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重逢

滋子决定在六月不要想萩谷敏子的事情,专心过自己的日子。她觉得有必要将这事搁置一段时间。滋子的正职是诺亚出版的文稿员,她只须专心工作,要将那幅“山庄”的画赶到脑海的一隅并非难事。

这件事滋子并没有告诉野崎和小惠,就连昭二她也没说。因为她担心万一说了——也就是用自己的言语对别人说明后,原本只是在心中一片模糊的疑问将逐渐呈显出一个结论来。

阿等的作品目前都在滋子手边。这是她向萩谷敏子借来的。尽管敏子客气地表示不用如此规矩行事,滋子还是将借走的东西内容数量标明清楚立下借据。她之所以要借,一方面是打算好好看看这些作品,另一方面则是觉得需要有一段冷却期。

也许下一次翻开笔记本,再次看到“山庄”的画时,那个香槟王的酒瓶只是一处单纯的蜡笔污痕而已。既然第一次会看漏了,所以是极有可能的。我一定是看错了。只因为画的是“山庄”,我过于惊讶而想太多,所以看错了。

进入六月的第一个星期,昭二临时需要出差。从周末起四天三夜,必须到上海一趟。很多前畑铁工厂的厂商客户都已经将生产据点移往亚洲,因此基于技术交流、指导和研修等名义,昭二到国外出差的机会也越来越多。

“总公司那边已经没有像我们这种熟练的技工了。”昭二习惯将客户称为“总公司”,“所以才会来找我们作技术指导!”

忙着收拾行李的昭二一副喜形于色的表情说着话,同时又抱怨再这样子下去,日本的工业技术一旦外流便糟了,要我们出国指导技术简直就是帮对手提升实力嘛!

为了送昭二到成田机场,滋子难得地开了车。在出境闸口挥手道别后,突然有种孤苦无依的感觉。

回到家换上家居服,几乎不作他想地走进了那间作为书房兼书库的和室。感觉萩谷等就在那里等着她。重新翻开他的笔记本。滋子跪坐在榻榻米上,大腿上摊开着“山庄”的画。冒出于地面之上,对着天空伸展的十三只灰色断手。香槟酒瓶看起来仍是香槟酒瓶。

滋子叹了一口气后,将笔记本放在一旁站了起来。那本用旧的名片簿不知道放哪里去了。

九年前案件发生时,滋子并未紧盯警方的搜查活动进行采访,因此没有什么机会认识负责办案的刑警们。

不过到了最后阶段,由于结局发展对双方而言都很意外,于是和当时认识的同年龄段的刑警多少有些交情,告诉她香槟酒瓶的事的也是那名刑警。

对方名叫秋津信吾,是当时隶属于搜查一科第四组的刑警。拿了对方一张名片后,就一直收放在名片簿里,所以至今看起来仍干净如新,只是经过八年了,对方的地位和职称很有可能都变了吧?滋子做好可能找不到人的心理准备,试着拨打电话号码。

结果电话打通了。接电话的人说秋津已升为警官,目前仍在搜查一科,但转为第三组,现在人在外面。

因为是自己打电话要找秋津,滋子不敢有所要求;不料对方很亲切地主动表示:什么时候才能联络到秋津很难说,不如请秋津打电话给你吧。电话那头应该是位颇受市民爱戴的警察吧。滋子告知自己的手机号码,并郑重地道谢后,才挂上电话。

接着心中涌现为时已晚的悔意,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勇气和与过去那个案件有直接关联的人再相见。刚才凭着一…冲动拨了电话联络,是对的吗?

想到什么就立刻行动,是年轻时就有的毛病,经过了九年,这种毛毛躁躁的个性依然未变,滋子用力拍了一下额头。

接到秋津刑警的电话,是在隔天下午两点过后。

“喂……前畑小姐吗?请问这是前畑滋子小姐的手机吧?”

秋津身材魁梧,个性豁达直爽,总是显得活力十足。或许有些人会觉得他粗线条,但相对地彼此说话也不用拐弯抹角。尽管他从三十出头步入四十来岁的不惑壮年,已非昔日的一介刑警,但说话的方式和声音却完全没变。

“是的,我是前畑,好久不见了。”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托你的福,马马虎虎啦。听说秋津先生升为警官,真是恭喜呀。”

电话那头的他豪爽地大笑。

“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居然让我给考上了,不过,我还是原来的我呀。对了,找我有什么事?”秋津问。

滋子先是为自己突然去电而致歉,并说应该由自己再拨电话去才对。

“其实也不是重要的事,只是想请教秋津先生一些问题,是有关……过去的那桩案子。”

“噢!”秋津惊讶地反问,“时间上很赶吗?”

“是的,可以的话希望能尽快。”

“你一向做事就很当机立断。我想起来了,当时你就想直接打破山庄的窗户玻璃……还是玄关呢?”

“哎哟,请饶了我吧。”滋子缩起了身体。

秋津觉得有趣,又笑了出来。“不过你还真会抓时机,我现在刚好有空。要不我到附近去找你吧?比起电话,还是见面直接说会好些吧?”

的确,他还是当年那个说话直来直去的刑警。

“你现在人在哪里呢?”

他回说是在秋叶原。

“那就约在上野好吗?我马上出门,大约三十分钟后能到。”

两人约在车站浅草方向出口的检票处。滋子准备好后赶紧动身出发。

八年不见的秋津刑警体格、气色仍如以往,只是看得出来小腹微凸。他站在检票口前爽朗地挥着手。

再度打过招呼后,滋子突然觉得:咦?好像闻到有…酒味呀。秋津大概是察觉到滋子的疑惑,立刻搔着头笑说:“刚收拾完一个账房。”

所谓的账房指的就是特别搜查总部。

“哦,所以大家就一起举杯庆祝了?”

“是呀,你没有看报纸吗?大约是一个月前吧,在车站前的商住大楼里发生了入室抢劫杀人案。”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找出凶手了,是被杀害的电器零件公司总经理以前的部属。”

难怪他今天下午会有时间,真是找对了时机。

这天刚好是周六,到处都是人群。为了找家可以安静说话的店,两人从车站开始不断走着,边走路的同时彼此报告近况。

秋津在那起连环杀人案画上休止符后,为了搜证还继续展开调查达两年之久。主要工作几乎都是对在“山庄”所发现的遗体进行身份确认。滋子记得最后一次跟他联络是在凶手被逮捕的两个月后,可见得在那之后秋津他们仍有很长一段时间被那起命案给牵制着。

“结果还是有一名受害者查不出身份。”

“没有家人出来指认吗?”

“也许是有什么原因吧,也可能本来就是孤孑一身的女子。唉,性别是确定的,但年龄也只能知道大概。”

好不容易结束那件案子,秋津一度离开所属单位,历经几次职务升迁后,又回到警视厅工作四年。目前是三组的副组长。

“所以你马上就要当科长,底下带很多部属呢。”

听到滋子这么说,秋津低喃:“谁知道呢,我可不是那块料,而且到犯罪现场走动比较适合我的本性。”

终于在距离车站颇远的地方找到一家客人稀落的咖啡厅。秋津认为这种地方比较合适,便推门而入。

也难怪没什么客人,等了好久送上来的冰咖啡难喝得跟泥水没两样。但至少冷气够凉,店里也够安静。

“这么说有点失礼,不过我是真的吓了一跳。”秋津直接切入正题,“我还以为前畑小姐早已经忘记了网川的事,甚至也包括我们的存在。”

滋子点点头,垂下视线。

“长久以来我也以为是那样。”

“还记得你作为证人出席那场公审吗?当时也在总部服务的筱崎刑警也去旁听了,因为那时你显得很胆怯的样子,让他很担心。”

“是吗……真是丢脸。”

“没有什么丢脸的,害怕是人之常情。就连我们也觉得恐怖呀。”秋津看着远方——或者应该说眯着眼睛,露出威吓的视线,低喃道,“根本就是个怪物!但愿今后不会再有那种家伙出现。”

“我听说他现在出现很严重的拘禁反应。”

“好像真的是很严重。”秋津绷着一张脸,“抓到他时居然很狂妄地说离判死刑还要几十年,所以他还要出书继续扰乱社会。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武兄说那家伙也是个人,总有一天会因自己所做的事遭到报应的。果然没错。”

武兄——滋子想起来了。

“你说的是武上先生吧?”

“没错没错,他是负责文书业务的,不过现在搜查总部也无需人力处理文书业务了,只要有计算机都能搞定。”

“武上先生好吗?”

“很好呀,前年退休了。”

九年的岁月果然很长。

“他女儿跟刚才提到的筱崎那家伙结婚了。外孙也出生了,每天忙着含饴弄孙,搞不好比上班还忙。”

“哦,原来是这样子呀。”

“老爸当刑警,老公也当刑警,真是太夸张了!我老婆说将来我们女儿绝对不能嫁给刑警,我也有同感。”

就滋子的记忆所及,事件发生时秋津还是单身汉,他现在也有了家室。

“聊这些还真是愉快!”秋津嘴角还带着笑容,转而正色道,“不过前畑小姐应该不是要跟我叙旧吧?”

滋子将难喝的冰咖啡推到一边,思考着该如何开口。一看到秋津,自然想起一件又一件的往事,简直都快忘记究竟是为了什么约对方见面。

滋子曾经两度造访“山庄”。第一次是破案前(或者应该说是即将破案前)自己一个人前去。第二次则是现场采证结束,开放让媒体拍摄之后,约是破案两个月后。对了,滋子打给秋津的最后一通电话就是询问自己已不再是媒体相关人士,不知能否前去参观“山庄”。

“没问题的,也有几组被害人家属前去悼念,里面还设有献花台。”

之后滋子和昭二两人一同造访“山庄”时,因为秋津事先跟守卫的警察交代过,他们才得以不用跟其他人打照面安静地参观。

滋子将鲜花供在献花台上,和昭二一起合十祭拜,彼此间不交一语。跟守卫的警察道谢后,坐在昭二驾驶的车上,滋子不禁哭了。不是呜咽,也不是号啕大哭,而是眼泪默默地不停地泛流。一直到回到东京,泪腺就像出了故障的水龙头一样一直分泌泪液。

回想起当时的记忆,感觉比眼前的事情还要鲜明有力,滋子忍不住低喃:“请问……那个‘山庄’……”

“是……”秋津点点头。

“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从地面上消失了,拆掉了。”秋津故意用让滋子安心的语气说道,“连地基都挖开,整个清理得一干二净,变成了空地。现在,应该长满了杂草吧!”

“原来是这样子呀……”

“土地和房子的所有权是在网川的母亲名下——啊!调查出这一点的不就是你吗!”秋津微微一笑。

“母亲被自己的儿子网川杀害。继承人杀害被继承人时,即丧失继承权,加上又没有其他继承人,那块土地便收归国有。只可惜毫无用处,就算拍卖,也没有买家。听说受害者的家属想凑钱买下该地,并提出申请兴建慰灵碑,不过因为别墅区管理会的强力反对而作罢。本来家属之间的意见也很不一致。”

秋津好声地安慰说:“其实大家都想遗忘,并不是只有你想忘记呀,前畑小姐。”

滋子打起精神抬起头来,从手提包中掏出了萩谷等的笔记本,翻开那一页,递到秋津面前。秋津快速地眨着眼睛。

“这不是小孩子的画吗?”

“可以请你过目一下吗?”

秋津立刻接过笔记本。滋子注视着秋津的脸,而非笔记本,密切关注着秋津的反应。

秋津的脸颊顿时紧绷。

“不好意思……”他突然将笔记本放在桌上,从胸口的口袋里取出眼镜盒,拿出一副银色金属细框的阅报用眼镜戴在鼻梁上。

“从去年起我就开始有老花的问题了。”

“我比你更早呢。”

“是吗?我父亲也是很早就有老花眼了。”

稍微闲聊三两句后,秋津的视线便紧盯着笔记本没有离开。

“请看左下角的部分,”滋子说,“有一个用黑色蜡笔画的东西。”

秋津默默点头后,仔细地看着笔记本。

滋子默数了十下才开口问:“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怎么样?”秋津重复滋子的问题,接着抬起眼睛说,“看来这应该画的是‘山庄’吧!”

“果然你也这么认为。”

“尤其这东西……”秋津的大拇指指着左下角说,“是香槟王的酒瓶呀。”

“所以你还记得?”

“我怎么可能忘记,那是那些家伙立下的墓碑呀,简直就是亵渎!”

滋子感觉自己的体温陡然下降。所以我没有看错,不是我想太多。

“这是谁画的?应该不是前畑小姐吧?”

“嗯,不是我画的。”

秋津的表情突然放松了下来。“该不会……是你的小孩画的吧?”

