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化妆

往昔——

有位名为百济川成的画师。

在绘画方面,百济川成是无人可及的高手。

话说某天,川成在某宅邸的拉门上画了一幅画。

结果,据说从次日起,该宅邸池塘里的鲤鱼数竟逐日减少。

宅邸主人觉得很奇怪,让家里人监视池塘,结果发现在傍晚时分,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白鹭,吃了池塘里的鲤鱼后,又飞走了。

那只鹭鸶到底从哪里飞来的呢?

调查之后,宅邸主人大吃一惊。原来百济川成在拉门上画的那副画中有一双鹭鸶,据说正是这只鹭鸶每天自拉门飞出,吃掉池塘里的鲤鱼。

某年秋天,百济川成宅邸庭院的柿子树结了许多柿子,川成嬉闹地摘下柿子,于纸上临摹了那个柿子。

画完后,川成说:“喂,那个柿子,你们吃吃看。”

弟子之一吃了那个已经完成任务的柿子,据说一点也不甜。弟子觉得很奇怪,舔了画中的柿子,发现画中那个柿子很甜。

大觉寺泷殿的壁画,也是川成画的。

川成不仅擅长绘画,还会涉及庭院。

大觉寺泷殿的庭院踏脚石,正是百济川成和巨势金冈一起搁置的。

话说有一天,川成随员之一的男童失踪了。

最后决定让更多人去寻找,于是雇用了某高门宅邸里的下人,但下人说:

“我们没见过那个男童,光凭你们用嘴形容的相貌,恐怕很难找的。”

下人说的十分合理。

“有道理。”

川成当场拿起笔,沙沙画出失踪男童的相貌,递给下人看。

“明白了。”下人点头说。

之后下人各自分散于京城四处。

不久,下人之一带着那个失踪男童回来说:“找到了。”

据说是在东市找到的。

两相比较之下,听说那男童的相貌和川成所画的画像中的容貌,一模一样。

同一个年代——

京城有位名为飞騨工的木匠。

迁都时,皇宫大内的朝堂院和丰乐院等建筑物,都由他经手,据说技艺高明得即便唐国、天竺两国合起来,也无法找到能和他并肩的木匠。

百济川成与飞騨工交情很好,经常在一起喝酒,互相开玩笑,彼此赏识对方的能力。

某日——

飞騨工请川成来作客。

“这次,我在敝处盖了一栋六尺四方的佛堂,想邀请你在墙壁上画一幅画。”

川成收到的请帖上,写着如此文意。

他立即出门前往,抵达一看,庭院确实有一栋看似很可疑的佛堂。

“请进去参观。”

听飞騨工这么说,川成登上佛堂外的窄廊,打算从南边的门进入,不料,原本敞开的门竟然啪嗒一声关上了。

既然如此,川成便绕着窄廊来到西边的门,打算进入时,这次也啪嗒一声关上。与之同时,南边的门敞开了。

川成心想,我才不上这个当,打算从北边的门进入,但那扇门啪嗒关上后,这回轮到西边的门敞开了。

如此这般,川成为了从四方的门进入佛堂,而在窄廊绕来绕去,最后仍旧没能进去。

“哎呀,实在很开心。”飞騨工在一旁愉快笑道。

之后,过了数日,这回是飞騨工收到川成送来的信件。

请帖上写着:“有样东西想给你看看,请你务必来敝处一趟。”

飞騨工心想,川成肯定打算报之前的仇,只是,他当然不能拒绝。

川成到底想用什么方式报仇,飞騨工也很感兴趣。

“一定不能上当!一定不能上当!”

飞騨工对自己这样说,出门前往川成家。

飞騨工在川成宅邸门外唤了人,下人出来说“请跟我来”,然后将飞騨工请进门,走在前头带路。

“是这边。”

下人带飞騨工来到一扇有廊子的滑门前。

“打扰了。”

飞騨工拉开滑门,冷不防眼前出现一具横躺在地面的死人尸体。

那尸体不但发黑且发胀,身上的肉都腐烂,头发也脱落,眼球溶化掉了,嘴巴露出牙齿。

飞騨工觉得似乎有一…难以忍受的臭味撞到脸上。

“哎呀!”

