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十四，六十五，六十六……

……六十七。

张小亮骂了句脏话，把摊在床上的药一把抓起来，塞回药瓶。

他红着眼睛，瞪着药瓶上的字。

然后长出一口气。

“行，不死就不死。”

2

张小亮自然不明白，目前自己的困境，只是他漫长人生路上一点点小挫折，但对于十七岁的他来说，他觉得自己眼前这坎儿，过不去了。

事情是这样的，张小亮欠了一笔钱。

他倒不是借了裸条，张小亮只是个普通的高二男学生，也没有小额贷款公司肯借钱给他。

这钱是他从父母手里骗到的。

他的父母工作一般，但也许正因为一辈子都是普通人，望子成龙的想法，反倒强烈到使他们盲目。他们平时没时间亲自督促张小亮学习，但对张小亮开下了巨额奖励：考试名次对应平时的零花钱，名次越靠前，奖励越多，长期有效，直到高考结束为止。

举个例子，高一刚开始的段考，张小亮名次是班里第五十四，那个月张小亮的零花钱是，五十块。

包括但不限于交通费，零食，游戏花销等。

——张小亮不笨，可以说还有一点小聪明，但这点小聪明主要的用途，是用来让他想出可以更偷懒的办法。

所以勉强升入市重点高中，发现靠小聪明跟不上学习进度，又懒得认真努力的张小亮，想了一个钻自己家规定漏洞的办法：工作外包。

怎么外包？请枪手。

张小亮有几个特别合得来的同学，里面就有一个，叫李明浩，是个学神。

什么是学神？刻苦努力学习好的，叫学霸；不管学霸刻不刻苦，都望尘莫及的人物，才叫学神。

而且李明浩上课都不怎么听讲的。

张小亮知道李明浩对于学习的兴趣，和对学习的付出基本成反比，也知道他家里管得严，平时手比较紧，所以张小亮开动脑筋，去和学神李明浩私下磋商良久，终于签订了友好条约：让李明浩在考试的时候，“帮一帮”张小亮。

所以张小亮的成绩，从入学时班级倒数，一路稳步提升：班级前三十（五百块），班级前十（一千块），级部前一百（一千五百块），级部前五十（两千块）……

当然，类似期末考这种需要换教室的场合，张小亮轻易不能和李明浩一个考场，但张小亮也有办法。确切地说，是李明浩有办法：他把这活儿再度外包了。张小亮在每个考场，都能碰到别的班里特别“友善”的学霸，把卷子“不小心”露给他看。

不管如何，张小亮用这办法从自己的父母那里，两年间骗来了大量钱款，而且都花掉了。

但这事最近画上了句号。

最近张小亮的班主任私下约谈了他和李明浩。

班主任先是疾言厉色地训斥了李明浩，苦口婆心长篇大论，大意是，你这样做是在害张小亮，他将来倘若人生失败，你要负主要责任。

李学神一直以来都是校园中的天之骄子，被各科老师捧在手心的人物，这番训斥之下，一张脸红白交加，最后认真和自己班主任保证：再也不害张小亮，这才转头离去。

班主任看着缩头待骂的张小亮，沉默良久，叹了一口气，对他说：

张小亮，你要是没有高考作弊不被抓到的本事，就试着好好学习吧。还有一年，还不晚。

自此以后，李明浩再也没有帮张小亮作过弊。

而张小亮知道，自己再不想个办法出来，那腿就要被自己亲爹打断了。

3

纵使这两年张小亮依靠“优异”的成绩在家里作威作福，吃个苹果都要自己刚下班不想动的父母削，但他可是忘不了自己老爸那一手炉火纯青的鸡毛掸子神功，与老妈江湖赫赫扬名的擀面杖打狗十八棍。

