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女何所思:乌夜啼

她这一生遇到过三个男人,都是人中龙凤,都是英雄豪杰,却无人能许她真诚、恩爱的一生。

1

夜寂,秋深,老鸦乱啼,残月如钩。

长长的宫道如蜿蜒的溪流,肆意蔓延看去,一眼望不到尽头,宫殿肃穆,高楼连苑,磅礴巍峨的皇城如一个巨大的陵寝,阴森而苍凉,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似乎有风吹过,丝丝如刀,寒意彻骨。

清冷华丽的宫苑内,容颜姣好的宫装丽人站在梅树下,手扶梅枝,顾影自怜。

七兮,这样冷的天,三郎一定又陪她去华清池了吧?

七兮,从前他喜欢听我弹琴,,喜欢听我唱江南的采莲曲,可如今他为何不来看看我呢?

七兮,我昨夜又咳血了,太医署的女医说我的病是越来越重了,你说我是不是等不到他了?

……

馥舒梅就站在身后,默默聆听着女子的呓语,虽不知这女子是何人,但她的绝望和祈盼,她的痛楚和哀伤,馥舒梅无不感同身受。

忽然,女子转过头来,冲着她温柔的笑了笑——

女子,竟与她长了张一模一样的脸!

馥舒梅尖叫着从梦中惊醒,一摸枕巾,已尽数被汗水所打湿。

这个梦,她已经反反复复做了三个多月了,清冷的宫苑,幽怨的女子,如今,哪怕只是暂时闭上眼,眼前也会不由自主浮现出梦中的场景。这个诡异的梦境折磨得她日日夜夜不得安眠。

馥舒梅打开了月牙白的台灯,昏黄的灯光下,那张写了电话号码的小纸条让她不由自主感到一阵心安。

这张纸条,是一个星期前报社组织的笔会上,一位好友在听完她抱怨后,特地写给她的。据好友描述,电话的主人林大师乃是一位得道高人,专治邪祟妖孽,可保家宅平安。

虽然好友信誓旦旦,口口声声说林大师如何修为精深,可馥舒梅作为一个受过教会学校教育的新式女子,一开始是不太相信鬼神之说的,但如今却由不得她不信了。

反反复复做噩梦之后,她先是去西洋医院瞧过,接受了凤城最好的心理治疗,苦得像醋汁子一样的中药都喝了不少,但是所有手段都无济于事,一切结果都表明,她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都健康得很。

罢了,试试看吧。

馥舒梅按照纸条上的数字,拨通了电话。

“林大师是吗,是石素衣女士推荐我找您的,我们家里出了点怪事,想请您上门看一下。”

“好啊,五百银元。”

电话那端传来了个慵懒的男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馥殊梅总觉得这声音年轻得有些过分,如今一个大学教员的薪水不过两百银元左右,政府部门的办事员也不过一百左右,这尚未谋面的林大师一开口就是五百银元,不可谓不贪婪。而且这笔钱据石素衣所描述,是需要见面就支付的。

馥舒梅咬咬牙,应了下来。

对方又提出,需要双方先见个面,了解一下。一番商榷后,约定了三天后六点半,德琳娜咖啡馆。

2

明明正值七月,凤城却罕见地落了雪。

整个南山路上,放眼望去全是清一色的白,就像铺了一张薄的毛毡,一丝褶皱都没有,非常之好看;街道两边的银杏树,一层金黄覆着一层雪白,雪花落在树叶上,发出瑟瑟之声,就好像春蚕吃桑叶似的。

天地之间,万籁俱寂。

南山路的德琳娜咖啡馆是从俄罗斯逃难来的某个伯爵夫人开的,凤城原就是个港口城市,沿江的码头上一年四季都停泊满了密密麻麻的船只。后来清末和洋人签了协议,作为通商口岸后,城中的衣食住行也是越发洋化了。

