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鼠(四)

7

两天以后,大雪初晴,衣铺街上,协和会会长姚瓦全家的大门口却贴出了一张奇怪的求医告示,之所以说是一张奇怪的求医告示,是因为生病的不是人,而是一只老鼠,求的也不是医人的医生,而是治鼠的鼠医。告示上说得明白:滋有白鼠一只,不幸染病,急求鼠医,着手成春者酬谢大洋五十块。

这年头,真是什么样的怪事都有。就是这样一张奇怪的求医告示,贴出来的第二天,居然还真有人揭了榜。姚家大门口早有家丁守着,一见这揭榜的是一个麻脸驼背步履蹒跚,背上还挑着一只小木箱的糟老头子,心里顿时十二分地瞧不起。不过俗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说书先生嘴里那些敢揭皇榜的人,不都是些古古怪怪的奇人异士吗?所以最后,家丁还是客客气气地把这揭榜的老头请进了屋。这老头儿不是别个,正是马十七。

马十七随那家丁穿过天井,走进一间宽敞的屋子,屋子里烧着一炉炭火,十分暖和。屋角摆放着一只长宽各有三尺,高约二尺的长方形铁皮笼子,笼子里垫着刨花,一只体型硕大的雄性大白鼠静静地躺在笼子里,一动也不动,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这正是昔日那只威风八面的“鼠王”。“鼠王”听见脚步声响,微睁双眼,瞧了马十七一眼,不知是早已认不得他了,还是病得厉害的缘故,只是微微吱了一声,便又扭头睡去。马十七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你是谁?你真能治好我这只大白鼠?”

房间门口,不知何时已经走进来一个人,细眼睛塌鼻子,眼睛里透出狡诈多疑的目光,正是姚瓦全。与以前相比,这小子削瘦了不少,看来他干着算计人的勾当的时候,自己也过得并不安心吧。

马十七不动声色,朝他拱一拱手说:“小老儿姓李名山,打从襄阳来。”他随便捏造了个假名,拍拍肩上的小木箱说,“以跑江湖卖鼠戏为生,与鼠辈相处久了,略懂医些鼠病。”

姚瓦全上下打量他一眼,知道江湖之上多出能人异士,听说这老者也是卖鼠戏的,心知必有过人之处,立即换上一副笑脸,客客气气地冲他一抱拳说:“原来是鼠戏这行的老前辈,晚辈失敬了。快请看看这只大白鼠,到底得了什么病,可有法子医治?”

马十七点点头,将肩上的小木箱放到一边,挽起衣袖,把手伸进铁皮鼠笼,捏着大白鼠的两只耳朵,将它轻轻提起,只瞧了一眼,就讶异地说:“哎哟,此鼠头尖耳大,一身霸气,却是王者之相呀。”

姚瓦全见他眼光独到,一眼就识破了大白鼠的身份,不由点头道:“前辈好眼光,实不相瞒,这正是一只白鼠之王。”

马十七提起“鼠王”仔细观察了一阵,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沉思片刻,忽然回身问他:“你且跟我说说,此鼠最近可有食用什么异常食物?”

姚瓦全摇头说:“没有。‘鼠王’的食物,一向是由我亲手调配亲自喂食的。平时都是吃以面粉、麦麸皮、高粱面、骨粉、黄豆等加水和面烤成的香饼,另外还按季节投食一些青饲料,夏天是黄瓜,像现在这种寒冷的季节,则是让它吃些胡萝卜。”

“胡萝卜?”马十七奇道,“现在冰天雪地,早已过了胡萝卜的生产时季,怎么还能……”

姚瓦全一笑而道:“前辈有所不知,晚辈的师父在世的时候,曾在长江岸边觅得一块保水能力极强的粘土地,在那里挖了一个地洞,秋末时节便选择一些色泽鲜艳含水量大的胡萝卜埋进洞内,再在洞口覆上一层从藕池河底挖上来的晒至七成干的湿土,用此方法能保住胡萝卜一冬新鲜。师父过世之后,晚辈仍用那个地洞贮藏胡萝卜,这样即便是寒冬腊月,鼠儿们也能随时吃到水分充足的新鲜胡萝卜。大雪封冻的那天夜里,我还去挖过一些胡萝卜回来喂食‘鼠王’。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自大前天开始,‘鼠王’便精神萎顿,病殃殃的,既不吃食也不喝水,整天趴在笼子里睡觉,怎么逗它它都不动。到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您看它这是得了什么病?”