自己糊弄了父母两年，这谎言一旦被拆穿，接下来可以无限畅想的黑暗生活，顿时让张小亮失去了所有生存欲望。

张小亮倒是翻开课本认真看了看，可惜与课本暌违两年，相互间见面不相识，张小亮翻了半天，连现在学到哪一页，都不甚了解，气氛一瞬间相当尴尬。等到认真去看书本内容，那更是如读天书。

这让本来还觉得自己可以努努力迎头赶上的张小亮，一下绝望了。

所以张小亮才去买了一瓶安眠药，心中想着，要是我掏这么一把药片，正好六十六颗，那我就不活了。

连掏三把，最靠近的就是这次，六十七颗。

张小亮将药片塞回药瓶，长吁短叹半晌，又拿起课本看了良久，打了个哈欠，躺在床上左翻右覆良久，发现自己竟然，失眠了。

幸好，他有安眠药。

看过说明书，张小亮手一抖，药粒跌出三颗，掉在手心。张小亮撇撇嘴，心想塞回去一颗，说明书上说吃两颗来着；可是那么一塞，手中却只剩一颗，张小亮咬着牙再从药瓶里捏出一粒药，和手里的那粒放在一起，合水吞下。

这一夜张小亮做了无数噩梦。

而且他睡过头了，一觉醒来已近黄昏，家里父母早已经去上双夜班，给他在桌上留下四菜一汤，还有一封简短但充满情意的信，大意是：致亲爱的亮亮，就算努力学习也不要把身体搞垮，给你留下一千块钱，算是提前给你预支这个月段考的奖励，今天周末，出去好好玩玩，放松下心情吧。

张小亮珍而重之地将钱贴身放好，这可能是自己高中生涯最后的生活费了——也许还有腿被打断后的医药费。

然后他出门去了。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了好久，华灯初上逛到月在中天，已经是深夜时分，张小亮还是没想到破解眼前困局的办法。

街上已经没了人，只有汽车不时呼啸而过，有几张广告单被车辆带起的气流卷着飞起，其中一张盘旋两圈，正正糊在张小亮脸上。

张小亮愤愤地揭下这张黑白相间的广告单，正要扔，看到上面的字样，轻咦了一声，低头就着路灯，仔细看起来。

这广告单黑乎乎的，背景图片好像是哪儿的一座古城，上面用标准仿宋体寥寥写了几行字，做得仿佛是张契约一样。

契约书：

今有阳间人士______，自愿贡献阳寿十年，下送幽冥，解救地府冤魂，以换薄赏（赏格指定：运气），签字_______，画押________

地府福利办戊戌年三月初十

张小亮扯下这广告单背后那根圆珠笔，二话不说就在这广告单，不，契约书上签了字。

笑话，他张小亮从父母那骗来的钱，除了一半给了李明浩做外包费用，剩下的大半都贡献给了网络小说VIP花费。这路上偶获异宝的桥段，张小亮看了没有一千次，也有八百次之多。

网络小说主角讲究一个杀伐果断，不管真假，签了再说！

那之后，看到这张契约书无风自动，从手中缓缓飘起，无火自燃，化为飞灰的张小亮，愣了好久，这才嗷的一声怪叫，在原地上蹿下跳，兴奋到不行。

他张小亮今天算是时来运转了！

两年间阅尽网络小说，尤其偏好网游系列的张小亮，自然知道那契约书上简短的几个字“赏格指定，运气”代表着什么。那些网文中，进游戏获得什么加点福利的主角，十个里有八个，都会把加点加到运气这隐藏属性上。

这可是隐藏属性啊！

张小亮蹦着就回了家。

学习？学什么鬼习，明天出门买彩票去！

4

第二天，张小亮戴着帽子，口罩，假发，墨镜，还偷了自己老妈珍而重之的香奈儿口红，把口罩下半张脸抹得鬼也认不出来，再三确认自己这伪装完美至极后，张小亮一路换了三四辆出租车，去了离自己家最远的一家福利彩票投注点。

