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童年旧事

“蓝天会”很快就来函回复答应接受采访,在印有该会名称的信封里,附有大量带彩色照片的精美简介。

回函的署名是“蓝天会”办公室主任荒井馨,字写得很漂亮。从姓名无法看出性别,但就字体判断对方应该是女性。

荒井主任一目了然地列出几个方便接受采访的时间,从七月中旬到八月底之间。信上还写着金川会长也很欢迎这次采访,对于有机会宣传“蓝天会”的活动深表谢意。

滋子打电话给荒井主任。一如猜测,接电话的是位女性,语速有些快,往往滋子还没说出来对方已经先提了,充满着善意的热忱。

滋子表示也想了解小朋友们参加活动的状况,但是在那之前想先了解该会的运作方式,因此希望能分两次进行采访。荒井主任高兴地答应了,还说办公室的采访明天就可以进行。

活动部分选择了小朋友们进入暑假的第一个节目“朗诵读书会”。听说金川会长也选了一本绘本要在小朋友面前朗诵。

“不是念出来就好了,我们还会加上幻灯片,配音乐,以各种方式来辅助演出。”荒井主任兴趣盎然地说明,“朗诵读书会是小朋友最喜欢的一项活动,尤其是在暑假期间举办的读书会,我们会挑选有点可怕的故事。”

“夏天果然还是最适合听怪谈、鬼故事吗?”滋子笑着反问。

荒井主任也笑嘻嘻地回答:“没错没错。我认为在孩子们心灵还很柔软的时候,先接触这类恐怖故事是很重要的。当然不是很阴森残酷的内容或杀人事件,而是恐怖故事。通过好的作品,让孩子们认识人世间黑暗的一面和可怕的人性,有助于他们的成长。而现在的学校教育已经做不到这一点了。”她说,“假如老师上课讲鬼故事什么的,马上就会有家长跑去抗议,说怎么可以浪费上课时间,用编造出来的故事吓学生,这种老师有问题等等。真是搞不清楚状况呢。”

要是认真听下去的话,对方肯定还能继续说下去。滋子因为工作的关系,自以为已经习惯听陌生人说话,也能借此来判断一个人。显然荒井主任十分赞同金川会长成立“蓝天会”的宗旨,也很热心于打理会务,从她说话的热情可知道绝非是表面功夫。

“我可不可以在活动的时候直接采访金川会长呢?我会尽可能缩短时间,不造成贵会的困扰。”

“我想应该没问题,我会先跟会长确认后再答复你。”荒井主任信心十足地回答,“会长一向都很忙,很难有机会见到他,你刚好抓到采访的好时机呢。”

由于荒井主任亲切详尽地说明了路线,隔天下午两点滋子没有迷路即来到了“金川有机材工业”。要前往“蓝天会”办公室和图书室,不用经过正门,而是走西边的侧门。

金川有机材占地很广,周遭围着一大圈围墙。荒井主任也说:“虽然离车站很近,但沿着围墙到西边侧门,还是得走一段时间。”

可以看见在这道比滋子还高的围墙里面的一些建筑:有六层楼高的钢筋水泥大楼、石棉瓦屋顶的厂房,还有两间仓库。停车场好像也在围墙里面,到处都贴有“P”的标志。

经过通往西边侧门的转角时,正好看见两名小学女生从对面穿越红绿灯过马路而来。她们背着书包,各自提着可爱的布制提袋,大概是三年级的学生吧?

看来她们是要去图书室,太好了,就跟在她们后面吧。小女孩走在滋子前面,边走边跳,叽叽喳喳地谈笑。

西边侧门厚重的铁门右手边设有严阵以待的警卫室,铁门旁边挂着“金川有机材…份有限公司员工出入口”的牌子。另外一块则写着:蓝天会办公室、图书室入口在此,小朋友请大声问好。汉字还清楚地标着假名。

走在前面的两个小女孩一进到门里面,便对着站在警卫室前,身着制服的警卫鞠躬道“午安”。那名身穿浅蓝色衬衫、黑长裤,凸起的肚子上系着粗皮带,上面挂着警棍,怎么看都像是保安人员的严肃警卫也回应说“午安”,脸上露出了笑容。

“要去图书室吗?让我看你们的识别证。”

小女孩们分别从手提袋和裙子口袋里拿出粉红色的卡片。警卫看过之后说:“嗯,可以了。请慢走。”

他微笑着目送她们离去。

围墙内侧乍看之下有一片类似公园的风景。建筑和建筑之间尽是绿地,穿插在其间的步道也不是单调的水泥路,而是铺上了漂亮的瓷砖。小女孩们跑步似的直奔那栋六层楼建筑旁的三层巧克力色建筑,也就是办公室和图书室所在的大楼。

滋子也向警卫问好,并说明和荒井主任有约,警卫立刻打电话确认,很快便结束了通话。“请进,就是那栋巧克力色的建筑。主任会在门口等候。”

他可能是退休的警察吧,头发花白,声音充满沧桑,有点年纪了。

“谢谢你。这里的景色好漂亮呀。”

警卫点头说:“是在董事长成立了小朋友的组织后才整理得这么漂亮的。”

“刚才的小女孩也是‘蓝天会’的会员吗?”

“不是,她们只是来图书室的。这里也开放供本地的小朋友使用。”

“对小朋友来说,一定很高兴,不过在这里当警卫应该很辛苦吧?”

警卫笑说:“不会呀。来这里的小朋友都很有礼貌,我只是提醒他们不要迷路跑进公司或研究所而已。”

滋子道过谢,踏上刚才那两个小女孩走过的路。在巧克力色建筑的自动门前,站着一位穿着整齐套装的女性,一看到滋子就鞠躬致意,露出满面笑容。

荒井馨主任大约五十岁上下,身材高挑,腿很长,头发很传统地挽在脑后,薄施脂粉,显得很有气质。

“劳你专程跑一趟。”

交换名片后,滋子跟着荒井主任走进了自动门里。以粉彩系为主的大厅里,入口处设有服务台,沙发椅随处摆放,墙上装饰着许多小朋友的画作。

“这是五月野餐会后大家画的。啊,还有赏花会时的作品。”

“小朋友们经常画画吗?”

“我们也有画图和素描的活动。”

办公室主任指着右边的楼梯说:“二楼有游戏间,朗诵会也是在那里举行。只要是小朋友喜欢的活动,我们都会筹备。有很多小朋友喜欢画画,画好了我们就贴出来,大家都很高兴。”

萩谷等是否也画过跟“蓝天会”有关的图画呢?如果有,在这里应该会很受瞩目吧?滋子停下脚步,仔细地凝视着墙上的每一幅画作。色调丰富、构图均衡,每张都画得很好。只是感觉好像每张画都很相似,难道是滋子的错觉?

“怎么了?要不要先整个绕一圈,参观一下呢?”

滋子说好。一楼是大厅和图书室,二楼是游戏间和办公室,三楼是金川会长的办公室和会议室。

大厅和图书室原则上是有所区隔,但没有设门。高度只到滋子腰部的隔断,其实是书架。环视四周,发现所有书架都是统一高度。

“这种高度比较方便小朋友拿取,我们工作人员也可一目了然地掌握状况。”办公室主任说明。

“为了让小朋友来到这里可以自由行动,我们设计成让他们可以自由活动的空间,因此就必须注意到不能有死角,让工作人员难以管理。”

目的是为了预防小朋友之间的争吵与意外事故。

图书室所使用的桌椅都比较低矮,桌角等细节也都是圆弧设计。服务台里面坐着一位年轻女性,正在操作计算机。现场有十个左右的小朋友,女生比较多,有的在翻阅书本,有的坐在桌子前写字。刚才看到的那两个小女孩则是对坐在窗边的桌前,摊开练习簿和教科书。

“她们放学后来这里写功课的吧?”滋子问。

办公室主任点头说:“现在很多小学生的母亲都有全职工作,小朋友一个人回家肯定很寂寞。”

“听说不是会员也可以利用图书室,是吗?”

“是的。住得远的孩子可能不行,但这附近的小学生、初中生则是把这里当做公共图书馆在使用呢。”

一般的公共图书馆里会有孩子们不认识的大人。由于近年来经常发生以小孩子为目标的犯罪事件,神经紧绷的父母们认为“蓝天会”的图书室可以让他们安心,因此对这儿的评价颇高。

“这里有警卫,而且本来就是办公场所,安全没有问题,不会有闲杂人等跑进来。”

二楼的游戏间里有四五名小学生,有的在玩拼图,有的在画图,还有一个在玩黏土,神情很专注的样子。这里也有一名女性工作人员坐在角落的办公桌前。她看见滋子点头致意后回了礼。

在进入办公室前,先大致看了一下三楼,但是没能进金川会长的办公室。

“这是会长来这里的时候使用的房间。书库里面也有会长的一部分藏书。”

或许是这个因素,使得三楼比起一、二楼要阴暗许多。

会议室里空荡荡的,角落摆着一个盖着白布的机器和两个叠在一起的纸箱,似乎是朗读会使用的机器和服装、道具等东西。

“不好意思,乱七八糟的。”办公室主任笑说。

这里的面积比滋子想象的大很多,也很整齐,没有一般办公室常见的杂乱。家具、办公用品的选用与摆设也都经过设计,流露出一流企业秘书办公室的高雅氛围,让滋子有些意外。

办公室里有一位看起来比荒井主任还要年长的男性,虽是脱去了外套,却还是很整齐的西装打扮。对方看见滋子在办公室主任的引导下走来,立刻起身相迎。

“敝姓田无,今天辛苦你了。”

桌上摊开着账簿类的本子,还有整沓的发票,计算机屏幕上也是数字和表格。

“他负责我们的会计业务,这里的钱都归他管呢。”

办公室主任将滋子带到窗边的会客区。同样是会客区,诺亚出版的是老旧破沙发和茶几,跟这里简直是天壤之别。滋子有些诚惶诚恐地坐上触感柔和的皮革沙发。

窗外可以望见隔壁的六层楼建筑、仓库和石棉瓦屋顶的厂房。庭园风格的厂区里,仔细一看,到处围有栏杆。刚才警卫说的“提醒他们不要迷路跑进公司或研究所”,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所谓的研究所,是否就是那栋石棉瓦屋顶的建筑呢?

办公室主任亲自为滋子端来咖啡,并坐在滋子对面的位置。滋子取出收到的简介和笔记本。

“这地方真的很棒。”滋子率直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到处都整理得很干净漂亮。假如我小时候有这种地方,我一定会整天待在这里,简直就像身在天堂一样。”

滋子不是拍马屁也没有故意夸张,因为这里真的很高级。用“高级”来形容为小朋友而设立的场所似乎不太恰当,但确实就是那样,充满豪奢感。至少在滋子的感觉中,这里的设备好像不太适合小朋友。

一开口就说这种事绝非良策,滋子决定先把这话题搁在一旁。

办公室主任开怀大笑说:“谢谢你,会员们也都觉得不错。他们认为孩子们能在这种环境读书、游戏很理想。”

“毕竟不是每个家庭都有能力打造这样的环境吧。这里的办公室也装潢得很漂亮,你们难道不会担心吗,万一小朋友弄脏家具或打坏什么的?我小时候动作总是很粗鲁,不禁会有这样的顾虑。”

办公室主任轻轻摆手说:“那倒是不会。小朋友没有重要的事是不能进这里的。‘蓝天会’有一些规定,这是其中之一。”

原来如此!滋子点头说:“原来这里会教小朋友要守规矩。”

“你说得没错。现在的学校几乎都已经不教了呀。”

滋子小时候,学生们就是喊着“老师老师……”直接跑进教职员办公室了。的确,在那种环境里是不能摆放这么漂亮的家具的。

高级一词所散发的不协调感似乎又更加浓厚了。

“我应该先说明‘蓝天会’成立的宗旨和运营模式吧?”

