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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阳府地处大江南岸稻米主产地的正中央。眼下三伏时节,屯驻在此的就粮禁军提辖赵子骥,衣服底下还套着皮甲,正汗流浃背地带着手下行走在太阳地里。

他乔装成商人模样,头戴一顶宽沿毡帽,身上穿件短麻衣,腿上是一条松松垮垮的裤子,用一根绳子系在腰上。他喉咙里干得直冒火,被手下这群懒汉气得火冒三丈。眼下他正带着手下军健北上,就像是赶着一群羊去河边,途中要经过一片危险的村子。实际上,他一发火,脑子就不太灵光。

这或许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赵子骥小时候,有一回撒尿,被两个姐姐看见了,姐姐们笑话他的尺寸。为这事,他把两个姐姐都打了一顿,她俩活该。可就算揍她们一顿,也不能阻止这笑话传出去呀。

所以长大以后,赵子骥做了个冒失的决定:参军,离家远远的,到一个既没人笑话自己,也不会有人因为这个给自己起外号的地方。可即便是参了军,在营房里,躺在床上,他还是会担心,哪天大清早,来了个老乡,一见面,就高兴地跟他打招呼:“喂,赵小鸡儿!”然后他在军中日子也不好过了。

况且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没有一个妓女给过自己这样的评价。他在很多支军队里待过,还和别的兵一块儿撒过尿,谁都没觉着他跟别人有啥两样。他那年才十一岁呀,几个姑娘家居然这么说自己,这算啥道理?

有一个姐姐已经死了。赵子骥不想说她的坏话,怕她变成鬼来找自己。另一个姐姐嫁出去了。赵子骥知道,她丈夫一喝醉了就没她好受的,而且婆婆为人也是尖酸刻薄。按说赵子骥该可怜她,可他没有。在赵子骥看来,姐姐当初胡说八道,把他这一辈子都糟蹋了,她自己也活该遭些报应。

此外,在他看来——而且十分确信——他们眼下路过的这个地方,荒郊野岭的,肯定会遇见贼人。这一队人马奉知府大人之命,送一份寿礼给少宰寇赈。一块儿送去的还有三只夜莺,装在笼子里,要送进官家的园林。

这几只笼子可不好藏,外面扣着大口袋,绑在驴背上。但愿夜莺别死了,死了他就闯祸了。

赵子骥一路走,一路四下张望,脑子里满是强盗拿着家伙,从路边枯草丛里,从身后的小山包里,从刚刚经过的树林子里窜出来的情形。

他带了十二个人,军健有七人。他们也把自己和运送的财宝伪装一番。每个人都背着个出门带的小包袱,队伍里总共只有六头驴,所有人都徒步前进。他们的样子就像是做小买卖的,一起到江边上。钱不多,都骑不上牲口,显然不值得抢——但人数已经多到可以警告山贼别做蠢事头。强盗只喜欢容易到手的靶子,并非真愿意硬碰硬。

另一方面,万一真遇上强盗,赵子骥也不觉得这些手下会愿意拼命。早在几天前,他就后悔当初不该毛遂自荐,跟知府大人领这趟押镖的差事。没错,能领下差事需是知府抬爱;没错,到了汉金顺利交差,知府大人面上有光,自己也能得个好名声,升官就得靠这个,对吧?再往后,攒够了钱,就能娶媳妇生娃儿啦。

不过,回过头想想,这一路荒郊野岭的,也有可能遇见歹人,结果丢了自家性命。不想死的话,那就忍受着几个手下(既有军健又有文吏)骂骂咧咧,冒着酷暑把东西送到船上。一旦上了船,他们就可以顺江而下,抵达大运河。等船上了大运河,就相当于安全到达京师了。

不过首先,他们需到得了江边。赵提辖估计,还有两天的路程。他知道前面有个村子,今晚他们应该能到那儿。明晚得在外头过夜了,要点上营火,安排人手轮流守夜。他催手下赶路催得很急,可是不催的话,就得走三天。这可不好。