飞騨工大叫一声,跳着后退,接着门内响起一阵笑声。

仔细一看,原来滑门后竖着一扇拉门,飞騨工看到的尸体,正是画在那扇拉门上的画。那副画当然是川成画的。

从拉门后露出脸,对着飞騨工大笑的人,正是川成。

由于设计圈套的人和上当的人,都是当代名手,风闻此事的人们便纷纷称道:

“不愧是百济川成!”

“不愧是飞騨工!”

有个女人在哭泣。

场地是鸭川河滩。

也听得见夹杂在河水流水声中,自遍地可见草丛里传出的秋虫鸣叫声。

月亮挂在天际。

是形状如一片小舟的上弦月。

女人正是在那种月光下哭泣。

她身在河水边。

周围都是突出水面的大小不一的石头或岩石,急湍形成的波浪也无法传到女人脚下的水面。她身边的流水,清澈得像一面发黑的镜子。

女人的哭声很微弱。

有时甚至被周围的虫叫声盖住,让人听不到她的哭声。

哭声比虫叫声更微弱,断断续续,而且嘶哑。

但是——

即便再如何抑制,也像是有某种东西自女人体内不断涌出、不断溢出那般,女人口中也不断发出啜泣声。

虽然不知道她到底在悲伤什么,或是在隐忍什么,总之,有个女人蹲在鸭川河边,垂着头,用苍白手指捂着脸,一直在抽泣。

女人突然抬起头来。

若只猜测年龄,透过映在她脸上的月光仔细看,可以看出她大约三十多岁。

女人之所以抬起头,是因为她察觉到有人挨近的动静。

对方是个男人。

女人站起身来。

她起身,没有逃跑的打算,佇立在原地。她是否在内心暗中思量,即使对方是强盗,是妖鬼,自己会变成怎样都无所谓,因而佇立在原地?

挨近的男人站在女人面前。

看出她的年龄大约四十左右。

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容貌的五官线条都很纤细,看上去极为不真实,但是很美。

她那个样子宛如会消失在隔天早上阳光中的露水,不过,反倒令人感觉像是幻影,看起来很美。

“刚才在哭泣的,是你吧?”男人问:“你有什么悲伤事吗?”

那是会沁人心脾的声音。

由于那声音听起来极为温柔,女人再度呜咽起来。

说是会出现一个怪异女人。

也有人说是妖魔鬼怪,是个女妖。

不管是女人,或是妖魔鬼怪,总之,就是会出现。

“被作祟了。”有人如此说。

遭到那个怪异女人作祟的,也是个女人。

女人名叫明子。

年龄仅二十出头,是个脸颊丰满,皮肤白皙的女人。

夜晚——

据说明子那时正在睡觉。

虽然另有几名女仆住在同一栋房子里头,但是,明子通常是独自一人就寝。

睡着时,明子感觉很奇怪。

胸口似乎很沉重,又似乎有人在身边,空气中像是夹杂着一种令人感到不快的味道……

总觉得很难受,无法呼吸,半睡半醒。

半醒着的意识,感觉四周似乎有灯火亮光。隐隐约约,总觉得似乎看到某处点燃着灯火。

这很奇怪。

明子就寝前,明明熄掉了灯台上的灯火。难道,那灯火仍旧燃着——

这件事令明子惦记在心,因而无法熟睡。

当明子突然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是横躺在被褥上醒来的。

灯火果然亮着。

明明已经熄掉的灯火,为什么会亮着呢?

是自己以为熄掉了,其实还残留着火星,之后在自己睡着时,自然而然地点着了吗?

