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道人之龙凤佩

黑暗中冷风阵阵,吹得人骨子发寒,四周飘荡着雾气,随风缭绕着。

奇怪,明明现在是三月天啊,怎么会这么冷?何思贤从梦中冻醒,迷迷糊糊地想着,把身上的被子卷得更紧些。

忽听耳边滴答一声,像是有水滴滴落。何思贤一愣,不由得停下动作侧耳倾听。

“滴答……滴答……”滴水的声音不断传来,就好像刚洗过的衣服没有拧干就晾上了似的,而且就在外面那间屋子里。

何思贤一个激灵没了睡意,这个小院是他刚租下来的,除了他便没有别人了,又哪里来的滴水声?而且也未曾听到外面下雨啊。

他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当即穿鞋下床,点着了油灯。一手端着一手护着火苗不被风吹熄,慢慢走去察看。

外间的陈设很简单,只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奇怪的是房间里还飘散着薄薄的雾气,一走进去感觉更冷了。

何思贤心中犯嘀咕,借着油灯的光亮一照,顿时吓了一跳。只见屋子的地上有许多凌乱的水迹,就像……就像曾有人穿着湿淋淋的衣服和鞋子在这里来回走动过似的。

这深更半夜,独自一人在家,还出了这等怪事,何思贤也有些发毛。

仔细看那水迹最后向屋外延伸而去,他心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一咬牙便抬脚向外走,谁知院子里也是雾气蒙蒙,依稀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站在正中,身上的衣服湿哒哒的,不断有水滴落。

“你是何人?”何思贤壮壮胆子喝问道。

白色人影动了动,一声虚无缥缈地叹息传来:“不是……”

什么不是?何思贤还想再问,忽然眼前一花。再醒过神一看,一轮圆月高照,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带着花香的夜风吹过,刚才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何思贤却僵立在原地良久,因为他知道那绝对不是梦,他一直清醒得很。

也就是说,他见鬼了。

怪不得像这样一个独立小院租金会这样便宜,也怪不得看他租下院子后,周围的人会用怪异的眼光看他,原来这个院子闹鬼。

何思贤倒不是很害怕,毕竟那鬼并未害他,但也挺生气的,谁愿意天天跟鬼住一块啊?

再说那个房东也太缺德了,他可是赶考来了,被冲撞了运势怎么办?

睁着眼睛一夜无眠,熬到天亮何思贤就去拍房东的大门去了,谁知拍了半天没人应。隔壁邻居一大早被吵醒,没好气地告诉他那房东出远门了。

何思贤可气坏了,这房东摆明是心虚,拿了租银脚底抹油溜了。

眼看春闱在际,他也没有多余的银两再去找住处,只能自认倒霉。

想起那院子就觉得阴森森的,何思贤也不想立马回去,就愁眉苦脸地在街上溜达。

他家境不好,好不容易凑足了盘缠上京赶考,正在找住处就遇到了有人要出租院子。一问租金特别便宜,他怕被别人抢了先,没有细打听便赶紧租了下来。

看来真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啊,不对,他这应该说是“事出反常必有鬼”才对。

现在怎么办,难道这几日都要同那位“鬼兄”同住吗?话说他虽然昨晚没看太清,但那个白影看起来不像是女鬼。

如果是个美艳女鬼,倒是和他这个书生能凑一个话本子了。

何思贤越想越没边,不过也看出来这人心挺大的,要是一般人遇到这事早吓个半死了,哪还有心情胡思乱想?

何思贤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日头爬上三竿,街上热闹起来。做买卖的开始扯嗓子吆喝,此起彼落。

街角一处阴凉里摆了一个卦摊,挑着一个布幡,上书:铁口直断,捉鬼降妖。

字迹歪歪扭扭,惨不忍睹,一个老道趴在卦桌上打着呼噜睡得正香。

何思贤心中一动,提步走过去,却差点被老道身上的酒味熏个跟头。这一大早就喝成这样,不会是个江湖骗子吧?

他迟疑了一下,刚转身要走,忽听那老道开口了,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含糊不清:“客官留步,是想卜卦还是测字啊?”

