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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没有急于再次落笔,而是先努力找回内心的平静。这封信她起了三次头,都不满意。她知道,紧张,害怕,以及这封信的重要性,都让她难于下笔。

决不能这样。她深呼吸,眼睛望着庭院里自己一直很喜欢的枣树。这是个秋季的清晨。窗外,宅院里静悄悄的,尽管住在这里的宗室成员太多,早已人满为患。

丈夫外出,去了北方,寻找铜器和值得买入或是拓印下来的石碑,以丰富他们的收藏。此刻只有她一个人在屋子里。

齐威又去了北方边界,再往前,就是萧虏窃据已久的奇台故土。应该没事的。两国和平已久——花钱买来的和平。公公说过,每年捐给萧虏的岁币,大部分通过边境上的榷场都会又流回来。他赞同对萧虏捐输,不过就算不赞同,他也不会说。所有宗亲都过着受人监视、小心翼翼的生活。

在对待萧虏的问题上,奇台皇帝依然是“舅舅”,而萧虏皇帝则是“外甥”。舅舅慈爱,给外甥“礼物”。可这不过是一种想象,一个郑重其事的谎言,不过林珊也逐渐明白,这世上,谎言也很重要。

这世上是个多苦多难的所在。

她暗暗责怪自己。辛酸的念头可无法带来平静。这封信第一次没写好,不光是因为笔法潦草焦躁,还因为一滴泪水滴到纸上,把“尚书”的“书”字洇成了一片。

桌上放着文房四宝,元旦时,丈夫带回来一方红色砚台,送给她作为礼物。他说,这是第四朝的东西,既漂亮又古老。

然而,写这封信时,林珊用的是她自己的第一方砚台,这是她小时候用过的东西。父亲送她的。在林珊心里,这方砚台或许蕴藏着法术,一种非自然的力量,能让研出来的墨汁更有说服力。

她需要说服力。不然她的心都要碎了。

她再一次拿起笔,从杯中倒了点水在砚台上,这动作她一辈子不知道做了多少次,此刻更成了一种仪式。她像父亲教她的那样,左手拿着黑色的墨条在砚台上细细研磨。

这封信里要写什么,有多少字,用掉多少墨,她都了然于胸。写字时,墨要磨得略微充裕一点,这是父亲教她的。倘若文章写到一半,就要停下来添墨,那后面的笔势就会跟前面的不同,这篇文章就有了一丝瑕疵。

她放好墨碇,右手拿起毛笔,蘸足墨。写这封信,她选择兔毫毛笔:这种笔写出来的字最工整。羊毫要粗一些,不过,这封信尽管看上去十分自信,却终归是一份请求。

她坐姿端正,采用枕腕的姿势来写信,左手垫在右手下面,以作为支撑。字要小而准确,不能太大太自以为是——若是这样,她就用悬腕式了。这封信要写得正式,这是自然。

文人的毛笔正如武人的弓弩,写在纸上的字就像必须命中靶心的箭。书法家就是弓手,或者说,就是战场上指挥若定的将军。很早以前,就有文章这样写道。今天早上,她也有同感,她就是在打仗。

她的笔杆悬垂在纸面上方,手指灵活,握笔稳健。胳膊和手腕的力量要收放自如。

收放自如。最要紧的是不能哭。她又看看窗外,外面有个侍女,正在晨光中打扫庭院。扫帚握在她手中,落在庭院上,却有如林珊运笔成书。

她落笔了。

眼睛不行啦。晚上也不容易入睡,走路也不如从前,可人老了不就是这样吗?酒喝多了,头痛,喝的时候就开始痛,都没耐心等到第二天早上。人老了,头发白了,舞不动剑了,这种伤心事在所难免。一如古时候一位诗人所写的那样。

杭太师并不会舞剑。刚才的念头不过是个玩笑。无论是在宫中还是宫外,朝中重臣都不会走多少路——或者说,干脆无须走路。要去哪里,自然有步辇抬着。他的步辇内有软垫,外有遮蔽,覆有金箔,装饰考究。

何况,太师若想加害于人,根本无须刀剑。

这些都不重要,最要紧的是目力每况愈下。最要紧的是阅读信函、税报、奏章、州府文书、眼线的密报变得越来越困难。视物时两眼各能看到一块斑,像雾气飘过水面、飘向陆地一样,正从视野的边缘向中间扩散。这倒值得写一首诗,不过这等于是昭告天下,说自己的眼睛不行了,他可不想这样。这太危险。

好在有儿子从旁辅佐。杭宪几乎一直陪在他左右,他们有办法掩饰他的眼疾。如今的朝廷上,绝对不能让人看出来,自己年事已高,连每天清早送来的官府文书都处理不了。

如果他宣布致仕,朝中有些人会高兴死的。他疑心这些人故意把奏折里的字写得很小,以加深他看字的难度。若真是这样,倒是个聪明之举,若换作是他,也会这么做。他的生活非常现实。圣意难测,官家总是随心所欲。他自己纵然权势煊赫,也终究不能安枕。