寇赈当初任辛阳知府很多年,于现任知府有恩。不过,恩相已经连着两年没收到辛阳府送来的寿礼了。

一路上,赵子骥一直在吓唬手下,说山上有老虎,路上有山贼。还说等天黑了外面就有孤魂野鬼和狐仙出没——他自己是真的害怕狐仙。

不过,跟他一路的还有几个官老爷。出发前,知府大人叫他们一路上都听赵子骥的,这让他们很不高兴。等到了汉金,随队同来的都管就会接手剩下的事情,不过只要还没进汉金城门,那就是另一回事。这道命令没有丝毫含糊。这是赵子骥主动请缨时提出的条件——考虑到头两年遇上的事情,其他人都不愿意领这差事。

队伍里每个人都蔫头耷脑的。赵子骥想,他自己跟他们一样遭罪,这样催他们顶着日头赶路,可不是为给自己找乐子。他也情愿在夜里赶路,可是赶夜路太危险了。

众人一直哼哼个不停。原以为他们会聪明点儿,省些力气。赵子骥之前答应他们,到中午时休息一下。可现在还没到中午呢。他一边想,一边闻闻身上的汗臭,看看衣服下面的皮甲湿成啥样,这会儿也快到中午了。据他所知,带队的被手下人害死的故事也不少。到最后,活下来的人会说,领队的是个整日醉酒的无能之辈,只会给长官乃至官家丢脸。这类故事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子。

赵子骥听过这些故事,以前也信以为真。现在倒不信了。

他突然喊道:“上了前面那道山梁就休息。”

他的嗓子哑了,于是清清喉咙,又说了一遍:“都听清楚了!山梁上有阴凉,到上面也能看清前后。等再出发时,就得走快些,晚上在村里过夜。”

不知是已经累坏了,还是对他怨恨太深,没有人对此表示响应。跟昨天都管坚持自己要骑驴赶路一样。都管岁数大了,骑驴赶路倒也不会暴露一行人的身份,不过其他人都愿意往他那儿凑,还聚在一起一边嘀咕,一边对赵子骥侧目相视。这些人当他赵子骥没看见吗?

总的来说,休息一下还算明智。被这些兔崽子取了性命,也算自己失职啊。哈!他心想。开玩笑!要是变成鬼,倒能跟他们好好算笔账,不过,要是他死了,将来还怎么当官娶老婆呢?

去江边的路,赵子骥走过三回,沿路地形他记得清清楚楚:坡顶上有一块平地。虽然这段上坡路很长,但上坡休息的保证还是哄得一队人驴继续前行。

从坡顶往南北两个方向看去,赵子骥的确可以把这条土路尽收眼底。路东有一丛茂密的树林,路西则是稀稀拉拉的一片栎树。赵子骥把驴赶进树荫里,自己一屁…坐到一棵栎树下。他喜欢牲口,并且知道,牲口也在遭罪。

以前,他在家遇到过一个来自塔古高原的游方僧人(听说,塔古原来是一个帝国)。那僧人对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听众讲经,说人如果这辈子干坏事,下辈子就会变成禽兽牲畜,来弥补今世犯下的罪过。赵子骥并不完全相信这些教义,不过他的确记住了那个红袍僧人的虔诚,并且一直对牲口很好。赵子骥心想,牲口既不会乱嚼舌头,也不会暗地里对付你。

他想起一件事,咒骂一声,费力地站起来,把蒙在三个鸟笼上的罩子取下来。鸟笼用金丝打造,上面镶着宝石,极其珍贵,不可外露。不过在这儿也没人看见,何况天这么热,鸟在罩子底下有闷死的危险。正午时分,又关在鸟笼里,这几只鸟不会叫出声来的。

其他人都累坏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有些人已经睡着了,要回原来那棵树下,得从他们身边经过。赵子骥又走到路中间,站在太阳底下,向两边张望。

他恶狠狠地咒骂一句。老都管正举着水壶喝水,听他出声,便瞅了他一眼。都管在辛阳府中养尊处优,听不得军汉们的粗俗言语。他妈的,一橛子捅了你屁眼儿,赵子骥心想,不爱听当兵的说话,你自己一个人走啊,看你去不去得了江边!

