一户都很小,立面恐怕还不到三米宽吧。一整排并列的大门旁边各自挂着一台热水器。

屋龄大约有十年吧。灰色的外墙被油烟熏黑,圆形通风口有一道明显的污痕。不过比起周遭的房屋,倒也不显得特别寒酸,附近也都是些老旧的木造小屋。比起车站外围的街景,这里有种落伍、被人遗忘的感觉。

“请进,房子很小,真是不好意思。”

踏进门内,先是一小块聊备一格的脱鞋间。接着就是厨房,里面的燃气灶台显得很脏,旁边是流理台。小型餐具柜放置在走道边。

一楼只有一个房间,顶多只有三坪大吧。正中央放有类似和室桌的矮几。房间尽头是落地窗,推开外面就是阳台。晒衣竿上此时没有挂任何东西。

窗边摆着一具崭新的佛龛。大约有一个橘子箱那么大,并非精致的漆器,而是木纹表面上了一层亮光漆,做工朴实。对开的门扉上刻有四季的花朵,分别是樱花、梅花、牡丹和茶花。

佛龛很小,直接放在一个大出两倍的木箱上。木箱开口朝前,里面摆有图鉴类书籍。除了动物图鉴、植物图鉴,还有开本较大的《世界遗产摄影集》、《漫画的画法》等课外读物。

“可否先让我上个香?”滋子请求。

萩谷敏子赶紧点头,然后跪着打开了佛龛。

里面只有阿等的牌位。

牌位前立着一个A5大小的相框,里面镶着幅彩色照片,照片上是满脸笑容的阿等。大概是去爬山的时候拍的,以树木为背景,阿等身上背着登山包,对着镜头做出胜利的手势。

这是滋子头一次看到阿等的模样。由于老是提到他,脑子里也一直想着他的事,不免有种相识已久的感觉。滋子睁大眼睛看着照片。

好可爱的小孩,长得像女孩子般纤细可爱。

小巧纤细,看起来比同龄十二三岁的男孩平均体格要小一圈。照片中的他,皮肤晒得很黑,感觉很活泼,但或许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也说不定。不过这样的印象反而让他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魅力。

“阿等,前畑老师来看你了。”

敏子说话的语气仿佛阿等在眼前一样。她点燃了烛火,敲了一下铜钲。

“平常不管是睡觉还是外出,我都会将佛龛的门开着。今天因为是第一次跟老师见面,考虑到我们阿等个性很害羞,所以就把门给关上了。”

滋子拿出点心礼盒。敏子接下后,供在佛龛前。

滋子上完香,对着牌位双手合十。

黄白两色的小菊花装饰在照片前方。供品台上放着一盒杏仁果巧克力。

这是一个小巧漂亮的佛龛,却也令人感伤。萩谷等十二年的人生就被完全收纳在这个小箱子里。

“果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呀。”

滋子转过身说话时,看见萩谷敏子静静地啜泣着,大颗泪珠沿着脸颊扑簌而下。

“当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常常……”敏子一边以手背拭去泪水一边说,“被当成是女生。”

“我懂,我懂。他长得就是一副洋娃娃脸。”

“有时我会庆幸还好他长得不像我。”

滋子微微一笑。的确是长得不像。

“阿等比较像爸爸吗?”

“应该是吧,怎么会这样呢……”

有点令人纳闷的回答。敏子还没有说过为什么会成为单亲家庭,看来有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这张照片是去远足的时候拍的吗?”

“那是参加‘蓝天会’,去高尾山玩时拍的。”

“哦,‘蓝天会’是小朋友的社团吗?”

“不是。”就像被问及孩子的父亲一样,敏子的神情显得有些犹豫,“是登山社团。”

又碰上疑点了。滋子放弃追问,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屋内。

“其他地方也放有照片吗?”

“有,在楼上。是葬礼时用的遗照。”

因为这个房间的墙壁不够牢固,挂不住太厚重的相框。

“二楼的墙壁钉有加强板,所以挂在上面。而且本来阿等的房间就在二楼。”

“我可以看一下吗?”

“可以、可以,当然。”

滋子跟在敏子后面爬上陡斜的楼梯,最先看到的是学生制服。初中生的制服。

阿等的遗照挂在楼梯上来的右手边。这是一张黑白大头照,阿等微笑着。

“佛龛里的照片是去年暑假拍的。这一张则是今年生日拍的。每年生日我都帮他拍照。只是些生活照,不过都收放在相簿里。”

阿等的生日是二月十日。

“啊,是那周的星期天,所以你们去水户的偕乐园玩了?”

敏子的脸色瞬间亮了起来。

“原来老师您还记得呀。”

“那张梅花的画我印象很深刻。”

“电视新闻提到梅花祭的活动,阿等看了很想去。他说樱花到处都有,附近也看得到,梅花却很少见。我也没去过,就答应带他去,还准备了便当。”

一对感情甚笃的母子一同出游,想来应该玩得很尽兴吧。

“他过世是在三月二十日……”

原来那是最后一次远行。滋子感觉胸口一阵难过,赶紧将目光从遗照上移开。

“所以说阿等也没有机会参加小学的毕业典礼吧。”

“是啊。只好由我代替他去领回毕业证书。本来也想参加初中的入学典礼,可是学校不答应,既然学生本人已经过世,我就不是监护人而只是毫无关系的外人了。”

一点都不懂得转圜,难道没有可以沟通的老师吗?

