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嗯……对不起,请问这儿有海豚的饲料吗?”

在中等规模的宠物店的一角,武泽向人搭话。对方一下子转回身,皱眉盯着武泽。

“什么?”

“哎呀,这个,我是快递公司的,正要把海豚的饲料送去池袋的水族馆,但是出了一点小问题。”

“嗯?”

“车上的空调坏了,冷冻的饲料全都坏了。还是因为一路漏水才发现的……”

“然后呢?”

“水族馆说他们的饲料已经没有库存了,要是不赶快送过去,恐怕海豚会出问题。我正在头疼的时候,正好看到这边有家宠物店,就来这儿看看有没有办法。不知道这儿有没有沙丁鱼什么的……”

“想耍我?!”

这声音让周围五六个客人和收银台后面的年轻男性店员一齐望了过来。

“你是因为我长得像海豚才这么说的吧?”

“啊?”

“我可不是店员,只是顾客!这个一看衣服就知道的吧。你是故意的吧?你在耍我吧?”

“哎呀,对不起,我真的——”

收银台后面的店员慌忙跑了过来,招唿武泽说:“对不起——我是店员,您有什么需要的吗?”

“啊,店员啊。嗯……我想问问有没有沙丁鱼什么的——”

“沙丁鱼……吗?”

年轻男子先说了一声:“非常抱歉,”然后以郑重的语气回答说,“我们店里没有预备这些。”在他和武泽对话的时候,老铁愤愤然地离开了。周围的客人们的视线全都饶有兴趣地追着他的身影——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追随着他的脸。

“是吗……那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武泽深深鞠了一躬,也出了店门,沿着人行道走到不远处商店街的拐角,老铁和真寻等在那里。

“怎么样?”

武泽这么一问,真寻打开旅行袋给他看。袋子看起来很重。

“五公斤装猫砂一袋。三公斤装固体饲料两袋。味道不同的猫罐头三种,每种三个。还有项圈。挑了红色的。”

“没想到你能扛这么多。”武泽赞叹道。

“果然厉害。”老铁也抱着胳膊说。

拉上旅行包的拉链,真寻扭头问:“可是为什么故意要提海豚呢?连我都差点笑起来。”

“靠吵架吸引注意是常见手段。实际上一般人看和不看差不多一半对一半,所以不算是很好的办法。但是,一听说是那样子的话题,每个人都会盯着老铁的脸看了。”

“啊,原来如此。”

三个人踏上回家的路。

“很重吧。”

沿着商店街走着,武泽伸出一只手,不过真寻只把自己提的旅行袋的两只提手中的一只递了过来。武泽怔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她大概是要两个人一起拎的意思。

“行了,麻烦。”

武泽从真寻手里抢过旅行袋扛在肩上。真寻虽然什么也没说,但表情显得有点遗憾的样子。这个女生果然还是捉摸不透。

“顺路去趟游戏厅吧,那边。”

真寻突然改了方向,朝一扇里面传出嘈杂声音的自动门走去。

“真是少有的自顾自啊。”

“因为年纪还小吧。”

没办法,武泽和老铁只能跟在后面。

穿过自动门,真寻从牛仔裤口袋掏出钱包,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向旁边的夹娃娃机走过去,往投币口扔了一百元的硬币,以出人意料的认真表情按下按钮。机器爪子勾到了唐老鸭的屁…,可惜没抓上来。

“机器爪子好像没有用手熟练嘛。”

真寻顿时显出怒色,转身就走,向排着电子游戏机的地方去了。接替她位置的年轻男子投入百元硬币,瞥了玻璃窗里一眼,熟练地操纵机器爪子,轻轻松松地抓住了一只小飞象。

“老武,那玩意儿有什么窍门吧?”

“嗯,主要是靠经验吧。”

“就是说,by rule of thumb?”

“八艾鲁鲁奥夫萨姆?”

武泽在头脑中贫瘠的英语知识里搜索。

“萨姆是谁?”