起身去熄掉灯火也可以,不过那样做的话,会真的醒过来,不如就这样继续睡着比较好。现在的话,若不起床,应该可以再度回到梦乡中。

灯火就那样让其亮着没关系。

于是,明子为了再度回到梦乡中,翻了个身,转动着身体和头部,让脸朝上。

据说正是那时,明子看到了。

明子看到一个女人的脸,在二尺高的半空,正在俯视明子。

而且,那个女人端坐在枕头另一侧,垂下头,上半身前倾地俯视明子。两个女人的脸庞刚好颠倒,一在上,一在下,彼此注视着对方。

在灯火亮光中,明子看到了那张脸。

很美。

但是——

表情很可怕。

明子大吃一惊。

乍看之下,那女人似乎只是安静地俯视明子,但她的眼睛深处,可以看到正在燃烧的青色火焰。

微红的嘴唇,也看似在笑着。

啊啊……

这个女人恨我。

看到那张脸时,明子立即明白了这点。

终于见到了——

所以这个女人此刻在笑着。

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明子内心涌起如此多的想法。想法涌起后的下一个瞬间,明子大叫出来。

“来人呀!来人呀!”明子边叫边起身。

灯火突然熄灭。

听到明子的叫声后,家里人聚集过来。

有人点燃了灯火,那时,女人已经消失踪影。

那是幽魂吗?

还是明子在做梦或幻影呢?

是在憎恨明子的某个女人的生灵吗?

明子猜测不出。

第二天晚上,明子很害怕,于是让家人之一陪着她睡。

但是,那个女人没有出现。

过了两天、三天、四天,那女人都没有出现。

第五天起,明子再度独自一人就寝——

女人第二次出现时,是第八天的夜晚。

和最初出现时一样。

夜晚,明子感觉很难受而醒来,发现灯火点燃着,那女人在上面俯视明子。

明子叫喊。

家里人聚集过来时,女人已经消失了踪影。

过程和上一次一样。

不同的是,女人的眼睛看似比上一次更往上吊,嘴唇也看似比上一次裂得更开。

那女人第三次出现是在十天之后。

这回,家里人陪明子睡了七天,因为那女人都没有出现,因此明子又恢复独自一人就寝的习惯。

结果——

从第二次出现后算起,那女人于十天后又出现了。

出现的方式和之前一样。

明子睡着时,感到很难受。

总觉得身边似乎有人,然后醒来,发现灯火点燃着,有一张女人的脸正在俯视明子。

待家里人聚集过来时,女人已经失去踪影。

要说与以往相异之处,就是女人的脸愈来愈可怕。

除了眼睛益发往上吊,连犬齿也益发伸长起来。

那女人第四次出现时,男人在现场。

是经常到明子住处过夜的男人,名叫在原清重。

离女人第三次出现那时,正好过了十天。

那天晚上——

在原清重躲在围屏后,屏住呼吸。

周围是一片深浓黑暗。

围屏另一方传来明子的鼻息声。

明子有时会呼吸凌乱,是睡眠不足?或是还没有真的睡熟?

听到自己经常去过夜的女人家里发生了怪事,在原清重当然不能坐视不管。

听说到现在为止,那个怪异女人已经在明子的寝室里出现了三次。

昨天晚上,明子一边哭,一边以惧怕不已的声音,向清重诉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明子啊,明子啊,你不用担心,我会保护你的。”清重说。

细闻之下,清重才明白那女人总是在清重来过夜的第二天夜晚出现。

既然如此,清重便于今天早上一度回到自己宅邸,然后趁着还未天黑之前,再度悄悄来到明子住处,夜晚时,陪明子一起进入寝室,熄掉灯火后,再躲进围屏后面。

想到仅隔着一闪围屏,另一方就是明子那横躺着的柔软身体,清重真想立即过去搂住明子,无奈他和明子说好今晚将通宵守着。

最初,清重也很紧张。

他在黑暗中睁大双眼,连呼气和吸气也充满了紧张情绪,不过,由于没有发生任何事,夜逐渐加深,清重的紧张情绪也随之逐渐放松,不知不觉中,清重也昏昏沉沉地打起瞌睡来。

但他察觉自己睡着了时,睁开双眼,发现围屏另一方有朦胧亮光。本来已经熄灭的灯火,不知何时又被点燃,灯火火焰在黑暗中摇摇晃晃。

清重从围屏后露出脸窥视——

果然出现了。

那女人端坐在明子头部上方的地板,将身子弯成两半,正在探看明子的脸。

明子则一边睡着,一边难受地扭动着身子,而且还发出呻吟。

和着明子的呻吟声,同时响起那女人的低语声。

“你这张既可恨又可憎的脸,你是用这张讨人喜欢的脸抢走了我的男人吗?你是用你那鲜红嘴唇吸吮男人的嘴吗?吞噬男人的精力吗……”

听到这声音,清重忍不住想逃跑。

按理说,清重应该从围屏后出去,开口对那女人喝道:

“喂,你这个女人,到底想对她做什么?”