马十七又凑到近前,仔细察看一番,只见那大白鼠无精打采,蜷缩一隅,一动不动,往身上看,毛色粗糙,皮肤苍白,再一摸身上,身子热尾巴冷,腹部膨胀如鼓,好像怀孕的母鼠一般。他直起身来,背负双手踱了两步,眉头微皱,沉吟不语。

姚瓦全急了,问:“它到底得了什么病?您老可看出什么来了?”

马十七说:“如果我老头子没有看错,它应该是得了胀气病。”

姚瓦全一怔,问:“胀气病?”

马十七说:“是的,这种病是因为它吃了不洁净的食物引起的。你瞧它腹部胀满,呼吸短促,对嘴边的食物不闻不问,毫无食欲,这是因为大肠内形成大量气体,妨害了它的呼吸、消化和心脏功能。得了这种胀气病的老鼠,轻则减纳便秘,浑身无力,精神倦怠,畏光嗜睡,重则会导致绝食、窒息和心脏衰竭而亡。”

姚瓦全问:“可有得治?”

马十七说:“好在生病时间不长,病情并未恶化,尚能医治。要是再迟得一两日,心脏出现衰竭之兆,那就神仙也难救它了。我这里有一颗化食下气丹,以大麦芽和六神曲合炼而成,有益气调中,化食下气之功效。你快取一瓷羹温水来,将这丹药化了,灌给它服下。”

姚瓦全如奉法旨,急忙命人端来温水,一一照做。“鼠王”服下丹药,过了片刻,腹中忽然咕嘟直响,尾巴一抬,噗噗两声,接连放了两个又大又长的响屁。马十七用手指在它肚皮上轻轻一按,只觉先前紧胀如鼓的腹部放松了不少,就说:“好了,肠胃已通,胀气已消,此鼠性命无碍也。接下来只需让它做些运动出一身大汗,肠胃蠕动,健脾开胃之后,就会食欲大振,只要饮些清水,吃些东西,即可恢复精神,完全康复了。”

姚瓦全瞧了那只大白鼠一眼,为难地说:“它大病初愈,精神倦怠,正趴在地上懒得动弹,此时叫它起来活动,只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马十七说:“这个老汉自然知道。不过若不让它运动一下,腹中膨闷胀饱之感不除,脾胃不开,没有胃口进食,虽有灵丹妙药,这病也好不了啊。”

姚瓦全面露难色,说:“那怎么样才能让它动起来呢?”

马十七想一想,说:“其实不难,我瞧这只‘鼠王’虽病不倒,霸气十足,应是鼠中好斗之辈。只要找来一只体型和他不相上下的硕鼠,与它放到一起,两鼠相逢,必有一斗,到那时他自然就会动起来了。”

姚瓦全说:“那倒也是,只是这只大白鼠是我的‘鼠王’,除了它,我这里便都只是些小白鼠儿,根本没有能与之一斗的对手。”

马十七说:“这个好办,小老儿手里倒有一只大仓鼠,也是凶猛好斗之辈,倒是可以与这大白鼠斗上一斗。”

姚瓦全大喜,说:“既然如此,那就有劳老先生请出你的大仓鼠来,与我这大白鼠斗上一场。只要能治好‘鼠王’的病,酬金再加一半也没关系。”

马十七说:“好说好说。只是‘鼠王’病体初愈,四肢乏力,你我二人得在旁边多加照看些,要是‘鼠王’大病未愈,身上又被对手咬到,添些新伤,那就不妙了。”

姚瓦全说:“正是。”