“拇指。这是个谚语。意思是说,不是通过理论证实的,而是单纯基于经验来做的方法。”

“那咱们也经验一回怎么样?难得来一趟。”

“我还是头一回啊。”

“我也是。”

武泽先投了一百的硬币,带着小小的惴惴不安开始挑战一个宇宙人的毛绒玩具,可惜连头都没抓住。

“还真挺难。”

“哎,让让。”

老铁挤开武泽,投进硬币,抱着胳膊观察了一阵玻璃窗里面,似乎找好了目标,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按下按钮。他的动作很笨拙,但是让武泽没想到的是,老铁操纵的机器爪子抓到了一个挺好看的动物娃娃,缩回到上面的四方洞口里。娃娃从爪子上掉下来,落到机器下面的出口里。是个白色的小猫。

“哦哦,鸡冠的小朋友!老武,是鸡冠的小朋友!”

老铁把毛绒玩具抱在怀里跳了起来。

接下来老铁玩夹娃娃机玩得不亦乐乎,转了五台机器,花了整整二十分钟,投了将近三千块的硬币。可是最初的毛绒玩具看起来只是初学者的运气,之后除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带色子的钥匙圈,什么也没抓到。

“啊,抓到了啊。”

真寻回来了。

“真寻,瞧,鸡冠的朋友。”

老铁对于小猫的毛绒玩具很骄傲,可是真寻并没表现出什么兴趣,反而是看到色子钥匙圈的时候眼睛亮了。

“这个好可爱呀。”

“啊,是吗?那给你吧。”

“挂在鸡冠的项圈上说不定很好。”

真寻的手机接到消息,正是三个人要离开游戏厅的时候。真寻掏出手机,盯着屏幕看了好一阵。老铁向武泽使了个眼色,显出“是谁”的疑问神情。武泽摇了摇头。真寻终于合上了手机。

“包给我。我先回去了。要喂鸡冠。”真寻突然说。

武泽虽然满心疑惑,但还是把包递了过去。真寻把两条包带背到肩膀上,背起包,丢下武泽和老铁,一个人出了游戏中心。

“什么意思?”

“谁知道。”

武泽和老铁只得一头雾水地出了自动门。真寻的身影刚好消失在商店街远处的尽头。她是跑着走的。

“嗯,说到喂食,没有碗吧。鸡冠的碗。”

“啊,是没有。不过也不能回去刚才的店买了。”

武泽两个人决定稍微绕点路,去商店街另一头的一家小杂货店看看。一进店门,武泽的目光立刻就被货架一头放的白色西洋式杯子吸引了。

“这个可以吧?”

“但是这个好像是汤杯吧。”

“看起来和鸡冠很配嘛。喏,刚才那个毛绒玩具借我。”

“啊,在这儿。”

老铁把小猫玩具放在汤碗旁边,摆了个吃食的造型。

“真是很合适嘛。”

那是个浅浅的白色杯子,只有一只小小的把手,像耳朵一样。武泽用自己的零花钱把它买了下来。

出了商店街的拱廊,只见碧蓝的天空犹如涂了水彩一般,上面飘着几朵白云,充满了春天的气息。真是个让人安心的晴天。人行道的缝隙里探出小小的蒲公英,还开着黄色的小花,好看得简直不像是真的。

“哎呀,有歌声……”

下了石阶,刚走到家门口,老铁忽然抬头望向二楼。

大开的窗户里面确实传出了歌声。真寻还带了录音机来吗?歌声有点耳熟,好像是在便利店之类的地方听到过,是女性的声音。另外还有一个很可爱的声音在合着节拍一起哼唱。

“原来真寻不是只在工作的时候才用那种声音啊。”

“好歹也该关个窗吧。”

两个人听了一阵越过二楼纱窗传来的歌声。旋律虽然很清晰,但是歌词有不少地方含混不清,尤其是英语的部分,明显全都是随便哼的。一曲终于结束,紧接着又响起了另一个旋律。

“心情很好嘛。”

武泽一面轻笑,一面开了门进去。他尽力不发出声音,免得打断歌声,但是这种惬意的气氛,在看到玄关三合土的瞬间,便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什么?”

