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清道夫(上)

1

齐予挂掉手里的电话,呆呆地望了会儿天。“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老爷子这话说得可真戳心窝子啊。

这天正值霜降,是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也是齐予的生日。电话是妈妈打来的,隔着屏幕和电流祝儿子生日快乐,齐予发自内心地笑了半天,最后挂掉电话的时候,还是觉得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他已经两年没回S市了,一方面是在H市读研不方便回家,另一方面……也许是近乡情怯,对于他曾经用生命保护过的那片土地,他不太敢靠近,那是他梦想起航的地方,也是他梦想断送的地方。

谁还能一辈子义无反顾地勇敢呢?

齐予不多想,双手插兜往家里走,心说人生在世,谁还没个牵肠挂肚的人和事,就你矫情!

H市是个奇特的地方,春季和秋季极短,基本在人们还没适应冷热交替的时候,就跟被人放狗追着似的一溜烟儿跑没了。

许多在外求学的小青年在朋友圈伤春悲秋地表示“从此故乡再无春秋,只有冬夏”,H市人民对此嗤之以鼻,心说我他娘的一年三百六十天待在家里,不也没有春秋、只有冬夏么?

齐予缩着脖子往前走,脸上的血色被冻得一干二净。

经过一个垃圾站的时候,齐予看着满地流的不明液体,捂着鼻子准备绕个道走,正这时,那个铁皮垃圾箱发出了“咚”的一声响。

齐予猛地停下了脚步,扭头盯着那个垃圾箱,大概过了二十秒,他见垃圾箱没有动静,便捡了一块碎地砖,走到垃圾箱旁边轻轻叩了几下。

“喵喵?”

没有动静。

于是齐予又叩了几下:“汪汪?”

还是没有动静。

齐予扔掉地砖,拍了拍手,觉得自己应该是幻听了。再有好奇心的人也不至于听到一个声音就去徒手刨垃圾箱,于是他继续插着兜往家里走了。

垃圾箱里——

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女孩抱着自己瑟瑟发抖,拼命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儿来,一边无声地哭泣,一边后悔没有跟刚刚那个学小动物叫的人求助。

2

齐予到家之后洗了个澡,看时间还早,就冲了杯牛奶,准备窝沙发上看会儿书。

刚翻了两页,门铃就响了,齐予用脚丫子想都知道,这个点不提前说一声就直接按门铃的只有林维阳这孙子。

林维阳大摇大摆闯了进来,先从茶几上拿了个枣吃,然后把手里的生日蛋糕放到桌子上,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说:“小齐弟弟生日快乐!”

小齐弟弟没好气地说:“林队长,你不说你有案子吗?怎么还有空私闯民宅啊?”

“咱俩认识这么多年,哪年生日我没给你过?”林维阳边拆蛋糕盒边说,“是忙,但是我队里那帮人非要给你送个蛋糕,我这出了一天的警制服都没换就来了,你嘴就别欠了行不行啊?”

齐予无奈地笑了笑,直接拿筷子剜了一块蛋糕吃:“行,帮我谢谢他们。”

“你还真不讲究……”林维阳震惊地看着那双筷子,“你快吃,吃完我给你讲讲案子。”

齐予一口蛋糕噎住了,放下筷子说:“你都这么说了我哪里还吃得下,直接说吧。”

林维阳盘腿坐到沙发上,一点儿也不客气地抿了一口齐予的牛奶:“今儿有人报警,说自家失踪了三天的孩子突然自己回来了,但是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是血,手筋被人给挑断了,脸上也让人给划了道口子。”

齐予脸色凝重了起来:“男孩女孩?多大了?”

“女孩儿,小名叫童童,今年七岁,刚上学。”林维阳说,“不只说的这些,童童父母把孩子送医院之后,发现孩子还受到了侵害。”

齐予觉得奇怪,问道:“这什么父母啊?孩子失踪了三天都不知道报警?”

