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中午吃饭,徐汇中真有面子,居然县里公检法除了检没来,法院院长与公安局长都来了,交谈下来才知,原来徐汇中以前是某主要领导的秘书,刚刚放地方上自己做,所以路数粗得很。其他人看见他就如看见他以前的领导,都要卖他几分面子。

于扬特意穿得比较洋气,但还是职业装。看得出与法院院长大致描述案子情况的时候,公安局长况得明非常仔细在听。等于扬说完,公安局长大声嘀咕了句:“怎么又是她?”这话明显是想让别人听见。

于扬看了徐汇中一眼,见他冲着她微微一笑,立刻明白这个局长是徐汇中的特意安排,因为谁都知道他小舅子以前被关狗笼里的事,明眼人都心里清楚,虽然局长大人赔礼道歉了,但是心里可是记上了仇,这刘局是明摆着不给他面子,打狗不看主人。于扬当作不知道。落落大方地道:“同刘局合作几年了,我们也没想到今天不得不走到这一步,说实话,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大家都说异地官司难打,不过看见两位领导,我们早放了一百个心。相信会得到圆满结局的。”

况得明道:“不用这么费周折,这事明显已经是经济犯罪了嘛,属于恶意拖欠。你不如来局里经侦科报个案,我给你主持公道。”

徐汇中见于扬为难,忙道:“况局就是爽气,疾恶如仇。但是他们做生意的在商言商,还是希望先把损失减少到最低才好。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嘛。不过刘局可不止欠下这一笔,还有不少呢,到时有得你收拾的。”

法院院长道:“看着办吧,也可以民事刑事一起诉,看你们自己意愿了。”

况得明问于扬:“你知道还有几个欠账单位?或者个人?看看还欠多少。”

于扬心想,你现在就动手,不是坏我好事吗?便道:“况局电话反正我知道了,回去我叫他们细细查一下,把具体数目和单位或人报给您。不过还得说一声,况局长真是疾恶如仇啊,好生敬服。”说完便与况得明碰了一杯,自己先一干而尽。求人的时候不得不老老实实喝酒。

况得明听着满意,也就喝了。

徐汇中插话道:“小于是我亲戚,今天两位领导这么给我面子,帮我大忙,真是没话说。我也与领导干一杯。”说完满满一杯红酒敬上。

法院院长当即道:“小徐,你怎么一家人说两家话了呢?你我还讲这些。不过酒还是照喝,但不是因为帮忙就要敲你喝酒,你也难得和我们兄弟吃饭,我们一醉方休。老况酒量最好,我们今天就来个三英战吕布,看老况趴不趴下。”

来之前,徐汇中已经说和法院院长说过此事,当然是一口答应。不过过场还要走一走,这个于扬也是明白的,否则在她这个外人面前不好看。于扬知道自己此刻只要表现得爽快义气就行了,事情都交给徐汇中去与院长切磋。

这个况得明的酒量还真是好,先是红酒不过瘾,后来喊着假斯文干什么,来白的,于是上了四十几度的,一顿饭吃下来,法院院长与况得明拼得最凶,最后全撂倒,成了难兄难弟,好在他们有司机跟来,拉了就走。徐汇中等他们走后,看看于扬,道:“原来你酒量这么好。”他舌头有点大,但是看得出没醉透。

于扬也是喝得兴奋,再说还要与徐汇中商量事,便一拍桌子起身道:“走,找个地方继续去。”

徐汇中看看手表,道:“这时候还哪里有饭店开着门,酒吧都还没开,要不去茶馆。”

于扬道:“我倒是有个主意,旁边有个超市,对面有家公园,今天天气不错,不如坐公园里喝啤酒。”

徐汇中一听拍手叫好,抓起包就走,于扬拿了发票跟上。到超市拎一打拉罐喜力,斗志昂扬地杀向公园。找地方坐下,于扬一点不客气地你六罐我六罐,自己先拉开一罐:“舒服,白酒喝得胃难受。”

徐汇中看着于扬直笑:“还以为你跟个玻璃人似的,没想到和土匪婆一个德性。”

于扬笑道:“为革命,甘愿抛头颅洒狗血。徐镇长,原来你是那么有来头,今天才知道,失敬失敬。”

徐汇中又是大笑,道:“有来头有什么用,我的老领导太认真,不喜欢特殊化,所以我才被安排到镇长位置,还是代镇长,说是要到基层锻炼过才行。唉,你说我这官当的,好不容易省下十几万钱,还被刘局坑了,我可是指着这钱每月的利息给老娘治病呢。我媳妇都埋怨我不会抓钱,但是我怎么抓,才好不容易动动高利息的脑筋,就给陷进去了。看来我和钱没缘。”

于扬道:“说实话,那天你在金行长办公室里说出这个数目来的时候,我还真是吃惊。不过看你那么急的样子,看得出是辛辛苦苦的血汗钱。徐镇长,你母亲治病要多少,我先垫上,反正我这儿不是很紧。”说完,见左右无人,就拿出一个信封递过去。

不想却被徐汇中一把推回来,“你请客吃饭我会到,像今天一样送个小礼物,我也不会拒绝,红包就算了,我还没那胆,我才32岁,我要前途。再说,这么久电话打下来,我知道你也是个性情中人,何必搞得这么俗气的,收回去吧,否则兄弟没得做。”

于扬非常吃惊,把钱收回包里,才道:“金行长也说他最看重前途。”

徐汇中笑笑:“前途,你知道前途意味着什么?这个我在老领导身边看多了,前途是个好东西。”

于扬非常认同,与他撞了下罐子,道:“其实你这路子还是走对了的,跟在领导身边,在办公室里做,上面都是比你大的官,想做出什么业绩来显示自己的能力都不可能,辛苦是你的,功劳是领导的。现在到地方上转一转,成绩单上就有明明白白一目了然的数据了,还不是曲线救国?”

徐汇中道:“呀,我说你这奸商怎么懂官场的那一套了?说得头头是道啊。我刚开始时候也是想不通,后来老领导与我一说我才知道,感情要我拿政绩出来他才肯名正言顺地提拔我啊。这好办,刘局这件事就是老大难问题,这件事解决掉,我可以上报一个成功解决国有资产转制遗留问题。”

于扬此刻啤酒下去,人也很狂,笑道:“徐兄有所不知,这个奸商是天下最会察言观色的人种。”

徐汇中听了也笑得很开心,道:“小于你有所不知,这个官僚也是天下最擅长察言观色的人种,今儿我们倒是要较量较量,看谁的段数要高一点。”

于扬仰天而笑:“先人板板,我打小就已经知道一条公理,那就是‘民不与官斗’。可别把奸商们的辉煌经历折堕在我手里才好,不干。”

徐汇中问:“好歹我也是学中文出身的,你这‘先人板板’是什么意思?”

于扬得意而笑:“你这中文是白读了,‘先人板板’是祖宗大人在上的意思。不懂了吧?”