“儿童咨询所的老师很热心地居中协调,但毕竟这种事没有先例。”

儿童咨询所?第三个疑点。

敏子似乎没有发觉。

“我来泡茶。老师,请问您喜欢喝日本茶、红茶还是咖啡呢?”敏子拭去泪水,微笑着问。

几番接触后,滋子渐渐懂得如何跟对方相处的要领。遇到这种温柔善良又容易慌张的人,说那些“不用招呼我”、“随便什么都可以”的客气话是不行的,最好是大方地接受其好意,直接回答喜欢什么。

“我都喝红茶。”

“哎呀,我也是,太好了。”敏子连忙跑下楼去,留下滋子独自面对阿等的遗照。

阿等的书桌是那种每到新学期就常在电视广告上看到的学生型书桌。正面部分是书架,架上除了练习簿和字典外,还混杂着一些漫画书。桌上整理得很干净,笔筒里的铅笔都削好了。滋子伸手摸了一下桌面,没有尘埃。可见每天都仔细地打扫。

书桌正面挂着一本动物照片的月历,时间停留在三月。上面的笔迹和笔记本上的一样,阿等用很小的字写着“汉字测验”、“躲避球大赛”、“小路生日”。小路大概是他的好朋友吧。

月历旁边贴着三月份的营养午餐菜单。许多菜色都被用红笔圈了起来,应该是阿等喜欢吃的东西吧。“糖醋肉”、“什锦饭”打了两个黄色叉叉,另外“卤羊栖菜”、“凉拌羊栖菜”大概也是讨厌的菜色。

原来阿等不爱吃羊栖菜,跟我一样。

二楼房间里有一个跟房屋同等宽度的壁橱,刚好就在一楼浴厕的正上方。壁橱上装的不是纸门而是木板门。虽然有些失礼,但滋子还是拉开了十厘米察看,里面收纳着棉被和毯子。

这样的房子在房屋中介的对象标示中应该是属于“两房附厨房”的规格,可是就其隔间和空间,一般只能适用于单身生活吧?即便是新婚夫妇住都显得有些局促。因为阿等还小,母子俩还能勉强挤一挤,不过迟早得考虑搬家的问题,只是经济上似乎还没有能力办到。眼前所见的家电都很老旧,家具也都不值钱。母子俩过着俭朴的生活。

“老师,请下来用茶。”敏子在楼下招呼她。滋子赶紧砰砰砰地下楼,大概阿等也是像这样砰砰砰地走下楼梯问:“妈,晚上吃什么?”

圆桌上摆着茶壶和茶杯,碟子上是切片柠檬。牛奶和砂糖都是一人份的小包装,可能是因为有客人来专程去买的。红茶飘散出芬芳的味道。

“我不客气了,”滋子捧起茶杯,“你们平常都是在这张桌子上用餐的吗?”

“是呀,什么事都是在这张桌子上完成的。阿等连写功课、画画也是在这里,明明自己有书桌却不用。”

桌脚是可折叠的。

“睡觉的时候就上二楼吗?”

不知道为什么敏子有些困窘地笑了。

“以前是那样子——因为放寝具的壁橱在二楼。可是学校老师说要尽可能让阿等独立比较好,于是阿等上了六年级以后我便开始到楼下睡。”

“那棉被要拿上拿下的很麻烦吧?”

“每天晚上都得从楼上拿下来,早上再搬回去。虽然很费事,但阿等会帮我忙。”

通常中等收入以上的家庭,在孩子进入小学的阶段,有能力让他拥有自己的房间。不对,就算经济不是很宽裕,也会那么做,这是现代社会的风潮,否则会令孩子抱怨的。为什么我没有自己的房间呢?同学们都有自己的房间。和父母兄弟姐妹一家人挤在一个房间里睡觉,顶多只有在幼儿时期吧。

建议让阿等独立的是哪里的老师呢?是小学的班主任老师,还是前面聊天时提到的儿童咨询所的老师?

阿等有什么问题吗?回想起来,第一次见面时敏子曾经提到过。“虽然阿等跟普通的小孩不太一样,常常造成学校的困扰,也给老师添了许多麻烦。”究竟有什么问题?得慎重地问清楚才行。那应该是敏子不太容易说出口的事情吧。

先是漫无目的地闲话家常一番,听着敏子诉说母子俩的生活状况。

阿等经常帮忙做家事。敏子上夜班时,他也会乖乖地看家。即使年纪还小也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不好,许多事情都懂得忍耐。四年级的时候,由于好朋友开始上补习班,阿等也吵着要去上。那是一家很有名的升学补习班,以敏子的收入根本付不起每个月昂贵的学费。敏子足足花了三天说明情况才让阿等打消念头。不论是对敏子还是对阿等来说,那都是很难过的事。这是阿等唯一一次提出要求,从此以后那孩子就再没有缠着妈妈要求任何事了。

“上学对他而言,应该很快乐吧?毕竟有朋友……”

敏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是呀,不过也要看学年而定……”

“哦,因为分班的关系吗?”

“他有一个幼儿园起就感情很好的朋友,叫佐藤秀行。阿等都叫他秀行、秀行。两个人被分到不同班级时,阿等真的是很难过。”

意思是说阿等不太容易交到朋友吗?

滋子轻轻将茶杯推到一边,双手放在桌子上。

“不好意思,今天来这里说是要看阿等的画,但其实不只是那样,为了解开阿等不可思议的能力和那些图画的谜,我认为有必要尽可能详细知道阿等是什么样的孩子。因此我要问一些问题,希望你不要介意。”

“好的……”敏子重新将身子坐正。

滋子满脸笑容地看着她。“我不打算问得太深入。真的还请你谅解。”

“哪里的话,是我拜托老师来的。”

“刚才你提到儿童咨询所……”

敏子先是低下了头,马上又抬起脸点点头。

“是的,我们会去那里,是通过学校的介绍。”

“所以说是学校老师建议你们,阿等的事最好去儿童咨询所寻求解决?”