林维阳嘲讽一笑:“父母成天吵架,在家互相冷暴力,偶尔摔个东西。童童受不了,经常跑同学家住,她父母都习惯了,以为这次也一样,直到老师打电话来,才知道孩子是真丢了,还没来得及报警,童童自己又回来了。”

“问过童童了吗?她自己怎么说?受到侵害,身上多少会留下凶手行凶的证据吧。”齐予说。

“说起这个我就气!”林队长一拍大腿——齐予的大腿,说。

“最怕碰到这样的父母,孩子受欺负了首先觉得丢人,想方设法瞒着,而不是说配合警方把凶手抓到!童童父母死活拦着我们不让我们跟孩子说话。证据……你能想得到吗?童童虽然浑身是血,但是一点儿凶手的痕迹都没留下,感觉凶手是先把童童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再放回来的。”

齐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又报警,又不愿意让警察跟孩子说话……这跟又当那啥又立牌坊有什么区别啊?”

林维阳没忍住笑了笑,在心里为小齐弟弟的嘴损鼓了个掌,接着说:“本来这事儿还不算太麻烦,可怪就怪在,继童童父母报警之后,我们又陆陆续续收到了三个家长的报警,说自家孩子丢了。”

齐予敏锐了起来,沉声说:“同一个人干的可能性很大啊……这四个孩子有什么共同点吗?”

林维阳说:“要说其他共同点倒真没有,家里有钱的、家里没钱的、活泼的内向的都有,还有一个是男孩子。要非说共同点,就是他们都还是孩子,都在四到十岁之间。”

“恋童癖?”齐予脱口而出。

“有这个可能。”林维阳说,“但见不着童童本人,我们在这说什么都是瞎猜。”

齐予叹了口气,说:“明天我跟你出警吧,给童童父母做做思想工作。”

“嘿!就等着你这句话呢!”林维阳一把扼住齐予的脖子,笑眯眯地说。

“靠!”齐予没忍住飙了句脏,“放开我,咱俩打一架!”

3

林维阳带着人手赶到医院的时候,童童的父母正气鼓鼓地瞪着彼此,神情都像是要活剐了对方似的。

“打麻将打麻将,成天就知道打麻将,把孩子打丢了都不知道!哪天自己死在麻将桌上,没人给你收尸!”童童爸愤怒地吼道。

童童妈哑着嗓子,边哭边说:“你用不着说我!你自己成天喝酒,带些不三不四的人回来,鬼知道你在外面乱搞了哪些人,回头染得一身传染病,可别连累我和孩子!”

林维阳哭笑不得,这夫妻俩吵架吵得恶毒下三滥就算了,还一直没吵到点儿上,现在是数落对方的时候吗?

“要是我,我现在就该好好想想怎么安慰我女儿,怎么帮她走出阴影,考虑带她去哪里看心理医生,告诉她坏人一定会被抓住,以后的生活会很美好,而不是在这问候对方十八辈祖宗!”林维阳说。

童童爸红着眼睛说:“你们怎么又来了?我女儿不想见你们。”

“到底是你女儿不想见我们,还是你不让她见我们?”齐予从一群深蓝色制服中钻了出来,说,“这位先生,报警的是你,不让我们见童童的也是你,敢问您想干什么呀?遛傻小子呢?”

“我……”童童爸一时语塞,憋了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来,最后只能结结巴巴地说:“我都说了,我当时……当时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我以为你们把人抓了就完了……我不想让我女儿的事被搞得人尽皆知,我们以后在H市还怎么活下去啊?我现在不想报案了还不行吗?”

“那到底是你这张老脸重要,还是你女儿重要?”齐予说话客不客气完全看心情,对方客气他就客气,但对于童童爸这类的,他一般不会给人太多面子,“现在不是你想不想报案的问题,而是这个事情已经是一个刑事案件了,你报不报我们都得查!”

林维阳:“而且,现在不仅仅是童童一个人,我们怀疑受害的孩子不止一个,加上童童可能是四个,甚至更多。要查这个案子,我们现在唯一的切口就是童童,因为她是目前唯一一个直接接触过嫌疑人的人。”

童童爸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无助地看向了童童妈,童童妈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丈夫。

这对市井中的夫妻,在柴米油盐和一地鸡毛中糟蹋着自己的人生,上一秒还趾高气扬地谴责对方是自己生活的绊脚石,下一秒就用一种诡异的默契无声地推卸着对孩子的责任。

齐予看着他们,脸上看不出表情,慢悠悠地说:“对于你们来说,孩子受到了侵害,是对你们脸面的抹黑,是天大的事,是让你们从此无法在世人面前抬起头的事。可是对童童来说呢?”

