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鼠(五)

8

蒙面人弃篙用桨,将两只船桨摇得飞快。乌篷船像梭子一样,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向下游行出数里之遥。蒙面人回头看看,见姚瓦全等人并未追来,这才松下口气,停了船桨,任那小船在江心漂着。

马十七惊魂甫定,朝着他一揖到地,感激地道:“多谢壮士救命之恩,今天要不是壮士仗义援手,小老儿只怕早已成了姚瓦全的枪下亡魂。”

蒙面人忙将他一把托起,说:“马师傅,您不必谢我,您曾是我的救命恩人,眼见恩人有难,哪有不救之理?”

这话把马十七说得一愣,他盯着对方露在蒙面黑布外面的两只眼睛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这话从何说起?”

蒙面人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言,只微微一笑,伸手揭下脸上的蒙面黑布,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四方大脸来。马十七一见,顿时呆住:“原来是你。”这个蒙面人,居然就是不久前才与他在绣林山山洞里别过的朱大鹏。

朱大鹏面带笑意,朝他拱一拱手说:“马师傅,咱们又见面了。”

马十七不由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一身黑衣黑裤,裹着绑腿,腰里别着手枪,一副英武剽悍雄姿勃发的模样,完全不似以前那个落泊江湖愁眉苦脸的流浪汉子,不由一脸惊疑:“你、你这是……”

朱大鹏朗声一笑,请他在船舱里坐了,也不瞒他,就爽快地将自己的真实身份说了出来。

原来这朱大鹏是一名新四军,而且还是一名侦察连连长。为了打乱日军阵脚,为后面的大部队开路,上级派他只身潜入绣林城,一面侦察敌情,一面伺机刺杀驻扎在绣林城的日军最高指挥官即日军少佐小冢贞一。

那日探知小冢贞一要去参加绣林城大布商陈良友的六十寿宴,他便特地扮做一个走江湖卖鼠戏的外地汉子,想混进寿宴,寻机开枪刺杀小冢。谁知却遇上了马十七这个真正的鼠戏艺人,二鼠相争,他落败而归,想要在陈老板家刺杀小冢的计划自然再也无法实施。

后来的那个风雨之夜,他悄然潜进日军驻地,第二次对小冢发动袭击,不想却被对方军犬发现,鬼子兵一直将他追到绣林山,最后他身中两枪,侥幸逃脱日军追击,昏倒在山洞门口,恰好被马十七救得一命。

他不甘心失败,养好伤辞别马十七下山之后,又想对小冢实施第三次刺杀行动。可是小冢自从上次遇险之后,就加强了戒备,别说靠近小冢的住处,就是想混进日军驻地,都是十分困难。后来他又侦察到小冢每隔一段日子,都要到衣铺街姚瓦全的宅子里来一趟,而且每次来都没带多少卫兵,防范并不严密。他便想在姚瓦全家里行刺小冢。

他一连在衣铺街转悠了好几天,把周围地形都摸熟了,才神不知鬼不觉地翻墙进入姚家,本想在姚瓦全的宅子里潜伏下来,等待小冢的到来。谁知却无意中撞见了今天马十七与姚瓦全师徒相争的那一幕,他这才知道当日在山洞里救过自己一命的麻脸老者,就是马十七。眼见救命恩人就要丧生在姚瓦全的枪口下,危急关头,他也顾不得自己刺杀小冢贞一的计划了,只好先救下马十七再说。

马十七明白他的身份之后,听说因为自己,使得他连续两次耽误了刺杀小冢的计划,他虽是个胆小懦弱之人,但大是大非却还分得明白,连称罪过,说要是早知朱大鹏的身份,当初在陈老板家里,就不会跟他争那笔生意了。

