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事件

千住南警局刑事科的野本刑警居然是名女性,而且很年轻,只有二十七岁,这让滋子更加吃惊,感觉警察组织也兴起了改革的风潮。

电话中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过于干练。

“是的,这件事总厅的秋津警官跟我提过……”这句话也显露了她对滋子的戒心。

“看你什么时候方便,我过去拜访你。”

对于滋子如此提议,对方指定的见面地点是京成关屋车站前的咖啡厅,并且详细说明了位置所在。

时间约得有点晚,晚上七点,但这样反而好,滋子可以做完手边的工作再过去。

那天是星期二。下班前滋子说待会儿要去跟女刑警见面时,小惠显得很惊讶。

“好像电视剧哟,原来现实人生还真的有这种事。”

“的确是有,我也很讶异呢。”

“我也一起去不行吗?人家很感兴趣呢。”

“你不要去妨碍滋子的工作。”

被野崎这么骂了一声后,小惠只有吐舌头做鬼脸。

“感觉对方不太好对付,今天我先去探探情况吧。恐怕我想探问的事情,对方都不会透露。”

“那你加油吧。”

滋子比约定的时间提早二十分钟到,不料野本刑警早已先来等候。滋子连忙上前打招呼、递名片。咖啡厅里没什么客人,一个像是店长的男人站在柜台后头专心地看着棒球转播。

“我是野本希惠。”对方从座位上站起来,恭谨地鞠躬自我介绍。或许是她一身素色套装的关系,若说是正在求职的毕业生也说得过去。一头长发在颈背扎成一束,脸上没有化妆,眼睛明亮水灵,是个很适合用英气来形容的女孩。

她并非空手而来,旁边的椅子上放有一个大资料袋。虽然只是很普通的牛皮纸袋,但里面想必装的是调查资料吧。滋子不禁暗自期待对方能够提供协助,若真能如此,可就要对秋津的威望感谢万分了。

“我知道前畑小姐。”等到点好的咖啡送上桌时,对方如此开口。

“是听秋津先生说的吧?”

“不,我看过那个案件的报道。”

野本刑警脸上没有笑容,视线像用尺牵引过来一样笔直地注视着滋子。若单看她的表情,绝对不会认为她态度友善,滋子内心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我也看了那个最后引发网川自白的新闻特别节目,那可说是决定性的瞬间。”

这话不像是称赞,也不像是挖苦,总之是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情绪的语气。

“谢谢。不过那样的经验可是令人不想再尝试。”

对于滋子的话,野本刑警仍旧不动声色。

“的确应该是很难受。”对方的语气很坚定。

“野本刑警当时还是学生吧?”

“是的,我当时是高中生,因此对那个案件的印象特别深刻。”

她的眼中隐含着刺探,虽然只流露出一点点。“被害人之中有个叫做日高千秋的高中女生吧?她当时十七岁。”

怎么可能忘记。滋子用力点头说:“那个女孩被凶手们利用后惨遭杀害。”

野本刑警也点头回应,稍稍垂下了视线。“也许是我没有注意到,前畑小姐似乎并没有把该案的来龙去脉整理出来发表吧……”

“是的,我没写。”滋子深呼吸一口气后,换成她直视着野本刑警,“我什么都写不出来,今后也不打算写。我被那个案子给打败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野本刑警的视线向上一挑,看着滋子。“你说被打败了?”

“是的,我被打败了。”

接下来对方当然会问为什么。滋子已做好准备,眼睛眨都不眨地等着。不料对方却提出一个令人意外的问题。

“是被案件本身而不是被凶手打败?”对方睁大了眼睛,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

“是的,的确如此。”

电视转播里似乎有人击出全垒打,传来一阵吵闹。店长伸手调小了音量。

滋子尝了一口咖啡,没料到竟然很香醇,心情也因此放松了一些。她微笑着说:“我想我应该是打败了凶手,虽然是意料之外。”

野本刑警的表情更加僵硬。

“可是我却被整个案件给打败了。那起案件的重大性、恐怖程度之深……我个人的愿望——说出来不怕你误会,那个案件其实具备了当时身为犯罪报道文学写作者的我所期待的各种要素。我任意编写案情,胡乱发挥,最后自取灭亡。”

这番话过去不断在滋子心中盘桓,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此刻却很自然地说出口。

“如果你看过那个新闻特别节目,应该还记得,我曾经指责凶手不过是个有样学样的模仿犯,但其实真正的模仿犯是我自己。是我受到鼓动凶手犯下那些罪行的冲动所诱惑,而成为跟随在后的模仿犯。”

野本刑警一动也不动地说:“我想应该不是只有前畑小姐一个人那样。”

“我们大家也都一样。”对方又低喃道。

“我们大家”指的是谁?滋子凝视着对方,想从这位年轻女刑警的脸上读出答案。但野本刑警突然像是想甩开什么似的,长长呼出一口气后,抬起眼睛改变语气说:“不好意思,我太冒犯了。我们要谈的是有关土井崎茜的案子才对。首先我必须确认的是,你的目的何在、想知道什么样的事情。”

说完后她轻轻一笑,但眼神中并没有笑意。“我是个菜鸟。分派到刑事科还不到半年,当然也还没有任何表现,对于要接受采访感觉很不习惯。换句话说,我就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滋子听了大笑。她是打从心里觉得有趣,也不禁羡慕起对方的年轻。

“秋津警官知道我,是因为他的一名部下是我的朋友。”

“是的,我听说了。好像你们是警校的同期吧?”

“是的。他和我不一样,是一名很优秀的警察。他出面拜托我这事,还建议我不要让上面知道我和前畑小姐见面。他说上面不会乐见这种事,尤其跟外面的媒体接触,以我的资历还太早。”

野本刑警轻轻碰了一下放在身旁椅子上的资料袋。

“这些不是警局的办案调查资料,我没有办法拿出那样的东西。这些只是我个人做的备忘和记录的档案。”

尽管如此,分量却也不少。

“土井崎案件是我个人接触的第一件命案。尽管已经过了追溯时效,和一般命案的调查方式不一样,但对我而言仍是很宝贵的经验。只不过……”仿佛在选择适当的字眼,她停顿了一下才说,“我之所以能参与对土井崎夫妇的讯问,是因为上司认为这样他们夫妇比较容易开口。”

“容易开口?”

“或者应该说比较容易开口吐实吧。”她只有嘴角现出一抹笑容,“我二十七岁。土井崎茜如果还活着的话应该是三十一岁,她还有个妹妹。”

“叫做诚子吧?”

野本刑警迅速地眨动眼睛。“你知道?”

“只是知道名字和年龄,我还没有见过她本人。”

在这一瞬间,野本刑警的眼瞳又开始刺探性地闪动,她点头说:“是吗?总之我在讯问室里就像个道具一样。因为上司认为有个和死去的土井崎茜或她妹妹年纪相近的女刑警列席,便能对土井崎夫妇动之以情,或者说令他们卸下心防,使问讯进行得更顺利。”

“实际上有用吗?”滋子单刀直入地问。

野本刑警不为所动地回答:“我不知道有没有用,土井崎夫妇一开始就毫不隐瞒地全盘托出,我想他们本来就是为了自首才去警局的。”

话虽如此,但也有人一旦进入讯问室便态度转变,甚至后悔不该前来自首,是以她的上司才会先下手为强,使出这一招。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不知道能帮到前畑小姐什么忙,甚至怀疑该不该帮忙。”

事实上,恐怕来自总厅秋津刑警的请求让她感受到很大的压力吧,尽管如此她也不是那种上司要求就随便开口的人。

店里依然没有其他客人,专心收看转播的店长似乎没有认真做生意的打算。由于滋子环视了一下店里,野本刑警仿佛猜透她的心思解释道:“这里是我想要一个人想事情的时候会来的地方,警局的其他人都不知道,你不用顾虑太多。”

“这地方不错。咖啡很好喝。”

“从店里的情形和气氛完全看不出来吧?因为总是没什么客人,还真令人担心是不是经营得下去呢。”

滋子从手提包里拿出采访用的记事簿和阿等的笔记本,是画有带蝙蝠风向仪房屋的那本。滋子没有打开,直接放在桌上。

“可能会需要一些时间,你可以久留吗?”

“没关系,你请说。”

在对方催促下,滋子开始说明。从萩谷敏子的来访到目前的调查状况,省略的只有萩谷家的历史和隐情。说完后,滋子感觉自己表现得很戏剧性,便摊开了笔记本让对方看。

野本刑警睁着清澄的眼眸仔细地看着那幅画良久。

“阿等画这张图时,曾经对他母亲说过,‘画中的女孩无法从房子里出来,所以很悲伤’。”

野本刑警双眼始终看着阿等的画,她问道:“请容我确认清楚。萩谷等画这张画,真的是在土井崎家命案爆发之前吗?”

“那是确定的。那件事被报道出来时,阿等已经不在人世了。”

野本刑警迅速地转向资料袋,取出一本档案开始翻页。为了不让滋子看到内容,她将档案竖起来。

滋子出声呼唤店长,要求续杯。店长立刻走过来,拿起空杯子,并对野本刑警说:“今天是摩卡特调咖啡。”她只从档案中稍微抬起眼睛点了一下头,店长便心满意足地离去,回到柜台后面的固定位置。

她好不容易合上了档案。

“关于蝙蝠风向仪……我完全不知道,现况调查表里也没有记录。”

“那是因为跟案子本身没有直接关系吧。”

“你确定那栋房子上面有那东西吗?”

“有的,而且诚子的好朋友也能作证是他亲手做的。同时我还查到那栋房子被拆掉时,诚子也有意要留下那东西。”

女刑警手里拿着档案,紧闭着嘴巴,眯起眼睛,刚送上来的续杯咖啡冒着热气。

“所以说……有人知道土井崎茜的事情了?”

她果然作出合理的判断,完全不考虑“第三只眼”,而直接认为另有其他人知道实情。

“你是说那个人告诉了阿等,或是制造出让阿等也知道的机会吗?”

“除此之外,想不出来还有任何可能了。”

滋子探身向前。“那么我想请教你。土井崎夫妇有没有作出类似的供述?他们夫妻俩杀害女儿,埋在住家地板下的事被某人得知,或是他们曾告诉过别人?”

这一次野本刑警没有翻开档案,甚至没看一眼资料袋。因为答案很明确。她慢慢地、大幅度地摇摇头。

“没有。”

“讯问的人不曾问过吗?”