童童的爸妈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

“童童才七岁,她并不知道这种事情意味着什么,她可能也并不在乎,但是她肯定知道,有一个大人对她做了让她不舒服的事情,她想告诉别人她为什么不舒服,可是她的父母不让她说,于是,她就会理所应当地认为这是绝对不能提起的事情,然后带着这份疑惑慢慢地长大。”齐予说。

“长大之后她会发现,自己和别人经历的不一样,然后一辈子抬不起头,并且觉得自己就应该抬不起头。”

不知是天气太冷,还是情绪开始激动,齐予的声音有些发抖:“也许童童现在不会觉得有什么,可是以后呢?当她发现自己小时候经历了一场噩耗却无法说出来,而阻止她说出来以至于凶手一直逍遥法外的人是自己父母的时候,她会不会怨你们?”

身形憔悴的夫妻俩沉默地相互搀扶着,明明是苦主,却表现出不亚于常年戴着镣铐的犯人身上独有的战战兢兢。最后,童童妈轻轻动了动嘴皮子,说:“孩子睡着了,等她醒了我带你们进去。”

……

童童一睡醒,就看见妈妈身后站着几个穿着制服的人,她揉了揉眼睛,轻轻一笑,发出了小猫一样轻柔的声音:“是警察叔叔吗?”

林维阳心都要被这一笑融化了,他也冲童童笑了笑,走到她床边,柔声说:“对啊,警察叔叔来帮你抓坏人好不好?”

“好啊,老师说我们要听警察叔叔的话,警察叔叔才会帮我们抓坏人。”童童眨巴着眼睛说,“我会听话的,你们也一定要抓到坏人哦!”

林维阳点点头说:“那童童回答警察叔叔的几个问题好不好?”

童童笑了一下,露出两个小酒窝:“好。”

“童童是怎么被坏人抓住的,可以告诉我吗?”林维阳问。

童童睁大眼睛,看样子是在很努力地回想,过了一会儿说:“那天晚上我从同学家里出来,准备回家,在路上被一个人从背后打晕了,后来……后来,我眼睛被蒙上了,两只手被捆了起来,好痛啊!你看!”

说着,童童把自己的小手伸到了林维阳面前。林维阳握住童童的手腕,轻轻地揉着:“怕不怕?”

“怕……但是现在不怕了!”童童又笑了起来,“有警察叔叔在呢!警察叔叔比超人厉害!”

童童爱笑,林维阳看出来了,这么一个对人毫无戒备的小姑娘,让他有些心疼。

“那就是说,那个坏蛋对你做一些……一些不好的事情时,你什么都看不见?”

童童点头。

林维阳又问:“那你是怎么跑回来的,是自己逃出来的吗?”

“不是的,那个人给我洗了个澡,然后好像就把我抱上了一辆车子。也不知道开了多久,我突然就被扔下了车。”童童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我好害怕啊,后来我发现我手上的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换成了活结,我解开绳子,然后就自己回来了。”

“童童被打晕之前,也没有看见过坏人的脸吗?”

童童噘起嘴说:“没有,不过我听见他的声音啦!是个叔叔……”

林维阳又帮童童揉了会儿手,然后摸摸她的脑袋,就带着几位同事出了病房。

齐予轻轻一笑,看着林维阳说:“在小姑娘眼里,你比超人厉害呢!”

林维阳抿嘴笑了一下,把手搭在齐予肩膀上:“我不是超人,你才是。”

齐予愣了愣,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一敛首把话吞了回去。

4

第二天早晨,林维阳被响了四次的闹钟吵醒,死狗一样从床上爬起来,只来得及洗漱,随手抓了抓头发,然后从微波炉里掏了一个肉包子叼在嘴里就旋风一样地出了门。

刚把门关上,林维阳就看见门口楼梯拐角的地方坐着一个小女孩,那女孩瘦瘦小小,脸上不知道蹭上了什么污渍,身上看起来也脏兮兮的,活像个小乞丐。

猛地看见一个人,林维阳惊得一哆嗦,肉包子里的肉馅儿丸子掉到了地上,他不合时宜地惋惜了一下那一口肉,就忍着肚子饿走到了那小女孩的跟前,说:“小丫头你在这儿干什么?不冷吗?快回家去!”