去不了江边,也对付不了身后这伙人。这伙人正往坡顶走来,眼下在低处,看不到赵子骥他们,而赵子骥从高处却能看见他们。这他妈的才是这个当兵的非要他们上了坡才休息的原因。

赵子骥哑着嗓子,招呼一名手下把鸟笼重新罩上。对面这伙人顶着中午的烈日,大摇大摆地沿着山坡走来,看样子应该也是行商的。不过看见镶着宝石的金丝雀笼,小贩也会跟其他人一样到处嚼舌头。

这帮人走上坡顶,看见十几号人在路边或坐或躺,很自然地表现出紧张的样子。

赵子骥已经重新倚着树坐下了,短剑藏在上衣里面。他知道,手底下的士兵,就算再不高兴,也不会情愿死在路上,所以也都警惕起来。可就在这时,老都管却摆足架势,傻乎乎地站起身,还施了一礼。这个动作,任谁见了都会明白,这人必定不是做买卖的。

老都管问:“诸位兄弟一路可好?不知你们可有酒喝?”

赵子骥脸上一阵抽搐,差点儿破口大骂。

“有个鸟!”对面领头的说道,“啥都没有,身上半点儿值钱玩意儿都没有!你们可别光为口水就害人性命啊!”

“这种事,以前倒是干过。”都管一边说,一边自以为机灵地嘎嘎直笑。

“前头不远就有条河!”另一帮人里有人哭喊道,“这会儿还没断流呢!你们不必——”

“咱们不伤人性命。”赵子骥坐在那里说道。

对方总共有六个人,都是乡下人,东西都背在背上,连头驴都没有。赵子骥接着说:“到对面去,够你们乘凉的。我们一会儿就上路。”

“去江边?”另一个领头的说,这回没那么紧张了。他年纪比赵子骥大,剃了个光头,说话含糊却不粗鲁。赵子骥没有托大,他不想跟人搭伴而行,以免被人识破伪装。而且,关于此行的任何消息走漏出去,都可能带来危险。

“正是。”都管正儿八经地回答道。显然,他是因为对方跟赵子骥说话而感到气恼,他补充道:“估计还要走上两三天。”

另一拨人行动起来,走到路对面的树荫下。领头的却没动。他的衣服脏乎乎的,并且跟其他人一样,汗如雨下。他又跟赵子骥——而非老都管——说:“俺们不用走那么远,前头有村子,村边有个蚕场,俺们要把麻布送过去。”

庄户衣裳。赚不了多少钱,不过世道不好,能干啥干啥吧。

“缫丝者,衣粗麻呀。”赵子骥说。

那人往路上吐口唾沫,说:“可不!”

他走到路对面,跟自己人聚到一起。赵子骥看见手下士兵紧紧盯着他们,心中一喜。怕死能让人更机灵些,哪怕他已经又累又热,近乎麻木。

又过了一会儿,赵子骥正打算唤众人起身继续赶路,手下却看见又有人沿着坡路上来。

这次来的只有一个人。这是个年轻汉子,头戴草帽,打着赤膊,背上挑着一根扁担,两头挂着桶,上面盖着桶盖。这人年轻力壮,尽管挑着重物,一路走上坡来,步子却很稳当。

独自一人赶路,简直就是个活靶子。不过话说回来,他身上显然也没什么值钱家当。一般来说,山贼不怎么骚扰农民,除非农民转而对抗自己,或者是帮助官府。大部分时间里,因为收税和西北战事需要征兵的缘故,官军比拦路抢劫的山贼更招人恨。

赵子骥没有起身,不过,他发现,看见那两只大桶,他嘴里开始流口水了。

他手下的一名士兵突然开口了:“你有酒卖?”

赵子骥哑着嗓子说:“咱们不买。”

路上行走,有很多把戏。赵子骥清楚得很。

“俺也不卖。”那年轻汉子一边上来一边说,“这是给蚕场的。俺每天挑两桶,一桶卖五个大钱。”

都管一边起身,一边急巴巴地说:“让你省点力气,我这就给你十个大钱。”

赵子骥说:“不行。”

他也站起身来。这样做可不容易,他几乎能想象出那酒的甜味。

“管你要不要,”赤膊的农夫执拗地说,“人家在‘日升号’等着俺呢,送去了就给钱。俺把酒卖给你,丢了生意,俺爹要揍我哩。”

赵子骥点点头:“有道理。快走吧,小子。早发大财呀。”

“等等!”

是对面商贩的头领。他从树林里走出来,走到路对面。“给你十五个钱,换你一桶酒。你把另一桶酒挑去蚕场白送给他。你提前去,他们白喝一桶酒,大家都高兴!”