何思贤回头看见老道揉着两只惺忪睡眼,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然后摸起腰间挂着的紫色酒葫芦,仰脖就灌了一大口。

何思贤无语了,果断抬腿就走,这老道差点就把“不靠谱”三个字写脸上了。

“哎哎别走啊,”老道有点着急了,今天饭钱还没着落呢,忙一提嗓门道,“我看客官印堂发黑……”

要说这句话可谓是屡试不爽啊,何思贤立马站住了。

“道长可否细说?”何思贤满面紧张地坐到卦桌前问道。

无常道人眯起眼睛打量着他,一手捻着长须沉吟道:“这位客官看着是读书之人,可是来赶考的?”

何思贤点点头,这个不难猜。如今在这京城晃的书生打扮的人,十有八九都是来参加会试的。

“鬼气压顶,文曲星暗。不吉,不吉呀!”

老道摇头晃脑,一脸忧色。

听到“鬼”字,何思贤已经信了七八分。听老道话的意思还会影响他的仕途,便急起来,对着无常道人深深一揖道,“还望道长指点迷津!”

无常道人摆摆手,看看不远处有个早点铺子,于是示意何思贤道:“不用慌张,你我到那铺子里,边吃边谈如何?”

何思贤有求于人,自然只有同意的份。

听何思贤把昨晚遇鬼的事一细说,无常道人边吃着蒸饼边道:“你回去到那院子的西南角挖一挖,看看有什么发现没?”

何思贤疑惑道:“道长还未去过我那住处,怎么就知道……”

无常道人呵呵一笑,一脸高深道:“天机不可泄露,且看你信不信吧。”

何思贤心想挖就挖,不就费点力气吗,一拍桌子起身就想回去。

老道的故作高深状立刻破功,嘴里的饼来不及咽下就急忙喊道:“记得付账!咳……咳咳……”

得,噎住了。

何思贤摸出几个铜板丢到柜台上,匆匆忙忙走了。

无常老道对着胸口好一顿捶,总算缓过气来。好心店主给他端了一碗热水,老道捧着碗嘀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跑那么快做什么?”

喝完水,对店主道了谢。无常道人在走出店门时看似随意地在门框上点了点,然后便回自己的卦摊打盹去了。

随即店主发现今天生意突然变得特别好,客人络绎不绝,忙得他脚不点地。最后竟什么都没剩下,全部卖光了。

何思贤跟附近邻居借了把锄头,找到院子西南角“吭哧吭哧”一顿挖。挖了足有一尺多深,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却除了泥土一无所获。

“莫不是被那老道忽悠了?”他自言自语,手下锄头不轻不重地又挖了一下。

只听“叮”的一声轻响,一块沾满泥土的硬物被锄头带了出来。

何思贤精神一振,捡起来用衣袖一抹,竟是一块圆形玉佩。玉质尚可,只是在土里埋得久了,色泽有些晦暗。

他忙找些清水将玉佩冲洗了一下,仔细擦拭干净,玉佩的本来面貌才完完全全呈现出来。

是一枚青玉佩,周边勾勒了精致的卷云纹。中间则是雕了一条团龙,雕工颇佳,那龙看起来活灵活现的,让人爱不释手。

何思贤挠挠头皮,难道这玉佩是那位鬼兄留在这里的?还是找那个算命的老道给看看吧。

他拿着玉佩就出了门,一路走一路将那玉佩举在眼前反复看,对着阳光只见玉佩光泽温润,背面似乎刻了几个小字。没等何思贤看清楚是什么字,忽听一声呼喝惊雷一般响起:

“大胆!竟敢冲撞尚书大人!”