那小女孩听见声音,抬起头来看着他,顿时豆大的泪珠从她眼里滚了出来。她哽咽着说:“快帮帮我……你帮帮我好不好?我弟弟……我弟弟被坏人抓走了!”

林维阳皱起眉头,蹲下身来:“你弟弟什么时候被抓走的?他多大了?”

“前天晚上被抓走的,四岁。”女孩开始撕心裂肺地哭。

林维阳艰难地吞了口口水,然后拿出钥匙重新开了门,拿了件自己的大衣,裹在衣衫单薄的女孩身上,然后抱起她,一边下楼一边安慰她:“宝贝不怕啊,警察叔叔在呢,一定给你把弟弟找回来!”

末了林维阳拿出手机,给祝子规打电话:“杜鹃儿,报告上级,第五个受害者出现了,是个四岁的小男孩。”

……

祝子规拿着一个毛绒兔子蹲在小女孩面前,笑着问:“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祝子规,想伸手拿那个毛绒兔子又不敢,最后把目光调向了林维阳。

林维阳直接把兔子薅过来塞到了小女孩的手上,然后柔声说:“没关系,别怕,这位也是警察叔叔,你回答了我们的问题,我们才能帮到你啊。”

女孩抠了抠手指,然后低下头说:“我叫善能,我弟弟叫善渊,我今年六岁。”

“心善渊,事善能,名字不错啊。”林维阳说。

一边的齐予突然嗯了一声。

“怎么了?”林维阳问齐予。

齐予拧着眉头说:“我觉得善能有点眼熟,但是想不起来她长得像谁了。”

警察的基本素质就是认脸,也不是说非要到过目不忘的地步,但一个警察说哪个人眼熟,那应该真的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林维阳说:“你在局子里见过吗?人家才六岁,你应该暂时还没机会审她。很多人彼此之间都会多多少少长得相似,你也别太敏感了。”

齐予想了想,觉得是这个理,于是开口问善能:“你姓什么?就只有一个名字叫善能吗?”

善能看着齐予,但是不说话。

“不愿意告诉我呀?”齐予蹲下身,摸摸善能的脑袋说:“好吧,那善渊是怎么被抓走的?在哪被抓走的?这可以告诉我吧?”

齐予这个人的面相很奇怪,天生一张冷白皮,加上身体不好,脸上的血色更是淡得让人看不着,不说的话,没人知道他以前是个警察。但就是这样一张脸,总是能轻易地取得良民的信任和依赖,而许多心理素质不怎么样的嫌疑人一般不敢跟他对视。

天生的警察坯子。

善能也不例外,小姑娘下意识地选择了信任他:“前天晚上弟弟被一个人用糖果骗走了,我发现了之后想把弟弟抢回来,可是我力气小,没有抢到,还被那个人拿皮带抽了……”

林维阳看了一眼善能那看不出本色的外套,有些心疼地皱了皱眉。

“那个人把弟弟锁到一辆车上之后就要来抓我,我就跑啊跑啊,最后躲到一个大大的垃圾箱里,才跑掉。”善能委屈地说。

齐予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问:“是哪里的垃圾箱?”

善能看着他说:“一个很大的购物广场旁边……再往前就有一个小区了。”

齐予整个人突然僵住了,看着善能半天没说出话来,直到林维阳按了按他的头,他才回过神来,站起来对林维阳说:“前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经过了那个垃圾箱,我听见了响声,但是……但是我没有打开垃圾箱看看,我……”

齐予“我”了半天,为自己的一念之差感到自责,最后看着善能说了一句:“对不起……”

林维阳拍拍他肩膀,说了句“不怪你”,然后扭头问善能:“你看到坏人的脸了吗?”

