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阴暗面

滋子将手边的便条纸拿了过来。“你是说土井崎元先生向你借过钱吗?”

“是的……”

“第一次的准确时间是什么时候?”

达夫先是说声对不起才回答:“我真的不太记得了,大概是去年的十月还是十一月吧……”

借了三万元,很快就还了。

“那第二次呢?”

“二十万元。”

这一次却是有借没还。

“土井崎元先生有没有说明借钱的理由?”

“借三万元的时候,说是要治疗牙齿,要装假牙什么的。”

借二十万元的时候则没有说明,只是好像手头不方便,一时间凑不出急用的钱,很困扰的样子。

滋子在便条纸上写下“二月初 二十万元 用途?”并圈了起来。

“我不想跟诚子说,是因为她一旦知道了,就一定会说要帮岳父还钱,但我无法拿诚子的钱。”达夫说得斩钉截铁,“那个时候,又要办婚礼又要筹备诚子的嫁妆,我想岳父应该很辛苦,当时我认为大概是为了补贴生活费吧。”

达夫问都没问用途便答应了,还说那笔钱不是家用,而是自己的私房钱,什么时候还都不要紧。土井崎元低着头收下了钱。

“还有……”达夫显得有些吞吞吐吐,“我从很早以前就察觉岳父岳母可能经济情况很不好。不过倒也没有明确的事证,也许是我误会了也说不定。”

“可你就是有那种感觉?”

“是的。”达夫的回答丝毫不见犹疑,“我不是从小就看着有钱却也铜臭味十足的父母和一群亲戚长大的嘛,我这么说自己虽然有点奇怪,可是我对于跟金钱有关的事算是敏感的吧。一个人会不会理财我马上就看得出来,比方说有人明明很穷却喜欢装阔气,我一眼就能看穿,反过来亦然。”

“原来如此,那也算是一种看穿人的能力吧。”

“是吗?”达夫发出苦笑声。

“那你找到原因了吗?土井崎元先生是个规规矩矩的上班族,固然生活不是很富裕,但每个月有固定收入,而且诚子也长大成人了,家里又没有人生病住院,真要有缺钱的理由……”

“你是说赌博吗?”

“有可能他背着向子和诚子呀,不是吗?”

达夫断然否决说:“那是不可能的,岳父他最讨厌赌博了。他的确是很保守的人,和我下棋时,我有时开玩笑说,不如下点赌注吧,他会立刻变脸。他对赛马和自行车比赛都没有兴趣,也完全都不懂。当然也没有外遇的问题。”达夫很肯定地表示。

滋子用圆珠笔的尾端戳着脸颊,发出“呼呼呼”的笑声,但达夫没有理会。

“前畑小姐,这件事你千万不能跟诚子说。”达夫语气很认真。

滋子答应绝对不会说出去。

“当时我认为岳父岳母是受到小茜之托,才到处筹钱的。”

滋子一直到将圆珠笔的尾端深深戳入脸颊才停下手。

“我以为是离家出走的女儿欠了一屁…债跑回家跟父母哭诉,身为父母的总不能坐视不管,于是才会背着诚子帮助大女儿,因此需要钱。”

不赌博、不搞外遇、没有其他花钱的渠道,就当时土井崎家的状况,这的确是个很合理的假设,但是……

“你是说他们会定期地送钱给谁,以至于家庭支出会出现吃紧的状况吗?”

“不,我不敢说得那么具体,只是常常觉得他们的手头不是很宽裕。”

和父亲断绝来往的土井崎元收到一百万的遗产时,向子很高兴地拿存折给诚子看,并说“这些钱是要给你结婚用的”。仔细想想,这样的说法的确让人难以认同。家里有待嫁的女儿,父亲也有正当职业,又不必缴房屋贷款,应该能够存下一笔供女儿结婚用的钱才对,甚至可说应该这样比较合理吧?

“像这种事,就算没有特别谈起,不也很容易看得出来吗?”达夫兴奋地说,“比方说看电视购物时,会觉得这个东西很好、不妨买来试试看,看到旅游节目介绍的旅馆不错会想去住,岳父他们却从来没有那样的反应,就好像日常生活中的一点小奢侈、无谓的浪费在他们夫妻身上都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诚子花用的是自己的薪水,因而没有发觉吧。”

“本来她就认为自己的父母是不爱出门,物欲很淡泊的人嘛。”

“没错没错。”

或许这就是身处其间的人没有察觉,但外来的第三者很容易发现的“家庭习性”吧?

诚子之所以没有发觉,会不会是土井崎夫妇总是小心翼翼地不让诚子发现呢?这就好像手法不太高明的魔术师表演一样,坐在正面的观众看不出端倪,坐在两侧的观众早就看出究竟了。

“可是呢……”达夫压低了声音,“小茜死了,表示我根本就猜错了。”

说得也是,滋子沉稳地回应。“这种事也很常见嘛。毕竟每个家庭的家用支出都不一样呀。”

“你说得对。”

达夫再三请滋子保守秘密后,才挂了电话。滋子也一再答应,笑着挂上话筒。之后立刻发觉自己的表情变得僵硬了。

女儿的另一半、才刚新婚的女婿。若是生性爱乱花钱的人也就罢了,问题是对一向规矩谨慎的土井崎元而言,井上达夫应该是最难开口借钱的对象吧。假如他都能向达夫低头,不说明理由地要求金钱周转,就表示很有可能跟其他容易开口的对象拜托过。

这一点必须先行确认才行,至于刚刚脑海中闪现的黑暗假设,可以之后再来厘清。滋子拿起手提包离开座位——这种事光靠打电话是行不通的。

在车站前的派出所很快就问到土井崎元服务过的造纸公司仓库所在。也难怪警察会知道,这家公司仓库的规模远比自己茫然想象的要大得多,仓房里穿梭着好几辆升降车。

滋子被带到办公室的一角,对前来接待的总务科男性职员递上了诺亚出版的名片,自称是土井崎元的代理人,并很有技巧地说明目前正在帮忙土井崎元理清债权,对方似乎也不疑有他。

“我会跟人事部门再确认,不过土井崎先生的薪资应该是都已经结算清楚了。”

“是的,我知道。不过我负责的不是那一方面。由于土井崎元先生是以不寻常的方式突然离职的,调查是否有私人的借贷或是欠店家未还的款项才是我的工作。所以说……”滋子很慎重地说,“跟土井崎元先生比较亲近的同事之中,是否有人借过钱给他呢?我可以确认这一点吗?”

男职员的脸上浮现困惑的神情。“这么私人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可以麻烦稍等一下吗?”

大约等了三十分钟吧,一名五十来岁、身材魁梧的男性跟着刚才的职员走了过来,他穿着卡其色工作服,皮肤晒得黝黑。

“我是土井崎元的直属上司,我姓二宫。”对方递上了名片,简短打过招呼后,便坐在滋子对面的椅子上,同时询问,“阿元,他还好吧?”眉间挤出一道深深的皱纹。

“很好,谢谢您的关心。”

“他太太呢?”

“也很好。”

“他们现在住在哪里呢?”

“这个嘛……”滋子露出暧昧的笑容。

“唉,应该不方便透露吧,没办法,我就算问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对方叹了一口气。从他的言语和表情判断,滋子认为土井崎元的工作环境还算不错。

“他女儿还好吧?就是小的那个。听说她身体不好常生病,阿元常为她担心。发生这种事,该不会吓得病倒了吧?”

土井崎元跟公司的人说诚子体弱多病吗?

“他的小女儿已经接受这件事,正在努力振作撑过去。”

二宫缓缓地点了两次头。总务科的男职员对他使了个眼色后离席。

“那件事真是让我们难以置信呀。”

二宫低喃之后,目光四处游移,一看到旁边小桌上有个玻璃烟灰缸,便伸手拿过来放在身边,接着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掏出香烟。

“其他地方都禁烟,不好意思。”

滋子点头说:“您请用。”

二宫深深吸了一口烟后立刻摁熄,这举动不禁让人感觉那是在进入沉重的话题之前吞服的镇定剂。

“究竟因为什么阿元会干下那种事,我们至今也还不明白。有很多人上门要求采访,我们都拒绝了,因为我们不能乱说话。”

“谢谢。”滋子又深深一鞠躬。

“那是我们所能表达的最大的心意了,可是也仅止于此,算是划清界限吧。可是……是前畑小姐吧?”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名片确认滋子的名字。

“是的。”

“你的名片原则上我收下了,请你跟阿元说,他跟我们借的钱,反正金额也不大,就不必在意了。现在他的生活有困难,我也不敢答应说他可以再来借钱,但至少以前的债就一笔勾销了。大家也都答应了,当初阿元离职时,我们大家都这么说好了。”

瞬间滋子的心头一震,不小心就显露出兴奋的神色。自己的推理正中红心!