徐汇中也是哈哈仰天大笑,道:“你这人看着倒是洋腔洋调,像是个见过世面的,不想说话行事还是抱着南方小村落的陈规陋习,一点不开化。现在连香港人的普通话都在日新月异了,你却还是抱着小村土话不放,保守得很啊。”

于扬被他一口气噎住,酒后的脑袋一时不好使,便拿眼睛斜斜白了一眼,却见徐汇中得意洋洋地笑着灌酒,放下铝罐还潇洒地朝下一挥,意思是里面没了,随后双指使力,铝罐尖叫一声吃瘪。于扬忽然觉得徐汇中这是在拿这铝罐说事儿,讥讽她于扬此刻也没话说了,只有吃瘪。于扬心头倒是有几句尖酸刻薄的,但是再醉也知道对方的身份,现在还不是放肆可以乱开玩笑的交情,只得道:“妈妈的,我早说过‘民不与官斗’,不甩你。”

徐汇中“咯咯”地笑,人这一喝醉酒,平时不见的样子都冒出来了,倒是亲切可爱。他下手快,六罐啤酒一会儿就完,于扬还有一半,见此他毫不犹豫就伸手过来抢,嘴里还叨唠着:“‘民不与官斗’,所以你这一罐就给我吧,我好心帮你消灭。”

于扬扔给他一罐,懒得与他争。抬头看天,见灰蒙蒙的一片,地上也是灰蒙蒙的,树都还没抽芽,只有柳树稍有绿意。

徐汇中忽然道:“你的钱准备好了没有?”

想到来前于士杰的承诺,于扬心里非常有底气地道:“有的,都准备下了。还有,我本来不是说只吃带设备厂房的那块嘛?这会儿还是全拿下吧,我想来想去觉得不能因为我贪方便给你添麻烦。你说得对,刘局的这块地是你镇里国有资产转让最后一条尾巴,要割干脆割得痛快一点,大家都方便。”

徐汇中听了点头道:“你吃下整块的,我工作也方便点,否则总是不理直气壮。既然这样,厂房已经折旧得差不多了,就免了你的钱吧,就只算地块的,不要跟我讲价,已经最低了,否则我没法向上交代。土地转让是最敏感的。”

于扬点头道:“徐兄的处理是不会错的,不过徐兄,你下手也太快了点吧?不怕我出尔反尔?”

徐汇中笑道:“你什么时候看见孙猴子在如来佛的掌心里变出花样来过?”

于扬也笑道:“也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地盘。咱敬土地爷一杯。”

三种酒夹着喝,还真不是玩儿的,虽然还是强烈要求走回宾馆的,脚步也感觉分外轻快。但是回到宾馆就一头栽倒在床上,人事不知。不知睡了多久,电话进来,于扬懒得接,翻个身继续睡,但是电话铃声却是不依不饶地断了又响,只得扶着痛得欲裂的头接过:“什么事?”

“于小姐,我已经到宾馆半天了,你究竟准备怎么安排我?怎么手机一直不接,好不容易问到你的房间,敲门你也不开?”

于扬脑袋昏沉沉的,闻言问道:“你是谁啊?”

“我是谁?你替谁订房了?我莫律师,我什么地方吃饭?”

于扬艰难地起身打开床灯,一看时间是六点半,晚上还是早上?“哦,莫律师,我中午喝多了,吃饭你自己解决吧。对不起,我继续睡。”说完就挂了,压根儿忘记与莫律师有约在先,他在出差时候的饮食由于扬负责照管。

摇摇晃晃起床倒杯水喝,但是太烫,只有等着,顺便摸出手机搁床头,翻开一看,全是莫律师的未接来电。也不去管他,只想着快点喝下水睡觉。才放下手机,手机就叮叮当当唱了起来,一看是周建成的,老大不愿地接起。

“小于,怎么回事?你怎么接待莫律师的?饭都不安排他吃?”

于扬此刻再浑也想得到莫律师向周建成告状了,气得一下清醒不少,什么鸟人。便道:“中午和法院的吃饭,没想到他们院长也来了,我能不喝吗?不光荣一下明天还怎么办事?周总常往这边跑还不知道他们这儿的规矩啊。”

周建成立刻转了方向:“什么?他们院长也来了?他怎么说?会不会给我们便利?”

于扬道:“我昨天到他们最大的百货店买了三张储值卡,每张两千,中午给他们一人一张,院长和两个经手法官。他们既然收了,话也说得好听,应该问题不大。不过周总,我担心这么操作我担不下来,干系太大,责任太重,还是你过来主导全局吧。我到了两天了,刘局也没找上来过,可能她现在管自己也来不及了。”其实三张卡是给了院长、况局和徐汇中。

但是于扬嘴里越是埋怨压力大,顶不住,要周建成自己来,周建成却是越放心,何况这下莫律师怒气冲天地打电话来讨伐于扬,两个办事人之间出现龃龉,不正是他愿意看到的局面吗?他当然还要稍稍挑拨一下的。“小于,莫律师是来替我们办事的,你怎么说也不能慢待了他,我暂时不过来,如果你有什么疑问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今晚不管怎样你还是去和莫律师吃顿饭吧,工作第一天,不要这么率性。”

于扬毫不犹豫就道:“他又不是3岁小孩,吃饭还要我照看着吗?往后日子还长着呢,难道我得天天对牢他这张脸吃饭?周总,我今天喝了三种酒,头都裂开了,哪里有力气陪他吃饭,我是没办法了。他不会自己吃饭随他去,我管不了。”于扬来之前已经考虑过与莫律师的关系,总觉得如果是铁板一块的话,会招老板怀疑,所以也早就想过怎么闹点不伤原则的小矛盾,不想这回歪打正着了,也好,那就继续拧下去吧。

周建成此刻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只是道:“小于,你这就是小孩子赌气话了,你在外面代表的是我,是公司,千万不要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来。莫律师是我们现在的依靠,你把他当工作来对待,当最难缠的客户来对待,你自己看着办吧。”

周建成也没多说,就放下了电话。于扬心想,什么工作,叫我当莫律师这个鸟人的三陪吗?不过就是一顿晚饭,告诉他了自己喝醉了,他应该也听得出来,还这么急着告状,真是没男人样。不过这个电话一打下来,水倒是凉了一点,可以喝了。满足地喝下,舔舔干裂的嘴唇,正想睡觉,手机又响。于扬心里暗暗诅咒,要还是莫律师的话,哼哼。一时脑子混沌,倒是想不出恶毒的咒语来。不想却是刘局。这下周建成没有唤醒的那一部分脑细胞也全都活了过来,投入紧张运行。正主儿终于来了。

“小于,你说你这会儿在哪儿?”