然后把手里还剩的一千块，换成了四百五十张二元一张的即刮型彩票。

夺门而出的张小亮，又换了几辆出租车，这才徒步前进到福利彩票中心，在中心附近的一处僻静地方，站着刮开了所有彩票。

九百块的彩票，一共中了……十八块钱。

张小亮愣了。

幸好福彩中心附近多得是张小亮这样妄图一朝改命的彩民，张小亮这德行也不会被人觉得是变态，但张小亮觉得自己不如真的成为变态，或者精神失常的人，还比较轻松一些。

他愣愣地打车，愣愣地报地名，到了后愣愣地掏出手上所有钱给司机，愣愣地听对方说一句“正好，谢谢乘坐，再见”，愣愣地回家，一头栽倒在床上。

然后在床上缩成一球，哭了起来。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张小亮，摸索着掏出身子底下，咯在腰子上的安眠药瓶，拧开瓶盖，哗啦一声倒出一把。

数了数，不多不少，六十六颗。

张小亮抓着这把安眠药，正要一口吞下，眼前却突然浮现出自己班主任的脸。

班主任年纪不大，头发却已经花白，为了他们这些学生，奉献了毕生精力，无论好生差生，都一视同仁。

就连揭穿张小亮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作弊，班主任都十分顾及张小亮和李明浩的情面，私下谈话。

班主任对张小亮说的最后一句话，现在在张小亮脑海中不停地翻来覆去：

认真学习吧，还有一年，还不晚。

5

高考考场门口，低头背着公式的张小亮和李明浩碰在一起。

李明浩看着一年来变了个人一样的张小亮，语气中带着点欣慰，“看起来当时咱老班说得对，我帮你作弊，不是帮你，是害你。”

“哈哈哈，李明浩，没你帮忙，我可吃了几顿好打。”看到是李明浩，张小亮笑了，脸上带着点一年前没有的成熟，“不过我这一年，反正也认真学了，是死是活也就这样。哎你上次摸底考试总分多少？”

“702，你呢？”李明浩反问道。

“……398。”张小亮真的尽力了，这一年来，他真的是日也学，夜也学，但落后太多，追赶太晚，拼了命，也不过就这个成绩了。

李明浩点点头，实力的差距就是这样，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倒是张小亮看着李明浩，浑身一震，“李明浩你看过考场了？在哪个桌子考试？”

“啊，靠窗倒数第二个桌子……你？”李明浩也是身子一震。

“我倒数第一张桌子啊！”张小亮这时候只想跪下来感谢满天神佛，原来自己签下的那张契约书，竟然是在这时候生效的？

“哇……这可真是够巧的，我记得之前看考场的时候，没看到你，原来你和我一个考场啊。”李明浩指着身后，笑着说。

然后他看到张小亮僵住的脸，看到他木呆呆望向自己手指的眼神，看到他艰难地张嘴：“你是……这个……考场？”

“对啊。”李明浩回答。

“我是，那个，考场的。”张小亮抬起胳膊，半死不活地指了指另外一个考场。

“……加油，祝你超常发挥，我志愿会填首都那俩大学，希望……希望你考得好。”李明浩本来想说“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同学”，但他想了想，这句话更像是在讽刺张小亮，所以硬生生吞了回去。

张小亮连笑都没了力气，点点头，重新背起公式来。

他早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只有小聪明的张小亮，自家父母的厚望，自己的懊悔，痛恨，不甘心，让他在这一年里比谁都努力。