因为这问题太出乎意外,滋子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让秋津更睁大了眼睛。

“我说错了吧?不是吗?”

“不是呀,对不起,我竟然笑了出来。我没有小孩,不过我和我老公的感情倒是很美满。”

“哦,原来是这样子呀。”

“秋津先生已经当了爸爸吧?只有一个女儿吗?”

“我有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底下两个是双胞胎。”

“所以你得忙着养儿育女,真是辛苦呀。”

听着滋子的取笑,秋津连忙拭去额头的汗水。“哎呀,一身的冷汗。快告诉我吧,这到底是谁的作品?”

滋子说明原委,从认识萩谷敏子到发现这笔记本上的画,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明的同时,也让秋津看了另一本笔记本。画有蝙蝠风向仪和灰色肌肤的少女的图。最后将同样是跟敏子借来的阿等的生活照摊在桌子上。

秋津慢慢地翻看着笔记本,偶尔视线会转移到滋子的脸上,安静地听滋子说话。说完后,滋子等着。不知道秋津会怎么说,他会一笑置之,还是泼自己冷水?——超能力?超感应?前畑小姐你是怎么了?

秋津的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那么前畑小姐要问我的是什么事情呢?”

一如从前,他是个谨慎稳妥的人,不会胡乱发表感想。

滋子不禁放松紧绷的肩膀,脸上露出苦笑。

“有关这个香槟王酒瓶的事,之后是否曾以什么形式经媒体报道过?只要有任何可能性,都请你告诉我。”

“也就是说,如果事实确是如此的话,”秋津像在确认说辞般,停了一下才说,“你认为这个名叫阿等的小孩是看过媒体报道才画出这些画的假设就能成立了?假如这个孩子有机会通过电视或报纸等媒体知道香槟王酒瓶的存在,于是你就能够否决他是超能力者的可能性吧?”

两种说法的意思一样,滋子点头承认。

“结果会是如何呢?”秋津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着,抬头看着咖啡厅微脏的天花板,“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吧!”

“电视上报道‘山庄’的内部影像时,并没有拍摄香槟王酒瓶,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而且我也没有印象听到相关的说法。”

“应该是吧。不过那个案子事后被写成好几本书,也拍成了电影和电视剧,你知道吧?”

“我知道,可是我没有读过那些书,也没有看那些电视电影。”

“我也是,我觉得那么做好像只会让网川更高兴!”

滋子也有同感。只是与其说那么做会让网川更高兴,她更觉得是在帮网川造势。

“香槟王酒瓶的信息还不至于影响到案情的走向,我们警方并没有刻意隐瞒,只是不想被当作炒作的话题而没有对外透露倒是真的,也不想告诉被害人家属。”

滋子能理解警方的心情。

“所以外界还是有知道的可能性?”

秋津盘起手臂,靠在椅背上,盯着滋子的脸看,然后他说:“看来还没结束。”

“咦?”

“在前畑小姐心中,那件事还在继续,不是吗?”

滋子无法回答,而秋津似乎也不期待滋子的回答。

“前畑小姐,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我……”

“你只是想确定这个叫阿等的小孩是否真的具有特殊能力,不是吗?”

“是的,那是我的出发点。”

“既然这样,材料也不必局限在这东西身上吧。”说话的同时,秋津手指敲着“山庄”这幅画的边缘。

“网川的案子,再怎么说都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像香槟王酒瓶那么小的信息如何散布出去的,如今要查明真相根本不可能。静下心来思考,我想你应该也能马上明白。”

“可是……”

“可是你还是被这张图画给牵绊住。”秋津制止滋子的发言,继续说下去,“当你第一眼看到这张画的瞬间,就被吸引住而看不见其他。我说得没错吧?”

这是事实,滋子即便不情愿也只能点头。

“那是因为你被诅咒了,直到现在仍是。”

“哪有什么诅咒,我……根本就不……那么认为。”

“我就说吧!正因为你不认为,才说是诅咒。”秋津用力呼了一口气,轻轻一笑说,“就算是做我们这一行的,偶尔也会长期被某一个案子附身,更何况你是写文章的人,对于搜查、犯罪完全外行。毕竟体验过那样的事情,很难轻易地说结束就结束,甚至还有可能影响今后整个人生。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他说,“无法结束的话,也不用强迫自己,就当作是自己的一部分留在心里吧。这么一来,觉得再也没有必要在意的时候自然就会清除干净。关于这个案件,就这样子吧,如何?”

也别无对策了,滋子微微一笑回答:“你说得对。”

“至于要调查阿等的超能力,前畑小姐应该着力的案子是这个。”秋津摊开蝙蝠风向仪的画,将正面转向滋子,“这个案子还在进行中,还冒着热气呢,不但容易取得细微的线索,寻访相关人士也比较方便。”

土井崎茜。滋子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阿等为什么能画出这幅画?为什么要画?是基于正常的五感体验所获得的感受画出来的吗,还是不是?我也有些在意。”

“秋津先生知道这个案子吗?”

“我所知道的就仅止于报道的内容。因为很早就确定时效已过,所以轮不到我们出场。不过通过其他同事,应该可以帮你介绍负责该案的刑警。是千住南警局吧?”

“是的。”

“你愿意试试看吗?还是非得‘山庄’不可呢?”

疑虑一旦消除,对“山庄”的在意程度似乎很快降温了。的确,从看到“山庄”那张画的瞬间起,滋子就好像中了某种催眠术一样。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想暂且将阿等与那些画的事情搁置一段时间,可是在催眠状态下,恐怕不管搁置多久也无济于事。

“不!秋津先生说得对,我也想从别的方向进行看看。”

“也不见得就一定会白费工夫哟。”秋津露出笑容说,“一旦找到适当的访谈人选,我会跟你联络。土井崎夫妇是否聘请了律师?”

“听邻居的说法,好像是有。”

“大概是得想办法应付媒体吧。这么一来的话,或许也应该跟他们的律师见面。就算不是调查案子本身,可是若要调查土井崎家和萩谷家是否有什么关联,还是得深入了解该案才行呀。”

滋子突然觉得胃直往下沉。“难道还是得跟土井崎家的人直接接触吗?”

“这么胆小的说辞真不像出自你呢。”

“老实说,我实在很不想。”

“可光是调查萩谷家那一边,我想是不够的。”

“我觉得也许结论其实很简单。可能只是萩谷敏子女士刚好带着阿等到土井崎家附近办事吧。”

“也有可能萩谷敏子女士认识土井崎家的某个人?”

“嗯,或许是吧。”

“如果是这样,就能解释蝙蝠风向仪的画。可是他们总不至于连土井崎茜的尸体被埋葬的事都知道吧,就连左邻右舍也没有发现呀。”

没错!土井崎茜的死是秘密,只有土井崎夫妇知道。甚至连她的妹妹诚子也被蒙在鼓里。

忽然间滋子心中某个角落开始骚动。

真的是那样子吗?土井崎诚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关于姐姐的事,她的父母是怎么告诉她的?她从来没有起过疑心吗?

“如果只调查一半,还不如不要做的好,前畑小姐。”

滋子被秋津戳到了痛处。

“你干脆将笔记本还给萩谷敏子女士,跟她说你办不到,请她另请高明吧。要不然就跟她说调查这种事本来就很困难。阿等搞不好真的拥有一般人所没有的能力,只要当妈妈的相信就是真的,就足以告慰孩子的在天之灵。”

滋子微笑说:“秋津先生一点都没有变。”

“哦,是吗?”

“还是很现实。”

“我要真的现实,岂不早就将这种超能力的可能性踢到一边了。”

两人都笑了。

“人是偶尔会做出莫名其妙的事情的生物,”他说,“有时就是会平心静气地做出正常精神状态下做不出来的事。这也算是一种异常能力吧?所以我对于拥有某种特殊能力的现象,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科学家的意见或许不一样吧,还好我只是个刑警而已。”

“而我只是个拿笔写字的人……”

“但我们做的可都是得跟活生生的人接触的工作。”秋津以更坚定的语气表示,“不愿意的话就不要做,不必跟谁客气。可是如果有一点心动,那是因为阿等这孩子触动了前畑小姐心中的某个点,将你摇醒,这一点请你千万不要否认。该怎么说才好呢……嗯……这些都是我的感想,从头到尾都只是感想,并非建议。”秋津说罢举起杯子将融化的冰块连同冰咖啡一口饮尽。

“对了,前畑小姐也戒烟了吗?”

“哦,是呀,戒掉三年了,秋津先生也是吗?”

“戒烟进入第六个月,感觉戒得还算挺顺利的,只是最近又开始想抽了。”

滋子想起了八年前那个寒彻骨的夜晚在“山庄”相遇时,秋津给她一根烟的往事。

和秋津又走回上野车站后,在车站前分手。之后滋子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个小时,回过神来发现身在秋叶原车站附近,于是搭电车回家。

漫步的时候,思绪纷乱,时而变成一张白纸停止运作,时而会浮现生活照中萩谷等的笑容或是描绘在土井崎家大火过后地面上的白色人形。

滋子之前曾经对野崎和小惠说过,答应这项调查是为了帮助萩谷敏子走完“服丧过程”。话说得很好听,当时的心情的确也很风清月明。

然而现在经过一段时间后回头再看,不禁觉得那只是冠冕堂皇的说辞。因为那种说法既可以不需介入太深,又显得对敏子温柔以待。

实际上却是不可能的。不论是什么样的形式、跟谁有关,只要是接触到“死亡”这个命题,根本无法保持让自己不受到伤害的距离,不可能不介入太深。秋津高明地以轻松的口吻那么说,其实是在暗示吧?

电车驶过一个站后,滋子心想,一回到家就要打电话给敏子说自己无法胜任这项调查。电车继续驶进下一站时,又觉得那么做的话自己绝对会后悔。思绪反反复复。

为什么我会那么在意这件事呢?秋津说是因为萩谷等触动了自己心中的某个点,将自己给摇醒了。那究竟是什么呢?心中的什么被唤醒了呢?

走出电车,穿越检票口。平常总会顺道进去购物的超市和商业街,今天只是踩着茫然缓慢的步调过而不入。

远远看见前畑铁工厂的招牌和隐藏在工厂后方的自己的家。

我的家。和昭二两人共同经营的家,如今已是我独一无二的“家”了。

停下脚步,滋子抬头仰望旧木造房子的瓦片屋顶。

不管是美好的还是痛苦的回忆,都同样被保存在这片屋顶下。和昭二一起度过的岁月也都收藏在这栋房子里。

土井崎家的房子应该也是一样的。不管是土井崎夫妇的、土井崎一家人的或是土井崎姐妹的美好回忆与痛苦回忆。

只不过在那里,土井崎茜的遗体也常相与共。

那栋半烧毁的房子什么都知道,将一切都收纳在其中。

我想知道。我想知道那栋房子知道的一切。忽然间滋子明白了,那就是自己被触动的部分。

土井崎一家为什么选择那样的人生?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为什么发生那种事情后,可以长期坚守秘密直到刑事案件的成立时效已过?

还有,为什么萩谷等知道这一切呢?

我想知道,我想解开谜底。我是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而且也犯过同样的错,有过惨痛的教训。可是我就是学不乖!就是因为学不乖,才需要冠冕堂皇的借口。

滋子之所以开始行动,根本就不是为了萩谷敏子,完全是为了自己。未免太自私任性了。这种爱凑热闹的个性实在丢人。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么糟糕的个性呢?

伫立在晚霞满空的回家路上,滋子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

没办法,再一次吧!就陪麻烦的前畑滋子再玩一次吧!为了想知道自己被触动了什么,得行动起来才行。

那天晚上一个人用过简单的晚餐后,滋子打电话给萩谷敏子。

敏子刚从超市下班回家。滋子表示有很多事要说,将等对方有空时再打电话联络,敏子慌张地表示没有关系,不用客气。

“老师,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我只是想跟你商量今后的事。萩谷女士——”因为接下来要说的是很正经的事,滋子加重语气呼唤对方,“你说过想知道阿等留下的那些画有什么意义、想知道阿等为什么要画那些画。现在是否依然真的想知道呢?”

一向总是配合滋子说话唯唯诺诺的敏子,也感觉气氛不太对了吧,稍微停顿了一下才开口:“我若说是的话,老师您……”

“我想正式开始调查阿等的超能力。”

“那真是太好了。”

“可是这么一来,我就必须从你那里更详细地知道许多事情,可能连萩谷女士不想说的事情都会被问到。”

“那是……为什么呢?”