“是的,没错。”

“那是有什么问题吗?”

敏子一手抵着圆滚滚的脸颊,显得有些垂头丧气。

“该怎么说呢……他在教室里有些不太稳定。啊,倒不是说他会吵闹或是捣蛋。”

“那是几年级的事?”

“最初是在三年级的暑假刚结束时。”

滋子放慢语速确认:“没有吵闹,也没有捣蛋,可是不太稳定?”

“是的。他没有办法专心听老师上课,常常突然就发起呆,眼神放空。这种时候,叫他名字也不会马上有反应,当然也回答不出老师的提问,因为他根本没有在听课。”

滋子侧着头问:“发呆跟不稳定不一样吧?你的意思是说他的注意力不够集中吗?”

“嗯,或许是吧。”

“在家里也会这样吗?”

敏子显得更加垂头丧气。“嗯……我没有注意。我很少有时间可以跟阿等好好地在一起。早上总是匆匆忙忙,白天我要工作,也很难请假休息。”

“你一直都在这家超市工作吗?”

“不是的,我做过许多工作。曾经有段时期白天和晚上、平常日和假日我分别做不同的工作。”

单亲家庭最困难的就是赚取生活开销。除非母亲有一定的工作资历或专业技能,不然就是娘家富裕可以获得金钱支持等少数例外,否则养儿育女本身就是一场对生活的严酷挑战。尤其萩谷敏子年过四十才生下阿等,所以更难找到收入稳定的工作吧?只能靠兼职糊口了。

“所以说阿等一个人在家的时间很长?”

“到了一定年龄以后,的确是那样。”

“曾送去托儿所吗?因为工作的关系,你应该需要夜间托儿和假日托儿的服务吧?还是送去给亲戚或朋友帮忙照顾呢?”

一如之前滋子问及阿等的父亲一样,萩谷敏子脸上浮现犹豫的神情。

“我因为某些关系,和家人断绝了往来。”敏子突然结巴了起来,“不过在阿等一岁到三岁期间,当时所住的公寓邻居很亲切,我出门工作时,经常将阿等托给邻居照顾。当时他们家也有小孩,照顾一个和两个没有什么差别。”

“不是这个小区吧?”

“嗯。”敏子很明显地羞愧地低着头回答,“因为我付不起房租被赶出来了。”

为了缓和气氛,滋子喝了一口红茶。

“那些人是否曾说过阿等经常会发呆、跟一般小孩不太一样呢?”

“没有没有,”滋子用力摇头,“邻居太太经常夸赞说阿等喜欢画画,只要让他画画,他就可以好几个小时都乖乖的。”

提到了画画的话题,时机刚好。于是滋子开口要求:“请让我看看阿等的其他图画吧。”

敏子立刻兴奋地站起来,打开楼梯下的储物柜门,拿出了三本素描簿、两本笔记本和两张卷成筒状的图画纸。

“这些全部都是吗?”

数量真是惊人。

“是的。除了更小的时候画在广告传单背面的已经不见了,其他我都很小心地保存下来。”

她说素描簿里多半是在学校里画的作品。

“在小学,升上三年级后就可以自由选择社团活动。阿等参加的是美术社。”

换句话说,素描簿画的是“正常的图画”,笔记本画的是“不正常的图画”?

滋子首先拿起卷成筒状的图画纸。

“这是阿等五年级和六年级时的暑假作业,”敏子又是高兴又是难为情地说明,“两张都得到很多的赞美,也参加过区里的展览。就是秋季小学生美术展,两张都赢得金奖。”

滋子点点头,将图画纸摊开。

第一张画的是身穿围裙的敏子。站在厨房里,手拿菜刀切洋葱。因为洋葱的味道刺激,湿红了眼眶。

滋子不禁叹了一口气。“画得真好……”

色彩丰富明亮,很能传达出做菜的乐趣。明显描画出敏子肥胖的身材,肩膀、手臂的线条,握着菜刀的手指形状也都表现得很准确。而且砧板上的洋葱和剥好皮切成丝的洋葱也呈现不一样的质感。白色蒸气很生动地从流理台旁正在燃气灶上沸腾的锅子中冒出。

“他说是我在做炖菜时的画面。”敏子眼中泛起了泪水,“题目是《我的妈妈》。”

五年级夏天所画的这幅画和那本笔记本里的涂鸦,两者实在不能相提并论,简直差了三级以上。观察实物画出来的画和再现浮现在脑海里的影像的画;正常的图画和不正常的图画。

六年级暑假的作品则是画的停靠在东京车站月台的新干线。这一次让滋子看得倒抽一口气!

“题目是《夏之旅》。”敏子说明。

滋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在一旁猛点头。

从车身的颜色来看,应该是东北新干线吧。独特的流线型车身,车头在右手边,往图画纸的深处延伸。车门开着,月台上有上下车的乘客,包括男女老幼,一共画了八个人。最前面有位站务人员,正在往驾驶室的方向前进。

通知发车时间的时刻表、月台上的柱子、银色屋顶的斜度、车窗的灯光、旅客手里的提包等行李,每一样都画得很精确,用色也很适当。该是金属的看起来就是金属,该是布的就是布,该是水泥的就是水泥。而且里面确实有人群在走动。甚至可以感觉到正准备搭乘这辆新干线出发的夏日旅客的兴奋。

远近法的描绘技法也很精确,可以准确感受到新干线的尺寸。

“好厉害呀。”滋子发出赞叹,“我是不太懂儿童画,但这张画实在不像是小学生的水平,画得实在太好了。”

比起五年级的那张,技巧又更上一层楼了。

“这是你们两人一起去搭乘新干线时画的吗?还是在月台上的写生?”

