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剑修如云

姜尚真拿出了一艘私人珍藏的通体雪白的云舟渡船,以福地月色与白云炼化而成,夜中远游极快,品秩与落魄山的翻墨龙舟差不多。

姜尚真没有一起乘坐渡船北上,说是还需要在云窟福地再待个把月,等到胭脂台的三十六位花神评选完毕再动身去天阙峰碰头。

白玄比较乐和:终于能一人一间屋子了,周肥老哥这样既有钱又仗义的朋友值得结交。

九个孩子当中,孙春王始终被崔东山拘押在袖里乾坤内。崔东山很好奇,这个死鱼眼小姑娘在里边到底能熬几个十年。

修士道心一物最是古怪:可能是一块璞玉,需要精心雕琢;可能是一块精铁,需要千锤百炼;可能是水中月,外物将其打碎复归圆。所以也不是所有剑仙坯子都适宜在崔东山袖中磨砺道心,除了孙春王,其实白玄和虞青章也比较合适。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掏出一把折扇,轻轻敲击掌心,问道:“听小胖子说,在簪子里边练剑的那些年,你小子其实挺哑巴的,除了吃饭练剑睡觉,至多就是与虞青章借些书看,冷眼冷脸的,让人觉得很不好相处,怎么一见着我先生,就大变样了?”

白玄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酝酿措辞,怯生生道:“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也。”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不够真诚啊。”

白玄耷拉着脑袋,沉默许久,抬起头,望向远处的云海。云海落日,风景奇绝,很像家乡城头。

崔东山说道:“为什么要给自己取个小小隐官的绰号?”

白玄低声道:“我师父是龙门境剑修,师父的师父也才金丹境。其实我们仨都很穷的,为了让我练剑,就更穷了。”

崔东山问道:“你师父是一名女子?”

白玄“嗯”了一声:“长得不好看,还喜欢骂人。我小时候又贪玩,每次被骂得伤心了,就会离家出走,去太象街和玉笏街那边逛一圈,埋怨师父是个穷光蛋,想着自己如果是被那些有钱的剑仙收为徒弟,哪里需要吃那么多苦头,钱算什么。”

小时候……其实这会儿的白玄也还是个孩子,只是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会觉得自己不小了,所有的老人都在害怕自己太老了。

崔东山又问:“你师父在战场上是不是受了重伤?她去世前,你一直陪着?”

白玄沉默很久,最后点头,轻声道:“也没一直,就只是陪了师父一宿。师父撤出战场的时候,本命飞剑没了,脸给剑气搅烂了,如果不是隐官大人的那种丹药,师父都熬不了那么久,天不亮就会死。师父每次竭力睁开眼皮——好像要把我看得清楚些——都很吓人,与我咧嘴笑就更吓人了,只是我没敢哭出声。我其实晓得自己当时那个样子,没出息,还会让师父伤心,可是没办法,我就是怕啊。”

所以白玄才会那么害怕满脸血污的女鬼。

白玄继续道:“那场架没打赢,可也没打输啊。所以我特别感激陈平安,让我师父,以及师父的师父,都没白死。”

崔东山问道:“过去这么久了,有没有什么想跟你师父说的?”

白玄想了想,说道:“大概会说一句:‘我会好好练剑,师父放心。’”

孩子神色专注,在想师父了。

崔东山“哦”了一声。

刹那之间,天地茫茫,白玄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满脸血污的女鬼,认出那是自己的师父。师父在看着他。

白玄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有好多话想要跟师父说,而且也不怎么怕她的模样了。白玄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抓住她的袖子。

崔东山站在师徒二人的身后,远远看着这一幕。

渡船上,陈平安在自己屋子里边篆刻一枚朱文印章。在山下,金石篆刻一途,一向是朱文比白文难。

裴钱安静地坐在一旁,在师父篆刻完底款后,方问道:“师父是要送给青虎宫陆老神仙?”

