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

(插画师:饼子会飞)

城外荒郊,夜雾茫茫,天上挂着一轮暗红色的月牙,四周静悄悄的,只闻几声夜枭的叫声,更衬托出荒凉阴森之意。

忽然一个女子踉跄的身影打破了寂静,她呜呜咽咽哭着,双手掩面不辨方向地向前跑,没跑几步就被坑洼不平的地面绊了跟头。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摔倒了,她心中悲伤气闷,索性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一阵夜风吹来,围着她打了个旋儿,素心只觉汗湿的后背一凉,脑子也清醒起来。

她抽噎着抬起头,发现自己跑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心中悚然一惊,忙站了起来在原地转了一圈,周围黑漆漆的,呼啸的风声犹如鬼哭,让她后背又生了一层冷汗。

风吹散了雾气,前方一盏红灯在黑夜中随风招摇。有灯光便是有人,素心松了一口气,提起裙摆向那光亮之处走去。

走近一看,竟然是一间小店,店面整洁利落,门口还摆着几盆绿植,门楣上嵌着一个形状不规则的木制招牌,上面写着两个字“胭脂”,笔画古朴自然,透着娟秀写意,应该是出自女子之手。

招牌旁边挂着一盏做工别致的红灯笼,将“胭脂”两字映照成了红色,看起来有些神秘之感。

素心犹豫了一下,对于这种地方为什么会出现一间店铺很是奇怪,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门,店里灯火通明,货柜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各种胭脂盒子,居然真的是一间胭脂店,店名确实够简单明了。

“客人请进。”一个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素心一跳,她这才注意到有一个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中端了一杯茶,正在悠然品茗。

素心一眼望过去,竟有些移不开目光,那人是一个女人,确切的说,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女人。

灯光下,她鬓发如云,香腮如雪,一双凤目妩媚含情,顾盼间熠熠生辉,脸上的肌肤吹弹可破,透着娇艳之色,仿若一朵绽放到极致的璀璨玫瑰。

“这位夫人,可是要买胭脂?”女子站了起来,身上穿着一袭淡色衣裙,裙裾上绣着大片红色的妖娆花朵,如同艳丽而又惊心的血色晕染而成。

“我……我迷路了。”素心嗫嚅道,心中隐隐不安,大晚上的,荒郊野外居然有家胭脂店,再没脑子的人也能察觉出不对劲来。

女子红唇一弯,温声道:“无妨,能来我这店的都是有缘人,等天亮夫人自可找到路回去,夫人请坐。”

素心望了望门外浓重起来的夜雾,犹疑着走到椅子上坐下。

女子动作从容优雅地为她斟了一杯茶,开口道:“我的名字是璃若,是这间胭脂店的主人,夫人可是遇到什么难事?”

素心将几丝乱发掠到耳后,又偷偷整理了一下脏污的裙摆,困窘道:“让姑娘见笑了,我……”

想起自己的伤心事,素心的眼睛一下子红了,胸臆中积压的悲郁让她忽然有…不吐不快的冲动。

璃若静静听着,目光中有种洞悉尘世的了然与淡泊,素心的故事,无非是“痴情女子负心汉”的又一版本。

年少夫妻,恩爱甜蜜,却经不住岁月的考验,女子年华的流逝似乎总是比男子要快,妻子眼角慢慢爬上了细纹,容颜不复青春靓丽,丈夫却依然英姿勃发,只是平添了几分成熟稳重。

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总是独守空闺,偶尔几次相聚,他对她也是日趋冷淡,仿佛那些耳鬓厮磨、执手画眉的日子只是她的一场梦。

今日是他的寿辰,她亲手煮了寿面送去了书房,一推门,却看到他与一个女子衣衫不整地在床上翻滚。

她如遭雷击,手中的面碗掉到地上摔得粉碎,汤汁溅湿了裙角也恍然未觉。

被惊动的那对男女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羞耻,他甚至厌恶地沉下脸来呵斥她行为冒失,让她赶紧打扫干净退下。而那个罗衫半解的女子则躲在丈夫怀中,用鄙夷的眼光看着失魂落魄的她。

是的,只因为这个女子更加青春貌美,他便喜新厌旧,视她如敝履。

伤心之下,她转身奔入了夜色之中……

璃若打量着对面正在拭泪的素心,哭肿的双眼,苍白憔悴的面庞,凌乱的发丝,干燥的双唇,无一不在诉说着这个女子的狼狈。

她叹了口气,起身从柜台下取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胭脂盒子,放到桌子上轻轻推到素心面前道:“夫人如若信我,便买下这盒胭脂吧,它会让你得偿所愿的。”