敏子缩了一下身体。

“以我的收入,根本无法带阿等去旅行。可是那孩子说想亲眼看看新干线,我便带他去了车站。”

“哦?”

“暑假时乘客很多,在月台上实在没办法写生,而且买月台票进去也只能停留半小时。所以我拍了张照片,让阿等回去后看着画。”

尽管如此还是充满了现场感。好想让他支起画架,高兴画多久就画多久,不知道会画出多么精彩的作品。

“难怪老师会赞不绝口。”

“谢谢您。”敏子吸着鼻子,“美工课的老师说阿等很有绘画才能,最好能让他走这条路。负责指导美术社的老师真的对我们阿等很好,阿等也很喜欢那位老师。”

照理说上了小学之后,阿等的生活就应该绕着学校打转。滋子心中产生想听听老师们怎么说的想法。

“萩谷女士,我可以去拜访教过阿等的老师吗?”

“老师呀?”

“是的,我想知道阿等在学校的情况。我会尽量注意,不给老师添麻烦。”

阿等上的是樱花小学,走路只要十分钟。小学六年换过三次班级,带过阿等的班主任老师有三位,此外滋子还想采访美工课的老师。

“可以告诉我儿童咨询所照顾阿等的老师的名字吗?”

敏子全都记得,滋子一一写在记事本上。

敏子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压低嘴角说:“五六年级的班主任老师伊藤老师曾经说阿等是问题儿童,还很严厉地骂过他。”

“我知道了,我跟他接触会慎重。”

接着滋子翻开素描簿,两本是铅笔和炭笔画的素描,另一本则是水彩画。

这些图画都很精彩,不像是小学生的作品。其中最让滋子惊讶的是阿等自己的右手的素描,那是一连五张不同角度、不同手指动作的杰作。

“阿等是右撇子吗?”

“是的。”

唯有长期反复观察、描绘,才能画得如此精确细腻。

“就连我这个外行人也看得出他有才华,也难怪美工课的老师会那么兴奋。”

对于滋子的极力赞赏,不知敏子是不是终于忍不住,成串的眼泪直流,她随手拿起身边的抹布就往脸上擦。

“真的很……谢谢。读书方面,他总是漫不经心,又老是发呆,功课也就不怎么样。那孩子只有绘画最擅长了。”

“可是萩谷女士,真是可惜了。至少那两幅图画纸的作品应该要裱框挂起来呀。”

“我也说过要裱框,可是阿等觉得很不好意思,说等以后画得更好时再挂出来,这两张先收起来。所以我……”敏子看向佛龛,对着阿等的照片点头询问,“对吧?”

原来如此,阿等是个害羞的小孩。

“那两幅画被拿去展览的时候,阿等也说:‘妈你自己一个人去看,我不去。’还是我硬拉着他去的,到了现场他也只是红着脸低着头不敢看。”

对敏子而言,阿等就像是还在眼前一样吧,跟她一起生活,每天说话,所以敏子顾虑到阿等会害羞。总有一天敏子会将阿等的画挂在墙上细细地凭吊吧?到她能够将这些画当成“阿等的遗作”好好珍惜的时候。

阿等不可能再画出新的作品了。

滋子小心翼翼地将素描簿和图画纸放回桌上,然后拿起了笔记本。比起素描簿,这些笔记本显得破旧许多。跟寄放在滋子手边的那一本一样都是线装的,其中一本的封面已经脱落。

敏子指着那一本说:“那是最旧的一本。阿等刚上二年级时画的。这本笔记本不像是小学生用品,应该是在商业街购物抽奖拿到的。”

“包括前几天借给我的那本,从二年级到六年级,阿等一共画了三本这一类的图画吗?”

“是的。”

滋子拿出之前借的笔记本,三本并列放在一起。封面脱落的那一本果然看起来最旧。

“之前给老师看的那一本,我记得是阿等上六年级前的寒假时买的。我还跟他说过:这次的本子用得比较快呀。”

也就是说前两本用了四年,第三本则是一年就画满了?滋子借的第三本只剩下两三页空白,这表示这些“不正常的图画”画的速度变快了。

一如逆时而行,滋子翻开了第二本笔记本。“那我要看啰。”

和第三本一样笔触显得非常幼稚。

就像是幼儿蜡笔绘画,甚至手法比第三册还稚嫩。线条紊乱,也没有用到远近法。描绘的景物完全是二度空间,毫无立体感。房子是三角形和四方形的组合,人物也很符号化、简略化。

其中也有一张画的是新干线。跟那幅获得金奖的新干线图作相较,根本无法想象是出自同一人,简直可说是大人和小孩的程度之差。

笔记本并非一页接着一页画下去,常常是跳过好几页才有图画,而且只画到一半的画也令人好奇。

第三本笔记本当然也有空白跳过的部分,但没有只画到一半的涂鸦,可见得阿等的绘画进步了。

第二本笔记本共有十五幅图,其中出现人物的有九幅,被认为画的是阿等和敏子的有三幅。

第三本笔记本则有十九幅图,人物有九幅,阿等和敏子只出现在一幅图画里。

滋子注意到人物的肤色。九幅之中,有七幅用的是肉色,其余两幅皮肤涂成灰色,但都只画到一半。甚至还有一幅画到一半后改用黑色蜡笔乱涂一气。那是一幅画有车子和人物的画。

另外一幅没有被涂黑的,则是画着类似大厦的高层建筑,上面站着人。人只有头和手,大楼也只有上半部,底下空白,就像是没有脚的鬼大楼一样。

敏子不安地看着一边察看每一幅画一边做笔记的滋子。

滋子接着翻开了第一本笔记本。

这一本跳页更厉害,幼稚程度也更严重。感觉阿等自己可能也搞不清楚在画些什么。到底是房子还是山呢?是太阳还是苹果呢?颜色也乱涂,有的树干甚至还涂成鲜红色。

而且这一本里没有人物出现,就算有,也只是一个头、一只手;或是(看起来像是)蓝色的海洋里,浮现黄色的游泳圈,一双脚伸出游泳圈外;也有五个人头并列,或是在纸张中心画一颗大头,在角落画一颗小头等。每个人头都没有五官、头发,就像是白面鬼一样。第二本和第三本笔记本里的画上,至少还有用蜡笔点出来的眼睛、鼻子和嘴唇,偶尔还会加上眉毛。不过肤色都是肉色,没有涂成灰色的。

“这种类型的画,阿等都不会将它们画在素描簿上吗?”

