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的确是京锭,旭儿,你该不会是遇见宝亲王了吧?」柳天明翻来覆去地细看那锭金元宝,神情紧张地说道。www.miaokanw.com

「不可能吧,我看那个人才不像呢!」柳旭不屑地哼了一声。「他恶狠狠又凶巴巴的,以为丢钱就能了事的态度很教人反感,我倒觉得他比较像是那种被惯坏的执袴子弟。」她喝了口茶,继续低头绣绸布上那双鸳鸯的眼睛。

坐在绸布另一侧,正绣着碧绿湖水的柳夫人,抬起头来看着柳旭。

「你又没见过宝亲王,怎么知道他不像?」柳夫人觉得女儿好厉害,要是换成了她一定看不出来。

柳旭偏头想了想。

「他太年轻了,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王爷有这么年轻的吗?」不知从何而来的印象,反正她认为应该要有长长的胡子才像王爷。

「我也没见过宝亲王,不知道宝亲王到底多大岁数,不过去年曾听扬州知府谈到受册封为铁帽子亲王的四大贝勒,听说他的确很年轻。」柳天明是个芝麻小官,根本很难有机会见得到王爷。

「这么年轻就当上摄政王,是应该出来好好历练历练没错,否则怎会知道什么是民间疾苦。」柳旭颇有见地的点头说道。

「人家宝亲王十几岁开始就常常奉旨到外省办差,早已历练不知多少回了,这回下江南主要目的并不是来游玩的。」柳天明严肃地压低了嗓门。「听说他这趟南巡查办了不少贪官,咱们江苏可有不少官员吓得睡不好觉呢!」

「哦,扬州知府先前不是给老爷送来一百两银子吗?会不会有事呀?」柳夫人不安地问。

「夫人放心,那一百两银子我早命人送还回去了。」柳天明拈着胡子,微露得意的表情。

「爹不肯同流合污,那扬州知府肯定把爹当成眼中钉。」唉,太清高也不好,搞得全家苦哈哈的。

「自从扬州知府上任以来,我早就成为他的眼中钉了。」柳天明无奈地摇摇头。「我知道扬州知府一直想法子要整我,不过我行得正、坐得端,没什么好怕他的。」

柳夫人很骄傲地瞅着夫君。

「我看扬州知府会是宝亲王要抓的第一号贪官。」她最讨厌贪得无厌的狗官了,宝亲王若亲自办了他,她肯定跳起来拍手叫好。

柳天明把玩着手中黄澄澄的金元宝,愈想愈隐隐感到不安。

「我说旭儿,万一五通神祠里的那个人真的是宝亲王,你这么冲撞他,不知会惹来什么祸事?」他摇头叹气,真担心平静的官场生涯就此结束了。

柳夫人看看夫君,又看看女儿,神情迷茫。

「爹娘别穷紧张,那个人不会是宝亲王啦!」柳旭一副没啥大不了的表情,轻松自若地说。「他身边的侍从说他们是做织绣买卖的商人,我瞧着也像,那人满身铜臭,德行倒是像极了买贱卖贵的狡猾奸商。」她发出不屑的评语,光想到他扔金元宝的行径,真是嚣张狂妄得非常惹她讨厌。

柳夫人很少听宝贝女儿这么恶评过一个人,所以女儿说的话她全盘听信了。

「哎,真是的,怎么就让你遇上了这么一个坏人,他不是宝亲王也好,不然呀,咱们家肯定是要被他整得人仰马翻了,弄不好说不定还会被抄家呢。」柳夫人纤指轻拍着心口,暗叫好险。

柳旭倒没认真想过他客商的身分到底是不是骗她的,他真的会是宝亲王吗?她短暂恍神了片刻,蓦然想起那双轻鄙凉薄的眼神,忍不住又动了气。

「不管那个人是下是宝亲王,还不是一样狗眼看人低,爹娘不知道他看女儿的眼神有多么倨傲无礼,我长这么大,还不曾被一个男人这么瞧不起过呢。」在这个青浦县,哪个人见了她不伸出大拇指称赞一番的,偏那个外来客鄙视的目光气得她牙痒痒。