滋子说明关键在于阿等画的那张疑似涉及土井崎茜命案的画,那张灰色少女躺在有蝙蝠造型风向仪屋顶下的画。

“阿等是运用某种特殊能力画了幅画,还是因为某种原因知道发生在土井崎家里的事而画出那幅画呢?事实一定是二者之一。”滋子说,“可是阿等已经过世了,我们没办法通过实验或检查来确定他是否具备特殊能力,我能做的就只有调查后者的可能性——调查阿等有没有可能早就知道土井崎家里的状况。”

敏子听了立刻提出抗议。“老师,那是不可能的。那件命案爆发的时候,阿等已经过世了。”

“我知道。可是也有可能在事情爆发之前就已经知道呀,毕竟土井崎茜被杀害埋葬是发生在十六前的事。”

“可是老师,我们阿等还是小学生呢。”敏子笑了出来。

滋子义正辞严地表示:“他已经快上初中了,跟小学一二年级的小孩大不相同。”

“可是老师,那孩子从来没有一个人远行过,都是和我一起出门的。我们只有母子俩一起生活,所以我很清楚,不可能有事情是我不知道,只有阿等知道的。”

“或许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萩谷女士。”

敏子没有回答。

“阿等应该也有他自己的世界,他自己的人际关系。那是身为母亲的你所不知道的部分。亲子之间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滋子可以感受到对方惊慌失措的心情。

“我认为那个部分隐藏了阿等画那些画的谜底。为了调查真相,光是触碰事情表象是不够的,不仅要花时间和功夫,我刚才也说过,还不得不触及萩谷女士的隐私。”滋子保持着毅然决然,甚至故意带点威胁的语气说道,“这样也可以吗?萩谷女士仍然愿意交给我调查吗?”

好长一段时间,听筒中只传来敏子静默的呼吸声,滋子耐心地等候。

终于,对方小声地询问:“老师?”

“我在。”

“我可以……请问土井崎家被杀死的女儿和她的家人,老师也会去调查吗?”

“应该会吧,因为考虑到他们之中,有人有可能以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形式和阿等产生关联呀。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假设。”

“那一定……很难受吧?土井崎家的人。”

她果然心地很好,滋子心想。

“应该是吧,不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老师你不会觉得难过吗?”

“我不知道。”

对于自己语气的轻松平淡,滋子自己也很惊讶。

“也许听起来很没有责任感,但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老实跟你说吧,萩谷女士,假如我现在半途而废拒绝这项调查,我反而会觉得难过。”

虽然有些文不对题,但敏子发出感叹说:“老师是个热心工作的人呀!”

滋子笑了。“不,不是那样的。萩谷女士,我完全没有想到今后要如何写出阿等的故事并发表。”

“噢,那老师为什么要答应呢?”

“我只是想知道,知道阿等的事,知道真相。”

“那么……请问……”萩谷敏子慎重地选择字眼,但她说出来的话证明她比世人所想象的,或是她自己所认为的还要聪明许多,“如果我觉得很麻烦,决定不请老师帮忙了,老师还是会继续调查下去吧?”

“是的。”滋子回答,“所以我收回刚才的问题,我不该问说这样子你仍愿意交给我调查吗,而是要问你愿意协助我吗?”

意外的是,敏子居然温柔地笑了。

“我以前读过老师写的东西,觉得同样都是女人,为什么老师的头脑那么好,那么有勇气呢!”

“真是不敢当。”

“我其实很佩服老师。”

“那是你太抬举我了,萩谷女士。”

敏子语气中带着笑意,说:“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即使老师会认为……我是个愚蠢的母亲,我还是想回忆起阿等的一切,希望可以回忆起许多许多关于阿等的事。”

“我了解。”滋子默默地在心中回答。

“所以不管什么理由,只要老师能惦记着我们阿等,我就愿意协助老师。我这样回答可以吗?可以表明我的心意吗?”

“足够了,谢谢你。”

敏子的声音因为哭泣而嘶哑。“我也很想知道阿等的事,老师。”

敏子现在的视线肯定看着佛龛的方向。

“能够回忆的,我都想回忆;就算已是事过境迁,若是有我可以知道的事,我也都想知道,但是却一直无法如愿。”敏子又哭又笑地说,“我到现在还经常说起阿等,在超市里说,路上遇到邻居也说,总是动不动就自然提起。大家也都肯听我说。可是老师,那是因为死去的孩子年纪小,大家脸上都写着同情二字,觉得我好可怜,遇到这种事没办法呀。现在大家还能忍受,等到时间一久,在超市里和邻里之间我将逐渐成为大家的困扰吧?但老师……我还想继续回忆阿等的事,我无法停止呀,我永远都无法停止。”

滋子默默地握紧听筒听着敏子诉说。如果能在她身旁,滋子就会伸出双手轻拥敏子的肩。

“我无法停止对阿等的思念,所以我会协助老师的,请让我帮忙。”

“萩谷女士。”

“是?”

“谢谢你。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无法忍受时,请千万别客气,一定要告诉我。这一点我们说好了。”

“好的,我知道,我答应你。”

敏子在电话的另一头吸鼻子。等到她恢复平静,滋子才开口说:“萩谷女士,我有很多事情想请教,但现在我要问一个简单的问题。你是否曾经带阿等到过土井崎家附近?距离北千住车站走路约二十分钟的地方。不管是多久之前,你是否曾和阿等到过那一带?”

敏子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

“另外我还要问,你是否认识土井崎家的人呢?过去可曾有过任何形式的接触或有类似的关系?”

这一次也是立刻回答:“没有,老师。假如有那回事,我一定会记得。”

“你看到过蝙蝠造型的风向仪吗?在哪里都行,就算是在店里看到也可以。”

“没有。风向仪那种东西,我连实物都没有看见过。”

“我知道了。抱歉这么晚还打电话给你,你请休息吧。”

“老师也是。”说完,敏子先挂断了电话。

滋子好好洗了个澡。走出浴室擦干头发时,电话铃声响了,是昭二打来的。这两天家里没有任何异常状况,滋子语气明朗地回答:“一切都好,你那边怎么样?”两人闲话家常了一会儿。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滋子忙着为正式调查做准备。

首先该做的,是将因为牵扯到萩谷等的问题而造成诺亚出版不论是时间上或形式上的困扰缩至最小范围。具体而言,就是跟野崎和小惠商量将目前手上的部分工作分摊出去。

两人都很爽快地答应了,因此滋子一周至少有一天自由从事调查活动的时间。

“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可以感觉到你现在充满了斗志。”野崎如此调侃滋子,同时也像是在担心滋子。

“只要有我能帮得上忙的,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小惠不仅帮忙分摊滋子的工作,甚至表示连调查方面也愿意出力。

“你省省吧,不要越帮越忙!”

“什么嘛!为什么?”

“还要问为什么,就表示你不够格。”

“真是对不起,容许我这样的任性要求。”滋子向二人低头道歉。

“无所谓啦,只是你可不要调查出兴趣来,跑来跟我说要辞职哟。这一点是绝对不准的!”

该叮咛的叮咛过后,野崎便不再多问什么。

接着滋子制作了一张大略的时间表,内容包含从什么角度切入对萩谷等的调查、首先该做些什么、调查什么、跟谁见面等。起初只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写到一定程度后才开始加以整理。

一边看着月历一边工作,是滋子作为职业妇女同时又身兼家庭主妇而养成的习惯,上班和进行采访的同时,也必须注意到衣服的换季。

第三项工作则是吸收基础知识。滋子在网络上键入“超感应者”的检索时,没想到居然跳出许多页搜寻结果,其中有些稍微一看就能判断对自己没有用处,但对于在这方面完全外行的滋子而言,重要的信息仍占大半,她记下之前阅读的书本所没有涵盖到的、可以拿来当做参考文献的书籍、过期杂志等,很快就列出了一长串。其中有很容易找到的,也有很难找到的;有些好不容易找到的资料,读过之后却又发现离题太远。

滋子还制作了希望访谈的名单,只有几个人而已。总体来说,刚接触这一话题的滋子所获得的印象是:且不管超感应者的定义如何,对于一般称为“超能力”的人类所拥有的特殊能力,目前几乎还没有全面的科学验证与研究。

滋子只对出差回来的昭二说明“我比之前更加投入于调查萩谷等的事”。这样的说明或许太过简略,但昭二似乎已能理解。只要看到滋子开始将二楼的书库当作书房使用,里面堆满许多新书、杂志的影印件等,昭二便已明白了。

“你好好加油吧!”他只豁达地抛下一句话。

昭二从上海带回一件旗袍给滋子当作礼物。是这次一同前去的翻译小姐根据昭二对滋子的年龄、大概体型和样貌的描述挑选的。

遗憾的是滋子根本穿不下,让昭二十分失望。

“不行吗?我本来以为一定很适合你。”

“对不起。可是昭二,你是不是对我的身材抱有幻想?”

“我哪有呀,我可是很清楚地告诉对方你的三围数字。”

“那是多少?”

“就是……”昭二嘟嘟囔囔说出来的数字,是滋子十年前的尺寸。

“时间流逝,人生无常呀,昭二!”

然而那毕竟是一件漂亮的衣服,滋子还是郑重地收进了衣橱里,就当作瘦身的目标吧,假如有一天她决心减肥的话。

星期三收到了秋津的通知。

“请拿笔记下来!”他说。在他背后好像有很热闹嘈杂的人声。

首先记下的是千住南警局刑事科的野本刑警。

“她是问讯土井崎夫妇的刑警之一,刚好和我同组的年轻同事跟她在警校是同一期,所以派上用场。”

“那么野本刑警应该也很年轻啰?”

“三十岁上下。”说完,秋津将话筒拿开,当场对着身边的人大声问道:“喂,阿正,你多少岁呀?”

“二十七。”从不远处传来比秋津年轻的声音。

“听见了吧?”秋津又拿起话筒说话。

“新鲜出炉的呀。”

“菜鸟呀,菜鸟。已经跟对方说过了,只要说好时间对方应该会见你。不过我并没跟对方讲清楚,所以那家伙若听到前畑小姐要调查什么,一定会吓一跳吧。”

接下来,秋津告诉她土井崎夫妇雇请的律师是事务所位于新桥的高桥雄治,隶属于第二东京律师会。

“查过名册后,发现跟我们是同年代的人。看照片感觉应该跟我一样小腹微凸吧,可怜的是发线往上跑,秃亮亮的。”

“时间流逝,人生无常呀,秋津先生!”

“照你这种说法,中年人的感叹听起来也很高雅嘛。”

听说高桥律师并没有跟千住南警局的任何人联络过,由此可见土井崎夫妇是在警方抽手后为了应付媒体的采访攻势才雇请律师的。

“我问了跑警政厅线的记者,听说高桥是个不好应付的人,你最好要有点心理准备才行。”

滋子将野本刑警和高桥律师的名字写在调查行事历的最上方。

然而现在最需要花时间采访的对象仍然是萩谷敏子,必须先回到起点重新开始。

这一次真的有必要彻头彻尾了解萩谷家的一切,尤其是得问清楚阿等的出生经过。毕竟血缘就等于他的人际关系,要想准确得知阿等是个什么样的小孩,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实。

为了让敏子做好心理准备,滋子事前先打电话过去说明自己的想法。

“萩谷女士,就我目前所听到的,有关阿等的父亲的事似乎有什么隐情吧,我感觉你不是很想说出来;还是我误会了呢?”

“不……”敏子很小声地回答,“是有些事情。”

“不好意思,接下来我想要问明详情,当然我绝对不会跟别人说的。”

“那是必要的吗?我想一定是吧,老师?”

“是的,很有必要。”滋子语气坚定,这时候绝对不能心软。

“萩谷女士,你和阿等的户籍和住民登记证是怎么报的?”

“我不懂是什么意思。”

“住民登记证登记的应该是现在居住的地址吧?市政府或是县政府通常会寄各式通知单之类的过去不是吗?”

“噢,没错。”

“户籍也是登记在那里的吗?还是登记在其他地方?”