但是他看到女人的头发中突出两根像是尖锐的角的东西,差点吓破了胆。

眼前这女人,不是人。

是妖鬼。

想到此,清重无法动弹。

他全身都在颤抖,为了止住颤抖,他伸手搭在围屏上,结果令围屏也颤抖起来,并发出声音。

女人也发现了。

“是谁?谁在那里……”

听到那女人出声,清重太过惧怕,站起身打算逃跑。

这时,清重推倒了围屏,就那样从围屏后跌了出去。

“噢,你……原来是在原清重!”

头上长出角的女人,发出凄厉声音如此说。

“你、你,你知道我的名字?”屁…着地的清重也开口问道。

一旁的明子已经醒了,自刚才起就一直在尖叫不已。

熟睡的家里人也察觉到此骚动,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逐渐挨近。

“呜哇!”

女妖鬼大叫一声,自寝室跑了出去。

家里人聚集过来时,女妖鬼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掉落在庭院的一枝笔。

“唔,这样的事,其实就发生在昨夜。”在原清重边说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此时场景位于土御门大路的安倍晴明宅邸,面向庭院的窄廊。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上,清重坐在两人面前,刚好述说完昨晚所发生的一切,此刻正在用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方才,晴明和博雅一面观赏庭院那些已泛红的枫叶,一面在喝酒。

那时蜜虫前来报告:

“有位自称在原清重的大人来访,说有急事想见您。”

在原清重这个人,不但是文章博士,也是当代首屈一指的和歌作家。

既然他本人直接采访,晴明也就不能不见。

于是决定和访客见面。

因此,此刻述说完毕的清重,一脸诚惶诚恐的表情,正在等待晴明开口说话。

“那枝掉落在庭院的笔呢?”晴明问。

“正是这枝。”清重从怀中取出那支笔。

是一枝笔杆粗细如小拇指那般的笔。

不知用的是什么毛,笔尖是白色的。

晴明用手指触摸笔尖,再闻一下它的味道,低声道:

“这是白狐的毛……”

“什么意思?”

“据说,用这枝笔写东西,无论写出的是文字还是绘画,写出的东西都会具有一…不可思议的力量,总之,都要看用笔人的器量如何吧。”

晴明重新端详着笔,再将双眼凑近笔杆中央。

“这里好像写着什么。”

这枝笔似乎经过长年使用,笔杆中央黏附着手心油,以致颜色变了,但该处表面隐约留有看似写了某种文字的痕迹。

眼看就要消失了,不过,勉强还读得出。

“写的是……川成……”

“川成?”

“是川成。白狐的笔,加上川成这两个字,再怎么想,也除了百济川成大人以外,别无他人。”

“那、那个百济川成大人是……”

“一百年前就去世了,是个擅长绘画的画师。”晴明答。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晴明。”博雅追问。

晴明不作答,歪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接着突然站起来说:

“博雅大人,我们该出门了。”

“到、到底要去哪里?晴明啊。”

“去长乐寺。”

“长乐寺?”

“巨势广高大人应该在那里。”

“巨、巨势广高大人的话,不是当代首屈一指的画师吗?我记得,他确实在去年这个时候,落发出家进叡山了。”

“没错。”

“既然如此,广高大人不是应该在叡山吗?”

“听说他在前几天还俗了,现在人应该在长乐寺。”

还俗——意味曾一度出家成为僧人,日后再度恢复俗人身份的人。

“清重大人,您也一起去吧?”

“我、我也去吗?”

“您不去吗?”

“唔,嗯。”清重点头。

“我、我也要去。”博雅慌忙站起身。

“博雅大人,您也要去吗?”