因为铁皮笼子里垫着一层刨花,不利于奔跑打斗,所以决斗的位置选在屋子中央的一张方桌上。姚瓦全将大白鼠自铁皮笼子里抓出来,轻轻放到桌子上。马十七也将自己的小木箱打开,抓出一只尺余长的大仓鼠,刚往桌上一放,本来有精无神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大白鼠立即感知对手出现,危险来临,吱的一声,就从桌子上站了起来,全身毛发竖立,两眼精光闪动,直直地盯着眼前突然出现的这只来历不明的大仓鼠,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果然不愧是“鼠王”,即便是一只生病的“鼠王”,也自有“鼠王”的威风。

马十七的那只大仓鼠却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四脚刚一落到桌面上,也不仔细瞧瞧对手是什么来路,就一个箭步奔近大白鼠,前爪一探,抓向对方眼睛。“鼠王”毕竟大病初愈,而且久未进食,身子虚弱,在力气上落了下风,不敢与对方硬拼,偏头闪过,身子一晃,往后退了一步。

大仓鼠一抓不中,另一只前爪又伸了出来,尖利的爪子像小铁耙似的,闪电般往对方鼻梁上抓落。大白鼠又往后退了一步,避过对方这凌厉的一招。大仓鼠得势不饶人,两只前爪左右开弓,风车一般往对方头顶、耳腮、眼睛、鼻梁上抓落下去。大白鼠始终一声不吭,一招不发,只一味地后退躲避。

退得十几步,渐渐已到桌子边沿。大仓鼠见对方只知一味退避,似乎不敢与自己正面接战,顿时起了轻敌之心,一见对方站到桌子边沿,已经无路可退,以为有机可乘,忽然吱的一声怪叫,张开嘴巴,一个饿虎扑食,直往大白鼠脖颈处咬去。

就在这时,大白鼠眼中杀机闪动,猛然窜起一尺余高,把自己的整个身子当做一件武器,朝着对方横撞过去。大仓鼠全然没有料到这只病恹恹的大白鼠竟会突发神威,身在半空闪避不及,竟被它撞个正着。只听得叭的一声,大仓鼠被对方撞出两三尺远,落下之时,两只老鼠的处境正好反转过来,大白鼠落到了桌子中间,而大仓鼠却滑到了桌子边上,若再后退半步,就要掉到地下去了。

大白鼠在身体尚未完全恢复的情况下使出这一招绝地反击,非但冒了很大的风险,而且也几乎使尽了全身力气,虽然一击成功,将对手逼退两尺,但它自己也累得趴在桌子中间直喘粗气,细小的汗珠一滴一滴自毛发间渗了出来。

虽然这不是一场正式的决斗,不一定要分个高下争个你死我活,但作为两只老鼠的主人——马十七和姚瓦全却还是有些紧张,两人面对面地站在桌子两边,看到紧张处,姚瓦全还不知不觉地把双手撑在桌子边沿,紧抿双唇,目不转睛地瞧着场中的激烈战况。

大仓鼠吃了大白鼠这一撞,再不敢妄存轻敌之心,对峙良久,才小心翼翼地逼近大白鼠,伸出前爪,试探性地攻出几招。大白鼠却如老僧入定一般,立在桌子中央,对对方试探性的虚招并无反应,只有在对方露出破绽之时,它才抓住战机,迅雷般攻出一两招,将对方逼退之后,又立在原地不动了。如此这般,两只硕鼠一个只攻不守,一个以守为攻,对峙了一盏茶的功夫,仍然未分胜负。

姚瓦全见“鼠王”出了一身热汗之后,果如这老头所言,越战越有精神,完全不似先前的病夫模样,知道它身上的病已好了七八成,不禁大大松了口气。心想此战让“鼠王”运动运动,出一身热汗,打开它胃口的目的已经达到,再斗下去,假若“鼠王”身疲力乏出现一点闪失,在小冢少佐面前可不好交待,不如见好就收罢。

心中打定主意,正要出言喝止,那大白鼠却似乎被对手接二连三的挑衅激起了斗志,忽然吱的一声尖叫,反守为攻,龇牙咧嘴,四爪齐伸,猛然往那大仓鼠身上扑咬过去。大仓鼠未曾料到对手还有如此反击之力,一惊之下,招架不及,只得翻身一滚,滚出一尺余远,虽然避过了对方的正面袭击,但屁…后面却被对方尖利的爪子抓到,一撮灰毛掉落下来,屁…上留下了几道血痕。

姚瓦全见到“鼠王”带病之躯,竟然还有如此威力,禁不住喝起彩来。喝彩声尚未落下,马十七恨恨地盯了他一眼,双目中杀机一闪,忽然喝道:“咬!”