于扬忙说了声:“哎哟,是您哪,等一下,等一下,我找个信号好的地方。”说完把手机拿开,等了一会儿才“嘭”的一声把洗手间门关上,这才又道:“大姐,是你吗?刚才律师在那儿,我不方便讲。要是给周总知道我向你私通消息,那就完了。”于扬不愿意在刘局面前担起责任,就只有尽量把责任往周建成那儿推,力争脱清自己。

“那么说你们是真的要打官司了?”刘局的话像是从牙缝里钻出来的。

于扬想象得出刘局现在铁青的脸色,换谁这时候都不会有好脸色,没人愿意打官司。“是的,我昨天接到通知说叫我陪律师过来,因为我熟悉这儿。我忙给大姐打电话通知您,但是电话一直接不通,只好发了个短信,指望大姐能看见。还好还好,总算没做错。”不管刘局现在有没有兴致听这个,她都得把自己撇清,所以只有反复强调。

刘局沉默了一下,道:“你住市里还是县里?”

于扬道:“住市里呢,律师讲究着呢。”

刘局道:“周建成想怎么办?他住哪个房间?”

于扬道:“周总没来,全权委托律师在办。这案子我没参与,我只负责安排律师的生活起居,不过会一直跟着他们走的,明后天什么的到法院去了后应该会知道一点的。”

刘局道:“这龟孙子有胆打官司怎么就没胆过来了呢?你帮我转告他,官司只管打,想执行,没门!”

于扬轻道:“大姐,其实你给周总一个电话,大家把事情讲明了,何必还打官司呢,时间不急,即使受理了,也是可以撤诉的啊。都那么多年的交情了,何必走到公堂上见的。不过这是我孩子气的想法。”

刘局淡淡地道:“再说。”便挂了电话。

不过于扬听她说话有点虚,不知是心虚还是身体虚,但也从“再说”里面听出,刘局是不会打电话给周建成的,因为这时候打电话无疑是缔结城下之盟,她注定吃亏,不过于扬想,最主要的怕是刘局不愿意低声下气吧?这人就是这点怪,当杨白劳的比黄世仁还牛气。否则知道打官司的消息了,也不用给她于扬来电话,直接找周建成不就得了?看来她也是穷途末路、英雄迟暮了。

于扬不打算这会儿就把刘局的威胁告诉周建成,否则没法解释刘局从什么渠道知道这个消息的现实。准备明天这个时候再找周建成传达。

因为诉前保全,刘局的公司给法院贴了封条。虽然大门口的封条被不知什么人于深夜揭去,但是里面车间设备上的封条张张都在,上面都敲着法院的红章。

事情告一段落,于扬等人回家,但是于扬不愿意与莫律师同行,带上徐汇中给她的国有资产转让的有关资料准备乘火车回家。与人相处,最能在出差时候看出人的本性,莫律师这人在小处非常计较,尤其是在钱上面,从没见过他自己掏钱付过一次出租车费。居然有一次他自己打出租回来,正好看见于扬经过,也是要于扬替他付了,于扬觉得这个人很不可思议,所以不喜欢搭理他。

没想到晚上的火车,早上却接到刘局的电话,约于扬在公园里见面。于扬想了好久,觉得这个还是说了吧,或许周建成以后也会知道,瞒着他反而不美。便给周建成打电话说如此这般。不想周建成大声道:“你们既然约中午,你设法拖住她,我过来见个面,当面谈好,省得打官司,我可以撤诉。确实执行是一个问题,她这个地头蛇应该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于扬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一时愣住。如果给他们见了面,并且谈好了私了,那么徐镇长那边的借款怎么办?难道得自己垫了吗?这个垫一下倒是无所谓,但是金行长那边的欠款就难了。以后自己如果入主这个企业的话,金行长是一定要用到的,所以即使他不提,现在也得替他考虑到。而且还不知道他们会商量出什么结果来,要是两人达成妥协了呢?那自己岂不是如下棋一样,一着错,着着错了?但此时革命尚未成功,周建成尚是她老板,她也只有婉转地道:“周总,我尽力而为,能拖住多久是多久。但是这样一来可能会因此失信于刘局,让刘局对我也一起敌视,我再过来办事会遇到蹲狗笼等待遇,不过最主要的是,刘局将废弃我这条现存的唯一与周总的通话渠道。”

但是周建成道:“现在这样也不是办法,即使我们把她的设备争取来了,但我也不敢在她的地皮上用那些设备,只有拆了卖掉,或者运回来。不管怎样,可能的话,我还是要与她见个面,面对面把话说了,即使谈崩也算是尽力了。你安排一下,我立刻就动身过来。”

于扬明白,周建成眼里主要的还是那笔钱,她于扬若因设局让两人见面而得罪了刘局,导致刘局背后对她下黑手,这目前是不在周建成的考虑范围内的。所以只有自救。她也不愿意现在就得罪了刘局,刘局现在还没死透,还有能量,她要是真的生气豁了出去,自己这一块也是没有好处的。再说以后还要在这块地皮上混呢。便对周建成道:“好的,我随时给周总短信。”

刘局指定的公园便是那天与徐汇中一起喝酒的地方,但是那天的记忆早随着酒精化光了,只有绕来绕去找刘局说的那块纪念碑。问了几个人才在一块非常僻静的地方找到,而刘局已经等在那边。

一见面,刘局反常地与于扬握了握手,说声“难为你找到”,便拿一双犀利的眼睛上下打量于扬。于扬也飞快地看仔细了,刘局以往神采飞扬,五六十年代妇女干部似的一张脸,如今可见明显的松弛,尤其是眼角嘴角,皱纹都是愁苦地向下挂,看得出她最近被焦虑折磨得走了人形。于扬不说话,坐到刘局身边等她说话。

刘局过了好久才问了一句:“周建成想干什么?”

于扬跟她实话实说:“周总想着您还他的货款,如果您手头紧张的话,可以用设备来抵。”

刘局道:“我的设备给他了,我还怎么生产?”

于扬听了心里直翻白眼,你怎么生产,你现在还有流动资金用来生产吗?欠钱不还,还责怪别人讨钱,还真有点强盗逻辑的味道了。这会儿都是真心真意替周建成头大了。但还是保持好态度,微笑道:“大姐,官司也已经进入程序了,你做好准备没有?”

刘局却是冷笑一声:“我活这么大,什么官司没见过,周建成要打官司,可以,我给他两条路:一、今天他打赢了,我明天上诉,我跟他拖到底,看他耗不耗得起这个时间、精力、金钱,律师费都要付死他,他以为官司是容易打的吗?二、最后我扛不住了,我倒是要看看他有办法执行不。什么东西,我看着他长大的人,想在老娘头上动土?还说多年老关系,也不知道商量商量,我还会赖着钱不还?我什么人他打听清楚过没有,即使局里下岗工人的钱,我也是一分不差白送他们的,我会赖他的钱?笑话,天大的笑话!”