「你们互不相识,他干么要瞧不起你?」柳夫人纳闷地问。

「女儿呀,你是不是说了什么……让人瞧不起的话?」柳天明小声探问,虽然他很疼爱这个宝贝女儿,但还不至於溺爱到是非不分的地步,很清楚他的爱女不似一般谨守本分的黄花大闺女。

「我没说什么呀,他问也不问一声就偷吃我的烤白薯,是他不对在先的嘛,就算我火大骂了他,他也该虚心道歉才对呀,可是他却大发脾气,还把这锭金元宝丢给我,一副有钱就是大爷的样子,态度很恶劣。」柳旭理直气壮地说。

「听起来是他不对。」柳夫人轻点螓首。

「没错,那男人真是没教养。」柳天明也同意地点点头。

听到「教养」两个字,柳旭突然心虚地抿了抿唇,默默反省着。

「怎么了?还有什么没说的吗?」柳天明注意到她的异样,猜出还有下文。

「爹、娘……」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不对的地方。「如果他已经用这锭金元宝赔了我三个烤白薯,而我却还跟他要吃剩的半个烤白薯回来,这样算不算没教养?」

「什么!」柳氏夫妇同时愕然惊呼。「你跟他要吃剩下的半个烤白薯!」

柳旭被爹娘的反应吓了一跳,娘平常连踩死一只壁虎都能大惊小怪半天,所以娘的反应并不足为奇,不过爹向来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连他都变了脸色,看来她好像真的占了人家太大的便宜了。

「嗯,是他自己拿在手上爱吃不吃的样子,万一他不吃想丢掉,岂下是太浪费吗?所以我才会跟他要来吃了。」应该没那么严重吧。

柳氏夫妇听完她最后一句话后大怞一口冶气。

「你、吃掉、他、吃剩、的烤白薯!」柳天明不敢置信。

「天哪,旭儿,你怎能吃陌生男子吃剩的东西!」柳夫人双手扶着前额,几乎要昏倒。

「我也许会不小心吃到人家的口水,但那到底会怎么样嘛?又死不了人!」不过是半个烤白薯,那男人大惊小怪就罢了,现在连爹娘也如丧考妣似的,她都快烦死了。

「是不会死人没错,可是旭儿,他是陌生男人,你是未出嫁的女人,即使无奈非得在一起避雨,彼此也要躲远一些才对。」柳天明一脸愕白地向女儿解释。

「是啊,连衣服都不能碰到一下下,更何况是吃人家的口水……天哪,旭儿,你怎会不懂呀,说到底,都是娘没把你教好。」柳夫人急切地说着,忍不住一阵悲从中来,想想女儿会不懂这些男女之事都是自己的错。

「爹、娘,拜托你们别这样好不好?我做错了什么?」柳旭就算想破了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娘现在要开始好好教导你了。」柳夫人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两本书来,这是幼年时她的娘要她习读的书。「旭儿,这两本书拿去,你要好好地熟读,不然就算将来嫁得出去,也难保不会做错事情被夫君给休掉呀。」

「有那么严重?」柳旭不以为然,随手翻开一页来,喃喃念着书中文字。「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内庭。出必掩面,窥必藏形……」

念到这里,柳旭惊叹地说道:「这书上写的模样分明就是娘嘛!」

「是啊,你娘知晓礼法、妇德,是很了不起的贤妻良母。」柳天明逮住机会大加赞美妻子。

柳夫人害羞地抿嘴微笑。

「可是娘,我为何要熟读这些?什么喜莫大笑,怒莫高声,这我可办不到,还有什么出必掩面,窥必藏形,我的模样又不是见不得人,干么要这样?」真照书上写的过日子,那活得也未免太痛苦了一点。