“没有。”善能摇摇头,“他戴口罩了,但是我看见他脸上有道疤,在这个地方。”

说着,善能用手在右边眉毛到脸的位置比划了一下。

齐予不知道在想什么,嘴角绷得紧紧的,目光一直在打量着善能的脸,仿佛试图从上面窥见什么秘密。

“还有一个问题。”林维阳说,“为什么大晚上的你和四岁的弟弟独自在外面?还有,为什么你会在我家门口?你跟我们说了这么多,一点都没提起过你家里人,你爸爸妈妈呢?”

可能对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来说,这样的语气过于严厉了,一瞬间,善能的眼里就蓄上了眼泪,她说:“没有爸爸妈妈。”

“没有爸爸妈妈?”林维阳奇道,“这是什么意思?”

可善能再也不愿意说任何话了,只自顾自地哭,一派说不出的委屈。

5

善能被安置在了医院,林维阳派了人手保护她,自己则拉着齐予跑到市局门口的早餐店,顶着本来已经打算收摊了但是被强行营业的老板那幽怨的目光,大剌剌地安抚自己那饿得行将造反的胃。

林维阳边剥茶叶蛋边对齐予说:“你说善能说自己没有爸爸妈妈是什么意思?是字面意思,爸爸妈妈没了,还是说她和她弟被爸妈抛弃了。”

齐予跷着个二郎腿,说:“‘心善渊,事善能’出自《道德经》,你觉得能从《道德经》里给孩子取名字的父母,会随便把孩子扔掉吗?父母多少应该是个读书人,要么就是机关公务员。我比较倾向于善能遭遇了什么家庭变故,而且很有可能父母已经没了。”

“流浪?”林维阳啃了一口茶叶蛋,“不对啊,我们市福利建设搞得不错,我这么多年都没见过有流浪儿出现过。那小丫头虽然爱哭,但眼神犀利得很,就算是流浪也得有些日子了,怎么最近才出现呢?”

齐予没说话,抿着嘴思考了半天,开口道:“有没有这种可能,善能和善渊是从家里跑出来的?或者说,是从福利院之类的地方跑出来的?”

林维阳:“现在福利院待遇很差吗?孩子大冷天的还拼命要往外跑?”

齐予:“没住过,不知道。”

吃完东西,林维阳便回了办公室,叫来了花菁:“让你做的图做好没有?”

花菁灰头土脸,像个被地主压榨的女版杨白劳,她从自己的办公桌上取来了一沓纸,然后给自己的领导双手奉上。

黄世仁……林维阳接过来,顺手摸了摸“杨白劳”的狗头,然后把纸叩在了白板上:“目前为止,本案一共出现了五名受害者,其中童童在受到侵害之后,自己跑回来了,原因不明。我们现在只能通过五个孩子的失踪地点或者平时的活动范围,来找出他们的共同点。”

林维阳用钢笔在白板上点了几下,对手下们说:“发现什么规律没?”

“高度重合。”祝子规举手说。

“对,这五个圈儿大体范围是高度重合的。”林维阳拿铅笔把重合的部分画成了阴影,“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齐予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盯了那幅图半天,最后有些迟疑地说:“离我家很近?”

林维阳突然愣住了,他拧着眉毛看着齐予:“你别吓我!”

“我没瞎说,你看。”齐予拿过林维阳的笔在图上戳了几下,“这五个圈在购物广场这一块高度重合,而我那个小区就在购物广场往东二百米,说是离我家近也没错,不然前天晚上我也不会经过藏着善能的那个垃圾箱了。”

林维阳忽然之间生出了某种预感,这滋味儿说不出来,但是让人心慌:“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啊,阐述事实而已。”齐予靠坐到桌上,双手撑在身体两边,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从今天见到善能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感觉这个案子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好吧,表面上看也不简单。”

林维阳在齐予出事之后,最怕的就是他胡思乱想,一时没忍住火气:“你能不能别瞎想?”

“童童脸被划伤了,手筋被挑断,刚刚善能怎么说的?那个凶手脸上有道疤!”齐予说,“我很难不把这两点联系在一起,凶手既然犯了案,为什么还要留童童一条命在?为什么还要放她回来?如果他的目的不是杀人,那是什么?”