璃若的语气带着莫名的蛊惑,素心闻言狐疑地看向那个紫檀木制成的圆盒,只见盒盖上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花纹,正中央镶着一枚小小的红宝石,在灯光下闪烁着瑰丽的色彩。

女人似乎天生就对美丽的东西无法抗拒,她一下子被吸引住了,不由得伸手拿起盒子打开来看。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抹嫣红,如同桃花的精魄凝结而成,散发着幽幽香气。

耳边传来胭脂店主飘渺的声音:“只不过,需要你用一样东西来交换……”

————

宝珠这两日有点坐卧不安,本以为攀上了一个有钱又英俊的金主,谁知还没得意两日,她这个新纳的宠妾便突然看不到李锦瑞的身影了。

派小丫头一打听,说老爷是去夫人的院子了,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宝珠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那个尹氏虽说是正妻,但因色衰爱弛,倍受冷落,要不然也不会有她什么事了。

想她在倚春楼时可是用了不少手段,才让李锦瑞心甘情愿赎她回来做妾,那晚她进府,身为正室的尹素心毫不知情,还傻乎乎地端着一碗寿面撞破了她和李锦瑞的好事。

看着那个女人仓皇而逃的背影,宝珠心中简直要乐死了,主母懦弱失宠,她只要把李锦瑞的心抓牢了,又何愁没她的好日子过?

可现在是什么情况,不是说男人都是贪恋新鲜的吗,怎么没几日就又回心转意吃回头草去了?宝珠百思不得其解,秀气的柳眉紧紧蹙起来。

李锦瑞跟捡到宝似的,恨不得整天守在素心身边,此时正满眼迷醉地坐在一旁看着素心梳理头发。

素心看着铜镜里容色惊艳的女子,红润的嘴角一勾,手中的木梳不紧不慢地梳着墨缎似的长发,对李锦瑞热烈的目光视若无睹。

她现在变美了,这个男人便如同看见鲜花的蜜蜂紧紧叮过来,她越不理他,他便痴缠得越紧。

素心在心中冷笑,笑自己以前的一番痴心都空付流水,任你对他千般付出,万般情深,都不及一张美丽的脸能栓住他的心。

素心垂眸,从袖中取出那个精致的胭脂盒子打开,用小指挑了一抹胭脂仔细涂在双唇上。

幽幽的暗香在室内浮动,李锦瑞痴迷地看着面泛桃花,红唇欲滴的妻子,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她柔若无骨的酥手柔声唤道:“娘子……”

素心眼波流转,对着他抿唇一笑,刹那间风情无限,勾得李锦瑞魂儿都要飞了,呆呆地任素心将他牵进低垂的罗帐之中。

月上中天,素心从床上坐起,勾起床帐,坐到妆台前揽镜自照,李锦瑞则在床上沉沉睡着。

发现自己的脸色似乎不那么明艳了,素心眉心一蹙,游魂一般飘到床前,不声不响地看着男人睡梦中的眉眼。

她伸手拨开男人胸前的衣服,露出一片光滑的胸膛,一颗有力的心脏正在肌肤下缓慢跳动着。

纤指似是眷恋地抚摸着那心口的位置,涂了蔻丹的指甲在烛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下一秒,那长长的指甲便划开了男人胸口的皮肉,殷红的血珠欢快地沁了出来,男人依旧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素心取出胭脂盒子,将盒子上的红宝石接在血珠下,成串的血珠滚落到红宝石上,就被红宝石迅速吸噬,没有半分浪费掉。

直到宝石变得红光浓郁,晶莹透亮,素心才收回胭脂盒,随手在李锦瑞心口一抹,那伤口便消失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窗外,宝珠用手死死捂住嘴巴,才没有失声叫出来。她听说那个本已经容颜衰败的正室夫人突然又变得貌美惊人,所以李锦瑞才把她这个新欢丢之脑后,又重拾旧爱。

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和不服气,她便偷偷来一探究竟,不想竟然看到如此惊悚的一幕。

这……这是什么妖术,这个女人到底是人是鬼?