于扬只差一点佩服得五体投地,什么叫贼喊捉贼,这就是,又一次同情一把周建成。不过她提出的这两条路的前一条还真是不得不防,否则官司旷日持久,她于扬得手了也无法开展生产,那么大笔的借款陷在那里不能动,光利息就得把她掐死。才要说话,却听刘局狠狠地道:“我去个厕所。”于扬看着她急急走向公园里掩映在树枝中的厕所,心里一动,看她那牛拉不回的架势,或许让周建成来见面也没事,或许还可以激化矛盾。有时候矛盾爆发的时候反而是解决问题的好机会。便给周建成发了个短消息。即使他在飞机上,下飞机他总会开机的,这个时候周建成可倚仗着手机呢。

等刘局出来,于扬对她说:“周总在,他想见您,但是怕您不见他,如果可以的话,叫他过来?”

刘局冷笑道:“他还有脸来见我?他搞得我有家没法回,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他还敢来见我?”

于扬忙道:“是啊是啊,我记得小时候有句诅咒人的话,说你要怎么怎么,叫你吃官司。虽然现在打官司正常得很,法院开庭还要排班轮候,但是大姐不一样,什么道理不能说呢?非要借助第三方。好像就是在告诉别人,大姐这人讲不进理,不采取强制手段不行似的。想想是过分。”于扬想来想去,估计刘局最不能接受的是官司强迫着她必须面对现实,便干脆添油加醋说出来,干脆给他们两人关系的创口上撒把盐,叫他们的关系彻底断裂了才可方便她于扬行事。于扬虽然觉得这么下暗手很不光明正大,但是不下手段怎么可能谋得自己想要的结果?别说他们耗不起,她于扬还要比他们心急呢。再说这两个也不是善角儿。

刘局听了点头,严肃地道:“可不是。嘴巴是拿来做什么用的,说话呗。做人不讲道理,比畜生还不如。”边说边激动地舞着手,手臂拉长袖子收缩之际,于扬忽然发现刘局手腕上有道紫红的痕迹,这个颜色于扬熟悉得很,当初那个吴总使蛮在她手腕上留下的也是类似颜色的乌青痕迹。看那颜色,还是新鲜得很。刘局那年纪自然没有人会见色使蛮的,难道她遭了谁的拳脚?讨债的?难道还有比周建成更棘手的债主?

于扬道:“大姐,不早,我们去吃点中饭吧,公园对面有家饭店,我去吃过,还是可以的。”

刘局却是皱皱眉头道:“小于,我懒得走,你去买两盒快餐来随便吃点,咱娘俩说话要紧。”

于扬答应着离开,心里还是巴望着这是刘局的调虎离山计,叫她买快餐去,刘局可以方便不失面子地溜掉不见周建成。走到外面一看,正是中餐时分,前几天与徐汇中等人吃饭过的地方泊满车子,看那些车号,非富即贵,不是100号之内的,就是后面一串8的,心想怪不得刘局不愿意过来吃,她这种场合里面认识的人太多,这个时候她怎么也没脸出来见那些老友,倒不是别人会怎么揶揄她,她自己先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于扬不知道刘局会不会溜,到旁边KFC买了六对辣翅,两个汉堡,再加可乐,心想即使刘局不吃,自己也可以把这些辣翅消灭了。但是拎着东西回去一看,刘局一点没挪窝儿,只是神色肃穆地坐在没叶子的大树斑驳的影子里想什么,远远看着都有点心软。走近了叫声“大姐”,问道:“不知道大姐喜不喜欢肯德基,我想着这个干净点,吃起来方便。”

刘局虽然看见说了“这个好吃干净”,但是只吃了三个鸡翅就罢手了,只是一个劲喝可乐。于扬看着满满一堆鸡翅都归自己,反而是没了往日的胃口,把汉堡当任务完成了也作罢。刘局看着她吃完了才道:“你叫周建成来,我和他谈谈。我就在这儿等他。”

于扬心里有点捉摸不定,让他们见面好呢,还是不见面的好。总觉得见面风险太大,难以掌控。所以就小心翼翼地道:“大姐,咱还是别与周总这种人一般见识吧,别的不说,气着了自己可不好。有什么话电话里也可以说,反正不舒服了就挂掉,没什么要紧的。”

刘局却是闭上眼睛,靠在公园的木椅背上淡淡地道:“见面说才好,我倒是要看看他生着什么坏水。”

于扬见此心里也彷徨得很,但是话都已经说出去了,只有照做,但看老天如何安排了。拿出手机给周建成打电话,说刘局主动要见他,并说了地址。此刻不知怎的,周建成却是思考了好久才问:“刘局平静吗?有没有咬牙切齿,恨不得吃人的样子?”于扬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刘局难道还能和颜悦色的吗?多此一问。便道:“我们俩在公园里晒太阳,周总进来一直右拐,看见纪念碑就到了。”周建成便说了句他正在机场出来的出租车上,不用等太久。

刘局等于扬放下电话,“嗯”了一声,却是过一会儿才道:“小于你还是讲义气的,没事先叫周建成在这儿埋伏着,否则把我出卖了的话,周建成看你才贴心。”

于扬嘴里说着:“大姐,我也不愁吃饭,还是做人义气点要紧”,一边却是心想:他妈的,原来刘局早料到周建成的主意,幸好没早早答应了周建成,而是由刘局自己说出来见他,否则不知道刘局会在背后做了什么埋伏。还真是玄!

见刘局闭目假寐,于扬心里却是翻江倒海,真不知他们两个见面的结局会是什么,如果真是最坏的那种可能,自己是不是要出手挑拨?

不是双休日的白天,公园里人很少,静得叫人发慌,但越是静的时候,越是难以控制心乱如麻,于扬忐忑不安地等着周建成的到来。心里非常恶意地念叨着:最好别来,最好谈崩。

忽然身边一直静静假寐的刘局摸索着伸过手来一把握住于扬的手腕,力气异常大,吓得于扬差一点跳起来。神色不宁地看过去,却见刘局面色苍白,天气不热,却见额角有细微汗珠渗出,眼睛痛苦地闭着。于扬吓了一跳,忙问:“大姐,怎么了?要我做什么?”却见刘局的脸上细汗连成黄豆般的大汗,嘴角开始扭曲。

“小于,去买水,我吃药。”

于扬忙跳出去买水,跑着回来时看见刘局脸色发青,手上拿着一盒药,便自觉地按说明取了一颗,大力捏开刘局牙关喂她吃下。等了似乎好久,见她脸色转缓,这才道:“大姐,我送你回家,周总咱以后再安排时间见面。”

刘局只是不吭声,但于扬错眼间似乎看见远处有人影迅速掠过。是谁?与刘局相关吗?或许她身体不行,是谁护送着来这儿的。看着刘局的样子,心里有点不忍,掏出湿巾给她抹汗,另一条手臂圈到她脑后,让她可以靠着舒服一点。于扬大致知道机场到这儿所需时间,看看手表周建成也快到了,说实话真是不愿意他们两个见面,免得引起不必要麻烦。不由又劝解道:“大姐,你还是走吧,你这样子我怕经不得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行。”