朱大鹏爽朗一笑,说:“这也不能怪您,那时你并不知情,为了讨口生活,据理力争,也是没有错的,再说咱们俩不也是不打不相识吗?虽说连续几次刺杀小冢都没有成功,但相信只要我还留在这绣林城里,就总能找到杀他的机会。”他往马十七脸上瞧了一眼,又疑惑地问,“马师傅,您的脸……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马十七听他问起,不由心头一酸,长叹一声,道:“唉,真是老天无眼,家门不幸呀。”便把姚瓦全为了霸占“鼠王”得到自己的女儿,如何借朱大鹏之名飞刀留柬设计活埋自己、自己如何九死一生被几只小老鼠毁容然后借助两只仓鼠之力逃出生天、如何知道女儿的噩耗、如何设计向姚瓦全报仇却反被算计几欲丧命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朱大鹏听罢,浓眉一皱,拳头紧攥,怒声道:“这个汉奸,早知道如此可恶,今天就该一枪毙了他,也好为民除去一害。”

马十七说:“我跟姚瓦全这畜生的事,那是家仇,你要杀小冢贞一,那是国恨。你今天要是一枪毙了姚瓦全,虽是为我报了家仇,但姚瓦全一死,小冢就再也不会来衣铺街了,你想杀他,岂不更是难以下手?”

朱大鹏点点头说:“那倒也是。”

马十七说:“现在姚瓦全虽然未死,小冢贞一也还会到他家里来,但是姚瓦全一定会将今天的事报告给小冢贞一听。小冢以后再来的时候,一定会多带人手,加强戒备,你想在衣铺街或者是姚瓦全家里刺杀他,只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朱大鹏说:“是呀,经此一闹,想要杀小冢贞一,就只得另想法子了。”他沉默片刻,瞧了马十七一眼,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一扬,说,“哎,对了,马师傅,您刚才说小冢贞一每礼拜都要到姚家来一次,是不是?”

马十七说:“对呀,听说日军防疫给水部实际就是一个搞细菌战研究的地方,小冢每隔一礼拜就要到姚瓦全这里提两笼白鼠回去做实验。”

朱大鹏恍然大悟,说:“这段时间我一直潜伏在衣铺街暗中观察着,经常看见小冢带着两个卫兵提着两笼小白鼠回驻地去。我当时还在纳闷,他们提这么多小白鼠回去干什么?原来是做这个用途。如此一来,杀他就更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缓的事了,要不然等他们实验成功,做成了细菌弹细菌炮,用来对付咱们中国人,那可就麻烦了。”

马十七说:“就是就是,要是他们把那些细菌放出来,那可就是一场大瘟疫,不要说人,只怕连只畜生都活不下来。”

朱大鹏想了想,忽然一拍巴掌说:“既然小冢贞一每礼拜都要上姚瓦全家里来看着他用‘鼠王’招集小白鼠,然后将收集到的小白鼠提回去,那就说明这段时间里,他一直都和姚瓦全在一起。假如真是这样,我倒有一个法子,能将他们两个一锅给端了。”

马十七瞧着他问:“你是说你有办法一箭双雕,一举将小冢和姚瓦全这个畜生给……”说到这里,他以手为刀,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朱大鹏点点头说:“不错。不过我这个办法嘛,因为得有两只小白鼠做道具,所以还得您老助我一臂之力。”

马十七忙说:“既能报家仇,又能雪国恨,这是大好事儿。有什么吩咐,你尽管说就是了,用不着跟我老头子客气。”

朱大鹏脸色一正,说:“行,那我就甭跟您客气了。我虽已有计划,但这事还得好好计议一下,咱们先上岸,找个地方住下来再说吧。”

说话的当儿,朱大鹏又把乌篷船划了回去,上岸的时候,马十七一看,这不又回到了衣铺街吗?朱大鹏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笑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我知道在街尾有一家兴隆客栈,正好与姚瓦全的宅子是斜对门儿。姚瓦全这个时候一定还在全城搜寻咱们的踪迹,他做梦也想不到咱们就住在他家对面的兴隆客栈。”马十七瞧了他一眼,不禁暗暗佩服他过人的胆识。

两人在客栈里闭门不出,待到第三天,外面的风声已不甚紧,朱大鹏才对马十七说:“马师傅,您能想办法替我弄到两只小白鼠吗?”