滋子听着荒井主任大略的说明,尽管是已在网页和简介上看到的内容,滋子还是很认真地记笔记。

终于谈到了具体的运营成效。

“目前加入会员的小朋友有多少呢?”

办公室主任不用看数据,立即回答:“一百二十三人。”

根据萩谷敏子的说法,敏子和阿等出席过的活动中,顶多只有二三十个小朋友参加,差别太悬殊了。

“这么多的会员都会来这里集合、参加活动吗?光是招呼他们就很辛苦吧?”

“不会不会,”办公室主任摇头说,“使用这里的设施和来参加活动的小朋友……怎么说呢……大约不到半数吧。并不是所有会员都很热心,有一半家庭只是订阅会报而已。”

“真是可惜呀。”滋子说。

“毕竟父母也有千百种嘛。”办公室主任笑着回应,“此外你可能也知道,由于‘蓝天会’没有限定特殊的入会条件,所以远地的小朋友也能成为会员。也难怪他们无法使用这里了。”

“要来的话,只能趁着有活动的机会啰。”

“没错。啊,你看过我们的网页吗?”

“我看过了,内容很充实。”

办公室主任微微侧着头说:“可是无法看到全部的内容吧?”

的确是。“照片园地”只要输入阿等的会员号码就进得去,但还是有一些没有开放的单元。

“毕竟会员是小朋友,得严守信息,所以采用锁码的系统。”

“那是当然。”

“上面有会员小朋友和家长可各自使用的布告栏和聊天室,交流讨论很热闹、很活泼。我们办公室也在讨论今后得在网络上多加把劲了,同时也可吸引更多会员。”

滋子热心地点头、记笔记。

“请问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你们的密码?我想了解交流的情况。”

办公室主任保持着笑容想了一下。不对,应该说只是做出思考的样子。

“这个嘛……恐怕不太方便。过去我们并没有提供给来采访的人,不好意思。”

滋子立刻放弃说:“我了解了。那么,运营规模这么大的组织,而且活动这么多,办公室里的人应该很忙吧?请问你们有多少人力呢?”

“包含我一共三人。”

也就是说萩谷敏子的观察没有错。

办公室主任轻轻将手贴在胸前,苦笑着说:“说是办公室主任,只是名称好听而已。不过会长就是要我挂上这个头衔。”

除了负责会计财务的田无先生外,还有一位森小姐。

“她今天有事外出。森小姐主要负责行政工作,网站也由她管理,当然这里的活动她也要帮忙。”

“这么一来……刚才在图书室和游戏室看到的女性工作人员呢?”

“哦,她们是工读生。我们按照天数和工作时段分成不同的班,主要人力来源是大学生。我们在几所大学都贴出了招聘广告。”

多半是教育学院的学生。

“整体而言……嗯,没错,工读生的人数较多,大约有十人吧。”办公室主任抬头看着天花板想了一下才慢慢回答,但马上又微笑着看着滋子说,“不过并不影响我们的运作。办公室的工作主要是发行会报、管理网站和一些琐碎的联络工作,还不至于忙到得加班。”

滋子也微笑点头回应。

“本来我们三个人都是金川有机材工业的职员,是以外调形式来这里服务的。”

荒井主任来自秘书科、森小姐是总务科、田无先生则是作为会计科长退休后,在金川会长的邀请下于“蓝天会”设立初期以约聘方式到此任职。

“比起业务繁忙的总公司,这里就跟前畑小姐刚才说的一样,简直就像是天堂。而且孩子们又很可爱,在这里工作让我也吸收了不少活力。”

总公司的字眼很自然地从荒井主任口中说出。尽管列名了好几位发起人,但那只是表面,“蓝天会”肯定是在金川会长一个人的意愿下成立和运作的。

“办活动的时候,运营委员们也都会出力协助。应该说运营委员才是主体,我们只是从旁协助。”

“我在网页上看过。委员们都是会员小朋友的家长吧?”

“是的。他们很赞同本会的宗旨,尤其有些爸爸和妈妈都是义务帮忙。办活动的时候,特别是野餐会和露营,总是人手不足,于是运营委员就帮我们号召义工加入,从亲戚朋友或是公司同事中招揽,所以也会有单身却很喜欢小孩的年轻人来帮忙。”

荒井主任一副“请以这点作为‘蓝天会’宣传重点”的语气,滋子表面上点头称是,内心里却想这下可麻烦了。

那个知道土井崎家的秘密,拥有这样的记忆而被阿等“看到”的人应该是成人。毕竟土井崎茜被杀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了,就时间上的可能性来看,将阿等平常接触的同龄孩子们排除在外应该没有错。因此滋子本来以为只要调查“蓝天会”的相关经营人士、和阿等同时参加过活动的会员家长就够了。假如每一次活动都在运营委员的动员下,有外界的人通过各种关系进来,那就另当别论了。很有可能该会没有任何某人何时义务帮忙的正式记录,毕竟义工不用支付薪水或津贴,没有记录的必要。

真糟糕!滋子在心中自言自语。

“这么一来的话,其实是有很多人在帮忙会务的运作了?”滋子问。

荒井主任用力点头说:“实在很感激大家,他们都是能够理解并赞同本会宗旨的人。”

“请问有会员名册吗?”问完后,滋子赶紧笑着补充,“当然,我会严守个人信息。只是会员之中可能有人愿意接受我的采访,如果有联络信息,我想询问他们的意愿再去个别拜访。”

“那倒是没有必要,前畑小姐。要采访会员的话,本会可以安排。过去的采访也都是这么处理的,一点也不麻烦,请不必客气。”

荒井主任的眼睛闪闪发亮,似乎正在思索谁比较适合。看她这么主动的样子,应该是不会把名册交出来了。

滋子根本无意挖掘出“蓝天会”黑暗的一面——假设真有其事的话。的确,对于这里的高级感难以认同,但那也是滋子个人喜好的问题。滋子对于“蓝天会”的活动并无微辞,她只想找出和土井崎家有关联的某人。

而且她对那个某人也不抱任何的怀疑。那个人知道土井崎茜的死,却守口如瓶,其动机大概是为了保护土井崎家的其他人吧?另外还有一个更小的可能性,滋子不是没有想到过,那个某人虽然目击到土井崎茜的死,但自己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尽管他留下了记忆被阿等“看见”,但其实某人本人完全不知道该记忆的严重性。

可是……看着荒井主任热情地诉说“蓝天会”举办的活动和趣事,滋子边点头回应,心中却在想着——假如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眼前这个人,她应该很难接受吧?她一定会理解成滋子是要栽赃给“蓝天会”吧?尽管已过刑事案的时效,但土井崎茜被杀害是事实,完全是一桩货真价实的杀人命案。一旦嗅出该命案和“蓝天会”可能有什么关联,办公室主任肯定会将自己赶出去吧?甚至,除了生气外,还会难过地哭出来。

她是虔诚的信徒,不管外人再怎么有条理地说明,只要是跟教义有违,都只会产生负面效果。

毕竟,说什么这世上存在可以“看见”别人记忆的能力,反而会越是强调就越让人起疑。可是因为这种顾虑而刻意隐瞒继续调查“蓝天会”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既然迟早得向对方公开所有的事情和调查的目的以请求协助,不如直捣黄龙。只有找教祖,找金川会长说明一切吧。滋子决定孤注一掷,利用朗诵会的访谈放手一搏。

两个小时的访谈快结束时,滋子确认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并提出以下疑问:“贵会刚成立时的会员,以金川有机材的员工占大多数,现在这种情况是否改变了呢?”

办公室主任语气明朗地回答“是的”,眼中却浮现些许踌躇。真是个老实人。“除此之外,还有与金川有机材工业共同发起的其他发起人旗下员工作为蓝天会的基础会员。”

“既然有各种职业的家长聚集到贵会,其中应该也有学校的老师吧?”

“老师……是的,的确是有。”

“真是太好了。或许也有任职警界和媒体界的家长吧?”

办公室主任眨了眨眼睛反问:“你是说警察吗?”

滋子笑说:“以前我有段时期曾经调查过社会事件,当时常听到刑警和报社的记者说,平时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和自己的小孩相处,难得有时间了,却又因为平常的沟通太少,不知道该如何跟小孩相处。简而言之,就是一些父亲发的牢骚啦。”

哦,原来如此。办公室主任也笑了。

“下次再听到这种牢骚,我干脆建议他们不如来参加‘蓝天会’吧。”

“那倒是不错,拜托你了。只是目前……本会并没有从事那方面工作的家长。”荒井主任微侧着头回答。

离开之际,滋子当着送她到办公室门口的主任的面,再一次走进游戏室和图书室跟工读的女孩们打招呼、递上名片。她想如果有人产生兴趣愿意跟她联络就太好了。

刚才之所以问办公室主任那些问题,是因为滋子想到说不定会员们的家长之中有九年前接触过连环杀人案的刑警或记者,阿等看到了他们的“记忆”才画出“山庄”的画。也或许是拍电影的人,比方说拍摄《死亡山庄》的工作人员。

那个人知道那里有香槟酒瓶存在。

唉,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不如认真地拜托秋津帮忙带着儿子一起成为会员吧?这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下一周的假日是“海洋日”(七月二十一日),滋子邀请土井崎诚子和萩谷敏子到家里玩。难得放假在家的昭二一听到这个计划,立刻仓皇地逃往高尔夫练习场。

一向都很准时的敏子先到了。滋子正在向她报告访问“蓝天会”的情形时,听见门口停车的声音,滋子连忙前去迎接,正好看见诚子从白色跑车的副驾驶座走下来。

“你好。打扰了。”

一名身材高大、头发蓬松的年轻男子自驾驶席开门而出。滋子与他隔着车顶四目相接时,对方赶紧点头致意。

“他是达夫。”诚子有些害羞地介绍。

井上达夫也有些尴尬地缩着头。

“原来一起来了呀,”滋子大方地笑着迎接,“很高兴能跟你见面。家里很乱,请进。”

天气热得让人浑身发软,大概因为梅雨季节才结束,天空湛蓝。滋子送上冰凉的咖啡,彼此自我介绍过后,主人直接切入正题,将阿等的作品——躺在有蝙蝠风向仪房子里的灰色少女那幅画,放在桌子上。

“首先请看这个。”

敏子、达夫和诚子的神情都显得紧张僵硬。诚子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那幅图,指尖微微颤抖。

滋子开始说明,从刚开始调查到目前的状况。有关川崎老师的部分,今天是头一次跟敏子提起,敏子惊讶得差点失手打翻冰咖啡杯。

滋子说完后,房间里只听见前畑家的冷气机吐着凉气而发出的嗡嗡声。

“该怎么说呢……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打破沉默的是井上达夫。他直盯着阿等的画,说到一半时开始以手掌轻抚身旁诚子的背,安慰着她。过了一会儿那只手又像是拭汗似的掠过鼻子下方。

“光听这些,会觉得根本是不值得认真看待的灵异故事,可是都是真的吧?”