尽管仍旧是文宗皇帝的宰相,杭德金最近却老是在想要不要告老还乡。

几年来,他向官家提过好几次,不过那都只是一些手段,是面对朝中政敌时采取的一种姿态。若圣意以为老臣庸碌,有负圣托,臣愿乞骸骨,以求还乡终老。

他料想官家不会答应他的请求。

可是最近,他开始怀疑,倘若再向官家请辞,会得到什么样的答复。时移世易啦。伐祁战争旷日持久,如今战事更是每况愈下。官家现下还不知道战事进展如此不堪,一旦知晓了实情,后果可能——定将——不堪设想。此事不可不防。要解决问题,办法其实挺多,可是杭德金心知他已经不是三年前的那个自己了。

战事不利的罪责很有可能会落到他头上,真是这样,那他必定名誉扫地,相印不保,甚至有可能更糟糕。这样,少宰寇赈就必然会取而代之,那么整个奇台就都是他的了。因为当今圣上除了耽于绘画书法(他这方面的造诣确是独步天下),再有就是醉心于在皇城东北角营建一座无比奢华的花园。

营建“艮岳”,也就是这座花园,以及为花园运送“花石纲”,这些都是寇赈的主意。从很多方面来看,这些点子都十分巧妙。最初杭德金对此也非常赞同,官家的精力被这个浩大工程所吸引,这也让杭德金得到不少好处。可如今,也许该为此付出代价了。

问题在于,这代价由谁来承担?

杭德金酸溜溜地心想,寇少宰十有八九觉得自己已经把持朝纲了。毕竟,在寇少宰和官家之间,只隔着一个老朽的半瞎子。尽管寇赈也会称颂上峰主持变法之功德,但在杭德金心里,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人无疑把自己看成一个行事泥古的无能之辈。

杭德金继续酸溜溜地想,所谓泥古,就是懂得克制,讲究体面,受人尊敬。他凭借权势敛财无数,习惯于自己因地位煊赫而受人敬畏,可他从来都没有因为想要攫取财富而努力获得擢升。

当年他和席文皋等旧党政见不和,为百姓和天下计,两方为奇台应当为何、必须如何展开争斗。杭德金知道,这场争斗是虔诚的、忘我的;但他也同样知道,这争斗也是现实的。

杭德金摇摇头,他儿子朝他看了一眼,又回头处理案头那一叠文书。儿子在他眼中只是一团模糊不定的影子。杭德金提醒自己,光顾着自怨自艾可不是好事,任其留在脑子里,很容易犯错。说话有欠思量都会让人后悔。当年争权夺利的时候,他常能够诱使对手一时冲动,并且对别人的怒火、愤慨善加利用。

政事堂在皇城大殿西侧,今天屋里的光线很好。想当初,第九王朝鼎盛时期,新安城里专门修了一座“紫宸殿”,供文官在其中办公。

而在这里,汉金虽然同样辉煌,却没有足够的空间这样做。不仅是拥挤的皇城里缺少空间,整个帝国都是如此。奇台在北方、在西北都失去大片土地,还失去了长城,失去了四方朝贡,失去了通往西域的商路,以及这条商路年复一年带来的大量财富。

汉金城墙内外总共住了一百万人,所占据的面积却只是三百年前的新安城墙围起来的一小部分。

如果来到旧都的废墟,穿过坍圮的城门,站在残砖断瓦和荒草丛中,听着鸟叫,看着走兽在曾经将近五百步宽的皇家通衢上东奔西跑……人们难免会想起,汉金城直通皇城与南城门的通衢不过是——

唉,准确地说,才八十步宽。

早年杭德金刚刚入朝时亲自量过。八十步的街衢已经很宽了,足够游行和节日庆典之用。不过这里终究比不得新安,对吧?

如今的奇台也不比旧时的帝国了。

有什么关系呢?早年的他就在想,如今还在想,大部分时间都在想。如今的人们要为几百年前的事情弯腰低头感到羞愧吗?要为此而揪扯自己所剩无多的斑白头发吗?要向番族俯首称臣吗?要把奇台女子送给他们吗?要让奇台子嗣成为他们的奴隶吗?

太师哼了一声,赶走这些念头。抓到什么牌,就是什么牌;有什么牌,就出什么牌吧。

他看见儿子又从文件堆里抬起头,于是对杭宪比画了一下:没事,继续。

杭德金自己桌子上有两封信,儿子把信递给他时没作任何评价。借着明亮的光线,这两封信他都看过了。两封信的字都写得漂亮,其中一封的笔迹不仅他熟悉,世人也都熟知。另一封信的字迹他却不曾见过。

两封信都是写给他个人的私信,一封信带着相识已久——也相处不易——的语气,另一封信则十分见外,而且十分正式。两封信都是提出同样的恳求,信中所说之事让他火冒三丈,因为这件事本该有人告诉他,可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倒不是说,敌对朋党每一个成员的命运都要奇台宰相亲自过问和定夺,对方人数众多,杭德金有的是更重要的工作和事务要处理。