快黄昏的时候,店里却忽然来了一位美丽的客人。

女子大约二十余岁的年纪,身段袅娜,玲珑有致,一身天鹅绒的长旗袍。不过纹样却有些晦涩诡异,也不绣花,也不漂染,一半是黯幽幽的鸦青色,一半是雪莹莹的月牙白,随着腰肢的摇曳,就像是个流动的八卦。但两种颜色却偏又泾渭分明,井然有序,流露出一种不和谐的美感来。

她柳眉如黛,细长入鬓,松松垮垮地挽了发髻,簪着一支喜鹊登梅的银簪子,白皙而修长的脖颈之间是一串珍珠项链,颗颗圆润饱满,价值不菲。

来人正是馥舒梅。

她轻柔地抬起套了一双金镯子的光手臂,将两颊零乱的碎发抹到耳后,点了两份蓝莓起司蛋糕,两杯摩卡,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推门而入,鼻梁上架着一副克罗克斯的圆框金边眼镜,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手里拎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

“您就是密斯馥吧,久等了,鄙人林子虚,英文名Victory,您也可以唤我密斯脱林。我前些日子刚刚回国,对凤城还不熟悉,下雪天路太难走了,电轨车没有,黄包车也叫不上,走了好久才找到。”

林子虚坐下,轻轻地抿了一口咖啡,面带歉意。

馥舒梅打量着来人,柳眉微皱,在她的想象中,修道之人应该是童颜鹤发,仙风道骨的,那林子虚就算不是飘飘欲仙,也应该是古色古香的吧,这西装革履,浑身上下弥漫一…浓郁的英伦风味风算怎么回事?

“密斯馥您放心,我们家是祖传的修道世家,我祖上在清康年间就在凤城给人看风水,看家宅,信誉绝对优良。后来我祖父那辈迁到了吕宋岛,在国内的名声才渐渐没落的。”

林子虚接过馥舒梅推过的五百银元的支票,说得信誓旦旦,见馥舒梅还是半信半疑,直接从包里掏出罗盘、追魂铃、戒尺……等一堆法器摆到桌上,逐一介绍起来。

“您这大师做得可真够别致的。”

“我从小修道,十六岁去了东瀛留学,二十岁去了英国游历,绝对是学贯中西。您的情况我一听就知道,绝对是家里有邪祟作乱了,您放心,若是抓不住那邪祟,那五百块银元的酬金我不要您的。”

说的好像有多便宜一样!

馥舒梅在心里暗暗腹诽。

林子虚一开口就是五百银元,只怕完全是把她当肥羊来宰的。

3

馥舒梅住在城南的一栋老宅子里,这是馥家的祖产,已经传承好多辈了。

馥家子嗣稀薄,到了馥舒梅这一辈,只有她一个孩子。七岁那年,双亲逝世,家中的下人走的走,散的散,如今宅子里,除了馥舒梅,就只有两个老佣人。

老佣人是一对老夫妻,女拥叫刘妈,负责照顾馥舒梅的饮食起居,是馥舒梅母亲的陪嫁,男的叫张叔,是馥家的司机,只不过馥舒梅并不太出门,所以司机并不是很用得上。

朱红色的油漆大门,四面高高垒起的青砖围墙,爬满绿油油的爬山虎,院内假山池沼、亭台水榭、九曲回廊、前庭后院……一重景连着一重景,数十个院子一整天都转不过来。

老宅是名副其实的高门大户。

可馥舒梅并不喜欢富丽堂皇的主院,如今住在的府东南角一个叫梅园的院子里。

梅院的宅子是一栋两层的小洋楼,四周茂林修竹环绕,草木葳蕤,极是清幽。庭中还有株不知多少年的老梅,枝繁叶茂,绿意葱茏,每每灵感枯竭或者是心烦意乱时,馥舒梅只要看上这株老梅一眼,就会觉得格外舒心。

“密斯馥,您这宅子可真是个好地方,景致好,风水也好,”林子虚站在梅树下,轻轻地抚摸着树干,打量着四周的布置,“尤其是这梅园,更是一等一的富贵吉祥地,只不过雅致归雅致,终究是清冷了些。您怎么会搬到这儿来呢?”