裴钱对清境山天阙峰青虎宫的陆雍印象深刻,那是个极其会说话的老神仙,与人客套和送出人情的功夫一绝。

师父说此次往北,歇脚的地方就几个,除了天阙峰,渡船只会在大泉王朝的埋河和蜃景城附近停留,师父要去见一见那位水神娘娘,以及据说已经卧病不起的姚老将军。

陈平安笑着点头:“见面礼嘛。”

这枚印章的边款为“心善是最好的风水”,底款是“清境”二字。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摞购自驱山渡集市的书籍,吩咐裴钱:“回屋抄书去。”

裴钱却没有挪步,而是取出纸笔,就在这里开始抄。

陈平安也没拦着,起身看了看,点头道:“字写得不错,有为师一半的风采了。”

裴钱刚要说几句诚心言语,陈平安就弯曲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提醒道:“抄书写字要专心。”而后坐回位置,拿起一本书开始翻看。

弟子抄书,师父翻书。

与大泉王朝南方边境接壤的北晋国,比起南齐唯一好点的,就是延续了国祚,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总算恢复了几分生气。而南齐的京城,作为曾经蛮荒天下一座军帐的驻扎地,一国山河的下场可想而知:文武庙全部捣毁,至于城隍、土地及山水神祇,则悉数被桐叶洲本土妖族占据高位,从庙堂到江湖,已经不是乌烟瘴气可以形容的了。

这天陈平安走出屋子,来到船头,裴钱正在俯瞰山河大地,她身边跟着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两个小姑娘。

陈平安问道:“是不是会路过金璜府地界?”

裴钱使劲点头,估算了一下:“约莫八百里。”

她还以为师父会忘了这茬。遥想当年,只有她一个人陪着师父游历桐叶洲,她第一次亲眼见到山神娶亲的场面,后来还无意间卷入了一场山神水君的厮杀。

与师父重逢之前,裴钱独自一人沿着旧路线游历桐叶洲,其间就经过了那座重建的金璜府,只是裴钱没起过去拜访的念头。

那位北晋国的金璜府君,当年被大泉王朝三皇子带人设计,沦为阶下囚,给拘押到了蜃景城,不承想却因祸得福,逃过了那场劫难。

裴钱与陈平安大致说了一下金璜府的近况,都是她先前独自游历,在山下道听途说而来:那位府君当年迎娶的鬼物妻子如今还成了邻近大湖的水君,虽说境界不高,但是品秩相当不低。据说这都是大泉女帝的手笔,已经传为一桩山上美谈。

陈平安笑道:“正好,当年我与那位山神府君约好了将来只要路过就去金璜府做客,与他讨要一杯酒喝。”

崔东山在栏杆上散步,身后跟着双手负后的白玄,白玄身后背了一把入鞘竹剑,同时还跟着个走桩练拳的程朝露。

崔东山喊道:“先生和大师姐只管去做客,渡船交给我了。”

纳兰玉牒和姚小妍有些雀跃,期待不已:山神府,多稀罕的地儿,她们都没瞧过呢。

陈平安祭出一艘符舟,要带着裴钱和两个小姑娘御风远游。何辜和于斜回两个飞奔而来,嚷着要一起去长长见识。

白玄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孩子气,幼稚得很哪。”

结果被崔东山一把抓住脑袋,远远丢向了符舟那边。

白玄大笑一声,拧转身形,竹剑出鞘。他脚踩竹剑,迅速跟上符舟,一个飘然而落,竹剑又自行归鞘,看得何辜和于斜回羡慕不已:白玄这家伙不愧是洞府境。

纳兰玉牒没好气地道:“曹师傅说了,不许我们泄露剑修身份。”

白玄嗤笑道:“小姑娘家家的,头发长见识短。有崔老哥在,山山水水,风里来云里去,小爷我百无禁忌。”

裴钱笑道:“百无禁忌?大白鹅教你的道理?”

白玄赶紧掂量了一下“大师姐”和“小师兄”的分量,大概觉得还是崔东山更厉害些,就想着做人不能当墙头草,于是双手负后,点头道:“那可不,崔老哥叮嘱过我,以后与人言语,要胆子更大些。崔老哥还答应教我几种绝世拳法,说以我的资质,学拳几天,就等于小胖子学拳几年,以后独自下山历练的时候,走桩蹚水过江河,御剑高飞过山岳,潇洒得很。崔老哥先前感慨不已,说未来落魄山上,我又是剑仙又是宗师,就数我最像他的先生了。”

裴钱微笑道:“学拳好。”