“嗯,去。”

“那我们走吧。”

“噢,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巨势广高——

这人不但擅长绘画,曾祖父又是名为巨势金冈的绘画高手。

巨势金冈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不过,据说广高的绘画技艺胜过曾祖父金冈。

广高平时便对佛道很感兴趣,两年前患上大病。

虽然好不容易才治愈了大病,可以如普通人那般自由行动,但是他在养病期间,痛切体会到人世间的无常,终于在去年落发出家,前往比叡山当僧人。

皇上对此事深感遗憾。

“法师作画或许无所忌惮,出仕皇宫绘所则有所不便,速速还俗……”

皇上的意思是,成为僧人之后虽然也可以作画,但若要进宫继续当宫廷画师则有点不方便,早日恢复俗人身份吧。

皇上如此说,不但命广高还俗,还让他恢复了宫廷画师的身份。

广高在长乐寺迎入了三人。

“欢迎光临。”

四人在书院相对而坐后,广高先行了个礼,开口问道:

“请问有何贵干?”

晴明从怀中取出那枝白狐笔,递给广高看。

“请看这个……”

广高接下了笔,再以惊讶的眼神望向晴明。

“这的确是我的笔,晴明大人为何……”

虽说广高已经还俗,不过,他仍保持着剃发的模样,外貌看上去美得可以用妖艳两字形容。

“我记得这枝白狐笔,应该是百济川成大人的笔吧?”晴明问。

“是的,您真是无所不知啊。”

“因为我经常耳闻这类有关灵力的风声……”

“我的曾祖父巨势金冈,和百济川成大人交情很好,他们经常在一起工作。听说两人都很喜欢设计庭园,大觉寺的踏脚石等,也是两人一起搁置的。基于这种缘分,我听说百济川成大人过世时,将这枝笔送给了我的曾祖父巨势金冈……”

“那么,这枝笔不是被偷了,就是您又送给了其他人?”

“是的。去年这个时候,我为了是否要出家的问题而犹豫不决,结果将这枝笔送给了在鸭川河滩邂逅的女人。那时,我认为往后再也没有握画笔的机会……”

“您可以再详细描述当时所发生的事吗?”

“可以……”

广高点头,开始述说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那真的是一场随时都可能离开这世上的大病。

所幸,我最终保住了一条性命,但那时我痛切体会到这个人世的无常。我体会到,无论我们过着再如何华丽的生活方式,死亡也会在某一天突然来临。

虽然我很想出家,但对我来说,有一件事仍令我留恋着这个尘世。那就是绘画这件事。

每次想到有关绘画的事,总让我下不了出家的决心。

当然我也可以成为制造佛像的佛师,继续绘画,可是我若怀着这种心情出家,在佛道这条路上一定会走得跌跌撞撞。

我犹豫不决,那天晚上,我走遍了所有大街小巷,不知不觉中,来到了鸭川河滩。

我心想,我之所以如此犹豫不决,是因为这枝笔的存在。

是这枝曾祖父留下来的笔,让我迟迟下不了决心。既然如此,那干脆将这枝笔扔进鸭川——我也这样想着。

那时我听到了女人的哭声。

然后,那天晚上,我将这枝笔送给了在河滩遇见的那个女人。

第二天,我就出家了。

“那、那个女人,或许她的名字叫香夜……”一直默默聆听广高述说的清重,开口问。

“喔,我故意没问她的名字。因为想让自己把笔送给一个不知住在何处的陌生人,日后万一后悔想要回笔时,也毫无办法追寻……”广高答。

“清重大人,您刚才说,那个女人名叫香夜吗?”博雅追问。

“是、是的……”

“您为什么知道这个名字?难道您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哎,这个……”

“您果然知道她是谁?”

“是……”

“为什么您没有说出?”

“喔,不是,我不是故意没有说出。因为刚才听了广高大人所说的话,我才想起,如果是去年这个时候,确实有一个我认识的女人……”

“那个女人是香夜?”

“是……”清重点头。

“这件事,您一定要说来让我们听听。”晴明说。

清重遇见那个女子,是在一年前的秋天。

那时,他处理完宫内的事情,正乘车顺着朱雀大路南下。

大路左侧停着一辆车。

拉车的牛,不知基于什么样的心情,似乎停住了脚步,不肯继续往前走。因为赶牛童子看似拼命在拉牛,牛却压根儿不想动似的。

“喂,走啊!你怎么了?”