早在二十五年前,杭德金还要亲自处置那些失势的政敌,把他们革职,或者干脆流放,并且对自己深信不疑。彼时官家年纪尚轻,新登基不久,他用他那雅致的瘦金字体列出要逐出朝廷的官员名单,这些名单都被镌成了石碑,接着又被安放在帝国每一个州府衙门的大门口。一开始有八十七个名字,一年后多了一百二十九个。他至今记得这几个数字,那些人都是他亲自斟酌挑选出来的。

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之后,朝廷、社稷、天下,需要廓清纷扰,调整方向。尽管当时朝堂之上党争纷纭,各个派别轮番得宠又失宠,杭德金一直相信,自己推行的新法目的高尚,举措明智。在他看来,反对自己的人不仅错了,而且危险——会毁掉奇台的平静与秩序,以及奇台所需要的变革。

社稷需要这些人闭嘴、离开。

何况,是他们先挑起的事端!先皇驾崩之后,当今圣上年纪还小,由太后代为摄政,彼时旧党权势煊赫,他们废除新政,并且动手将杭德金的新党逐出朝堂。

杭德金当初在延陵乡下的庄园里作诗、写信,远离朝堂、权力与名望。权力带来财富,这是自然的法则,所以他仍旧十分富有——自从金榜题名之后,他就再也没过过苦日子,但是身在延陵乡下的他也远离了皇宫大殿。

后来,文宗皇帝亲自摄政。官家把自己当年的先生杭德金重新召入朝堂,于是旧党诸公也落得跟杭德金及其新党之前一样的命运。被流放的旧党当中,有些人尽管与杭德金冲突不断,却依然颇受杭德金的敬仰。然而,危急关头,这些因素都不可影响决定。

旧党都被赶走了,远在千山万水之外,有些人还死了。变法一向不缺反对者,总有些人泥于古道,其中一部分是真的出于信念,另一部分不过是能从旧制中得到好处。

在杭德金看来,反对变法的原因并不重要。他要做的是让整个江山焕然一新,因此就不能总是回头张望,看看有没有敌人在背后突施冷箭,也不能担心天上有没有扫帚星出现,让满心惊惧的官家以为这是上天怪罪,于是赶紧祭天祈求诸神原谅——同时把之前的变法举措一笔勾销。

杭德金需要确保推行“新政”的道路上前方无阻后方无虞。杭德金早年曾因为彗星出现而两度被罢官,一次是先帝时期,一次则是文宗当政以后。反复无常就是官家的特权。而大臣们要做的就是尽量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寇赈提议兴建皇家园林,其妙处就在这里。为了这个新发明出来的“花石纲”工程,杭德金拨出数目可观的库银和资源,可到头来,这些钱根本不够用。工程耗费与日俱增,“艮岳”有了自己的生命。所有的园林工程都是如此,不过……

这项工程所耗费的人力,和所需要的税赋水平,已经让帝国不堪重负。与此同时,官家对修建“艮岳”抱有强烈的热情,于是,哪怕西南边陲民变不断,山林水泽匪患日益严重,如今要想停工,或者哪怕是缩减工程规模,都为时已晚了。

官家知道自己的园林需要什么,作为臣子却不能告诉官家,他想要的根本得不到。比方说,官家想要泽川的夜莺,还要几百只。于是泽川的大人小孩都出去抓夜莺,以至于林中已经难觅夜莺踪影。文宗想要把一座山搬来,用来作为五岳象征。他还想栽种南方的杉树和檀木,还要挖一片人工湖,湖心要有一座岛,岛上要有红木和大理石搭建、镶有玛瑙的凉亭,还要建一座纯金的小桥通往湖心岛。岛上除了要种上天然林木,还要有白银铸成的树夹杂其间。

有些事就像江河,一旦有了源头,就会自己往下流淌,而一旦河水暴涨,就会酿成水灾……

这么多年,经手这么多事,难免有些事情在判断和决策上出现一些错误。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

一阵清风透过窗户吹进屋里,奇台帝国的太师紧一紧身上的裘衣。最近一段时间,杭太师身上总是发冷。

前阵子,杭德金试着往好处想,想想岁数大了有哪些好处。也许他可以写一篇——或是口授一篇文章,来论述这个道理。他想到的最大的好处,是自己不必任由这副皮囊本身欲望的摆布。

他又把第二封信读了一遍,心想,如今已经没有人会送来美色,好让他改变初衷了。

于是,他安排轿夫,送自己去见官家。

官家信步走在自己的园林里。

只要天气合适,这样散步总是让他感到十分惬意。而如今已经入秋,重阳将至,上午正是散步的好时候。官家知道,朝中有些人巴不得他永远不要迈出宫门。这些人懂得什么?若不亲自在园中走动,又该如何欣赏和修整园林的小径和景致呢?