这句问话没有特定对象,不过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敏子脸上。

敏子凝视着土井崎诚子。诚子眼睛睁大,似乎连瞳孔也跟着放大一般。

“对不起……”敏子小声地道歉。

土井崎诚子抬起了眼睛,仿佛在这之前她整个人都跌进了那幅图画之中——她自己变成了那个灰色少女,此时因敏子的说话声而回归现实。

“都是因为我拜托前畑小姐去调查,才害得土井崎小姐回想起难过的往事。”

听到敏子越来越细微的呢喃,诚子脸上浮现柔和的表情说:“没有的事。我……我其实很高兴,真的。我想姐姐应该也是同样的心情。”

“高兴?”敏子眨动着开始湿润的眼睛惊讶地反问。

诚子点点头。她今天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和格子裙,好像高中女生。

“是的。假如没有这幅画,假如萩谷女士没有留意到这幅画,我就无法跟前畑小姐见面,姐姐的事也会被一直掩藏起来。”

“阿等……”诚子双手捧着画低喃,一如在呼唤阿等一般,“我听前畑小姐说他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滋子拿出阿等的照片,诚子和达夫一起凑过来看。

“哇,真的好可爱呀。”诚子兴奋地笑说,“直美家的友友和朋朋长得也很可爱,可是他更可爱,长大后一定是个帅哥。”

诚子说完后才有点惊吓地倒抽了一口气。“对不起……请你节哀顺变。”

敏子沉默地深深一鞠躬。

眼下滋子只有一件事无法提起,就是在樱花小学里流传阿等可能是自杀的谣言。滋子决定今后也绝对不提这件事。

“还有一幅画。”

这一次拿出的是“山庄”的画。滋子简单扼要地说明。

“真的。这一定是真的。”达夫像是中了邪似的呢喃。

诚子微笑着看着他说:“达夫你怎么从刚才到现在就只有这句话。”

“看到这些,我根本就没有任何话好说了嘛。”

滋子接着报告访问“蓝天会”的事,和她认为被“看见”记忆的人可能是通过该会活动和阿等接触的假设。

“要证明这一点,恐怕得花点时间。假如金川会长很好说话,愿意帮忙的话,就会顺利许多。”

“偏偏就是有些人打从心里不相信这种事情,斥为无稽之谈。”诚子显得很担心,修剪得整齐漂亮的眉毛微微蹙起,“话又说回来,我也不喜欢那种马上就认同有超能力、灵异现象的人。那种压根就完全否定,和全盘相信的人,我觉得都一样。”接着诚子又突然独自笑了起来。

“怎么了?”达夫在意地问。

“我还是说出来吧,之前担心说了会让达夫不高兴所以都没说,但现在应该没关系了。”

事情爆发后,达夫老家,也就是井上家,便有许多灵媒、号称是宗教大师的人上门。

“跑来说什么你们家媳妇会遭被杀害的姐姐附身,应该要作法除掉才行。放着不管的话,土井崎茜的怨恨将会给井上家带来灾难。”

诚子脸上带着笑,达夫则是惊讶地睁大眼睛。

“真的吗?诚子,你怎么会知道?”

“你妈跟我说的呀。”

达夫大睁的眼睛里浮现怒色。

“他们说姐姐很恨我,当然也很恨我的父母,所以才会对我们作祟。”

这个话题第三者很难做出反应,但由于诚子轻松地笑着,让滋子有种得救的感觉。敏子应该也是一样,她微笑着看着诚子和达夫对话。

“那不是一般的街头灵媒。说别人是街头灵媒也有些怪,总之我妈从很久以前就和那种人有接触。”

诚子惊讶地表示:我都不知道呢。

“我妈就是有那种喜好。”达夫看着滋子她们,语带辩解地缩着脖子说明,“我们家虽然不是很有钱,但也算是地方上的名流。因为拥有山林和土地,常会有许多江湖术士上门来。我妈很容易听信那些人的话,又很喜欢算命。”

这也是当初达夫母亲反对两人结婚的理由之一。

“我们的婚事也曾经被卜出凶卦,还说什么令郎如果一定要结婚的话,只能住在一起,绝对不能入籍。真是够无聊。”

诚子似乎没听说过这件事,发出爱娇的惊叫,问:“真的吗?”

“跑来破坏我们婚事的算命师,是我叔叔认识的人。至于是怎么认识的我不清楚,只是我立刻就想到他这么做的理由了。你知道,叔叔就是那种人嘛,只要我不结婚,将来要继承遗产的时候,他就有机会说嘴不是吗?说什么达夫不可靠,长年都在东京上班,老家的资产最好还是交给住在家乡的人比较安全。他就是想利用这种方式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才会在一旁插嘴,破坏我们的婚事。”

最后达夫对着诚子说明:“叔叔就是那种贪得无厌的人。”诚子似乎也心知肚明,点头表示同意。

这时敏子突然主动开口说:“我的祖母也是靠灵异能力帮人家算命。”

两个年轻人同时吃惊地望向敏子,一副刚才说错话的表情。不过敏子笑着说:“有的人觉得很准。但仔细再想想,是否真的被她说中,现在我们也搞不清楚了。总之我们家因为祖母的‘神谕’出了不少麻烦。”

有关萩谷家的内情和阿等的身世,滋子语带保留地只向诚子说明过敏子是单亲妈妈,由于和娘家断绝关系,阿等几乎毫无可能从母亲一系获知土井崎家的信息,不料敏子自己却说溜了嘴。

“那么你祖母……”

“已经过世了,活了一百岁。”

敏子的语气很柔和。这么想来滋子倒是从没听过她对萩谷千夜口出恶言。

“说不定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拥有神眼,可以看到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

“阿等不就是吗?”达夫满怀信心地表示,“他跟那些缠着我妈的江湖术士不一样,他是货真价实的。”

“谢谢。”敏子喜悦地低声道谢,“那是因为阿等还是个孩子。如果他长大了仍然具有那种能力,我不希望他成为那种会跑去跟别人说长道短的人。”

所有人都噤口不言,诚子静静地凝视着敏子。

敏子想了一下后继续说:“这跟一个人的心地有关系,而非讲道理与否的问题。因此,有时候也许是在救人,可是若居心不良的话,敢说出口的人就是赢家,被说的人就算嘴上说不相信,心里多少还是会在意的。像那样任意践踏别人的心,不就像穿着鞋走进别人家一样吗?”

达夫低着头,咬紧牙根回答:“嗯。”

敏子的目光落在桌面上,嘴角微微露出笑容说:“我现在就能感觉阿等在这附近。如果要说那就是一种灵异的话,也许是吧。但老实说我根本一点都不在乎。阿等就是阿等,他永远是我的小孩,只要我活着,他就活在我的心里。”

敏子猛然抬起头望向始终凝视着自己的诚子说:“你姐姐一定不会怨恨身为妹妹的你,相反,她现在应该很高兴才对,因为你想知道姐姐的过去。”

“是呀。”诚子回答。

敏子点头说:“人死之后都会成佛,你姐姐一定也成佛了,在天上守护着你。或许有些人会很生气地说,这是活着的人自以为是的想法,我却深信不疑,是阿等让我这么相信的。”

滋子睁大眼睛看着敏子的侧脸。

“你父母的痛苦,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懂的,也无法理解,对不起。”敏子低头致歉后说,“可是我想你父母之所以痛苦悲伤,不是因为被你姐姐怨恨,而是不得不杀害你姐姐的这项事实。那是真的很难过、很痛苦的责罚。你的父母不是不想认为你姐姐已经成佛,而是不能,恐怕他们今后也没有办法那么想吧。那真的是很痛苦的责罚,可是绝对不是你姐姐阴魂不散地在作祟。”

不知从何时起,诚子的眼眶中盈满泪水。

“那些告诉你婆婆要帮你作法除秽的人或许真的能看见灵异现象、真的会算命吧,可是我觉得他们根本不懂得别人的心情,假如他们真的稍微理解不管以什么形式失去血亲的人的内心,就不会说出那些话了。”

诚子终于忍不住掩面哭泣,并开始翻找放在腿边的手提包,大概是在找手帕吧,然而泪水模糊了视线,怎么也找不到。达夫赶紧从旁递上自己的手帕,诚子拿到后立刻盖在脸上。

“我也是一个让阿等怨恨毫不足惜的母亲,”泪眼潸潸的敏子继续说,“假如我多注意一点的话,阿等现在应该还活得好好的。那孩子只活了十二个年头就撒手人寰,完全是我的错,假如能代替的话,我愿意马上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他。可是阿等并不希望我那么做。”敏子斩钉截铁地说,“失去他后,那孩子应该仍希望我好好活下去吧。不是我教他那么想,而是那孩子天性就是那样,每一个小孩子都是上天所赐予的。”

“你姐姐也是。”敏子含着眼泪补充,“可是到了地上却发生许多事,就算是上天赐予的孩子也会被毁坏扭曲,真是悲哀。”

有好一阵子,前畑家的客厅充满了庄严肃穆的气氛。诚子擦拭眼泪,敏子吸着鼻子。

“嗯……”红着眼眶的达夫开口说,“谢谢你。”

敏子默默地微笑以对。没有人说话,现场又恢复了沉默,于是达夫又开口说:“我并不是诚子的先生。”

他抓着头,显得有些困惑。

“原则上我们离婚了,所以该算是她的前男友,不对,该说是前夫吧?可是我们又开始交往了,所以算是情侣?”

达夫好像遇到什么大问题无法解决似的看着诚子求救,诚子一手按着眼角不禁笑嗔道:“达夫你真是的。”

她伸手拍了达夫背部一下,达夫脸上浮现尴尬的笑容。逗得敏子也笑说:“所以你们的感情还是很好啰,真是令人羡慕。”

看着这三人彼此勉励的开朗笑容,滋子茫然地心想:人真是坚强!

还好昭二不在家,看到这种场面他那个爱哭鬼肯定也会跟着落泪,不过还真想让他看看这一幕。

“前畑小姐,”诚子打起精神抬起头来,将达夫拿在手上的大纸袋放在腿上说,“我做了你交代的功课。”

滋子曾经拜托她找出家里跟土井崎茜有关的东西,并就记忆所及写下有关土井崎茜的往事。

“这是我写的东西。”她拿出一本活页笔记本说,“还有,这是在租借的仓库中找到的可能和姐姐有关的东西。”

那是一个薄饼干盒,扁平的长方形,长约二十厘米,宽约三十厘米不到。盒子已经很旧了,表面的图案已经褪去,盒身周遭因为胶带的关系留下一圈污痕。

“就是这些,”诚子的语气显得很失望,“只有这么多了,其他找不到任何东西,就连一本相簿都没有。”

可能是火灾时被烧毁了,但也有可能是土井崎夫妇在搬离北千住的家时带走了。

“大概是不想让我看到吧。”诚子低声地解释,“火灾发生前,我记得有一个很少使用的衣柜,里头至少有一半空间收着姐姐的旧衬衫、毛衣。”

“可是衣服类的东西应该帮不上什么忙吧。”达夫说。

“说得也是……”

滋子调整好坐姿俯视着饼干盒,没有马上打开来看,手心微微冒汗。

“我和前畑小姐见过面后,跑去找了直美和胜男。”诚子说完后,对着滋子一笑。

“去之前很紧张,去了之后才发现根本没什么。直美很高兴,今井洗衣店的胜男还小小哭了一会儿。”

哎呀呀,三个人的角色不全都反过来了吗?滋子仿佛看见了那情景。

“我们聊了很多往事,也跟他们正式说明拜托前畑小姐调查姐姐的事了。”

“直美和胜男一定很惊讶吧?”