“不管怎么说,他不是还有女儿的医药费要负担吗?他又不是拿钱去玩,他那个人很规矩老实的。我们并没有因为他借钱就跟他感情不好,请跟他说钱的事就忘了吧。”

滋子偷偷地调整好呼吸,说:“非常谢谢您的这一番话,可是土井崎先生真的很在意……”

“哦,真的没关系、没关系……”二宫挥舞着厚实的手掌。

“二宫先生应该也曾借钱给他吧?”

“无所谓啦。阿元每次都有借有还,剩下的金额真的没什么。”

看来土井崎借钱还不是一次两次,应该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且周而复始,而且是有借有还,才能一再开口。

“可是阿元还真是没变呀,”二宫头一次露出微笑,“居然特意请一个像你这样的人过来。”

二宫注视着颇长的烟蒂说:“我和阿元有三十年以上的交情了,他第一次来跟我商量借钱时,我就说了,既然是为了女儿,我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千万不要去碰高利贷。”

滋子点点头问:“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呢?土井崎先生并没有跟我说过。”

二宫想了一下回答:“大约是十年前吧。”

“也就是他女儿读高中的时候?”

“应该是吧,嗯。”

“是最敏感的年纪。”

“就是说嘛,如果随便跟业者借钱,万一出了差错,反而会害得女儿难过内疚。我就是看过那种实例,才会不厌其烦地要他答应我别去找地下钱庄。这些事你听他说过吗?”

“没有……太详细的就没有。”

“是吗?”二宫直视着滋子,“不过阿元照做了。他还说,我知道,万一催钱的通知单来了被女儿发现,那才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即使金额不大,但经常跟身边的人借钱的事,绝对不能让诚子知道。比起其他事,土井崎元更害怕这件事曝光……滋子再度觉得一…凉意划过后背。

“我会将二宫先生和贵公司其他同仁的好意传达给土井崎元先生。”滋子站起来鞠个躬后继续说,“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因为出了许多事,土井崎先生自己也有些混乱,而且家里又被烧光了,以致他也搞不清楚还跟谁借了多少钱。如果您有印象的话,可否告诉我?”

二宫毫不犹豫地立即回答除了公司里的人外,其他就一无所知。滋子道谢后离开。

滋子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不禁浑身发抖,那是因为害怕还是兴奋,自己也搞不清楚。

土井崎元大约从十年前便开始不断借钱,有借有还,又借了再还。而且他还担心被诚子知道钱的用途。他借钱时并没有说真话,而是谎称诚子体弱多病需要医药费用。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今年四月二十日的火灾发生为止。从去年起他除了跟公司的上司、同事借钱外,也跟井上达夫开了口。

此刻,滋子握有了这两项刚了解的事实,而在这之前她曾做过一个假设:土井崎茜被父母杀害埋藏在家里地板下的事被某人知道了。

结合之前的假设和现有的事实,导出了一项新的假设:土井崎元——不对,应该是土井崎夫妇是否付钱给了那个某人呢?那是封口费吗?还是被勒索了呢?

土井崎茜遇害是在十六年前,阿元开始借钱是从十年前起,这听起来很合理。很有可能需要支付封口费是在事件发生的六年后,也有可能起初的六年还能凭自己的收入、储蓄应付所需的金额。

不管怎么说,这样的假设应该不无可能。

滋子拿出手机致电高桥律师事务所,多田以小鸟般的声音回答说高桥律师出差去了。滋子表示这一两天要送报告书给高桥律师,无论如何请他一定要过目。

“是关于超能力的后续吗?”

“没错,不过不只是那个。这份资料很重要,麻烦务必转告一声。”

兴奋之余她也打电话给秋津。秋津也外出了。看来律师和刑警都很忙。

这么看来,要请秋津加入“蓝天会”的事应该跟他好好商量一下才行,总之今天得先着手写报告。明知道这算是先斩后奏,她还是打电话通知小惠自己将直接回家。

不料隔天早上事情有了重大变化。

滋子正准备出门时,手机响了,是“蓝天会”的荒井主任打来的。

听到对方报上名字的语气,滋子立刻察觉不妙,情况似乎不太对劲,荒井主任的话语中少了之前如丝绢般的柔滑感。

“关于下周……朗读会的采访……”

滋子在记事簿和客厅墙上的月历上都记下了这个约定。照理说,这一天应该能见到金川会长。

“真是不好意思,因为会长的行程有所改变,将不会出席朗读会活动,因此采访的事也要取消。”

“没关系的,”滋子不以为意地表示,“只要能约好下次采访,我这里随时可配合调整。”

荒井主任的口吻却变得更加僵硬了:“不,下一次是什么时间,我们也不敢说。”

“会拖到很久以后吗?当然我明白金川会长的工作很繁忙……”

“不,我不知道。总之有关会长的采访,就当做我们从来没说过吧。”

滋子认为荒井主任基本上是个好人,对于“蓝天会”的工作也充满了善意和自豪,而且她并没有什么对外交涉经验。因此滋子决定试着套她的话。“请问是我有哪里做错还是失礼的地方吗?如果有的话,请告诉我。”

荒井主任沉默了一下,似乎显得很困扰。

“还是说我的采访有可能会造成贵会的困扰,或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呢?”

电话那头传来对方的叹息。“前畑小姐,你说你是在教育杂志上撰写文章的记者吧?”

“是呀。”

“真的只是那样子吗?”

“你的意思是说?”

“我对那个领域不是很熟……目前也只是挂了这个头衔负责处理这些事务,其实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普通上班族而已,对于接受采访一事很不习惯,而且我平常不读推理小说或是犯罪小说,也不看周刊杂志,更完全不懂那些喜欢看有关社会事件、杀人案件报道的人的心理。所以我不知道……”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借口后继续说,“听说前畑小姐十年前曾因报道过一个许多年轻女孩被绑架杀害的案件而声名大噪。”

啊!又来了。

“我和日前介绍给你认识的那位田无先生,当然对该案件有所听闻,只是没发觉和前畑小姐有那么深的关联,对你的名字也没什么印象……真是不好意思。”

“这一点并不重要呀。”

“因此我以为没有任何问题而答应接受采访,但由于采访会长必须先向公司公关室提出书面申请,结果里面有人知道前畑小姐的大名和工作,他们表示无法理解为什么报道犯罪案件的人要来采访本会,而且还要采访会长本人,指示我们再确认清楚采访的内容。”

滋子保持平稳的语气说:“我是文字工作者,的确九年前经手处理过那个案件,但是现在不一样。我从事的写作工作涉及的层面很多,并不是专门以写犯罪案件为主。这一次纯粹只是为采访‘蓝天会’活动而来的。”

“可是我们还是……”

“需要我去向贵公司的公关室说明吗?”

“不,那倒不用。”办公室主任赶紧说,“有关‘蓝天会’办公室的事,由我负责处理。”

从她的口吻判断,似乎被公关室教训得很惨吧。假如她现在又说服不了滋子,被滋子越级去交涉的话,她就更加站不住脚了。

“既然这样,我再写一份更详细的计划书,条列询问金川会长的事项内容给你们,是否可以请贵会再次考虑呢?”

“不,那也不用……”

这位平常忙着照顾相当于孙子辈的小朋友的办公室主任,此刻就像被母亲质问“为什么忘了写功课”而拼命找借口的小女孩一样,滋子不禁有些同情对方。

“是公关室指示全面封杀我的采访吧?”

“你说得没错,真是不好意思。”

“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难道说只因写过那个残酷的连环绑架杀人案件的相关报道,由这名记者再写‘蓝天会’的报道就会损及贵会名誉吗?”

也许是说破了反而可以安心,荒井主任僵硬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是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个人觉得很遗憾,但是贵会的顾虑也不无道理。”

“你能理解吗?”她的语气更为开朗了起来,“我个人是觉得没有必要那么神经质,毕竟刊登报道的是教育杂志呀,不是吗?”

“是的,你说得没错。”滋子回答得很干脆,心想我死了之后,肯定立刻被打入地狱。

“可是公关室的态度很强硬。”

“那也是公关室的职责所在嘛。反倒是因为我的缘故,害得荒井主任被夹在中间进退两难,真是不好意思。”

“哎呀,我是无所谓,我也必须历经这许多事才能有所成长呀。”

她果然是个老实的好人。

“金川会长知道这件事吗?”

“是的,我跟他报告过。”

“那么金川会长也跟公关室的意见一样吗?”

对方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有些犹豫。

“还是说……请原谅我的僭越,金川会长本人大概也听说过我的名字吧?”

