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嫉妒,怨恨,一种比嫉妒和怨恨还要多了些什么的情绪,久久无法挥去。肖华和刘秋萍疏远了,他们夫妻间的感情流进一…脏水,变得混浊不堪。为了改变落差的悲剧命运,肖华化悲痛为力量,夫妻间的什么事都不想,家庭里的什么活都不干,请了一个亲戚来照顾孩子,没日没夜奋斗了一年,虽然夫妻间的感情裂痕已经到了临界点,但终于拼来一个会计师的中级职称。几乎没有人不认为这成绩对她一位中专毕业生来说是多么的不容易,纷纷向她表示祝贺和敬佩。那天,也许是因此胆气倍增,也许有意示威一回或者还有其他什么缘故,她竟然为一件小事扬起勇敢而孤寂的手,砸碎一件大师的艺术品。

刘秋萍从心底里认为她的“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外地演出时都会给她的“梅副”带一件艺术品回来,比如,去西安带兵马俑,去安徽带歙砚,去郑州带钧瓷花瓶,上回去香港带回的一件水晶雕塑最令梅文夫爱不释手、百看不厌:一个粗壮的手掌托着一个精雕细刻、惟妙惟肖的蚕茧。肖华见过手掌托地球,托老雕,却从未见过托蚕茧这种造型的。肖华觉得此件水晶堪称艺术品大抵在于那个比手掌还要大的蚕茧上。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蚕茧的一条条雪白丝线重重叠叠,却又一条条清晰可辨。更奇妙的是内里的蚕蛹,你从不同的角度看就有不同的形状,还会随你的眼睛转动而蠕动挣扎,你眼睛转动得越快它挣扎得越有力气,似乎要钻出重重围困;假如你从上方往下看,还可以看见蚕蛹张着嘴尖不停地啮啃自己缠绕的丝线,想化蝶飞去。这件精美绝伦的水晶蚕茧就放在装它的精致美观的蓝缎面盒子上,那盒面上有两字金色汉隶:“魔盒”。侧面的英文不是什么“潘多拉”,而是波比洛·威尔逊,那个不愧是世界闻名的设计大家的美国鬼子的姓名。肖华发现梅文夫一坐下来写字,首先要看他的这个宝贝,看着看着两眼就眯起来,像狐狸盯着小猎物一样,有时会发出哲人洞微察幽的细语或者识破阴谋诡计的冷笑。渐渐地,竟有一如对毒品的依恋。儿子说小白鼠看着国王的女儿,夜里自己也变成公主了,爸爸有一天夜里也会变成蚕蛹化蝶飞去,就把水晶蚕茧取下来,锁进抽屉里,放上一个鸡蛋。梅文夫回来见了笑一笑,也没说什么,顺手拿起笔三勾两画。也真够本事的,活脱脱一个儿子头像,连儿子都感到满意,倒是肖华看着看着觉得儿子只一个头放在那里不吉利,还是换上水晶蚕茧好,便对儿子说道:

“傻蛋,人家是想当梁山伯与祝英台哩,咱就成人之美吧!”

“谁是祝英台呢?”儿子问妈。

“当然是你妈。”梅文夫抢着说道。

“我就怕无福消受呀!”肖华冷笑着说道。

“瞧你,三句话没说完,又来了,俗不俗呀?”

“告诉你,我这个人挺大度的,想想可以,真要化蝶飞去,我先伸出指头揉死你,不信你瞧瞧!”

梅文夫觉得妻子居然把堂堂一个作家局长、七尺男子汉看做蝼蚁似的,这也太伤人心了,他也发火了:

“你怎么老是把自己的丈夫看做色狼,掉不掉自家身份?我在外面要绷着神经对付别人,只要松开一条,保准落个不是,回到家里还要提心吊胆对付你,这个家不就变成枷锁啦?”

肖华虽然嘴皮子不如梅文夫会说,但不得已时她会胡搅蛮缠:

“你还别说,你是有色心没那色胆,要不早变成色狼了。”

“你,你,”梅文夫声音不觉提高了:“你口口声声说我是色狼,有何证据?”

“证据?”肖华岂肯认输,说着说着就嗤嗤冒火,走近前去,抓起桌上的蚕茧,高高举起,啪的一声重重摔在地砖上:“证据证据,这就是证据!”

梅文夫从椅子上跳起来,塌着肩,垂着双臂,盯着地上破了一角的蚕茧,浑身瑟瑟发抖,翕动着嘴唇久久说不出话来,见肖华扬长而去,才恶狠狠骂道:

“泼妇!”

半年后,肖华在聚贤苑梅文夫宿舍的办公桌上,又看到一尊一模一样的蚕茧水晶雕塑,以为是被她摔坏的那尊的修复品,对着灯光细细检查,却是一件全新的。那天,趁梅文夫心情很好的时候她问道:

“又是那美人送的?”

梅文夫如临大敌地站了起来,表现出一副要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气概:

“这是我托人去香港买来的,你别乱来,这不是家里!”

“你买的?”