林维阳忍着自己想把齐予暴揍一顿的心情,逼着自己跟着齐予的思路走:“要么是凶手知道,杀人罪比故意伤害罪重得多,可是如果他能意识到这一点,他也能意识到这俩其实都是要进号子的,那就压根不会犯罪了;要么就是凶手很享受这个过程,把人放回来比直接杀掉刺激多了。”

齐予看着林维阳,笑了:“不能有第三种可能吗?比如……凶手的真正目的根本就不是那几个孩子?”

办公室的众人听到这话,纷纷感到后脑勺一凉。花菁摸着后脑勺说:“齐哥你别吓我呀,凶手把孩子们掳走之后也没有拿他们威胁家属,你说真正目的不是孩子,那还能是什么?”

齐予看了她一眼,说:“就是个猜测而已,什么事儿都没有呢你就先害怕了?小心你们林队揍你。”

林维阳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接着对大家说:“善能说凶手是开车把善渊掳走的,我刚刚派小马去查了童童和善渊失踪地点附近的监控,既然他有车,那通过监控锁定位置应该不难查。”

办公室短暂地静默了一阵,都在等查看监控的小马回来。同时,一帮狗腿子都敏锐地嗅到了自家队长的愤怒,假装自己是个不动声色的盲人。

毕竟跟过林队长的人都知道,单身狗林队长最上心的人,除了家里成天乐呵呵的姥姥、成天飞世界各地玩的老妈和成天假装自己是个酷man的老爸,就只有眼前这位从大学起就铁着的哥们儿齐予了。

没多久,小马脚下生风地回来了,脸色比见鬼了还难看。

“什么情况?”祝子规问。

小马“咕噜咕噜”喝了一杯热水,抹了把嘴说:“凶手完美避开了监控的死角,好不容易有一个镜头拍到了车牌号,我去交警队一查,才发现牌照是假的。”

6

一瞬间,办公室的氛围冷到了巅峰。齐予放在桌上的手默默握成了拳头,心里一堆莫名其妙的想法像开闸放水一样喷涌而出。林维阳心里那…子心慌也陡然往上迈了好几个层次。

林维阳简单说了几句结束了这个短会,然后把自己和齐予单独关在了办公室里。

林维阳:“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齐予搓了搓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点:“你不让我别瞎想吗?”

“再说废话我就真的跟你干一架,反正你现在打不过我。”

齐予送了林队长一个白眼,呼了口气,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以前抓到过一个反社会型人格的犯人吗?”

“记得。”

“那人叫曹盛南,六年前因为拐卖人口被判了有期徒刑,当时是我抓的人。”齐予淡淡地说,似乎很不想提起过去的事情,“曹盛南个子挺高大的,我跟他打斗的时候是有点儿吃力的,当时场面特别混乱,他又举着刀满大街跑,怕他乱伤人,我下手就重了点,卸了他一条胳膊。”

“他想拿刀捅我,一个同事为了保护我,一警棍过去打歪了他的手,刀直接飞了出来,把他自己脸划伤了,从右边眉骨到耳根。”

林维阳坐着不说话,半晌才抬头看向了齐予:“我没记错的话,那个曹盛南当时是有未婚妻的。”

齐予说:“没错,但有一种说法叫回归型恋童癖,他以前有未婚妻不能说明什么?更何况……”

“何况什么?”林维阳冷着脸说,“何况凶手的真正目的还不一定是那几个孩子是吗?齐予,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这臭毛病?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你是屎壳郎吗?成天推大粪不累也臭啊!”

齐予笑了笑,说:“你跟我急什么?我就是提出了一个想法,别搞得跟我要死了一样成吗?”