一名侍卫打扮的人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就抵在了何思贤的脖子上,一脸的凶神恶煞。

何思贤吓得腿一软,差点被刀尖划破了脸。他定睛一瞧,原来是自己只顾着看玉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路中间,还挡住了一名官员的仪仗队。

看这队伍的排场和当中那朱红顶子的大轿,何思贤的两条腿开始筛糠一样地抖。

妈呀,这可是朝廷一品大员啊,他怎么刚才连开道的鸣锣声都没有听到呢?这下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跪下!”侍卫不耐烦地踹了他腿弯一脚,何思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里的玉佩一下子飞了出去,落在青石铺的路面上,叮叮当当地滚了几圈,竟停在了轿子前面。

众侍卫立刻如临大敌,几人上前就将何思贤摁趴下了,以为他这是要行刺。

何思贤一闭眼,心道:完了,要倒大霉了。

“好了,不要为难他了。”赭红色的轿帘掀开,露出一个身穿官服的官员,约莫四十来岁。面容清癯,眼神清明,颔下蓄着几缕长髯。

此人是刑部尚书孙瑞秋,为官清廉,刚正不阿。他开口制止了自己的手下,目光一扫,却是看见了地上那块青玉佩,神色顿时一凝。

旁边的侍从有机灵的,忙将玉佩捡了起来,双手奉上。

孙瑞秋接过仔细一端详,目中闪过一丝惊疑。再看看前方被制住的青衫书生,心头升起一片疑云。

“此人行迹可疑,带回去审问。”孙瑞秋改变主意,对侍卫们命令道。

仪仗队重新整肃,又继续前行了。只是队伍后面多了一个倒霉的何思贤,垂头丧气地被绑着双手,踉踉跄跄走着。

道路两旁的百姓议论纷纷,一个穿着破烂道袍的老道袖着双手站在人群里看热闹,看到何思贤被带走,他搓搓鼻子也若无其事地走了。

尚书府。

孙瑞秋换下官服,急匆匆地就去找自己夫人。

孙夫人正在看布庄送过来绸缎布料,准备挑几样给自己已经出嫁的女儿。

女儿婆家过得节俭,虽说女婿是前新科状元,可谋了个官职没什么油水。自家老爷又倔又古板,为避嫌也不肯给女婿在官场上说句话。

只苦了她那娇生惯养的女儿,带着丰厚的嫁妆嫁过去,也只贴补了婆家。自个儿却好久不添一件新衣裳新首饰的。

看尚书大人脸色有异,孙夫人放下手中的雪光缎迎了上去。

“老爷,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孙瑞秋挥挥手,让屋子里的丫鬟都退了出去,才坐到椅子上,从袖中摸出一物来。

“夫人,你过来看看这个。”

孙夫人探头一瞧,惊讶地眼睛都睁圆了,失声道:“这……这不是……”

唯恐看错了,她一把从自家老爷手里夺过来,放到眼前细细打量。

孙瑞秋反倒淡定了,端起一杯茶,撇了撇茶沫,慢慢啜饮着。

半晌,孙夫人用拇指摩挲着玉佩背后刻着的小字,缓缓吐出胸中憋着的一口气,肯定道:“没错,确实是当初与江家订亲时所用的龙凤佩中的那枚龙佩。我还以为这玉佩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了呢,老爷是从哪里找到的?”

孙瑞秋也感叹道:“当日与望岳兄一别便杳无音信,这些年来我一直盼望着江家贤侄能寻上门来提亲。后来萱儿的年纪实在等不得了,也只好另觅佳婿。没想到这枚玉佩又出现了,是一个年轻人的。看面貌不太像,一会儿夫人随我一同去见见他。”

孙夫人忧心忡忡:“老爷,萱儿已经嫁人三年了。如果那人真的是江家的小子,那我们该怎么办?”

孙瑞秋抚了抚胡子,叹道:“还是先问问那个年轻人再做打算吧。”