“胜男一开始不是很赞成,不过直美说如果这么做我的心情可以恢复平静那就去做吧。听到直美那么说,胜男才答应的。”

诚子笑着补充说:“他们两人从前就是这样,一搭一唱的。”

诚子还拜托他们就记忆所及,将那附近可能记得姐姐的人都告诉她。听说直美的父母和胜男的母亲也都答应帮忙。

果然诚子本人的意愿比什么都强、都有用。

“那些邻居的名字我都写下来了。去拜访这些人时,也请让我同行,我想那样会比较顺利。”

那真是求之不得。不过滋子也提醒她:“那就麻烦你了,但是必须要在你的心情不受影响的状况下。”

“没错没错。”达夫在一旁呼应。

诚子语气开朗地回答:“好啦好啦。我问了直美,她说我父母搬离北千住的家时,父亲自己开了一辆小卡车,应该是跟别人借来的吧,两个人自己把行李搬上车子。”

听说带走的东西不是很多,家具和电器几乎都留在原处(又是水渍又是烟灰的,恐怕也都不能用了),只拿走几个纸箱、用绳子捆在一起的鞋盒、自行车,和一个手提式防火保险箱。

残存的土井崎茜的遗物和相簿应该也包含在那些行李之中。

“防火保险箱里的东西,我大概知道有哪些,就是一些保单、那栋房子的租赁契约和印鉴等。先前我看母亲整理收拾过。”

也就是说是些跟土井崎茜没有关系的东西。

“我也曾经想要跟父母联络,我跟母亲要过手机号码,我想拜托他们,如果他们带走了什么,至少让我看一下。”

诚子的这番话让其他三人十分紧张。

“不过最后我还是没有这么做,实在太难了,而且搞不好会坏了事。”

“坏事?”达夫问。

“万一我父母知道我在调查姐姐的事,搞不好又会从现在住的地方逃走。这一次就肯定完全……”诚子低喃。

只见达夫一脸的失落,敏子也难过地皱起了眉头。

“所以前畑小姐,除非到了非得问我父母不可的地步,这张牌应该可以收着不用吧?”

滋子点头,再次对诚子的坚强赞叹不已。她可以将自己的感受和这个委托案切割,以客观的态度面对,就好像局外人一样。这样也好。滋子是调查员,诚子是助手,那委托人……对了,就是土井崎茜。

“好,我们打开来看看吧。”

达夫像个小孩似的用力吞了一下口水,萩谷敏子有些害怕地眼光低垂。

几乎整个生锈的饼干盒盖不是很好开。

打开后,里面却是令人失望的景象。

盒子里杂七杂八地放了许多东西,滋子一个一个拿出来检视。写过的记事簿、名片三张、削得很短的红色铅笔、没有用过的火柴盒十个——有折叠式的,也有纸盒式的,上面都印有商店的名称。一个小金属环,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零件,以及橡皮套。

“这是套在椅脚上用来防滑的。”敏子说。的确没错,而且有用过的痕迹。

便携式收音机的使用说明书,却不见收音机。大型书店年终致赠的小型行事历兼通讯簿。

“一九八九年。”滋子不禁念出声。

诚子点点头。

那一年的十二月八日,土井崎茜被杀害了。

滋子快速翻阅了一下,通讯簿上面写有几组电话号码,只有数字,没有人名。行事历的部分也写有几个凌乱的文字,字迹很潦草,不太容易辨读。

“方南町……四点。”滋子又念了出来。

“这是我母亲的字。”诚子说,“当时我舅舅,也就是母亲的弟弟住在那里。”

诚子说可能是写下来约好要去那里吧。

正好!滋子停下手,将自己的记事簿在桌上的空位摊开。

“接下来我要问的也许有些偏离主题,可以先请教你父母两边的亲戚关系吗?”

诚子的父亲土井崎元来自山梨县甲府市,至今老家仍在那里。

“我父亲是三兄弟中的老大,排行第二的叔叔在日本农业公会上班,职位应该做到很高吧。最小的叔叔则是在种葡萄,拥有自己的葡萄园。”

“亲戚间的来往很密切吗?”

诚子摇摇头回答:“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父亲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祖父娶了继室,所以……”

对土井崎元来说,那个家应该住得不是很自在吧。

“于是你父亲虽然身为长子,却跑到东京生活。”

“是的。我从来没去过父亲的老家。我有堂兄弟姐妹,但也从来没见过面。”

土井崎元在当地高中一毕业便来到东京,任职于总公司位于三田的造纸公司。入社时的职务是仓库管理,工作不久后取得资格,转为操作升降机的技师。

“仓库是在埼玉县的草加。一直到这件事爆发申请退休为止,父亲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工作。”

滋子想起今井洗衣店的人曾经说过:土井崎先生虽然是上班族,但从事的却是用不着穿西装的工作。

“大约是三年前吧,父亲的爸爸,也就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祖父过世了。难得老家还记得通知父亲,结果只父亲一个人去参加丧礼。”

“你母亲没有一起去吗?”

“是的。她说要一起去……事实上我也……”

可是土井崎元拒绝了妻子和女儿的请求。

他说去也只是徒增不愉快而已,算了吧,别去。

“既然拥有葡萄园,老家应该有一些土地吧?继承的问题怎么处理呢?”

诚子看着达夫说:“父亲没有详细说明,只说继承的事跟他没有关系,因为他早已经离家了……”

祖父葬礼后半个月,诚子曾见过一位自称是甲府土井崎家代理人的律师来到家里,父亲在对方取出的文件上签名盖章。

“可能是放弃继承的协议吧?还是遗产分割协议呢?”滋子问。

诚子不停地点头说:“没错,就是协议书,父亲当时说了。”

父亲说,没办法呀,山林和土地如果分割了,他们就没办法过日子了。

感觉父亲的心情并没有受到影响。

“岳父和岳母本来就不是欲望很重的人嘛。”达夫盘着手臂,认同地低喃。

“原来如此。他们对于金钱看得很开啰?”滋子问。

达夫的神情显得有些困扰,摸着脖子回答:“我父母……哎呀,你们也知道的嘛,有钱人总是比较令人讨厌吧,我这么说,前畑小姐可能不明白,总之有钱人的所作所为很讨人厌,就各种层面而言……”

当时达夫的父母对婚事面露难色,就算不明说,土井崎夫妇似乎也感受到了,有一次他们对达夫这么说:“不是说诚子嫁到你们家,就代表我们贪图井上家的财产,我们绝对没有那种想法。请千万让你的父母明白。”

“我实在觉得很没有面子。”

敏子对诚子说:“你父母很想成全你和达夫的婚事呀。”

诚子微微睁大眼睛,小声回答一句“是的”。

“真是一对好父母。”

诚子又回答一声“是的”,声音更小了。

“啊!不过……”诚子似乎想排除心中的骚动,大声说道,“律师回去后,大约过了两个月吧,有一笔钱汇来了,一百万元。我母亲很高兴地拿存折给我看。她说:‘这是诚子的祖父留给我们的钱。’还说要给我结婚用。”

是往生者的存款或是一部分的保险金吧?看来土井崎元也不是完全没有获得遗产。

“难得有这么一笔钱,我还劝他们两人不如安排一趟温泉旅行,结果他们还是哪里都没有去。”

实际上那笔钱也的确在诚子和达夫结婚时用掉了。

“你父亲和老家的来往就只有那么一次吗?捡骨和周年忌的时候呢?”

“他们都没有通知,父亲只参加了丧礼,但是每年还跟叔叔们有贺年卡往来。对了,”诚子点头说,“那些贺年卡也找不到了。我母亲做事很仔细,总是将最近三年的贺年卡都装在一个盒子里,大概是被火烧掉了吧。”

那么土井崎向子的亲戚关系呢?

“母亲生于东京,娘家在大崎。”

向子是长女,有一个小她三岁的弟弟。

“母亲的父母是开杂货店的。家和店面都很小,只靠夫妻两人就可以打理生意。”

诚子倒是去过好几次外祖父母的家。

“不过没有和姐姐一起去的记忆,总是我和母亲两人一起去,父亲也很少出入外祖父母家。”

诚子说外祖父母也经常来他们在北千住的家玩。

“我有印象的是五岁以后的事吧?记忆很模糊……开始有清楚的记忆是在上小学后两三年,当时姐姐已经十四五岁,而且那个时候……”

外祖父母因为开店的关系,只能利用周末假日来访。

“他们来的时候,姐姐很少在家里,外祖母常常很不高兴地说,小茜又跑出去玩了吗?”

搞得气氛很不好。

“一舅……啊,我都是那么叫他的。”诚子微微一笑说,“舅舅叫做木村一哉。他和我母亲不一样,是大学毕业。虽是东京人,不知道为什么却到地方银行服务,有时在东京分行,有时在神奈川,经常调职。大约是一九九七年吧,总算回到总行所在的静冈,算是高升。”

之后舅舅就算有变动,也都是在静冈县,安定了许多。

“因此他在那里盖了自己的房子,还把外祖父母接过去住。”

大崎的老家和土地当时便卖掉了。

“舅舅常笑说可惜了,假如是在经济景气的时候卖出,价钱至少有五倍。”

其实在一九八八年到一九九〇年之间,向子位于大崎的娘家的房屋和土地常有人前来问津,只是她的父母就是不肯答应。

“虽然只是小小商业街的一员,但是很早以前就住在一起的左邻右舍们很团结,彼此呼吁共同抵制炒地皮的建商,坚持不肯卖出。”

“哦……”达夫低吟说,“只是这样的结果是好还是坏呢,很难说呀。”

“当然是好。”诚子说,“就算拿到一大笔钱,失去了店面,外祖父和外祖母也就失去了生活的意义。”

滋子问:“他们搬到静冈和儿子一起住,你母亲没有反对吗?”

“没有,她甚至还觉得很高兴。”

“卖掉土地的钱……”

“母亲好像也拿到了一点,但我想金额不多,应该多半拿去帮舅舅盖房子了吧。”

达夫将头偏向滋子的方向说:“看吧,他们真的对金钱很不执著。”

“说得也是。”

“毕竟舅舅把外祖父和外祖母接过去奉养了嘛,而且那个时候外祖母浑身都是毛病,经常上医院,外祖父也是……那个病名该怎么说呢,是痴呆症吗?”

“嗯,没错。”

“所以舅妈照顾他们很辛苦。外祖父母搬到静冈不到一年,医生就宣布无法在家看护,他们被送进专门的赡养院,而且还花了不少钱。”

木村夫妇没有小孩,所以诚子没有表兄弟姐妹。

“外祖母去年夏天因胆囊癌过世了。外祖父痴呆的问题也更加严重,听说现在连一舅都认不得了。那还算好,”诚子幽幽地说,“至少外祖父和外祖母并不知道我父母和姐姐的事。”

敏子默默地在一旁缓缓点了一下头。

“和舅舅他们夫妻俩,从今年四月以后有联络吗?”

这个问题很敏感,滋子故意问得轻松自然。

“事情爆发后,舅舅舅妈也很担心,还来看过我,我们现在也常电话联络。我父母从警局回家后,好像去静冈找过他们一次。”

“原来如此……”

“可是我已经下定决心绝对不去依赖舅舅他们。”诚子的语气坚决强烈,“一旦被人知道我们和舅舅家的亲戚关系,舅舅的处境会变得很艰难,那就太对不起他了,毕竟银行是很保守的行业。”

木村太太,也就是诚子的舅妈,听说是教花道的老师。

“他们搬过去后舅妈在当地开了插花教室,有很多学生。万一有了不好的风声,也会造成舅妈的困扰,那是绝对不可以的,绝对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

诚子不只是随意说说而已,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瘦弱的肩膀也用力挺起,仿佛已决定承受看不见的重担似的。

“你舅舅他们完全不知道你姐姐的事吗?”

诚子直视滋子的眼睛回答:“是的。”

“他们始终以为你姐姐离家出走后没有回来吗?”