“我们家小姐与这梅树有缘哩。”一旁的刘妈抢先开口。

林子虚好奇地看向馥舒梅,馥舒梅应和地点点头,简短地讲述了她和梅树的“缘分”。

出生的时候,母亲难产,整整折腾了一夜,天明时分,梅树忽然繁花绽放,芳香四溢,母亲在馥郁的梅香中顺利分娩。正是因为如此,父母才给她取了舒梅这个名字。

一岁的时候,她出水痘,浑身烧得滚烫,药石无灵,水米不进,后来母亲无意梦到老家的偏方,于是依例采了几片老梅的树叶给她煎水服下,竟然一夜痊愈;七岁的时候,她痛失双亲,哭得昏厥过去,三天三夜不省人事,谁都叫不醒,最后是梅树一夜开花,浓郁的芬芳将她唤醒的……

“如此,这梅树与密斯馥你还真是缘分匪浅呢,”林子虚扶了扶眼镜,仰头看向遮天蔽日的古梅树,嘴角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说来,梅树自古就是有灵性的,昔日梅妃遭了唐玄宗厌弃,幽居深宫,就是那满园的梅树同她作伴呢……”

4

林子虚在馥家住了下来,转瞬就是月余,邪祟不曾捉到,倒是把馥家收藏的补品祸祸了不少,库房里积压的灵芝、人参、何首乌等各色滋补药材补品都被他翻了出来,缠着刘妈给炖煮了。

“密斯馥你可真是个无趣的人,放着锦衣玉食不坐享其成,每日苦巴巴地写小说做什么,又能赚几个大洋!”林子虚靠在松石绿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盅刘妈刚炖的人参乌鸡汤,慢悠悠地品尝着。

馥舒梅不去理会他的插科打诨,初次见面时她以为他是斯文俊逸的留洋学生,如今相处下来,才发现这厮分明是个絮絮叨叨,贪图享受的话痨,若不是因着他符纸的庇护才能安心入睡,馥舒梅真想将他赶出门去。

大约是府里没有说得上话的人,林子虚每日都喜欢到书房来吵她,即使馥舒梅不搭理他,他也能自言自语说上一整天。

馥舒梅前些日子刚刚接了个新活儿,给电影公司撰写一个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剧本,人物和故事背景她已经构思得差不多,但是冥冥之中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闭嘴!”馥舒梅被喋喋不休的林子虚吵得头疼,想把他推出门去,林子虚灵活地闪躲,抓过她正在写剧本看了起来。

“你了解唐玄宗吗,你凭什么说他和杨玉环时天作之合?谁给你的勇气,让你把他写得如此情深?”

“武惠妃、梅妃、刘华妃……你知道他负了多少女人吗?“

林子虚越说越激动,最后竟掏出手帕捂住口鼻猛烈地咳了起来。

馥舒梅挑眉,她写这个剧本根据的都是前人流传下来的、广为人知的故事,为何竟让这林子虚如此失态?

“抱歉,我方才失态了。”林子虚飞快地叠好了手帕,苍白的脸色逐渐恢复为红润。

馥舒梅无意间瞟过去,竟看到雪白的手帕上带了星星点点的殷红,就仿佛含苞待放的红梅花蕾,甚是凄美瑰丽。

”心,要用心看,“林子虚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抬头看向窗外,“玄宗是帝王,帝王自古薄情种,他怎么会真正爱上杨玉环呢,不过是如纨绔子弟喜欢美人一般罢了。三宫六院,莺莺燕燕于玄宗而言,都是帝王大业的点缀品而已,谁会对点缀品动心的?苦的,不过是那些痴心错付的女人。”

馥舒梅望着林子虚离去的背影,沉默地点燃了一只万宝路,斜斜地倚靠在书桌上。暗红色的金丝绒旗袍下露出半截象牙白的小腿,就像新挖的莲藕。

院中的梅树一如既往的生机勃勃,绿莹莹的叶子在秋日明媚的阳光的照射下,越发的苍翠欲滴,树下是星星点点斑驳的光影,晦明不定,如梦如幻。

5

下了一整天的雨,午后林子虚林子虚拎着一网兜鲜嫩的青梅来找馥舒梅一块煮茶,那块茶饼是电影公司的老板送给馥舒梅的,据说是收藏了好些年的陈年普洱,很是难得,却不曾想竟被林子虚给惦记上了。