“我们不高兴!”都管大声嚷道。赵子骥的人也嘟囔起来。

见那边的商贩头领走过来,卖酒的也犹豫了。在乡下十五钱买一桶酒,这可不是个小数目,而且天这么热,这会儿卖一桶出去,剩下的路也轻快些。赵子骥看见他在心里盘算。

那汉子说:“可俺没带瓢啊。”

商贩笑了:“俺们有,这个无妨。拿着,给你的钱,给俺们的酒。把剩下的酒装进两个桶里,你走路也轻快。过了晌午,还要更热。”

赵子骥心想,这倒不假,话也说得巧妙。他也馋酒馋得要命,可他也不想因为这酒被人要去性命。这种事,他听得多了。

老都管喊道:“我们出二十钱!”

“不行!”赵子骥喝道。这是在挑战自己的权威,他绝不容许。“咱们不买。”说这几个字,简直伤透他的心。

年轻人说:“反正是人家先买的。”显然,他不会做买卖。他转过头去:“十五个钱一桶酒,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很快就成交了。领头的数钱这工夫,其他小贩从树底下走出来。赵子骥感受到两件事情:其一,他渴得要命;其二,手下人向他投射来灼热的恨意。

那伙商贩从挑子上解下一只酒桶,在路中间揭开酒桶盖。赵子骥心想,这可真蠢。他们轮流用一只长柄水瓢舀酒喝。盖子一揭开,淡淡的酒香就弥散开来。这也可能是未能喝酒之人的想象。

六个人很快就把一桶酒喝干了。赵子骥心想,天热,喝得也太快了。最后一个人两只手抱起酒桶,对着自己的脸倒下来。赵子骥看见酒顺着他的下巴淌下来。他们都没洒杯酒供奉本地的鬼神。

眼前所见,让赵子骥很不高兴。他心想,当个兵头儿可不如想象的那般痛快。

那卖酒的正在一遍遍地数拿到手里的钱,赵子骥看见对面那拨人里有一个溜到卖酒的背后,一边大笑,一边打开另一只桶的桶盖,大喊道:“五个钱,喝五瓢!”一边喊,一边就把水瓢伸进桶里。

“不行!”小伙子喊道,“先前可没说这个!”

偷酒的大笑着提起酒桶——酒桶分量不轻,桶盖已经揭开——踉踉跄跄地跑回树林里,一路跑,水瓢里的酒一路往外洒,看得赵子骥直心疼。那偷酒的回过头大喊道:“给他十个钱!他赚啦!”

“不成!”卖酒的又喊起来,“你们骗俺!你敢来,俺们全家都等着你!”

赵子骥心想,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谁知道他家有多少人,他有多少朋友?而这帮商贩回来肯定还要走这条路。实际上,他们还要路过小贩送酒的那家蚕场。偷酒的那人闯祸了。

“回来!”领头的喊道,他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咱可不能欺负人家。”

赵子骥酸溜溜地心想,是不敢欺负人家吧。他注意到偷酒的人先从第二只桶里抢了一口酒喝,然后才不情不愿地把桶送回来——这帮人本该在那里慢慢喝酒,等到太阳落下去再赶路。

“再喝一瓢,就一瓢。”这人说着,又把水瓢伸进桶里。

“不行!”小伙子又叫起来,冲上去劈手去夺水瓢子。水瓢掉进桶里,他把它捞出来,气鼓鼓地扔了出去。

“别惹人家,”领头的说,“咱都是本分人,明天回来,我可不想让人堵在半路上。”

一时间,所有人都不吭声了。

赵子骥这边的都管突然又嚷起来:“二十五个钱,剩下这桶酒,我们要了!钱就在我手里!”

那汉子转过头来。这价钱太离谱了,这么糟蹋钱,简直是告诉别人,他们身上带的钱足够惹来麻烦。

不过赵子骥此时也的确渴得要命,并且他也注意到一些细节。第一桶酒干净,却可能是个幌子,第二桶酒有可能下了药。不过刚才有人喝了第二桶里的酒,还一直站在那里有说有笑。

赵子骥有了计较。“对,二十五个钱。”

他可不想死在底下人手里,何况,他也的确想喝上几口。他又说:“明天你就直接挑两桶酒送去蚕场,别收钱。他们会原谅你的。现在你也能直接回家了。”

小伙子盯着他,点点头。“行啊,二十五个钱,先给钱。”

手下一声欢呼。赵子骥心想,一整天里头一次听见好动静。都管急急忙忙地把手伸进袍子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囊,数出钱来,放进卖酒的手心里,与此同时,所有人都站起身来。