荒川主任大概是因为又被说破了,更加显得安心。“是呀,我就实话实说吧,你说得没错。”

她还说,会长大骂,有那么多的采访要求,为什么要接受因报道这种可怕案件而出名的人的专访?唉,她真是个好人,滋子想知道的,她都全盘托出了。

“原来如此,我大致了解了。我自己也太过轻率,这次采访我决定放弃,让你这么费心,实在十分感谢。”

挂上电话后,滋子发出了一声长叹——“唉!”

原来前畑滋子的名字已经烙下那么深的印记了?还是说金川会长反应过度呢?遗憾的是,身为当事人的滋子无法判断。

滋子连忙赶到诺亚出版上班。小惠大概是昨晚熬夜加班吧,联络板上写着“下午到办公室”。野崎一个人正在读早报。时机正好。滋子在他附近的椅子上坐下。

听了整个经过的野崎也跟刚才的滋子一样长叹一声后说:“很有意思。”

“我的名字难道就那么犯忌讳吗?”

“对于那桩命案的关系人来说,现在应该还是吧。”

野崎说得很直接。滋子听了只有苦笑。

“好严厉呀。”

“可是对一般人而言,应该还不至于那么严重吧。想必金川会长本人和公关室的人原本只是想知道前畑滋子是谁,是怎样的文字工作者,于是先调查一下,上网搜索后自然就发现你跟九年前那起案件的关联,我想应该是这样吧,他们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的。”

“那么因此就拒绝受访,该怎么说,不会太过神经质了吗?都已经是将近十年前的事情了。”

野崎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后,笑着对滋子说:“真要我说吗?你也太狡猾了吧。”

“为什么?”

“答案都写在你脸上了呀!‘蓝天会’态度这么敏感,就表示他们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阴暗面,一旦有专门追踪社会事件的记者接近他们就糟了,你想要这么解释吧?”

正是如此!

“这种想法太跳跃了吗,还是我想太多了?”滋子问。

“不知道。可能猜对了,也可能猜错。儿童福利团体本来就都很谨慎行事,毕竟形象对他们来说很重要。”

也就是说,野崎认为不能单凭这一件事就轻易作出判断。

“不如到别的地方找寻线索吧?”

“哪里?”

“网络上的电子布告栏系统,专门爆料丑闻、告发内幕消息的地方。”

“有那种地方吗?”

野崎笑了。“我都忘了,滋子不太有那方面的渠道,换作是我,早就先从那里着手调查了。‘蓝天会’假如有什么问题,很有可能会先在那里被揭露出来。”

的确,滋子从来没想过这事,她一直都认为网络信息的可信度很低,她必须承认这一点。再加上很久没有从事调查工作了,一时间也没有想到这个方法。滋子认为假如“蓝天会”隐藏某些内幕真有其事的话,应该通过跟某个人的联系与接触,才能取得该会的内部信息。从这一点来看,滋子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做法已经落伍了。

“当然‘蓝天会’这个词出现的可能性很小,是否有具体的信息也很难说,真实与否也很难确认,但或许能从中找到线索吧。”

“只是……”野崎坐在计算机屏幕前盘起手臂说,“毕竟你在这方面的经验值顶多只有十分,不可能上去就能满载而归,即便是我也没有这种自信。因此,与其自己为一些空穴来风浪费时间,不如找专人帮忙浏览公布栏。你认不认识合适的人呢,比方说写作同好之列?”

“应该……有吧。”

心中有两个人选,另外也可以请其他人帮忙介绍。

“那就试试看吧。所谓的万事通,不单只是消息灵通,而且还很喜欢四处传播,所以去请教他们应该不会摆脸色给你的。”

结果野崎的这番建议很正确,几个小时后,滋子通过朋友的朋友找到了愿意搜寻网络情报的帮手,而且只要键入“金川有机材”和“蓝天会”这两个关键词就够了。

“‘蓝天会’这个团体本来就很独特,所以很好找。”对方说,“但是千万不能完全相信网上的信息,这是铁则。”

“我会牢记的。”

对方要求几天到一周的时间。

进行诺亚出版业务的同时,滋子也试图跟秋津联络过几次,却始终找不到人。她也寄了快递给高桥律师事务所,但大概还没到吧。

就在滋子准备下班时,刚好接到昭二的来电,说是要跟客户一起去喝酒。滋子觉得正好,她一个人在车站前的面店简单用过晚餐,回到家换好便服后,拿出了诚子带来的饼干盒。

物件已列好了清单,随手写有“方南町 四点”的通讯簿里的电话号码也抄录下来了,其他就是一些火柴盒和一张名片。

谜样的人物——“加藤纸业有限公司总经理 加藤宣夫”。

土井崎夫妇付钱(或是被勒索)给得知土井崎茜被杀害的第三者。如果真有此事,滋子不知道是否该直接联络火柴盒、通讯簿里的电话号码和这个名叫加藤宣夫的人,她担心这里头可能有那个第三者。

萩谷敏子说过,这种饼干盒之类的容器几乎每个家庭都有,大多用来暂时收放一些已经没有用处却舍不得丢掉的杂物,通常都是些放进去后就忘了其存在的东西。

滋子思考着:如果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为了隐瞒而必须定期付钱给某人,我会将对方的联络信息藏在哪里呢?虽然很不愿意却不得不留着,那么便必须选定一个地方才行。

大家都会用的电话簿?绝对不可能。混在名片簿或通讯簿里?这么一来固然比较不显眼,但心理上还是会产生抗拒吧。像那种阴暗的一面——也就是“污秽”的部分,必然不希望和日常生活用品放在一起,这也算是人情之常吧,更何况那阴暗面并非全家人共有的秘密,自然更不愿意了。

所以我会选择“暂时寄放的地方——但最终会成为垃圾的容器”,可以如此猜测吗?

只是在那种情况下,一如诚子注意到的,为什么土井崎茜的全新校徽也会放在里面呢?

难道说土井崎茜的存在对土井崎夫妇而言也属于“污秽”的部分吗?

滋子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刚过晚上七点四十分,这个时间即使是首次致电,也不算失礼吧。

好,就像对二宫一样,采用相同手法吧,以确认土井崎元的债权问题为借口跟对方联络。如果这个叫加藤宣夫的人是勒索者,只要滋子假扮是毫不知情的第三者,应该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吧?何况,如果被猜中的话,对方也会假装什么都不知情吧。

拿起家里电话的话筒拨完号,响了很久的铃声没有人接,正准备挂断重拨时,电话那头传来男人的应答:“喂喂。”

“不好意思,请问是加藤先生府上吗?”

“是的,没错。”

“这么晚打来,不好意思。请问加藤宣夫先生在吗?”

男人回说“我就是”,声音有些含糊。

滋子报上名字说明来意,并表示有关加藤宣夫的名字和联络电话,是在受土井崎元委托时取得的通讯簿中发现的。自己则是根据通讯簿上的顺序一一打电话联络。

“哦……原来如此。”

那一声“哦”尾音拖了很长,然后加藤宣夫反问:“对不起,你是那种帮人家要债的人吗?”

“不,不是的。”滋子尽可能以温柔的口吻回答,“我是经土井崎先生委托处理土井崎茜案的律师介绍而接下这份工作的。”

谎言一个接着一个,但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了。

“你是说土井崎先生到处借钱,多到连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吗?”

对方口齿不清,几乎很难听懂。滋子想起死去的公公也是如此,想必是装了假牙的缘故。从声音听起来,对方年纪应该比二宫大吧。

可是对方对土井崎元的关心依然透过话筒传递了过来。

“其实也不是那么糟糕的状况,只是因为火灾烧掉了一切,有一些部分弄不清楚了。”

加藤先生又“哦”了一声,这一次比较短促。

“我已经有十五年多没有跟土井崎先生见面了。我们之间有来往是很早以前的事,那本通讯簿应该很旧了吧?我想你去问土井崎先生本人,他应该也会这么说。”

“哎呀,是这样子吗?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啦,真是辛苦你了。”虽然语句含糊,但是对方的措辞十分客气,流露出一种温暖的感觉。

“不好意思,请问土井崎先生还好吗?”

“是的,他很好。”

“你说他借钱,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所认识的土井崎先生应该不是那种人。”

加藤先生和土井崎元已有十五年以上不曾见过,他会对土井崎元借钱的事感到惊讶,反过来说,至少可以证明土井崎元开始借贷的生活不用回溯到十五年前。由此推论,他借钱还是发生在土井崎茜死后。

“我不是很清楚个中的原因。”

“哦,说得也是。”对方没有继续追问。

“不好意思,请问加藤先生和土井崎元先生的交情很久远吗?”