梅文夫说的是实话,家乡妹子梅秀莲托舅舅的福和表妹去香港旅游,梅文夫就托她买魔盒,怕她不懂讲得详详细细,她还是听得糊糊涂涂。但梅秀莲到香港中环超级市场一说“魔盒”,人家一下子就从柜台里拿出来放在她面前。这位从未到过县城更别说省会的山妹子,第一回走出梅花岭就去了世界大都会香港,惊奇、羡慕、惶恐和烦躁之后就心神不宁、唉声叹气,怨恨父母把她生在穷山沟里。但当她看到柜台里的水晶蚕茧之时,纷乱的心境仿佛一杯浊水在明矾的作用下得到澄清一样平静下来了。她立刻明白“魔盒”二字的全部含义。她也想给自己买一个,但舅舅给的零花钱她都买了漂亮衣服,倾尽囊蓄只能给梅文夫买一盒。回家后,她死活不拿梅文夫的钱,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日子过得安宁,我心里就安宁。啥时候把我忘记了,我再取回去。”物重意也重,单就莲妹子的这一份情,梅文夫今天也打算誓死捍卫。但今日肖华并不追究,只是冷笑一声说道:

“你紧张什么?你可以想入非非,确实很温馨,很幸福,那是你的自由,可一旦真做,完了,那种遗憾和教训,就会使你后悔还不如想入非非哩!”

梅文夫听得瞪大眼睛,愣愣地盯着肖华,好半天才说道:

“好句,好句呀!你也变成哲学家啦!”

“哼!”肖华以告诫的口吻说道:“我也会想入非非的。”

“是呀是呀,想象的自由,就在于你可以想象。”梅文夫沉思着说道,“也真是近朱者赤,青出于蓝胜于蓝,你也太会想象了,过几年你准能当作家!”

“当作家?”肖华拉了拉嘴角不屑地说道:“都啥年代了,神经病才当作家!”

肖华说罢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梅文夫就不行,他半天还耿耿于怀,书看不进字写不下,久久才悟道般地说道:“人总是不了解才结婚,了解了就吵架。不吵架的家庭,就得有视而不见的妻子和充耳不闻的丈夫。”

刘秋萍显然知道肖华夫妻为了她送的那个魔盒争吵。一天,她和肖华在一座小桥上相遇,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刘秋萍脑子里出现一句戏剧台词“狭路相逢勇者胜”;肖华也忽然想起一个故事,说两个司机在桥上相遇,各不退车,后来相约猜酒拳,输的回车,这才解决问题。于是,双方点点头佯装笑脸打个招呼,刘秋萍抢着先发制人:“肖华,你怀疑我和梅副有私情?请你放心,我刘秋萍要是愿意,不缺男人,一个女人没有魅力拢住自己的男人,是傻瓜也是耻辱!”刘秋萍偶尔露峥嵘,肖华还没反应过来,她就一副君临天下之势昂然而过。真可谓知己知彼,战而胜之。

从那以后刘秋萍就再也没来肖家,一直到和梅文夫同一天晚上不明不白死于聚贤苑之前一个星期,肖华因身体欠安傍晚提早下班,才看见刘秋萍坐在她家厅堂里流眼泪。“原来丈夫这段时间来和自己重归于好都是有意创造的假象,他是一直把触角伸出蚕茧之外呀,而我却为此沾沾自喜哩!”她本想站在门外听他们讲什么话,但这不是她肖华做人所为,人家到底还是来了嘛,于是她径直进门,说一声“好久不见了秋萍”,以示捐弃前嫌。肖华今夜认为,这次会见和两人的死可能有内在联系,如果推断他们徇情而死,似也说得过去,但细细想想,奉“父母在,不远游”为至理名言的梅文夫,是不会轻生的。去年省作家协会组团出访美国,梅文夫才有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但他却因为老母偶感风寒主动放弃了。局里出国的好事都由局长阮旺承包,同是为人之子的阮旺,却在老父晚期肝癌住院的当日飞往泰国普吉岛。肖华认为,梅文夫可为母而死,不会为情而殇。虽然人是会变的,以前梅文夫不会唱歌、跳舞,现在快三、慢四,优雅流畅。据说是华西大酒店老总指定一位姓李的副总把他教会的。就像他不会因为学跳舞而放弃创作一样,他或许会有戛然而止的一夜之情,却是不敢把它持续下去演化成爱情,他还没有修炼出“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境界,文化人尤其像他一类的文化官员这方面都是软弱无能的。因此他的死充其量为情被杀。他在华夏县乃至全省都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他那个系统全省第一批评上研究员正高职称的也不过十人,他难道一点也不顾及影响而自杀?虽然她也相信凶手八成是刘秋萍的丈夫王右军,但这仇是不能报的,不说冤冤相报何时休,于他梅文夫和妻儿只能是雪上加霜,人们在和你说话的同时,会拿着彩笔在你脸上身上恣意描红漆白。他必须而且只可以是失足坠楼。这就是她和儿子的分歧所在。大人应该坐下来才能帮助小孩寻找到和自己一样的高度。

夜很深了,小城沉入梦乡中,街上已经没有车辆和行人,月色与星光使大地显得更加寂静清凉。

明天,孩子他祖母在老家举行引魂仪式,母子俩必须回去参加。肖华竭力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合上眼睛。

浩如烟海的宇宙只存在于夜里,渐渐地就要消失,透过蚊帐望窗外一片天空,那一颗颗星星就像一个个窟窿,而那一弯月牙更像一块灰白色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