不过,把这里称作“园林”,实在要超乎一般人的理解了。这片园林虽有围墙,面积却十分广大,而且设计修建得十分精妙,不走到墙根底下,根本没法知道哪里是个头。

即便是在外围,茂盛的树林也能将汉金城墙阻隔在视线之外。几道园门,有的通往市镇,有的对着西边的宫禁,门口都有殿前班直守卫。而身在“艮岳”之中,根本看不到他们的踪影。

这里是官家亲手创造的天地。这里的山川湖泊都由官家精心设计,又在堪舆道士的指点下重新修建——就算耗费甚巨也在所不惜。山上专门开了盘山路,还有瀑布可以随圣意开启。林中还设有凉亭阁子,既可躲避暑气,又可让春秋两季的阳光照射进来。每座凉亭阁子里都备有文房四宝,这样官家只要兴之所至,就能随时提笔书画。

如今“艮岳”里又有了一样新的奇观——一块巨石。这块巨石十分庞大,并且足足有十五名士兵那么高,上面的疤痕与坑洞堪称鬼斧神工,造型正符合五岳胜山中的一岳。官家只知道它是从某个湖底打捞出来的,却不晓得如何办到。一个被派遣到大湖附近做县丞的年轻官员听说了这块石头,便向负责“花石纲”采办的官员呈报此事,他自己也因此官运亨通了。

这块巨石从湖底打捞上来,先经陆路运至大江,又顺流而下进入大运河,最后走大运河运至汉金,总共耗时有一年左右。官家心想,运送这么大的东西进京,需要的花销和劳力一定十分庞大。不过官家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官家在意的是,这块巨石一旦运来,要把它安放在哪里最为合适。官家知道,光是在“艮岳”园内,在把它运送到合适位置的过程中就有好几个民夫死掉了。起初官家想把它搬到一座人造假山的山顶上,在那里出现可以产生最强烈的效果。不过随后官家听从秘道的堪舆师的建议,把这块湖石从山顶上搬了下来。

也许从一开始就该参考他们的意见,不过,这座花园里的每一项决定都不简单。毕竟,官家是要把“艮岳”营造成另一个奇台,秉承天意,为自己的国度提供一个精神上的中心。毕竟,这也是身为皇帝对百姓应负的责任。

不过如今……如今这湖石已经就位了。官家坐在一座凉亭里,这凉亭由象牙搭建而成,上面镶嵌着翡翠。他抬着头,满心愉悦地欣赏着这块湖心巨石。

官家素有宅心仁厚之名,听说有民夫在自己的园中死去,让他伤心不已。他知道,其他人其实本不想让他知道这些。圣心仁慈,包容宇内,大臣们情愿不把这些难过的消息告诉他,以免官家徒增伤悲。“艮岳”本是官家休养身性的地方,一个暂时的遁世之所,可以让官家放下泽被天下的重担。

官家的“瘦金”字体四海闻名,他最近发明了一个“圜”字的瘦金体新写法,对这十三笔笔画加以重新安排,用来专指官家自己的这片园林,使之具有通常所不具有的含义。

有位近臣说,在此处修建园林显示了官家的慧眼独具;像这样用一种新的手法来题字,而非为此另造新字,则体现了皇室的雍容与精致。

官家心想,少宰寇赈真是懂得察言观色。为支持“艮岳”修建而进行的“花石纲”工程,就是寇赈和内侍邬童想出来的。邬童最近在西北指挥定西军同祁里人作战。此二人忠心耿耿,官家不会忘记。

这里还有夜莺,每晚都能听见鸟叫。不过很可惜,去年冬天有些夜莺死掉了。今年冬天要把它们都关进屋里,好让这些鸟儿能熬过寒冬。寇少宰向官家保证,更多的夜莺正在送来的路上,这些鸟儿来自更暖和的地方,将用动听的南音为官家的园林增色不少。

官家心想,寇少宰真是会说话。

宰相杭德金,官家幼年时的先生,两朝元老,年事越来越高了。这又是一件让官家忧心的事情。所谓悲秋,就是这样的情绪。不过,正如卓夫子所言,死生事大,世间万物概莫能外。凡人怎会长生不老呢?

说起来,“长生不老”,也确实值得为之努力。官家一直遵循另一项皇室传统,每天都要服用一剂丹药,这丹药是秘道教的炼丹道士专门为他炼制的。寇赈经常说,自己有多希望这丹药能起效。

这些秘道教的道士是寇赈引荐入宫的。他们的头领曾经做过几次法事,在烛光中招来先帝的灵魂。先帝赞赏官家治国有方,并且认可修建“艮岳”的工程,以及为皇室典礼重新创制的礼乐。

典礼上用到的乐器也经过改造。先帝之魂说,量官家左手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手指的长度来制作乐器,这个绝妙的想法正符合天人合一的道理。

先帝的这些话深深地留在官家心里。他记得那晚自己差点流下眼泪。

说真的,官家的才智不在治国上面。修改税法、治理村庄、招募士兵、整训军队、选贤任能、收租放贷,这些皆非官家所长。

不过官家的确对科举考试十分上心,他还曾亲自为考试出过题目。官家喜欢身穿黄色袍服,在举行殿试——科举考试的最后一轮——的那几天主持典礼。

从早年起,早在他登基之前,官家就有很高的书画造诣,并为世人所瞩目。官家知道自己的志趣所在,也从不矫饰。当初他想坐上龙椅,只是因为龙椅就摆在那儿,并且唾手可得。可他的才情却属于另一个国度。