不想刘局这回却是回答了,只是有气没力地哼哼着出来的:“你别担心我,周建成要见就让他见吧,有人想见我总是好事。免得他以后到处哭诉我不愿意见他,还说我躲着他。”

于扬听着觉得不对劲,背后冷飕飕的,虽然说得有气无力的,但话里面怎么有刀子掖着似的。如果真如自己所猜测的,那周建成来了岂不是没好果子吃了?俯头看看刘局仰躺在她手臂上养神,心里却是想到了那只传说中的狗笼。天哪,不会掌风发出,把她也绕进去吧?心里发慌,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安抚下刘局为妙。便若无其事地道:“大姐,这几天操心坏了吧?我看你这药好像是针对心血管疾病的。我实在是不该在你伤口上再撒一把盐,早知道上回上飞机过来这儿前还是不通知你了,反正一样的结局,说了反而让你多挠一阵心。”

刘局听了道:“你通知我是你对我好,以前你送花过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有心。你大哥也说你心地好。”

于扬心里也不知道是羞愧还是喜悦,五味杂陈,但是心软了一会儿还是坚持走回原来的道路,对刘局道:“大姐,我还是要说一句你不爱听的。不管怎样,你最好还是找点门路把你那些设备叫人去评估一下价格,找点关系把价格抬高一点,不要等别人替你评估,那你就被动了。我们不屑于打仗,但是我们却不能没有防备啊。”

刘局嘴里“嗯”了一声,伸出手来拍拍于扬的腿,说了句:“我知道。”

有时候一个动作更胜千言万语,于扬这才安心下来,知道自己处身事外了。

等待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慢,尤其是前景未卜的时候,只觉得时间走得拖泥带水,很不爽快,还一步三回头。这时刘局却又摇摇晃晃起身,道:“我去个厕所。”于扬忙起身要去搀扶,刘局却是摆手道:“没那么严重,再说公共厕所多臭,你还是在这儿等着。万一周建成过来找不到人。”

于扬等着,还没见刘局出来,倒是见周建成远远地过来。于扬忙起身招呼,看着周建成急匆匆走近。“刘局呢?怎么她不在?”

于扬道:“上厕所了,今天老是见她上厕所。”

“还好,紧赶慢赶终于赶到,还急出一头汗。小于,刘局怎么提起要见我的?”于扬正要回答,却见周建成换了一种脸色,春风满面地冲着别处招呼:“哎哟,大姐,可见着您了。怎么了?脸色有点差。来,我扶您。”

刘局一把甩开周建成的手,冷笑道:“看着我这样生病,你满意了吧?”

周建成忙道:“大姐,看您说的,我怎么会这么没良心呢,这不就来找您了吗?大姐,只要您一句话,给我个态度,我赶紧去撤诉,没第二句话。”

刘局不理他,坐下了才道:“你这是逼我哪?周建成,我告诉你,我欠的不止你一家,我就是拖着你,等债主一起上门了大家瓜分,我就是那么点财产,你别想分到太多,哼,别以为你动手快就分得多。没门,在我面前耍花招你还早呢。”

于扬远远站着,不接近过来。但也不会太远,正好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否则只剩他们两人,在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很有可能有一个会做低伏小,于是事情就来个转机。这不是于扬所乐见的。只要两人中没人出声赶她,她就这么站着。

只听周建成道:“大姐,何必呢,我们小本经营,赚点钱也不容易,你这么着不是把我往死里逼吗?我被你拖了一个春节了,你就表个态,说一句话,大家就什么事都揭过,否则……”

“否则怎么样?嗯?你周建成还想威胁我?我刘某不是吓大的。”于扬心想,周建成看来还不是最了解刘局的心性,不知道这个人其实吃软不吃硬,他口气这么强硬,结果只会适得其反。“告诉你,我把我会做出来的几条路全告诉于扬了,我还有一件没说,我手下的工人只听我的话,他们即使敢不听,也有别人收拾他们,即使你最终拿了设备去,我也会叫你永远无法启动。”

这话周建成听了还是一般,于扬却是暗自心惊,对啊,以后要接手这个工厂,要想尽快开展工作的话,如果那些工人集体罢工,或者集体捣乱,她还能怎么做?这可是个大问题。看来她还得继续捧着刘局,直至羽翼丰满。

正垂头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听见周建成呼喝:“干什么?打人犯法,不许过来。我报警。”

于扬急忙看去,只见四个彪形大汉杀气腾腾赶了出来,直奔周建成,其中一个喝道:“小子你不耐烦了,敢招惹大姐,也不看看你几条命。”说话间,那几个人早靠近过来,周建成见事情不妙,忙转身就跑。但是他哪里是这几个年轻力壮汉子的对手,三下两下,便被双手反剪压到地上。其中一人问:“大姑,怎么发落这小子?”

刘局起身冷冷地道:“这小子满嘴臭气,你们拎他到那边水池里泡泡,去去火。”

于扬想,这才是初春天气,树都还没冒芽,要是人给扔进水里,丢命都难说,忙上去叫道:“大姐,有话好说,周总对不起您,这么吓吓他也就够了,可别出了大乱子。”

刘局在周建成断断续续“你们这样会犯法的,小于快报警”的呼喝声中,冷冷地道:“我今天就是要教训教训这个小子,叫他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别以为有两个臭钱就了不起。”

于扬忙道:“大姐,别做过了,这样犯法的。”见三个人架着周建成往池边拖,只得喊道:“住手,你们住手,放下他,再拖我报警啦。”一边拿出手机挥舞。

不想刘局冷冷道:“闭嘴,别坏我好事。”话音才落,后面一只手臂铁夹一般卡住于扬的脖子,一只手被反剪着死死扣住。于扬被脖子上的臂弯卡得喘不过气来,更别说说什么话,心里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完了,刘局还是对她下手了,不知他们会怎么发落她,谁都知道女人碰到这种事是最吃不起亏的。“带她去水池边看着。”

于扬只觉得身子一轻,便被吊着脖子拖着走。为了脖子,为了呼吸,于扬不得不踉跄地跟上,心里想着完了完了,今天没善终了。此刻反而是冷静下来,都已经死到临头了,再担心有什么用,不如想着怎么配合着免得吃大苦头吧。拖到池子边,见周建成已经被扔下水里,一个大汉摁着他的头不让他出来。过一会儿手一松,周建成出来吐两口气,又被按了下去。于扬看不下去,只有闭上眼睛不看。耳边只听见水声一下一下地响起。也等着私刑落到自己头上。

不一会儿就听刘局喝了声:“拎他出来,我们走。”

于扬只觉得脖子一松,人一下软到在地上,喉咙跟毛虫爬过一般难受,拼命地咳嗽。泪眼婆娑中见刘局率人扬长而去,再看周建成,整个人瘫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嘴里鼻子里都冒水,看来他喝够了池子里的脏水。

待咳嗽稍微缓和一点,于扬便撑起吓得发软的腿走到周建成身边,拉起他胳膊道:“周总,快动动,别这么躺着,会冻着的。”断断续续说完,又是一阵狂咳,只觉得肺都要给扯裂了。周建成的样子非常惨,全身湿透,黏满湿湿的枯叶不说,连水带黏液吐得眼睛翻白。想说什么但是终于说不出来。于扬问他:“还行吗?要不要叫救护车?”周建成却是摆摆手。看着他的惨样,于扬庆幸自己还好,毕竟不是主使者,犯不着对她下毒手。但是,以后要是刘局知道所有真相了,她会怎么想?怎么做?