对方听了好像也不以为忤,轻轻地笑了一下。“我们在公司算是前后期,后来我因为继承家业而辞掉工作,当初我们倒是住在同一间单身宿舍。”

滋子赶紧取出记事簿。“这么说来,土井崎先生的通讯簿上写着加藤先生的名字和加藤纸业总经理是……”

“说是总经理,不过是家小公司,还得跑到老东家探询有没有业务可接。那个时候凑巧遇到好久不见的土井崎先生,那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呢?”

彼此都很怀念对方,加上以前就很谈得来,便开始偶尔约在居酒屋见面聊天。这样的来往持续了大约两年,所以重逢应该是在十七年前。

加藤是以前公司的前辈,有两年的交情,偶尔一起喝酒的朋友,但收到的名片却放进了饼干盒里。对土井崎元而言,加藤先生在他心中的定位究竟如何呢?

土井崎茜死亡的时间点正在那两年里。他们为什么会不再往来呢?跟土井崎茜的事有关吗?滋子很想多问出一些,正在考虑该如何撒网时,对方开口了。

“他的女儿,叫做小茜吧?有关她离家出走的事,当时我是听阿元亲口说的。”

连称呼也变了,看来两人的关系很亲密。

“他难得喝酒诉苦,问他原因,原来是发生了这种事。他还说他太太为此很烦恼,让他很担心,所以以后不太能下班再一起喝酒了。”

“于是你们就没有再一起喝酒了吗?”

“我很想安慰他鼓励他,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毕竟也不能当作事不关己呀。”

对方的语气显得很感慨,听起来似乎有什么内情。

“你是指他女儿离家出走的事吗?”

加藤先生沉吟了很久,显得有些难以启口。

“不,不是的,是因为我家排行老二的那个男孩子和阿元家的小茜是同年出生的。”

也许是滋子想得太多,感觉他好像瞬间有些慌张似的。

“总之我没有借钱给阿元过,请他安心吧。倒是我在居酒屋还让他请过客,那一次是阿元领了年终奖金,我这个当总经理的反而没有奖金可以领呀。”加藤先生笑说。

滋子装作若无其事继续问:“你听说过离家出走之前的小茜,因为正值青春期,行为好像有些偏差吗?”

“嗯……多少有一点吧,阿元家很辛苦,我们家也是呀。”

远远地似乎有人在喊他“爸爸”或是“爷爷”,于是加藤先生便趁机想挂电话。

“啊,没想到聊了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请帮我跟阿元问好。听到他的消息,我也安心了许多。”

滋子道谢后挂断电话。在手边的记事簿上写下“有个和小茜同年的儿子”。

同样拥有青春期儿女的两位父亲,在居酒屋喝得微醺之时,不禁抱怨起近来孩子变得越来越不听话,滋子的眼前几乎可看见这样的光景。

说不定加藤先生的儿子当时也学坏了,或是对父亲表现出反抗的态度,总之就是有些状况吧,使得土井崎元对他感到分外亲切,甚至愿意改变几乎每天都准时回家的习惯,有段时期和他偶尔在外面喝酒小聚。然而这样的聚会也在土井崎元对小茜下手后结束……

这件事就查到这里吧。再来就是要策动高桥律师,拜托他帮忙安排见土井崎元,好直接问个明白。

滋子接着拨打那本通讯簿上的电话号码。上面并没有写名字,只有号码,而且还是好多年前用的七位号码,于是滋子在前面加了一个3试试看。

一共有六组电话号码,其中有三组出现“这个号码是空号”的应答,剩下的三组都是美容院。其中两家是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营业的店家,另外一家地址没变,却已经换了好几代老板,三家都在北千住。

滋子打电话给诚子,开门见山地问:“我是猜的,你母亲是否经常换美容院呢?”

诚子听了笑说:“哇,你怎么会知道?”

似乎只要价钱便宜,或是有刚翻修或新开的店,或是路上拿到优待券,向子就会一家换过一家去试试。

“她常常会注意夹在报里的广告传单。对了,有时候看到公交车和电车上的广告,她也会记下电话号码,然后找机会去试试看。”

说完后,诚子好像也想了起来。“是那个饼干盒里的通讯簿上的电话号码吗?”

“没错。有些号码打不通,不过也是你母亲的字迹,应该都是美容院的吧。”

诚子也表示赞同。“我母亲常会把那些免费拿到的便条纸、通讯簿之类的东西收进皮包里,这里写写那里用用的,有时随便乱放便忘了拿出,所以我想上面不可能写着什么重要的事吧……”

这么一来,就只剩下火柴盒了,大大小小混在一起,共有十个。

“前畑小姐,我们打算什么时候去拜访学校、耳鼻喉科医生和以前的邻居呢?”

诚子似乎显得冲劲十足。糟糕,现在哪有时间查那些地方,看来当初不小心煽动她真是失策了。尽管滋子很不愿意说谎骗她,但现在只能先争取点时间再说。

“真是对不起,可以再等一阵子吗?我现在得先将目前调查到的内容做一番整理,整理完后我会再跟你联络。”

“我什么时间都可以,达夫也想要一起去,可以吗?他说可以充当我们的司机。”

“不行,最好还是不要吧。达夫一起去的话,我怕有些人会介意而不愿开口。”

“哦,是吗……”诚子有些失望,“对不起,到头来我还是很依赖达夫。”

“如果是你们两人之间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滋子挂上电话后,不禁担心起刚刚那句不负责任的反问是否对。今后诚子和达夫打算怎么办呢?他们彼此都还爱着对方,达夫放不下诚子,诚子也想依赖达夫。这种重修旧好的关系继续下去能有未来吗?如果两人决定再婚,恐怕达夫必然得跟家里脱离关系了。

我干吗担心那么多,未免也太多事了吧。

滋子重新调整好心情,将十个火柴盒排列在桌上,没有一个火柴盒有用过的迹象。盒装的有七个,三个是折叠式的,其中两个来自同一家录像带出租店,就在土井崎家附近,所以应该可以排除在外吧。而剩下的八个火柴盒具有一个明显的共同点:上面印的都是咖啡厅、冷饮店的店名、地址和电话号码,有的还附有小型地图。

滋子站起来,拿出大张的东京市地图,用红笔一一圈出火柴盒上的地点。

没有一家店在北千住的车站附近,大多是在上野车站附近,那里有五家,超过了半数。新宿车站东口有一家、西口有一家,东京车站八重州地下街里有一家。

这八家店都位于大型公交总站旁。

滋子又打电话给诚子,先为老是去电打扰而道歉,然后问:“你父亲曾因公事出差过吗?”

从诚子的声音不难想见她脸上吃惊的表情。“出差?从来都没有过。”

诚子表示就她记忆所及,一次都没有。父亲的工作性质不需要出差,顶多是当天往返的研修。

“原来如此。那你母亲出去打工时,都是选择什么类型的工作呢?是否在咖啡厅、冷饮店工作过?”

诚子想都不用想一下便回答:“没有。她做过超市的收银员、洗衣店的柜台服务员。”

“今井洗衣店吗?”

“不是,”诚子笑了,“是跟胜男他们家打对台的连锁洗衣店,大概正是因为这样,很快就辞掉了。”

“她多半是找住家附近的工作吧,需要搭车上班吗?”

“不需要,”诚子回答得很干脆,“也不可能需要。因为她不想让家里空着没人,总是就近找工作,顶多需要搭公交车。”

滋子听了猛点头说:“那还有一个问题,你跟别人去咖啡厅的时候,常会拿火柴盒回家吗?或者说有段时期有收集火柴盒的习惯?”

诚子只是沉吟了一会儿,立刻反问:“这一次换成问那个饼干盒里的火柴盒吗?”

“没错。”

“不是我带回家的。我和达夫都不吸烟,不需要用火柴,我也从来没有收集火柴盒的习惯。”诚子的语气显露出些许不耐烦,“假如我有印象的话,一开始在检查饼干盒里的东西时,我就会说了,更何况那些火柴盒不是很旧了吗,应该是我懂得出入咖啡厅之前的东西吧。”

“话是没错,但我原则上还是得确认清楚。谢谢你,我今晚不会再打电话来了,晚安啰。”

滋子盘起手臂凝视着一字排开的火柴盒。

诚子说得没错,饼干盒里的东西多半很旧,应该是土井崎茜被杀当时和之前的东西吧。但是这些火柴盒却很有可能不同。

八个火柴盒上的电话号码都是八个数字。

就跟大家猜测的一样,大致来说,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个饼干盒算是土井崎家用来装些“可有可无的杂物”的东西。但是从某一时期起,它的用途变了,或者应该说是增加了新的用途,成了装火柴盒的容器。

那么这些火柴盒有什么含义呢?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机会下被带回家的呢?

土井崎元不用出差,那几家店也不是向子的工作地点,而且夫妻俩又很少外出,也不旅行。

土井崎夫妇会为了什么事到东京市内公交总站附近的咖啡厅呢?是为了跟谁碰面吗?带回火柴盒是因为下一次见面还有约在那里的可能性吗?