当然,身为皇帝,他也尽到了自己的职责。他育有很多子嗣,并且让他们学习道家与卓门的学问。他依照内侍省的安排,每天临幸后宫妃嫔,早上一个,夜里两个。官家尽职尽责地忍住高潮,只有在临幸年少的处女时,才会依照秘道教的指导达到高潮。道长说,这样,女子阴精才能起到固本培元之效,而不是官家的元阳被女子吸走。

这同样是官家的职责与担当。官家的精力越强,则奇台越强。官家有德,则奇台有德。

官家认真地遵循皇室的每一条规矩。

太后听政时期真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后来官家亲政,又重新采取先帝时期的治国方略。官家还在西北讨伐忘恩负义的祁里,因为(据说)这也是先王的遗愿。官家也的确时常过问战事进展。不过对官家来说,最重要的还是臣子忠良,只有这样,官家才能够即使身在园中,浩荡皇恩也照样布施海内。除了身为皇帝的职分所在之外,官家龙体安康,官家精力旺盛,也会影响整个奇台的和乐安康和精神面貌。

就在几天前,就在这座亭子里,面对这座新的湖石假山,寇赈发表了这样一番见解。

这间亭子已然成了官家的最爱。官家前阵子在这里画了一幅小品,画的是一片春天景象,上面有一株开花的竹子,一只黄鹂,还有蓝色的群山。当初寇少宰对这幅画大加赞赏,官家决定把它赐给少宰。

官家的墨宝是整个奇台最炙手可热的赏赐。

当时众位大臣一起欣赏这幅作品,众人都说,杭太师没办法欣赏画中细节,实在是一件憾事。寇赈暗示说,太师年老体衰,正如绚烂春色终究要被肃杀秋冬所取代。像“艮岳”这样的园林,身在其间总能有些这样的体悟。

每个人都说,这里堪称人间仙境,让人心醉。兴建园林的目的,就是要再造一个缩小的奇台帝国。大臣们说,正如官家的龙体安康与德行高尚自有老天护佑,这片囊括了奇台江山社稷的园林,也能够保佑帝国山河完整,社稷长存。

大臣们言之有理。

官家对这项浩大工程的热情绝非一时兴起,或是借此无心国事。并非如此。官家在这里付出的辛劳,他亲自对各类工匠所做的指点,都是官家对奇台百姓担负的一部分重要职责!

秋高气爽,上午的阳光洒在亭子上,官家坐在亭子里,一边欣赏湖石假山,一边想起了这些。他正在构思一幅画作,头脑身心都十分安适,就在这时,官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这声音沿着小径传来,刚才还有个园丁在清扫路上的落叶,这会儿已经转出官家的视线之外了。官家看看身边的殿前侍卫。殿前侍卫面无表情,目不斜视。那个声音又传来了。

如果官家没有听错,那个园丁正在哭。

宰相杭德金找到官家了。一如所料,官家就在假山前的亭子里。然而,眼前这番景象却又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起先他还以为自己又是眼花了,可是等他小心翼翼地从步辇上下来,踩到洒扫干净的小径上,他意识到自己没有眼花。

官家站在亭子边上,既没有写字,又没有作画,也没有欣赏湖石假山。他正低着头,打量拜伏在他脚畔的人。

地上这人正吓得浑身筛糠。他身边躺着一把扫帚,显然只是个普通的园丁。考虑到这一点,突然见到官家出现在面前,吓成这样倒也可以理解。殿前侍卫全都紧挨着那人站着,一动不动,一只手扶着剑柄,像石头人一样面无表情。

杭德金走近了,发现官家也是一脸铁青。这可真是稀奇。官家有时会任性,有时会很苛刻,却很少发怒,现在却看起来怒气冲冲。

事后,杭德金会忍不住想,世间事有时如此凑巧,竟会如此深刻地影响局势的走向,以至于让人忍不住想,这原本就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天意如此;抑或是上天降下的启示,让人明白,身为肉眼凡胎,就算再睿智,也无力操控一切。

在杭德金看来,应该是后者。

他给一位故人写了一封信,除了上面这一番话,他还写道,假使他今早没有怀揣着那两封信来求见官家,假使那园丁被召来时,寇少宰恰好在官家身边,那接下来的局面就一定是另一番景象了。

杭德金毕恭毕敬地行过大礼。奇台君臣和睦,官家早有谕令,朝中重臣与官家在花园里私下会晤时可免去君臣之礼。不过杭德金的本能告诉他,此时此刻关系重大,所以还是一揖到地,连拜三次。尽管身体老朽不听使唤,他的心思却仍旧敏捷。他还不知道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现在他必须弄明白。

“尚书来此,”官家说,“朕心甚悦。朕正要召卿来这儿。卿过来。”官家语气郑重,用的还是过去的官名。对于懂得官场规矩的人来说,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体恤圣意乃臣子之福,”杭德金一边说,一边起身上前,“不知何事扰了陛下清宁?”