“不,问了。一旦发现有第三者知道事实,我们也必须找到那个人问讯并展开调查,因此当然会确认。”

滋子竖起手指。

“这么一来有三种可能性,”她弯下手指说,“第一,土井崎夫妇说谎。第二,在他们夫妻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其他人获知隐情,或是被探出口风。”

野本刑警微微地侧着头问:“只有两个呀,还有第三种可能吗?”

滋子弯下第三根手指。“就是阿等真的具有某种超能力。”

刑警笑了。“这一点先不列入考虑吧。对这点我不予置评,前畑小姐应该也不会期待我会对这种说法有所验证吧。”

说到“我”这个字眼时,野本刑警轻拍着自己的胸口。滋子也笑着承认说:“你说得没错。”

“有没有可能土井崎夫妇过去曾对其他人说过杀害女儿的事;但自首的时候,担心造成那个人的困扰而故意隐瞒不说呢?”

“有可能。”女刑警点头说,“那应该是最有可能的假设。”

“假如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换句话说,土井崎夫妇是为了保护那个人——那个人会被问罪吗?”

“不会。土井崎夫妇也很清楚这一点。在讯问的时候,我们也详细说明过。”

“既然不会造成对方的困扰……”

“但只能说不算犯罪,至于世人会如何看待就另当别论了。有可能会被说得很难听,也很有可能被媒体追得到处跑,也难怪土井崎夫妇会有所顾虑。”

原来如此。遭到了年轻刑警的指正,滋子觉得有些难为情。怎么可以忘了还有世人的眼光这回事呢?

“就第二种来说,或许应该有那种不是很明确知道事实真相,但隐约抱有怀疑的第三者吧?”

土井崎茜并非失踪,可能是被杀害了。凶手会不会是她的父母?也许在土井崎家附近有人起了这样的怀疑,然而由于缺乏证据,所以没有报警,就这样过了十六年。

但是日积月累,那个第三者无法承受独自心存疑惑的压力,在某种情况下对其他人说出了自己的怀疑。后来又因为某种关系又扯上了萩谷等……

“附近邻居呢?”滋子问,“应该不可能完全不知道吧?”

野本刑警想了一下。“大家都很惊讶。”

“难道都没有人作出‘果然不出我所料’的反应或是爆料‘其实我早就怀疑他们了’之类的吗?”

女刑警露出苦笑,同时趁着摩卡咖啡还没凉之前啜饮几口。

“多少有吧。有是有,但都只能说是‘马后炮’,顶多只能算是惊讶之余的附会说辞吧。”

“也就是感觉不出来有案发之前的怀疑啰?”

“没错。所以呢,我必须再一次声明,这个案子就刑事部分而言,已经过了时效,我们无法像处理一般命案那样调查得很详尽。而且因为不构成刑事案件,除非必要,否则我们只要弄清楚整起案子的情况,工作就算是完成了。”

“我了解。”滋子点点头如此表示。

“反而是新闻记者和电视台的人对于附近邻居、之前的学校、土井崎茜的朋友及同学的说法,比我们警方更热心地调查。更重要的是……”她放下咖啡杯,“去问土井崎夫妇本人不是更清楚吗?”

例如:你们有没有告诉过其他人?还是早已被别人发现了?有没有感觉被人怀疑呢?

接着滋子轻声地问:“那么诚子呢?”

野本刑警原本已经稍稍放松的表情顿时又变得紧绷起来。

“她什么都不知道。”

“诚子应讯的时候,你也在场吗?”

一时间,野本刑警眼中浮现出一抹自我厌恶的痛苦。

“我在场。同样也是基于有同龄女性在场会比较容易开口的考虑。令我感觉很难过。”她轻声补充。

“我听诚子的朋友说,当时她新婚才三个月。”

野本刑警的眼神飘忽,然后停留在咖啡杯杯沿一带。

“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听说后来好像马上就离婚了。”

噢!滋子不禁发出一声惊呼,并叹了一口气。

“真是可怜。”女刑警低喃,“前畑小姐会跟她见面吗?”

“我是有此打算。当然前提是如果她愿意见我的话,还有土井崎夫妇也是。”

“采访之后会写出来吧?”

一开始那种刺探的气氛又回来了。刺探、怀疑——还带有些许指责的目光。

“我不会写。”滋子态度坚定地回答,“我不是为了写书或报道而进行这项调查,完全只是想知道有关阿等的能力的真相。”

野本刑警似乎无法接受这个答案,眼瞳的颜色越显黯然。“我无法理解。”

“怎么说呢?”

“想知道是因为想写吧?既然知道了,不就是要写吗?那是前畑小姐的工作呀。”

“工作……”滋子低喃着重复道,“也许是吧。不过,这次调查绝对不是工作的缘故。”

对方也许以为滋子只是在说笑罢了,她避开了滋子的目光。

“我是个菜鸟,并没有什么看人的能力,可是当时土井崎诚子的震惊与悲伤,我认为是真的,直到现在我还是相信。有关她父母的事、发生在她姐姐身上的悲剧,她完全不知道。”

她始终以为,一如父母告诉她的,姐姐是离家出走,毫不怀疑。有时她也会担心地想: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同时也会顾虑到父母的感受。

然而姐姐竟然不是被外人而是被父母亲手杀死,而且尸体就埋在自己生活的房子下面,就在自己的脚下。她从没有想过会是这种情况,又如何能想象得到呢?

“在讯问室里,她提起了几段有关土井崎茜的回忆。”

“当然我是不能跟你说的。”女刑警赶紧补上一句,“听完之后,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那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安慰和守护此际不在现场的土井崎诚子一样。

“对不起,我并不是刻意要怀疑诚子。”尽管这听起来像是辩解,但滋子还是必须如此强调。

“土井崎诚子是加害人的亲人,也是被害人的亲人,她自己也是被害人,这是我的想法。”

加害人的亲人、被害人的亲人,自己也是被害人。滋子每说一句,野本刑警就点一次头,一如盖章一样。

“那次跟她见面,我才目睹到人生由外向内毁坏的瞬间。”

由外向内毁坏的人生。毁坏的瞬间。

“然而,所谓的犯罪就是如此,必然会造成这种毁坏。我因为明白这个道理,才来当警察,可是自以为明白跟真正的明白,完全是两回事。从这点来看,我还只是菜鸟。”最后一句带有明显的自嘲。

“没有人一开始就是老鸟,”滋子说,“这是以前我的学长告诉我的,算是借花献佛了。”

野本刑警轻轻耸了一下肩膀笑了。“这样应该差不多了,说不定我还说太多了呢。”

滋子合上记事簿,深深一鞠躬。“请原谅我的无理要求,谢谢你的协助。”

滋子拿起账单,女刑警立刻表示不行,滋子回应说:“毕竟是我占用了你的时间。”

野本刑警抱着资料袋,站了起来。滋子原以为她已经走过自己身边时,脚步声又转了回来。

她再度坐在对面的位置,漂亮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滋子静止不动。

野本刑警开口说:“我还是决定要说,因为这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目的?

“假如只是受秋津警官拜托,我是不会来的,我会找借口拒绝,甚至临阵脱逃。老实说,来之前我觉得很不安……”

“是……”

“可是我想来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用我自己的眼睛确认。”

“确认我……”

她坚定地点头。双手捧着资料袋的她,认真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女学生般的老实、纯洁、真挚而又笨拙。

“前畑小姐,我对你很生气。”

然而,她的语气却相反地透露出比愤怒更深切的诉求。“因为你没有写下网川的事,让我很生气。”

滋子挺直身体重新坐好,看着野本刑警的眼睛。装潢落伍的咖啡厅里,在低矮天花板上的老旧日光灯照射下,她的眼瞳有如黑曜石般闪亮。

“一开始你提到了日高千秋的事。”

“是的,没错。”

“我以为你可能连千秋同学这个人都忘了,所以我一开始便先问到她。”

“为什么你会那么想呢?”滋子问,不是以请求赦免的罪人的口吻,而比较像是听取法官判决的受审人一般。虽然不该是这种姿态,但野本刑警的用词、表情迫使滋子不得不如此对应。她说对滋子感到生气,其实应该是对自己本身的愤怒吧,滋子从她的话语中感到对方希望获得解脱的渴求。

“都是因为你不肯写出来呀。”女刑警说话的模样就像生气的小孩,“我才不在乎网川的事,一点都不想多了解他,可是我希望你写出那些被害女性们的故事。由你,由前畑小姐你来撰写。你和那起案子有关系,也让它落幕,加上也是女性,我希望由和那些被害者同为女性的你来写出她们的故事。难道你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吗?”

然而滋子却选择了逃避。

“日高千秋同学和我年纪差不多,”野本刑警接着说,“当时还是女高中生、不知天高地厚的我知道她在那起案件中扮演的角色、知道她被如何操控、知道她被利用完后惨遭杀害的经过,打从心底对她感到轻蔑,觉得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女孩,听信凶手的花言巧语,要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凶手说了什么话把她骗到手的呢?好像自称是摄影师,正在找模特儿吧。”

“是的,你说得没错。”

野本刑警握紧拳头,看着桌面。

“就这一点来看,不也显得日高太过轻率了吗?脑袋空空,眼里只看到怎样才能好玩、轻松地过日子,因此才会受骗上当。我甚至认为她有那种下场是活该。”

有这种想法的并非只有女高中生野本希惠,当时整个社会几乎是全面性地对受害的女性表示同情,只有对日高千秋不同。虽说她是被利用,但毕竟还是烙上了帮凶的印记。直到最后的最后,日高千秋都无法剥除那个烙印。

“我很讨厌她,却又忘不了她。”野本刑警说,“她的愚蠢、轻率,还有不幸的死亡方式,都让我无法忘怀。所以我才希望你写出她的故事。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她也是被害人之一,她的死绝对不应该受到轻蔑也绝非毫无价值。而这只有你才能做得到。”

因为当时前畑滋子也是被凶手网川浩一利用的人之一。这一点不用野本希惠明说,滋子也很明白。没错,这项事实滋子自己又何尝有过一天能够忘记。

“但是我没写。”滋子说。

“你的确没写。”

语气就像鼓起勇气指责父母的小孩一样,野本刑警责备着滋子。“我真的很生气。就是因为我一直对你逃避责任的行为感到愤怒,所以意外接到这次见面的要求时,我更生气了。逃避那么重大的案件,前畑滋子如今又想写什么东西呢?居然还以别的犯罪案件为题材,她到底想干什么?”

弃日高千秋不顾的前畑滋子,想对土井崎茜做什么?她又以为自己能做什么呢?