白玄觉得有些不对劲,赶紧亡羊补牢:“裴姐姐,以后真要切磋,你可得压境啊,我毕竟年纪小,学拳晚。”

裴钱点头道:“没问题,到时候我需要压几境,都由你说了算。”

白玄哈哈笑道:“裴姐姐是习武之人,一定要一口唾沫一个钉啊。不过裴姐姐不用太担心,我虽然学拳晚,但是学得快,破境更快,到时候咱俩切磋,估计裴姐姐不用压境太多。”

裴钱“嗯”了一声:“肯定的。”

陈平安瞥了眼白玄,眼神怜悯:这个自作聪明的小王八蛋,好像比陈灵均还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白玄以心声问纳兰玉牒:“玉牒玉牒,这个裴钱到底是武夫几境?咱们可是同乡,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故意骗我啊。”

纳兰玉牒说道:“裴姐姐一直没说自己的境界啊,小妍之前在云笈峰问了半天,裴姐姐都只是笑着不说话,到最后给小妍问烦了,就说她如果跟她师父切磋,大概百来个她才能跟她师父勉强打个平手。”

白玄看了眼那个年轻女子,心想:怪可怜的,身为隐官大人的开山大弟子,资质天赋看来都很平常啊。

距离金璜府还有百余里山路,符舟悄然落地,一行人准备步行前往。

白玄问道:“曹师傅,闹哪样,两条腿走路多费劲,不够仙气,小心咱们在金璜府门口吃个闭门羹。府君大人一听就是个有自己宅子的大官,崔老哥与我说过,在浩然天下,宰相门房三品官,牛气得很。”

纳兰玉牒埋怨道:“就你话多。洞府的境界,剑仙的口气。”

何辜点头道:“不妥当啊。”

于斜回补充道:“小小隐官这个绰号不太够,大大隐官才配得上咱们白玄。”

白玄斜眼看他们仨:“等我开始学拳,随随便便就是五境六境的,再加上一个洞府境,你们自己算一算,是不是就是上五境了?”

陈平安笑着摇摇头。

裴钱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根绿竹杖。她想起一事,就是在这附近,她人生当中第一次拿到了符箓,一张宝塔镇妖符,一张阳气挑灯符。不过起先是师父借给她的,用来帮她壮胆,后来才送给她。

裴钱悄悄说道:“师父,在金甲洲时,我碰到符箓于仙了。”

陈平安有些惊讶:“那位被誉为独占符箓一道的于老神仙?”

裴钱笑着点头,赧颜道:“战场上,于老前辈不但帮我打杀了一只玉璞境大妖,还送了我那妖的本命物,半仙兵品秩。”

陈平安感慨道:“于老前辈果然仙气无双,就该他合道星河,跻身十四境。”

裴钱“嗯”了一声。

百余里山路,对于陈平安一行人而言,其实不值一提。而且相较于上次陈平安途经此地时的崎岖道路,现下要宽阔许多,陈平安瞥了几眼,就知道是官府的手笔。

路过一座横跨溪涧的石拱桥,陈平安蹲在桥头看那十分崭新的界记碑,微微皱起眉头,开始犹豫要不要拜访金璜府了。

裴钱问道:“师父,怎么了?”

陈平安起身道:“可能会有是非。”

但他稍作思量,就又笑道:“没关系,我喝完酒就走。”

距离金璜府三十里,山清水秀,溪水潺潺,临水建有一处行亭。

一队披甲锐士在路旁散乱而坐,小赌怡情,只是嗓门都不大,因为行亭里边还有一个盘腿吐纳的修道之人,手捧拂尘。

一名年轻武将斜靠亭柱,双臂环胸,闭眼屏气凝神。

陈平安让裴钱他们停步,独自走向前。

行亭内外两人,一个观海境修士,一个五境武夫。

年轻武将睁开眼,淡然道:“如果你们是去金璜府,就可以回了,如今这边已经山水封禁。”

陈平安转头望向溪涧一处碧绿幽幽的水潭,当中浮出一张惨白的少女面庞,一头青丝如水草铺开。她身穿一件石榴裙,坐在对岸青石上,双脚没入溪水,好像故意与那年轻武将针锋相对,笑道:“封山?我们金璜府怎么不知道?这位先生如果是要去我们府上做客,我可以带路。”