“没错,所以消息爆开时他们简直吓坏了。”

滋子点点头。就算诚子说的不是事实,但毕竟他们在一九九七年就搬到静冈住,并没有和阿等接触的机会,因此木村夫妇可以不列入考虑。

“这是舅舅亲口跟我说的。”诚子环视着三个人的脸,“一如刚才达夫说过的,我的父母对于金钱看得很开,就身为女儿的我看来,也确实那么认为。不只是金钱,对于这世界上任何快乐的、大家所感兴趣的、令人流露出欲望的事,他们几乎都显得漠不关心。”

一哉舅舅曾经对诚子说:“他们该不会是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希求向往那种快乐和欲望吧?”

“就连外祖父外祖母卖掉大崎的土地时,舅舅夫妇跑来找母亲商量,母亲几乎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一副全权交给你们处理、你们怎么做都好的态度,让舅舅十分讶异。为什么那么不加思考就答应了呢?姐姐真的没有意见吗?舅舅还很不安地再三确认。”

舅舅认为那是因为诚子父母的心中隐藏着小茜的重大秘密所致,虽然一直藏在心里,却也不敢认定就能永远瞒住世人,他们其实已经做好随时被发现的心理准备,到时候就无法照顾父母,也承担不起任何责任,所以才会表示都交给你们处理,这就是他们的心态吧。

“舅舅还说既然是那种想法……”说到这里,诚子有些语塞,“为什么不早点把诚子送给我当养女?是因为那么做的话就会被问及原因,而他们想不出来有什么好的理由吧?”

还说最可怜的人是诚子。

“舅妈当时也很生气地说,虽然发生火灾,也不见得尸体就会被发现,既然要隐瞒就继续隐瞒下去,总有办法可想。事到如今才自首,不难想象恐怕会害得诚子踏上离婚之途,应该说什么都要继续隐瞒下去。”

舅妈的生气不是没有道理,滋子心中也一直有着同样的疑问:为什么那天晚上土井崎夫妇自首呢?

“那是因为时效……已经过了,已经可以放下心头重担的关系吧……”达夫说完这话后,一脸的沉重。

“可是又不是只有法律的问题。”在一旁的诚子也垂头丧气。

“他们心中……应该没有时效的问题吧?”敏子喃喃自语般开口道,滋子三人都看着她。“诚子的父母应该毫不在意时效吧?我也许不该乱发表意见,总之我就是这么觉得。”

滋子深深叹了一口气,在沉郁的气氛中抬起头来。

“后来你舅舅夫妇跟你父母有联络吗?”

诚子摇摇头说:“现在应该没有了。”

还是害怕造成对方的困扰吧?

“可是我还是这么认为,岳父和岳母实在没有必要从诚子身边逃走。”

“如果处于相同的立场,你会跟诚子见面吗?”

达夫表情僵硬。

“你这么说……我就不好回答了。”

“算了,达夫。”诚子轻轻拍着他的手臂。

“你舅舅他们来过北千住的家吗?”

“偶尔会,像是中元节和新年的时候,但是没有留下来住过。因为舅舅工作很忙,舅妈还要教插花。”

而且木村夫妻经常搬家也是原因之一。

“你父亲请过公司同事、晚辈到家里玩吗?”

“没有,”诚子立刻回答,“我们家从来就没有客人来过。就连保险公司的业务员,母亲也不让他们进屋里,有事都在门口解决。”

光听这些事,感觉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但诚子却是一字一句咬着牙说出。

“父母从来不会让家里空着,也不让别人来家里,理由可想而知。”

“唯一的例外就是我吧。”达夫手指着自己说,“前畑小姐不是问过诚子,达夫是否注意到什么异常之处吗?关于这一点我们讨论过了。”

他并拢了脚坐好。

“第一次正式去见土井崎先生的时候……”他对着诚子点了一下头说,“也就是诚子向父母介绍说‘爸爸妈妈,这是我现在交往的对象,他姓井上,请多指教’的场面。”

达夫就像演戏般比手画脚叙述当时的情景。

“我很紧张地出门,毕竟跟以前只是送诚子回到家门口就说拜拜不一样。”

他又是“达夫”又是“我”地根据说话内容改变自称,语气像个少年,甚至很孩子气,而且边说眼睛边不停转动,简直就像个淘气的小鬼。

正想接下来他会说些什么,他却用同样淘气的表情看着滋子发问:“对了,前畑小姐,你们那个时候是什么样呢?”

“什么什么样?”

“就是第一次带着未来的先生到娘家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滋子有种被乘虚而入的感觉,不经意地转头看了一下敏子。敏子一脸微笑地看着她。

“嗯……一样也是觉得很正式吧。我先生他一身西装的打扮……”

“通常会一起吃饭吧?”

应该是吧,滋子心想。

“当时前畑小姐的母亲做了什么好菜呢?”

滋子试着回想。一开始先是父亲大喊拿啤酒出来,然后母亲……

“好像是叫了外卖的寿司吧。”

“哦,寿司吗?”达夫显得很兴奋。

“因为我母亲不太会做菜,只要有客人来总是叫寿司。”

达夫搔抓鼻头说:“不过常见的情况是岳母会做一桌子的菜招待女婿吧?”

敏子在一旁猛点头说:“我妹妹那会儿就是这个样子。”

“没错吧?”达夫乘胜追击。

“我大学时代一起踢足球的朋友中,有一个是名古屋人。一提到名古屋,大家当然会想到炸虾。”

“是这样吗?”敏子认真地反问。

“那是当地名产呀。结果那家伙的女朋友第一次去他家玩时,他老妈准备大展身手来炸虾,我朋友笑了,跟他妈说炸虾对东京的女孩子而言一点都不稀奇,还是做点更精致特别的菜色吧,不料他老妈却说这样就够了,就是要让她尝尝我们家的炸虾的味道。”

“达夫,你的前言太长了。”诚子拍拍他的肩膀制止。

“别急,说话本来就要有先后顺序嘛。”他反驳说,“我的意思是说,这种场合当然就是家常菜该上场的时候。所谓‘我们家的味道’不是吗?”

这实在太好笑了,滋子和敏子都忍不住笑出声。“是,你说得对。”

“可是土井崎家不一样。”达夫恢复一脸的正经,“我去拜访的时候,他们夫妇就像是早站在玄关等待似的立刻应门,同时说那我们出发吧。”

“出发?”

“是呀,说是已经在附近的鳗鱼饭专卖店订好了座位。”

换句话说,初次见面的地点安排在外面的餐厅。

“东西很好吃,事后打听才知道是当地的名店,可是感觉很奇怪吧?我也跟诚子说了,我只是上门露个脸、打声招呼,请求今后让我们正式交往,却仿佛一下子就进入到下聘的阶段。”

“露个脸”的说法实在不太准确,但滋子能够理解他的意思。

结果那一天达夫始终没有进入土井崎家,在鳗鱼饭专卖店就和土井崎夫妇道别了。

“我也跟我父母谈过,请他们下一次放轻松点。父亲什么都没说,不过母亲就跟前畑小姐说的一样,笑着辩解说:‘因为我不会做菜嘛,拿不出像样的菜,而且家里又很脏乱。’”

距离下一次达夫来访,中间隔了一个月。

“在那期间,母亲一有空就整理家里。我白天要上班,并没有亲眼看见母亲打扫,但是一回到家就会注意到,家具摆放的位置变了,柜子里面收拾得整齐多了。”

当时也只是想,大概是不想让达夫来时感觉很脏乱吧。

“然而现在回想,母亲应该将某些东西给处理掉了吧。或许当时处理掉的东西也包含姐姐的遗物。”

诚子用力强调“遗物”二字。

达夫接着说:“我第二次去的时候,虽然让我进到他们家,但一开始的气氛还是很僵。直到岳父听说我棋下得不好却很喜欢下,突然一喜,才卸下心防。”

从此达夫就经常到土井崎家玩。

“你父亲喜欢下棋吗?”滋子问诚子。

“是的。好像每天在工厂都会利用午休时间下。”

“可是他难道没有感情比较好的棋友会来家里跟他下棋吗?”

“没有,而且父亲也几乎从不出门。”

“我听说你父亲和今井胜男的父亲会在居酒屋一起喝酒。他们不会聊些下棋的事吗?”

“应该不会吧。”诚子回答,“说是一起喝酒,其实也没有那么亲近。本来我父亲就很难得上居酒屋,顶多一个月才两次。”

“下班后会跟谁一起去喝酒吗?”

“从来都没有过。”

他是那种除了迎新送旧、忘年会等活动外,通常一下班就直接回家的人。

“甚至直美她妈妈看到我父亲下班准时回家,还开玩笑说简直就像对过时一样。”

假日时,土井崎元总是将报纸的日本象棋版面和日本象棋杂志在身边摊开,一个人对着棋盘自娱。

“所以说有了下棋的对象,他一定很高兴。”敏子说。

达夫立刻嘿嘿嘿地笑说:“我岳父的棋艺很厉害,我想少说也有业余初段的功力吧。我老是输给他。”

“所以才更有意思呀。”

常常达夫到土井崎家玩,一进门却发现向子和诚子出门买东西,只留下土井崎元一人在家。

“我心里当然就急了,想说该不会诚子忘了跟我有约吧?可是岳父却很热情地说诚子只是去附近超市,马上就回来,我们先下一局棋吧。”

接着没多久向子和诚子就回家了,偶尔会有这种状况。

“怎么又在下棋?我有时也会觉得很不高兴,父亲简直是一个人霸占了达夫。”

“后来……”达夫重新面对着滋子说,“正式下聘后不久,还是之前呢,总之我跟土井崎家已经很熟了。”

那一天向子因为区公所的活动外出,家里只有土井崎元和诚子在。土井崎元立刻和达夫开盘对弈。

“我当时正在忙着做蛋糕。”

捉对厮杀之际,土井崎元的香烟抽光了,于是站起来说,我出去买个烟就回来。

“我说要去帮他买,岳父却说不用了,我自己去。达夫你留下来长考吧。你知道什么是长考吗?”