“烦死了!”林维阳烦躁地搓了搓脸,想发脾气但是又找不到理由,“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生会儿闷气。”

“行,我走,小爷您一个人好好生闷气啊!”齐予被林队长的别扭搞得哭笑不得,拿起外套就往外走,“你这别扭样可千万别给你队里那帮人看见,不然落下把柄,回头晚节不保。”

……

说是回家,其实齐予直接去了学校,这一趟本来就是来帮忙查案的,学校还有一大堆的资料没有看完,现在一不小心又惹毛了林维阳,正好有空回来把任务完成。

到了月上梢头,图书馆的大爷开始轰人了,齐予才一边跟大爷拉家常一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出租车停在了小区门口,齐予裹紧了自己的外套,迈着媳妇小碎步跑进了楼道。

按下电梯、出电梯、拿出钥匙、开门,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颇有点商务精英的味道,可直到进了门,齐予突然发现了不对劲。

屋里来过人。

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但是自己每天都生活的地方突然沾上了别人的气息,这是感觉得到的,是每个动物的本能。

齐予没有换鞋,直接进了卧室,逡巡了一圈儿之后,发现自己的床头上摆着一枚国徽。那是他警帽上的那枚,离开公安系统的时候他特意拆了下来,几年来都好好收着,从来没有舍得拿出来过。

齐予把国徽拿了起来,珍惜地护在手心,然后跑到其他房间查看。跑到厨房的时候,齐予在开灯的一瞬间,就看见了冰箱门上贴着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四年前刚刚升任S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的齐予,穿着笔挺的制服,眼里是跟现在完全不同的神采奕奕,可能因为面对镜头,脸上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更多的是年轻人遮挡不住的自信和锐气。

照片之下还附了一张便条,上面写着——“齐警官,我来讨债了!”

齐予感觉自己胸口好像被堵了块大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自己这两天胡思乱想的猜测,居然是真的——曹盛南刑满释放,回来找自己报仇来了。

齐予没时间多想,撕下那张照片和那张便条,扭头就往市局赶……

林维阳正在办公室为案子焦头烂额,忙得团团转之际,却看见齐予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二话不说递给他一张照片。他下意识接过来,看了一眼,就僵在了原地。

“什么意思?”林维阳声音有些抖。

齐予看着他说:“是曹盛南,我的猜测没错,他的真正目标不是那些孩子,而是我,他真正想要的,其实是我的命。”

林维阳捏着那张照片,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办,良久,他才招呼了祝子规过来:“杜鹃儿,帮我调一下老齐小区的相关监控。”

“你要干嘛?”祝子规没心没肺地问。

“凶手是曹盛南,他刑满释放了。”

“什么?”祝副支队一嗓子吼了出来,声音都变了调。

7

“这王八蛋怎么这么快就放出来了?”祝子规翻看着监控,对齐予说,“他没把你怎么着吧?”

“没。”齐予看着照片上四年前的自己,情绪异常的低落。

林维阳指着屏幕说:“停!是这个人不?老齐你看看,你应该没忘记曹盛南长什么样吧?”

齐予只看了一眼:“是他,我抓过的犯人每一个我都记得长什么样。”

林维阳拍拍祝子规的肩膀,说:“查他的行踪,娘的!当年拐卖人口,现在猥亵儿童,长能耐了啊!”

齐予盯着照片上的自己看了很久,然后把照片放在林维阳的桌子上,顺手拿了林维阳的一根烟,一个人去了厕所。

花菁正好进来,一头雾水地问林维阳:“老大,齐哥不是不能抽烟吗?这回你怎么不揍他了?”

林维阳假装失聪没理花菁,自己低头假装看文件,嘴里叼起一根烟又不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齐予那场几乎是灭顶的事故已经过去了快四年,曾经那段警察的生涯依旧是他舍不得提起的往事,虽然林维阳平时也会跟他开开玩笑,但从来没有正儿八经把这事儿拿出来说过。

齐予这人在某些方面特别执拗,当年高考所有的志愿填的都是公大,一点都没考虑过除警察以外的职业。后来一场事故打垮了他的身体,让他不得不离开公安系统,齐予在病床上哭得让林维阳玻璃心碎了一地。

可现在,曹盛南那老王八蛋刑满释放出来作妖,强行把齐予拉出来忆往昔,这不是在齐予心口上捅刀子吗?人家能不难受吗?都这会儿了还让人遵医嘱别抽烟,还是人吗?