此时际,大仓鼠早已滚落到姚瓦全这一边的桌子上,正置身于他撑在桌子上的两手中间,听得马十七的喝声,忽然嗷的一声怪叫,猛然向上窜起一尺余高,张开嘴巴,露出尖锐的牙齿——它的牙齿与众不同,竟是黄褐色的,好像被什么颜料染过一样——闪电般直往姚瓦全脸上咬去。

姚瓦全大吃一惊,脸色一变,退避不及,本能地把头往后一仰。大仓鼠力量毕竟有限,身子蹦起一尺余高便已势穷,眼见就要咬到他的脸,他的脸却已往后仰去。大仓鼠一咬落空,身子急速往下坠去。

姚瓦全见它一咬不中,正要松下口气,谁知那大仓鼠在下坠之时,正好擦着他咽喉处滑过,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大仓鼠再次张牙咧嘴,猛然一口,咬住了他的喉咙。

姚瓦全只觉喉头处一阵剧痛,心知不妙,用力一甩脖颈,谁知那只大仓鼠咬住他之后竟不松口,牙齿嵌入他颈肉中,身子吊在他脖颈上,像荡秋千似的,怎么也甩不掉。姚瓦全痛得急了,双手抓住大仓鼠用力一扯,因为两排鼠牙咬得太紧,这一扯之下,竟在他喉咙处连皮带肉扯下来一大块颈肉。他将大仓鼠重重地往地上一摔,只听吱的一声惨叫,大仓鼠被摔得脑浆迸流,躺在地上抽搐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再看姚瓦全,几乎是在大仓鼠断气的同时,他也痛苦地瘫倒在地,双手使劲地抓着喉咙处,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似的,喉咙里发出喀喀的怪响,嘴唇绀紫,双目上翻,先是脖子上被咬的伤口处流出黑血来,紧接着鼻孔中也流出了黑黑的血液。

他倒在地上痛苦地翻腾着,两眼死死盯住马十七,用沾着黑血的手指指着他问:“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你到底是谁?”

马十七坑坑洼洼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阴冷的笑意,他那张面目全非的麻脸本就十分吓人,这冷冷一笑,更使他看上去如同来自地狱的索命厉鬼一般,惊恐可怖,令人毛骨悚然。姚瓦全直盯盯地瞧着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马十七上前两步,在他面前蹲下身来,咬牙道:“姓姚的,你再好好看看,我老人家到底是谁?”

姚瓦全脸色苍白,痛苦地抽搐着,睁大眼睛惊骇地瞪着他说:“你是谁?我、我真的不知道……”

马十七道:“畜生,你连你师父也认不得了么?”

姚瓦全一脸愕然,道:“师父?”

马十七冷笑道:“不错,我老人家可不是什么张山,而是你师父马十七。你小子一定做梦也想不到我老人家还活在世上,还会像厉鬼一样回来找你报仇吧?不怕老实告诉你,我老人家早在几天前就找到这衣铺街来了,当时就想找你报仇雪恨,可是你小子现在投靠小冢贞一做了日本人的走狗发达起来了,住进了这深宅大院,门户重重,还有门卫在门口把守着,我老人家一副乞丐打扮,根本没有办法接近你。可是你这畜生,先是设计害我,后又逼得婉儿受辱自尽,这可是不共戴天之仇,这个仇不报我老人家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呀。最后关头,我想到了老家江堤边那个贮藏胡萝卜的地洞。想要再找一块地势那么好,泥土干湿适中,保水能力强的粘土地来挖洞贮藏鼠儿们的过冬食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断定你一定还在继续使用那个地洞。天降大雪的那个晚上,我挖开那个地洞,果然看见你在里面贮藏了不少新鲜胡萝卜。我只不过将贮藏在最上面的那些胡萝卜拿到由几味草药熬成的药汤中浸泡了半个时辰,你的‘鼠王’吃了之后,果然就生病了。嘿嘿,幸好我老人家当初留了一手,虽然教会了你驯鼠和驭鼠的本领,却没教你治鼠病的绝活。你这只‘鼠王’早已卖给了小冢贞一,他现在只不过是把它寄养在你这里,让你帮他利用‘鼠王’来招集做实验用的小白鼠而已。假若这只‘鼠王’在你手里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小冢一定不会放过你。所以我料定一旦‘鼠王’生病,你一定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到处找医生为它治病。可这绣林城里,医人的医生到处都有,但医鼠的医生却没有一个。等你求医无门之际,我再毛遂自荐,上门来为‘鼠王’治病,然后见机行事,用我老人家这只训练已久、素有‘杀手’之称的仓鼠来杀你……哦,对了,忘了告诉你,这只大仓鼠的牙齿是淬过蛇毒的,这种蛇毒吞进肚子并无毒性,但却不能沾血,一旦见血,即刻封喉……”