马十七笑笑说:“你忘了老汉我是干什么出身的了?捉两只小白鼠,那不是举手之劳吗?不过听说我那好徒弟把这附近的小白鼠都抓得差不多了,所以咱们想捉小白鼠,得出去远一点的地方才行,最好是江边吧。”

是夜,两人趁黑来到长江边,找了块沙地坐下。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冷湿的江风迎面吹来,连朱大鹏也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瞧了马十七一眼,见他两手空空,既没有拿逗引老鼠的香饼食物,也没有带个捕鼠工具,不知他要怎么样来捉白鼠。

马十七自然瞧得出他的心头疑惑,微微一笑,也不多作解释,掏出一把烟叶,用从街边捡来的烂报纸卷了根烟筒,递给朱大鹏。朱大鹏摇头不抽,他也就不客气,自己叼在了嘴里,背转身躲着北风擦了根洋火,把烟点着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抽起来。

待他这一根卷烟都快抽完了,朱大鹏见他还没有要去捉白鼠的意思,不禁有些着急起来,说:“马师傅,咱们这一次能否一举杀得了小冢贞一和姚瓦全,全都着落在这两只白鼠身上了。您要是捉不到……”

“嘘……”马十七忽然扔掉卷烟,将一根手指头竖在唇边,朝他做了个禁声的动作。朱大鹏一怔,立即住口不言。便在这时,忽然听得吱吱两声,沙地上好像有两团白球,由远而近,很快就滚到了马十七脚下。

朱大鹏擦擦眼睛,定睛一瞧,不由惊得目瞪口呆,那哪是什么白球,分明是两只活生生的小白鼠。没待他回过神来,马十七把衣袖一挥,两只小白鼠就不见了踪影。他正自惊疑,忽然听得马十七衣袖中传出吱吱叫声,才知两只小白鼠已经被他装进衣袖里去了。

马十七把两只手抄在衣袖里,对呆若木鸡的他呵呵一笑说:“走吧,赶紧回去烤火去吧,在这江边坐了大半个时辰,我老头子都快被冻僵了。”

朱大鹏如梦方醒,从后面快步追上来问:“马师傅,您到底使了什么魔法招来小白鼠的?”

马十七把手伸到他鼻孔前:“闻闻,可有什么味道?”

朱大鹏用力嗅了一下,说:“好像有点淡淡的酸味,怪怪的,这是什么味道?”

马十七呵呵一笑,道:“这叫酸氨味,是白鼠中公鼠分泌出的味道,也是公鼠吸引母鼠的味道,这两只小白鼠就是两只雌鼠,明白了吗?”

朱大鹏又是一呆,似有所悟地点点头,却又忍不住问:“那您手上怎么会有这种味道的呢?”

马十七冻得直打哆嗦,又把两手笼进袖子里,回头瞧了他一眼,说:“你要是肯拜我为师,我就把其中的诀窍告诉你。”

朱大鹏苦笑一声,说不出话来。

北风呼呼的刮着,天气冷得像把人塞进了冰窟窿似的。两人回到客栈,几乎已被冻僵。朱大鹏赶紧升起一炉炭火,两人围炉而坐,烤了好半天的火,身上才觉得有一丝儿暖意。马十七拿出一只早就织好的小竹笼,伸展衣袖,将两只小白鼠放出来,用竹笼装了。

朱大鹏把竹笼提在手里,逗着笼子里的小白鼠玩了一会儿,看看面前燃得正旺的炉火,忽然问:“马师傅,你说能把小白鼠训练得一看见火炉,就能不顾一切地自动往里跳吗?”