“我就是这样的人,”滋子说完,再一次低下头,“始终在逃避过去的阴影。我也觉得很抱歉,时间过了这么久。”

两人陷入沉默,一种逐渐聚集、飘浮在半空中的悲伤情感在两人之间缓缓成形。

球赛转播结束了,店长望向她们。

野本刑警用力推开椅子,发出声响,站了起来。“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不好意思,告辞了。”

直到她推开门离去,滋子始终保持原有的坐姿。之后才到柜台结账,走出店外。

滋子的心中盘桓着许多没有说出口、说不出口和想说却不能说的事。内心的纠结让她身体发热,无端加快了脚步,于是她刻意放慢速度。

有些事她没有对野本刑警说。例如阿等画下了“山庄”,以及那张画如何引发滋子心中的骚动。

有些事她无法对野本刑警说。例如她并没有忘记日高千秋,还有人们加诸她身上的罪,那些罪滋子自己也背负着。

有些事她不能对野本刑警说。例如九年前还是高中生的你,其实在日高千秋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愚蠢、看到了自己的轻率,也看到了自己的死亡。你比任何人都为千秋生气,也应该为千秋哭泣过,也许你自己没有发觉。

所以你才会成为警察。不是吗?

远远看见车站的灯火,手提包里的手机开始作响,一看屏幕显示,是昭二打来的。

“滋子,你现在人在哪里?你说过今天晚上会晚点回家吗?”

“啊,对不起对不起。”滋子笑着跟昭二道歉,突然觉得好想见到丈夫,于是她说,“我马上回去,你等我。我会飞回去,人家好想看到昭二哟。”

“什么呀!”话机里传来昭二不以为然的声音。

精明干练的高桥雄治律师以他那好听的男中音、很事务性的口吻接听滋子的来电。从他的声音中听不出对于滋子的请求是惊讶、嘲笑还是不置可否。

或许是事前写的信奏效,抑或是高桥律师已经很习惯应付对土井崎家一案感兴趣而要求见面的采访者?

见面时间约定一周后的下午两点。高桥律师表示之后要出庭,请务必准时,而且只有三十分钟,这样也可以吗?

滋子很高兴地答应了。

一般来说,从事律师这一行的,越是有才干就越不喜欢长时间会面,最好能够速战速决。该如何利用那三十分钟的时间好好打动高桥律师的心,让他在土井崎夫妇和诚子面前能更正面地介绍自己呢——基于这样的想法,滋子打算拟出完美的作战计划。

由于时间还很充裕,滋子想再去拜访萩谷敏子一趟。

她将挂在前畑铁工厂办公室墙上阿等的画拍下来,照片中她和昭二站在画的两旁。她想将照片拿给敏子看,而且距离上次访谈已有些时日,说不定之后敏子又想起了什么,她也想聊聊。

就在此时,敏子打电话过来。响起的虽是手机,却是滋子人在诺亚出版上班的时间。

“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呀,我才想要打电话给你呢。”

滋子接听的语气愉快明朗,但立刻就察觉电话那头气氛不寻常。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敏子显得惊惶失措,声音中含泪:“对不起,老师,真的很对不起!”

“你冷静点,有话慢慢说。”

“大哥他……他……”

是萩谷松夫。

“刚刚离开我家,跑去找老师了。他要去老师的公司。”

滋子看了一眼办公室,野崎和小惠都坐在位置上办公。

滋子压低声音说:“你大哥要来找我吗?”

“他很生气,我怕他要去大吵大闹呀,老师。”

敏子因为太过慌乱,显得口齿不清,听起来像是在说“大脑大那”。

“你大哥为什么生气呢?”

不久前敏子表示滋子想要跟他见面时,被他痛骂了一顿,说为何要找陌生人来调查阿等的事,你是在搞什么鬼?只不过当时他生气的对象是自己的妹妹敏子,而不是滋子。

“是这样子的……大哥对于老师的事——上次我提起老师想跟他见面的请求时,他对老师的事什么都不知道。大哥对时事不太感兴趣,电视也只看财经节目,又不太读书,他是个满脑子都是生意经的人,所以真的很失礼,他不认识……”

“没关系,没关系的,”滋子温柔地打断她,“我一点都不在意那种事。然后呢?”

“所以,上次他只要我赶快罢手。后来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错,有人……我想大概是武子大嫂吧,对大哥提起老师的事,说是上过电视的有名作家,而且还跟以前的连环杀人案有关系。结果……”

今天早上萩谷松夫先是去了敏子的住处,刚好在她要出门去超市上班时拦到她,劈头就质问她:你到底在干什么?你找来调查阿等的那个人是什么来历,你知道吗?

“于是我又再详细地说明一遍。我还说老师为了阿等很辛苦很认真地四处调查。可是大哥一味生气,指责我要让家丑外扬。”

虽然对于担心到真的哭出来的敏子感到很抱歉,但滋子差点笑出来。

萩谷松夫肯定气得脸色发青吧。敏子这家伙竟然连萩谷家内部的事情都全盘托出,而且对方又是靠写作维生的人,不知道会被写得有多不堪。也难怪他会紧张。光是阿等出生的秘密,就已经是不想让世人知道的过往了,更何况萩谷一家人的行动多半受控于女家长千夜的“神谕”,这对于身为企业家的他来说,是绝对不想被外人知道的事吧。

“他说,你不叫停的话,我就直接去跟对方谈判。他就去找老师了……”

“看来你大哥是误会了。没关系啦,假如他来了,我会好好跟他解释。调查阿等的事,我完全没有要在任何地方发表的打算,况且敏子也不希望我那么做,这是我们彼此之间的共识呀。”

“大哥气得脸红脖子粗。”敏子吸着鼻子啜泣,“他平常个性很稳重,气成这样谁也制止不了。老师,我们该怎么办?”

“放心放心,没事的。”滋子忙着安抚敏子的同时,先是野崎发觉不对劲,他的举止也引起小惠的注意,两人来到滋子座位旁。等滋子一挂上电话——

“怎么了,有麻烦吗?”野崎问。

小惠的眼神充满了不安。

滋子向他们说明情况。不知道萩谷松夫怎么来,就算是飞车过来,也还有时间。

“尽管说是要来大吵大闹,对方不是年过五十的老头吗,没什么好怕的啦。”

野崎故意学黑道卷舌说话,说完后自己也笑了。但小惠却蹲在滋子身旁询问:“我们是不是报警比较好?”

看到她担心地扯着衣袖,野崎大笑说:“别傻了,你还在读幼儿园吗?”

“可是……”

“为了这种小事报警,警察也会觉得困扰的。真要害怕的话,你去别的地方躲着。”

“我怎么可以自己一个人逃跑。”

“既然这样就坐下来好好工作。”

诺亚出版的门铃响起是在四十分钟之后。滋子立刻站了起来。野崎故意装作不知情,继续操作计算机;小惠则身体僵硬,停下了手上的工作。

一打开门,滋子正好和门外的人正面相对,两人视线撞击在一起。原来萩谷松夫的身高和滋子差不多。

他穿着做工精良的铁灰色西装,系着洋红色条纹领带;肩膀宽阔,体格壮硕,头发剪得很短,不少已经发白。与其说是位多方经营超市、餐厅的企业家,看起来更像是地方上建筑公司的老板。但是滋子所认识的,也只有帮她娘家改建房子的那位建筑公司老板而已,那个人才三十出头,可见得自己的想法有点不伦不类,不过她就是有这种感觉。大概是萩谷松夫给她的印象不像是雇用很多员工、做生意的大老板,而是他会亲自到现场工作的感觉吧。

对方涨红着一张脸,皮肤白皙。这一点萩谷松夫和敏子很像,还有从鼻子的线条、下巴的形状也可以看出是一家人。

“请问这里是诺亚出版有限公司吗?”

就他这个年纪的男性来说,这样的说话声音显得有些轻快高亢。

“是的。”滋子尽量放慢语速,“不好意思,请问是萩谷松夫先生吗?”

面对一脸惊讶的对方,滋子很有礼貌地自我介绍。

“我从敏子女士那里得知您要过来的消息,请进。”

滋子后退一步邀请萩谷先生进入室内。对方犹豫片刻后还是走了进来。小惠一定觉得很诧异吧?滋子和萩谷先生彼此就像是初次见面的生意人一样,首先交换名片,接着滋子请对方坐上会客椅。萩谷先生并没有马上坐下,他先是环视整个办公室,有点在意野崎和小惠两人。

“这里是编辑制作公司,主要业务是帮签约公司制作广告杂志和免费报。”

萩谷先生没有看滋子,而是看着杂乱堆积的稿样、原稿、打样等纸张、纸箱之后才回过头来点头说:“我大概知道,我们公司也请人制作过免费报。”

“原来如此。我是这里的员工,敏子女士和阿等的事,是我私下承接的工作,跟其他同事没有关系,这一点请您理解。”

野崎依然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但这时偷偷从计算机屏幕前抬起眼睛瞄了他们的方向一眼。“你好。”他傻傻地故作自然地同萩谷先生打招呼。

“不好意思,上班时来打扰。”

野崎又继续敲起了键盘,装作若无其事。

“啊,我来泡茶。”

弯着腰的小惠因为和萩谷先生四目相接,连忙转身消失在茶水间里。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滋子对着她的背影喊道。

“请坐。”再一次劝坐后,萩谷先生才坐下。从他臀部只浅浅靠在边缘的坐法,可以看出他很不自在。

“这里不是你的公司吗?”终于,他看着滋子的脸问。

“我是负责写稿的员工,并非经营者。”

萩谷先生皱着眉头仔细看着滋子给他的名片,上面只印着“文字工作者前畑滋子”。那是开始调查阿等的事之后才印的新名片。

小惠捧着装有两个咖啡杯的托盘过来,动作显得很紧张。滋子暗自苦笑心想:这家伙得好好加强训练,要勇敢点才行。

“请用。”小惠送上咖啡时,萩谷先生向她点头致意,但还是涨红着脸。不知道是因为气愤还是本来就红光满面。交谈一阵子后自然就会明了吧。

“你说敏子打来过电话,所以你应该知道我来这里的原因吧?”

萩谷先生果然还是在意野崎和小惠在一旁,压低了声音说话。

“是的,我听说了。”

“我……还以为这里是你的工作室。”

滋子微微一笑说:“我没有自己的工作室。在敏子女士前来找我之前,我也没有自己创业过。”

萩谷先生吃惊地挑高一边的眉毛。而尽管一边的眉毛上下动作,双眉依然是紧皱着。

“你没有自己的工作室吗?”

“是的,我在这里任职。”

“可是前畑小姐,你不是在这领域很有名吗?”