留下火柴盒就可以省下抄写在通讯簿上的工夫,火柴盒可以作为住址和电话的记录,而且也不会太显眼。到下一次需要用到之前,可以一直收放在这个旧饼干盒里,甚至忘了它的存在。

约他们夫妻在这些店碰面——恐怕他们夫妇是被叫出去的吧?对方到底是谁呢?

大概是勒索者吧?是跟他们夫妻要挟封口费的人吧?

每一次都约在不同地点碰面,说不定是轮流约在这几家店?除此之外,可能还有其他以同样目的被使用的咖啡厅火柴盒吧?说不定有些店不用火柴盒他们夫妻早已经记住了地点。

他们在那些地点现金交易。是固定在每月的几号吗?还是勒索者随时会跟他们夫妇要钱?

滋子皱起了眉头,一边抚着眉间一边思考。我的推测是否太跳跃,太过唐突了呢?只根据八个火柴盒,是否想象力发挥得太过火了呢?

土井崎元的借贷时期很长,是否意味着他遭到恐吓勒索的时间也很长呢?

一提到恐吓或威胁,总会引发一笔庞大金额的联想。但是就这件个案而言,被勒索的是生活俭朴的上班族,勒索者一开始或许也要求土井崎夫妇交出存款拿走一大笔钱,但是用不了多久,钱就被榨干了。

勒索者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他们夫妻吗?

胁迫土井崎夫妇的这个人,暂且假设是A吧。对A来说,可以从他们夫妻身上要钱当然是很具吸引力的事,但是他(或者是她)的目的纯粹只是为了钱吗?

这种对第三者处于绝对优势,能够掌握他人生杀大权的行为,往往最能在人心的黑暗处发挥强大作用,而且能够涌生其他行为无法带来的莫大满足感。这一点滋子是从九年前那起连环绑架杀人案的凶手身上获知的。正因为他沉溺于那种满足感、全能感,才会不断地犯下绑架杀人等罪行。

他被逮捕之后,对那些感觉的需求仍未停止,还不断发言扰乱被害人家属的心灵,企图通过反复提起过去的凶行,重新燃起以往的全能感炽火,来满足他饥渴的欲望。

活在这个世上的人们,多少都有那种欲望,一旦泯灭人性离经叛道,品尝过这种全能感后,就再也无法戒除了。

勒索者A比起现在被关在监狱的该案凶手,犯下的罪行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但是他们的心态却是相似的吧?假如真是如此的话,只要土井崎茜的死讯还对社会大众隐匿不表,这种勒索应该就不会有停止的一天。

或许有段时期土井崎夫妇曾经对A说过已经付不出钱了,已经囊空如洗,没有办法就是没有办法。可是A却不放过他们,因为A食髓知味的并非金钱,那些钱不过是A手中支配力、全能感的象征。

滋子不禁又开始发挥想象力:土井崎夫妇说已经付不出你所要求的金额了,A说不管!你们给我去想办法,要一百万没有就五十万,五十万没有就十万,十万没有五万也行。重要的是,A能够对土井崎夫妇予取予求。

每一次被勒索,夫妻俩就得缩衣节食、跟周遭的亲友商借来凑足款项。A也懂得用头脑,从错误中汲取教训,随时调整套在土井崎夫妻脖子上那条绳索的松紧度,让他们半生不死、自暴自弃,或是尝试反击,却又不会逼得他们干脆向警方自首一了百了。

有时候就算土井崎夫妇只能凑到一万元,A也觉得无所谓,只要他一呼叫,不管到哪里土井崎夫妇都得带钱过来。金额低于所求,他们自然会害怕地赔罪求饶吧?这对A而言已经是很棒的享受了。于是他们之间达成了奇妙的平衡,十几年来A和土井崎夫妇便一直保持着加害者和被害者的关系。这样的假设难道不能成立吗?

假如A是个不懂世事的笨蛋,一开始就提出“就算你们去借高利贷也好,我就是要一千万”的要挟,问题或许还比较好解决……

借高利贷,万一周转不过来,一旦催缴通知书寄来,就会被女儿知道,到时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就像土井崎元过去曾对上司二宫说的一样。

爸爸,你为什么要去借这些钱?借这些钱要做什么?

一旦被女儿追问,那么溃堤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诚子是个聪明的女孩,很难一而再地蒙骗过关。

不能让诚子知道小茜死亡的真相。这件事对土井崎夫妇而言,甚至比自己被判刑还要严重,因此他们甘愿忍受被威胁勒索,一路忍过来。

滋子不禁想象起四月二十日深夜发生那场火灾,一脸茫然地看着火势延烧到自己家时,掠过土井崎夫妇内心的一丝感慨。

也许小茜的遗体(尸骨)会被这场火烧出来,可能会被发现,也可能不会。既然有被发现的可能性,即便很小,不如干脆就先自首说出来吧。长期以来隐匿秘密的日子终于可以结束了。所幸构成刑事案件的时效也已经过了,若是继续隐瞒下去,还是有可能被诚子知道,不如主动说出来吧。此刻应该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长期被勒索者操控所累积的疲惫压垮土井崎夫妇的瞬间终于到来了。

为什么土井崎夫妇会在那一夜沦陷主动自首?是否以上推测就是疑问的解答呢?

滋子握紧圆珠笔,眼睛始终盯着记事簿,然后用力写下了一段话——

那么现在的A在想些什么?

作为恐吓的资料已化为乌有了,土井崎夫妇也消失无踪。

啊,长期以来尝尽甜头,现在终于都结束了——就这样子放过吗?不论是金钱还是权力带来的甜美滋味都一点一滴地消失了,他能甘心吗?站在A的立场,即使不愿意应该也不得不做个了结吧。

滋子抬起了头。假如我是A,会怎么做?一个曾经支配过别人,尝过甜头的人会怎么做呢?而且已经养成了习性,他心里会怎么想?

应该会想跟诚子接触吧!

只为了想要跟她说,你父母为了让我闭嘴不说出他们杀死你姐姐的秘密,长年以来都得付钱给我。他想要告诉她那是多么悲惨的情形。

他应该不会想跟诚子要钱,也不会要求任何物质上的回报,光是让诚子知道她所不知道的事,就足以让诚子心情大乱,就足以伤害她。他要的是好好地欣赏这一幕,享受这最后的欢愉,那将是A亲手画下的句点。

滋子一早直捣黄龙,难得遇到高桥律师在事务所里,仍是跟多田搭档。

“有什么事吗?”律师目光如炬。

滋子先为自己的不请自来而道歉,然后小心翼翼地询问:“我的信,你读过了吗?”

脱去西装外套,正在桌前看早报的律师叹了一口气说:“看了,你的想象力实在太丰富,不如去当小说家吧。”

“关于土井崎夫妇被勒索的假设,我个人觉得应该不是天马行空。”

“不,不,这实在太异想天开了。究竟你有什么根据呢?”律师的口吻中这才出现怒气。“只因为土井崎元先生跟周遭的人借了一些钱吗?要解释这种情形,理由俯拾皆是。”

“比方说呢?”

律师没有回答,而是扁着一张嘴。

“外面有人知道土井崎茜的事。”滋子说。

“你有什么根据?又是那个超能力少年吗?无聊鬼扯也要有个限度。”

“高桥律师,我们这样子争吵才真是无聊,根本是浪费时间。”

“你说得没错。”

“所以我在信上也提出了请求,请你去跟土井崎元先生确认一下,是否真有此事。老实说,我很想自己去问他,但我办不到,只好来拜托律师你。”

“无聊透顶!”律师说。

“跟他们确认后,假如土井崎夫妇一笑置之或是生气,我都愿意一概承受,可是如果他们承认了……”

“就算是事实,事到如今他们还需要承认吗?”

“不,他们没有理由不承认,因为他们很担心诚子小姐。”

高桥律师的眉毛高吊在宽广的额头上。“什么意思?”

滋子说明自己的想法,高桥律师的眉毛依然高吊着。多田站在滋子身旁,嘴巴半张着。空气中弥漫着不太合时宜的咖啡香,应该是多田冲煮的吧?

“也许律师您说得没错,我的想象力或许真的太丰富了。假如只是我想太多,大不了就是我一个人丢脸就结束了,那真是万万岁。可是你难道不认为会有一丝‘万一真是如此’的可能性吗?”

滋子紧握的手心开始冒汗。

“高桥律师……”多田开口了。

“你闭嘴不要说话。”高桥律师立即不悦地打断他的发言。

滋子走近律师桌前,探身过去。“我知道你是基于律师的经验而做出如此的判断,身为外行人的我没有资格批评。可是我曾经在情非得已也很窝囊的情况下参与了那一桩案件,而有了和穷凶恶极的凶手交手的经验,那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高桥律师深呼吸一口气后,沉稳地反问:“你明白了什么?”