马十七笑笑说:“这个不难。现在不是有那种透明的玻璃买吗?去买一块玻璃,在屋子中央升一炉炭火,用玻璃将小白鼠与火炉隔开,再在玻璃上粘一粒瓜子仁儿。老鼠不知道玻璃这回事呀,乍一看,以为那粒瓜子仁放在火里烤着呢,开始的时候怕烫,不敢去抓瓜子吃,等它饿得急了,就会试探着去吃瓜子。这一吃,才知道原来火里的瓜子吃起来一点也不烫,所以以后再有瓜子粘到火炉边的玻璃上,它就敢放心大胆地吃,一点也不怕火了。日子一长,小白鼠就形成了惯性思维,一看见火炉,就以为火炉里一定有瓜子吃,就会像以往一样,毫不犹豫地扑过去。”

朱大鹏盯着他说:“您的意思是说,经过一段时间的强化训练,最后即使没有玻璃挡着,它们也会毫不犹豫地跳到火炉里去找瓜子吃?”

马十七点点头说:“是的。”

朱大鹏瞧着竹笼里的两只小白鼠沉思片刻,抬头问道:“如果要将这两只小白鼠训练到这种程度,大概需要多少时间?”

马十七轻松一笑,说:“这并不是什么复杂的表演动作,一般训练一个礼拜也就可以了。”

朱大鹏一拍巴掌,起身说:“那好,明天我就去买玻璃,还有瓜子,请您务必要在一个星期之内将这两只小白鼠训练好。”

马十七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瞧着他疑惑地说:“你让我给你捉来两只小白鼠,莫不就是为了吃烤白鼠吧?”

朱大鹏不由呵呵笑道:“当然不是。这是我刺杀小冢贞一计划中的一道至关重要的准备工作,要是您能帮我做得万无一失,我敢保证,小冢贞一和姚瓦全这两个狼狈为奸的家伙,还能在阳世上活的日子,绝不会超过半个月。从明天开始,您老就好好待在客栈里,帮我好好的训练这两只小白鼠吧。”

马十七点点头,又问:“那你呢?”

朱大鹏收起脸上的笑容,正色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准备工作要做,我得出城去一趟,如无意外,七天之后一定回客栈来找你。”

马十七点点头说:“那好吧,我听你的。”瞧了他一眼,又担忧地说,“鬼子兵在城门口有重兵把守,对进出行人盘查极严,你可要小心一点。”

朱大鹏微微一笑,说:“马师傅,您放心,鬼子兵想要抓住我朱大鹏,只怕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街上买了一块玻璃和一袋瓜子回来,又给马十七留了几块大洋做生活费,就乔装打扮一番,出城去了。

9

朱大鹏再回兴隆客栈,已经是一个礼拜之后了。

他回城的时候,穿着一件藏青色长布棉袍,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呢绒帽,戴眼镜,留着两撇小胡子,手里提着一只黑色的皮包,看上去十足像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马十七盯着他瞧了老半天,才认出他来。

两人坐在火炉边烤着火,相互问起别后情形。朱大鹏起身喝茶时,一个不小心,竟踢翻了马十七放在墙角里的鼠笼。笼子里的两只小白鼠吱溜一声,就钻了出来,看见屋子中央正燃着一炉炭火,二话不说,就径直往火炉里窜去,好像那里还有瓜子仁在等着它们似的。

但见两道白光闪过,眼见这两只小白鼠就要跳进火炉里,炉火烧得正旺,这一跳下去,只怕立时便会引火上身,葬身火炉。幸好马十七坐在火炉边看得直切,一弯腰一伸手,就把两只就要投身火炉的小白鼠给捉在了手里。饶是如此,跑得最快的那只小白鼠的两根胡须,还是被炭火引燃,烧得嗤嗤作响。

马十七瞪了他一眼,问:“你干什么,真想吃烤白鼠么?”

朱大鹏搔搔后脑勺,嘻嘻笑道:“您老别生气,我只不过是想看看你到底将这两只小白鼠训练得怎么样了。想不到还真跟您说的一样,这两只小家伙见了火,连命都不要了,就敢往里跳。那可真是太好了,我把另外一些准备工作也做好了,咱们现在只需躲在客栈里盯着对面姚瓦全的宅子,只要小冢一来,那他的死期也就到了。”

马十七忍不住盯着他问:“你到底想用什么办法来杀小冢?总不会靠我训练的这两只小白鼠去咬死他吧?”