林子虚从架子上挑了张西洋音乐的黑胶唱片,放到留声机里,然后就开始煮茶。

炉子里是火红的果木炭,透着一种树木特有的清香。紫砂壶里的山泉水开始翻滚,林子虚虚娴熟地开始将茶叶、青梅投入壶中,慢悠悠地搅拌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青梅茶、细雨、悠扬的音乐……这样平静安逸的环境,让馥舒梅格外放松,不由自主和林子虚谈及了自己所做的那个梦。

“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胧,密斯馥,若我不曾猜错,你梦到的那个女子,应该就是江采萍。”林子虚捧着茶盏说道。

江采萍,传说中的梅妃,馥舒梅自然不会陌生,传说她是江南的才女,十六岁被高力士推荐入宫,能做惊鸿舞,擅吹白玉笛,曾被玄宗戏称为”梅精“,在杨玉环未曾入宫前,是玄宗最宠爱的妃子。

后来,杨玉环入宫,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梅妃自此遭了玄宗的厌弃,被幽禁于上阳东宫,安史之乱爆发后不知所踪。

据野史记载,安史之乱结束,玄宗回朝,梅妃魂魄曾于玄宗午睡时如梦,根据梦中的指引,玄宗在太液池畔的一株梅树下找到了梅妃的尸骸,此时的梅妃虽死犹生,面容不改。

馥舒梅是不大相信野史的记载的,寻常人死后三四日,失身就会腐败发臭,从安史之乱唐玄宗仓皇入蜀到重返长安,足足过了一两年之久,梅妃不过肉体凡胎,如何能做到死而不腐,栩栩如生?

林子虚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问她,如此你该清楚唐玄宗是何等薄情寡义了吧。

窗外的雨停了,寒意逐渐散去,高大参天的梅树在昏暗的天光下,透出一团团晦明不定的光影,小楼灯火温暖明媚,馥舒梅咀嚼回味着方才的谈话,最终做了一个决定。

她重新写了剧本,在新的故事中玄宗得陇望蜀,朝三暮四,薄情寡义,自私懦弱,从一个高高在上,文成武德的帝王彻底沦为了平凡人,甚至是小人。

这个故事是唐玄宗和杨玉环的凄美爱情的彻底颠覆,她不知道电影公司的老板能不能接受,不过她已经不在乎了,或许正如林子虚所说的,她应该听从自己的心,按照自己的内心去写,如此馥舒梅并不愿在写那些违心的话。

电影公司的老板拿到这个剧本后倒是连连拍手叫好,还当即就给馥舒梅封了一个大大的红包,还表示,等电影上映后悔给馥舒梅再奉上厚礼。

馥舒梅心情很好地离开了电影公司,她不会想到就在不久之后,这个剧本会给她带来杀身之祸。

6

督军府的卫兵是在一个清晨闯上门的,一个个人高马大,来势汹汹,确认了馥舒梅就是《雨霖铃》原作者之后,就直接展开了拘捕令,要强行带走馥舒梅。

“长官,我们家小姐可是地地道道的读书人呢,哪里会害死人呢,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啊!督军大人从前也是我们府上的旧识,还请您通融通融。”

刘妈上前,给为首的卫兵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包,在她看来这些兵油子都是见钱眼开的混子,和他们的督军大人一模一样。

督军杜纬,曾用名杜二楞,曾是凤城外占山为王的土匪,后来被收编了。彼时馥家是城中的名门大户,馥舒梅的父亲馥泽人送外号“凤城小孟尝”,喜宴宾客,慷慨大方,杜二楞被收编后,要去金陵进修,临行前就上门拜访过馥泽。

杜二楞早就打听了馥舒梅的母亲也姓杜,是名门清河杜氏之女,此番上门就是为了攀亲连宗抬身价。杜二楞虽然名字上有个楞字,但却是个能言善辩的,同馥泽交谈得很是默契,最后馥泽不仅说服了夫人和杜二楞连宗,还认了他做子侄,给他改了名字,赞助了他一大笔钱。