事情就在眼前,但必须有此一问,好引出官家的回答——也好弄清眼前的状况。

“这个人,这个……园丁,让朕颇不安宁。”官家说。

杭德金看见官家的一只手正扶着一根象牙柱子上下摩挲,看得出,官家心里正焦虑不安。

“陛下却仍旧留他一命,吾皇仁慈,爱惜子民,诚——”

“听朕说完。”

官家居然打断了他的话。这大出杭太师所料。杭德金两手抄着衣袖,低下头。一边听官家说话,他一边弄明白了事情原委。随后,就像一道阳光穿透漫天乌云,奇台宰相也一下子看到一个闪光的机会。

官家说,他被此人哭声弄得心烦,就召他过来,直截了当地问他为何伤心。这民夫回答说,他在哭自己的儿子。有司说他儿子死了。他儿子似乎就在定西军,随着大军一起去了西北,攻打祁里都城。

官家还说,这园丁刚刚告诉他,在从厄里噶亚撤退的路上,诸将领兵无方,给养不足,奇台军队折损泰半——此事汉金城内尽人皆知。

杭德金心中想道,这个园丁对官家说了这么多话,真是胆大妄为,早该杀头,可他居然活到现在,实在是大错特错。连个侍弄花草的下人都敢放肆到如此地步,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与此同时,他又在心中对这个跪在地上、汗流浃背的人油然生出一份温暖的同情。有时候,最难以想象的地方却能给人莫大的帮助。

官家又说:“这一消息着实让朕费解。朕刚刚又向殿前侍卫首领证实过。”

官家语气阴冷,怒气冲冲。殿前侍卫全都直视前方,戒备着园丁。这些侍卫穿的都一样,杭德金也不知道谁是首领。在他那双昏花老眼里,他们的脸都没有分别,这是官家的喜好,以此来体现园中的和谐。

看来,侍卫首领——天知道是哪一个——也讲述了同样的故事。这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早在去年就传到汉金城,如今就连下人都知道了。

官家却不曾听说。

杭德金字斟句酌地说:“陛下,定西军伐祁惨败确有其事。”

官家身量颀长,亭子和地面之间有三个台阶的高度,他站在亭子里,低着头,冷眼盯着杭德金。写字作画用的长椅就在官家身后,再远一点的地方,是那座一路上毁掉无数农田、夺取多人性命(这些事情说不得)的湖石假山,巨大的身形在阳光下蔚为壮观。一阵微风吹过。

“太师也知道此事?”

机会。对待机会当须百般谨慎。杭德金半世在朝为官,早已位极人臣,倘若在这种时候不知如何应对,那他也不可能获得今天的地位。

“启奏陛下,臣确知此事。这是因为臣自有消息渠道。不过军中事务皆向少宰大人汇报,而少宰既未通知政事堂,亦不曾上奏朝廷。陛下当知,定西军的监军乃是内侍邬童,而保荐邬监军,一力伐祁的正是寇少宰大人。这些都是寇大人的主张,臣当时未予反对。是以臣不便越俎代庖,上奏戎机,除非寇大人……决定亲自上奏。”

决定亲自上奏,说得好,杭德金心想,还有越俎代庖。

杭德金所说句句属实,只不过并非真相的核心。毫无疑问,消息一传回来,杭德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当然,他也没有将消息带给官家……不过,这是朝中百官心照不宣的默契。

朝廷百官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一致同意兴师伐祁。一旦官家通过某种渠道得知了厄里噶亚的惨败,那么所有人都难辞其咎。这个噩耗足以毁掉一切,不论是变法,还是他们自己的官位。还有可能让旧党重新得势!席文皋!卢家两兄弟!

这一类消息就是可以引出这等后果。大军远征,去攻打番族都城,却不知道保护自己的补给线……兵临城下,竟然忘记带攻城器械?

这等罪责该如何抵偿?就算领兵的是邬童,就算他颇得官家欢心,就算他还为修造这座花园发明了“花石纲”,那又怎样?要如何处置他才能平复天怒?

邬童丢下军队,一个人先行南逃,此事毋庸置疑。他目前仍在西部,远离朝廷,还活着,为“艮岳”运送珍玩奇树。

更匪夷所思的是,杭德金听说,大军南撤,穿越大漠,一路上又有番子不断袭扰,被饥饿焦渴逼疯了的士兵已经开始杀死军官,并且喝他们的血了。

饥馑年份,乡野村庄里百姓易子而食的事情时有发生,世道艰难,这种事情虽令人难过,却终是难免。可是堂堂奇台禁军,纪律居然崩坏到如此地步?此事着实骇人听闻,让人不免想起历史上的教训——若不能对将领和军队严防死守,天知道会生出怎样的事情来。

邬童这人,生得一副好皮囊,却颟顸无能,贪得无厌。但从某种角度来说,用他统兵,总好过任用那些受到麾下官兵拥戴的良将。良将的麾下,不是官家的。

两害相权,如何取舍,杭德金心想,已经成了本朝的组成部分,朝中百官莫不身涉其中。

杭德金心里自有一番计较,但当官家冷冰冰地低头凝视着他时,他说的却是:“臣死罪,园中清宁竟受到这等消息的惊扰,臣心惶惑。臣这就把那园丁赶走,此人定当重罚。”

官家毫不客气地说:“园丁留下。”眼下的境况仍然吉凶难测。“他儿子死了,他同朕讲的也都是实情,不能罚他。”官家稍一停顿,又说:“朕已经派人召见寇赈。”