“我想大概……是在这里吧。”敏子的语气显得很不自信,“应该没错,因为我们母子俩根本不被家里承认。”

果真有隐情。

“既然这样——如果不愿意也可以不给我看——为了确认你的记忆,可否请你去申请户籍誊本、除籍誊本和住民登记证?所谓的除籍,除了包含过世之后阿等的户籍外,也包含你们搬到这里之前的原籍,里面应该会有你本人的数据。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必须很详细地知道你的血缘,以及亲戚是否有和阿等接触的可能性,拜托你了。”

“我知道了。”敏子的声音显得意志消沉。

“你只要到市政府的柜台说要确认过去住过的地方,服务人员就会教你如何填写申请单。”滋子试着鼓励她。

重新规划好工作计划后的第一次见面,滋子造访萩谷敏子的住处是在隔周的星期一。关东地区已进入梅雨季节,一手拿伞走出船山车站的滋子,肩上的背包因为放有数字录音机和笔记本而沉重不少。

敏子的样子没有想象中的困惑与不安,反而表现出落落大方的神情迎接滋子。

“需要的文件我都办好了,柜台的服务小姐人很亲切。”

滋子人都还没坐下,敏子就很高兴地展示好几个印有市政府名称的信封给滋子看,然后又赶紧忙着冲调冰咖啡。

看见滋子为了避免听错而拿出录音机时,敏子一点都没有惧色。滋子合十对着阿等的牌位祭拜时,心中默问:你妈妈的心境是否有所转变了呢?对不起,是我让你妈妈做这些令她心烦的事,但这还只是刚开始而已呀。

“我之所以不太愿意提起自己和阿等的身世,是因为那些事实在很丢人。”敏子微微低着头,娓娓诉说,“可是我如果老是在乎这些,就失去拜托老师帮忙的意义了。在像老师这种规规矩矩的人眼中看来,我的人生可说彻头彻尾尽是丢脸的事。事到如今才觉得难为情、试图隐瞒也于事无补,我甚至觉得还会被阿等笑。”

“我的人生一点都不像你说的那么规矩,我也犯过很大的错误。”

“可是老师你有工作呀,那是对社会很有贡献的工作。”

对此滋子也有不同的意见,但她决定只是微笑不说话。

“阿等没有父亲,”敏子坐直了身体,双手放在腿上开始说明,“不,他当然有父亲,只是对方不肯承认。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其实老师……我根本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

试图保持镇定不作惊讶反问或露出讶异神色的滋子,听到这句话后还是有些动摇。

“你不知道吗?”

“是的,真是丢脸呀。”敏子不安地扭动粗糙的手,“我的出生地是板桥。父亲在那里经商,可是生意经营得不太顺利。在我两岁还是三岁的时候,为了投靠父亲的老家而搬去行德。当时那地方一到夏天还能趁着退潮到海滩挖蛤蜊。父亲的老家开着一家小餐厅,我到初中毕业为止,都是在那里长大的。”

萩谷敏子生于一九五二年。对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板桥,滋子完全没有概念,唯一能想象的是当时肯定不像现在已成为住宅区。

“这是板桥那里的除籍誊本。”

户籍上的地址写法跟登记簿一样,不太容易辨读,但滋子还是一眼就注意到敏子有四个兄弟姐妹。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敏子是五个孩子中的长女。

“大概在哪一带呢?”

“就在川越街道上,和环七交叉的十字路口不是有座过街天桥吗?好像就在那附近。我很小就离开了,所以不太记得。”

“当时那里应该不像现在这样到处都是住宅吧?”

“是呀,当时还有草原和农田。”

“那你父亲是做什么生意的?”

“什么生意……好像是燃料方面……”

“燃料?既然是川越街道,应该是类似现在的加油站之类的吧?”

“嗯……”敏子有些为难地侧着头,“对不起,我实在记不得了。因为生意失败对父亲来说是很丢人的事,所以家里很少提起当时的一切。”

敏子眯起眼睛看着誊本,是老花眼镜该上场的时候了。

敏子的父亲名叫萩谷义一,生于一九三〇年,母亲和子,比先生小两岁。

“我父亲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但我都不认识。哥哥在南方战死,听说连遗骨都没有送回来。姐姐在战后不久便病死了,可能是因为营养不良的关系。听说两人都很杰出。”敏子苦笑着扭动身体,“哥哥——应该说是我们的伯父,听说很有学问,我祖父很期待他能成为学者,可是却被战争夺去了生命,也难怪祖父会很难过。我父亲在学校的表现很糟糕,常常被骂说:留下你有什么用!”

仿佛被说的人是自己一样,敏子难为情地遮住嘴巴。

“祖父一喝醉就常那么说,后来甚至还跟父亲吵架。两人之间的关系始终不好。”

不过才追溯现年五十三岁的萩谷敏子的上一辈,就已经碰触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所留下的痕迹。别说是战后,如今提到昭和时代都有种遥远往昔的错觉了。

“父亲离开行德的家开始自己做生意,或许是对祖父的一种反抗吧?当时应该是抱着以后走着瞧的心态离家出走的吧?当然我是不知道的,这些是事后听母亲和哥哥说的。”

祖父名叫萩谷岩,一看名字就知道是个性很顽固的人。

“不过你父亲还真有勇气,去了完全陌生的地方发展。”

敏子听了大笑。“是吗?可是我母亲说他是被别人骗的。”

“被骗了?”

“是啊。一个嘴巴很甜的人告诉他说:板桥今后会很有发展。我父亲就心动跟着去了。我是不记得了,哥哥说一开始有段时期父亲是跟别人一起做生意的。”

“是合伙人吗?”

“是的。父亲只有小学毕业,不懂得记账,回到老家后,也始终没有学会。那些工作全部都是我母亲在做。我想当时他一个人要从头开始学做生意,实在太勉强了吧。”

敏子的语气不带责备的味道,目光透露出怀念之情。

“战时我父亲好像在军用工厂工作过,不过他是懒鬼,绝对不是会认真工作的人,整天只幻想如何大赚一笔。越是这样的人就越容易受骗上当。啊,这也是我母亲对我们发牢骚听来的。”

“你母亲叫做和子吧?”

“是的。他们夫妻整天吵架。或许那个年代的父母都是那个样子吧,被生活逼得喘不过气来。或许有钱人家就不一样吧?”

敏子眨了一下眼睛,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哎呀,我说这些一点帮助都没有。总之我父亲回老家后,开始帮忙照顾餐厅的生意。”

在老家的生意还算是成功,为了应付夏天来海滩挖蛤蜊的客人还摆了个小摊。敏子至今仍记得许多客人上门的盛况。

“我大哥——就是叫做松夫的哥哥。”

长子萩谷松夫,一九五一年生。

“很认真地帮忙做生意,不是忙着刨冰,就是帮忙烤鱿鱼。”

“你也帮家里做生意吗?”

“忙的时候就得全家总动员。以前的小孩都很认真工作的呀,老师。”

其实滋子和敏子的年纪只差了一轮,可是光听两人的对话,感觉好像敏子年长许多。

虽然心里不是很情愿,但找不到其他营生只好打理老家餐厅的萩谷义一,这一次似乎没有搞砸生意。

“当时生活很穷,但父母还是抚养我们五个小孩长大成人。”

尽管嘴里说这些往事对调查没有帮助,但大概是打开话匣子了吧,敏子又说了一段往事。萩谷家原本是在木更津打鱼营生,祖父萩谷岩移居到行德是在战争过后。

“因为很难得到粮食,一开始根本也开不成餐厅,只能算是黑市。家里进各种货,用扁担挑着到东京去卖。至于卖吃的,大约是在朝鲜战争开打的时候,那时候社会逐渐安定,生意也跟着景气起来。因为有生意,便开店了,而且很快地也卖起了酒。”

“有点像是餐厅又像是居酒屋的店吗?”

“没错。”敏子点头说,“虽然我祖父自己喝掉的比较多。”

“他是借酒壮胆。”敏子边笑边补充。

“喝醉后便开始吹嘘萩谷家的荣耀,说什么我们家可不只是打鱼的,追溯到更早以前,祖先可是房总的乡士,也就是当地的武士,还拥有自己的领地。”

“嗯……嗯……”

“据说我们本姓是‘矢作’(Yahagi)。到了江户时代,由于没有仗好打,才改以捕鱼为生;在那个时代,拥有制作武器的姓很危险,所以改姓为Hagiya。萩谷的汉字是后来加上去的,而现在的发音Hagitani也是错的。不过这些都是祖父自己说的,并没有家谱可以佐证,到底可信度有多高也不知道。”

“因为你祖父的性格如此,也难怪他会以长子有学问为傲。”

敏子用力点头说:“我父亲老是被拿来作比较,也真是可怜,毕竟跟死人是没得比的,任何人都一样。”

假如萩谷岩开餐厅是在朝鲜战争爆发的时候,那就是一九五〇年。义一的长子松夫生于一九五一年,长女敏子生于一九五二年,当时义一与和子两夫妇住在板桥;换句话说,义一因为不想接手父亲餐厅的生意而离家出走,然而自己的生意失败,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家帮忙。

滋子试图调用自己贫乏的现代史知识。一九五〇年应该是——昭和二十五年。是否就是当时的大藏大臣池田勇人说出那句名言“穷人去吃麦子吧”的时候呢?那是日本这个国家还在复兴的阶段。由于朝鲜战争的需求,使得日本经济自此开始急速发展。

当时已经没有配给制度了吧?还需要外食券吗?早知道父母提起当年的旧事时就应该认真听。刚才听说“燃料的生意”,自己居然反问“类似现在的加油站吗”,也未免太扯了。既然是对一般大众销售的燃料,以当时来说,应该就是木炭或泥炭吧?不论是大型货车的出现使得运输业兴起,还是私家车风潮的兴起等是更晚以后的社会情势吧?

滋子感觉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战争结束,百废待兴,一个已经无心再回去捕鱼,在持续从事黑市买卖的过程中,发现今后卖吃的生意应该安全无虞的父亲,和一个颇具有野心、看准了今后需求量肯定会增加的家用燃料市场而决定放手一搏的儿子,而且这个儿子长期以来屡受被父亲看不起的挫折。

然而他的尝试失败了。事实上,萩谷义一可能是被比他更聪明狡猾的某人给骗了。每个时代都有所谓的创业诈欺,尤其是在社会焕然一新,今后将欣欣向荣,人们胸怀大志的昭和时代,这社会存在着很多这种顺应时势招摇撞骗的坏蛋!

义一带着妻儿回到老家,内心肯定充满了复杂的愤怒与挫败感吧?

一想到萩谷餐厅卖的那些菜色,就感到既可悲又可笑。尽管事实证明在这片因为前来海水浴场玩和挖掘蛤蜊的游客众多而门庭若市的土地上做吃的生意是正确的,甚至又在海边开了一家路边摊,但义一是否能够欣然接受呢?

“这么一来,你父亲反而更觉得在你祖父面前抬不头来吧?”

敏子用力拍了一下手说:“嗯,正是如此。老师说得没错。”

“而和子——我是说你母亲则是成天跟你父亲吵架……”

“父亲在母亲面前也抬不起头来。”敏子收起了笑容,“在板桥做生意失败,让我母亲吃了很多苦,好像善后都是我母亲一手包办。所以就……您知道的。更何况我母亲本来就很强势,我父亲一向也很依赖她。”

滋子忽然想起以前采访的某个人说过的话:一个人的幸福与否,不是由他本人决定的,而是取决于周遭的人。

尽管眼疾手快却缺乏经验、脚步不稳的义一,身边除了有个性坚强脚踏实地的妻子外,还有生意头脑虽非一流,却凭着实干精神习得经商哲学的父亲。义一的一生就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幸福与否的决定权也从手中被夺走了……

这样的父母,生育了敏子他们五个兄弟姐妹。滋子一边看着誊本上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一边在记事簿上写下他们现在的年龄。

“长子 松夫 五十四岁”

“长女 敏子 五十三岁”

“次女 孝子 五十岁”

“三女 光子 四十七岁”

“次子 高志 四十六岁”

滋子打算待会儿再询问他们的近况以及和敏子之间的往来情形。

“你祖父现在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敏子愣了一下才点头说:“应该是在一九六五年吧,还是一九六六呢?我们到了行德后大约过了十年,他就脑中风过世,因为太爱喝酒喝过了头。”

另外她还提到祖母过世是在二〇〇〇年的秋天。

“你祖母算是相当长寿啊。”

“嗯,刚好活到一百岁。”

听说是敬老节那天收到自治团体送来的祝寿金后就立刻倒下,送进医院住了几天便天人永隔。

“因为衰老而寿终正寝。当时邻居们还很佩服地笑说,该拿的都拿到了才撒手,果真符合她的个性!”

滋子看了一下誊本。“就是这位萩谷千夜吗?”

“没错。过世前四五年身体开始变弱,常常卧病在床,倒是头脑到临死前始终都很清楚。”

“是位女家长吧?”

敏子不解地反问:“咦,你说什么,老师?”

“啊,对不起,女家长就是指掌管家中权力的妇女。”

“哦……”敏子轻轻握着拳抵在嘴上,想了一下说,“说得也是,原来都是祖母一个人在掌管着呀,搞不好真的是那样。”

滋子从这个动作忽然感觉到敏子所引以为耻的隐情或许就是从这里发端的,但也许是自己想太多,现在下结论还太早。

在滋子发问之前,敏子曾多次说到祖父萩谷岩的事,却完全没有提起萩谷千夜的名字,看来的确是有什么隐情。萩谷敏子对于不想说的话题似乎有种故意略过不说的习惯(大概她本人也没有意识到)。

“你父母现在还在吗?也就是阿等的外祖父外祖母。”

因为话题提到了过去,要想拉回到现在来,滋子故意说出阿等的名字。只是“外祖父外祖母”的字眼让敏子做出惊讶的反应。

“哦,不,他们两人都已经不在了。”

两人应该都只是七十出头的年纪。

“他们两人都去得早。我父亲五十五岁就过世了,母亲呢……”敏子仰头数着指头,然后才回答,“应该是五十八岁吧。才刚做完父亲的第七次忌日后就死了。”

“也是因为生病吗?”