所以说来,这督军大人还算是馥舒梅的表哥,只是后来馥家凋敝,杜纬又荣升督军,衣锦还乡,这段往事也就鲜有人提及了。

“这逮捕馥小姐的命令,可是督军大人亲自下的。”为首的卫兵收了红包,颜色变得温和几分,说起了事情的根由。

督军府的老太爷是个喜欢看电影的,还最钟爱才子佳人一类的故事,在听下人说电影公司新拍了一部唐明皇的电影《雨霖铃》后,就吵嚷着要去看。

可《雨霖铃》偏偏不是传统的花好月圆的才子佳人戏码,杜老太爷这一看就被气得吐血,昏了过去,电影公司的老板为了明哲保身,就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馥舒梅的头上。

“我也给您透个话,馥小姐我们今日是必须带走的,否则没办法在督军大人哪儿交差,这事儿,没人能说清,老太爷至今未醒,馥小姐想平安无事,难。”

为首的卫兵掂量着手里的红包,笑得意味深长,刘妈和张叔面面相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馥舒梅被带走。

“找林子虚,只有他能救我。”临走前馥舒梅叮嘱刘妈,林子虚前些天说有要事要出去一趟,至今未归,但林子虚有知觉,此事唯有林子虚可以破局。

7

馥舒梅并没有被关入监狱,而是被囚禁于督军府,甚至还受到了杜纬好吃好喝的招待。

这杜纬,竟然想娶馥舒梅作为继室。

“馥小姐,看看,这匣子珠宝首饰可还喜欢,这可是我托大关系搞来的,听说还是什么格格的陪嫁,绝对的好物件。只要您嫁了我做夫人,以后锦衣玉食,吃香喝辣绝少不了您的。”

杜纬大马金刀地坐在桌边,指着桌上摊开的紫檀木珠宝匣子炫耀,里面装满了项链、手镯各色珍贵的珠宝,光滑熠熠,很是夺目。

“您认了我母亲做姑姑,论理说我还该喊您一声表哥才是,您这样乘人之危,没事找事,算什么英雄好汉呢。”馥舒梅翻了一卷手中的书页,转过身去,不愿再看他。

这些天在督军府里,她也打听到了不少消息。

那所谓的老太爷,并不是杜纬的亲生父亲,而是半道认来的一个干亲,杜纬对他并没有多看重,更谈不上什么孝子贤孙。

杜纬此人,野心勃勃,贪财好色,足足娶了八房姨太太,正室是早年在金陵进修时,某位坐师的女儿,后来难产而死。

“表哥表妹,不正是一对么,那红楼梦里的戏文,宝玉不就去了林妹妹。”杜纬浑不在意,嘴里斜吊着一直雪茄,嬉皮笑脸。

他人长得也算标致,身上是一袭黄色的呢子军装,熨的一丝褶皱也没有,皮鞋也擦得铮亮,却偏偏浑身透露着一…市井混混的痞劲来。

“你也别觉得我是诓你,我是真的挺喜欢你的,从十八岁我去馥家拜访你父亲,看你粉雕玉琢地坐在奶娘的膝上,就像个小仙女,那时候我就发誓总有一天要是要娶你的。”

“回凤城的这些年,若不是有我暗中盯着,你以为你一个孤女守得住馥家的万贯家财?我原想慢慢来的,没成想你竟然连了个小白脸在家中,他吃你的,喝你的,不就留过洋嘛,有什么稀罕。”

杜纬还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说原配是为坐师逼着他娶的,说八个姨太太都是同僚赠的,若是馥舒梅不喜欢,等婚后就都把他们打发了出去,馥舒梅辨不清他说的那句是真话,那句是假话,但心情却格外复杂。

馥舒梅前一夜还在因为杜纬的话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次日的傍晚,杜纬竟然开口要放她回家。