官家直呼其名,而没有带官职。听到这个,太师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没笑出来。

为了安全起见,太师低下了头,装出恭顺的样子。一段精心算计过的停顿之后,他又小声说道:“臣带了两封信来。既然少宰大人一会儿也要到来,那不妨先请陛下过目。这两封信的书法都可谓精妙绝伦。”

他先呈上第二封信。这封信的笔迹此前并没有见过。

太师仍旧知道该如何应对官家。他当然知道。官家尚未成年时,太师曾经是他先生。

官家伸手接过信来,先是随意瞥了一眼,跟着又仔细审视起来。他坐进深绿色的大理石椅子上,读了起来。

官家抬起头:“见字如见人,此人定是个百折不回的正人君子。”

回答一定要快,否则官家会以为自己受到了愚弄。“启禀陛下,这封信出自一位女子手笔,老臣当初也是吃了一惊。”

光线很足,官家离得又近——杭德金这会儿可看得清楚。若不是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官家早该面露喜色了。

官家张开嘴,下巴上的一绺胡须随之移动,仿佛要大声叫好。紧跟着,他又阖上嘴,继续看林珊——员外郎林廓的女儿——的信。

四下里一片寂静。杭德金能听见微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听见秋日的鸟鸣,还有那园丁惊恐的喘息声。那人一直脸冲着地面,浑身发抖。

杭德金看着官家读信,看他细细品味每个字的笔势,看见他脸上露出微笑——跟着又转为震惊和不悦。这两个表情变得极快,杭德金知道,自己赢了。生活仍旧不失其乐趣,所不同的,无非是大小的区别。

官家抬起头:“她的字,硬朗不失优雅,真是大出朕的意料啊。”

杭德金早料到官家的第一印象会是这样。一个人是什么样,看他的爱好便可知道。

杭德金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

官家继续看了会儿信,然后又看向杭德金。“卿刚说有两封信,另一封呢?”

“回陛下,另一封是席文皋的。席夫子和林珊一样,也是来求情的。”

“卿的老对手给卿写信?”官家的脸上挂着一丝几不可见的微笑。

“回陛下,正是臣的夙敌。能配得上做席大人的敌手,老臣荣幸之至。臣知道,官家也有同感。”

“当年他在朝为相时罢过卿的官,后来作为回敬,卿又将他逐出朝廷。”

“逐回他老家,陛下。他当年在朝中蛊惑人心,动摇社稷,臣是以将他逐出朝廷,却并没有——”

“并没有发配到南方。”官家端起信来,“没有将他赶到零洲岛去。这个林廓都干了什么,竟至于被发配到那里?”

天意,真的。有时候上天赐给你机会,这时候如果还没有像摘水果那样抓住它,那就真是罪过了。

“若是林家女儿和席夫子信上所言当真,那林员外的罪过就是他在延陵拜访了席文皋,并且送了一本他自己写的、品评花园的书。臣相信这两封信所言非虚。”

“花园?”

毫无疑问,还是天意,是秋日上午,挂在枝头的一颗李子。

“正是,陛下。那天刚巧卢琛也在延陵。当时他因为受到贬谪,正在前往零洲的途中。到延陵是要向自己的先生道别。这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了。然而这放逐林廓的命令却是最近才发出的。”

“卢琛,又是卿的对手。”

“臣以为他的主张在判断上存在错误,十分危险。陛下,臣在自己的卧房里放置了他的诗集。”

官家点点头。“这个林廓,只因为拜访了席文皋,就要被发配零洲?”

“多年以前的拜访,去的时间不对。陛下已经看过信了,他当时带着女儿去赏牡丹,又把他那本品鉴园林的册子送给了席夫子。”

“啊!对,朕想起来了。朕知道这本书。”官家说。

又一个李子,掉到他手上。

“臣倒是没听说过。”这是真的。

“此书刚一付梓,他便赠与朕了。朕把它读完了。构思奇巧,装帧精妙。对各家花园的内在其实缺少洞见,不过也算是文采斐然。朕记得书中提到了席文皋的花园。”

“臣猜想应当提到过。”

“去赠书?”

“或许还向他引荐过女儿。”

这句话提醒了官家,他又看了会儿信。“不同凡响,”说这,官家又抬起头,“女子的字写成这样,也是有失体统啊。”

“陛下恕罪,臣以为,如此并不失礼法。如陛下所言,这女子不同凡响。臣以为应当先是她父亲亲自教导过她,之后才又请了私塾先生。”这是席文皋在信里告诉他的。

“当真?这么说来她父亲是个生性狷狂的人了?”

杭德金没料到官家竟会有此一问。伴君如伴虎,看来真该时刻小心谨慎才行。

“或许吧。臣倒宁愿相信这是个视女儿若掌上明珠的父亲。”

“那他就该替女儿找个好人家嫁出去。”

“回陛下,席文皋说,林珊已经嫁人。丈夫齐威是位宗亲,不过已经不在五服之内了。”

官家眼神一凛。一涉及皇室宗亲,所有皇帝都会警觉起来。“这是门好亲事。”

“正是,陛下。”

又一阵停顿。那园丁颤颤巍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杭德金虽然希望他赶紧消失,不过眼下这人随时可能用得着。

官家开口了:“这封信,孝心可感,令朕动容,这字也是满含深情。”

“陛下明鉴。”

“朕的臣下,为何要把这么一个普通人发配去零洲岛?”