于扬好不容易气顺了点,就毫不犹豫拖起周建成的手,道:“周总,使点力到脚上,我们找宾馆换一下衣服,否则真会雪上加霜。”生意归生意,见人身心受创的时候还是要援手的。

周建成在于扬又拉又扛下,终于直了起来,但是几乎一半重量压在于扬身上。于扬心想,他肯定一半是吓的。支撑着略微发胖的周建成,捡起地上周建成的包,两人跌跌撞撞走向大门,招来路人不少眼光,但竟然没一个人上来帮忙。到外面招了辆三轮车拉去自己住的宾馆,因为出租车都不愿意拉一个浑身湿透的人。

好歹宾馆里面有暖气,周建成在旁边坐着等于扬开房的当儿活过来一点,也不用于扬分担一半重量了,但还是要扶着,脚还是发飘,于扬心想,这会儿全是因为吓得不轻,还没恢复的缘故了。

送进房间,周建成坐到床上,这才喃喃出声:“报警,报警。”

于扬道:“还报什么警,公安局长小舅子她都敢关狗笼里去,我们报警有什么用,还想出这个市吗?”因为说得急,喉咙又难受起来,咳得昏天黑地,人都抽紧了像只大虾。周建成也被感染,大声咳嗽起来,两人对咳好久才止。于扬进浴室放热水,出来对周建成道:“周总,去热水里泡一会儿去去寒气吧,你没带行李吧?要不要我给你买衣服去?”

周建成双手颤抖着拿来拎包,艰难地翻出一叠钱,数也没数交给于扬。于扬接过,数出两千,其他返还,起身时候又问了句:“自己可以吗?要不要叫服务生帮忙?水已经差不多可以了。”

周建成垂着头挥挥手,于扬知道他应该是自己会动了,便放心离开。买完衣服退掉火车票回来,把衣服和钥匙交给服务生,叫他送上去,给了10块钱小费。否则虽然周建成不死不活的,但到底是孤男寡女,万一他已经从浴缸里出来了怎么办?等一会儿周建成就打手机下来,叫她可以上去了。于扬进去房间,见周建成已经换好衣服,人也有了血色,坐在椅子上喝茶。于扬也没关门,远远地坐在行李柜上对周建成道:“周总,我把火车票退了,你这样子,还是今天住一晚再走吧。”

周建成连连摇头:“不不不,等我缓口气立刻离开。这鬼地方我一刻也不愿多待。”话说急了,又咳嗽。“我以前在山东被人绑过一次,不过也没这次狠,难说他们还有第二手使出来,还是快走。”

于扬想起什么,便掏出买来的药给周建成:“周总,吃点感冒药防防吧。”

周建成点头,一边挖药片,一边道:“小于,他们也怎么你了吧?叫你受委屈了。这回还好你把我拖回来,否则公园里不知道谁会来管我。谢谢你。”

从出门到买衣服,于扬只觉得人像是在做机械运动一样,但是这个机械有点性能不佳,手一直不由自主要抖几下,脑袋也只能思考眼前的问题,其他的都是一片乱。听周建成这么说,也只是淡淡笑道:“那时候我不伸手还叫谁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周总不要客气。”

周建成仰首吞下药,又道:“他们怎么你了?”

于扬心里寒寒的,不愿多说:“卡脖子啦。都透不过气来。”

周建成摇头道:“怎么这么明目张胆的,看来我以前碰到的还算是温和的了。”

于扬垂着头看着地毯:“很累,全身发软。”

可是周建成摇摇晃晃起身道:“走,趁天还没黑,快走,否则不知还会出什么事。”

两人残兵败将似的走进电梯,相顾无言。于扬提行李,周建成退房,两人分工合作,以最快速度离开这个宾馆,离开这个城市,逃难一样杀到机场。进入安检后,两人才有点放松下来。飞机上,于扬什么都不愿意想,只是昏昏沉沉地睡觉,但是一直睡得不安稳,时时惊醒。见周建成也是如此,两人都是面无人色。

下了飞机出来,外面是春风沉醉的夜。不知不觉心里踏实起来,脑袋也能转了。坐上出租车,周建成就道:“官司还是要打下去的,但是……”

于扬知道他后面的话。莫律师会不会也有类似遭遇呢?万一开庭前一天发生这种事情,第二天不是会大失水准了吗?于扬此刻想到况得明,心想要是告诉了他,他是不是就立刻下手抓刘局了?未必有那么大胆吧。但是以后自己真的就这么不去那里了吗?即使是有大笔利益在,但是还敢去吃那一口吗?难怪在徐汇中那里要求土地转让会这么容易,可能大家都是这么怕的刘局吧?这块土地看来可真够棘手的,她于扬出手愿买,对于徐汇中来说是求之不得,也是甩包袱了。但经此事后,还值得为之而拼命吗?再说还有一个与刘局联成一片的工人的问题,即使拿来了厂,身边养十七八只狼狗保护着,但是没人来替她干活,不是什么都白说了吗?思来想去,一时百感交集。

周建成见于扬不搭话,昏暗路灯下见于扬直着眼睛,还以为她还害怕着,心里也想,自己都吓得到现在腿还发抖,何况一个女孩子。看她起初咳成那样子,看来苦头也吃得不小,而且她一个女孩子,可能受的罪还要难说出口一点,也难为她当时还有点头脑把他架出公园,后面的事情做得井井有条,也算是救命之恩了。看来这个女孩子能力不错,人也是不错的。只说了句“回家好好休息吧”,便也不再说话。

于扬回到家里什么都不弄,吞了颗安眠药,洗了澡就睡觉。倒不是听周建成的话,而是觉得实在是心力交瘁,又兼前途灰暗,小小身心根本就无法再支撑下去,非得昏天黑地睡一觉不可。