敏子一脸不安地点头。

“是的,他说这种笔记本比较好画,而且不是一般正常的图画,所以也不讲究,一直以来他都只用蜡笔画。”

“你所谓的‘不是一般正常的图画’,这是阿等的用词吗?阿等本人曾经这么说过吗?”

“是的,他也说它们是‘不正常的图画’。”

一如征求阿等意见似的,敏子看向佛龛。

“在我眼里看来……他似乎不是很乐意画那些画。”

可是不画出来,脑子里就会塞满“这些东西”,搞得他头昏脑涨。

滋子一边数着图画的数量一边翻页,翻到第十二幅时,手停了下来。不只是停了下来,而是整个人僵住了。

这幅整页画着一栋咖啡色建筑,是一栋有着三角形屋顶的两层楼房。建筑物正面,三角形屋顶尖端的正下方,有一扇窗户,玄关的门边也有类似缝隙的狭长窗户。

滋子认出了这栋房子。颈背和手臂立刻起了鸡皮疙瘩。

这是“山庄”。

这栋房子的形状、窗口位置,她不可能记错。在那之后,滋子一天也没有忘记过。

那是九年前滋子被牵扯进去的连环杀人案凶手的秘密基地。

滋子一只手掩住嘴巴。她的手止不住地发抖,连笔记本的纸页也跟着颤动。

“老师?”敏子担心地探出身子询问。

滋子无法回答,她说不出话来,眼睛直盯着那幅画。

那是一幅完全没用到远近法,很平面的图画。由于没有画出地面的线条,三角形屋顶看起来就像是飘浮在半空中,在房子下面的是……

人的手。手肘以上的部分没有画出来,就好像从那里的地面伸出对着天空,一只又一只。滋子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仔细计算数量。一共是十三只手。因为手指的长度都一样,无法分辨是左手还是右手。每一只手的手指都拼命伸展,仿佛想抓住什么似的,又好像是在求助。

所有的手都涂成了灰色。

“山庄”是主使行凶的青年的别墅。那本来是他母亲所有的,他将母亲杀死后据为己有,而且还将母亲的尸体埋在庭院里。就目前已知的事实,那是他犯下的第一起命案,一切凶行就此开端。

青年被逮捕后,搜查科开始挖掘庭院,一具接着一具腐化的尸体或遗骨被挖了出来。那是一场令人感觉没有止境的恐怖挖掘行动。

埋葬在“山庄”庭院里的遗体数量,包含他母亲的——累计达十三人。

滋子合上笔记本,双手撑着地板站起来。因为害怕一开口会吐出来,只好默默地冲向厕所。敏子吓得赶紧让路。

一冲进厕所,滋子便弯腰跪在马桶边呕吐。她的双膝不停地颤抖,要是不扶着洗脸槽几乎站不起来。还好只是一…酸水涌上喉咙,没有吐出什么,倒是冷汗流了一身。

她慢慢地按下冲水把,将马桶冲净。看着水哗啦哗啦地流动,心情逐渐恢复平静。厕所打扫得很干净,弥漫着柠檬芳香剂的气息。

滋子洗完手,深呼吸一口气、两口气,整理好仪容,告诉自己:没事了、没事了。千万不能被打败!必须冷静思考。

那名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名叫网川浩一的青年行踪败露,警方正式进入“山庄”搜索是在一九九七年的三月初。

“山庄”位于群马县冰川高原北部的别墅区,入夜之后气温很低,连呼出来的空气都会凝为白雾,踩过的地面尽是碎裂的霜枝。

萩谷等生于一九九三年二月十日。“山庄”开始挖掘出死者时,他才刚满四岁,不可能实时掌握案件的报道。

刚才敏子不是说过:第一本笔记本是阿等小学二年级开始画的。就算刚上二年级的他画了那些画,也不过是七八岁大,距离案发已经过了四年多。

案发之后四年,这时间有些不上不下。网川的公审进行慢如象步,到一审终了的死刑判决,又足足等了两年。等待期间,当年的冲击已然淡薄,判决的时程又毫无下文,该刑案就像是被遗落在山谷里,不再受到世人的瞩目。

加上在其他地方陆续发现的尸体,遭到网川和他的共犯(滋子个人认为那个年轻人就像是奴隶般的附属品)下毒手的被害人多达十六人。如此骇人听闻的重大刑案,自然为当时的媒体所争相报道,从逮捕到第一次公审,喧腾长达半年之久。

这虽然是空前绝后的案件,但社会的关心却不可能持续好几年。尽管每次公开审判仍有媒体报道,然而一次比一次的篇幅要小很多。

在那之后,电视台也偶尔会以该刑案做成新闻专题或报道节目的题材。很有可能萩谷等在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看到了电视上的影像,从而知道“山庄”和该案件,所以才画出那张画。

就算是他口中的“不正常的图画”,但想来应该是当时看到后描绘下来的。是他回忆看到过的影像所画成的画。绝对不可能是“山庄”的模样和埋在庭院里的断手在他脑海中“不停打转”!