姚瓦全听得“一旦见血,即刻封喉”这八个字,不由脸色大变,惊恐地盯着他道:“你、你好狠毒……我、我根本就不是……”话未说完,忽觉喉咙发腥,哇的一声,张开嘴巴喷出一口血来,由于中毒太深,那血乌黑中透着一…刺鼻的腥臭味道。

他的一张脸,也渐渐由白转乌,不多时,便肿胀得像一个吹满了气的猪尿泡似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双目上翻,嘴唇发抖,在地上痛苦挣扎几下,突然全身抽搐,七窍流血,手脚一摊,死尸般躺在地上再也不动弹了。

马十七又小心翼翼地等了片刻,上前探一探他的鼻息,见他呼吸全无,确已毒发身亡,这才放心。心神激荡之下,止不住仰天发出一串悲怆的长笑,自语道:“婉儿啊,你看见了吗,姚瓦全这个衣冠禽兽已经死了,爸爸给你报仇了,你在天之灵,总算可以安息了。”

“这就算是报仇雪恨了么?只怕未必。”忽然一个冰冷的声音自他背后传来。

马十七大吃一惊,转身看时,只见房间里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人,手里提着一杆盒子炮,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的胸口。这个人细眼睛塌鼻子,满面阴险得意的笑容,居然正是姚瓦全。

马十七就像见到鬼一样,“啊”的发出一声惊呼,吓得后退一步,一屁…跌坐在小木箱上。他看看地上躺着的姚瓦全,再瞧瞧眼前这个拿枪指着他的满脸得意之情的姚瓦全,一双眼睛瞪得比牛铃还大:死了一个姚瓦全,又来一个姚瓦全,这世上怎么会有两个姚瓦全?

“啊,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师父,您老人家进过一次棺材了都还没变成鬼,我这做徒弟的又怎么会变成鬼呢?”

马十七略一定神,指着地上的尸体说:“可是、可是他……”

姚瓦全的枪口一动不动,始终对着他的胸口,嘿嘿一笑说:“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我在藕池老家还有一个弟弟么?自从我搬到衣铺街的新家之后,我就把这个弟弟叫到这里做了我的管家。”

马十七瞧瞧地上的尸体,再瞧瞧姚瓦全的脸,只见两张脸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稍有不同的是,地上躺着的这个人看上去略显削瘦一些。他浑身一颤,猛然醒悟过来:“原来你们是……双胞胎兄弟……”

姚瓦全点点头,冷声笑道:“你现在才知道,却已太迟了……其实下雪的那天下午,我送小冢少佐出门时,看见你鬼鬼祟祟躲在墙脚边向我偷窥,我就已经对你起了疑心。尽管你相貌已毁面目全非,连身形都大大的变了模样,已完全不似往日的马十七,但无论你的脸怎么烂,背怎么驼,人怎么变,你的眼神,你那种胆小卑怯躲躲闪闪的眼神,却永远也改变不了……再加上你刚出现的第二天,我的‘鼠王’就恰巧病倒,所以我对你的身份就更加怀疑了。尽管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样从那棺材里逃得一条活命的,但至少可以肯定,你来找我了,你来找我报仇来了。所以我那张为‘鼠王’求医的告示贴出之后,就料定你一定会找上门来。我本来可以在你上门之时,就将你抓起来一枪毙了。但是你这个老家伙,枉我当初叫你一声师父,你竟然对自己惟一的徒弟也藏私,只教我怎么驯服和驭使老鼠,却不肯教我怎么治鼠病。如果我早将你一枪打死了,‘鼠王’的病就没人能医了,所以我虽杀你心切,却也不得不等到借助你的力量治好‘鼠王’的病以后。”