“嗯,癌症,和我父亲一样。父亲是胃癌,母亲是子宫癌。换作是现在的话,早点检查出来就能治好,而且也有药,或许还有救。”

萩谷义一死于一九八五年,和子死于一九九一年。

“家里的生意由大哥继承,也就是松夫。应该说大哥从高中一毕业就在家里帮忙,几年下来生意做得比父亲还起劲。甚至我母亲还经常征询大哥的意见。父亲过世的时候,大哥也有家室了,自然就接手了。”

“现在也是吗?”

“是的。”敏子虽然马上回答,但表情一瞬间显得僵硬,“生意做得很大。昭和四十五年左右,东京近郊兴起一阵住宅地开发热,行德一带也不例外。大哥应该也是对时代的变动十分敏感的人吧。他说继续经营居酒屋、海边小店,发展很有限。还说到时候海边会被填地,附近都会变成住宅区。”

“颇具慧眼嘛。啊,我是说他的眼光很锐利。”

“哦……是吗?”

敏子应该听懂了那句话,却有些答非所问,令滋子觉得她话中有所隐瞒。

“于是我们就搬家了,搬到浦安。”

在昭和四十七年,也就是一九七二年。那年义一四十二岁、松夫二十一岁,高中毕业后才过了三年。

“是因为听了你大哥的意见吗?”

“是的。”

“事业心最旺盛的父亲没有反对吗?他应该对行德的店和老家很有情感吧?”

“话是没错……不过因为……”敏子停顿了一下,“祖母也站在大哥这边。”

女家长萩谷千夜。这么说来,原来敏子都称千夜为“祖母”。

“我想是因为要开挖地铁等实际的考虑,加上也想搬到大一点的车站附近发展吧。可是国铁船山站一带地价已经高得我们买不起,所以才选在浦安。大哥这个人虽然有些想法,但常常也是胡乱猜测的吧。可是祖母……”

她要家人听从松夫的意见。

“毕竟掌握家中大权的人是你祖母,她的意见很有分量吧?”

“嗯……话是没错啦……”

敏子似乎有难言之隐。

“难道还有其他原因吗?”为了促使敏子开口,滋子委婉地问。

敏子盘起肥胖的手臂,犹豫了一下才叹口气说:“该怎么说呢?说出来很像是胡言乱语。老师,我担心您听了会笑我。”

“我不会笑你的,请说吧。”

“是吗?因为太凑巧了,显得不真实,让我有些说不出口。总之我还是先说吧。”

说完又停顿了下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祖母她这个人……是那种……会被神明附身的人。”

滋子不禁“啊”的轻呼一声,感觉一切都豁然开朗了。原来如此!

“就是通常所谓的千里眼吗?”

敏子微微向上的目光像是在窥探滋子的心思一样。“她也一直在做类似灵媒的工作。听说还蛮准的。”

答应说好不笑的,但滋子还是笑了,敏子尴尬地身体缩小了一圈。

“看吧,老师果然还是笑了。”

“对不起。原来阿等的外曾祖母是那种人呀。”

敏子赶紧挥舞着双手说:“可是老师……不是说那样阿等就……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不是因为那样才拜托老师调查阿等的事。所以我才不知道如何开口……这听起来很像在骗人吧?”

“不会的,”滋子也摇着手说,“我不那么认为。你只是不想让我有先入为主的想法,我知道,你放心吧。”

总之搬家与生意移往浦安是千夜作了“神明指示”的保证所致。

看来萩谷义一不仅被顽固的父亲压着头,被强势的妻子坐在屁…下,对于如女巫般的母亲所作的指示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刚才我没有提到,有关我父亲提起要到板桥做生意时……”

“是的。”

“祖母说过一定不会成功,还是放弃的好。这件事我没有亲耳听见,也是听来的,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话虽这么说,我母亲也对我父亲说:‘义一,你会被骗的。到时候肯定会被榨干丢到一边的。’”

意思是说:就算没有千里眼,只要有点常识也能作出相同的预测吧。

“其他还有什么类似的情况吗?”

“就是……松夫大哥……她站在我大哥那一边呀……说要搬家的时候。”敏子显得吞吞吐吐的。“祖母也说过这些话。松夫,你父母都活不久,两人不到六十就会过世的,所以你要趁现在好好掌管家里的生意,不管你父母说什么都不用听。”

“哦……”滋子低吟。

“这是我亲耳从松夫大哥那里听来的。大哥当时也吓到了。可是我父亲真的五十五岁就过世,母亲也没活过六十。当然很令人震惊。”

“那你大哥一直都很相信你祖母的眼力了?”

敏子毫不犹豫地重重点头。“那还用说。”

“现在也是吗?”

“嗯,现在也还相信。”

瞬间敏子眼中亮起一道强光,立刻又转弱消失,脸上笼上阴影。滋子心想,这个名叫千夜的女家长肯定对敏子及阿等的人生产生了莫大的影响。这些往事绝非毫无用处的闲话。滋子脑海中闪过敏子说的那句话:我和阿等根本不被家里承认。

“老师您去过东京迪斯尼乐园吗?”

滋子眨了一下眼睛。“嗯,去过几次。”

“真是很棒的游乐园呀。啊,不是游乐园啦,应该叫做主题乐园才对。”

“阿等喜欢那里吗?”

“我只带他去过一次。”敏子寂寞地微笑后接着说,“那是搬到浦安后不久,祖母又说话了。她说不用十年,这附近会盖很大的游乐园,一个任何人都没有看到过,像在梦中才有的漂亮游乐园,会有很多人来,来自日本各地。所以千万不能放弃这个做生意的好机会!”

“这些话你大哥也听进去了?”

东京迪斯尼乐园于浦安开幕是在一九八三年,距离萩谷家搬迁是十一年,而非千夜预言的“不用十年”。

不过早在开幕之前就有收购土地的风声,在当地应该是很热门的话题吧。在JR京叶线通车之前,利用公共交通系统前往迪斯尼乐园都得经过浦安,自然会为该城镇带来繁荣的契机。因此类似的预测,只要是生意人,就算不具千里眼也看得出来。

“是不是因为听了祖母的话我不知道,但结果松夫大哥的确是做对了生意。”

“生意做得比你父亲还要成功吗?”

“是的,拥有好几家餐厅和超市。现在不仅是在浦安,连东京市里都有店面,生意做得很大。”

听她的语气感觉不出来身为妹妹的人为自己哥哥的成就感到高兴与骄傲。

滋子确认了一下数字录音机照常工作,并翻阅了一下记事簿。敏子不安地看着她的动作。

“我们回到前面,搬到浦安的时候,你刚好是二十岁吧。之前你说过在初中毕业之前都住在行德的家……”

“是的,我不像大哥一样念过高中。初中一毕业便开始工作,那是一家有员工宿舍的公司,我一直都待在那里。”

公司位于厚木,是家大型的汽车工厂。

“那是学校介绍我进去的,一整天都得站在运输带前工作,我的脚因此锻炼得很强壮。”

敏子上班的时候,她的父亲义一还在经营餐厅。他认为年轻女孩做餐厅的工作不太好,曾经劝敏子最好找个正经工作,然后嫁给脚踏实地的上班族。

“我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松夫大哥还是学生,底下的妹妹和弟弟正是最能吃的年纪,所以我领了薪水……”

“你都会寄回家里帮助家计吗?”

“嗯。虽然不是很大一笔钱。”

滋子对她微微一笑,然后问:“你工作的时候,应该曾考虑过结婚的事吧?”

“是……有人来提过。那个时候我们家刚搬到浦安没多久。”

据说是通过上司介绍的。

“所以也相过亲啰?”

敏子慢慢地摇摇头,说是祖母反对。

“又是你祖母的意见吗?”

滋子差点脱口说出“神谕”两字,还好及时改了过来。

“她说不能让敏子随便结婚,这孩子只会招惹坏男人!”

“她是真的看得见未来吗?”

“这个嘛……”

“你父母难道没有反对你祖母的意见吗?还有你大哥……”

啊,对了,松夫不可能,他很相信祖母。

“我父母……曾请求祖母让我做我想做的事,可是在萩谷家祖母说的话就是圣旨。”

“你大哥怎么说?”

“他要我听从祖母的意见。”

结果两年之后,敏子辞去了工作回到家里。

“因为家里生意越做越大,大哥要我回去帮忙。”

敏子乖乖地答应了大哥的要求。

“从此你就一直待在家里吗?”

回答一声“是”之后,敏子又变得沉默起来。滋子多少掌握要领了,试着改用具体的问句了解详情。

但是一旦获知真相后,滋子不免大吃一惊。原来,敏子乖乖地辞掉工作,按要求回到家里,结果竟是帮忙做家事。

长子松夫继承家业后,父母也帮忙发展事业。底下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接连学校毕业后都步入社会,只有敏子一个人被困在家里,而且还被赋予一项“重要”的任务——照顾千夜。

敏子辞职回家的时候,千夜已经七十好几了,虽然还没老到需要旁人看护,但年事已高却是不争的事实,总是要有人照应。而且一如住在行德一样,搬到浦安后的千夜依然在从事“灵媒”工作,也渐渐做出名声,常有客户上门,所以需要有人帮忙。

滋子稍微探出身子,半开玩笑地低声询问敏子:“你祖母的‘神谕’真有那么准吗?”

敏子显出很困惑的样子。“好像是很准,据那些上门来问事情的客人说。”

“去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老师,您看见过那种小镇上的灵媒吗?”

“在我生长的地方没有看到过。就算是有,像我父母那样的人也不会上门去求教,所以我没看到过。”

滋子以前曾经因为工作采访过通灵的算命师,但感觉两者应该不太一样。

“有许多人来问各种事。比方说小孩的气喘老是治不好,是不是哪里有问题呢?房子要重建,什么时候比较好?还有婚姻的好坏啦、搬家的良辰吉日等。”

“哦,那也会帮人看方位吧?”

“嗯,会的。还有帮小孩取名字。”

“那不就像是庙祝吗?”

“嗯,说得也是,做的事几乎都一样。”

“那么你祖母在接见客人回答问题的时候,也会换上全身白色的装束吗?”

“不会啦,”敏子笑说,“没有那么夸张。客人会到祖母专用的客厅去,一边喝茶一边说话。”

“她会写些什么东西吗?”

“她会拿出一个像这样大的……”敏子用手比出三十厘米见方的四方形,“木头做成的盘子,在上面写字。比方说木、金、土,还有天干地支,例如丙午等一长串字眼。”

祖母还会翻看神社的历书。

“她会一个个动来动去,然后叠成一沓,移过来移过去地计算什么。不过大部分都是根据她做的梦来决定的。”

“做梦?”

“是的。她说未来的事会出现在梦境里。”

意思是说她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她会帮人寻找失物吗?”

“有,而且恐怕是最准的!”敏子的语气充满了力量,“客人都很感激她,老师。”

“就像她对松夫的建议一样,有没有人来向她请教做生意的事?”

“自从祖母卜卦很灵的风声传开后,的确有很多人上门。甚至还有议员来问选举的结果呢!”

“那和算命不一样吗?你祖母都怎么定义她所做的事?”

“她都说是看卦。”

“卦?八卦的卦吗?”

“不是,跟八卦的卦不太一样。”

“字一样吧?”滋子写在记事簿的一角给敏子看。

敏子点头说:“是这个字没错。可是老师,祖母的卦跟常见的在车站前面给人算命的人用的那种八卦不一样,她也不用卦签。”

也就是从头到尾只凭借自身的能力就是了。

“老师您还是觉得听起来像是吹牛吧?”

看着敏子内疚的表情,滋子反问:“你自己觉得呢?你相信你祖母拥有那种能力吗?”

或许没有想到会有此一问,敏子睁大了眼睛。

“我吗,老师?”敏子指着自己的鼻头。

“是的。”

“我……可是……”

“敏子,我要是你的话,早就反抗了!”

滋子尽可能摆出轻松以对的姿态,也因此头一次用“敏子”称呼对方。

“你的祖母真的很过分,不是吗?比方说刚才提到的婚事,只因为她不喜欢而拒绝。如果说是看见对方照片觉得长相不满意,或是认为对方经历不足,这些理由还可以接受。可是她说了更伤人的话,不是吗?说什么不能让敏子随便结婚,只会招惹到坏男人!要是我肯定气坏了,难道你都不会生气吗?”