朱大鹏呵呵一笑,一脸神秘地说:“用老鼠的毒牙咬人致死的把戏,你老人家已经在姚瓦全面前玩过一次,此计已不可再用。你尽管放心,只要小冢敢来,我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至于到底用什么法子杀他,我暂时还不能说,请你老耐着性子等一等,到时自会明白。”

马十七虽然心中疑虑丛生,但见他谈笑风生,一副万事俱备,胸有成竹的模样,也只得点一点头,说:“好吧,我老人家都听你的。”

他扳着手指头计算了一下日子,估计小冢贞一会在这几天之内到姚瓦全家里来,于是两人就像守株待兔似的,哪儿也不去,一直待在客栈里等着。

他们的客房正好临街,把窗户打开一角,刚好可以一面烤火一面观察到外面街上经过的行人,若是从窗口探出头去,则可以看见姚家宅院大门口的情形。两人闷在屋子里一连坐等了三天,却连小冢的影子也没看到。马十七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不住地拿起火钳往火炉里拨弄着,好像小冢贞一就藏在火炉里,他要把他从火炉里夹出来似的。

到了第四天,天气突然变冷,冻云低垂,朔风凛冽,先是像撒盐花似的下了一阵又干又硬的雪粒子,到了中午,刺骨的寒风又卷下来大片大片的雪花,只一会儿,地上就铺排成了一片白色。

马十七不禁暗暗气馁,心想这么冷的天,下这么大的雪,小冢这家伙一定不会来了。谁知中午刚过,那雪正下得嚓嚓有声,就听得大街上摩托车突突作响,一会儿就从街头开到了街尾。

朱大鹏正闭目养神,听见声响一跃而起,凑到窗前一瞧,只见大街上开过来五六辆三轮摩托车,每辆车上都插着一面膏药旗,坐着三个荷枪实弹的鬼子兵。由前往后数过去,第三辆摩托车上,坐着的正是日军在绣林城驻地的最高指挥官小冢贞一。

姚瓦全早已得到讯息,亲自开门出来迎接。小冢贞一挥挥手,领着两个卫兵,卫兵手里提着两只空鼠笼,跟着他率先进了屋。剩下的十几个鬼子兵也踩着积雪,喀嚓喀嚓地跑步跟进。姚瓦全走在最后面,一回身,吱嘎一声,关紧了朱漆大门。

朱大鹏瞧见小冢的卫兵手里提了两只空空的铁丝鼠笼,知道他们是为了捉小白鼠而来,如果他估计得不错,他们进屋之后,姚瓦全很快就会请出“鼠王”,为小冢招捕白鼠。他忙回身奔至墙角,将马十七训练过的那两只小白鼠抓了出来,再打开自己带回来的黑色皮包,从里面掏出一个玻璃瓶,瓶里装着大半瓶淡黄色黏稠状的东西,从外面看,感觉黏乎乎的,有点像蜂蜜,却不知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朱大鹏小心翼翼地把“蜂蜜”倒出来一些,均匀地在两只小白鼠身上涂了一层,再把小白鼠放回笼子,然后换了一双耐水的胶底鞋,提起鼠笼对马十七说:“马师傅,下面就看我的了。您在客栈等着,我去去就来。”

马十七睁大眼睛看着他:“你真要只身犯险,一个人去杀小冢贞一和姚瓦全?”