何思贤心惊胆战地被带进尚书府,还以为要蹲牢房呢,谁知被请进了一间简单干净的厢房,还有下人给送上了清茶糕点。

他心中忐忑,坐卧不安,腹中饥渴也不敢动用桌上的茶点。

没过多时,孙尚书夫妇相携而来,态度和蔼,笑容亲切,让何思贤受宠若惊。在孙瑞秋几番温言安抚之下,何思贤才渐渐安定下来。

听尚书大人话语中的试探,似乎跟那玉佩脱不了干系。他便干脆说了实话,说那玉佩是捡来的,至于家中闹鬼的事他恐节外生枝就没有说。

“所以说你是姓何,而且与这玉佩并无关系,也不知这玉佩到底是何人之物,可是如此?”孙瑞秋最后问道。

何思贤拼命点头,心中把那老道骂了八百遍,让他挖这么个祸害出来做什么。

街上的无常道人猛地打了个喷嚏,今日卦摊的生意甚是冷清,等了半天才来了一位主顾。是一个戴着幕离的小娘子,身边跟着一个小丫鬟,穿着打扮都很不起眼。

“这位夫人可是要问卦?”无常老道清清嗓子道,他手上拈着三缕清须,双目半阖,正经起来还真有那么几分世外高人的样子。

小娘子的面容隔了两层白纱变得有些绰绰约约,但仍能看出是个身材窈窕、容貌姣好的佳人。她对着无常道人躬了躬身,轻启朱唇道:“见过道长,小女子近来有一事烦忧,想卜算一卦测测吉凶。”

无常道人取过一个签筒道:“那请夫人抽个签吧。”

小丫鬟接过签筒,递给了小娘子。小娘子抱着摇了几摇,签筒哗啦作响,接着“啪”的一声掉出一支签来。

她用青葱似的手指捏起签递给无常道人,却一眼瞥到签头上的“下”字,不禁手一抖。

无常老道伸手接过签一瞧,赫然是一枚“下下签”。

“梦里富贵终流水,李代桃僵情难长。”

无常道人一字一字念道,他抬眼看看身形有些摇晃的小娘子,捋着胡须又道:“这个批文不难懂,小娘子所问之事是不吉之兆。”

“敢问道长可有解救的法子?”小娘子乱了方寸,顾不得礼教大妨,双手抓着桌子身体前倾急急问道。

无常老道摇头叹道:“有因必有果,有恶必有报,夫人请回吧。”

孙玉萱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家中,丈夫还没有回来,家中只有几个下人在打扫院子。她进了屋子,坐在窗下发呆。

她与夫君罗易枫相识于三年前,当时她正与家中闹别扭,赌气跑到城外广惠寺散心。

那年广惠寺的桃花开得特别好,游人如织。她打发了丫鬟,自己躲在一棵偏僻的桃花树下生闷气。

她从小便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父亲那么古板的一个人,对她却是宠溺的。

但只有一件事,她从懂事起便戴着一块青玉佩,上面雕了一只团凤,特别精致漂亮,父亲从不许她摘下来。

长大后她才明白这只玉佩是定亲信物,她还在襁褓的时候,父亲与自己的至交好友为两家的孩子定下了娃娃亲。

对方有一块龙佩,与这块凤佩是一对。背后都刻有小字,分别是“天作之合”与“佳偶天成”。

可后来两家由于种种原因失去了联络,父亲的官越做越大,却从没想过悔婚,一直在四处打探江家的消息。

孙玉萱以前觉得没什么,但后来随着她的年龄越来越大,一起玩耍的小姐妹们早都成了婚,只剩下她迟迟未嫁,成了京中笑柄。

难道就要她一直这么渺无希望地等下去吗?为了那个见都没见过的所谓未婚夫,耗尽青春年华?

她心中很委屈,偏偏父亲还是犹豫不决,一气之下,她便跑了出来。

低头看见腰间的青玉凤佩,孙玉萱心头一阵厌烦,直接扯下来用力一丢。

却听见“哎呦”一声,像是砸到了什么人。孙玉萱吓了一跳,只见一位相貌堂堂的年轻书生拨开桃花枝走过来,一手捂着头一手拿着她丢掉的玉佩。

“这位小姐,小生失礼了,请问这是小姐之物吗?”