敏子整个人意志消沉了起来。

“是那样子……吗?”

“当然是!你难道没有回她几句吗?你应该对她说,自己的人生自己会决定,不用她管。”

仿佛面对一个很大的难题,敏子有些坐立难安,不知如何回答。

“我……可是老师,我又不像老师的头脑那么好。”

“没有的事!你不是到外面去上班了吗,而且还一个人养大阿等,你很棒呀,连我都办不到的。”

“那是因为……”敏子笑了,笑容不同于从前,有些解开心结的感觉,“老师当然也办得到。女人只要生了小孩,都办得到的。为母则强呀。”

“可是近来办不到的人却比比皆是。不是常有新闻报道说,有人抛弃孩子让他们自生自灭,或是虐待小孩子吗?”

敏子“嗯、是呀”地低吟回应,起身去换新的冰咖啡过来。

“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

“你是说自己的人生吗?”

“是的。每天都很忙,看到大哥为了生意连睡觉时间都可以牺牲,父母也跟大哥一起打拼,我能做的事就只有照顾好家里,我只想着至少这一点小事我要做好。”

“但是这个和那个是两码子事。相信你祖母的预言,一切只能照她说的去做。”

敏子端上新装满冰咖啡的玻璃杯请滋子喝,坐下的同时窥探着滋子的表情说:“可是老师,就连有很好工作的老师也会为了您的先生而做家事吧?家里做生意,大家都很忙的话,总要有人帮忙打扫、洗衣服、做饭、晒棉被吧?这些事不做不行的!我既不讨厌做家事,对于自己的人生要怎么过……”敏子露出软弱的笑容后又继续说,“那种严肃的问题,我从来没有跟晚饭要做什么菜一起想过。”

“可是你难道都没有想过要拥有自己的家庭吗?不想要结婚吗?”

敏子摇摇头表示没有。

“为什么?”

“因为没有对象呀。整天忙着家里的事,想到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将近三十;接着又继续忙着做家事,再想到时已经超过三十五岁,就这样耽误了适婚期。”

“这期间你的兄弟姐妹应该都各自成家了吧?你的家人难道都没有说什么吗?不会对你感到很抱歉吗?”

敏子困扰地低垂着头,于是滋子明白了。“哈!原来刚才你所提到的你祖母宣布‘不能让敏子随便结婚’的指示,不是只有当时有效,而是永远生效呀!”

敏子侧着头,好像是在纳闷“是这样子吗”,滋子看了更为气愤。

这种气愤或许是因为滋子是外人才会有,在萩谷家应该没有一个人会为这件事感到愤怒吧?敏子身处在那个家里,什么事都肯做。敏子大姐帮我做这个!做那个!敏子大姐的人生呢?祖母不是说过了吗,有什么关系,敏子必须留在这个家里!

“所以说,你祖母的影响力不只是对你的父亲和大哥有效,你们全家人都受到了影响。”

“有吗……”敏子低喃。

“你的弟弟和妹妹怎么样?他们就业和结婚的时候,若是自己的希望遭到祖母反对,会反抗吗?”

“祖母几乎不会说他们什么,就算有,也都是一些好话。”

“那从头到尾被干涉的就只有你吗?”

“两个妹妹都很能干;弟弟也很会读书,毕业于很好的大学,所以不用家人担心,他们都能自立。”敏子脸上露出“自己这么说有点自卖自夸”的表情后说,“孝子和光子都长得很漂亮,读大学时还当选过什么小姐。”

是校园美女还是千叶小姐呢?就算是那样,也不应该把家里的事全都丢给个性乖巧、擅长照顾人的大姐敏子一个人做呀。

提到敏子负担的烦人的家事,滋子忽然想到:这几个轻松度日的弟弟妹妹总有一天会独立,离开萩谷家,大哥会有自己的家室,父母也会陆续过世。总之,家庭成员会逐渐减少,也会产生新的主妇——大哥的妻子。那么,敏子的负担也应日渐减轻才对,何以敏子却始终无法脱离那个家呢?

问题还是出在千夜这个女家长。是因为照顾千夜的工作完全由敏子一手包办的关系吗?

“你祖母的看护工作是你负责的吗?”滋子问。

果不其然,敏子二话不说地猛点头。

“你的父母生病时也是你照顾的吧?”

“因为大家都有工作要忙。”

“关于这一点,难道不会有其他意见吗?比方说谁该来帮你之类的?”

看在滋子眼里只觉得敏子是个滥好人,但敏子却很自傲地笑着说:“这是祖母决定的。她说家里的事完全交给敏子来做,这样萩谷家才会平安顺利。有敏子就够了。”

所谓“有敏子就够了”固然意味着“敏子理家我放心”,但恐怕更多地代表“家事只要交给敏子去做”的意思吧?当然,年纪越大就越需要有人照应的千夜,可说是萩谷家中最依赖敏子的人了。

滋子脸上难掩不高兴的神色,敏子却解读成“滋子一脸不可思议”。

千夜是萩谷家的女家长,也是暴君。千夜利用“神谕”这种超自然的武器,支配着萩谷家,还口口声声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萩谷家的繁荣!

然而这种支配与其说是巧妙,其实暗藏取巧的心机。且不谈她如何对付有生意头脑的松夫;对于长得漂亮的孝子、光子和会读书的高志则是一开始就保持距离。因为那几个孩子都有强烈的自我,千夜很清楚他们绝对不好控制。因此只会对他们说好话,然后把账全都算在平凡、乖巧、说什么话都会听的敏子身上。这里头其实没有什么文章,只因为对千夜来说敏子最好掌控,所以她才会说“有敏子就够了”。

在滋子眼里,这种做法无疑是一种虐待。她强行夺走了一个小孩的人生,禁止小孩拥有自己的意志,拿小孩当免费的用人来对待。

现在这个社会居然还有这种家庭?

当然,必须一并考虑敏子所处的年代才算公平。只是萩谷家的情形最特殊的地方是千夜自称有异于常人的能力,并借助特殊能力宣布“神谕”以行使权力。

假如真是这样,就算成员不多,几乎都是自家亲戚,但这已经不算是传统家长制的扭曲或残余,或许说是一种邪教更贴切吧。

千里眼教主和她的信徒。

滋子合起了记事簿。

“接下来的问题我有些不好开口,你应该也不太想说吧,但是对不起,请告诉我有关阿等的出生等身世。”

“好的。”敏子小声回答后蜷起了身体。

“你说过阿等没有父亲,可以就字面上的意思解释吗?”

敏子一手托着脸颊,更小声地回答:“他是……在松夫大哥餐厅里工作的人。”

“嗯。”滋子点了点头,带着鼓励的意味。

“应该说他和大哥很合得来吧,总之大哥很看重他。他离过婚,一个人照顾十岁大的儿子,姓大上。”

一个男人要照顾正处成长期的男孩吃饭是很辛苦的事。“来我家吃饭吧。”萩谷松夫常带着大上父子回家。当然,招待他们的饭菜都是敏子做的,敏子因此认识了大上。

“他在餐厅管账,个性老实,工作认真,大哥很信赖他。”

看着一脸害羞的敏子,滋子赶紧伸出援手。“大上先生对你有好感,你也觉得他人不错,于是两人便开始交往了吗?”

敏子的脸通红,动了动身体,回答:“是的。”

“那很好呀。大上先生是多大年纪的人呢?”

“当时四十二三左右吧,是我四十岁那年。”

说是男女交往,也不可能像现今的年轻情侣,尤其敏子的处境让她无法想出门就出门,何况大上先生既有工作又有小孩。在他眼里,还必须顾虑到敏子是老板的妹妹这个事实。

“你们的第一次约会,去了哪里呢?”滋子有些调侃地问。

敏子高兴地十指交缠。“他带我去看电影。说是为了表达我们家经常请吃饭的谢意。”

“你们交往的事,你大哥知道吗?”

“是的。大上先生在这方面也很老实,好像也跟大哥谈过。”

“你大哥怎么说?”

因诉说甜美往事现出的笑容瞬间从敏子的圆脸上消失。

“刚开始他也为我高兴。之后我才听说,其实大哥带大上先生回来就是想介绍我们认识。”

原来是想帮妹妹找对象呀。或许这是萩谷松夫对为照顾家里而耗费青春岁月的妹妹所作出的补偿吧。他其实也希望敏子能够抓住自己的幸福吧。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妹!

“大哥曾私下对我说——大上虽然离过婚又带着一个小孩,但人不坏。”

那不是很好吗?何以敏子的表情如此阴郁?虽然滋子马上就能猜出答案,但她决定一步一步来。

“那你们曾谈到结婚的事吗?”

“有。”

“可是没有谈成。”

这一次她默默地点头。

“是因为有人反对吗?”

敏子像是怕被责骂一样地抬起眼睛,发出蚊子叫般的声音回答:“祖母她……她说一个受雇的男人怎么可以进入萩谷家,那个男人肯定是看上萩谷家的财产!”

“又不是招赘,是你要嫁出去,应该没有问题吧?”

“可是……”

“那是你祖母个人的意见还是神明的意旨呢?”

“她说看见我们不幸的将来。还说假如大上先生成为萩谷家的一员,家里就会有人出意外并造成死伤,这样也没关系吗?”

如果只是意见还有可以讨论的空间,但对于神明的旨意就没人敢说话。而千夜说的话就是圣旨。

不料当时松夫却第一次反抗祖母的决定,他觉得敏子太可怜了。

“可是祖母根本不听,还狠狠地骂了大哥一顿,说什么也不想想是因为谁才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大!大哥也不认输,大声地跟祖母回嘴。”

千夜不想放手让好使唤的敏子离开,可能松夫也终于看出这一点了吧。

“以前我们家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我们虽然很惊讶,但最感到讶异的应该是祖母吧。”

千夜因遭受到始料未及的冲击而病倒,不只是身体不适,心理似乎也跟着崩溃,常常会起身徘徊,发出奇怪的叫声,呈现类似老人痴呆的状态。

“于是只好将她送进医院……”

“你和大上先生从开始交往到提起婚事,经过了多久?”

敏子想了一下。“大约有半年的时间吧。”

后来,千夜在医院住了一个月。身体没有发现重大的病因,类似老人痴呆的症状也很快消失。大概只是年纪大的关系,加上本人也不想回家,才慎重地住院观察。

“你祖母不想回家吗?”

“她说自己说的话没有人肯听,萩谷家已经没救了。”

简直就跟任性的小孩没什么两样嘛。滋子忍住苦笑。端坐在对面的敏子表情显得更加阴郁了。

“我也认为……既然祖母都这么说了,还是放弃比较好吧。”

可见得敏子也是将千夜奉为教主的邪教信徒之一。

“你大哥怎么说呢?还有你的弟弟妹妹呢?”

松夫依然坚持帮妹妹争取,跟祖母比赛谁有耐性。他还鼓励敏子说:到时候祖母就会心软的!当时已经嫁人的两个妹妹,以及弟弟,还有松夫的妻子武子则都反对敏子的婚事。他们全都意见一致地规劝敏子:祖母说的话从来没有不准的,最好还是乖乖地听从。

不知道他们的真心话是什么,可能每个人对千夜的“信仰”深浅有异吧。但至少对于大嫂武子的心情,滋子是可以想见的。一旦敏子离开这个家,照顾祖母和家事就都落在她一人身上,她自然会有“事到如今别跟我开这种玩笑”的想法吧。

“那么大上先生呢?”

“嗯,他真的人很好……”

敏子因突如其来的怀念而湿了眼眶。

“他说不希望造成我的困扰,这件事暂且先冷却一段时间再说。”

听说他的独生子跟敏子也很亲近,对于父亲的再婚丝毫没有不悦。

“大上先生和他太太离婚时,那孩子才五岁大,正是最依赖母亲的时期,所以心中始终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吧。我虽然没什么可取之处,但那孩子很寂寞,我想,当个可以让他撒娇的人也是不错的,当然我也很高兴。”

既然这样,这件婚事的障碍就只有千夜的“神谕”了。不对,应该不只是那样子而已……

“祖母住院期间,发生了一件不好的事……”敏子吞吞吐吐地开始叙述之前不愿明说的隐情。

千夜的信徒之中,有一个算是地方名绅的企业家,当时已经年过六十了。平常有事没事总会来问千夜神明的旨意,一听到千夜住院,自然很惊讶地前来探病。本来这也是人情之常,只是那个男人明明知道千夜住在医院,却老是找借口到萩谷家来。

松夫的妻子武子在餐厅帮忙老公做生意,加上人面广兴趣多,常常不在家里。小孩白天也都上学去了,因此家中只有敏子一人在。那个男人动不动就跑来萩谷家,肯定一开始就心怀不轨。

千夜住院才两个星期,敏子就被那个男人强暴了。

滋子只能默默地看着说话时头低得几乎都快看不到脸的敏子,无法安慰什么。

滋子好不容易才开口问:“他对你施暴吗?”