“这一桶都归你啦,”汉子说,“不对,酒归你,桶俺还要。”

赵子骥手下一个士兵提起桶来,把它搬到自己这边的树荫里,动作比普通商人更协调。其他人抢到驴子旁边,取下两只水瓢来。所有人都挤在酒桶旁边。

身为首领,赵子骥凭着超乎常人的自制力,生生待在原地不动。他喊道:“给我留两口。”不过他怀疑手下人会不会有这份心。

他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喝上两口。

那伙商贩退回路对面,大声谈笑——刚才那样太冒失了,而且他们喝得也太快了。赵子骥心想,这些家伙该犯困了。

卖酒的离这两拨人都远远的,找了块阴凉地方,等着收了桶直接回家。今天他可舒服了。

赵子骥看着这些家伙围着酒桶大喝起来。老都管一如所料地连喝三瓢。可谁也没说他的不是。也许只有赵子骥除外。他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要是手下懂点事,留两瓢酒,端给头领,赵子骥就更高兴了。

他叹了口气。世道悲苦,凡事难免不遂人心啊。他朝路对面那伙人瞥了一眼。

六个小贩都走到路中间,其中三人还拿着剑,两个人提着棍棒。卖酒的也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朝那伙小贩走过去。对方有人给了他一张弓和一菔箭。他笑了。

赵子骥大喊着向其他人发出警报。

与此同时,老都管一下子跌进草丛里,紧跟着,又一个人也都倒在地上。接着是第三个。

只一会儿工夫,所有人都翻倒在地,仿佛是被人下了药——还用说?赵子骥心想,必定是酒里下了药。这下他只能独自面对七个人了。

卖酒的轻声说:“死在这里,不值当。”

似乎他才是领头的。这不大可能。他弯弓对准赵子骥,又说道:“不过,你若不肯罢休,或是不想活了,我就杀了你。”

“怎么……”赵子骥张口结舌地问。

“一箭射穿你呀!”原本像是领头的光头汉子笑道。

“老方啊,他是问自己怎么着的道。这人挺会用脑子。当兵的也并非个个都是笨蛋啊。”卖酒的依然光着膀子,说话气度却变了,看着也不像刚才那般年轻。

赵子骥看着这伙人,他一口酒都没喝,却因为害怕和泄气而感到头重脚轻。

那年轻汉子说:“有两个瓢。蒙汗药在另一只瓢里。阿劳提着桶回来,把瓢子伸进桶里,可我没让他喝,记得不?”

赵子骥记得。

他又问:“你们……怎么知道的?”

卖酒的——其实不是真的卖酒的——不耐烦地摇摇头。

“你说呢?每年夏天,都有一队人马从辛阳府出发,前往京师,给寇赈送寿礼。你当乡下人那么笨,连这都猜不出来?你们啥时候出发,有多少人,什么装扮,你以为没有人通风报信?我们抢了东西,报信的也能得一份哩。何况,我们抢的是朝中权相,光是为了在汉金城里建个园子,他就捣鼓出个‘花石纲’来,害死多少人,毁了多少村子!”

赵子骥决定不再装下去了。他要找个法子,吓唬住他们。他想了想,结果啥也想不出来。

于是他说:“杀了我吧。”

路上众人一阵沉默。这个回答出乎众人意料。卖酒的问:“真的?”

赵子骥朝老都管方向点点头。“我猜他们只是蒙翻了,没死吧?那老头醒过来,会把整件事情怪罪到我头上。知府大人一定信他。这老头是个高官,我不过是个——”

“当兵的。”年轻人这会儿一脸沉思,“用不着让他醒过来。”

他把箭对准都管。

赵子骥摇摇头:“慢着。他没干啥错事。错在我身上。要是我们没有喝酒,凭你们七个人,也不敢对我们十二个人下手。”

“怎么不敢。”那人拿着弓,说,“我们动手之前,先用箭射死你们一半人手,这一半都是当兵的。剩下那一半,你也知道,屁用没有。说吧,要不要杀了他?”

赵子骥摇摇头。“他死了,对我也没好处。何况他不贪财,也不作恶。”

“当官的都作恶。”一个山贼喊道,还吐了口唾沫。卖酒的什么都没说。

“此外,”赵子骥继续说,“这些人也都会讲一样的故事,而且我本该禁止他们饮酒。”

“那就把他们都宰了。”说话的是另一个强盗。

“不可。”赵子骥说,“就杀我吧。我一条命,换他们全部。反正我回去也是个死。死到临头,能让我先替自己念段经吗?”