书生彬彬有礼地问道,英俊的脸上含着一丝笑意。

这个书生便是罗易枫,那年来京赶考,两人便因此相识了。

后来罗易枫凭着过人的才华一举夺得魁首,在金殿之上被当今万岁钦点为了新科状元。

披红挂彩,簪花游街,万众瞩目,一时风光无两。

再后来新科状元上孙尚书府提亲的事又引起坊间轰动,要知道孙尚书的千金这些年不知多少人求娶都铩羽而归。这新科状元脚跟都没站稳就想攀高枝儿,也太不知轻重了。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孙尚书同意了,并很快敲定了婚期,将女儿风风光光嫁去了罗家。

罗易枫状元的光环慢慢淡去后,只得了个翰林修书的闲差,常常在回家后怅叹自己的不得志。

孙玉萱明白丈夫是想让自己的父亲提拔他一把,可是父亲的为人她很清楚,是不会因此徇私的,便只好装作不知。

罗家没有长辈,小两口过得琴瑟和鸣,倒也美满。只是两人同床共枕时间久了,孙玉萱发现自己的丈夫有一个隐疾。

他经常会在半夜爬起来,在屋子的地上来回游荡。还会做一些奇怪的动作,就好像在埋什么东西。

一开始孙玉萱也吓得不轻,以为罗易枫中邪了。后来发现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是闭着眼睛的,做完之后便又躺回床上睡觉,她才想起曾听人说过的“梦行症”。

据说得了这种病的人,睡梦中会无知无觉地起来游荡,过后又躺回去安睡,第二日醒来却不自知。而且在他发病的时候还不能冒然上前打扰,不然就会有性命之忧。

所以她紧捂着嘴巴没敢出声,天亮后她看丈夫举止无异,试探了几句也没什么反应,看样子竟是不知道自己有此隐疾,于是孙玉萱便也忍住了没说。

幸好罗易枫只是隔一段时间才会犯一次病,孙玉萱渐渐也习惯了。开始有点好奇丈夫犯“夜行症”时做的那个埋东西的动作是在埋什么。

不久前孙玉萱突然听到丈夫说了梦话,像是十分惊恐的样子。她急忙将他摇醒,只见他出了一头的冷汗,看到妻子像是看到了救命的稻草,一把紧紧抱住。

从那之后,罗易枫变得经常神情恍惚,夜里噩梦不断,人也苍白萎靡下去。

孙玉萱十分担心,但罗易枫却总是敷衍地笑笑说自己没事。

越这样她越肯定他有事瞒着她,而且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缭绕在她的心头,于是她忍不住偷偷上街找了个不太显眼的卦摊算了一卦。

结果是不吉之兆,孙玉萱想起签上的批文,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

何思贤晕晕乎乎地从尚书府出来,本以为自己这次要倒大霉,没想到尚书大人只是要去了那块玉佩,并没有为难他,还赠了他两锭银子做压惊之用。

这下有钱搬家了,那个鬼地方他是一天也不想呆了。看天色将晚,何思贤决定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先去客栈住一宿。

推开院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何思贤心中有些发毛。忙进屋胡乱将书籍被褥装起来,刚想离开,就感觉周围的空气骤然一冷。

他打了个寒战,心呼不好,回头果然看到屋子里开始弥漫雾气。一个白影静静地站在他身后,身上湿透的衣服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还……给……我……”

冰冷的声音飘飘忽忽传来。

何思贤倒退一步暗暗叫苦,你说他干吗非得赶在今天收拾行李,这不是找死吗?那玉佩肯定是这位鬼兄的,这不找他要来了?

“鬼……鬼兄,你我近日无冤往日无仇的,小弟也非有意冒犯。只是那玉佩被尚书大人拿去了,待明日我找他取回可好?”

何思贤抱着包裹战战兢兢道。

“还给我!”那鬼却突然被激怒了,厉吼一声冲了过来,一双青白的鬼手掐向何思贤的脖子。

“妈呀!”何思贤吓得屁滚尿流,抱住脑袋只道吾命休矣。

闭着眼睛等了半晌却没了动静,只听到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这位客官,你还没有付卦钱呢。”

何思贤猛地睁开眼睛,是白天那个老道的声音!他还跟他要卦钱,他差点害死他好吗?!

何思贤怒气冲冲抬头,却被眼前的一幕弄得目瞪口呆。只见一个穿着破烂道袍的老道正坐在椅子上,神态惬意地喝着葫芦里的酒。而旁边那个白衣鬼老老实实站在旁边,身上贴了一张黄符。

“你……你你真的会捉鬼?”何思贤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无常道人笑眯眯道:“还是幸亏你把他引出来了,不然他这种怨气不重的飘零之鬼还真不好找。”

刚才都要掐死他了还说怨气不重?何思贤忿忿地想道。

“他并非厉鬼,只是有些执念未消,所以才在此游荡。你取走了他执念所在之物,所以才惹恼了他。”

说到这,何思贤更气不打一处来,那到底是谁让他挖出那个玉佩的?