“你想借我之力治好‘鼠王’,却又怕我在这过程中对你突然施袭,令你猝不及防,防不胜防,所以为了安全起见,你不敢亲自出面,就派了你的孪生弟弟出来冒充你,是不是?”

“不错,我让我弟弟出来见你之前,为了不让你瞧出破绽,自然向他交待了不少事情,像给老鼠喂什么食物、地洞贮藏胡萝卜的事,都是我告诉他的,假如你问起这些,他却答不上来,那可不就露馅了?有道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的担心果然不是多余,假如不是让我弟弟出来冒充我,那么现在被你这只毒鼠咬死在地的人,只怕就是我了吧。”

马十七脸如灰死,瞧瞧那抵在胸前的黑洞洞的枪口,再瞧瞧一脸志得意满的姚瓦全,不由仰天发出一声长叹,道:“老天无眼,偏叫小人得志,那我也无话可说了。你就开枪吧。”说罢背负双手,闭上双眼,只待一死。

姚瓦全嘿嘿冷笑道:“好,既然你只求速死,那徒儿便成全你老人家吧。”枪口往上微微一抬,手指一抠扳机,砰的一声,枪响了。

巨大的枪声,直把马十七震得浑身一颤,但是枪声过后,他却觉得身上并无疼痛的感觉,反而听到姚瓦全发出一声惨叫。他不由大吃一惊,睁眼看时,却见姚瓦全持枪的右手手腕不知何时竟被枪弹击中,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他手里的盒子炮,也早已拿捏不住,掉到地上。

马十七正自诧异,忽见姚瓦全抬起头来,两眼惊恐地盯着屋顶,颤声喝道:“什、什么人?竟敢躲在房顶上暗算老子,你可知道老子是谁?”话音未落,又听得砰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呼的射向他胸口。不过这一回他已有了防备,一听对方枪响,立即使出一招懒驴打滚,就地一滚,子弹略略射偏,扑的一声,打中他右边肩头。

姚瓦全大惊失色,伸出左手正要去捡掉在地上的盒子炮,谁知又是一声枪响,一颗子弹飞来,不偏不倚,正好将那杆盒子炮击出一丈余远。姚瓦全吓得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裤裆里一湿,不由自主撒出一泡尿来,自知不敌,哪里还顾得上捡枪反击,捂着受伤的肩头,连滚带爬往门口跑去。

砰,砰——又是两声枪响,子弹击在门框上,打得木屑纷飞,嗖嗖作响。姚瓦全抱头鼠窜,奔出房门,一边逃命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叫:“快来人,抓刺客,快来人,抓刺客……”

马十七小老百姓一个,何曾见过这等激烈的枪战场面,早已吓得两…战战,目瞪口呆。正在手足无措之时,忽听头顶瓦片轻响,屋顶上突然亮出一个大洞,嗖的跳下来一个身材高大身着黑衣黑裤手持短枪的蒙面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说:“走。”一脚踢开窗户,将他连拉带拽,拖了出去。

姚瓦全是中日亲善协和会的会长,还兼着日军组建的绣林警察局局长一职,身边自然有不少护卫和打手,听得枪声和姚瓦全杀猪般的叫喊声,早已拎着枪从四面八方朝这房门口涌了过来。最先冲进屋子的人跺足大喊:“不好,刺客从窗户逃走了,快追!”接着便是一阵乱枪射出,子弹穿过窗棂,嗖嗖嗖的从那蒙面人和马十七耳边射过。