“那个不重要啦,达夫。”

土井崎元穿上拖鞋出门,过了不久诚子大呼小叫地过来。

“香草精用完了。”

她也赶紧出门,只剩下达夫一个人看家。

“这时岳母从外面回来了。”

达夫打招呼说:“回来啦,我又来打扰了。”

“她一听到我说岳父和诚子出去买东西……”

向子的脸色突然大变。

“达夫,你一个人看家吗?只有你一个人吗?你一直都在这里吗?都做了些什么事?简直就像在逼问我一样。我坐在棋盘前,上面排满了棋子。由于岳母直逼向前,不知道是上衣的衣摆还是裙子碰到棋子,把棋子给扫落在地上。”

吓了一跳的达夫连忙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向子看到他狼狈仓皇的样子,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试图装出笑脸想缓和气氛。

“岳母不停地道歉,说了些诚子怎么这么冒失,随便丢下客人跑出去之类的话。可是我却注意到当时她的手抖个不停。”

这一段小插曲,达夫当时并没有跟诚子说过,因为实在难以启齿。倒是婚后他们要招待朋友来新居玩,诚子提到自己的父母很不喜欢外人来家里,达夫才头一次说出:“这么说起来,以前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

“是我太厚脸皮了吗?是不是岳母不喜欢婚前我一个人留在诚子娘家呢?”达夫很老实地询问诚子。

诚子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后,对滋子说:“有关姐姐离家出走音讯全无的事,我和达夫刚开始交往没多久就跟他说了,不过这个话题当时也就结束了。”

“嗯,有关姐姐的事……我总觉得好像是个禁忌的话题。”达夫说。

不能碰、不能问、不能谈论,说了也没用。

滋子心中浮现“失踪者”存在于这个家中的景象。

“于是那个时候我重新提起姐姐的事,以我的方式加以解释。我说我的父母相信总有一天姐姐会突然回家,所以他们不能让家里空着没人。达夫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母亲会有那种态度,是担心万一姐姐回家,若不敢出声而偷偷地探头探脑,却看见不认识的人在家,心想原来爸爸妈妈已经搬家了,又悄悄地离去,岂不是很糟糕。”

达夫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抬高下巴,半眯着眼睛。

“我听了也觉得很有道理。心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还深深感到岳父岳母真是用心良苦。”说完后叹了一口气,“然而事到如今……才知道竟是……”

就算只留下达夫一个人看家,女儿的尸体被发现的可能性还是几近于零,其实不需要戒心那么重,反而是做出了那种激动的反应更令人起疑。

偏偏人的身体就是会自然起反应。充满罪恶感的人,就算没有人追捕还是会拼命想要逃跑。

既然是诚子的男朋友,就该让他进家门,但是他们一开始连这个也做不到。当土井崎元发现和达夫之间有着下棋的共同兴趣时,不知道有多高兴、多安心呀,彼此也因而得以共处。通过和达夫两人热情地围着棋盘、聊日本象棋,土井崎元找到了和未来女婿之间的距离定位,照这样下去就没问题……

但是另一方面……滋子不禁又想,土井崎元只是很单纯地高兴吗?他们夫妻俩联手隐瞒了杀死女儿的秘密,将女儿的尸体埋在脚下,从不让外人来家里,也不跟邻居亲密往来,没有亲戚朋友,过着放弃人际关系往来的人生。

这时达夫出现了。一个诚恳温和的好青年,不仅以诚子为重,凡事也会为土井崎夫妇着想,尤其是他也喜欢下棋。

土井崎元甚至不顾女儿埋怨,也要邀请达夫“再来一盘!再下一局!”可见得达夫或许是投射在他过去孤独人生中的一线曙光吧?同时,对看着丈夫的笑脸听着两人愉快对话的向子而言,也是一种救赎吧?

只是……

以前滋子就曾被一起合作过的编辑提醒过,身为一个以事实为本的文字报道工作者,你的想象力太过丰富。其他写作朋友也曾提出过类似的指摘。

那种旺盛的想象力此刻正在滋子的脑海中描绘出一幕景象。

一个人坐在土井崎家棋盘前长考的达夫,他可能会抓乱自己的头发,说不定还自言自语。也可能绕到棋盘对面研究土井崎元的棋局,嘴里说着:“果然还是诚子的爸爸比较厉害。”

而有一双眼睛正在观察达夫。

不知在何时壁柜的门悄悄地开了,打开约一个手掌的宽度。壁橱里面一片黑暗,黑暗中浮现出一张苍白的少女的脸,光滑的膝盖靠在一起。少女身穿初中制服,胸前打着松垮的蝴蝶结。她的头发染成红褐色,五官端正,目光却很黯淡。

少女在观察着达夫,始终盯着达夫的背影。达夫完全没察觉有人在看着他,更不知道少女为什么会坐在那里,因为他想都没有想过。

少女开口叫他。

“喂!你是谁?是诚子的男朋友吗?”

然后幽幽地从壁橱里出来。

这不就是会让土井崎向子激动害怕到忘了基本礼数的恐怖情景吗?这是根本不可能也不应该发生的事,但对土井崎夫妇来说却是有可能的,因为他们一直都跟土井崎茜的尸体住在一起。

“我是土井崎茜,住在这里。”

声音甜腻诱人。

“我一直都死在这个家里面。”

“前畑小姐?”

滋子听见呼唤,好不容易才回过神。其他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

“啊,对不起,我想事情想出神了。”

滋子差点冒出冷汗,赶紧起身说:“我去泡壶茶来。”

假如留意的话,会发现滋子将茶壶装满冷水时手正在发抖,一如被土井崎向子传染了一样。

“仔细想想,我连诚子娘家是怎么样的隔间都不清楚,”达夫对敏子说,“每次去都被带到起居室,也就是一家人一起吃饭、看电视的地方,另外就是厕所,顶多还有诚子的房间。”

说得也是,诚子在一旁点头。

“可是我去岳父岳母家玩,总不能老是和诚子两人关在房间里,因此多半是待在起居室里,他们也没让我进过其他房间。”

“一般人不都是这样子吗?”敏子沉稳地笑说,“有些人跟父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老是跟男女朋友窝在自己的房间里,我反而觉得那才不像话呢。”

“你说得没错。”达夫仍极力主张,“可是现在的小鬼却都习以为常,甚至还有人实行房间内同居呢。”

诚子若无其事地起身来到厨房内滋子的身边,轻轻地跟她说:“姐姐是被埋在起居室后面的和室,也就是我父母寝室的地板下面。”

不是起居室。

滋子看着诚子,诚子以安慰的眼神对着她微笑。看来诚子似乎已经察觉到滋子刚才失态的原因。或者她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情吧?

“诚子,在事情爆发之前,你曾梦见过姐姐吗?”

“没有。”诚子摇摇头,突然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你是问姐姐有没有托梦给我的话,那也没有。”

“那最近呢?”

“有过两次吧。”

梦中出现一个很像姐姐的少女,穿着制服。不是站得很远就是背对着自己,始终看不见她的长相。

“我其实不记得姐姐长什么样子。今井洗衣店的老板娘和直美她妈妈都说我和姐姐长得不太像。”

接着她的眼神又变得很淘气。

“好像出现过哟。”诚子说。

“出现?”

“姐姐的鬼魂,在空地上。听说附近有人看见过,是直美告诉我的。”

直美还很气愤地说简直是鬼扯。

“知道那里埋过尸体才说鬼魂出现,那根本就不可能是真的嘛。”诚子嘟着嘴说完后,拿起装有茶杯的托盘回到客厅桌前。

喝过茶暂停一下后,滋子再次检查饼干盒里的东西。

又翻出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几个装有布料和纽扣的塑料袋,根据布料的花色判断,应该都是女装。没有经过护士处理的挂号卡,“橘耳鼻喉科”诊所,姓名栏上写着“土井崎茜”的名字。登记日期是一九八六年七月一日(应该是初诊),已经相当破旧了。

“橘医生是我们家常去看病的医生。因为我很容易罹患过敏性鼻窦炎,从小学起就一直在那里看病。”

一九八六年的话,土井崎茜十二岁、诚子六岁。

“你姐姐也有鼻窦炎吗?”

“我好像有些印象……”诚子微侧着头,“大概是中耳炎,好像很痛,还发烧躺在床上休息。”

“原来如此,这个橘医生……”

“现在也还在开业看病。”

既然这样,也可以试着和他聊一下。

一组三个的墙壁挂钩,用了两个,只剩下一个挂钩黏在贴纸上。两节三号电池、用了一半的黑色绝缘胶带。购买JR对号座的申购单、邮局划拨单,都是空白的,纸张都泛黄了。金属制的旧顶针、圆珠笔帽。小袋的化妆品试用装,使用期限是“1985.05.31”。两张报纸家庭版的食谱剪报,都很旧了,没有标上日期,菜名是“热炒五彩蔬菜”、“豆腐汉堡”。

“用豆腐增加黏性的汉堡,我母亲倒是常做。”

“诚子也会做,跟岳母学的。很好吃哟。”达夫一脸得意地说。

“你母亲常会参考这种食谱吗?”

诚子苦笑说:“她做事没什么定性,而且真的很不会做菜,常常会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力图振作而突然去买本书回来,或是热心收集报纸上的食谱,可惜热度很快就会冷却,唯一成为我们家家常料理的就只有这道豆腐汉堡吧。”

一沓宽三厘米、长二十厘米的细长打印纸条,一角用订书钉固定着,滋子数了一下,共有六张。现在已经很少看到这么简单的形式了,上面只印着片假名和数字。

“DOIZAKI KOKO(土井崎向子)。”滋子出声念道,“这应该是薪水单吧?”

“我也认为应该是。我母亲在许多地方打过工,这应该是其中几家店给的薪水单吧。”

仔细辨认上面已经模糊褪色的细小数字,发现时间从一九八五年三月起到同年八月为止,每个月的薪水都在六万元上下。

“回到前面说的,”诚子说,“父亲其实反对母亲出去工作,母亲自己也不是那么喜欢,她不想家里空着没有人在。”

也尽量减少出门次数。

“可是家里经济一旦吃紧,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她还是得出去工作,但是她从来不在一个地方服务太久,从没有在一家店做过一年以上。”

上班后,只要家庭经济获得改善便辞职,家计有困难了便又出去打工。这种工作态度,雇用她的老板自然不会有好脸色,因此才会每次都找不同的差事。

不过土井崎向子不在意,总之她就是不想让家里空着。

滋子的想象力又开始作怪了。土井崎夫妇不想只留诚子和小茜两个人在家,绝对不允许放学后一个人在家的诚子遇到小茜的鬼魂出现。

小茜的鬼魂会悄悄地从地板下窜出来。

其他还有一些商品标签、没有被收回的特急车票(热海到东京)和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新型烤箱广告。最后一个是……

“校徽?”

一枚装在小袋子里的徽章。旧旧的袋子显得白浊,里面的徽章则跟新的没有两样。这枚直径一厘米半的深蓝色圆形徽章,在两道金色外环的内侧有着设计成圆形字体的“千住南”。

“区立千住南中学。”诚子说,“姐姐就读的学校,也是我的母校。不过这是姐姐的,我的校徽自己收着。”

一九七四年出生的土井崎茜上中学是在一九八七年的四月。既然这徽章看起来还很新,应该是入学时发的吧?

“你姐姐上学的时候都不别上徽章?”

难道一直都像这样子收着吗?

“我们都会别,因为校规有规定。”

“我想也是……”

“可是姐姐一向品行不好,”诚子缩了一下脖子,“可能故意反抗而不肯别吧。”

“一开始就那样吗?才刚入学呢。应该还不至于吧?”滋子将徽章放在手掌心上思考。

“总之得去学校问问看。当时的班主任老师应该已经不在了吧?假如诚子能够同行,应该会比我一个人硬闯要容易得多。”

饼干盒到此完全清空了。滋子将盒子拿到垃圾桶前,拍了几下盒底,让里面的灰尘掉进垃圾桶里。

“这里面的东西大概都是一九八五年到一九八九年的。”

名片和火柴盒则不在此限。

“这些名片……”敏子摊开三张名片说,“一个好像是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吧,这一张则是燃气公司营业所的人。”

至于第三张——

“上面印着加藤纸业有限公司总经理加藤宣夫,感觉跟前面两张的类型很不一样,老师你觉得呢?”

敏子说得没错。前面两张可能是业务员到土井崎家推销产品时留下的,或是土井崎夫妇有事找燃气公司的人来而拿到的,总之拿到名片的方式不难想象,但是加藤纸业加藤宣夫这张就不尽相同了。

“会是你父亲工作中认识的人吗?”敏子问诚子。诚子微侧着头思索。

“假如是的话,就不应该放在这种饼干盒里了吧……”

“哦,说得也有道理。”

加藤纸业的地址是在荒川区的宫地町。翻开东京二十三区地图一看,离北千住不远,但也不是敦亲睦邻的范围。

“看来也有拜访这里的必要。”

首先得将这些东西列个清单才行。

“老师,像这种铁盒、罐子之类的东西,我们家也有。”

什么意思?滋子看着敏子。

“像这些用过的,可能已经没用了可是舍不得马上丢掉的东西,总会先收在盒子里,这些东西多半属于这一类吧?”