敏子轻轻地摇摇头。“他没有打我。”

“或是威胁你吗?”

又是摇头。“只是……他……”

“没关系,不用勉强说出来。”

敏子点点头,叹了一口气说:“那个人在地方上很有势力,松夫大哥也很受到他的照顾,而且他在银行方面也很吃得开,所以我……”

光是这些就够了。

“他还说绝对不会亏待我们萩谷家。”

这样的情形还不止一次。对方居然面不改色地经常上萩谷家来。这件事敏子无法跟任何人说。不久之后,千夜出院了,精神和体力也恢复了。

“松夫大哥好像还不想放弃,可是我却主动跑去拒绝了大上先生。”

只是敏子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理由,不管是对大哥还是对大上先生。

“我说是因为无法忤逆祖母的意见,大哥露出了那就没办法的失望表情。”

“大上先生呢?他没有说什么吗?”

滋子很在意他的反应。对于敏子主动提出分手的事,他应该不会一口就答应吧?总会想要知道理由吧?还是说从敏子的样子他已经察觉整件事情的原委了呢?

敏子缩着身体,用几乎快听不见的声音说:“大上先生也说了同样的话。他知道我祖母的事,表示既然我认为祖母说不行就不行的话,那就不必勉强了。”

这就是千夜潜藏在萩谷家的威力,没有人能够反抗。大家也都认为无法反抗。

“他说很遗憾,只能死心了,毕竟我们没有缘分。还说,只是那孩子会很难过。我也回答:真的是很遗憾。没有机会再做饭给那孩子吃了。”

从内心深处挖掘出来的回忆让敏子哽住了。滋子默默地守着她,看着她掏出手帕擦脸。

“对不起。”

千夜回到萩谷家后,那个男人便开始叫敏子跟他出去。敏子以不能让祖母独自在家为由拒绝,没想到那男人居然跑来家里找人,而千夜完全不问他找敏子出去的理由为何,毫不阻止地看着敏子被带出去。

一种不安的想象如乌云般开始侵蚀滋子的心。

难道千夜早就知道了?还是说这根本就是千夜一手策划的,只为了摧毁敏子的婚事?滋子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整个人僵住了。

“你一定很难过吧。”滋子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笨拙的安慰。

敏子听了深深一鞠躬。

敏子发现自己怀孕是在千夜出院后的第二个月。

“我和他……大上先生也有……”

“毕竟你们都是成人了嘛。”

敏子这次没有羞红脸,只是低垂的眼光有些难为情。“所以我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往回推算……日期……对不起,跟老师说这些事。”

“没关系,你不要在意。”

“很难说是大上先生的小孩,可是又不是很确定。”

敏子先跑去跟那个男人说了,那男人做出十分典型的反应,他逃跑了,还说什么“不会亏待敏子”!

“我实在走投无路,只好找大哥商量。大哥听了也吓得脸色发青,拼命骂我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

滋子深呼吸后问:“这件事你跟你祖母说了吗?”

“是松夫大哥说的……”

“那她怎么说?”

千夜居然笑说,我不是早就说过敏子只会招惹坏男人吗?不但会被男人抛弃,还会生下没有父亲的孩子。

滋子因为太过气愤,却又硬要压抑下去,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

“我很想把小孩生下来,”敏子满怀歉意地低喃,“就是很想把小孩生下来,所以我跑去跪求大哥。我说我一个人也能养活孩子,请让我生下孩子。”

松夫答应了,还说,你不用自己一个人抚养,我们家会照顾孩子的。听说武子也没有反对。

如果说武子是因为让跟免费用人一样的敏子离去会造成自己困扰而答应此事的话,似乎太过刻薄;滋子宁愿相信那是因为同样身为母亲的武子能够理解敏子想要生下肚子里小孩的迫切心情。

“那你祖母怎么说呢?”滋子连提到这个人都觉得厌恶。

“她很生气地说,生不生是我的自由,只是大上的小孩绝对不可以进萩谷家。要生就滚出去!”

有关地方名绅的事,乃是松夫和敏子两兄妹之间的秘密,因而表面上敏子肚子里的小孩是大上的种,所以千夜会那么说。

也难怪武子和敏子的弟妹会那么想,可是千夜就不一样了,滋子认为千夜绝对知道小孩很有可能不是大上的。然而她竟能睁眼说瞎话地批评敏子!滋子终于忍不住提高音量说话了:“于是这次你的家人又都听从了你祖母的‘神谕’吗?因为她的反对,他们要你放弃结婚;又因为她的反对,他们将怀孕的你赶出了家门。是这样子吗?”

滋子激动的情绪有点吓到了敏子。

“我妹妹和弟弟……他们都有自己的小孩,所以尽管认为听从祖母会比较好,但还是同情大姐的处境,因而左右为难……”

对,越伤脑筋越好。对萩谷家的所有人而言,最好是伤透脑筋,好让自己的头脑有机会开始思考问题所在。过去大家凡事都靠着千夜的“神谕”,早已经忘记如何思考,这是让大家觉醒、认识错误的最好机会。

没错!长年来已经习惯不用自己的头脑思考的并非只有敏子一个人,萩谷家的人都是。只除了掌权的千夜以外。

“松夫大哥和武子大嫂也帮了我很多。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大嫂是个寡情的人,但当时她真的对我很好。”

形势对千夜不利,照这样下去,敏子将在大哥夫妇的保护下顺利生产吧。

可是千夜有恶魔站在她那一边。就在萩谷家意见分歧之际,松夫夫妇经营的一家超市深夜发生了火灾,经调查发现原因出在电线走火,似乎是电器工程上的小问题。由于并不是老旧建筑,只能说是场运气不好的意外。

这时千夜仿佛得到天助一样的高兴,居然说:“看吧,我就说嘛!就是因为敏子和那个姓大上的男人走到一起,才会发生这种事。敏子和那个男人扯上关系还有了小孩,也为萩谷家带来了灾厄!”

令人惊讶的是,千夜的这种说法深深地动摇了萩谷家人的想法。尤其是原本不像松夫那样十分相信祖母“神谕”的弟妹,首先就举旗沦陷了。大概是亲眼目睹火灾,使他们打从心底害怕祖母的眼力吧。真是讽刺。

风向因此整个转变了。敏子被迫在生产前离开萩谷家。

尽管如此,唯一知道真相的松夫虽然多少受到火灾事件的影响而心生动摇,但还是偷偷背着祖母及弟弟、妹妹们帮忙打点敏子的生活。帮敏子租第一间住屋的人是松夫。阿等进托儿所之前的生活费也是他出的,虽然金额不高。

“要凑那些钱给我,我想也真是难为大哥了。大哥家里的账是武子大嫂在管,光子的先生也在大哥的公司当经理,大哥无法自由支配。我猜他应该是拿自己的私房钱出来帮助我的。”

甚至松夫还得顾虑到那位地方名绅的感受。

“松夫大哥受过那个人的照顾,以致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我想他夹在我们之间,的确很辛苦。”

“你这话根本说反了吧?逃掉的人是对方呢。你大哥抚养你和阿等,等于是在替那个逃走的男人负责任呀!有什么好顾忌对方的呢?”

仿佛挨骂的人是自己似的,敏子缩起了脖子。

“可是对方认为,只要我和阿等在大哥身边,他就有种被大哥抓住把柄的感觉,所以才会责怪大哥。他好几次对大哥抱怨说:又不一定真的是我的小孩,我有一种被强迫中奖的感觉,究竟你们的目的何在?”

滋子不禁想:就算是恶人先告状,也该有个限度吧?

“企业家也分好坏,那个男人来头真的很大吗?”

敏子侧着头想了一下。“阿等读小学那一年,那个人好像是事业失败,公司也卖了……”

太棒了,这就叫做报应。

“听说过了不久因为脑中风病倒,从此不断住院又出院,最后因身体过于虚弱而去世,那大约是在三年前吧。所以我也不想多说他什么……”敏子咕哝着。

滋子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很想大声叱呵:“所以我说你这个人就是心太软!你一定认为,再怎么烂的男人,他也可能是阿等的生父。阿等身上很可能流着他的血。”只是滋子越是生气地指责,只会越让敏子更加心酸难过吧。

放下在心中已然高举的拳头,滋子转而将力气用来写笔记。两名父亲人选之中,一人已经过世,但不需为此感到失望。这两个从来都没有见过阿等的男人,根本就不可能对阿等的特殊能力有所听闻,所以打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外。

而且,如果阿等真的有特殊能力,必须考虑到遗传因素的话,这很明显地源自于母方。因为眼前就有千夜的实例。相对的父方也就不太重要了。

在滋子仅有的少量知识中——亦即她在紧急情况下临时抱佛脚阅读书本所获得的知识——所谓的千里眼或超感应能力等,的确都是遗传来的。但大多不是由父母遗传给子女,而是隔代遗传。萩谷千夜和阿等是曾外祖母和曾外孙的关系,中间又多隔了一代。

当然,这些都必须建立在千夜真有千里眼的基础之上。

这个君临萩谷家的女人已经不在人世,已经死无对证了。尽管这个说法不太准确。

滋子好不容易克制住心头怒火,但因为情绪激动,字写得特别大。她不断写满又翻页,直到最后一页才抬起头来。

“你和娘家的人,现在的关系怎么样?”

千夜五年前死了。既然那个赶走敏子和阿等的暴君已然不在,松夫夫妇名正言顺成了萩谷家的一家之主,敏子应该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回家了吧?

但意外的是她还是缓缓地摇着头。

“松夫大哥现在还是会常常送钱给我,我们也有联络。手机还真是方便,可以直接打给大哥。”

“其他人呢?”

“关系一直都是断绝的。”

“为什么?千夜不是死了吗,难道他们还有什么话说?这一次又换是谁开始传达‘神谕’了?”

敏子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垂头丧气地道歉说:“对不起。”

“你干吗跟我道歉,到底是怎么回事?”

“像老师这样的人一定觉得我们这种人的想法很无聊。我知道在老师眼里,我们就像笨蛋一样。”

滋子这才猛然发觉,从刚才起自己对千夜充满攻击性的口吻,以及对跟着千夜“神谕”左右乱转的萩谷家人始终抱持批判的态度,这些都使得敏子越来越说不下去。

“敏子,对不起,冒犯你了,我说得有点过分了。”

一如之前,滋子的道歉又造成敏子的过度反应,她马上扭捏不安地说:“没这回事,怎么能让老师跟我道歉呢。”

滋子微微探出身子,将手搭在敏子的手背上。敏子的手不如眼见的圆润,皮肤干燥粗糙,手指关节隆起,透过掌心可以感觉得到。

“我一点都不认为萩谷家人的过去很愚蠢。只是觉得有点不太平常——对了,应该说是不太合理吧,可是并不表示我就看不起你们。如果我的用词让你有那种感受,是我的疏忽。”

敏子原本游移不定的眼神总算恢复平静,眼角积着泪水。

“五年前我带着阿等去参加祖母的丧礼。”敏子的手安静地停留在滋子的掌心中,她说,“在那之前只有松夫大哥看见过阿等,其他人只知道阿等出生了,但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看到那么可爱的孩子,大家一定很惊讶吧?”

“是的。”敏子一点头,眼泪便滴落在腿上,但还是微笑说,“武子大嫂称赞我说,瞧你一个人把孩子养得这么大了,还摸摸阿等的头说他是一个有礼貌的乖孩子。阿等和表兄弟姐妹头一次见面,彼此都睁大了眼睛观察着对方,样子实在很好笑。”

然而——

“就在上香的过程中,祖母的遗照倒了,从祭坛上掉了下来。”

收放遗照的相框玻璃有了裂痕。

那是很不吉利的事,据说葬仪社的负责人拼命道歉。照理说那种情形很少发生,毕竟又不是发生地震,怎么会出现这种事呢?

“大家当时都没有开口,心里的念头却都写在脸上。他们认为祖母还在生气,并没有原谅我。”

敏子和阿等待至出殡便打道回府了。后来也没有去给千夜捡骨。

全家人和解及关系修复的契机就这样被阻绝了。

根深蒂固的怨念。滋子心中想着:萩谷千夜还活着,她想支配儿孙的执念,即便肉体已经毁灭还残留不去!