杜纬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就像是同谁打了架一般,头发也是邋里邋遢的,呢子军装上染了不少的灰尘,旁边的副官拿着新煮的鸡蛋给他揉脸,他痛得龇牙咧嘴,口中一个劲地乱骂。

“我还真看错人了,那小白脸还挺有几分血性的,手段也还不错,竟真把老爷子救活了。好了,既然他来救你了,你可以回家了。”

说完又吩咐下属给馥舒梅装车,在督军府的时日虽然短,但杜纬为了讨佳人欢心,没少往馥舒梅这里倒腾好东西。

馥舒梅自然不肯要的,杜纬却不依,直说自己一个唾沫一个钉,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收回的道理,又掏出一个小盒子向馥舒梅扔去。

馥舒梅打开盒子一看,里面装的竟然是一只鸽子蛋大小的火油钻戒。还没等馥舒梅回过神,他就飞也似地逃离了房间。

8

“你就是是用什么救活督军府的老太爷的?”在馥舒梅回府的这段时间,凤城传遍了林子虚妙手回春,医术高明的种种传闻。

林子虚转过头,不敢去看她,只是出神的望着院中的那株红梅树,冬天快来了,今年这株古梅大概不会开花了吧?

他想起了那天从督军府出来,馥舒梅看向满身狼藉的他,眼中的欣喜和爱意,那是他第一次同人打架,虽然杜纬被他揍得鼻青脸肿,但他也没能做到全身而退,杜纬是个下九流的土匪出身,最后打不过他,竟然同市井泼妇厮打一样,狠狠薅了他的头发,挠了他的脸。

“密斯馥,如果我说,如果我害死一个爱了你很多年的人,你会怪我吗?”林子虚开口。

馥舒梅回头看着他,不知他为何会这么说,她既没有什么青梅竹马的恋人,也没有什么两情相悦的郎君,这话究竟从何说起呢。

林子虚知道事情的真相听起来太过复杂离奇,远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于是点了一炉沉水香,只说在梦中她会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一切,会明白这一切的前因后果。

馥舒梅在袅袅香烟中睡去,她再一次梦到了梅妃,这一次大约是安史之乱吧,上阳宫伺候她的宫娥婢女已经卷了细软逃走了,梅妃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

她清楚地感觉到梅妃濒死前的绝望,对唐玄宗弃城而逃,迁入蜀地的绝望,对昔日枕边人对自己不管不顾的绝望。最后她嘲讽笑了,瞪大了双眼,在绝望中一点点死去了,身体变得僵硬,冰凉,逐渐腐烂。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青衣少年忽然凭空出现在了房中,少年容色秀丽,钟灵毓秀,翩翩然换若谪仙,浑身散发着浓郁的梅香,口中一遍遍叫着阿姐,泪如雨下。

他如玉般的手掌缓缓抚摸过梅妃的容颜,有殷红色的光芒如星辉般浮动,须臾,面目全非的梅妃恢复成了生前的样子,肌肤白皙紧致,面色红润有关,栩栩如生。

少年又幻化出一张干净的锦褥,小心翼翼地包裹好梅妃的尸体,抱着她走了出去,走到太液池畔,取来一只巨大的青石酒槽作为棺椁,将梅妃葬了进去,亲手捧起一捧捧浮土掩盖了梅妃的尸骸。

“阿姐,你不会寂寞的,七兮会陪着你,一直一直地陪着你,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最后,少年说完,就化成一株红梅树,扎根在了梅妃所葬之地。

后来就是玄宗回朝,在梅花树下找到梅妃的尸骸。

再后来就是梅妃的灵魂一此次轮回转世,每一世,青衣少年都会化作梅树,陪伴在她身边,助她平安喜乐地过完一生。

余下的时光如走马观花,到了民国,梅妃托生一大户人家的闺女,赫赫然正是她小时候的样子。

馥舒梅从梦中醒来,狠狠地瞪了林子虚一眼,抬头向窗外望去,院中葱茏翠绿的古梅树已经枯萎了,生机全无。

9

他守候了你一千多年,你的这一生命途多舛,年幼失孤,丧父丧母,合该早夭,是他一次次耗费灵力,逆天改命助你度过劫难的;