滋子再一次深呼吸。

对了!那其实是一种比喻性的画。隐藏在“山庄”里的尸体,没有一具是暴露在外的,就连手也没有伸出地面,因此挖掘时费了很大的功夫。网川并没有说出什么人埋藏在哪里——或许他自己也已经忘了,这造成了挖掘的困难。

十三只断手。十三具尸体。那不过是阿等听到数字后,才表现在图画上的。不管是哪个节目,只要播出“山庄”的影像,肯定就会提到其中掩埋了多少具尸体。

滋子走出厕所,站在小型洗脸台前泼水洗脸,借用敏子家的毛巾擦干后走回客厅。敏子一脸不安地坐着等她。

“老师,您还好吧?”敏子担心地碰了一下滋子的手臂。

“不好意思,借用了府上的洗手间。”

“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我还好。真是不好意思。”

滋子一坐回原位,敏子小心翼翼地细细观察滋子,压低了嗓门说道:“请问……老师,我这样问有点失礼……”

“什么?”滋子举起已凉的红茶,一饮而尽。

“您该不会是怀孕了吧?”

滋子差点呛到,没想到敏子居然以为是害喜。

“没有,怎么可能,没有的事。”

“哎呀呀,真的吗?”敏子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失望的神色,“我还以为有了呢。”

不管前因后果,单看滋子那副模样,的确也只能那么解释吧。可是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而且眼前的这个人知道她和以“山庄”为背景的那桩案件有关联。滋子正是因为该事件而受到媒体注目,也因为写了相关报道才让萩谷敏子误以为她是“名记者”。

因此对方是否多少也对这幅画的意义有所了解呢?是否对方也早已预知这会让滋子感到震惊呢?还是不至于?

“为了让老师换换口味,我来泡些煎茶吧?”

滋子哑然看着敏子起身往厨房走去的圆胖背影。看来应该是不可能的。

这个人根本看不懂阿等的这幅画,或许她也从来都没有仔细看过。就算看了,也并没有从中读取任何意义。她是那种不太会深入思考的人。她的人生忙到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如此。

“萩谷女士,”滋子尽量保持平静,缓缓地开口道,“在让我看这些笔记本之前,你自己是否已经看过了呢?”

敏子立刻回答:“是,我看过了。”

果然,她看了,但是毫无反应。尽管她因为那个案件而知道滋子的存在。

“你在超市的同事,也就是秋吉太太,是否也看过这三本笔记本?”

“没有,我只让她看过最早给老师看的那一本,另外就是那边的水彩画和所有的素描簿。”

由于秋吉太太说这些画得都很好,还有没有其他作品,因此敏子才拿出了第三本笔记本。

“因为画在笔记本里的画,就属那本比较像样。可是跟素描簿里的画相比,毕竟还是很奇怪吧。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才拿出来给她看。”

假如当时也拿出第一本笔记本,说不定秋吉太太会发觉那一点。

“我再确认一次,认出蝙蝠造型风向仪那幅画的也是秋吉太太吗?”

“是的。”敏子将装有煎茶的杯子端上桌后坐下,“我连……北千住曾发生那种事件都不知道。”

假如没有秋吉太太这号人物,敏子就不会去找滋子,滋子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之后你和秋吉太太说过什么吗?”

“有关和老师见面的事吗?”

“嗯,你告诉过她吗?”

敏子有些难为情地笑了。

“其实我没说呢。”

“秋吉太太什么都没问吗?她不可能没兴趣吧?”

“她那个人忙得很……该怎么说呢……就是交游广泛。”

敏子的苦笑一如附近家庭主妇闲聊八卦时的笑容。

“她人是很好,就是喜欢凑热闹。不过很容易就忘记,马上转移到新的目标,很善变的。假如我告诉她要跟老师见面……她最喜欢名人了,肯定会抢着出头,”敏子说,“这么一来就会造成老师的困扰。幸好秋吉太太好像也忘了,我就趁机装作没这回事。”

滋子放心了,感觉这样也比较好。不只是土井崎茜的事情,一旦九年前的“山庄”一案也被拿来跟“阿等的超能力”一起炒作,恐怕就不能安然地进行调查了。

“不好意思,可否请你以后也继续保持没有这么一回事的样子。”

“好,我会照老师的要求去做。”

送上来的煎茶搭配着可爱的花朵形状的果子,用漆器碟子装着。

滋子深深感受到敏子待客的用心。在这认真打扫整理过的房子里,敏子勤奋工作、绝不偷懒。从她对秋吉太太的因应之道,不难窥知其识人之明与处世哲学。

萩谷敏子绝非笨女人,她不愚蠢,自有其判断能力。只不过遇到A和B、B和C联结时,她不会当场也将A和C联结起来。

可是她一旦心有所动,就会勇往直前。于是,不好出风头、也不喜欢媒体的她,只为了秋吉太太的一句话而跑遍电视台、出版社,最后找上了滋子。这是因为她从来不会突然做出理智(不过与理智无关,超能力本来就不可能存在的)而清醒的思考。

滋子在心中告诫自己必须谨言慎行,千万不能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对方从而误导这个人。对敏子来说,这是她的“服丧过程”,滋子必须尽可能避免伤害到敏子;尤其不能害她跟着自己鲁莽行事。

“萩谷女士,阿等画这些画时,你都会在旁边看着吗?”

“不,我几乎没有……”

“所以是他画完后给你看的?”