听她这么一说,倒也没错,所以才会显得杂七杂八。

“就拿她的挂号卡来说吧,在治疗中耳炎期间是必要的,但治好以后就没有用了,感觉之后也都没有再用,一直收在这里面。我也有过类似的情形,比方说在朋友介绍的推拿诊所办的挂号卡。”

后来因为身体无法适应,敏子就没有再去。

“可是一下子又舍不得丢掉,总是心想万一下次要去还用得上。”

“是呀,我能理解。”

前畑家装杂物用的不是饼干盒或铁罐,而是电视柜旁边的小抽屉。昭二和滋子每次找东西,只要原本放置的地方找不到就会跑去翻那个抽屉。他们常常把东西暂时先放在那里,之后就忘了物归原处。

“是呀,尤其是新衣服所附的备用纽扣和布料常常会被如此对待。”达夫也点头说,“总是先拿下来放着,通常是用不到的,但到了有需要的时候,偏偏想不起来当初收在哪里了。”

日常生活中常会攒着那一类小东西。

“将同一公司的薪水单整沓一起收放着,感觉也很理所当然。”

尽管没有用了,却不会马上丢掉。

听了达夫说的这一番话,诚子却困惑地皱起了眉头,虽然只是轻轻皱了一下,神情却显得不以为然。

“那为什么里面会有姐姐的校徽呢?”

“这个嘛……”达夫语塞无法回答。

诚子仍穷追猛打:“校徽难道不重要吗?不管姐姐别不别,至少我母亲对于小孩子上学要用的东西绝对不会不爱惜。我的校徽也是我母亲帮我收好,现在才能留在手上呀。还有,高中的校徽也是。结婚的时候,母亲将所有值得纪念的东西一并交给了我。”

“这么说来,的确是很奇怪,这倒是一个疑点。”

滋子来回看着两人的脸,笑着打圆场:“要一口气做出结论是不可能的,我们一件一件慢慢调查吧。”

前畑滋子小姐:

我答应你要写出关于姐姐的记忆及一些事项,可是一旦动笔才发现不是那么容易。因为那些记忆都是片段式的,拾起一段一段的回忆,感觉有些不是想到中途就觉得毫无意义,或者就是漫无边际不知如何说起。

我重写过好几次,最后还是决定写信,用这种方式表达比较合适。

首先我要对你答应接受我的委托表示感谢。

当时我说“我想知道姐姐的事”、“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两者之中,后一希望至今仍然不变。说不定众人会说:“发生了什么事?不就是你姐姐品行不良无法管教,你父母受不了了才杀了她吗?事实就是这样,何不乖乖接受呢?”

也许众人会这样笑我,认为我很傻吧。假如事情不是发生在我身上,大概我也会持同样的想法。可是对于现在的我,那却是一个结。

社会上有很多让父母伤透脑筋的小孩,有些闯下大祸,甚至闹上报纸的也难以尽数。

事实上我公司里的前辈、同事们也有人为兄弟姐妹的事烦恼着。

“我哥哥不去找事情做,整天窝在家里。”

“我妹妹大概有购物躁郁症吧,花钱实在很浪费。”

虽然只是小小抱怨的口吻,并非严重到找人诉说寻求商量的程度,但仔细想想,尽管程度有别,身为家人一样都很辛苦。

可是对于那些令人“大伤脑筋”的小孩、兄弟姐妹,大多数人都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共处。或许有些人最后会忍不住而起了冲突,甚至从此一刀两断,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做到这种地步。

我想知道的是,明明只要我父母愿意的话应该也还能继续忍耐,为什么他们会在那一刻跨越了那条人伦禁忌的底线呢?

姐姐当时十五岁,正处于身心还在成长、不断变化的年纪。就算当时是不良少女,也许过几年性情就会稳定了。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为什么无法等到那个时候呢?这一点我始终想不通。因为想不通,不管如何想象,看到的也只是一片黑暗。

身为女儿的我若说出以下的话,旁人或许会觉得有所偏袒,不过我父母确实都是很能忍耐的人,两人都很刻苦耐劳,无法忍受随便马虎、不守规矩的事。

父亲除了固定假日外从不请假,母亲就算感冒发烧也会先打扫完家里才肯躺下休息。我读小学、中学的时候,来家里玩的朋友都会很惊讶地说,你们家外面看起来很老旧,进到屋里却很干净。从生活的各个层面看来,他们都属于自律甚严的父母。

当然也许有人认为,那是因为有杀死女儿这么大的秘密,他们不得不那么做。可是在有那个秘密之前,我的父母就是个性老实、生活简朴的人,与其对别人有所强求或是恶言相向,他们宁可选择自己默默忍受。

这样的父母为什么会无法忍受姐姐呢?除了他们对警方透露的理由外,我觉得另有隐情,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或许这是我个人毫无根据的妄想,但我就是会这么想,所以才会希望重新仔细调查整起事件。

可是另外一个希望,也就是我想多知道姐姐的事。我后来想了很多,发现对我而言那个希望并不是那么真切。事到如今才这么说,真对不起。

因为我发现,姐姐的事我其实还记得挺清楚。

前畑小姐,我不喜欢我姐姐。说得更清楚点,我其实很怕我姐姐。

六岁的年龄差距,说来很微妙。看似差不多,既有可以同被归为“少女”的时期,也有分别为“婴儿”和“小孩”相去甚远的时期。因此我对姐姐的记忆有深有浅,但缺乏连续性。

只是首先要说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姐姐常常说话很大声。

姐姐多半不是在生气就是在抱怨什么事情。但也不止于此,她有时也会高兴地大笑,这种时候她的声音也很大。作为女生,或许应该说声音很尖锐。

按照老师的说法,就是“感情起伏激烈,情绪不稳定”吧。实际上姐姐(大概)初中一年级时,老师在家庭联络簿上写过类似的评语,母亲曾为此很烦恼。

我上了初中第一次拿家庭联络簿回家时,曾经问过母亲“姐姐初中时成绩如何”,我对此感到好奇。当时姐姐已经“离家出走”了,尽管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已经感受不到她的阴影,可是既然有姐姐的存在,那种想要跟姐姐比谁比较乖的想法,在我那个年纪已经开始产生了。

母亲说“小茜的功课完全不行”,还告诉我“她总是很吵闹,还被老师说过情绪不稳定”。我还记得母亲最后一脸困惑地笑着说“这么难的词,你大概听不懂吧”。

父母从不会主动提起姐姐,可是只要我想知道、问起姐姐时,他们也不会逃避,而是尽可能简单地回答我。

比方说像这样——

“姐姐现在人在哪里呢?”

“小茜喜欢热闹,应该是在东京市区吧。”

“她已经工作了吗?不知道在做什么。”

“妈认为可能是在做美发师吧,小茜说过她想成为美发师。”

“为什么姐姐从不写信或打个电话回家呢?难道已经忘了这个家吗?”

“大概是还在气你爸爸和我吧。”

像这样聊天的时候,我常常会说“姐姐老是在生气”。

写这封信时我才想到,父母和我说话的时候,提到姐姐从来不用“你姐姐”或“姐姐”的说法,而是直接称呼姐姐的名字“小茜”。

在我记忆中,姐姐的确很吵闹,而且大部分的时候心眼都很坏,所以我很怕我姐姐。我记得她常常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我,我的玩具看上眼就抢走,将饮料(可乐、果汁之类的)泼洒在我正在阅读的书本上,我一哭出来,她就大骂“吵死人了”。

从小我就觉得姐姐不喜欢我,实际上她确实曾对我说过“你最讨厌了,去死吧!”之类的话。那时我才上小学一年级,或者是读幼儿园而已。

那一次父亲很难得地发火打了姐姐,姐姐放声大哭,还反过来想打父亲。我其实不太懂姐姐当时说的那些话的意思,只是看到父亲和姐姐之间的激烈争执,整个人都吓得缩了起来。

下面的事不是我的记忆,而是最近听舅舅提起的,我把它写了下来。顺带一提,舅舅也因为姐姐“离家出走”后家里不太提起她,因此才从没说起这件事。

听说姐姐还是婴儿的时候,晚上常常哭闹。当时父母和姐姐住在公司宿舍(好像是位于草加市内),房子很小,左邻右舍又都是公司的人,人际关系颇难处理,对母亲而言那是一段很烦心、很痛苦的时期。再加上姐姐每天一到晚上就开始哭闹,止都止不住,弄得父亲很生气,母亲担心邻居有意见,只好大半夜背着姐姐到外面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直到姐姐不哭了,母亲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家,这种状况是日复一日。

“姐姐常说,比起小茜,真正想放声大哭的人其实是我呀。”舅舅说。

夜晚哭闹的事似乎持续了很久,到了上幼儿园,母亲还曾跟舅舅诉苦说:“小茜缺乏耐性,动不动就会发脾气,还是一样会大哭大闹。”

舅舅也说姐姐从小是“很怕生的小孩”。固然当时舅舅不太有跟姐姐见面的机会,可是看到姐姐始终无法跟他亲近的样子,心里还是会有些难过。

倒是身为妹妹的我既不会晚上哭闹,也不太怕生,我自己当然不知道,根据舅舅他们夫妻的说法,婴儿时期的我很乖很好带。

“带小茜的时候吃了很多苦,但是诚子带起来很轻松,姐姐松了一口气。我自己也结婚成家,算是真正的大人了,也开始懂得欣赏婴儿的可爱,印象中每到中元节和新年见面的时候,常抱着诚子玩。”

身为妹妹的我是什么样的婴儿,大我六岁的姐姐自然在一旁都看在眼里,而且肯定也多次听到“小茜小的时候不是那样,照顾起来很麻烦”之类的话。

姐姐心里当然很不是滋味。虽说姐姐只有六岁,但是自我已经开始成型,看到大家都喜欢妹妹,姐姐一定觉得很可恨。尤其老是拿自己毫无印象的旧事来比较,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肯定很生气,看着妹妹被众人捧在手心宠爱,姐姐一定很难受吧。

所以我认为姐姐很讨厌我,看到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捉弄我。

这种事在任何人家都有,也听许多人说过,因此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另外舅舅还有舅妈也说过,姐姐是那种令人惊为天人的可爱女孩。

“从婴儿时期就是那样,到了两三岁的时候,路过的人常会回过头来,或是刻意走近赞叹说:‘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孩呀。’我想姐姐和姐夫也很引以为傲吧。”

父母将贴有姐姐照片的相簿收了起来,但毕竟没有刻意隐藏。我也翻阅过好几次,只是每次都背着父母偷偷地看。假如现在手边有相簿的话,就能让前畑小姐看了,真是可惜。

姐姐真的是个美少女,有段时期我还觉得很自卑呢。

前面也提到过,父母从不主动提起姐姐,当然任何方面都不会拿我跟姐姐作比较,可我还是会自卑,还曾经跟母亲抱怨说希望自己能长得和姐姐一样好看,姐姐长得那么漂亮,究竟是像谁呢?我因为长得像母亲而吃亏了之类的。

母亲听了总是一笑,然后说:“小茜应该是像你爸爸的妈妈吧”,也就是父亲的生母。没有人看见过她,就连父亲也记不太清楚,所以这个答案很安全,不会穿帮。父亲也说“爸爸的妈妈可是村子里最漂亮的人”。我虽然在意外貌,但毕竟还只是小孩,年纪还小的我觉得父亲的说法很好玩,也就跟着一起笑开了。