他天生地长,修行多年,在乱世中有屡屡救人,行善积德,本是能得道成仙的,只是执念太重,一直放不下你;

这一世他救了你太多次,你们因果太深了,你欠了他很多债,所以你才会总梦到你们的前世今生;

这次为了救督军府的老太爷,他耗尽了最后一丝灵力,凝聚灵药,如此我才能帮你从督军府全身而退……

林子虚还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馥舒梅抱着那株枯萎的梅树,哭到昏厥,最后是林子虚抱她回了房间,之后的日子也是林子虚一直在衣不解带地照料她。期间她曾无数次提起笔,想写点什么,最后却什么也写不出,如江郎才尽,梅树死去了,她的所有灵感也就此枯竭。

馥舒梅断断续续地修养了大半年,又是一年七月,只是凤城的气息较之于往年,多了些肃杀和紧张,某一天杜纬神色匆忙地来找他,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林子虚,你说的话真的灵验了。

夷狄入侵,山河沦陷,凤城也岌岌可危,而这一切梅树在一年前就早已预言,林子虚曾和杜纬讲起,对方却对这种飘渺不定的预言嗤之以鼻。梅树也曾劝林子虚带着馥舒梅早早离开,远离是非,只是后来馥舒梅生病了,就一直拖到了如今。

“带她走吧,去美国,去欧洲,去一个远离烽火狼烟的地方,好好过日子,记住一定要让她幸福,要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三人在书房聊了一整夜,最后杜纬交出了沉甸甸的密码箱,打开,里面是整齐排列的小黄鱼,金灿灿的,足以支撑人丰衣足食地过一辈子,这是杜纬全部的积蓄和身价。

“你,不同我们走吗?”馥舒梅望着杜纬,心情格外复杂。

“怎么,馥小姐,舍不得我啊?可惜迟喽,金陵的调令已经下来了,我很快就要去沙场了,我杜纬这一辈生啊,做过乞丐,做过土匪,做过地痞,认过怂,拜过爹,就是不知道亡国奴三个字怎么写!”

杜纬却笑得很是豪迈,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拿起桌上的青梅酒一饮而尽,如刺秦的荆轲,踩着清冷的月光翩翩然离去。

10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雨霖铃》凭借着新奇的人物和角度在国内重新火了起来,小孙女同馥舒梅说起这件事,而此时的馥舒梅已经老了。

在大洋彼岸的异国他乡,她重新在花园里栽了一株梅树,只是梅香却再也不似凤城的那般浓郁扑鼻。白发苍苍的馥舒梅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泡一壶漂洋过海来的君山银毫,靠在躺椅上,坐在梅树下慢悠悠地晒太阳。

来到旧金山后,林子虚同他求过很多次婚,但她一辈子没答应,最后二人收养了一个孩子养老。

临死前,林子虚问她,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是啊,她早就知道了,就在来到旧金山的第一个夜晚,馥舒梅再次梦到了梅树。

在梦中她看到了梅树和林子虚的交谈,后来联系前因后果,从林子虚引诱她故意将玄宗写成薄情郎,到督军府老太爷被下属所诱惑去看《雨霖铃》被气疯,再到梅树耗尽修为凝聚灵丹,她明白了,这一切都离不开林子虚周密的安排,甚至说就是他做的一个局。

他早年就得了肺痨,在初次说梅妃时的咳血就是见证,之所以回到凤城,就是为了谋划千年古梅的灵丹来续命,梅树凝聚出来的灵丹,只有十中之一被用在了督军府老太爷身上,余下的,尽数被林子虚用来治愈自身。

她曾爱上过他,他却真正地利用过她,最后他真心爱上了她,她却明白了真相。

她这一生遇到过三个男人,为她而死的梅树是千年前的因果,战死沙场的杜纬是她钦佩的英雄,与她白头偕老的林子虚是相爱相杀的冤家,都是人中龙凤,都是英雄豪杰,却无人能许她真诚、恩爱的一生。

终究是孑然一身,孤独终老了啊……

馥舒梅叹了一口气,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