花菁见没人理她,随手拿起了齐予那张照片和那张便条……然后不明就里的小警花一下子无精打采地靠在了墙上:

“是齐哥以前的犯人吗……我知道齐哥身体不好,知道他出过事,但他到底出过什么事啊?每次你们提到这个就难受,我也难受,但我难受个什么劲儿啊!我什么都不知道,除了我家里人你们就是我最亲的人了,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祝子规看了看快哭了的花菁,又看了看黑着脸的林维阳,又看了看齐予离开的方向,觉得自己都快被压成奥利奥草莓夹心了。

“想听啊?”林维阳突然抬起头说,“想听就把门关上,好好坐下,我讲给你听。”

花菁愣了,乖乖地坐下。

“四年前,S市局刑侦支队联合禁毒支队和武警部队实施了一次抓捕行动,抓捕对象是一个贩毒团伙兼传销组织。当时那伙人劫持了两个人质,一个老太太以及她的孙女。”林维阳把腿搭在了桌子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当时刑侦支队的副支队长就是你齐哥,但是行动的总指挥是上面直接派下来的一个……一个……一个老王八蛋。”

祝子规震惊地看着林维阳。

林维阳不以为意:“骂他老王八蛋还算轻的了。当时那个团伙挟持人质躲在一个化工厂里,武警他们已经包围了这个工厂。”

“双方僵持了好久,最后齐予带人跟着武警突击了进去,进去之后发现人都已经不见了,那个老太太已经被杀,而整个化工厂被装上了十几个定时炸弹……啧,真有钱啊!”

花菁问:“人跑了?”

“开车从后门跑了,应该是兵分三路,另一个人质不知道在哪辆车上。”

花菁说:“如果是我,我肯定下令撤退。”

林维阳:“当时齐予从工厂退出来跟老王八蛋汇报,并且建议一部分人撤退,另一部分人留下拆弹,因为化工厂依山而建,一旦爆炸,那块土地废个三五年都好说,但肯定会引发森林火灾,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但是老王八蛋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一直看不惯齐予,可能因为你齐哥四年前当上副支队长的时候才二十八,这个年纪能坐上这个位子的不多啊!”林维阳说。

“总之老王八蛋要求齐予马上去追那几个嫌疑人,同时也没让留下的人撤退,要大伙儿进去拆弹,说这是嫌疑人的圈套,要是真撤退那就上当了。”

“上他大爷!”祝子规轻轻骂了一句。

“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齐予没办法还是追了上去,路上他给我打了个电话求支援,因为那几辆车逃跑的方向就是我们H市。”林维阳说,“也不知道运气是好还是不好,你齐哥居然还真追上了一辆,人质刚刚好在这一辆,但是,人质身上被绑了定时炸弹。”

“两方不可避免地开了火,也都有伤亡……哎,真不知道他那会儿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直接从警车跳到了那辆车上,两枪崩掉了车上的两个嫌疑人,然后由着车子无人驾驶地往前开,自己给人质拆弹。”

“后来弹还真给他拆掉了,但是车子因为无人驾驶撞上了崖壁,炸弹提前几秒钟炸了,几乎是同时,你齐哥抱着那小姑娘跳下了车,后来车子也爆炸了……”

“后来呢?”花菁偷偷地擤了把鼻涕。

“后来,我带人赶到的时候,你齐哥已经浑身是血休克了,怀里还抱着那个小姑娘。小姑娘没事,就是撞晕过去再断了根肋骨,但是你齐哥,送进手术室之后直接被下了病危通知书,已经没心跳了。”

林维阳说话的语气很轻松,就像是在跟闺女讲故事一样,但是眼里已经带上了花菁从来没见过的阴沉:“老王八蛋还跑过来惺惺作态,说什么齐予是个好同志……真的,要不是在手术室门口子规玩命拉着我,我真能一枪崩了那个老王八蛋!”

祝子规说:“恐怕他一路狗腿子往上爬也费了些心思,反正他现在已经进去吃牢饭了。”

林维阳说:“三个月之后齐予脱离了危险,但身体毕竟是垮掉了,出院后没多久又病了一场,然后就是现在你认识的齐哥了。”

花菁看着林维阳不敢说话,心里难受只能不停地擤鼻涕。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花菁的头上:“别哭了,你齐哥我还没死呢。”

编者注:欢迎收看《夜深沉:清道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