“九年前发生那起连环杀人案时,有一段时间的确如此,但现在不一样。”

萩谷先生伸出手在空中比画出一个半圆形。

“你不是帮很多杂志写稿、出过书也上过电视吗……”

“那也是九年前的那段时期而已。我是写过一些那起案件的相关报道,可是并没有出书。”

萩谷先生睁大了眼睛,惊讶的表情和敏子一模一样。

“你没有出书吗?”

“是的。”

对方很困惑,一副“这跟我听说的不一样”的表情。他正在脑中重新整理事前获知的信息——他发现太早下判断的部分与现况不一致。滋子有点不怀好意地看着眼前的这出独角戏。

“可是敏子和阿等的事你会写成书吧?”

“我没有那个打算,我和敏子女士之间也没有如此约定。”

萩谷先生更加错乱了,语气显得益发尖锐。

“那怎么可能?不然你干吗要调查阿等的事,还跑来探听我们家的事?我听敏子说了,那家伙居然这么大嘴巴都说了出去……”他不悦地斥责道。

这个长兄果然很凶,温和的敏子一经这么责骂,难怪会哭丧着脸。

滋子忍着笑,还是保持笑容可掬的亲切态度,毕竟维持目前的态势是很重要的,她劝萩谷先生用咖啡。

“可以的话,请容我说明。”滋子如此开场后,从接到那位引介的编辑的来电,以及萩谷敏子前来诺亚出版找她说起,遣词用字尽可能婉转客气。

萩谷先生没有打断滋子,但仍然迫不及待地等她话告一段落便追问:“那么是敏子主动提出的?”语气中难掩高涨的怒气。

“她来找我商量。”

看来换种说法,萩谷先生就比较不以为忤。

“那么敏子付给你多少钱?”

滋子吓了一跳。被这么一问,她才猛然想到两人之间倒是从没有提到钱的事。

萩谷先生粗鲁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记事本,是那种一侧附有小型铅笔的记事本,准备要写上金额。

“究竟付了多少钱?那家伙是从哪里筹钱给你的?”

“不,钱的事……”

萩谷先生没有听见。“她付多少,我加倍给你。包括到目前的实际花费、手续费和赔偿你损失的部分,一共是多少?”

滋子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尽管面貌相似,身为企业家的大哥和没见过世面——或者说被教养成没见过世面的长女,这对兄妹的思考方式竟然完全不一样。

滋子的笑脸似乎惹得萩谷先生更不高兴。他不但眉头锁得更紧,眼角也微微抽动。

“请原谅我笑了出来。”

“无所谓,你一定觉得很有趣吧?毕竟跑到别人家里东问西问,不管什么样的人家总是可以挖出一两件好玩的事。你就是靠这个吃饭的!”荻谷先生最后还丢下这么一句,看来已经气到极点火冒三丈了。滋子赶紧克制住笑意,恢复严肃的表情。

“我绝对不是抱着这种想法来调查阿等的事,相信敏子女士也不会有这样的念头。的确,日前我问了许多有关萩谷家人的事,包含阿等的身世,不过那是基于为了解开阿等留下来的画中的秘密而采取的行动。当然我也绝对不会对外人透露,这一点希望您能理解。”

萩谷先生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在他四方形的脸上大大地写着“谁会相信你说的鬼话”,就像是福神游戏(日本人在新年期间玩的游戏之一。将福神脸的轮廓画在纸上,参与者被蒙住眼,往纸上摆放五官,常会出现有趣的表情。)一样。

“我没有跟敏子女士收费,老实说,直到现在为止,我也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萩谷先生的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

“可是你不是靠这个吃饭吗?”

萩谷先生似乎对文字报道工作有着根深蒂固的误会,报道跟混口饭吃根本就是两码事。

“对我而言,这件事不是工作。”

“不然是什么?好玩吗?”

对方居然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可是如果别人要这么看她也无可奈何。滋子好整以暇地回答:“当然不是因为好玩,那样的话实在太不庄重了。”

萩谷先生听到“太不庄重”时猛点头,仿佛在说:原来你也是懂道理的嘛。

“我从敏子女士那里得知萩谷先生是个成功的企业家。”

对方有些退缩。“嗯……还好啦。”

“应该会有一些想开店或开公司的年轻人跑来找事业成功的萩谷先生讨教吧?那个时候,您会给对方建议吧?”

萩谷先生没有回答,但眼角又开始抽动。

“那不是工作,也不是生意,当然也不是为了好玩吧?我所做的事也是一样的。毕竟就调查事情而言,至少我比敏子女士更为专业。”

说完之后,滋子发现比喻得真糟,不禁冒了一身的冷汗。这种说法说不定对本来就对文字写作抱有偏见的萩谷先生是一种侮辱:居然拿你所做的事来跟我的事业相提并论。

萩谷先生双眼仿佛掉进异物般不断地眨动,然后他叹了一口气。“这么说你是不肯罢手了?”

语气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困惑。

“敏子真是个笨蛋,她根本不了解这个社会。阿等过世,我知道她很难过,我也知道她常常想起阿等,任何小事情都让她钻牛角尖。可怜呀,她都快要精神崩溃了。可是因为这样就找人调查,也做得太过头了吧?”

做得太过头了吧——对方用了征求同意的口吻,意思是说:前畑小姐,你不像敏子是笨蛋,所以你可以理解我的意思吧?

“我这样说好像是反驳身为亲人的您,但敏子女士绝对不是愚笨的人,我也不觉得她的精神状况有问题,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

“那她知道我们的困扰吗?你一定会说她知道,究竟你有什么权利……”萩谷先生怒气沸腾到连话都说不下去,脸涨得更红。

小惠转头看向他们,野崎依然摆出事不关己的姿态。

“我会尽可能不造成你们的困扰。”

“怎么可能会不困扰。”

“我绝对不会对外透露的。只要敏子女士知道她想知道的事就够了。”

萩谷先生不客气地质问:“你就是说这些好听的话欺骗了敏子,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一时间,整个办公室陷入沉默。野崎停止敲打键盘,小惠甚至屏住了气,僵在那里。

滋子静静地坐着,感觉有一个拼命想忍住笑意的自己和觉得十分悲伤的自己同时坐在那里,两个自己重叠为一。假如现在有人帮滋子拍照的话,即使摄影技巧再好,恐怕也会拍出手抖动得很厉害的照片吧?因为被拍摄的她就是如此。

“您知道阿等很会画画吗?”

萩谷先生低垂着头,神情痛苦,眼睛看着双腿之间的肮脏地面,不发一语。

“他很有天分,那些都是很精彩的作品。”随后萩谷先生仍低垂着头,用疼惜的语气回答。

“在那些作品之中,有一些不可思议的画,不像是阿等会画的画。敏子女士希望能解开那些画的谜。我被敏子女士的心意所感动,同时我自己也很想解开那些谜。一如您所说的,或许也因为从事我这种工作的人本来就好奇心比较强吧。可是我绝对没有欺骗敏子女士的意思,我也没有什么企图。”滋子说。

然而,语言终究是空泛的,假如不能取信于对方,无法传递心意,就只是没有意义的声音而已。

萩谷先生咕哝地说道:“现在再做些什么,也无法让阿等回来。”

滋子点头说:“您说得没错,可是敏子女士会留下回忆。”

萩谷先生抬起头,涨红的脸色消退了一些。“她想要留下回忆,现在拥有的不就足够了吗?”

“那要视敏子女士的心情而定。这么说或许很失礼,但一如我不能干预这种事情,我想萩谷先生也无权说什么吧。”

滋子举起右手抚了抚面颊时,萩谷先生凝视着她的右手。滋子右手小指上戴着一个金色的宽戒指。

“真是会给我找麻烦!”

“对不起。”

“发现什么确切的证据了吗?”

“现在什么都不能说。”

“那你不就是免费服务吗?”

“谁教我那么好奇呢。”滋子微笑说,“下次可否请您看看引发敏子女士这些行为的阿等的画呢?我想那会比我们任何口头的说明都更有效果。拜托您了。”

滋子还来不及行礼,萩谷先生便站起来,并说下次会带敏子过来。

“我会叫敏子来请你罢手的,打扰了。”

萩谷先生走出去后,野崎又开始敲响键盘。滋子笑着对小惠说:“让你担心了,不好意思。”

小惠回给她一个微笑。

那一天趁着前畑铁工厂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滋子利用办公室的彩色复印机将萩谷等笔记本中的所有作品都影印下来。她想,往后还要多次出示给别人看吧,若是每次都将原画带来带去,恐怕会造成损伤,甚至有遗失的可能。

滋子一边影印,一边思考这些“退化”之画的含义。或许阿等并不乐意画这些画;也或许为了消除“头昏脑涨”的感觉,除了画出来别无他法。

这些在脑海中翻腾的影像,阿等比谁都要感到讨厌、害怕也说不定。也可能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些讨厌的事,才会拜托母亲保密。

思考、想象,然后苦笑。最后滋子告诫自己:不可以这样。

一边假设“也许可能”,一边直接开始想象阿等的心情。就像上次在家里喝醉跟昭二开玩笑一样,其实自己心里早已那么想了:假如能看见别人心里想什么,应该很可怕吧?

滋子认为自己得坚守中立的立场,她认为这个原则没有改变过,只是她的心朝向哪一方呢?该不会已经朝向“阿等是超感应者”这一结论了吧?

不行,不行。

萩谷等是不是超感应者?野本刑警明确表现出“找我确认这种事很荒谬”的态度。秋津则指出滋子的错误,认为若要为找出事情真相而进行调查,目标不应该是“山庄”。这个建议虽让已经偏离轨道的滋子回归正途,但是对于阿等是否具有超能力,他没有表示自己的意见,看到那张“山庄”的画,他也只是惊讶地说了句“这是谁在玩什么把戏”而已。

这就是成熟的态度,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而超能力这个议题,就这样继续存在于肯定与否定的夹缝之间。

假如阿等还活着,虽然这是无意义的假设,但滋子却不禁这么想。假如可以直接见到那孩子,可以直接问那孩子的话……你的眼睛能看到什么?可以看到别人心里想的事吗?可以看见别人心里的东西、那些东西的来历,可以看见附着在某些东西上的记忆吗?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看见的呢?

你是在路上擦身而过的陌生人的脑海中看见那座“山庄”的影像的吗?你是从在车站月台上排队的某个人的脑海中看见那个有蝙蝠造型风向仪的房子屋顶的吗?你看到了在那栋房子地板下躺着一个灰色肌肤的女孩吗?她长什么样子?你怎么知道她的心情很悲伤呢?

滋子想问阿等,听他说明,滋子想知道所有的答案,但那已经不可能了。

滋子试图将自己的想法硬是往“合理”的方向扭转过去:是谁将装有蝙蝠风向仪的土井崎家暗藏的秘密告诉了萩谷等呢?