行亭里边的老神仙冷哼一声,轻挥拂尘,行亭外的溪涧就如同被筑造的水坝拦截了流水,水位一直抬升,再无溪水流入那处小水潭。

那女鬼也不介意,好像记起一事,与陈平安说道:“不用担心原路返回会被某些人穿小鞋,我们金璜府有路直通松针湖,泛舟游湖,风景极美。若想要登岸,也无须计较渡船会不会被毛贼偷去,因为松针湖的湖君娘娘本就是我们金璜府的府君夫人哩。”

陈平安这才开口笑道:“那就叨扰了。”

那位施展水法截取溪水的老神仙终于睁开眼睛,冷笑道:“小小水鬼,大放厥词,活腻歪了?”

年轻武将好像改了主意,挥挥手,示意那些披甲武卒放行,而后对陈平安道:“你们最好不要在金璜府逗留太久,‘神仙打架,俗子遭殃’可不是一句玩笑话。至于游览松针湖,倒是可以随意。”

陈平安拱手谢过,年轻武将点点头。

陈平安走在溪边道路上,那个金璜府出身的女鬼则一手拎着裙角,行走在水面上。

行亭里,名为郭仪鸾的观海境老修士讥笑道:“刘将军,你倒是好说话,说放行就放行。”

年轻人名叫刘翚,才二十多岁就已经是正五品武将,关键是还有个北晋国临时设置的五方山水巡检身份。也就是说,一国北岳山水地界,年轻人可以指挥调动山君之下的所有山水神灵,各州郡县城隍、各地文武庙,都受年轻人辖制。

刘翚是北晋国的郡望大族出身,不过却是靠军功当上的将军。道理很简单,他的家族早已覆灭在那场一洲陆沉的浩劫中。

除此之外,传闻刘翚与北晋新帝相逢于患难之际。而更有小道消息,说皇帝陛下那个外嫁别国的妹妹其实与这个年轻将军是有故事的。

刘翚神色淡然:“一个不小心,真要与大泉王朝撕破脸皮,打起仗来,郭仙师可能比我更好说话。”

郭仪鸾脸色阴沉,冷哼一声,继续吐纳修行。

年轻人就是不知好歹。

金璜府的山水谱牒其实早已“搬迁”到了大泉王朝,而金璜府却位于毫无争议的北晋国版图之上,所以再不挪窝,就会名不正言不顺。哪怕是吵到大伏书院的圣人山长面前,也还是大泉王朝和金璜府不占理。

现在比较微妙的其实还是松针湖的归属以及划分问题。北晋皇帝的意思很明确,金璜府必须北迁,最好还能够拿下整片松针湖,若是大泉仗势欺人,那就去书院找圣人评理。北晋的底线则是将松针湖一分为二,让那座湖君水府只占据约莫四分之一的松针湖水域。

关于此事,两国其实已经吵了好几年,闹哄哄的,大泉王朝庙堂上下都极为强硬,尤其是一些青壮官员和边关武将,都已经嚷着要让北晋听一听马蹄声了。

溪涧中,那女鬼转头望向岸上,微笑道:“客人瞧着面生。”

陈平安笑道:“姑娘觉得我面生很正常,约莫二十年前,我路过金璜府地界,刚好瞧见了府君大人的迎亲队伍,后来还有幸见过府君一面。当年没能喝上一杯兰花酿,这次路经贵地,就想着能否有机会补上。”

那女鬼愣了愣,立即起了些疑心。因为当年她就在那山神娶亲的队伍当中,怎么不记得见过此人?

陈平安其实先前一眼就认出了她,笑道:“姑娘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有个黑炭小丫头,不小心犯了山水忌讳?你们非但没有计较,后来接到府君夫人返回金璜府,姑娘你当时手持灯笼,得了老嬷嬷的许可后,还邀请过我去参加婚宴,只不过我当时着急赶路,就错过了。”

裴钱手持行山杖,会心一笑。

那女鬼蓦然而笑:“是你?!那会儿你还是个少年……年轻公子呢!难怪我没有认出来。”

可不是任何人都能撞见山神娶亲的,要么是个病秧子,阳气太稀薄,要么就是下山游历的修道之人了。只是女鬼心中幽幽叹息:眼前这名男子,多半不是什么山上高人了。不然才短短二十年,对方面容变化就如此之大,教她全然认不出。