赶牛童子大喊大叫,连清重也听得一清二楚。

然后——

那辆牛车的帘子突地飘然掉了下来,让清重看到坐在车子里的女子身影。

是一个美丽女子。

年龄二十岁左右,有一双大眼睛,当她“啊”一声地微微张开嘴巴时,露出嘴唇里的白色牙齿,那模样也很可爱。

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子。

之后,那女子用袖子慌忙遮住脸庞的动作,也正好合了清重的喜好。

坐在车里的清重立刻向随从下令:

“跟着那辆车走……”

清重因此而知道了女子的住处。

女子住在六条大路东边一栋小小的老房子,据说不久前才搬来的。

之前不知住在哪里。

家里只有一个看似是女仆的女人,以及一名男仆和一名赶牛童子。

可以想象,直至最近,女子的父亲基本上是可以进宫的身份,却突然过世,女子只能将房子卖给别人,之后搬到六条大路来——清重认为如此。

于是,清重立即送出和歌。

女子也传来和歌酬答。

彼此交换了几次和歌之后,顺水行舟,两人相爱起来。

清重也因此知道了女子名叫香夜。

在这之前,清重本来一直和一个明子的女人来往,对象换成香夜之后,便不再去探看明子了。

他完全迷恋上了香夜。

“你可不能再去其他女人的住处喔……”

香夜紧紧搂住清重这样说,那个紧紧搂住的动作也很讨人喜欢。

随着见面次数增多,香夜也似乎逐渐变成清重所喜好的女子类型。

然后,清重察觉到一件怪事。

“我喜欢你的嘴唇。不过,要是下嘴唇再饱满一些,那就更好了。”

清重若如此说,待到下一次见面时,香夜的下嘴唇就真的比上一次更饱满了一些。

“你这个眼睛,如果再这样往上挑高一点的话……”

清重若如此说,待到下一次见面时,香夜的眼睛就真的比上一次更挑高了一些。

“这个柔软的乳房,如果再大一点的话,就可以埋住我的脸了。”

结果,下一次见面时,香夜的乳房真的变大了。

起初,清重没有注意到,之后逐渐意识到一件事。

原来不知自何时起,香夜的相貌似乎变形了,和原本的容貌不一样。

有时甚至会让人以为是另一个人。

奇怪,她原本的五官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清重连这点也想不起来了。

香夜的脸真是现在这种容貌吗?

最初邂逅那时的眼睛和嘴唇,是不是和现在不同呢?

每当清重提及此事时,香夜的容貌就会变形,到最后,竟变成一张怎么看都觉得很恐怖的脸。

五官的每一个部位都很美,但那种美,有一…凶恶不祥之气。

无形中,清重不再前往香夜的住处,他在不知不觉中,又开始去之前的女人明子住处过夜了。

清重述说的,正是这样的内容。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听完清重的叙述,广高低语着,“有关这事,我想起来了。”广高似乎想起了某事。

“想起什么事?”晴明问。

“这枝白狐笔,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什么样的力量?”

“这枝笔可以在水中描绘。比如,让某人的脸映在水中,然后可以用这枝笔修改映在水中的那张脸,更换成自己所喜欢的容貌。修改了映在水中的那张脸之后,将脸映在水中的那个人,也会变形为水中那个容貌。我做了这件事……”

“是在和香夜小姐相遇的那个晚上,您给她做了这件事吗?”

“是的。”广高点头,“她似乎遭遇了极为悲伤的事,说想变成另一个人,所以我让香夜小姐把脸映在水中,为她修改了容貌。之后,就那样将这枝笔送给了香夜小姐。”

“原来如此,原来事情是这样的。那么,接下来,我们可以做的事情就不多了……”晴明说。

“什么事不多了?”博雅一脸莫名其妙地问晴明。

“就是我们能做的事不多了。”

“什么?”

“现在,我们出门吧。”

“去哪里?”