“这个嘛……要看是什么样的内容。比方说那张梅花的画,其他还有一些我们一起出去回来后画的画会立刻给我看,不过……”

敏子说到一半,不知如何说明,滋子耐心等候。

“这些笔记本上的画,他其实不太喜欢让我看。阿等说因为画得不是很好,让别人看到觉得很丢脸。”

“那你是偷偷看的吗?”

敏子有些在意地看了一眼佛龛里的阿等。

“不……那是因为我……就算是他的母亲……也觉得这么做不应该……”

“我觉得你很棒。”

看着敏子困窘地扭动身体,滋子不禁出言鼓励:“说什么小孩也有隐私权,是独立的个体;可是尽管心里明白,偏偏很难做得到,这不就是天下父母心吗?”

敏子显得更加难为情。“我不是那么想的,我只是很担心,不知道阿等画了些什么。尤其是他开始去儿童咨询所后,就更那个了……您知道。”

“你在儿童咨询所提起过阿等笔记本上的图画吗?”

敏子因困窘而松弛的脸颊再次绷紧,她停顿了一下才回答:“没有。”

“那对学校的老师呢?”

她摇摇头。“阿等拜托我不要告诉别人他画了那些奇怪的画,他说那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

滋子眯起了眼睛。“你确实守住了那个秘密。”

敏子仿佛要为自己辩解般急忙道:“可是我刚才也说过那孩子常常会让我看笔记本,告诉我画的内容,所以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是什么坏事。嗯……是的,这是真的。因此直到阿等过世后,我才全部看完这三本笔记本,但也只是因为这些是那孩子留下来的画。”

滋子安慰敏子,然后将三本笔记本一字排开。

“那么可否请你就记忆所及,将这些笔记本中阿等主动给你看的、告诉你内容的画指出来给我看呢?不用说得太详细。”

敏子侧着头开始翻阅笔记本,手指的动作有些踟蹰,好不容易才开口解说。

她指出的要不是有她和阿等一起出现的画面,要不就是两人一起去过的某处的风景画,阿等说的内容也很天真无邪。

三本笔记本翻下来,一共只提到了九幅画。

“对不起,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敏子提到的那些画并不包含“山庄”的画。阿等默默地画了这幅画,也没有对母亲作任何说明。

他是不想说,还是没什么好说?

对滋子而言,只要能确认这一点就够了。假如阿等是从新闻图片或电视画面获得作画的题材,就应该有办法找到。

“我知道了,谢谢你。”

刚才,滋子并没有看到第一本笔记本中“山庄”那幅画后面的几页,因此这一次她改从后面翻起,后面还有两幅图。一幅是从窗户看出去的住家风景,但不像是这栋房子的窗口。画法很笼统,并列的屋顶就像是三角形的波浪一样。

另外一幅画的是鸟笼里的小鸟,小鸟涂成黄色,应该是金丝雀吧。

包括偕乐园的梅花和这两张画,很明显应该属于素描簿里的题材,阿等却画在笔记本里,而且笔触幼稚。难道说,不同于画新干线,他没有看着实物或照片,靠记忆就只能画出这种图画吗?还是他自有明确的区分,即使是风景画,这几幅是在头昏脑涨时所画的;与素描簿上的作品从一开始就大不相同呢?

滋子再度翻开“山庄”的画。

心脏又一次猛然受到冲击,所幸也仅止于此,脸上表情没有产生变化。三角形的屋顶、十三只断手——滋子仔细地端详。

这次发现刚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在左下方。乍看之下,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甚至有点像是画错了的污点。只是它有形状,就跟断手一样,冒出于空白的地面之上。

滋子睁大眼睛,凝视着那一点。

那是个——瓶子,瓶子的上半部。

很像是个红酒瓶,被埋在地下,只有瓶颈以上的部分露在地面上。

滋子为了保持镇静而屏住呼吸。

“山庄”的庭院里埋有香槟王的酒瓶。网川他们在埋藏某一名被害人时,曾经埋下酒瓶作为记号。他们只有一次曾这么做,所以只有一个酒瓶。

滋子没有实际看过那个酒瓶。在警方对“山庄”完成大规模的搜索行动之前,媒体是无法进入的。等到该建筑内部开放允许摄影时,庭院已被整个挖过,连树木也被连根掘起,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景象。

当然,香槟王的酒瓶也被清除了。警方应该持有当时拍摄的现场照片吧,但并没有公开。一般人甚至不知道香槟酒瓶的存在,这是滋子亲自从一名刑警口中听来的信息。

电视上绝对不允许播放该影像。酒瓶还在庭院里的那期间,是不允许摄影人员进去的。

可是为什么阿等能画出香槟酒瓶呢?

为什么那东西会出现在这里?

是第三只眼!昭二说的话在滋子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星期三最无聊了。因为这天米琪要上补习班,不能一起回家。少女嘟着嘴在心中嘀咕。

米琪除了上补习班还学很多课程,有游泳,还有英文会话。不过若是上那些课,她会先回家一趟,因此两个人放学后还是可以一起走回去。但去补习班的日子就不同了。米琪的妈妈会开车到学校后门来,直接带米琪走。

听说米琪上的补习班很远,坐电车得经过五个站,所以她妈妈才会开车来接。我们家就连下雨天也不会有人来接我。

一个人站在红绿灯前,少女重新背好看起来颇沉重的书包。马路对面只站着一位手拄拐杖的老爷爷,他腰躬得很深。少女和老爷爷两人常常会在这个十字路口擦身而过。有一次她跟妈妈提起这事,妈妈说那是因为这附近有整形外科医院的关系。那个老爷爷为什么要整形呢?

绿灯亮了,少女赶紧过马路。由于老爷爷走路很慢,少女过了一大半的马路才和老爷爷错身,听见老爷爷咳嗽。原来他感冒了呀。整形外科也能治疗感冒吗?