心事重重,走路上班都会走过头,觉悟过来才往回走,进大楼就看见鼻青脸肿的周建成,显然是感冒了,昨天那么一下要不感冒才是水平呢。

见面了都没话好说,都是沮丧着一张脸。只是周建成心里想了想,这个于扬倒是一心为公司的,那边不顺,她看来也是非常难过,倒是难得。虽然前段莫律师腹诽多多,但是也无法遮盖他们因为有于扬的周旋,在那边县法院一路畅通的现实,否则在异地要想诉前保全哪是那么容易的事,这种难度周建成以前又不是没领教过,好歹他也是做了那么多年的生意,胼手胝足起的家。

于扬现在虽然不再是总经理秘书,但是因为升官发财,有权限可以上公司网看对经理人开放的报表,与以前看到的差不多。好几天不在公司,第一天便是看报表。刘局赖账的600万对公司还是有一定影响,原料一段时间跟不上,流动资金一时紧张,春节过后的那几天明显产值下降,成本相对升高,利润受到影响。周建成自然是最心疼的,不知道他昨天吃了那么大亏后会做什么打算?会不会豁出去,不管不顾地与刘局打个硬仗?要那样的话,于扬觉得自己可能还有一点希望。但是人心难料,谁知道老板会做什么打算呢。

没想到的是范凯在MSN上面挂着,于扬忙蹿上去逮住:“范凯,长得丑不是你的错,半夜三更上来吓人就不好了。”

“该干吗干吗。”

“不要拒绝人民群众的关心。”

“爱来不来。”

“范凯,我狂郁闷,万里长征第一步严重受挫了。”

“怎么回事?说来听听。”范凯总是在正经的时候是个很好的商量伙伴,虽然平时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但是最分得清轻重缓急。

于扬没有任何隐瞒,把自己所作所为、内心考虑、明里暗里的手段,一点不差地告诉了范凯。最后再给一句:“不甘心,我不放弃,拎着头也要再过去争取。”

“换我也是这么一句话,大不了拼了,高风险才有高回报,但是你终究是女人。”

“有没想过,这回我要不是女人,可能也会被扔进水池里去。”

“反过来想,人盛怒的时候是不会考虑你是男是女或主凶帮凶的,一般都是一锅端,对方对你手下留情。”

于扬忽然心里一动:“我可不可以非常自作多情地假设一下,对方这么做是为消除我老板对我的疑心,否则老板吃苦,我一点没事地在旁边看着,似乎很不符合逻辑。”

“老扬你还不是一点点阿Q,但是不排除这个可能。”

“嗯,我回头试探一下。你那边好吗?”

“好,终于避开臭鱼烂虾,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可惜酒是淡出鸟来的啤酒。”

“老扬,如果没事干的话帮我一个忙。”

“谁没事干?”

“你!不如辞职去看看澍,做几天义教,消消你的戾气,积点阴德。”

“说来还真佩服澍有那勇气。”

“YES OR NO?”

“NO!”于扬当然断然拒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须努力的时候,哪里放得下心离开?

“俗人。”

“比你略有不足。拜拜,老板叫我了。”

原以为周建成上班就会叫她,没想到这时候才传唤,看来是料理干净其他杂事,准备长谈了。老板肯与之长谈的人一定有其地位,但是于扬不想与周建成太接近,被他倚重,免得以后分开要费一番周折。但是现在共同利益所系,只有同舟共济。

周建成办公室里满是烟雾,从上班到现在就那么点时间要制造出这么多的烟雾,不知是怎么吸烟的,估计是一支接一支,没一点间隙,可见周建成心情之狂躁。一进门,周建成就道:“门关上,商量点儿事。”

于扬一边关门一边道:“周总,拜托,喉咙还冒着烟呢!我把窗户打开了,如何?受不了。”

周建成爽快地说了声“行”,但是感冒了的喉咙里说出来的话怎么也没有气势。“小于,我们就这么算了吗?今早我想了一想,如果当时报警的话,那是在市公安局地段上,不是他们县局,刘局的势力未必能伸到那里。”

于扬听了真是火大,当时也是征求你意见的,你也没昏迷,怎么现在倒像是责怪我处理错误了?莫不是发烧烧坏脑袋了?便道:“刘局已经穷途末路,最怕这种人,万一公安局还没找到她,她已经得知消息找上我们,我们就不知要如何自处了。不过昨天那时候脑袋一团乱麻,也想不到好的。”

周建成浓浓地吐出一口烟,道:“不过过去的就过去了,现在又没人证又没物证,想要再报警也难取信。”于扬心想,他妈的,还得你原谅我了。“我咽不下这口气,宁可钱不要了也要讨回这口气,叫她刘局明白她算什么东西。我出钱叫人黑了她,不过一老太婆。”边说边拿拳头捶着桌子,叫于扬想到赫鲁晓夫那只著名的靴子。

于扬淡淡地道:“嗯,也是,她不过是地头蛇,吃了亏也未必千里迢迢找得到周总这里。”还真是能,想得到黑吃黑了,不过要这样的话也是痛快,既为她于扬一起出了那口气,又给她于扬扫清管理路上的障碍,所以不置可否,随他周建成折腾去。

可是周建成说得豪气冲天,但毕竟从没干过雇凶伤人的事,这个与韩志军大是不同,所以也就是过过嘴瘾而已。看于扬没再阻止他,他反而说不下去,一肚子谁怕谁的豪言壮语都没处发挥,只有随一口烟雾咽回肚子。

于扬见他没了下文,光吐烟圈,心里大致明白这人真是糊涂了,看来前面说的话都是气话,竟然对个下属说起气话来,当然不是周建成一贯的风格,不是烧糊涂了,就是气糊涂了。不过周建成不会玩黑的倒是个好消息。为免冷场尴尬,于扬便提了一个自己也打算做的主意:“那个县公安局长不知道周总还记得吗?就是小舅子被关狗笼的那一个?前儿他自己托人捎口信给我,说叫我帮忙收集刘局的债主还有些谁,好像他有点想插手的意思。但是当时因为我们不想其他债主一起讨上门去瓜分刘局的设备,所以我当时没把这个当一回事。现在周总如果不想顾着官司的收益,只想着出口恶气的话,这倒是一条路子。叫他们地头蛇治地头蛇,我们旁边看着的只有好处。”

周建成一听就来了精神,感冒发烧得有点红的眼睛亮闪闪起来有点吓人:“你的意思是我们提供刘局债主的名单给那个公安局长,他有意借此出自己以前在刘局那里受的恶气?早知他对刘局也是耿耿于怀的,我们昨天报警也没什么。”

于扬心里叹了一口气,怎么人生病时候会这么大失水准的,自己今天也算是差劲的了,不想还有更不行的垫底。只得耐心解释道:“这个局长要是有胆直接对付刘局的话,他早下手了,刘局又不是个安分的人,那么几年下来,不会没有把柄捏在他手里的,他还不是想借债主之手,出他自己心里的恶气嘛。但是对于债主来说,由他背后策划组织的话,起码人身安全不会像我们昨天那样受到伤害。不过我们还是要考虑到官司。或者在我们的官司快结束的时候再把那份债主名单递上去,这样我们赢了官司,公安局长又出手搞死了刘局,我们的案子执行起来应该会顺利一点了。”