宝珠心中又惊又怕,却不敢发出声音,忍着恐惧继续看着。

素心打开胭脂盒,盒中的胭脂色泽愈加鲜艳迷人,她轻轻勾了一小点涂在嘴唇上,整个人似乎都焕发了一层光彩,她满意地笑了。

以君之血,养吾之颜。

窗户一声轻响,素心转过头去,面色雪白,唇上鲜红如血,漆黑的瞳仁暗沉无光,与窗外一双惊惧的眸子对了个正着。

“啊——”宝珠终于忍不住尖叫出声,转身没命地跑掉了。

————

明月皎皎,照耀着一片红色的花海,那些花儿舒展着妖娆的花瓣,随着夜风轻轻摇曳着,美丽得让人炫目。

璃若站在花海边上,衣袂翩翩而动,裙裾上绣的红色繁花漫卷,仿佛活过来一般。

她的身后是胭脂小店的后门,这片花海,就种在胭脂店的后院里。

璃若蹲下身去,用手中的小锄头挖出一个小土坑,然后将另一个手心里一直托着的一团跳动的红光埋了进去。

她嘴角噙着一抹微笑,素手在空中一招,便有一缕银光落在她的指尖,那是月光的精华,也是这韶颜花的养料。

将那缕银光引渡到刚才种下种子的地方,很快便有一株幼苗颤颤巍巍地从土壤里探出头来,它在月光下抽出一个一个嫩叶,最后顶出一个小小的花苞来。

璃若爱怜地轻抚着还是嫩红色的花苞,口中自语道:“想必你已经得偿所愿了吧,你会一直美丽下去,直到那个男人死去。”

花苞默然不语,稚嫩的花茎努力地成长茁壮起来,而埋在土里的那团红光渐渐黯淡,露出一个已经枯萎干瘪的心脏,上面无数根须长出来,牢牢的钻入土壤之中。

……

“只不过,需要你用一样东西来交换。”

“什么?”

“用……你的心……”

————

胭脂店主想起那个女子眼中的震惊和挣扎,不由地唇角微翘,痴心之人都是可怜之人,不如把那颗心给我吧,我会让它开出最美的花,然后把花制成最美的胭脂。

那胭脂可以让女子一直美丽下去,以那男人的心头血为养分,一直一直美丽下去,男人会对你死心塌地,直到心血枯竭,至死方休。

这样不是很好吗?

素心慵懒地倚在美人榻上,微眯了眼睛欣赏着自己刚刚染好的指甲,她下方的地板上跪着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正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是你跟夫君说我是妖怪?”素心平静地开口,好像在说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

宝珠慌忙道:“夫人,奴婢错了,是奴婢胡说八道的,请夫人开恩,原谅奴婢这一次吧!”

她那日在窗外偷窥,结果被吓得不轻,慌乱逃走后,躲在房中担惊受怕了半天,后来一咬牙干脆找了个机会偷偷告诉了李锦瑞。

不料李锦瑞根本不相信她,不耐烦地警告她本分一点,不然就还把她送回倚春楼去。

没过两天,便有几个粗壮婆子闯进她房中,把她打了一顿,说她得了疯病,竟然胡言乱语污蔑主母,然后便把她丢来见尹素心了。

宝珠现在一见到全身散发着诡异气场的尹素心,便从心底往外冒寒气,哪里还敢说什么,只有拼命求饶。

素心嫣红的菱唇弯起一个弧度,妖怪吗?或许是吧,那夜她遇到了一个神秘的胭脂店主,让她用心换取了一盒可以永葆艳丽容颜的胭脂。

没有心的人,可不就是妖怪吗,可那又如何,她要那痴心何用,只需要这张永远不会老去的脸就够了。

李锦瑞现在不就对她全心全意,服帖得像条狗一样吗。

素心摩挲着手中精巧的胭脂盒,盒盖上的红宝石冰冷地划过手心。

“你走吧,别让我再看见你。”她盯着宝珠缓缓道。

宝珠悄悄抬头,看到素心一双漆黑的眸子暗沉沉地看着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她胡乱地磕了几个头便连滚带爬地跑出门去。

太可怕了,她可不管那男人以后是死是活,大不了再另觅金主就是了。

暮色四合,宝珠一身布衣,背着匆忙包起来的一个细软包裹,逃命似的出了城。

走着走着天便黑了,她不禁有些后悔该等明天再上路,可一想那个女人毫无生气的眼神,她又恨不得立刻走得远远的。

夜风悠悠地吹来,前方隐隐有一盏红灯招摇……

编者注:欢迎点击阅读《胭脂》系列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