三合土上有一双从没见过的男鞋。

黑色皮革短靴。

“老武你别堵在门口啊。”

老铁在背后催促。武泽横过身子,用眼神示意三合土上的靴子。老铁顿时伸直了脖子,脸都僵了,问武泽道:“谁?”

“我怎么知道?”

两个人走到三合土上,悄悄关门,各自脱了鞋子,蹑手蹑脚走上地板。武泽把给鸡冠买的杯子放在地上,竖起耳朵仔细听,二楼的歌声一直在持续。他把背贴在墙上,沿着走廊前进。老铁也同样跟在后面。偷窥客厅。没人。探头看厨房。还是没人。水槽旁边,鸡冠正把小小的屁…对着门,吭哧吭哧的在吃装在茶碗里的猫食。

“我上去看看。老铁你留在这儿。”

武泽回到走廊,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录音机里的歌声。合着节拍的可爱歌声。武泽走上楼梯。紧挨着楼梯的隔门里面就是让给真寻住的房间。隔门关着。不对,没有完全关上,有一条缝隙。武泽膝盖着地,慢慢把脸向那条缝隙凑过去。歌声慢慢变大。空气中混着烟草的气味。武泽从隔门的缝隙向里面张望——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房间一角是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大个男人的后背,胖乎乎的,正在忙碌地动着。地上是黑色的皮夹克,好像也是男人的衣服。然后还有吉他盒。小型CD唱机。男人的身子还在动。头发短短的后脑勺九九藏书网,正在向下面慢慢移动。移动的目标是对面裸露的胸部。她的歌声微微颤抖,交织着轻笑。

“喂喂……”

武泽的喃喃自语被CD的音乐声盖住了。两只纤细的白色手臂穿过男子腋下,抱住他的双肩,把他拉向自己。男子把她的身体压倒在地上。歌声终于断了。两个人简直像是互相咬噬一样吸吮对方的嘴唇,舌头也交织在一起。

“尽可能快点……要回来了……”

不是工作时候真寻发出的那种小鸟一样的声音,也不是平时的女中音的真声,而是武泽从没听过的声音。明亮的女声。“遵命”,男子用敬语回答,然后是咔嚓咔嚓的金属声。是男子的裤子拉链被拉开的声音。武泽静静后退。两个人的身影在视野里消失了。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武泽的头脑深处反复念叨着这句没有意义的低语,他茫然下了楼梯。CD的歌声渐渐淡去。在那空白的间隙中,可以听见带着笑意的粗重唿吸。接着,下一首歌开始了。

是工作吧,是真寻的工作吧。那个男人,也许是她在某处找到的冤大头,接下来是要看准机会抢走那个男人的钱包吧。武泽试图这样想,但他自己也很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没有哪个小偷会把冤大头带到自己家来。

“——怎么了?”

听到低语声,武泽才想起这里还有老铁。他无声地摇了摇头,催促老铁去玄关外面。

“没什么。那是真寻的鞋子。”

“哎,但那是男式的啊?”

“最近好像流行穿男式的鞋子。”

“老武,去哪儿?”

“吃饭。去外面吃拉面。”

“真寻呢?”

“在练习唱歌,她不吃了。”

“哎……”

带着脸上挂满惊异的老铁和武泽出了玄关。

在内心的深处,焦躁犹如黏稠的沼气气泡一样浮起。你是谁?在别人家里干什么?!——应该朝房间里大吼才对吧。但可悲的是,自己没有足够的理由那么做。真寻不是自己的女儿。不仅如此,她是被自己强行拖入了不幸人生的姑娘。如果不是自己给高利贷帮忙的话,真寻现在应该还过着更加普通的生活。所以,不管真寻做了什么,自己都没有半点置喙的余地。

“喂,老武,怎么了?”

“没什么。”

“有一回去的马马亭,那边怎么样?”

“哪儿都行。”

怎么向老铁解释自己看到了什么?穿男式鞋子之类的说法,根本连个像样点的借口都算不上。是一边吃面一边说,还是在面条送来之前先挑明?就在这么左思右想的时候,武泽忽然意识到某种可能性,可以解释刚才自己看到的那一幕的某种可能性。

“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