这简直是要张口去咬李子了。这颗李子果皮坚实、紧绷,果肉鲜美。

“唉……老臣惭愧,老臣不知。臣也是直到今天早上才收到这两封信。臣曾命寇少宰处置剩下的旧党成员。当初也是他主动请缨,臣实在不忍心拒绝。这件事上,老臣难辞其咎。”

“可是零洲?只因为在书中记述了一座花园,又造访了花园主人?朕听说……朕知道,那零洲岛可是个严酷的地方。”

“臣也有此耳闻,陛下。”

杭德金正说着,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紧跟着,又一个更成熟的想法也随之冒了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阻止自己开口,第一个念头就已经溜出嘴边:“陛下,倘若卢琛得蒙陛下隆恩离开零洲岛,那么万民都将知道陛下怀柔天下之心。卢琛在那里已经有些年岁了。”

官家看向他。“卢琛?他在零洲?”

极有可能是官家自己都忘记了。

“正是,陛下。”

“他和席文皋都是旧党魁首。当初不就是卿亲手将他发配出去的吗?”

杭德金接口道:“第一次确是老臣所为,将他发配到大江以南。可是后来他还在写政治诗,并且广为传播,于是他又被发配到更远的地方。这人……真是个硬骨头。”

“诗人都是硬骨头。”官家若有所思地说道。杭德金听得出来,官家对自己的明察秋毫颇有些自得。

“陛下,臣并不曾将他贬谪到零洲。臣听说,那里山水远隔。把他发配到零洲岛上是寇少宰的决定。他还下令收集卢琛的文章,将其尽数焚毁。”

官家笑着说:“而卿却在自己的卧房里放了他的诗集。”

一个谨慎的停顿,一阵苦笑。“的确,陛下。”

“朕也是。也许,”官家说着,笑得更开了,“朕自己也该遭流放吧。”

很久以后,在场的一个殿前侍卫会再次想起这句话。

官家继续说道:“朕想起他的几句诗。循吏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卿可知道这首诗?”

“臣知道。”他当然知道。这首诗就是讽刺他的。

“当时金河上正值水患?”

“是。”

“朕当时降旨减赋,可有此事?”

“陛下仁慈。”

官家点点头。

这时传来一阵声响。杭德金饶有兴趣地发现,自从目力衰减以来,他的听力却似乎越来越好了。他转过身,隐约看见寇赈正从宫门沿着这条路走来。他还看到,一见自己也在这里,官家面前还跪着个什么人,来人的脚步也有一丝犹豫。

不过也只有一丝犹豫。只是脚下稍微一缓,若不是仔细观察,很容易就错过去了。少宰为人圆滑,玲珑剔透,就像奇台手艺最高超的玉匠——玉石雕琢,这一行当在奇台有着千年传统——刀下的翡翠。

事后,杭太师乘着步辇回到宫中,他要认真想一想,刚才发生的那一幕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又回到政事堂,那里有成堆的官牒文书,屋里点着许多蜡烛,好方便太师看东西。他跟儿子进行一番讨论,做出安排,要保护好一个人,还要找到那个园丁,将他灭口。

整场谈话,从寇赈来之前到之后,那个人都一直跪在官家面前,他听到的东西太多了。这人没受过教育,但他也不是哑巴,情势依然危急。

几天后,杭太师得到消息,这个人失踪了。显然,这人并不是傻子。一番调查之后,结果发现连这人的身份都很难确认。那天上午,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问过那人叫什么,而杭太师还听说,为修建官家的花园总共雇佣了四千六百名民夫。

直到最后,通过查阅“艮岳”监工的记录,他们才搞清楚这人的身份——他来自北方。亲兵来到他家,却发现那里已经人去楼空,屋内的痕迹说明他走得很匆忙。嗯,至少知道他走得很匆忙。园丁不见了,他的妻儿也不见了。街坊邻居谁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他平时不怎么说话。北方人都不大爱说话。

园丁有个儿子,已经成家了,住在城外,被抓去审讯,可他也不知道父母和妹妹的去处。他一直说自己毫不知情,直到被刑讯逼供至死。

真让人失望。

身居高位(这么多年),难免要做些让人不悦的事情,以后也不可避免。现实难免会跟理想发生龃龉。这时候就必须记住,在其位谋其政,要对国家负责,而一旦权力变得软弱,那帝国的和平与秩序都将毁于一旦。

要让一个正人君子去杀人,只因为后者偷听了一场谈话,此事固然不易;更不容易的是,这道命令已经下达,却没有办法完成。

那天上午,官家身边还站着一群殿前侍卫。太师也要想办法处置他们。这些侍卫深受官家的喜爱与信任,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杀死他们。于是太师将他们全部予以提拔。

尽人事,听天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