找出那个“谁”就是我的工作。即便热心地四处打听却无所斩获,也不能就此认同阿等是超感应者,只能说是“没有找到”。

接到船山市立樱花小学的花田老师来电时,滋子正像这样,在心中整理着自己几乎要承认阿等是超感应者这样的“先入为主”的想法。

“请问是前畑小姐吗?日前我们见过面。”

听到对方甜美的声音,滋子脑海中立刻浮现她年轻美丽的身影和修长白皙的手指。

“是呀,承蒙你抽空见我,谢谢,让我学到了重要的一课。”滋子微笑着回答。

她说这些话并非客气。花田老师的意见的确很有帮助,激发了滋子“先入为主”的想法。

她今天为何打电话来呢?是又想起阿等的什么事吗?还是要向我介绍对阿等的事多所熟悉的人呢?

“请问……你现在方便接听电话吗?”

滋子人在诺亚出版。

“嗯,我可以的。”

“对不起,你正在工作吧?”

花田老师不也是吗?现在应该是学校上课的时间吧?

“老师现在是下课时间吗?”

“不,我有点感冒发烧了。所以今天请假在家。”

“那可不行,你要多保重才行。”

“谢谢你。”花田老师说。这么一说她的声音果然病恹恹的,感觉很没有精神。

“对不起……”她再度道歉。

“身体真的很不舒服吧?”

对方居然连感冒了都要打电话过来,可见得有急事吧。只不过她说话吞吞吐吐,说到一半就停了。

“老师,你怎么了?”

问完这话之后,滋子才恍然大悟,啊,对了。“是不是和我说话造成了老师什么困扰?是不是被其他老师责备了?”

从阿等的班主任伊藤老师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判断,这倒是很有可能,尤其花田老师又是菜鸟。

“假如真是那样,我实在很抱歉,是我主动要跟老师见面的,如需要解释的话,我随时可以到学校说明。”

花田老师依然不语。

“老师你还好吧?”

在滋子连续问了好几声后,电话那头才传来她重重的叹息声。

“对不起,我既然都已经打了这通电话给你,却又吞吞吐吐地不把话说清楚,你一定觉得很纳闷吧?”

突然间她好像病好了似的,声音变得坚定有力。

“我确实是因为感冒身体不舒服而在家休息,但仔细想过之后,还是觉得应该说出来比较好。不,其实自从和你见过面后这件事一直放在我心上。”

滋子不懂她的意思。

“你要跟我说什么吗?”

“是的,有件事我忘了说。是我自己的事。”她补充道,“前畑小姐认为萩谷同学可能具有读取别人心思的特殊能力,所以才展开调查,对不对?”

怎么事到如今才确认这事呢?

“我不知道读取心思的说法准确与否,但我觉得说他能够看见记忆应该比较妥当,而且可能还不只是人的记忆,反正大致上就是这样。”

花田老师再度沉默不语。带有某种意义的无言声波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

接着她又问起:“前畑小姐还会过来吗?”

“你是说樱花小学吗?”

“是的。认识萩谷同学的并非只有伊藤老师和我,还有其他学生。你还会继续来访谈吧?”

由于摸不透这个问题的含意,滋子直截了当地回答:“现阶段还很难说。”

“所以你没有明确的时间表?”

“目前没有。”

又是一阵无言的波涛袭来。

“对不起,你一定觉得我说的话很奇怪吧?”

“不会不会。”滋子嘴巴上这么说,心里可完全不是这么想。

“假如前畑小姐继续询问学校相关人员,总有一天会听到风声,那不是我所乐见的,我想既然这样不如由我自己说出口。”

若是滋子不会再来访谈也就罢了,但如果会的话,花田老师想自己说出来。

“你是指日前忘了说的事吗?”

“是的。因为当时的气氛不适合……”

当时谈论的都是阿等的画。

“该不会是老师曾经听阿等说过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滋子试着发出一箭。

果然一举中的。仿佛被滋子的气势所震慑,花田老师很自然地肯定答道“没错”。旋即滋子又听到对方狼狈地说:我怎么说溜嘴了。

“那是有关老师的个人隐私?所以才会犹豫该不该说?”

尽管滋子感到对方有一丝不悦,但花田老师还是轻轻笑了。

“你果然很敏锐,被你看穿了。”花田老师大方承认后,又陷入沉默,但滋子并不心急,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用进逼,对方也会说的。

“我……跟办公室的同事恋爱了。”

“嗯……”滋子回应。

“请容我不说对方的名字,因为跟萩谷同学的事没有关系。”

“我了解。”

花田老师好像换手拿话筒,传来一些杂音,或许是掌心冒汗了吧。老师当然也会谈恋爱,就算对方同样是老师也不足以为奇。

“对方是一年级的班主任老师。萩谷同学升上五年级那年,我才开始教美工课。萩谷六年级的时候,那位老师直接带着原来的那一班成为二年级的班主任老师。”

滋子在电话这头点头。

“萩谷同学完全不认识那位老师。发生那件事的时候,我问过他,确定他没有教过萩谷同学。”

他?

“不如假定说是A老师吧。”滋子为他取了个代号。

“咦,哦……那就称他A老师吧。萩谷同学不认识A老师,照理说应该也没看到过我们在一起,在学校里没有那样的机会。嗯,不过毕竟同在一所学校,看到过对方也说不定。”

“我了解。”

滋子觉得花田老师极力想解释什么,但她认为花田老师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做。

“结果就在……萩谷同学五年级的那个暑假结束,第二学期刚开始的时候吧。”

她上完课收拾画板时,教室里刚好只剩下阿等和她两人,其他学生不是早已走远就是正离开教室。阿等总是会主动帮助老师,所以留了下来。

“萩谷同学突然开口问我:‘老师你喜欢A老师吗?’”

滋子睁大了眼睛。

“他笑得很无邪,可是问的却是这样的问题。”

“当时老师已经跟A老师在交往吗?”

“是的……当时我们刚开始走得较近。”

花田老师是在阿等五年级那一年,也就是前年来到樱花小学任教,暑假结束时便已经找到恋人了。毕竟她长得那么漂亮嘛。滋子突然想起昭二听到花田老师的事时的反应,不禁微笑,男人怎么可能放过年轻貌美的女孩呢?即便是在学校里。

“你一定吓了一跳吧?”

花田老师颤声笑着。“我当场吓死了,差点要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当时笑着掩饰说:“樱花小学的老师,我都喜欢呀。”

“那阿等怎么说呢?”

“他也微笑说:‘是吗?’当时就只有那样。”

这就是“那件事情”,惊魂未定的花田老师跑去找A老师商量:“有一个学生问了我这样的问题,是我们的态度被看出来了吗?”他却一点不担心地笑了,还说萩谷同学又不认识他。又说现在的小孩都很早熟,尤其喜欢对年轻女老师说那种事,你被捉弄了啦。

“之后我也就忘了那件事……”

大约又过了一年,在一次暑假中的美术社活动时,又是花田老师跟阿等两人单独在一起。事后回想,这一次应该是阿等为了避开同学的耳目,早就做好跟花田老师讲悄悄话的打算而接近老师的。

阿等这么问:老师你果然是喜欢A老师吧?

花田老师还记得以前他也问过同样的事,只是这一次无法用“都喜欢”的说法搪塞,只好反问:“为什么要问这种事呢?”

“结果萩谷同学这么说了:‘如果老师喜欢A老师的话,为什么A老师要让老师伤心呢?’”

重现阿等当时说过的话后,花田老师像屏住气息般地沉默了起来。滋子等了足够的时间才开口问:“当时你们吵架了吗?”

花田老师叹了一口气,重新调整呼吸。“与其说是吵架,不如说是陷入纠纷。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无可奈何的纠纷?在滋子还没有要求说明之前,花田老师先说了:“A老师已经有太太了。”

哎呀!滋子举起一只手覆住脸颊。男人这种动物不只是不肯放过身边的美女,甚至连自己的身份都能忘记!

“所以说你们是外遇了?”

“不!不是的。”花田老师立即反驳,声音却越来越微弱,“也是吧……一般人都会那么想吧。”

什么一般人不一般人,跟这无关吧。

“当时发生了很多麻烦的事。虽然我们很小心地不让身边的人知道,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被他太太发现了,结果她跑来学校……”

当场闹得不可开交。

“所以你才会那么伤心?”

“是的。”

“那你怎么回答阿等的问题?”

“我不记得了,大概心情一慌张就用笑声搪塞过去,一定是这样。”

“之后他没有再问吗?”

“没有。”

滋子想象着。当时阿等“看见了”花田老师的什么记忆呢?对于她伤心流泪的记忆和纠缠在她身旁的A老师,阿等又如何理解呢?

“也许我不该问,如果你愿意回答的话就请告诉我。现在你们的情况怎样了呢?”

“还在处理当中,”花田老师的声音像蚊子一样,“他和太太正在协议离婚,他是个老实人,他说一离完婚就会跟我结婚。”

“原来如此,那么学校方面怎么说呢?”

“由于太太都跑来学校了,校方也不能置之不理。”花田老师声音有些沙哑地回答,“今年春天A老师被调走了。我才刚来没多久,不容易调动。”

花田老师肯定如坐针毡吧?难怪她对这件事会难以启齿,也担心滋子会不会去访问樱花小学的其他相关人士。

“也许你会觉得这话多余,但我还是要说,假设今后我为有关阿等的过去去采访樱花小学的任何人,我绝对不会提及老师和A老师的事,因为毫无必要。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滋子说。

“对不起。”花田老师低喃,“日前前畑小姐来学校的时候,我马上就想到了这件事,毕竟很难忘得了。照理说,我应该当场就说出来。”

“请不必在意。这本来就不是件轻易就可主动提起的事。”

滋子不禁想调侃对方:你还真会隐藏。见面的时候,我完全无法想象你心中藏有这样的秘密。我带来的消息应该很惊人,你却能不动声色,真是太厉害了。

“不,不是那样子的。”花田老师一紧张,语速又变得很快,“上次见面我之所以没有说……该怎么说呢?是怕你会觉得我的话前后矛盾。我不是跟前畑小姐表示过自己对于超感应能力的存在抱持怀疑的态度吗?还说那单纯只是感觉灵敏,或者是常识范围内可解释的现象等等。”

“是的,你是说过。”

“我说了那样的想法,如果又提起这种经验,连我自己都觉得说不通。纯粹就只是因为这样我才没说。毕竟我是从事教育的人,又是理性主义者。”

“是的,我了解。我并没有曲解老师的意思。”

小孩子的直觉很敏锐——当时花田老师是这么说的。那句话应该是基于经验有感而发吧。

花田老师似乎再度换手拿话筒,轻声唤道:“前畑小姐!除了那天给我看的那幅画,萩谷同学应该还留下许多作品吧?”