等等,那个玉佩貌似很不简单啊,难道尚书大人和这个白衣鬼有什么牵扯?

“别在那瞎琢磨了,好好准备你的考试吧。”无常道人拍拍何思贤的肩膀,将白衣鬼收到了百宝囊里,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罗易枫回到家中时,发现妻子没有点灯,正坐在黑暗中发呆。

“娘子这是怎么了,难道灯油也舍不得了?”他打趣了一句,将桌上的灯点亮。

孙玉萱眼神复杂地看着丈夫,看得罗易枫不安起来。

“娘子,是不是为夫做错什么事了?”

孙玉萱看着他眼中泛起泪来,喃喃道:“你是做错事了,三年前你便做错了。”

罗易枫一愣,心中有些慌乱,面上却保持镇定道:“娘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孙玉萱用帕子拭了拭眼泪,转身从一个匣子里取出两个物件,往罗易枫面前一放。

明亮的灯光下,两只玉佩并排躺着。一只雕龙一只刻凤,温润的色泽彼此辉映,一看就是一对。

罗易枫的脸色终于变了,如同见鬼一般看着那枚龙佩。

“今天我爹我娘来过了,带来了这块玉佩,说是城北的一个院子挖出来的。而那个院子,三年前你曾住过。”

孙玉萱将目光转向苍白着脸的丈夫,哀戚道:“所以你三年来,每次犯‘梦行症’半夜起来想埋掉的就是这块龙佩对吗?”

“什么梦行症?”罗易枫下意识道,而后瞳孔一缩看向妻子,有点难以置信。

“没错,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也知道你做了亏心之事。只是我一直装糊涂,因为我只想我们能好好地过日子。”

孙玉萱看着桌上的龙凤佩艰难道:“夫君,你告诉我。龙佩的主人,也就是我那个订下娃娃亲的未婚夫婿……他去了哪里?”

罗易枫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将脸深深埋在双手里,语气疲惫而又带丝解脱道:“还是被你知道了,这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担惊受怕,怕你知道了一切会离我而去。”

他抹了把脸,刚想说出什么,就听窗外有人道:“一念善,一念恶,善恶终有报。”

夫妻俩愕然间门外走进一人来,一身破烂道袍,腰间挂着个紫色酒葫芦,闲庭信步像是回自己家似的。

“是你?”孙玉萱认出正是白天给她算卦的那个老道。

罗易枫则脸色一沉斥道:“你是何人?竟然擅闯民宅,依律……”

无常道人不耐烦地打断他道:“别摆你官老爷的臭架子了,老道我是带一人来见你。”

说着,将腰间系着的百宝囊一抖,一缕白光落地,现出一名年轻男子。长相温文俊秀,只是全身都是微微透明,像是水中倒映出的幻影。

“噗通”罗易枫向后一倒,撞翻了一张椅子。他面无人色,抖着声音道:“江兄……”

这名男子正是那个白衣鬼,被无常道人点化,暂时恢复了生前的模样和神智。一旦心愿了结,他便无牵无挂前去转生了。

“罗兄,我只想问你一句,为什么?”江行舟出乎意料的平静,对罗易枫说道。

罗易枫眼中涌上了愧疚和懊悔,他无言以对,忽然掩面大哭起来。

“江兄,对不起,我错了……”

他们两人的事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那时罗易枫与江行舟在赶考途中相识,两人十分投机,相见恨晚。一路同吃同睡到了京城,还一起租了个院子住。