所以就算他知道自己的分数也就那样，他仍然会在考场门口多背一条公式，多做半套卷子。

就连昨晚，张小亮都没有听自己父母的，好好休息一晚，而是又找了一两套卷子做了。

他求的，就是个问心无愧。

入场铃声响了。

张小亮站了起来，走进了考场。

改变大多数中国人命运的最重要考试，开始了。

6

九月。

首都，五道口，某大学校园迎新处。

李明浩扛着大包小包，一脸的意气风发，他考入了朝思暮想的学校，完成了自己的学神传说。此刻作为本省高考状元的他，自然觉得，世界是他的。

他的父母也因为李明浩的高考成绩欣喜若狂，从成绩出来以后就带着他游遍全国大好河山，这两三个月他躲过了市电视台的采访，邻居的围追堵截，同学们的贺喜——他ＱＱ都没上。

听自己父母说，自己同学里有考砸了的，也有爆冷的黑马。但李明浩身为学神，对这些并不怎么关心，所以也就没有认真听。

他是学神，是高手，高手都是寂寞的。

自己即将踏上新的征途，和全国汇聚来的顶尖学神们一较高下，这里已经没有了自己那些熟悉的高中同学们，一个都没有，一个都……咦？

迎新处有一个一脸惫懒的熟面孔，正看着他，笑嘻嘻地伸手打招呼。

李明浩揉了揉眼睛。

“张小亮？”李明浩又揉了揉眼睛，这才不敢确信地说。

“诶，李同学，接下来的四年，咱们可就是同校同学了，怎么样，听说你两个月都没上ＱＱ微信，看到我，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张小亮笑得仿佛一只成功偷到鸡的黄鼠狼。

7

时间推前三个月，六月八日。

高考。

张小亮紧张地看着试卷从密封袋里取出，分发到自己手上。

轻飘飘的一张纸，就能决定自己的人生？

张小亮环顾一下，很容易就可以看出自己身周的好坏学生。好学生老神在在；差学生——如自己——坐立难安，正四下打量，眼神对上，互相露出尴尬的神色：确认过眼神，是同属学渣的人。

自己这一年来确实足够努力，但很明显，自己的分数……

哼，考不好的话，大不了老子进了大学继续努力。到时候考研就考李明浩的学校，到时候……唔，到时候考不上就憋着劲再考。

他张小亮现在已经知道，投机取巧根本没用，踏踏实实，努力上进才是真正的聪明。

对，踏踏实实。

第一科考语文。

第一道题给了张小亮一点心理安慰：他做过这道题。

第二道题，也做过。

第三道，做过。

第四道，做过。

选择题，填空，判断，阅读理解。

做过，做过，做过，做过。

……啊，终于，这个没做过。

这题是最后一题。

作文。

第二科，第三科，第四科……

张小亮越考越懵：这些题，他都做过，且大部分都记得答案。

自己是不是参加了假高考？

考完出来，听着班级群里自己同班同学的怨声载道：这次高考出题真的好偏，好多题见都没见过，要完蛋了。

张小亮脑子里只有来来回回的人生三问：啥情况啊？怎么回事啊？咋搞得啊？

这时候，张小亮才迷迷糊糊，想起来，一年前的那一天，自己捡到的那张契约书。

原来自己十年阳寿换的运气，全都用在了这一场考试上？

张小亮不禁想起那个笑话。

有人天天求神拜佛，许以重金：菩萨啊菩萨，要是我彩票中奖，我愿意捐出一成，重修庙宇，再塑金身。

不灵。

于是这人更加虔诚：菩萨啊菩萨，要是我彩票中奖，我愿意捐出半数，重修庙宇，再塑金身。

不灵。

这人做梦梦到菩萨，勃然大怒：什么菩萨，一点都不灵！

菩萨也勃然大怒：你倒是去买张彩票啊！

张小亮回想一下，如果自己这一年来没有认真学习，拼命刷卷子填充题库量，还找了那么多生僻参考书，自己还能有这般好运气么？

大概是没有的。

无论多么好的运气，都是在努力的基础上，才能等得到啊。

最终考了六百六十六分的张小亮，把父母给的几万块奖励，全都买了学习用的书。

上天收走他十年阳寿，帮了他一把。

接下来就靠他自己了。

他会更努力。

因为不努力的人，不配得到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