“是的。”

“其中……是否……有没有我们的画?”花田老师问。

“你的意思是说画有老师和A老师的画吗?”

花田老师头一次流露出不安:“其他的画里面有吗?”

“我不知道,”滋子回答,“我没有对每张画都进行解析,可是至少据对阿等母亲的访问,他好像没有在家里提过老师和A老师之间的事。他母亲只提到阿等很喜欢老师,老师也很疼爱他,到现在他母亲还很感激老师说过阿等很有绘画方面的才能。”

花田老师沉默不语。

“就算是有类似那样的画……”滋子说到这里,花田老师好像吓了一跳,“不管是什么形式,我都不打算公之于世。本来这项调查就没有要在任何地方发表的意思。”

“真的吗?”

“是的。”

“你不会写成文章吗?”

“是的,我不会写。”

原来她是担心这件事才专程打电话来。

“老师,”这一次换成滋子唤对方,“假如有张画老师和A老师的画,也应该不是阿等原本的作画水平,而是幼儿般的笔触。这种情形下,老师之前提出的所谓‘退化’的意见仍然不变吗?”

很长一段时间只听见对方的呼吸声。滋子耐心等候。

“不会变。”花田老师回答,“大人之间的麻烦事,对萩谷同学而言应该是难以理解的问题吧。”

“是吗,谢谢你。”

“前畑小姐?”

“是。”

“真的……拜托你。”

花田老师的语气很柔弱。感觉花田老师已经不是老师,而是一名年轻女子在哀求着。

“我们现在的处境很艰难,幸好这件事还没传到家长的耳中,但也已经够我们受的了。”

应该是吧。滋子默默地听着。

“万一这件事闹开来……”

“这一点你请放心。”

“这一次我真的会失去工作,他也会因协议不成功而吃上官司,这会造成很大的影响,到时候我们就真的完了……”

滋子尽可能保持平静的语气。“我答应你。我个人绝对不会拿老师的隐私问题炒作。你请安心。”滋子说完挂上电话。

滋子抱着头思考:那么清新可爱、有能力而又年轻貌美的女性居然隐藏着这样的秘密。看来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呀。

可是才十一岁大的萩谷等还是看见了,知道了。

小孩子的直觉很敏锐。

到底是直觉还是特殊能力呢?还是说萩谷等只是个耳朵特别尖的小孩子呢?

“怎么了,滋子姐?”小惠开口问,“一个人抱着头想心事。”

滋子笑着起身说:“我是在想,这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呀。”

咦?小惠不解地侧着头。

“小惠,你一定要好好恋爱找到幸福哟。”

“咦?”小惠猛眨眼睛说,“我也想呀,嗯。”

回到家后,滋子重新检视阿等的作品,查看有没有类似花田老师和A老师的男女组合的画或是女性正在哭泣的场景。

就结论而言,很难说有或是没有。以男女组合为主题的画中,除掉一眼就看得出来是阿等和他母亲的作品外,剩下三幅。三幅画的都是男女的背影,其中两幅男女手牵着手在走路,另外一幅则是一起坐在树下的长椅上。

这些画并没有透露出什么不好的气氛,也没有令人感受到有什么严重的冲突,反而有种温馨的感觉。

只是不论哪一幅画男女都背对着观者、看不到脸这一点也的确令人在意。

唉,算了。滋子收好那些画。光是凭着这一段插曲,既不能证明什么,也不能说明什么。固然可以以此来想象阿等的内心状况,但这么一来,只会让自己又回到“先入为主”的臆测。

由于查看画作的时间超过预期,晚饭只能偷工减料,将冰箱里的剩菜拿来充数。还好昭二一点也不在意,在听到花田老师的外遇一事之前,饭菜早已一扫而光。

“可恶的家伙!”昭二突然生气大骂。

“你说谁呀?”

“还用说吗?当然是那个老师。对花田老师下手的家伙!”

“还不知道是谁先对谁下手呢。不过这种事情,谁先谁后根本不重要。”

“你不要乱说,花田老师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明明是男方的错,他早就有太太了,未免也太不要脸了吧。”

哼!滋子颇不以为然。

“那家伙跟花田老师在同一所学校任教吧?对花田老师来说算是前辈啰?可怜的花田老师被搭讪了却无法拒绝,简直就是性骚扰嘛,不是吗?”

“我觉得应该不是吧。你还是早点吃完,去洗澡睡觉。”滋子用力拍了一下昭二的背,算是报上次的仇。

男人都是笨蛋!

拜访高桥雄治律师事务所时,滋子难得迷了路。一方面是传真过来的地图太小看不清,另一方面是很少来这一带,而新桥附近的街道交错复杂,实在很难找。加上开发中的汐留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林立,也让人失去距离感。天气又热。之前读过报道,说是汐留林立的高楼大厦形成屏障阻挡了来自东京湾的空气流动,使得东京市中心气温升高。当时滋子觉得这种理由过于简单,无法相信,此刻实际走在其间感受到高楼压顶的气势和威力,不禁觉得真有其事。一点风都没有,或许真的是因为那些高楼大厦的关系吧。

下午两点起,会面三十分钟,请严守时间,这是和对方的约定。滋子好不容易来到写着“高桥雄治律师事务所”招牌的大楼底下时,已经满身大汗。

她来到五楼,按下门铃时,时间已是两点五分。太大意了!比约好的时间早五分钟到达才是滋子的信条。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为滋子开门,有着一副小鸟般可爱的脸。请问是前畑滋子小姐吗?对方确认过全名后才让滋子进去。

高桥事务所只有一间办公室。有律师用的办公桌、分隔出会客区的屏风、秘书用的小书桌,另外就是一部很占空间的复印机。看来这间小巧的事务所只有律师一人和秘书一人而已。

一如秋津所说,高桥律师和滋子年纪相当。做工精良的西装上,别着亮闪闪的律师徽章。也一如秋津所强调的“可怜”二字,他的额头往上秃得很厉害,但却让他看起来更有威严。将头发稀疏视为负面因素,似乎是男人的通病,滋子反而觉得高桥律师这样更显得精明干练。

由于对方绝对不容许迟到,滋子赶紧为迟到五分钟深深赔罪。

“算了,时间不多,你就直接进入主题吧。”

滋子坐下来,发觉正对面墙上有个时钟,她眼角余光注意着分针的移动,带着要跟时间赛跑的心情开始说明。

超感应者属于特殊话题,有些人可能会反感,加上时间限制,因而滋子已事先仔细想过说明的顺序,也排练过了。

滋子说完后,时间是两点二十二分,高桥律师完全没有插嘴,但随着滋子的陈述,表情逐渐放松。

“这还真是出人意料之外呀。”他很感兴趣地笑说,眼睛则是看向滋子的背后征求同意。

滋子回头一看,只见刚才那个年轻人半藏身站在分隔会客区和秘书使用空间的屏风之后。

年轻人先是看了律师一眼,然后又看着滋子,一语不发地眨着眼睛,这么一来他就更像小鸟了,金丝雀或是文鸟。

“过去也有一些人用千奇百怪的理由前来采访,但是这一招还真是头一次看到,你也真能想得出来呀。”

滋子面对着律师说:“这绝对不是我编的,萩谷等的画我也带来了,可否请您过目。”

滋子从手提包里取出画的复印件放在桌上,就是那幅带蝙蝠风向仪房屋的画。

高桥律师远远看着画,既不用手去拿,也没有凑上来,他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仿佛是在告诉滋子:这种东西事发后再捏造,要多少张都行吧。

“到底前畑小姐你要的是什么?我没听说过土井崎夫妇在船山、浦安一带有认识的人,恐怕他们也不认识这个叫萩谷等的少年吧。”

他还斩钉截铁地说:“他们夫妇应该不会对超能力的话题感兴趣。你也知道,这个案子已经过了构成刑事案的时效,可是毕竟是杀人命案,土井崎一家人失去了过往的平静生活,现在正专心重建今后的新生活,实在没有心情顾及这种只可能出现在科幻小说里的情节。”

滋子当然也知道。

“我也不要求和土井崎夫妇、诚子小姐谈论超能力的事,只是这名叫萩谷等的少年既然留下这幅画,表示很有可能土井崎茜的事曾经外传,我只是想跟土井崎家的几位确认这一点。”

滋子极力说明她想知道阿等是通过什么样的途径得知土井崎茜的事。

“我受到萩谷等的母亲,也就是萩谷敏子女士的请托开始进行调查,然后将得知的线索和推理的结论向她报告,并没有要在任何地方发表的打算。”

律师的嘴角还留着冷笑,看来他认为滋子是信口雌黄。

滋子又从手提包里取出两个大信封放在桌上。一封给土井崎夫妇,另一封是给诚子的。

“详细情况和想请教的事项,我都已经写在信上,里面还附有这幅画的复印件。”

高桥律师的浓眉不住挑动。时针仍在走动。

“可否麻烦高桥律师帮忙寄送给土井崎家的人,拜托你。”滋子鞠躬后又继续说,“如果他们看了信还是拒绝接受采访,那么没办法,我会就此打退堂鼓。可是如果对方有响应,就算不能见面,写信或打电话都可以,我愿意照着土井崎家希望的方式进行。”

高桥律师看了一眼手表后说:“这一类事情,土井崎家全权交给我来处理。总之因为各式各样的要求太多了,其中不乏很失礼的要求,必须有人整理筛选。”

“我了解。”

“但也不表示我就可以随便做出结论,一切都要先让土井崎家知道,听过他们的想法,我才能回复。所以我会帮忙转达,只是有一点我必须确认清楚,”他竖起食指,直视着滋子,“关于这件事,费用的问题怎么处理?如果对方答应受访,预备支付给土井崎家每个人报酬吗?为了谨慎起见我必须说,这跟你和那位萩谷女士是为了什么目的进行调查没有关系。”

意思是说就算敏子和滋子没有打算靠这件事大赚一笔也是一样。对方为了谨慎起见进行确认,就表示他还在怀疑。

滋子早就预料到会被这么一问。过去有人前来要求拍电影、出书时,这儿肯定也进行过有关土井崎家可以抽几成、版税率多少等血淋淋的交涉吧?应该也有人提说若接受采访将致赠谢礼多少吧?一般来说,新闻媒体是不支付采访费的,但影像制作公司或个人的写作等就另当别论了。有时候电视新闻节目遇到激烈的采访竞争,也会以谢礼金额为手段。

只是滋子并没有和敏子商量过调查可能需要花费,假如这个问题没处理好,恐怕会让到目前为止完全没有提到费用一事的敏子惊慌失措。她一定会说:哎呀,老师,这么说来我也没有支付你调查费,该怎么办才好?

