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满于月下独酌

道满坐在一株粗大的老枫树树下。

那株古木的树干很粗,即便让两个成人伸长手臂合抱,也不够长度。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在深山中会有这种枫树古木。

或许正因为是在深山中才有?

一般说来,深山中的树木即便有可能长成巨树,也会因四周的树木夺走了养分,而无法长成这般粗大。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也许正因为这株枫树夺走了养分,导致四周树木稀疏,只有这株枫树附近,在森林中形成一处可以让月光自天空洒落的空地。

时值晚秋。

明明无风,罩在头顶上的枫叶却不停簌簌飘落。

道满正是坐在这株枫树的根部。

两条粗大数根匍伏在道满左右两侧,道满看似被那两条树根搂住。

夜晚——

抬头望向天空,可以自染上颜色的树叶缝隙中,看到闪闪发光的星眼。

道满眼前烧着一团火堆。

他正在燃烧因枯萎而落地的树枝和枯叶。

飘落不久的树叶,因为还未枯萎,含有大量湿气。道满丢入火堆中的是飘落已久的落叶。

潮湿的泥土气味。

还未完全枯萎的落叶气味。

那些在今后将腐朽的东西的气味,与埋在其底下已经腐朽的东西的气味,掺杂一起,随着深山的时辰而逐渐融化。在山里,这种逝去的时辰层层累积相叠一起,混杂在深山的气味中。

道满一边呼吸着盘古深山的时辰,一边喝着酒。

他将足足有一升酒的瓶子,搁在火堆旁的泥地上,再倒出瓶中的酒,用手中的土器酒杯自斟自饮。

酒精已经渗入道满全身的骨头。

道满的表情,看似有点孤独且悲伤。

他将酒杯运到口中,喝干里面的酒,然后轻微吐气。

“呼呼……”

接着抬头仰望月亮。

隔着枫树树梢,月亮发出亮光。

那是将逐渐升至高空的月亮。

道满面向月亮,发出叫声。

“嗬!”

“嗬!”

道满两次发出叫声,接着再度于空酒杯斟酒。

就在道满张嘴含着酒时,对面的树丛传出唰、唰声。

从树丛中出现一只黑色小动物,沙沙踩着落叶,用两只脚站在道满面前。

是一只巢鼠。

“您叫我了吗?”巢鼠问。

吱吱吱吱吱。

听起来仿佛只是在吱吱叫,但仔细听,又好像确实是在那样问。

“无聊死了,你跳舞吧……”

道满一边在空杯里斟酒,一边如此说。

“遵命。”巢鼠点头,“可是,若要跳舞,最好还是有点音乐。”

巢鼠如此说后,露出白色尖牙。

吱咦咦~~~~咦!

吱咦咦~~~~咦!

巢鼠大声叫了起来。

唰!

唰!

声音响起,接着又出现了七只巢鼠,用两只脚站在道满面前。

每一只巢鼠头上都戴着某种东西。

仔细看,原来是橡子蒂。

有两只巢鼠手持去掉果仁并穿洞的橡子壳。

另有两只手持去掉果仁的栗子刺球。

其他两只则手持细长青草。

最后一只不知是不是吃掉了果仁,手持空栗子壳。

而夹杂其间的第一只巢鼠,将两片枫红落叶的茎部绑在一起,再用牙齿各自在枫叶上打洞,之后让左右手穿过叶子洞孔,穿戴在身上。

当作是穿着一件红色外衣。

七只巢鼠有的手持空橡子壳,或将栗子刺球搁在地面,或将细长青草贴在嘴唇,或将空栗子壳置于泥土上,然后双手握着细小枯枝。

“好了,开工吧。”第一只巢鼠说。

眼前搁置栗子刺球的那两只巢鼠,各自伸手用指甲卡在刺球的刺上,再拨动刺。

咕噔!

铮~

刺球发出声响。

咕噔!

铮~

接着,咻~地响起用草叶做的口笛声。

砰砰!

砰砰!

其他巢鼠则用枯枝敲打着空栗子壳。

啸啸……

啸啸……

另两只巢鼠也吹起橡子。

咕噔!

铮~

咻~~

砰砰!

砰砰!

啸啸……

啸啸……

穿着红色枫叶外衣的巢鼠载歌载舞起来。

巢鼠放低腰身,踩着脚步,右转、左转地翻转手掌,歪着头扭动身子地跳起舞来。

“再热闹一点会比较好玩吧……”

道满在杯子内添了酒,将酒洒在泥土上。

他搁下酒杯,再伸出右掌贴在地面,口中喃喃念起咒来。

“嗡听从吾命速速出来诸多种种有生命之物呼——吽。”

结果——

火堆四周的泥土表面,突、突地四处蠕动起来。

原来从地底中爬出数只蟾蜍。

蟾蜍各自在头顶上戴着飘落在附近地面的红黄落叶,用两只脚站起,随着巢鼠的舞步顿足起舞。

而且——

从四周的森林中,出现好几只头戴红色纱帽,身穿白衣的女子,夹杂在蟾蜍中翩翩起舞。

这些妖物,配合着橡子笛、栗子刺球琴、草叶笛、栗子鼓等乐音,在火堆周围绕着圈子舞动跳跃。

“道满大人,您来唱首歌吧。”巢鼠开口。

道满起初有点腼腆,接着说:

“那我就来唱一首……”

道满竟然出声唱起歌来,就这个汉子来说,实在稀罕。

“月亮也假寐的旅夜露宿”

“月亮也假寐的旅夜露宿”

“孤寂凄凉迎晚秋”

“泪水绝不濡衣袖”

“黯然心碎之夕暮”

“璀璨如锦昔日心”

“也伴黄花共凋敝”

“人必衰老皆定数”

声音低沉沙哑。

那声音,响彻月夜的森林。

道满那双老迈眼眸,看似微微噙着一层泪水。

“林薮寒风秋夜兰”

“林薮寒风秋夜兰”

“曾经似锦之繁花”

“万紫千红尽褪色”

“忆往昔峥嵘岁月”

“纵使梦回人世间”

“终归不是旧故乡”

“流连往返恨绵绵”

“流连往返恨绵绵(道满所唱:能乐《夜宫》歌谣,作者世阿弥元清。素材为《源氏物语·贤木卷》,场所为京都右京嵯峨野野宫神社。故事大意为六条御息所的灵魂,于晚秋某寒风习习的傍晚,出现在嵯峨野野宫神社,向旅人僧侣述说往昔备受光源氏偏爱,后来失宠,于是陪同出任斋王(巫女)的女儿前往伊势。六条御息所的灵魂说完这段往事后,消失于神社内的黑木鸟居。斋王出发至伊势神宫之前,需在野宫神社斋戒三年,因而六条御息所的灵魂才会出现在野宫神社。)”

道满唱完后,眼前出现一名身穿青色唐衣的女子。

“噢,你果然来了,你果然来了,日女……”

“好久不见……”女子说。

乐声不知在何时已停止,巢鼠和蟾蜍也消失踪影。

月光闲情逸致地降下,四周只有站在月光中的那个女子。

“道满大人,您刚才流泪了吗?”

“你别胡说,事到如今,我怎么可能流泪。我可是看尽了这个天地百态的人……”道满抿嘴一笑。

“说的也是。”女子微微一笑。

月亮刚好升至高空。

“你来陪我喝酒吧。”道满说。

“是……”女子走近,坐在道满身旁。

女子取起酒瓶,对着道满递出。

“请……”

“噢。”

道满端起酒杯,女子在杯子内倒酒。

“喝吧。”

道满朝女子递出喝光的空酒杯。

“是。”

女子接下酒杯,道满为她斟酒。

女子用双手捧着酒杯送至口中,喝干了酒。

“很好喝。”女子欢喜地说。

接着,道满又喝了酒。

“您看上去很不错。”女子开口,“虽然老了一点,但看上去仍很硬朗……”

“地狱那些狱卒,大概都望眼欲穿地一直在盼着我快点去,但不知为何,我却像亡灵那边仍待在这个人世徘徊不前……”道满说:“我活了九十年,一百年,一百二十年了吗……我已经不再去数算自己的年龄了。你看,皱纹也增添了这么多……”

“您仍是一表人才。”女子笑道:“您这样每隔八年都来看我,我很高兴。”

“多亏了月亮和星辰的循环。若不是这个日子,这个时刻,我们就无法相会……”

“是。”女子点头。

“你永远都那么年轻。”道满说。

“那是当然的,我不会老去呀。”女子浮出看似有点寂寞的表情。

“只有我老了……”

“我很想与您一起老去……”女子用衣袖捂住眼角。

“六十三年,喔,不,是六十四年前吗?”

“是。正好是八、八、六十四年前的这天,月亮也一样是满月。正是在这株枫树下……”

“只有我活下来了……”道满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那双凝视着女子的眼眸,积存着眼泪。

女子再度用袖子捂住眼角。

“我们相处的日子虽然短暂,但我当时很幸福……”女子的声音温柔无比。

“你过来……”道满说。

“是。”女子往前膝行,倚在道满身边。

“躺下。”

“是。”女子将头靠在道满胸前。

“原谅我。我很想早日去你那边,无奈我这条命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您不用自责,我会永远停在这个年龄等您来。”

“其实多少……”

“多少?”

“虽然我已经到了随时都可以死的年龄,只是在这个人世,多少仍留有一些有趣的物事。”

“什么物事呢?竟然能让您说出这种话……”

“就是说,像我这样的人,偶尔也有可以一起喝酒的对象。”

“是吗?对方是谁呢?”女子问。

“是个汉子。”道满答。

“汉子?”

“嗯。”

道满的嘴唇微微浮出看似害臊的笑容。

“那人是个好人吧?”

“这个嘛,不好说……”道满伸出手臂搂住女子的肢体。

第二天早晨——

道满醒来时,手臂搂着枫树树根那个年久生苔、大小如人头那般的圆形墓碑。

道满缓缓站起。

他脚下掉落着两片有孔的叶子。

栗子刺球。

橡子蒂。

穿洞的橡子壳。

去掉果仁的栗子。

此外,地面还躺着几根红色菌伞的毒蝇草。

附近有一堆燃烧过的火堆灰烬——

道满望着这些东西,低声自言自语。

“隔这么久了,还是到土御门大路那边看看吧。”

之后,道满在斜斜射进森林中的旭日阳光下,慢条斯理地迈出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