“一个操控过别人的人,是不会那么轻易放手的,他们根本不懂什么叫做见好就收。就算知道,若是因为外力被迫停手,他们也不会甘心的。他们总是认为主导权在自己身上,也极欲表现,所以我才会担心诚子小姐的安危。”

假如真的有威胁勒索土井崎夫妇的人存在,对方绝对不可能就这样乖乖消失。滋子努力想说明这一点。

“这个人应该就在诚子身边不远处,因为他近得足以获知土井崎夫妇的秘密。问题是我们不知道他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

“舅舅,”多田又开口了,这一次高桥律师没有制止他,“不过是确认一下,应该没关系吧。”

感谢多田这一记掩护射击,滋子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这个像小鸟般的青年,在他小鸟般的脸上有着些许的狼狈。

“舅舅……”

高情律师依然沉默不语。

“目前我和诚子小姐正计划要一起走访相关人士。”滋子一边轮流看着高桥律师和多田一边说明,“只要诚子小姐一有行动,早晚会有被勒索者察觉的危险。刚才我也说过了,勒索者是土井崎家生活圈里的人,对方一旦得知诚子小姐的住处后,应该就会想跟她接触吧?”

“那样太危险了!”多田说,“你们还是别那么做。”

“是的。万一真如我的想象,有所谓的勒索者存在的话,那就太危险了,所以我才想要确认清楚。”

虽然说不上是同仇敌忾,但滋子和多田同时屏住气息等待高桥律师的回答。

“实在是受不了你们。”高桥律师叹气说,“不要把电视剧和现实生活混为一谈。”

“对不起。”多田抢在滋子前先道歉。

高桥律师竖起一根指头,抵在滋子的面前。

“这场闹剧我们一天内解决。我会跟土井崎先生联络,如你所愿地加以确认。你乖乖地等我的回复,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可以吗?”

“谢谢你。”

滋子突然发现身边的多田也跟着一起低头道谢。

接着多田几乎像是赶走滋子似的将她推到门口。多田帮她开门时,滋子忍不住自我辩护说:“我也不是天马行空地做出这种想象,可是那些来自各地的火柴盒……”

“我知道我知道。”多田像小鸟叫般地迅速回答,“不过前畑小姐你也实在太冲动了。”

多田关上门前,微微苦笑了一下。

尽管滋子答应要乖乖等候消息,却也没有心情回诺亚出版上班,她打电话给野崎,要求临时请假,然后直接到车站搭电车,前往诚子的住处。

诚子在家,她身上穿着围裙,一看到滋子,眼睛睁得好大。

“昨天开始就一直吵你,真是不好意思。你手边有没有你父母的照片呢?”

诚子回答:“有呀,跟达夫一起的四人合照,今年新年时拍的……”

“可以先借我吗?”

诚子当然没有拒绝,可很想知道理由,但是滋子没有回答。

“以后再说,现在不太方便。”

滋子手上拿着照片,开始走访那些火柴盒上的咖啡厅。她认为那些火柴盒并不是很旧,事实上有些店至今仍摆着同样的火柴盒。有几家店的老板换人了,店名也改了,不过询问目前的经营者和附近店家,也都能轻易得知以前的确有火柴盒上的咖啡厅存在。

只是让每一个店家看过土井崎夫妇的照片,都没有人表示“他们常来这里”,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为了和勒索者见面而造访咖啡厅,怎么可能会是常客呢,反倒若是听到“是呀,他们大约一个星期会来一次”的回答,才会让滋子觉得自己想错了。

每一家店生意都很好,客人进进出出。毕竟是靠近车站的热闹地点,随时都有客人上门一点也不足为奇,也难怪店员们会没有印象,这些都在滋子的预料之中。

滋子走访咖啡厅的同时,也不断打手机找秋津,但还是找不到他的人,也没有回电。一直到了下午,秋津本人才接电话。

“我们可以聊聊吗?”

秋津说要换个地方再打来,等了五分钟电话终于响起,滋子赶紧接听。

“看来你发现了什么吧?”

秋津的感觉果然很敏锐,滋子一口气报告了现况。

“秋津先生怎么看呢?我是不是应该改行当小说家?”

“我看你是当不成推理小说家吧。现在的故事都必须写得很深入细腻,否则是捧不起那个饭碗的。”

滋子笑了,但是秋津的态度却一本正经。

“关于勒索者的存在,我想你应该很快就会找到答案吧,这点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倒是比较在意‘蓝天会’。”

“因为他们拒绝受访吗?”

“临时取消确实令人起疑。看来我也许该申请入会。”秋津说。

“可以吗?我是突发奇想想到的,却又担心让秋津先生的小孩也牵扯进来不太好……”

“这一点我已做好心理准备,你放心吧。前畑小姐,我想你暂时还是跟‘蓝天会’保持距离比较好。”

假如一切都如滋子推测的一样,那么威胁土井崎夫妇的人,(恐怕)也就是在“蓝天会”的活动上和萩谷等相遇,让萩谷等“看见”其记忆的人了。因为不可能有两人甚至三人同时得知土井崎夫妇不为人知的秘密。

“假设那个人至今仍在‘蓝天会’里,很有可能会知道你的存在,知道你是‘专门报道犯罪案件的前畑滋子’。万一他因此逃跑可就麻烦了,若是引发他又想到什么鬼主意也不好。为了诚子的安全,你还是跟‘蓝天会’保持距离吧。”

不用秋津多说,滋子也很明白,就自然而然地答应了。

所有火柴盒上的店都走访过之后,滋子决定再前往北千住。即使没有诚子陪同,但既然她都已经表态了,附近邻居接受访问的态度应该也会不同吧?况且还有酒井直美和今井胜男帮忙。

经过今井洗衣店时她稍微探头望了一下,看见胜男的母亲坐在柜台前。滋子进去打了声招呼,对方很高兴地开口说:“前一阵子诚子来过,看样子她还算过得不错。”

“嗯,我听诚子说她回来过。”

“她说想要知道小茜的过去?”对方先行开启了话题,“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可是诚子是那种一旦说出口就不会改变的孩子。”

“是因为答案可能会是些令人不太愉快的过去吗?”

滋子的这个问题,让今井太太扁起了嘴巴点点头。

“在那之后,我们家的胜男和直美就很起劲地到处问到处调查。”

那真是太感谢了。

“也跑来问我记不记得什么。”

扁着的嘴巴嘟得更高了。

“别人家的事,我们实在不好乱说。”

“对不起。”滋子赶紧道歉。

今井太太肥胖的手臂撑在柜台上,眼睛看着远方说:“小茜本来就跟学校不合,从小学起就让老师很头痛,不过真正让人看不下去是在上了初中以后。虽然说是不良少女,如果只是和学校的同学、附近的小孩混在一起也还算可以接受,毕竟每个小孩都有那种叛逆的时期,只是程度不同。”

“小茜不一样吗?”

“从她开始跟年纪较大的人走在一起后就不一样了。也不知道是哪里认识的。”今井太太重重地哼了一声,“大概都是些高中生吧。自从她常和那些高中男生在一起鬼混后,就开始变坏了。我可是亲眼看见的。”

滋子也将手臂靠在柜台上,身体微微向前探。

“你看见过什么?”

“有个男孩头发染成咖啡色、身上的制服也不穿好,总之一眼就能看出是不良少年,小茜和他一起骑着摩托车。”

经常可以看到他们呼啸经过店门前的马路。

“大概是那个男生到小茜家去接她,带她出去玩吧。”

诚子在笔记上写下:小茜的朋友来土井崎家找她,令土井崎向子十分生气。

“是小茜的男朋友吗?”

“什么男朋友,哪有那么好听,根本就是些苍蝇。”

诚子的信里也出现过同样的字眼。

“听说土井崎向子女士曾经抱怨过小茜还只是初中生,就已经有一堆苍蝇围着她。”

“没错,就是他。”今井太太伸出一根手指。

“每次都是同一个男生吗?”