江行舟把自己的事毫无保留地说给了罗易枫,包括自己幼年订下的亲事及信物龙佩,只因后来家中遭变才与孙家失去音信。

他这些年寒窗苦读,一是为考得功名重振家业,二是为了寻找自己的未婚妻来履行婚约。

千不该万不该,罗易枫在广惠寺内遇到了孙玉萱,并看到了她的凤佩。知道了这名美丽的少女正是好友的未婚妻,而且她还是尚书千金。

鬼使神差的,他回去没有告诉江行舟。反倒是江行舟看他总是心神不宁的,以为他是怕考试不利而心情紧张,便邀他去郊外踏青游玩。

就在罗易枫愣神的功夫,江行舟不小心踩到了河边的青苔,一下子滑落到了河中,在水中拼命扑腾想喊罗易枫救他。

罗易枫发现后是想下水救人的,可最后关头他犹豫了。江行舟的文采造诣在他之上,如果有他在,自己这次会试恐怕就别想出头了。何况如果江行舟死了,那么他是不是就有机会与孙小姐在一起了?

种种思量加在一起,罗易枫终究没有迈出最后一步。眼睁睁看着江行舟挣扎了几下,慢慢沉了下去,最后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疑问和绝望。

那枚龙佩掉落在河边,罗易枫捡了回来。怕被人发现,偷偷埋在了院子的西南角,上面压了一口水缸,然后匆匆换了住处。

后来他果然如愿,中了状元,娶了娇妻。

可到底心中还是惶惶不安的,所以他才会得了梦行症,下意识的一再掩埋龙佩。

不久前他听说那个小院闹鬼,顿时更加心慌意乱。晚上不停地做噩梦,梦到江行舟回来向他索命。全身冷汗地醒来看到妻子关切的面容,他如遇救赎。

“原来如此。”江行舟苦笑。他是自己失足落水,本来怪不得别人,只是交心好友竟然袖手旁观,让他心生怨恨。

化成冤魂留于此处,一直在寻找罗易枫,想要问他句为什么。

现在真相大白,所谓的相知相惜,终抵不过心中的那一丝贪念与欲念。

江行舟转身对无常道人施了一礼道:“多谢道长成全,在下还有一个心愿未了,不知……”

无常老道一挥手,大方道:“有什么想说的尽管去说吧,老道我这点主做得了。”

江行舟转向孙玉萱,孙玉萱本来看见江行舟的鬼魂就快吓晕过去了,看见他转过头来似乎要对自己说话,两眼一翻就昏倒了。

罗易枫顾不得他人在场,忙把妻子接在怀里。

江行舟身形一晃,黯然自语道:“我那时见你,你还是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娘说你是我未来的媳妇,于是我便记在了心里。这些年来一直在想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如今见到了,果然如同我想象中的那么美丽。只是天意弄人,罢了……”

他又向无常道人拱了拱手,再不愿多语,化作白光回到了百宝囊中。

“贫道只管鬼事,至于人事且交于尚书大人吧,告辞。”

无常道人麻溜地功成身退了。

眼看会试的日子就要到了,京中却曝出一件惊人之事。

前新科状元罗易枫曾眼见好友落水,却见死不救,只因嫉妒好友才华,还娶了本该是好友未婚妻的女子。

如此品行败坏,怎堪入朝为官?

刑部尚书孙瑞秋铁面无私,将此事上报了朝廷。皇帝很快下旨,废除罗易枫状元的名号,贬为庶民,并终身不得入仕。

圣旨昭告天下,以儆效尤。

孙瑞秋本想让女儿和离还家,可想不到孙玉萱不肯,她宁愿与丈夫做一对平民夫妻。不管丈夫做了什么,她当初一见钟情放在心上的就是这个人,也便认定了他。

何思贤后来也听说了这件事,再联系那玉佩和那白衣鬼,才醒悟这之间的关系,看来那个邋遢老道果然不是凡人呐。

只是后来他再去寻那卦摊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半个月后,朝廷放榜,何思贤高中榜首。金殿上得皇帝青眼,点为状元。

他住过的小院因连出两届状元被越传越神(虽然前科状元已经废了),取代了闹鬼的传说成为了众考生趋之若鹜的住所,房东因此乐得见牙不见眼,这是后话。

何思贤身着状元红袍,骑着高头大马游街之时,无意间在人潮汹涌之中,似乎看到一个身着破道袍的背影飘然远去……

编者注:本文为系列作品,点击《无常道人》收看全部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