前一阵子米琪说过,一个星期只上一次补习班还是赶不上功课,得去两三次才行。这么一来无聊的日子就不只是星期三了,好讨厌哟!于是我也吵着说要上补习班,可是爸爸妈妈却说没有人读小学四年级就开始上补习班的。重点是我们家没有那种闲钱。家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小孩要养!

居然说那种话,那万一我变成了笨蛋该怎么办?爸爸和妈妈根本就不在乎我嘛!

一个人默默走在路上时,脑海里会蹦出许多的话,偏偏没人可以说。

少女没办法,只连蹦带跳地哼唱着歌曲。心情无聊,唱出来的也是无聊的歌。

走在人行道上,在第一个街角向右转,道路变得狭窄,也没有护栏了。

道路两旁林立着许多房子。有带大庭院的房子,有立面很小的房子,也有的房子前私人轿车停放后车头突出于路边。走在这样的路上得随时注意前后左右,因为不得不走在路中央才行。妈妈说在这种地方被车子撞上了只能怪自己倒霉。

一个人连蹦带跳地走路,感觉也不那么好玩。少女停止跳跃,一脸不高兴地继续走路,来到了下一个转角,突然停下脚步,想了想。

平常和米琪边走路边聊天,都会在这里左转。

其实直走下去,离自己家和米琪家都比较近,她们却故意绕远路。因为两位妈妈要她们那么做。

“千万不要走那条路!”

“听到了吗,你们一定要绕路走哦。”

问为什么,只回答不为什么。继续追问为什么,告诉我理由嘛,妈妈就会生气。你敢不听妈妈说的话吗?为什么不能像米琪一样做个乖孩子呢?当我回答说因为米琪家很有钱,她的爸爸和妈妈人都很好,所以米琪当然可以很轻松地做个乖孩子,结果就被打了。

米琪说她知道为什么不可以走那条路,因为她妈妈告诉过她。

从转角数过来的第三间房子,曾经有警察上门过。听说那户人家常有许多不好的传闻。还说有女生走过去,那个被警察抓过的叔叔就会跑出来跟她说话。然后带进屋子里做很多坏事。

带进屋子里要干什么呢?我才不怕手被抓住呢!就算对方说要给我东西,我也不会跟他去。因为我知道大人都是骗人的。可是米琪却很害怕,她说她并不是怕被妈妈骂,而是真的很害怕那间房子。

站在路上,少女一脸固执地思索着。

要不今天自己一个人直走这条路回家吧?

我今天经过第三间的那栋房子哦。晚饭的时候,我要这么跟妈妈说。经过那栋房子前面根本不会有事!不知道妈妈会不会生气。

就算她会生气也没关系,她再怎么生气,我还是要走。我要跟妈妈说,直到她答应我去跟米琪上同一家补习班为止,否则我就会一遍又一遍地走。

好,决定了。少女背好书包,直走过去。她故意走得很慢。我什么都不怕,有什么好怕嘛。虽然有很多不喜欢的事倒是真的。

我不喜欢不肯帮我说话的爸爸,也不喜欢只知道宠妹妹的妈妈,还有动不动就骂人的老师。其实搞不好自己对于家里有钱、爸爸妈妈又对她很好的米琪也是打从心里不喜欢吧。

那个被警察抓过的叔叔,真的是坏人吗?万一他比爸爸妈妈还要好的话,会怎么样呢?也许我会喜欢那个人也说不定。

一步一步,慎重地前进,背后的书包也跟着摇晃。

从转角数过来第三间是两层楼的房子,四四方方的形状。灰色的外墙,上面有许多因为下雨而弄脏的污渍。不像是水泥盖的房子,也不是木造的。

四方形的房子有着四方形的窗户,只有玄关的门是长方形的,上面涂着亮得吓死人的黄色油漆。

少女站在第三间房子的门前。站在路中央,左顾右盼张望着周遭。

一个身穿白衬衫的叔叔手拿着超市的塑料袋正要穿过前面的十字路口。

其他就没有别的人了。只有我和这间四方形的房子。

不对,房子倒是很多,可是只有这间房子看起来有孤独的感觉。是因为它的形状跟其他房子都不一样吗?颜色不一样?还是因为看起来很不可爱的关系呢?

就像我一样。

四方形的窗户上都装上了铁栏杆。许多小区和公寓的窗户上也都装有铁栏杆,妈妈以前告诉我说那是为了不让小偷跑进屋子里才装的。

可是这间房子窗户上的铁栏杆不太一样,感觉好像电视剧里看到的监狱哦。对了,监狱不就是被警察抓去的人住的地方吗?这房子里果然是住着被警察抓过的人,所以才会装这种铁栏杆吧。

“铃——铃——”的声音响起,少女吓得跳了起来。原来是后面有自行车驶近,少女赶紧躲到路边。

骑自行车的是一个很瘦的女人,一位阿姨,她身上的衣服颜色很漂亮。

阿姨将自行车停在那个四方形的房子前面,就在玄关的门边,一楼窗户的铁栏杆正下方。阿姨下车后,将支架撑好,从自行车前面的篮子里拿出手提包,开始翻找东西……

这时她注意到一直在看着她的少女。

阿姨的脸色很不好,眼睛混浊。她由上到下打量着少女,差一点就要开口说话了,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阿姨拿出了钥匙,将自行车锁上。接着用别的钥匙开门。

擦。砰。亮黄色的门开了又关,阿姨消失在四方形的房子里。

当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可以看见玄关里面的地面上散落着许多运动鞋。

少女不停地眨眼,试图将看到的影像从眼瞳刻到内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