对了,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照理说舅舅他们家应该还有几张姐姐的照片才对,关于这一点舅舅还跟我道歉,因为舅舅不像母亲,个性十分散漫,加上又常搬家,居然从来都没有使用相簿好好整理过。照片不是塞在柜子里,就是整沓放进盒子里,现在根本无从找起。舅妈也是不擅长整理的人,听说连他们自己的结婚照也下落不明。他们说要帮我找,找到了立刻就会通知我,到时就可以让你看看姐姐的模样。

接下来又回到我所记得的部分(请原谅我写得很没有章法)。因为姐姐很容易生气、喜欢捉弄我,所以我看见她时总是提心吊胆(写成文字看起来很确定,其实感觉上要模糊些),不过印象中姐姐有时也会对我很好。

我记得姐姐的手很巧,尤其很会整理头发、编辫子,高兴的时候还会帮我整理头发。

小学时候的我,留着齐眉的刘海,有点像是比较长的马桶盖头。姐姐会将我的头发卷起来,扎成小猪尾巴一样翘起来的辫子,或是用发夹固定成圆髻,搭配合适的缎带或头饰,做出漂亮的发型。美容院不会为小学生提供这种服务,所以姐姐帮我扎头发时,我觉得很高兴,到了学校同学们也很羡慕,更让我得意极了。

每当姐姐帮我弄头发时,会要我坐在小圆镜前面,说“好了,这种发型怎么样?”或是“诚子的头发很软很好编”。本来她心情很好才会帮我弄头发,看到我喜欢,就会更高兴。

有天晚上洗过澡,睡了一夜再醒来头发都散了,我跟姐姐要求说“再帮我编头发嘛”,姐姐却大骂“吵死人了”、“才不要呢”。感觉三次中有两次会是这种情形,但是只要姐姐心情还不错,就会帮我编不一样的发型,然后两人凑在镜子前赞叹“好可爱哟”。

因为有这样的记忆,当母亲说“小茜可能是在当美发师”时,我的确信以为真。

实际上,母亲也找过舅妈商量说“小茜功课不行,我在想是否不让她上高中,直接去找个工作”,舅妈立刻建议“当美发师不错,小茜一向都打扮得很漂亮,而且看起来对做那样的事也很有兴趣。只是当美发师得参加考试,而且学习的过程很辛苦,小茜那么没有耐性恐怕不行吧。”听说母亲听到舅妈这么说后,只低喃了一句“那是很难吧”。

姐姐“离家出走”时十五岁,我九岁。本来生活作息就不太一样。一天之中,我醒着的时间里,姐姐很少在家,不是去上学,就是逃课出去玩(回家后会被父母骂)。

我完全不知道姐姐去了哪里、在外面都跟什么样的人一起玩。印象中好几次家门外有男孩子来找,当时在家的母亲为此斥责姐姐,姐姐也生气地大吵大闹,至于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就记不得了。关于姐姐的交友状况,舅舅他们夫妻俩没有听父母具体聊起或提出来商量过,顶多只是抱怨几句而已。

母亲就曾说过:“小茜才初中而已,身边就跟了一堆的苍蝇。”

姐姐出事的当天,日期确定是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八日吧?父母都跟警方说那天晚上我不在家,但是问到我去哪里了,两人的记忆却不一致。

遗憾的是我自己的记忆也不是很清晰。毕竟当时我只有九岁,不太可能一个人住宿在外。我查了一下当时的月历,八号是星期五,那个时候学校周末不会放假,所以很难想象那天晚上我会到舅舅家住。

最近我和直美见面时聊了很多,提到我们还有一个同班的好朋友,她叫做正田樱,于是直美想起来了。那个时候我们是三年级,小樱的爸爸出车祸住院了。小樱是独生女,跟爸爸两人一起生活,爸爸住院不在家,让小樱觉得很寂寞、很害怕,所以当时小樱常会找我和直美睡她家。那一夜我和直美大概也是去小樱家住吧,她家就在附近,隔天一早还可以一起去上学。

小樱五年级的时候转学到乡下,之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络,所以这事无法确认,但我想应该没有错。也就是说那天晚上我的确不在家,虽然只是凑巧。如果我在家的话,可能会有不同的结果吧?然而如今多想也是无益。

从小樱家回来,我大概也没太察觉到姐姐不在家的事,虽然没有什么印象,但我想肯定就是那样。就我一个小孩子的眼光来看,也不觉得父母的样子有什么变化。总之,姐姐不在家,对我而言不算是什么特别异常的情形。

姐姐离家出走的消息,是后来听母亲说才知道的,大概是跟警方报案后不久吧。当时母亲还说姐姐回来后一定要好好骂她才行。我记得很清楚,起初我还因为从此没有姐姐帮我梳理头发而感觉有些难过,日子久了也习惯了,便渐渐不以为意,就好像打从一开始这个家就没有姐姐存在一样。

土井崎诚子的笔记写到这里为止,最后还补充说:如果日后想起什么会继续写,但是滋子的视线却被这最后一句话所深深吸引。

就好像打从一开始这个家就没有土井崎茜存在一样。

经常惹麻烦,在学校和家附近的风评很差,一向都被当作问题人物看待的美少女、父母无法管教的不良少女。可是在小她六岁的妹妹记忆中,土井崎茜却只留下偶尔出现但难以捉摸的温柔和“常不在家”的深刻印象。

不在的存在感。

隔天早上,和昭二一起吃早餐时,滋子不禁提起了诚子笔记的内容。正当滋子要报告昨天和诚子他们见面的经过时——

“我听了那些会忍不住难过的。”昭二表现出逃避的态度。看来是上次和少年棒球队敲西瓜时,不小心看见敏子流泪对他造成很大的冲击。

“她姐姐常常在外面鬼混是吗?”昭二一边嚼着吐司一边说,“现在的青少年好像非假日不在家吃晚饭也觉得无所谓,他们的父母也都不说什么。”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他们都已经不在乎吃晚饭的时间全家人不聚在一起了。初中生、高中生在外面吃晚餐,大概只能吃些汉堡之类的吧,就算很晚回家也不会受到责骂,反正只要带着手机、知道人在哪里,父母就安心了。”

“你是看了什么杂志的报道吗?”

还不只是那样,昭二强调说:“我们工厂的同事们也常说起,他们说不是自家的小孩,而是孩子的朋友常有这种情形。阿竹家的小孩不是已经读高二了吗,每天晚上都和家人一起吃晚餐,却被同学说很怪,还被问说跟父母吃饭不会觉得很烦吗。”

土井崎茜十五岁的时候,晚餐时不见人影就是变坏的明确证据,难道现在看待这事的标准已经不同了吗?

“应该是吧?”昭二一早起来就满脸不悦,“可是要让我说的话,那种情形是有问题的,这岂不代表整个生活都乱掉了吗?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不对的就是不对。”

土井崎茜遇害之后的这十五年间,社会究竟是进步了还是退化了呢?

“不过有一点我觉得很在意。”

滋子一边倒着咖啡,一边看着昭二,他还是显得很不高兴。

“诚子她……”说到一半,昭二也注视着滋子。

“什么?继续说呀。”

“滋子,你不会生气吧?”

“我?气什么?”

昭二故意慢吞吞地将报纸移到一旁以拖延时间。

“既然是昭二直率的感想,我当然不会生气。”

滋子不是口头上敷衍,而是真的很想听听他认为诚子怎么了。

“你不觉得……她有点冷酷无情吗?”由于这句话实在是令他难以启齿,昭二的嘴角有些扭曲,最后才近似低喃地说出来。

“冷酷无情?”

“嗯,尤其是对她的姐姐。”

“只因为她不太记得?”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昭二摇摇头,接着陷入沉思,“不对,不是冷酷无情,应该说是坚强吧?嗯,没错,”昭二自说自话地下了结论,“一方面是她必须坚强,同时也因为她本来就很坚强。她是个好孩子吧?”

“是呀。”

“肯定从小时候起,姐姐就是负面教材,她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绝对不能变成姐姐那样。那必然需要很坚强,但是看在我眼里却认为那是冷酷无情。嗯,没错。”

简直就是自问自答嘛。

“诚子曾梦到过姐姐的事吗?”

滋子吃惊地反问:“为什么要这么问?”

“为什么?为什么呢……”昭二搔着头,“我只是有点在意她该不会没有梦到过她姐姐吧。在发生这种事之前,只听说姐姐离家出走的消息之后,该不会没有梦到过吧。”

滋子回答:“她说事情爆发之前没有梦见过,事发之后则有,只是诚子并不相信土井崎茜的鬼魂出现在老家空地的传言。”

“是吗?原来如此,嗯。”昭二又在自言自语。

“我不懂,昭二你到底感觉到了什么?”

昭二沉默不语,拼命戳着荷包蛋吃。滋子静静地等着。

他好不容易心虚地从盘子上抬起头来说:“放过我吧,我实在不会说明。”

“你试试看嘛,不行,你一定要说给我听。”

终于,昭二笑了。“是这样的,假如我处在诚子的立场,我一定会害怕姐姐的鬼魂,也会对动手杀死姐姐的父母感到害怕,只是多少能够理解父母的心情,心想那也是没办法的,如果姐姐继续学坏,恐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受到牵连吧。”

滋子用力点头。

“可是诚子对于姐姐只是害怕而已。她认为姐姐大概很恨自己,因为她能够和父母和睦相处、幸福生活。换句话说,没有事情背后的那些缘由或说明的话,的确是会对姐姐的怨恨感到害怕。”

只是昭二无法对出现鬼魂的传言一笑置之。

“嗯,姐姐的鬼魂果然出现了,会出现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姐姐对我很生气吧。换作是我一定会这么想,当然这种想法很不科学。”

滋子沉吟了一下,柔柔地说:“敏子说人死之后都会成佛,所以小茜绝对不会怨恨诚子的。”

昭二有些语塞,把玩着手上的叉子。“这句话说得好,萩谷女士真是一个好人。”

但他又接着说:“不过那是因为她是第三者,才能够这么安慰别人。”

“她是阿等的母亲,所以才能那么说。因为眼前阿等就已成佛陪伴在她的身旁呀。”

“可是土井崎茜和诚子的情形不一样,这一点诚子应该比谁都清楚。”

滋子托着腮看着自己盘中的荷包蛋,回想起诚子嘟着嘴说“知道那里埋过尸体才说鬼魂出现,那根本就不可能是真的嘛”时否定的神情。

“说得直接点,我觉得她其实很讨厌她姐姐。”昭二说,“土井崎茜在世的时候,她们不就处不来吗?诚子之所以记不得姐姐的事,不就是因为本来就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吗?姐妹俩岁数相差很大固然是她们处不来的原因之一,但我总觉得在那之外应该还有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理由吧?对不起,我不该多嘴的。”

一口气喝完咖啡后,昭二赶紧起身离去。

剩下自己一个人收拾餐桌、准备出门之际,滋子还在思考。诚子的表情、看着远方的眼神、提及土井崎茜时的语气、笔记上的用词,以及,隐藏在那些后面的想法。

活着——存活下来的人今后必须好好活下去,必须自己想方设法找出清算过去的理由和说辞。

土井崎诚子到目前为止,的确很成功地完成了这项作业,她确实很坚强,若要解释成冷酷无情——也不是不可以。

滋子并非对昭二的指责感到生气,就算诚子真的冷酷无情也不会改变什么,只是这件事让她在前往诺亚出版的途中心情有些沉重。

中午过后,井上达夫来电,急急地为昨天的事道谢后,语气一变、压低了声音说:“是这样子的……其实有件事没办法在诚子面前说……”

“什么事呢?”滋子刻意语带轻松地问。

“我曾经受过岳父之托,借钱给他,一共有两次,一次是结婚前,一次是结婚后不久,大概是二月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