卖酒的一脸古怪的神情。这会儿他又变年轻了。他确实年轻。他说:“我们不杀你。跟我们上山吧。”

赵子骥瞪大了眼睛。

年轻人接着说:“想想看,照你所言,官府和军中都没个奔头,没准儿还要被杀头。跟着我们,起码有条活路。”

“这主意不好。”一个山贼说道。

“咋不好了?”年轻人一边说,眼睛一边看着赵子骥,“想当初,我也是这么上山的。还有,逵子你是怎么入了水泊寨寨门的?走村串巷老老实实找活儿干?”

众人哄笑起来。

赵子骥心想,最起码他知道这伙人是谁了。水泊寨是大江南岸势力最大的一伙强盗。每年官府都要催促京师派兵剿匪。每年朝廷对此都置之不理。朝廷这会儿正在打仗呢,南方州府要自行解决匪患。

赵子骥心里想,这人说的都对,他在军中已经没有前途可言。回去了,知府震怒,自己要么被砍头,要么吃一顿杖刑投进大牢,再也没机会升职了,还很有可能被派去打仗。

于是他说:“我可以去跟祁里打仗。”

卖酒的点点头。“这倒是有可能,前线兵力吃紧。你肯定听说过西北的大溃败吧?”

这故事早就不新鲜了,全天下都知道了。官军奉命一路向北突进,穿过大沙漠,兵锋直指厄里噶亚。天朝的马步军孤军深入敌国领土,最后兵临祁里国都的高墙之下,结果吃惊地发现,忘带攻城器械了。不仅全军上下没有一个人记得,而且没有一个人做过清点。

这消息刚传到军营时,赵子骥还在纳闷:什么样的军队才干得出这等蠢事?要知道,当年的奇台号令天下,四方宾服。普天之下的蕃王可汗都带着贡品、良驹、美女、奴隶来向天子俯首称臣。

西北军的补给线远远地落在身后,从厄里噶亚撤退时,超过半数的士兵客死途中。赵子骥听说,死了七万多人。这个数字大得惊人。据说南归的路上,士兵把军官都给杀了,还有人说,士兵们吃了他们的肉。要知道,这些人身在沙漠,远离家乡,粮草断绝。

然而,全权指挥这场战役的少宰寇赈,却正等着接收各地官员送出去的、预计秋天送达京师的寿旦贺礼。

“别回去了,”拿弓的年轻人说,“来我们这里一展抱负吧。我们得让官家知道,朝中百官都不称职,国中行使的都是恶政。”

赵子骥看着他,心想,人的一生,真的可以瞬息万变,就像山顶上的水车,在炎热的夏日里转得飞快。

“这就是你们的勾当?”他说道,他面前还有一支箭呢,这样的语调太过挖苦,“上书官家?”

“有些人落草是为了钱财,为了吃食。有些是为了逍遥快活。还有的就是想杀人。我……我们当中有些人,是想上达天听。对,只要声音足够多,官家就能听见。”

赵子骥看着他。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你叫什么名字?”

“任待燕,”那人立马回答,“外号‘小袋子’。”

“你可没那么小啊。”

对方咧嘴一笑。“刚上山那会儿我还很小,那是在西边。另外,我的卵袋也小。”

其他人爆出一阵哄笑。赵子骥眨眨眼,浑身上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问:“真的?”

一个山贼喊道:“才不是哩!”有人大声讲了句荤话。这笑话赵子骥知道,军营里的士卒太久没碰女人的时候,就会讲这个笑话。

一个心结打开了。赵子骥说:“我叫赵子骥。”生平第一次,他又补充道:“外号‘赵小鸡儿’。”

“真的?嚯!那咱俩天生就该是兄弟呀!”名叫任待燕的汉子喊道,“有酒又有妞儿,此生何足忧!”这是一首很老的歌。

众人又是一阵狂笑,赵子骥走到路上,成了山贼。

他吃惊地发现,自己感觉就像是回到家里。他看着这个年轻人——任待燕起码比自己小十岁——与此同时,心里明白,自己的一生都将追随他,直到他们当中有一人,或是两人一起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