“好像还有其他朋友吧。不过老是跟在小茜身边的是同一个人。”

还说小茜跟那个少年在一起时,就算是穿着制服,脸上也会化妆。

“远看也看得出来化了妆。”

今井太太留意了一下周遭,压低声音说:“当时我老公还看见了。”

滋子也压低声音问:“看见了什么。”

“车站附近现在盖了许多漂亮的大楼,但以前那里有几间宾馆。我老公送衣服经过那里时,正好看见小茜和一个红头发的小鬼走进宾馆里。”

当时今井太太还跟她老公说那是跟在小茜身旁的苍蝇。

“我老公的个性很传统,还以为小茜是被坏人给强迫带进去的,心想要救她才行。可是因为开着送衣服用的小货车没办法丢着不管,只好用力按喇叭。他们两人听见了朝他看过来,小茜发现是附近洗衣店的老板就躲到那个男生的背后。”

今井先生又大声问小茜:“你在这里干什么?”不料那个男生径直冲上来,差点要殴打他。

“他对着我老公破口大骂后,两人才赶紧逃离现场。回来后我老公提起这事,我还笑着骂他笨蛋,不要管就没事了。”

今井太太说着说着,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我老公很惊讶地感叹说现在初中女生怎么这样,土井崎先生也真是辛苦……”

今井太太用力拍了一下柜台。

“唉!这种事任何时代都会有,总是会有想要快点长大成人的女孩子,只是有些人用错了方法。”

“那么,即使胜男和直美到处打听,恐怕内容也都跟这些差不多吧?”

“大概是吧。关于小茜的过去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她一开始提到“小茜”时和此刻的语气完全不同。邻居家的女孩,难免会在青春期有偏差行为,就算曾经是不良少女,现在应该也是个成熟稳重的妈妈了……然而她的语气中没有这种温暖的感觉,小茜也没有机会长大成人。

“啊,不过……”今井太太的表情一变,“听说那两个孩子联络上初中的老师,也找到了小茜以前的班主任老师。”

尽管换过学校、也退休了,但老师之间还是彼此有联系。胜男和直美拜托教过自己的老师,从而找到了小茜班主任老师的联络方式。

“直美还说要跟前畑小姐、诚子一起去拜访。”

“那太好了。”

“可是就算再怎么问,问到的也都是刚刚我们说的内容。”今井太太再三叮咛,然后又突然若有所感地说,“不过也好吧,这样诚子就能认同她父母会那么做是无可奈何的了。”

这不是滋子可以代为回答的问题。

“那个不良少年是本地的吗?”

“当然不是,如果是的话,我们马上就会认出来了。”

“可是应该也不会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吧?”

“大概那孩子就读的高中就在附近吧,高中生不是常会在学区之外的地方游荡吗。”

今井太太屈着手指数出利用最近的车站上学放学的几所公立、私立高中,提到其中一所时还很夸张地皱着眉头说:“当时和现在,那里都是有名的放牛学校。”

滋子飞快地写在记事本上。

“有没有什么店是那种学生常去的呢?”

“车站附近应该很多,只是不知道那个时候的店现在还在不在。”

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胜男回来,于是滋子决定先去拜访酒井直美。直美在厨房旁的和室里,眼前晒干的衣物堆积如山,她一个人正在烫衣服。父母都出去了,双胞胎则正在睡午觉。

“我刚刚跟今井太太聊了很多。”

“哦,那我们可以直接进入重点。”

两人匆匆打完招呼便进入正题。

“诚子呢?”直美在意地问起。

“因为某些原因,今天我一个人来。”

“是吗,不过这样也比较好吧。”

毕竟没有问到什么好事——直美担心的神色跟今井太太一模一样,连语气也很类似。

“小茜的班主任老师是位女老师,已经退休了,大约是有孙子的岁数,从电话中的谈话语气可以感觉到她人很好,不过听到我们要调查以前的事,有点无可奈何,不是很乐意帮忙的样子。”

“她不肯见我们吗?”

“先打电话再说吧?”

直美性急,转眼已经站了起来。

“我已经跟对方说诚子找了专人来调查这件事,到时候还请她尽可能详细回答。”

这么一来岂不是更吓坏对方了吗?

直美很认真地做了笔记,用圆珠笔工整地记下了小茜班主任老师的名字和联络方式。这位老师名叫生方芳江,住在世田谷区。

“就用我们家电话吧,没关系,我在旁边听着。”

滋子被推到电话前开始拨号。接通后,话筒里传来感觉是上了年纪、个性很稳重的女子的声音。

滋子报上名字,生方老师立刻知道滋子所为何来,同时也明显地表达出困扰之感。

“土井崎茜过世的消息,我也是从电视新闻上得知的。真是遗憾,身为她当时的班主任老师,我觉得很愧疚,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于事无补。”

请问能否抽空见面谈谈呢?滋子极尽所能地委婉提出要求,但对方坚持不肯。

“好吧,那就不能强求。只是现在能否再给我一些时间,有两三个问题,请老师就您所知道的来回答,好吗?”

“没办法……”对方叹了一口气说,“什么问题呢?”

“十六年前,准确来说,是一九八九年的十二月八日以后,土井崎夫妇曾跟您联络过吗?”

“当然有。她母亲还来学校找过我。”

土井崎太太说是小茜离家出走,不知道人在哪里,已经向警方提出搜索申请,她是专程为造成学校困扰而来道歉的。

“在那之后呢?”

“毕业典礼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原来如此。到目前为止,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其他人曾经来问过老师有关小茜的消息吗?”

“从来都没有。”

“完全没有吗?”

“是的。”生方老师又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老师,请问您只担任小茜三年级时的班主任老师吗?”

“没错。当时一、二年级是同一班,升上初三后才重新分班的。”

当时有关小茜的品行已先行得到通知。

“老实说,她是个无法管教的学生,一开始她就强调自己不想考高中,也经常迟到早退旷课,而且父母好像也不太关心,有时关于小茜的事校方找他们商量,他们也不肯过来。”

“是为了升学就业,所谓的三方面谈吗?”

“后来她母亲来了也只是说声对不起,我女儿不打算升学,会谈便结束了。”

滋子稍微改变谈话方向说:“老师,你记得很清楚嘛。”

这一次对方的叹息声中夹带些许不耐烦。

“看到发现小茜尸体的新闻,当然会让我想起很多往事。本来我们当老师的,总是会记得自己学生的事。”

“谢谢你提供很有用的信息。”

滋子故意插嘴打断,生方老师却似乎没有反应。

“小茜好像有个高中生男友,有人说常看到他们一起走在路上,老师知道吗?”

“学校外的事情我不知道,顶多只是听到学生间有谣传。”

“什么样的传言呢?”

“就是……土井崎同学和年纪比她大的男朋友有着不单纯的交往。”

滋子回顾自己的初中、高中时代,同学之中如果有那种比较“先进”的女孩子,也会成为众人的话题,大家总会非常好奇。

说不定也有其他同学跟今井洗衣店的老板一样,目击到小茜和男朋友出入学生不该去的场所。若是两人的交往并不单纯,有人看到一点也不稀奇吧。

生方老师因为这件事和当时的训导主任谈过很多次。

“可是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毕竟是发生在校外的事,假如家长没有找我们商量,我们是不会主动出面的。”

“关于那个男朋友,请问您听小茜提起过什么吗?”

生方老师稍微停顿了一下,有些无奈地表示:“土井崎茜说不定连我是她的班主任老师都不知道吧,至少我有那样的感觉。”

虽然很失礼,滋子却忍不住苦笑,还好没有笑出声。

“小茜根本就没有把我和学校放在眼里。”生方老师自嘲地这么说。

滋子不停地默默点头。

滋子一回神才猛然惊觉,今井胜男庞大的身躯就杵在专注看着自己的直美后头,和滋子的视线对上后,他点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

“原来如此。老师,小茜在学校有没有比较要好的同学呢?我当然知道她品行不良,但就算是那样……不,应该说正因为是那样,才有所谓的狐群狗党存在吧。”

“有呀。”老师立刻回答,“可是我不认为我可以告诉你是哪些人。毕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那些学生也有自己的人生吧。如果真有必要的话,就请你自己去调查。”

完全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直美扯着滋子的袖子。滋子一回头,只见直美睁大眼睛在她耳边飞快地低语“我知道我知道啦”,意思是说她已经调查过小茜有哪些玩伴了吗?

“那么生方老师,最后一个问题,不好意思再跟您打听一件事。”

滋子提起了土井崎家的那个全新校徽。

“看起来还没有用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小茜的。”

生方老师似乎陷入了沉思。

“校规规定校徽必须别在制服衣领上……”

“你的意思是说小茜从入学以来就没有别过吗?”

“我不知道。”生方老师的声音小得几乎快听不见。

“附近邻居还记得小茜就像街头常见的不良少女一样,制服经常不好好穿。”

“那倒是真的。”

“所以说,她很有可能不会规规矩矩地别上校徽吧?”