像敏子那样的个性,滋子光是要安抚她就得费一番工夫。我对这种事不熟,什么都没有想到,真是丢人呀。老师,对不起……最后,必然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因此滋子自作主张地回答:“只要对方要求,我就肯付。金额多少可以商量,我会尽可能满足土井崎家的要求。”

“是由萩谷女士支付吗?”

“这也要再商量。”

高桥律师睁大了眼睛。“可是你不是受萩谷女士的请托才进行调查的吗?你自己应该也收取来自萩谷女士的报酬吧?”

“不,我并没有收取任何报酬,”回答之后,滋子扑哧一笑,“也就是所谓的义务帮忙。”

谨慎稳妥、一脸冷笑的高桥律师,这时有了不同的表情。他显出惊讶和疑惑,再一次确认滋子给他的名片。

“前畑小姐,你应该是写报道文学的作家吧?”

露馅了吗?

“我是文字工作者。”

“你出过书吧,关于上次的那个案件?”

“你是指九年前的连环绑架杀人案吗?”

“当然。当时我常在电视上看到你。”

“的确曾经有过一段那样的时期,可是高桥律师你误会了,我没有写跟那个案子有关的书。”

“你没写?”

“是的。”

“嗯……”高桥律师没有防备地发出困惑的沉吟后,与青年秘书对望着。滋子抬头一看,那名青年似乎也是一脸讶异。

“我好像有印象看过,难道那不是你写的书吗?”

“有很多人以那起案件为题材出过书。”

高桥律师一手抚摸着脸颊,拿起了桌上并列的两封信中的一封。

“所以说这件事你完全没有支领报酬?”

“是的。”

“这样好吗?”

“因为是我个人的兴趣。”

“这跟九年前的案子完全不一样吧。真要说的话,共同点只有被害人都是年轻女性,这就是你感兴趣的原因吗?”

对方的问话充满了挑衅。意思是说:原来你总是会被女性受害者的命案所吸引呀。滋子暗自叹了一口气,心想,最终还是得将阿等画的“山庄”那幅画拿出来说明才行吗?

然而在这之前滋子看了一下手表。“高桥律师,你的时间?”

已经两点半了。高桥律师回头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哦”了一声。

“我知道了,总之我会问土井崎家的意见。另外我会写份收据给你,表示我收到这些东西。多田,麻烦你了。”他交代完秘书后,说声“不好意思我先告辞”,便提着大公文包匆匆出门去了。

“请坐着稍等一下。”

那名姓多田的秘书从会客桌上取走了滋子拿出来的两个信封回到座位,然后打开抽屉取出纸张开始填写收据。滋子站在会客用的沙发旁问对方:“今天我占用了高桥律师的时间,请让我付费。费用名义请你自行处理。”

多田挥舞着手上的笔说:“哦,那倒是不必。”

“可是……”

“没关系的,不过才三十分钟,算是我们招待的吧,”多田突然变得很直率,“毕竟我们也见到了名人。”

“你说我吗?真是不敢当。”

多田的收据写到一半,轻轻地将手按着信封口说:“信是封着的。传达的时候,假如土井崎先生要求我们事先确认内容的话,我们就得打开信封,可以吗?”

“没关系,请开吧。”

多田的字写得很漂亮。滋子确认过收据内容后,收进了手提包里。

“我可以问吗,为什么是两封信呢?”多田问,“一封写给土井崎夫妇,一封写给诚子。你是听谁说他们一家人不住在一起的呢?”

滋子摇摇头说:“不,没有人跟我说。我只是认为有这种可能性。”

反倒是多田的这句话透露了土井崎诚子目前没有和父母住在一起的事实,而他本人却一点也没有发觉。

滋子猛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土井崎家目前怎么样呢?尤其是诚子的近况。她的童年好友们都很担心,就是今井洗衣店的儿子和米店的直美小姐。”

直美说:今后我们也一直都会是朋友。

“这些话可否帮忙传达给诚子小姐呢?据说案发之后有一阵子她的手机还能接通,但现在已经完全没有音讯了。”

“我知道了,会代为转达。”多田点头答应,“所以说妹妹叫做诚子,也是听那些朋友说的啰?”

“嗯,没错。”

多田做出一副“了解”的表情,眨着眼睛。

滋子决定要抓住这位年轻秘书经验不足的弱点。

“怎么样,你觉得会答应吗?”

“你是说土井崎家的人会不会见你吗?”多田反问之后,陷入沉思,“该怎么说呢……很难说……也许有点困难吧。”

“过去他们曾接受过采访吗?”

“经由我们事务所作为窗口的倒是没有过。”

“原来如此呀……”

“律师是基于工作的关系那么说,其实问题应该跟费用无关,尤其是诚子小姐,受到很严重的伤害。”

“那是当然的。”

“有时会接到一般的采访请求,但有些请求真的很过分。”

据说有出版社想帮诚子出露毛写真集。

“很愚蠢吧,简直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看得出来多田有多么义愤填膺,他几乎眼冒火星。

“说什么只要写点东西配上照片,就能卖钱,还说又何必为了这桩案子蒙受损失,要借机大赚一笔才对。”

世上就是有那种人,而且不在少数。

“诚子小姐长得很漂亮吗?”

“是的,很漂亮。听说死掉的土井崎茜也是个美少女。”

他说“死掉”而不是说“被杀害”。

“我个人为了方便称呼她土井崎诚子小姐,实际上是怎么样呢?她已经不用土井崎的旧姓了吧?还继续用已离婚的夫家的姓吗?”

滋子自觉有点太得意忘形,问得太深入了。多田像是从被催眠中突然惊醒。

“你知道诚子小姐离婚的事吗?”

“嗯,是的。”

“也是她的朋友说的?”

“没错。”

心情受到影响的多田,看起来仍像是小鸟一样可爱。

“我话太多,又要被舅舅骂了。”

舅舅?

“原来你是高桥律师的外甥呀?”

多田瞪着滋子,表情好像在说“这种事跟你没有关系”。

“前畑小姐,你真的不是受到某家出版社的委托而行动的吗?”

“不是,绝对没有那种事。”

多田大步走去拉开大门,意思是说再缠着我问也没有用了。滋子乖乖地走出去,离别前向他致意“告辞了”,对方也没有响应。

失败了!滋子懊恼地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不过还是有收获。

知道土井崎诚子是位美女,至少有点得救的感觉。对此际的诚子而言,拥有让人赞赏的漂亮容貌,多少也是一种安慰吧?

还是不尽然吧?土井崎茜也长得很漂亮。一位美少女,却也是被牢牢贴上不良少女标签的少女,可说是证明了美不一定对人生有帮助的绝佳范本……

想到这里,滋子又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土井崎姐妹是否长得很像?刚刚在多田还没察觉之际应该问清楚的。我在干什么呀。

总之现在只能回去等候联络了,假如得到的回复是“不行”,得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虽然一开头就困难重重,但也不是完全束手无策。

到了那一周的星期六,萩谷敏子打电话来。滋子人在家,响起的却是手机。

敏子从很嘈杂的地方打来,语气软弱地询问:“我现在可以去老师家打扰吗?”

“没问题呀……”

昭二今天放假,跑去区公所儿童会的棒球教室帮忙。偶尔他们会请他当教练。

“敏子,你现在人在哪里?”

得到答案之后很惊讶,原来她已经在附近车站。

滋子赶紧开车去接。敏子站在车站前滋子指定的便利商店门口,双手捧着一个大纸袋,是百货公司的纸袋。

“对不起,老师,假日还来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

在车上她报告了后来和大哥松夫之间的争执。就在没完没了的争执之际,大哥突然问敏子,你到底付多少钱给人家?我没付钱给老师。你说什么?

敏子忙着用一条白色棉纱手帕擦汗,惶恐地抬不起头来。“我实在是太厚脸皮了……”

虽然如此反应可能令敏子很不好意思,但滋子不禁笑了。

“没关系,谈什么钱……”

“可是至少该让我付实际开销的费用吧。大哥也骂得我好惨,问我到底有没有常识。”

滋子眼前浮现萩谷松夫破口大骂的样子。

敏子手上捧着的百货公司纸袋里装着豪华的进口点心礼盒。滋子拿来供奉在佛龛前。

“那先请你来看看阿等的画挂在什么地方。”

滋子带着敏子来到前畑铁工厂的办公室。敏子看到裱框的画,刚才用来擦汗的手帕现在则是拿来拭泪。

“能够被裱框挂在这里,让大家欣赏,那孩子真是幸福呀。”

滋子报告了去拜访高桥律师的事。一听到对方要求采访费,敏子赶紧说:“我来付,这是应该的。”

“好,我知道了。假如需要的话,我们再商量。”

“是、是,一定哟。”

“不过敏子,我个人还是不需要任何的手续费、报酬。”滋子制止了一脸正色准备反驳的敏子,“在这次调查中不论见到什么人,提到九年前那起案件的几率总是超乎我的想象,那个案件的幽灵始终跟在我的背后。”

“老师……”敏子低喃一声,表情纠结,她抓紧了手帕,眼看马上又要哭出来,“那您一定很难受吧。”

滋子摇摇头说:“相反,我觉得完全相反,反而觉得心情开朗了许多。”

过去自己不是没有注意到那件事留下的巨大阴影,那仿佛幽灵,她心里很明白。她之前所以会说“要帮助萩谷敏子走完服丧的过程”,说的根本是自己。“以前我总是假装没有看到,但那是没有用的。在这次调查中,每当被问到九年前的案子我就看得越来越清楚。我终于明白我需要这个机会。”

“这是我的‘案子’,”滋子说,“之前敏子想打退堂鼓的时候,我说还想继续调查,就是因为这是我自己的案子。我是为自己做的,所以我不能收费。”

敏子打开一向带在身边的手提包,拿出一个银行信封。

“可是这是我大哥交代要交给老师的……”

“那你先收着吧。我们一起来想怎么用,想一个也会令阿等高兴的用途。”

“我知道了。”敏子收起信封。那一刻,滋子感觉敏子的表情好像是松了一口气,但也许是滋子想太多了。

滋子打开敏子带来的点心礼盒,笑说:“以前我婆婆还在的时候,若是看到我迫不及待就打开点心礼盒来吃,都会生气地骂我是好吃鬼上身。”就在两人一起喝茶聊天时,昭二带着棒球教室的二十几个小鬼头吵吵嚷嚷地回到家,手上还抱着一个圆滚滚的大西瓜。

“喂,刚上市的西瓜,家长送来慰劳球队的。我们想玩敲西瓜游戏,在工厂的停车场……”昭二高声说到一半才发现敏子在,“啊!你好……喂,滋子……这位是……”

昭二和敏子两人就像是捣米似的你来我往打躬作揖,旁边一心想玩敲西瓜游戏的小朋友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要敲西瓜,为什么不刚才在棒球场里玩呢?”