朱大鹏看出了他的担心,笑笑说:“现在姚瓦全的宅子里,除了姚瓦全的打手,还有十几名荷枪实弹的鬼子兵贴身保护着小冢,我单枪匹马想要杀他二人,只怕还不行。”

“那你——”

朱大鹏提着鼠笼朝他一晃:“您放心,我不是去杀人,我只不过是去放生而已。等我把这两只小白鼠放进姚瓦全的宅院里,就马上回来。”

“那刺杀小冢的事……”

朱大鹏朝他眨眨眼睛,故作神秘地一笑:“您老不必为那两个王八蛋操心,咱们的小白鼠一出笼,那两个家伙必死无疑。”

“可是……”

马十七听得一头雾水,还想问他什么,他却提着鼠笼,大步出门去了。马十七忙凑到窗前,探头看去,只见朱大鹏出了客栈,快步穿过无人的街道,贴着姚家宅子高高的院墙一直走到街尾,在拐角处一闪身,就不见了人影。

马十七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朱大鹏身影消失的地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着对面姚家院子里的声音,假若突然有枪声传出,那就说明朱大鹏被人发现处境堪忧。可是听了半晌,非但没有听到枪声,连一点其他的动静也没有听到,眼见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却又不见朱大鹏返回来。

他悬着的心,又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沉去。在窗前来回踱了几步,心头忽然焦虑烦躁起来,又坐回火炉边,百无聊赖地卷了一根烟叼在嘴里,使劲吧嗒起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平时最爱抽的烟叶,此时抽起来,却觉得一点味道也没有。

他将两道眉毛蹙得紧紧的,正自烦躁不安,忽然听得房间门口有个声音呵呵笑道:“马师傅,您老可真有本事,叼一根卷烟,火也不点,也抽得津津有味。”

马十七闻声一震,扭头看时,却见朱大鹏手里提着一只空荡荡的鼠笼,披着一身薄薄的雪花,嘴里呵着白气,正笑呵呵地站在门口。马十七不由长吁了口气,忙拍拍他身上的雪花说:“快进来烤烤火,不是说去去就回,怎么去了这么老半天儿?”

朱大鹏乐了,笑道:“你老人家倒是说得轻巧,以为我真是去庙里放生呀?我得先绕到姚瓦全的宅子后门口,再用飞爪爬进去,然后避开在后院放哨的姚瓦全的几个打手,悄悄潜近您上次去过的那间姚瓦全安置‘鼠王’的房子,看见姚瓦全放出‘鼠王’之后,正坐在那里和小冢一边烤火一边等着‘鼠王’给他们招引白鼠回来,我见时机已经成熟,才在院子里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打开笼子悄悄把那两只小白鼠给放出来……这一来二去,能不花点儿工夫吗?”

马十七忽然想起什么,又回到窗前,探头往姚家宅子那边瞧了一眼,皱皱眉头疑惑地说:“你不是说只要那两只小白鼠一出笼,小冢和姚瓦全就必死无疑吗?怎么到了现在,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朱大鹏坐下来就着炉火烤着被雪水浸湿的裤腿,又喝了两口热茶暖暖身子,才不紧不慢胸有成竹地说:“马师傅,您就放心吧,我敢保证,您抽完这根烟卷儿,就知道结果了。”

马十七见他到了现在,还在他面前卖关子,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无奈地瞧了他一眼,只得把手里忘了点着的烟卷儿伸到火炉里点着了,一面静静地抽着烟,一面侧耳倾听着窗户对面的声响。一刹之间,屋里屋外,静得只剩下两个人怦怦的心跳声。

时间在紧张地等待和不安的焦虑中又过去了好一会儿,大街上雪花飘飞,越下越大,整条衣铺街都是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行人,听不到半点声响。这一刻,好像整个绣林城都被这十年难遇的大雪掩埋住了一样。

马十七正在发呆,忽觉手指间一阵发烫,低头看时,才知手里这根烟卷儿已经烧得只剩下半个烟屁…了。他忙狠狠地吸了最后一口,正要丢掉,便在这时,忽然听得轰然一声巨响,巨大的气流,将窗棂上糊着的白纸都被震成了碎片。

他吓了一跳,以为是地震了,起身朝窗外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街对面姚瓦全的宅子里,好像刚刚被人扔了炸弹似的,大半座宅子都被炸塌了,废墟上正燃着熊熊大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偌大的一座院子里,竟没有一个人能逃出来。

马十七不由惊得目瞪口呆,一屁…跌坐到凳子上,扭头瞧着朱大鹏:“你、你小子到底使了什么魔法,竟然、竟然真把他们给一锅端了?”