“去位于六条大路的香夜小姐住处……”晴明说。

四人一起动身出门。

抵达位于六条大路的那栋宅邸时,已经是傍晚了。

那是一栋小小的宅邸。

围墙不高,门也不大。

因为门敞开着,四人就直接穿过大门进去。

东边山顶出现了满月。

屋里没有人声的动静。

多少应该有人在才对,不过,听不到屋里有任何声响传出。

最初察觉到的是博雅。

“有人在哭……”博雅悄声说。

众人停住脚步,倾耳静听,果然如博雅所说,可以听到某人的哭声。

是低沉的,女人的饮泣声。

“啊……”

“啊……”

女人看似在屋里哭泣。

四人依次进入屋内。

登上窄廊,再从窄廊来到屋檐下——

“啊,我实在好委屈呀,我实在好可耻呀……”

哭声大了起来。

傍晚的亮光和月光,都没有照射到屋檐下。

黑暗中,四周只听得见女人的哭声。

“我实在太愚蠢了……”

领先走在前头的晴明,停住了脚步。

屋子里边——

可以看见黑暗中有一道影子。

有几件本来应该重叠穿在身上的唐衣上衣,摊开在地板。

有个女人趴在那些唐衣上,正在哭泣。

“你是香夜小姐吗?”晴明开口搭话。

然而,女人只是不停地哭,不作答。

“你在哭什么呢?”

晴明再一次开口搭话,往前迈出一步。

“别过来!”

女人的声音突然变成男人似的声音。

“不准过来!不准看我的脸……”

女人依旧趴在地面,像是要将自己埋进双手中那般,扭动着身体。

“你是香夜吗……”清重战战兢兢地开口。

“这个声音,是清重吗?”女人停止哭泣,抬起了脸。

但是,她的脸依旧面向对面。

即便她转头面向众人,在这种黑暗中,恐怕也看不清楚。

“你竟然还敢来……”

女人转头面向这边。

众人之所以可以看清楚她的脸,是因为她整张脸都发出一层青白色亮光。

“喝!”清重的声音梗在喉咙。

因为清重看得一清二楚,转头朝向这边的女人的脸——头上长出了角。

她那双眼眸,熊熊燃烧着青色鬼火。

头上的角,比昨晚看到那时更长了。

双眼眼角朝太阳穴方向吊高,嘴巴裂成大洞一般,獠牙扎破嘴唇地往外伸出。

“怎、怎、怎么会……”清重大叫。

川成的笔已经不在女人手中。

那枝笔现在在广高怀中。

可是,为什么女人的脸会变成这样呢?

“来得真好,来得真好,清重大人……”

女人站起身。

嘴唇往上吊高。

看似在笑。

“您终于来了吗?清重大人……”

像是男人声音的女人声音,再度恢复成女人原本的声音。

“您终于来到葛女身边了吗?”

听女人如此说,清重问:

“葛、葛女?”

清重的声音比方才更大声。

“您忘了吗?您忘了以前经常出入这里的那些日子吗?”

女人眼里扑簌簌溢出眼泪。

“那时候的我,日子过得非常快乐……可是,岁月囤积在这个肉体上,皱纹也镂刻在这张脸庞上……”

“葛、葛女……”

“如果没有脸上这些皱纹……腰身的肥肉也增多了,脸颊的肉是不是松弛了?以前你的皮肤也是很细嫩的呀……”

看来,此刻的女人正在模仿清重于往昔对女人说过的话。

“最后,您终于不再来我这里了,变成经常去那个女人——明子小姐的住处。”

葛女一面说着,她的犬齿也一面化为獠牙,愈来愈长。

“我那时实在很悲伤啊,那时实在很痛苦啊。我气愤得很,我气愤得很,甚至想干脆死掉算了,于是在鸭川河滩哭泣,结果和这位广高大人相遇……”

广高问葛女,为何哭泣;葛女回答,因为被男人抛弃了。

“我想变得更年轻,变得比之前更美,好让那个人回到我身边……”