“不行啦,那里的草皮种得那么漂亮,用来玩游戏不太好吧。”

其他义务教练也闻讯赶来,敲西瓜游戏热闹地展开了。滋子和敏子也在一旁观看,帮忙招呼。那个豪华礼盒的点心,也迅速地进了孩子们的肚子里。

游戏进行到一半时,敏子的身影从前畑铁工厂的停车场消失了。滋子跑去找人,发现敏子站在办公室的墙边掩面哭泣,滋子决定不打扰她。

要哭的话,还是趁现在哭出来的好。比起回到只有阿等的牌位静静等待的公寓里,不如在这里用力哭出来比较好。

即使敏子的泪水仿佛永远也流不干。

过了一会儿敏子回来了,她的眼眶四周还是红肿的,但脸上已恢复笑容。回去的时候她说:“老师,谢谢你们,我今天很快乐。”

她应该是在说谎吧?但不是恶意的欺骗。

滋子送敏子到车站后回到家,又看到昭二一脸的失落。

“我是不是对萩谷女士做了不好的事?”

看来昭二也发觉到敏子哭泣的事。

“没有啦。”滋子说。

“滋子……”

“干吗?”

“为什么小孩会死?为什么会发生那么令人悲伤的事?”

为什么小孩会死?为什么还没长大成人的少女会被杀死?

星期一,有通从高桥律师事务所打来的电话。

表示土井崎诚子想要跟前畑滋子见面。

法山派报处的法山久子费劲地推着自行车从门口来到屋外。贴着“地区巡逻中”纸条的篮子里放着购物袋。她正准备去买晚餐的材料。

久子家从祖父母那一代便开始经营这项家族事业,以前的派报处总是有大批送报员住在店里,煮饭得用大灶,炸猪排一次得炸二十片,久子是从小听这些传闻长大的。然而时代变了,现在送报员都有自己的家,自己的生活,顶多偶尔会一起吃午饭,到了晚餐时间餐桌上就只有法山一家五口了。他们是久子和丈夫、两个小孩,还有久子的母亲。

今晚要做什么菜?煮咖喱好了。她一边想着菜色正要跨上自行车时,视线忽然掠过对面人家的二楼窗户。那个外面装有坚固的铁栏杆,装着毛玻璃的窗户。

那扇窗打开了约二十厘米。

那扇窗户很少打开,或者应该说久子好像是头一次看见窗户开着。说得更准确一点,是自从三和家搬来对面住,之后不久便听说他们家儿子不好的传闻,左邻右舍大吃一惊后开始保持戒心注意他们家的动静以来,头一次看到窗户打开。

三和家面对马路的这边,一楼有三扇、二楼有两扇,合计共有五扇窗户。其中四扇是一般的铝门窗,外面都加装有铁栏杆。剩下一个是一楼的窗户,只有三十厘米见方,大概是洗手间用来采光的吧。

此刻开着的是二楼右手边的窗户,铝窗框被移至一边,窗帘随风摇摆。

这么一想,那扇窗户的窗帘倒是从来没有拉开过。

对面是出租房屋,三和家是承租户。久子认识房东夫妇,他们以前住在附近,也是法山家的顾客,老夫妇俩没有小孩,先生的脚不好,于是决定一起住进养老院。去年夏天夫妻俩过来打招呼说:谢谢这么长时间的照应,我们要将房子租出去,应该很快就会有房客住进来。我们会介绍他们跟你们订报纸的。

刚入秋时房子租出去了,门口停着搬家公司的卡车。

当时外面还都没有装上铁栏杆。

新住户没有跟久子他们这些邻居打声招呼,就这么默默地来,默默地住了进去,直到门牌挂上去之后,大家才知道他们姓“三和”。

尽管房东夫妇那么说,三和家并没有来跟法山家订报纸。久子自己上门推销时,一名像是家庭主妇的中年妇女只推开一半大门露出脸来,很不客气地说声我们家不看报纸,拒绝了。

事实上三和家也没有跟其他人订报纸,久子还跟丈夫聊过,他们该不会是在便利商店买报纸看吧?

就这样,三和家的成员有谁,有一段时间对左邻右舍来说是个谜。到底那栋房子里面住了哪些人呢?就算是不跟邻居打招呼,行事低调的人家,也需要外出买东西、叫外送吧。渐渐地还是有信息透露出来,一个月后总算知道他们家只有母子俩一起生活。冷淡拒绝久子的那名主妇是母亲,看她常常骑自行车出门,好像是有工作。

儿子的年纪大约三十岁上下,个子很高,体格不错,颧骨突起的脸型,加上头发染成鲜艳的发色,远远地就很惹人注目。照理说应该已经步入社会的他,却跟他母亲相反,经常待在家里,出门也都是在晚上,而且还是三更半夜才出去。他的穿着总是很邋遢,多半是成套运动服或是牛仔裤配T恤,没有人看过他穿西装的样子。此外,对面房子没有停车位,可是三和家的儿子有自己的车,因此他租用附近停车场的车位。他出门时总是开车,有时候自己一个人,有时候载着大概是同年龄的人。一个人出去的时候,有时半夜会带着好几个莺声燕语的女孩子回来,也不怕吵了附近居民的安宁。

感觉就是不太对劲。久子曾经和邻居们讨论过。

后来解开谜底的是居中介绍他们住进那栋房子和签订车位租约的房地产中介。有关客户的信息,我们是不该随便说出去的,但我毕竟也是这里的居民,看到各位为此感到困惑,我也感到过意不去,不过请千万别说是从我这里听到的。假如你们此后排斥三和家,也会造成我的困扰。

我们哪会排斥他们家?就连现在,大家都住在同一条街上,也几乎没有任何接触。他们家到底是干什么的?你快点说呀。这是由久子起头,表达出附近人家的不满。

据说三和家的儿子三和明夫有过前科。

“他今年好像是三十二岁吧,从小就问题不断,也就是所谓的不良少年,常常惹出是非,要父母、亲戚帮忙收拾残局。”

具体而言,他有什么前科呢?

“伤害事件。他曾经与人吵架打人,把对方打成重伤,那大约是四年前的事吧。”

问题还不只是这样。三和明夫打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生意伙伴,两人起冲突的原因是金钱纠纷。

“他是做什么生意的?”

据说是制作色情录像带。

“他们偷偷地做,然后在网络上卖,可是那种生意并不如想象的好赚,毕竟客户有限。结果公司——还是挂有录像带制作公司的招牌——经营不下去,自己人一言不合就暴力相向了。而且……那些色情录像带的内容……该怎么说呢?听说好像很变态。都是欺骗威胁一些未成年的女孩子演出,号称是美少女系列的东西,听说他曾因此被警察捉过。这种事情社会上倒也很常见。”房地产中介小声地说。

“应该算是不良少年会走的一条路吧。他因为品行不良,高中就被退学,所以没有学历,也没有一技之长,自然不可能找到好工作,加上没有钱,无法快活,一旦听说有容易赚钱的门路,哪还顾得了那么多,就动手去做了。”

本来那家制作公司也不是三和明夫自己开设的,他可能是受雇,也可能是朋友问他要不要参一脚而加入的。

“老实说,那个叫明夫的,感觉不像是有脑筋的坏人。所以说他坏也坏不到骨子里。”房地产中介的语气似乎是在帮他辩解,“这些事情我是听他舅舅说的,他舅舅是这房子租约的连带保证人,为人很正派,在这里租房子,是为了好让外甥重新做人。听说他的亲生父亲已经受不了,跑了。”

四年前的伤害罪,致使明夫被判刑三年,明夫的父亲便宣布断绝父子关系,从此不再往来,同时和主张不能放弃儿子的妻子——也就是明夫的母亲尚子离了婚。

“明夫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已经长大成人。为了不让不长进的哥哥影响弟弟的前途,他父亲才会做出那样的决定吧。”

明夫出狱后,三和母子便开始现在这样的生活。尚子打工当事务人员,但是光靠她的薪水不够过日子,生活费仍需要舅舅的援助。

“所谓的舅舅,就是尚子的哥哥。真是感人的手足之情呀,不仅帮助有困难的妹妹,也帮助她那蠢儿子能够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不只久子,同样听过这些事的左邻右舍也异口同声嘀咕:母子两人租那么大的房子住未免太奢侈;与其资助生活费,不是更应该让明夫找个事情做才对吗?

尤其是明夫现在这种生活方式,他那个舅舅是否知道?是否试着努力去理解呢?

若是知道的话又为什么放任不管?犯过伤害罪又坐过牢的他如今居然仍在自己车后座塞满明显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三更半夜带回家里。

房地产中介对于这一点也显得态度有些暧昧,只说:“我这个人是不可能跑去跟他舅舅说东道西的。他舅舅也曾帮忙介绍工作,或让他到自己的公司上班。他舅舅有自己的公司,自然帮了他不少忙。但因为他有前科,世人对他冷淡,他自己也心虚不喜欢跟人来往,因此工作都做不长久。他舅舅说只能给他时间,让他慢慢地重新站起来。”

简直是太宠孩子了,久子心想。

就在久子和附近邻居知道三和家的秘密的同时,三和家也将所有的窗户都装上铁栏杆,原本只是单纯的猜疑变成了现实的戒备。

为什么要装上铁栏杆呢?他们家是想把什么关在屋子里,还是想防御外界好保护家里的什么东西呢?知道内情的邻居们,选择过着与三和家不打照面、不接触彼此的方式生活,对于所知道的事情,也绝不显露自己知情。

但是传闻是有生命的,总是会自己行动,并找到扩散的途径。久子最近才得知目前连地方上的中小学校学童之间也开始交头接耳谈论三和家的秘密,消息来源便是她儿子提起的,听说那个房子里面住着一个对小女孩做了不好的事,因此被警察抓去关起来的人。

尽管有些简略,但却是事实。那些遭三和明夫欺骗、威胁进行色情演出的未必都是小女孩,但这点是最令人无法原谅的地方,至少久子是这么想。

久子看着只打开二十厘米的窗户和垂挂在窗里的窗帘。阳光耀眼,直到眼睛受不了非得眨眼为止,久子始终凝视着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