周建成一拍桌子,道:“你早就应该告诉我,即使没有昨天的事,我也早想着要算计刘局一下,这婆娘太毒,当我是……”周建成说到这儿意识到再说出来痛快是痛快了,但在手下面前却是没面子得很,忙改口道:“对,我们官司结束前一两天把名单交给公安局长,他要布置要召集人也需一段时间,不会有其他债主在这个时间段里觉悟过来,来对判决表示异议。不过这件事倒是要费一番功夫,还得叫曹总也一起想想了。”

于扬适时地送上一句马屁:“周总考虑得周到,真是周到。也怪我最先怎么没有想到这点,非要周总提醒了才想到公安局长这送上门来的大帮手。”这条判决前把债主名单交给况得明的主意是于扬早就想好的,为的就是以毒攻毒,打击刘局的势力,相信况得明这种地位的人不会无的放矢,如果下手了的话,一定是毒手。刘局神气不起来,对她于扬有百利而无一害。但是这件事只有出动周建成才能够得到债主名单,他在这个圈子接触得多,对刘局的客户也大致有个了解,他只要几个电话就可以了解到大致情况,具体的况得明自然会自己找上去。再说,那份详细的债主名单不正是未来的客户名单吗?为动员周建成调查债主,于扬不得不动用了一点精明,所以此刻只有适当地拍个马屁抵消,把功劳退还给周建成,免得他心生忌惮。马屁是什么用的?不就是麻醉剂嘛!

果然周建成点点头道:“嗯,走棋看三步,有时候看着没用的招数,其实是为后面的布置地雷阵。就这么着,我们也要玩玩借刀杀人,让他们本地人窝里斗,我们输送弹药,叫他们斗得越狠越好。”周建成咬牙切齿,他心里当然有说不出的恨,用恨不得对刘局食肉寝皮来形容都不为过,换谁都是如此。也就这种情绪激昂的人才是最容易被人利用的人。于扬自觉自己如此利用他不算太过,因为她只是因势利导,给周建成递过去一把伤刘局的刀子,周建成本身就有黑刘局的心,只是少点手段而已。

回到自己在大办公室中相对独立的位置,于扬立刻就把与周建成的话抛到脑后,开始考虑怎么试探刘局心思的问题。与范凯在MSN上面说着当然容易,但真实施起来还是有点难度,又不是面对面,还可以窥视一下刘局的身体语言和眼神转换,而且打她手机也是不现实,她现在基本关机着,也就短信一途。短信过去,刘局可以有多少时间考虑琢磨,她此刻又是敏感期,要是语句稍有差错,弄不好心思没探听到,却叫刘局进一步恨上了她于扬,那还不如不问。

但是又一想,肢体冲突的事实已在,此刻如果不声不响,结下梁子便成了既成事实,自己既然不想看到这个结果,虽然心里已经对刘局恨上了,即使知道刘局也有教训她的心思,也只有厚着脸皮当没有发生此事,继续若无其事地贴上刘局。而且目前的现实是,如果她于扬得到刘局公司最后控制权的话,只要刘局还在一天,她就不得不与之虚与委蛇,免得刘局败事有余。所以无论如何,虽然心里大有障碍,但是压下自己心中的怒火,向刘局示好的事儿还是要做。短信不得不发,必须得发。

对待刘局,目前的思路已经越来越明确,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明里示好,与她保持最亲密的联系,尤其是在她落魄的时候这种关系等同雪中送炭;暗里阴损,鼓动挑拨他人与刘局对立,打击她的势力。但是这两者必须得把握得非常精准,否则明里做过了,顺得哥情失嫂意,叫周建成忌惮;暗里做过了,让刘局知道,便是前功尽弃。

不过这还是后话,是大策略,或者说是战略,目前最需要搞定的是给刘局的短信。怎么写才可以使关系恢复到从前,或者更胜以往。此刻想下来,打探刘局的意思已经没有必要,知道了又如何?还是怎么修复关系才是第一要务。

真是非常费脑筋,于扬不得不在纸上先打草稿。不过首要一条还是要大大地给她刘局面子吧?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投其所好,无往不利。一条短信搅得于扬茶饭不香,好不容易才定稿下来,纸上已经被画得惨不忍睹。接着便一段一段地传过去。

“大姐,先要说声对不起,我要到现在才了解您的良苦用心。正是您支使一位男子对我无知呼喊的阻止,并带我到水池边做给周总看,才使周总完全打消对我的怀疑。否则我若一点没事地在一边旁观,还不叫周总怀疑是我参与策划并引诱他进入圈套?要如此的话,我也就不必回家了,周总岂会善罢甘休。非常非常感谢大姐,也就是大姐这样的人才会气吞山河,好汉做事好汉当;也就是大姐这样的人,才会设身处地替弱小着想而不求回报。大姐,您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这段短信写得于扬直呕,连晚饭都是省了。但是看在刘局眼里却是不同。昨天她本来是不想为难于扬的,觉得这女孩子事先还通知她,后来又关心她,那是敬爱她的表现,她怎么会为难她的拥趸呢?但是后来见于扬叫喊阻挠,心里烦躁,便叫人吓吓她,免得坏她好事。事后以为和于扬的关系也就这么断了吧,小姑娘还不给吓死?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不过一个有钱有点小聪明的丫头而已,现在看来也已经用不上她。没想到短信过来却是如此情真意切,叫刘局都怀疑自己当初的意图就是如短信中所说了,心里倒是生了愧疚之心。不过对于扬的好感却是真的油然而生,想着这孩子是真心敬爱自己,才会把自己处处往好里想。刘局是个好面子的人,最喜欢的就是别人捧着拥着,此刻经济紧张、东躲西藏之余,少了不少昔日高谈阔论的追随者,于扬的敬爱无疑如同大旱之甘霖,令她分外珍惜看重。当然她是不会把事实告诉于扬的,她是一个有经历的女人,而不是情感用事的碎嘴小妇人,所以她只短短地回了于扬几句话:“你懂我用心,甚好,没看错你。”

于扬看见回复的短信,心想,不管你是真话假话,起码能回短信就说明关系多云转晴,而且说话的意思看来刘局还是比较受用的,那就好。

范凯说得好,“高风险才有高回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正因为有刘局这层关系在,镇上才会见到金主上门就跳楼甩卖国有资产,否则那么大的便宜哪里占去?不过徐汇中那里的手续还是得拖一拖了,情况瞬息万变,这个刘局是最大的不安定因素,还得等局势再明朗一点才下手。虽然钱是打入政府账上,但是钱这东西最是容易有去无回。所以就向徐汇中大致解释了一下,说是本来打算买一半,现在准备买全部,所以原来准备的资金不够用,需假以时日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