朱大鹏往窗外瞧了一眼,淡淡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忘了告诉您,我回国参加新四军以前,一直在美国留学,我学的是化学专业……还记得我刚才在那两只小白鼠身上涂的东西吗?”

“你是说那些像蜂蜜一样黏乎乎的东西?”

“那可不是蜂蜜,那是我用浓硝酸为氧化剂,以硝基化合物、碳氢化合物为可燃剂,再加入某些高分子物质作为粘结剂,自制而成的一种液体炸药……”

“液体炸药?”

“是的,这种炸药平时携带都很安全,但一遇明火,就会立即爆炸,而且威力极大,远胜于一般战场上使用的固体炸药。”

马十七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你要我训练那两只小白鼠自动跳到火炉里去,就是为了要让它们自动引爆粘附在身上的液体炸药?”

朱大鹏点点头说:“是的。我早已算准,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小冢一定会一边烤着炭火一边等着姚瓦全放出‘鼠王’招引白鼠回来……‘鼠王’能把其他白鼠招引进屋,自然也能把咱们训练的那两只小白鼠也招引过去……只要咱们那两只小白鼠一进屋,一见到火炉,就会奋不顾身地往里跳……如此一来,它们身上的液体炸药自然就会被引爆了……”

马十七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说:“哦,原来是这样,难怪你那么沉得住气,原来这一切都在你的计算和掌握之中,连我老人家都被你蒙在鼓里呢。”

朱大鹏紧紧握住他的手,诚恳地说:“马师傅,这次咱们能将日军少佐小冢贞一和姚瓦全这个狗汉奸一锅给端了,全赖您驯鼠技艺高超,训练出了那两只不怕死的小白鼠儿。这次胜利,您应该记头功。哦,对了,上次出城,我跟我们团长说起过您,我们团长对您的传奇经历和出神入化的驯鼠技艺很感兴趣,他很想见一见您。不过在咱们出城之前,还有一件大事要做。”

马十七一怔,问:“什么大事?”

朱大鹏说:“那就是炸掉日军‘防疫给水部’。咱们虽然炸死了小冢,但日军的这个细菌战研究实验中心仍可以运作,这个‘防疫给水部’一日不铲除,咱们就一日不能安心。”

马十七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点点头说:“行,你说吧,要我老头子怎么做?我一定听你的。”

尾声

据《绣林县志》载,1940年日军入侵湘鄂边,国民党军队望风而逃,同年12月,日军不费一枪一弹占领绣林县城。翌年12月,驻绣林县城的日军最高指挥官小冢贞一在衣铺街遇袭身亡。数日后,设立在县立女子中学内的日军“防疫给水部”被炸毁。此后不久,日军军营、弹药库、粮仓甚至澡堂、食堂等处又相继发生爆炸,死伤日军二百余人。日军惶惶不可终日,半月后惊惶撤出绣林县城。新四军第五师第四十团随即挺进绣林,未发一枪一弹,收复绣林。

后据绣林作家岳勇考证,当年发生在日军驻地的二十余起爆炸,皆与绣林驯鼠艺人马十七有关,他与时任新四军第五师第四十团侦察连连长的朱大鹏合作,或训练老鼠携带液体炸药进入日军军营、仓库,让老鼠自投火炉引爆身上的炸药,或设法将涂满液体炸药的死鼠埋进日军军用煤炭中,当这些煤炭被送进日军澡堂、食堂的锅炉时,炸药同时也被引爆。后在朱大鹏的介绍下,马十七加入了抗日队伍,新中国成立后回到绣林山结庐而居,再未娶妻生子,亦未授徒。马家鼠戏,由此失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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