“我不知道。对不起,这一点我是真的没有印象。”

“只是……”生方老师调整了一下语气说,“如果遗失校徽,只要向总务室提出申请,很快就可以购买新的。”

滋子开始思考,经常穿着制服到处鬼混的小茜,就算遵守校规将校徽别在衣领上,也很有可能遗失在某处。她本人没有注意到,但是母亲向子发觉了。身为家长自然放在心上,下次有事到学校的时候顺便买了一个新的,却没有机会交给小茜。

也许只是这样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只不过新的校徽不放在别处却和火柴盒一起收放在饼干盒里,这一点让滋子十分在意。

“这样回答可以了吗?”生方老师的口吻与其说是客气,不如说显得有些怯弱。

“是的,谢谢你。”

不过生方老师并没有马上挂断电话,仿佛踌躇了一下,才下定决心接着说:“有关小茜的事,我真的觉得很遗憾。”

她的语气宛如咀嚼苦味——故意用力一咬使得苦味更加浓烈一般。

“我居然没有发觉自己的学生被家长杀害了,而在那之前我也完全没有留意到任何前兆。从事教职超过三十年,我从来没有这么失败过。”

滋子默默地听着。

“刚才我提到小茜的母亲对于学校的教育不是很配合,其实那是我用来逃避责任的借口。说不定当时小茜的母亲曾经以她自己的方式向我或学校求救过,可是我没有回应她,因为其他学生的事已经让我忙得焦头烂额。身为教育者,那是不该有的反应,但老实说我早就放弃了小茜。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冷漠地无视土井崎女士发来的求救信号吧。”

对方语气平静,说话很有条理。

“假如当初我采取了不同的因应措施,或许小茜就不会被杀害了吧。”

“老师……”

滋子想要说请老师不要过分自责,却被生方老师打断了。

“至少有这样的可能性吧。你是前畑小姐吧?刚刚你说是受了小茜的妹妹委托而进行调查的?”

“是的,没错。”

“请你转告她,她姐姐的过世真的很不幸,我在此深深地表示哀悼之意。身为妹妹的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会为她祈祷,并希望她能够重建今后幸福的人生。”

挂上电话后,滋子不禁深深叹息。直美和胜男不解地彼此对看。

“老师也很痛苦。”滋子对两人说。

“她还是不肯答应见面吗?”

“嗯,不过我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作为一个教育者,努力了一辈子,正打算安详度过余生时,过去一个严重的“缺失”却突然凸显在眼前。继续逼问一个良心受到苛责的人,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滋子想。

“你们已经找到小茜的朋友了?”

“嗯。”直美的双眼兴奋地闪亮着,胜男也猛点头。

“不是有句话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吗?那个人就住在这附近。”

少女站在法山派报处前,铝框拉门紧紧关闭着。

她不喜欢住在这间屋子里的那个学珠算、戴眼镜的小男生,还有小男生爱管闲事的胖妈妈。偏偏就在今天,看着他们家大门关着,少女觉得更加可恨。

路上没有其他行人。

少女很害怕,心脏跳动得很厉害,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身体里面住着一只这么胆小、容易受惊吓的小动物。

早知道就不要经过这条路了。少女心中的少女嘟着嘴喃喃自语。妈妈也严厉告诫过不准走这条路的呀!只要以后不再偷偷地经过就好了嘛,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接着少女心中的另一个少女说话了。可是那样很无聊呀。被妈妈骂又怎么样?妈妈不是老爱骂人吗?就算考试考得好,妈妈还不是骂以前要是也这么用功就好了,从来都不会夸奖一声。所以说挨骂还是不会挨骂都不重要,无聊才是最令人讨厌的,不是吗?

说得也是。少女虽然很害怕,但是害怕总比无聊好吧,甚至还觉得很好玩。

心脏跳动得很厉害。但是,并不是只有害怕的时候才这样,高兴的时候不也是一样吗?

少女紧闭着嘴唇,抬头仰望对面那栋四方形的房子。虽然人正对着那儿,右脚却已经做好随时要开溜的准备。

少女常常被周遭的大人说“很自我”。有时候是当着她的面,也有的时候大人以为她没注意,彼此交头接耳时被少女听见了。比起来,后者更令人生气。要是我在家说朋友、老师的坏话——明明他们真的都是笨蛋自己才会那么说的——大人就会指责我是说别人坏话的小孩,嘴巴会歪掉;可是他们却又趁着我不在的时候说我的坏话,不是吗?

最近米琪也开始说我的坏话,我都知道。居然说我很自私,真该狠狠打她一顿。

看着四方形的房子,少女将书包从右手换到左手。今天又是补习的日子,学九九乘法。都已经学了好多次了,真是无聊。

上个星期天,全家人出门买东西。爸爸开车,妈妈坐在前座,少女和妹妹一起坐在后面。

每次都是这样。妹妹很爱说话,吵得不得了,每次都会因为外出而兴奋,只要爸爸一打开收音机或听音乐,她就会跟着起哄唱歌,不然就撒娇要爸爸换别的音乐,爸爸妈妈也会很高兴地配合。

由于没注意听,少女不知道出门的目的是什么。好像说是要换车吧?这么说来,好像是开车去了一个叫做二手车中心的地方,那里停放着各种车子。

开着车到处跑,也经过许多陌生的道路。少女觉得很无聊,心情很不好,脸上始终是那副表情。妈妈看了又生气了,骂说你干吗老是臭着一张脸!

人家又没有臭着脸,而且什么叫做臭脸我也不知道。我说完这句话,妈妈又骂说你就是爱顶嘴,便紧闭着嘴巴不再说话。我的表情,就跟妈妈说我“很自我”时是一样的。因为那时候妈妈说你那是什么表情呐,还拉着我到镜子前叫我自己看,所以我知道。

我们一家人中午出门,回家时太阳都下山了。整天坐着车到处跑,觉得好累。妈妈说要在外面吃晚饭,我不想去。因为每次去大众餐厅,爸爸妈妈和妹妹都很高兴、很愉快,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被排除在外,而且常常会在许多不认识的人面前挨骂。

尽管少女说了不想去,但她的意见不被采纳。

爸爸将车停在一家以前从未来过的餐厅停车场。快点下车,不要拖拖拉拉的,妈妈拉着少女的手。妹妹跟爸爸撒娇说,我可以吃巧克力圣代吗?一边撒娇还一边斜眼偷看少女,看在少女眼中那眼神就像在说:活该,又挨骂了吧!于是少女用力扯了一下妹妹的头发。妹妹放声大哭,于是少女头上挨了爸爸一记。

走进餐厅,一坐上靠窗的位子时,少女便注意到马路对面那栋显眼的建筑。

那是栋三层楼高的旧建筑,窗框显得很厚重。跟这家餐厅一样,建筑物前面的空地也是停车场。那里停有警车。车顶没有闪烁的警示灯,车里没有人,而且不止一辆,而是两辆。那栋楼的门口有个突出的屋檐,上面有一块大大的写着汉字的招牌。大门敞开着,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察从里面走出来。

少女数着招牌上的汉字。她虽然不会念,但至少会数,一共是七个字。后面的几个汉字,她有些印象。

那是有警察叔叔的地方。

少女问爸爸那栋房子是什么。爸爸说,那是××××警察局。

警察的汉字是哪一个?少女又问。爸爸指给她看。

是打一一〇会通的地方吗?没错。妈妈听了一脸纳闷地说,干吗对那种地方那么在意?该不是很少看到警察局吧。

少女乖乖地用餐,一直到回家都很安静,心中始终想着警察二字。

一回到家,留心等到妈妈和妹妹都没注意时,赶紧跑到自己的书桌前打开书包。

那张从四方形房子二楼窗口丢下来的纸条,就收放在书包的口袋里。少女拿出来看,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呼吸加快,有些难受。

那张纸——拆开的香烟盒上,字体凌乱地写着“×我请叫××”。×和××的部分当时少女不会念。

可是现在她会了,××是警察。

请叫警察来。

跟打一一〇的意思是一样的。

现在这张纸就收在少女家、少女的房间、少女的书包之中。她偶尔会偷偷拿出来看。

从窗口丢出这张纸条的人,希望她帮忙叫警察去。当时匆匆一瞥看到的那只手,指甲很长、涂有颜色,应该是女人的手吧。

少女在不知不觉间又往后退了几步,背部差点就要碰到法山派报处的拉门了。

听说住在四方形房子里的人“被警察捉走过”,所以大人才会告诫小孩不能靠近。他们还说那个人会对小女孩做不好的事。

这张纸条的事得说出来吧?跟妈妈说吗?

但是妈妈一定会骂说,为什么拖到现在才说?为什么要经过那栋房子前面?妈妈一定会很生气。这是什么?为什么你会有这种东西?捡到的?真的吗?妈妈一向都不喜欢我,一定不会相信我说的话,虽然我确实常常说谎。

都怪我不好。

少女就像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的孩子一样——有些大人也会做出同样愚蠢的选择,她决定保持现状,延迟做结论,什么都不做,就当没这回事。

只是少女并没有注意到有一双眼睛偷偷地看着她,看着她从法山派报处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