滋子甚至感觉到这房间里的空气也跟着冰冷了起来。尽管知道不可能,却还是感觉千夜的鬼魂已降临至此,偷偷听着她和敏子的对话。

“从那之后,就连骨灰入墓、三周年忌等都没有叫我们回去。那也是没办法的呀。”敏子说,“不过反正我和阿等两人的生活很幸福,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回娘家了,老师。”

“尽管发生那些事,松夫还是继续给你经济上的援助,这一点倒是不错。”

“是的,对我帮助很大。”

只是比起从前,大哥的处境更加困难。

“刚才我也说过,我离开家时,在松夫大哥公司里工作领薪水的只有排行老三的妹妹光子她丈夫而已。他原本就是松夫大哥公司里的职员。可是现在不是很不景气吗?孝子的丈夫和高志也因为原来的公司倒闭或减薪的关系,这四年来全都要靠松夫大哥帮忙。”

因此大哥的私房钱也就一年不如一年宽裕了。

“还好公司经营得还算不错,虽然抚养人口增加,自己的零用钱倒还不至于不够,偶尔大哥会这么跟我透露。”敏子笑着起身,抹去了眼泪鼻涕。

“松夫和阿等见过几次面呢?”

“这个嘛……”

“他来找过你们吗?”

“嗯,包括之前住在公寓时,大概有四五次吧。”

松夫似乎很疼爱阿等。

“再来……就是丧礼的时候,阿等的。”

松夫和武子夫妻俩一起出席了阿等的丧礼。

“阿等也很喜欢松夫舅舅吗?”

“是的,总是舅舅长舅舅短的。”

“我也想跟松夫见一面。”

敏子如大象般的小眼睛顿时睁大了,随即点点头说:“是要问有关阿等的事吧,老师?”

“是的。”

“说得也是,毕竟妹妹们和弟弟什么都不知道,问松夫大哥就对了,或许有些我没有注意到的事情,大哥会留意吧。他的头脑一向比我好。我会试着联络看看的。”敏子答应了滋子的要求。

“不好意思,今天耽误你这么长时间。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滋子竖起手指,看着敏子,“在那之后你和大上先生见过面吗?”

敏子重新坐好,而后摇摇头。

“到现在为止,一次都没有吗?”

“是的。婚事谈不成后,他就立刻辞去了大哥餐厅的工作。大概还是觉得很难堪吧。之后他人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我完全都不知道。”

滋子正式问对方的全名,敏子害羞地回答:“大上满夫,小孩名叫义美。”

假如大上满夫知道自己可能另外还有一个儿子,不知会作何感想。曾经向敏子撒娇的大上义美,应该也已长大成人。如果告诉那名青年:你可能有一个弟弟,但他不过才十二岁就过世了。不知他有什么感觉。

萩谷一家人,除了松夫外,其他人都对阿等的生与死抱持视而不见的态度。滋子认为,只有他们——大上父子,一旦有机会得知阿等的生与死,应该会来找敏子,跪在这小小的佛龛前合十祭拜吧。不过,毕竟这只是滋子个人一厢情愿的猜测,但又有什么关系!她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

想想而已吗?要想背着敏子,偷偷找到他们并非不可能的事。光是为了确认大上家这一边是否有人具有不可思议的能力而言,也是有必要的……

滋子赶紧打消这一念头。刚刚才想,既然得知千夜的存在,父方的血缘关系就不是重点,现在还想这个又算什么?而且不经过敏子的同意跑去向大上父子通知阿等的存在,难道不会太多事吗?何必多此一举呢?

“哎呀,都已经这么晚了呀。”

敏子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眼睛睁得好大。

“老师,您一定累了吧?”

“敏子你才该累了吧。打扰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

敏子在狭窄的玄关送滋子,郑重其事地表示:“老师谢谢您。因为您我今天才能回想起那么多的往事。”

“都是些你不想回忆的过去吧?”

“不会的。如今那些往事反而令人怀念,感觉好像见到了许久不见的父母、兄弟姐妹一样。”

在前往车站的路上,滋子故意绕远路,决定到阿等过去就读的船山市立樱花小学走走。由于已经将近下午六点,学校的大门深锁,也看不到有学童在操场上活动。

阿等曾经在这个操场上奔跑吧?曾在此玩过足球和单杠吧?想象着这些,滋子在内心呼喊:今天问了许多事,对不起!

阿等他知道在葬礼上遗照倒下的事情吗?那原本是一件物理性的意外,却害得他被有血缘关系的人疏远。那些有智慧、有生活常识、生活在理性主义的社会中的堂堂大人们,只因为那么一件小意外,竟能大做文章,编出一套故事,从此疏远和自己血浓于水的亲人。就算阿等拥有“第三只眼”的神奇能力,但以他小小的年纪恐怕也无法理解如此不合理的对待吧?

光提到我自己一个人走过那栋四方形房子前面的事,就已经吓坏米琪了。

还不只是那样。我说我还看到了玄关门的背后,也看到那个走进房子里的阿姨。不料米琪听了竟快要哭出来。

“不要啦!真子。人家真的很害怕。不可以做那种事啦!妈妈不是常常告诉我们绝对不可以走过去吗?”

“米琪最胆小了!”

少女觉得很得意。米琪果然很没用,还是我比较像大人。而且吓米琪也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和米琪一起回家时,少女故意拉着她的手打算经过那栋房子前面。米琪立刻像个胆小鬼一样跌跌撞撞地跑开了。因为实在太好笑了,第二天少女又做了一次。不料米琪生气了,宣布以后再也不跟真子一起回家。

“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我?”

“明明是真子先欺负人的!”

“米琪你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米琪得意洋洋地宣告:“而且我以后每个星期要去三次补习班,所以也不能跟真子一起回家了。”

米琪的妈妈果真增加了她上补习班的次数。

“你老是去上补习班,会没有朋友的!”

“补习班里也有其他朋友呀。”米琪咧嘴笑说,“没有朋友的人才不是我,是真子!”

少女觉得很受伤。米琪说得没错,少女其实没什么——甚至是几乎没有朋友。平常就只有米琪。假如米琪不能陪她一起回家的话,少女就会变成孤单的一个人了。

“我要走了,拜拜。”米琪若无其事地道别,甚至还露出可恨的得意笑容。少女再一次心想:我真的很讨厌米琪!

少女一个人走回家。少了米琪之后,走过那栋四方形房子的门前,突然间也不再那么刺激了。

但她还是赌气地每天经过。而且不只是经过,还故意停下脚步抬头看着那栋房子。房子一如平常地立在眼前。窗户和大门也一如平常地紧闭着。这一阵子都没有遇到那个阿姨出门或回家,只是当时阿姨所骑的自行车偶尔会停放在门口,有时则是看不见踪影。

但少女还是会停下脚步。总觉得好像会发生什么事,或者说她在期待会发生什么事。

假如有一点状况发生的话,就能到学校跟米琪说了。米琪一定又会觉得很害怕吧。不过感觉她虽然害怕其实又很想知道——因为她从来没有掩住耳朵说“我不要听”——所以两人或许可以借此和好也说不定。最近在教室里自己都是一个人,感觉好寂寞。想到自己在别人眼中始终都是一个人的样子就很不甘心!

就算每天停下脚步,四方形的房子还是没有出现任何状况。

好无聊哟,为什么都没有人走出来呢?

少女抬头看房子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增加一些。

于是就在某一天,突然听见后方有人跟她说话。

“小朋友。”

少女大吃一惊。背后书包里的教科书和作业簿也跟着跳动了一下。她赶紧回过头看,正后方房子的铝框拉门半开着,一个跟妈妈年纪差不多的女人探出头来。

“你就读第四小学吧?”

女人看了一眼少女胸前的名牌,上面写着“市立第四小学四年级二班佐藤真子”。

少女赶紧抬手遮住名牌。女人挑了一下眉毛,露出不悦的表情。妈妈也常做出那种表情,就是那种责骂少女“讨厌,怎么那么不听话”时的表情。

“哎呀呀。”女人走出拉门。

少女心想,她比妈妈还胖,肚子都凸出来了。好难看呀,为什么不减肥呢?

“我说小朋友呀,”胖女人弯下腰,将手放在膝上,半蹲着对少女说,“你每天放学都会经过这里吧?而且都会停下来看看那栋房子吧?”

女人抬起头,瞄了一眼对面的四方形房子。

“你有事要找那里的人吗?”

少女紧闭着嘴巴,看着地面。就在这时,少女发现在胖女人的背后好像还有另一双脚,一双穿着运动鞋的脚。

少女将视线往上移动,女人背后有一个男孩正在偷看着她。

胖女人微笑着望着自己的背后。“这是我家儿子,和你一样也是读第四小学。三年级。”

男孩戴着眼镜,躲在镜片后的眼睛有点被放大了,正骨碌碌地看着少女。

“既然没事的话,就赶紧回家去吧。”说完这句话,胖女人便拉上拉门走进屋子里。男孩也跟着不见人影。

少女抬头看了一眼那对母子走进的那栋房子。

房子很大,却很破旧。不像是一般的住家,屋檐上挂着招牌:法山派报处。原来是卖报纸的,所以才会将铝框拉门直接设在马路边。

拉门的玻璃上贴有好几张类似广告的东西。少女只会读平假名,她的语文成绩一向不太好。

都走过这么多次了,居然不知道这里有卖报纸的地方。好像每次经过时拉门都是关着的。少女不禁坏心地想着:肯定是不赚钱吧。

被不认识的大人,尤其是被那么胖又那么丑的中年女人警告,感觉真的很不愉快,一心只想做什么事情报复,所以少女还拖拖拉拉地留在原地不肯离去。

这时拉门又开了。这一次是全开,戴眼镜的男孩走了出来。他推着一辆自行车,跨过门槛时费了一番工夫。

“路上小心呀。”没看见身影,只听见从房子里头传来刚才那个女人的说话声。

直到戴眼镜的男孩将车子推到马路上,少女才有机会仔细观察门里面。一如少女家附近卖报纸的小店一样,里面就像工厂一样,水泥空地上停放着好几辆自行车。自行车前的篮子上贴着黄白两色显眼的宣传单,上面写着“××巡逻中”。××是汉字,少女不会念。

戴眼镜的男孩完全无视少女的存在,他推着的自行车是大人用的,坐垫比男孩的腰部还高,因而他以很笨拙的动作准备跨骑上去。

“那样是不行的啦。”少女厉声制止对方。

戴眼镜的男孩吃惊地看向她,脸颊红得发烫般。

“小孩子就应该骑小孩子的自行车才行。你要是被警察叔叔看到,他会生气的!”

男孩默默地从车上下来,双手握着龙头向前走。少女也跟在他后面走。

“那是送报用的自行车吧?”

想必是不赚钱,所以没钱帮男孩买属于他的自行车。少女自以为是地如此认定。

“真可怜,你们家没钱吧?”

男孩继续走着,背上背着书包。

“我说得没错吧?你们家很穷。”少女边笑边继续说着。

男孩头也不回、脚步也没有放慢地走着,来到了下一个转角。刚好是红灯。

男孩回过头问:“你每天都在干什么?”

少女有些惊讶。“干什么?你要问什么呀?”

“你不是看着三和家吗?”

原来住在那栋四方形房子的人家姓三和呀。

“你们家会送报纸到三和家吗?”

男孩没有回答。绿灯亮了。男孩转往右边。照理说少女应该直走回家,她却跟着男孩转弯。

“三和家是不是有警察上门过?”

男孩转头斜着眼睛看着少女,脚步没有停。“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很有名呀。”

“所以你才会来看三和家,每天?”

“是呀,我高兴。”少女故意说得很挑衅。怎么样?有种你回嘴呀。

男孩没有回应,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好怪的自行车哟。”少女改口,男孩这次有了反应。

“这个吗?”

“那个也很怪,我说的是那些送报自行车。那是什么,篮子上贴着的纸条?”

“那是‘小小巡逻队’的标志。”男孩说完又偷偷瞄了少女一眼,“大家都会贴呀。”

“大家是谁呀,我不知道。到底‘巡逻’是什么意思?”

男孩加快脚步,少女也加紧速度跟上去。

“你不要跟着我。”

“我也要往这边走呀。”少女笑说。

“三和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呢?有位阿姨住在里面吧?为什么警察要上他们家呢?那位阿姨是坏人吗?听说会对女生做不好的事,到底是什么样的事呢?”

男孩在下个转角向左转。车轮咔啦咔啦轻轻作响。来到一栋面向马路的白色外墙四层楼建筑前,男孩停住了。少女抬头仰望大楼。上面有个“田岛算盘教室”的招牌。

“原来你在学打算盘呀。真是落伍。没有学英语会话和游泳吗?看来你们家还真的很穷。”

男孩将自行车推进大楼旁边的自行车停车场,然后快速转过身来,正对着少女说:“你很坏哦。”

男孩晃动了一下背上的书包,打开大楼的门走了进去。

“笨——蛋。”少女骂完后,伸出舌头做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