马十七吓得缩脖藏颈,冷汗直冒,腿脚发软,几乎连步子都迈不开了。幸好那蒙面人却十分镇定,一手拉着他七弯八拐往人少的后院跑去,一手拿着枪,不时回身反击。只听得远远的身后传来几声惨叫,几名追兵中枪倒地哀嚎不已,其他人见状更是心惊胆战,只是虚张声势地大喊大叫,却不敢迫得太近。

蒙面人拉着马十七一阵疾奔,很快便来到后院,蒙面人掏出一只飞爪往墙头一扔,那飞爪便像长了眼睛似的,不偏不倚,正好稳稳地挂在墙头。蒙面人一面开枪往后反击,一面对马十七说:“快,爬上去。”

马十七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抓起飞爪上的绳索,笨手笨脚地往上爬去。刚爬得两三下,一颗流弹飞来,扑的一声打在前面的墙壁上,溅起的墙砖碎沫打得他的脸隐隐生疼。他“妈呀”一声,手脚一软,扑通一下,就从墙上掉了下来。

回头瞧见后面的追兵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近,不由吓得心口怦怦直跳,喘了口粗气,对那蒙面人说:“多谢壮士救命之恩,我人老力衰,看样子是逃不出去了。我不能连累壮士也在此送命,你、你还是不要管我了,自己快走吧。”

蒙面人说:“不行,要走一起走。”他掏出一把子弹,飞快地装进手枪弹匣里,先持枪不发,待追兵渐近,才砰砰叭叭连发数枪,追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应声倒地,像冬瓜一样滚出好远,后面的人齐声惊呼,立即退到蒙面人短枪射程以外的墙角里躲了起来。

蒙面人把枪插回腰间,对马十七说:“你爬到我背上,抱紧我。”

马十七明白他的意思,赶紧摇头说:“这样不行,弄不好咱俩都得死在这里……”

蒙面人喝道:“快点,抱紧我。”

马十七无奈,只得爬到他背上,双手死死环抱住他。蒙面人双手抓紧绳索,双脚蹬着墙壁,就像走路一样,向上攀爬而去。这人显然是个练家子,力气奇大,背上背着一个人,飞檐走壁,竟如履平地一般,只嗖嗖几下,就已窜到墙顶。再将飞爪收起,手臂往墙头一撑,飞身向下一跃,马十七只听得耳旁嗖的一阵风响,睁眼一看,自己已平平安安落到院墙外头了。

“刺客跑到外面去了,快打开后门,追!”院子里头,姚瓦全还在气急败坏地大叫着。

那蒙面人显然是有备而来,早已探明了退路,说声:“走。”就拉着马十七窜进一条无人的小巷。没等走到小巷的出口,又拐进了一条岔道,接着又翻过一户人家的后花园,七弯八拐,最后钻进了一条黑咕隆咚胡同。马十七只觉一阵晕头转向,连他这个自小便在绣林街巷里转悠着卖鼠戏的老绣林人,也被转得迷迷糊糊,不知置身何处。

他跑得气喘吁吁,两腿发软,正要停下来喘口气,蒙面人说:“后面还有追兵,不要停下,马上就到安全地方了。”用力一扯,又强拉着他踉踉跄跄朝前走了一阵,穿过一条由两道高高的院墙夹成的窄巷,一拐弯,马十七忽觉眼前一亮,原来他随着蒙面人东一拐西一弯,不知不觉间竟已跑出了衣铺街,来到了长江边上。

江边正泊着一艘乌篷船。蒙面人说:“上船。”把他往船上一推,马十七就身不由己,一个箭步,跨到了船上。蒙面人解了船绳,把船往江心用力一推,那船便荡开水波,离岸而去。待那船行出一丈余远,蒙面人才用力一纵,像只飞燕似的,稳稳地落在船头,那船却连晃也不晃一下。

马十七不由暗自喝了声彩:“好轻功!”

蒙面人抓起竹篙,用力往江底一戳,那船微微一震,箭一般往江心驶去,水声哗哗,只一瞬间,便已离岸数十丈之遥。

这时姚瓦全才带着一班人马气喘吁吁地赶到,在岸上胡乱放了一阵枪,可那乌篷船早已去得远了,子弹哪里还够得着?

编者注:欢迎收看《绝鼠(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