柳夫人被女儿几句话问得哑口无言,柳天明在一旁低叹,唉,现在才读这些太晚了。

「旭儿,来,娘跟你说。」柳夫人拉起爱女的手坐到床畔,温婉地微笑着。

「你在爹娘身边想怎么大笑大哭都没有关系,那是因为你是爹娘的宝贝女儿,不管你怎么样爹娘都一样爱你,可是将来嫁去人家家里就不同了,你就要谨守女子应守的妇德,这样你将来的夫君才会敬你、公婆才会疼你,你能明白吗?」

「嫁去人家家里?」柳旭呆了呆。去年,住在隔壁的闺中好友突然间「嫁去人家家里」,害她失落了好一阵子,想不到现在也轮到她了。「娘,我要嫁去哪个『人家』家里?」

「爹娘一定会帮你物色一个好人家的。」柳天明以有力的声音保证。

「我嫁了以后你们怎么办?」她突然觉得鼻梁一阵酸楚。

「我们……还是照样过日子啊……」柳夫人也忍不住鼻酸,潸然落泪。

「不要,这书我不念了,我一点也不想嫁去人家家里。」她无法想像与爹娘分开的日子。「娘,我永远待在家里当爹娘的宝贝女儿好了,我不要夫君敬我,也不要公婆疼我,我只要我的爹娘爱我就行了,不要把我嫁出去好吗?」

「旭儿……」柳夫人爱怜地将她抱在怀里,泪流满面地摇头叹息。「每个女人都要嫁人的,你不可能永远待在爹娘的身边。」

「我不要嫁。」她固执地说。

「旭儿,爹娘何尝愿意把你嫁出去,只是不替你找一个厮守终身的伴侣才是害了你呀!」柳天明的语气温柔哀切。

「才没那回事。」柳旭埋首在母亲温暖馨香的怀里。

「唉——」柳夫人柔柔拍抚着她的头。「旭儿,你要记着,爹娘所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你好。」

柳旭不言不动,她当然知道,要她出嫁最痛苦的人莫过於爹娘了,不管她如何抵死不从,「嫁到人家家里」这件事迟早有一天是会发生的。

她听见娘深深一叹,抱着她轻摇拍抚着,感觉仿佛回到了婴孩时期那段饱受呵护宠爱的时光。

「女儿经,女儿经,女儿经要女儿听,第一件,习女德,第二件,修女容,第三件,谨女言,第四件,勤女工,我今仔细说与你,你要用心仔细听……」

听着母亲轻缓温柔的背诵声,她的眼泪不自觉地流淌着,湿透了母亲胸前的衣襟。

在朱家角镇歇过一晚的百凤,一早起来见天色清朗无雨,便带着宗尔克和史永青漫步到街上欣赏古镇风光。

江南果然是水乡,处处有小桥流水,纵横於街衢巷肆之间。

百凤悠闲地走在石板路上,随着熙来攘往的人潮走进繁华热闹的街上。

街道两旁全是店铺,绸布庄、当铺、鞋庄、古玩店、绣晶店、茶馆,揽客之声不绝於耳。

「客倌,进来瞧瞧吧!这儿有真正的好绸,新到的货儿!」

「胭脂水粉、木梳丝线,快来买呀!」

「六爷,这儿好热闹。」史永青东张西望。

「嗯,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个镇有点不一样。」百凤微偏过头,低声说。

「哪里不一样?」宗尔克立刻敏感地握住腰间的弯刀。

「不是那种不一样。」百凤白了他一眼。「你们没发现吗?我们走了这么久,一路上连个乞丐都没看见。」

「对耶。」两个人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的确奇怪得很,咱们一路南下,每到一个市镇就必定会有乞丐靠过来讨钱,可是这儿居然没见着半个。」史永青困惑地搔了搔头。

「难道是青浦知县知道六爷要来了,怕六爷看了会不高兴,所以特意赶走乞丐,好给青浦县藏拙?」宗尔克没头没脑地瞎猜。

「我看不像,乞丐是无论怎么赶也赶不完的,而且一个地方有没有乞丐盘踞,仔细观察便能看得出来,把眼睛睁大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