听哭泣的女人如此说,当时广高给她施行的正是水化妆之法。

让脸映在水中,再以川成的笔,描摹水中的那张脸……

消去皱纹,去掉脸颊的松弛,画成年轻的、美丽的——

“当我看到映在水中那张自己的脸时,简直难以置信。我不仅变得年轻了,也变得比以前更美丽。而且广高大人说,那枝笔对他来说已经毫无用处,竟将笔送给了我……”

因此——女人也就是葛女,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她非常清楚清重喜欢的女人类型,于是亲自对着映在水桶的脸,用川成的笔,将自己的脸画成清重喜欢的类型。

她不但迁移了住处,还改名为香夜,成为另一个人,打算再一次与清重相识。

因为她大致知道清重什么时候进宫,又会在什么时候出来,所以故意停住车,假装牛不愿意往前走,等清重路过。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清重因此而再度前往葛女的住处,当然清重本身不知道香夜与葛女是同一个人。

可是,想到清重不知于何时会再度移情别恋,葛女非常不安。

因此,每当清重不经意说出有关容貌的话时,葛女每次都会用笔修改自己的容貌,没想到这事反倒令清重感到恐惧,结果清重又回到原来的女人明子身边。

知道清重回到明子身边之后,葛女故意让自己的脸变成妖鬼,在明子面前神出鬼没。

葛女打算向明子报仇雪恨。

不料——

被清重看到了她的妖鬼模样。

她心想,即便她的外貌像个妖鬼,清重肯定也看出了妖鬼到底是谁。

这样的话,清重大概不会再来找自己了,于是回到家后哭了整整一夜。

但是——

“你的脸到底怎么了?那枝笔已经回到广高大人的手中……”

清重问。

“噢!”葛女大叫,“我已经成为即使没有笔、也能化为妖鬼的存在物了。不用再借用笔的力量,我已经逐渐在化为妖鬼了。家里的人就是因此而逃跑了。”

葛女像是在拒绝某事那般,左右摇晃着头。

“这张脸和这个身体,都由不得我作主了……”

葛女放声大哭。

她那张脸,在她说话的时候不停崩塌,眼睛、鼻子、嘴巴的形状都变了,早已失去了妖鬼的模样,从脸颊和下巴也突出了角。

以哀怜的眼神凝望着葛女的广高,开口说:

“用水桶汲水过来……”

“我、我去……”清重说。

清重慌慌张张地跑开后,广高在灯台上点燃灯火。

装满水的水桶被运过来。

广高伸手搭在葛女肩上。

“来,你过来……”

广高将葛女拉到身旁,让她的脸映在水桶水面上。

广高从怀中取出川成的笔,对着葛女说:

“你不要动……”

水桶水面上映出葛女的容貌。

广高手中的笔顺着水中那张脸描绘下去。

眼睛,鼻子,嘴巴,脸颊,头发……

描绘结束。

“怎么样呢?”广高问。

“噢!”第一个叫出声的是清重,“脸恢复原状了,恢复成葛女的脸庞……”

果然如清重所说那般。

水桶水面映出的那张女子的脸,是晴明和博雅两人第一次看到的。

“我还记得一年前那个晚上,在月光下看到的你的脸。我让你恢复成原来的那张脸……”广高说。

“噢噢……”

葛女大声叫喊出来。

接着放声恸哭起来。

之后,清重和葛女到底怎么样了,晴明和博雅都不知道。

“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那两人……”

某天,博雅在晴明宅邸的窄廊上,端着盛着酒的酒杯,低声如此自言自语。

“是啊,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晴明也重复说着博雅所说的话。

然后,晴明喝干了自己手中酒杯里的酒,如此低语了一句。

“他们毕竟是人啊……”

至于巨势广高的消息,两人都很清楚。

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广高把自己关闭在长乐寺佛堂里,在佛堂墙上画画。

画的是六道轮回图。

那是根据凡夫众生活在这世上时所积存的善恶业力,日后将奔向的六种迷界的画。

地狱道。

饿鬼道。

畜生道。

阿修罗道。

人间道。

天道。

画的是在这六种迷界中徘徊的女人图。

画成时,广高的头发也留得很长;如此,广高顺利还俗了。

广高画的这幅画,成为长乐寺寺宝,据说一直流芳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