如今金璜山神府和松针湖君府是一家亲,府君老爷和湖君夫人比那山上修士更加神仙道侣。但现下山水两府依旧是个多事之秋的处境,不然行亭那边就不会有人说什么山水封禁的混账话了。

一位观海境的老神仙,确实道法不俗,可一般情况下,哪敢与金璜府和湖君府犯横。说到底,还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自家老爷夫人是如此,那位老神仙也是这般。问题在于自家金璜府不在大泉王朝境内,而在北晋国境内。

那女鬼伸手在袖口一抹,双指间拈住一条寸余长短的青鱼,轻轻呵了一口气,再以心声言语数句,然后轻轻一丢,游鱼入水,一个摆尾,去势极快,倏忽不见。

那尾传信青鱼很快就赶到了金璜府门房,山精出身的老人不敢怠慢,立即将消息禀报上去。

金璜府府君郑素得知后,立即动用大泉王朝赠予的一把传信飞剑通知坐镇湖君府的妻子柳幼蓉。

当年那场厮杀,如果不是那个过路人一符一剑就截杀了松针湖淫祠水神,只会后患无穷。只不过这个内幕,除了妻子和几个心腹,郑素没有多说。

他走到大门口,耐心等待那位有恩于金璜府的“少年仙师”。一位府君大人,流露出了近些年少有的喜庆神色。

去往金璜府的道路上,裴钱手持行山杖,突然喊了一声:“师父。”

陈平安转过头:“怎么了?”

裴钱咧嘴一笑,没说什么。她只是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师父可能都记不得或者记不清了,但她只要用心去想,一切就依旧历历在目。

比如当年一个迷迷糊糊半夜醒来的小黑炭,给眼前景象吓惨了,然后就开始埋怨那个很有钱的小气鬼。当小黑炭问他是不是打不过那些脏东西时,他先说不许称呼它们为“脏东西”,然后反问:“既然我们有错在先,跟我打不打得过它们,有关系吗?”

“要是打得过,你就不用跟人低头道歉了啊,它们给咱们道歉还差不多,给咱们主动让道。比如它们敲锣打鼓的,吵死个人,就要向我道歉,愿意赔钱就更好了。”

“我就算打得过它们,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是一伙的啊。”

当时小姑娘都没有意识到,他当时说的是“我们有错在先”,而不是“你”。

后来莫名其妙斩杀了一只“大妖”,小姑娘趴在他的后背上,小声问道:“你是好人,天底下的好人就是你这个样子的,对吧?”

再后来,他伸出手,小姑娘皱着脸将两张符箓拍在他手心,委屈得一塌糊涂,大声嚷嚷:“就不能送给我一张吗?我跑了那么远的山路,最后实在是跑不动了啊。”

裴钱走到道路最边上,转头望向溪涧对岸。

陈平安突然轻声道:“好些事情,师父都记得一清二楚。所以师父现在很庆幸,当年没有丢下你。”

见着了那一行访客的身影,郑素走下台阶,快步向前,重重抱拳,朗声笑道:“郑素见过恩公。”

虽然陈平安已经从一个佩剑系酒壶的白袍少年郎变成了青衫长褂的成年男子,但郑素还是一眼就确定了他正是当年那个陌路相逢的少年剑仙,事了拂衣去,不曾留名,十分风流。何况眼前男子腰间还悬着那只让郑素眼熟至极的朱红色酒壶,一如当年。

陈平安拱手还礼,笑道:“叨扰府君了。”

郑素立即侧过身,陈平安伸出手掌,最终两人并肩走向金璜府大门。

郑素小声歉意道:“方才得知恩公光临寒舍,我就立即传信松针湖,不承想拙荆有事脱不开身,暂时无法赶回。”

郑素其实心中颇为古怪。方才等人时,他收到了松针湖的回信,但竟然是一位身份隐秘的大泉供奉仙师代笔,这太不合常理——妻子绝不会随便离开水府。若是平时,郑素肯定会立即动身赶赴松针湖。妻子虽说如今已经贵为大泉王朝的第二等江水正神,是正统湖君,但妻子其实只有相当于洞府境的金身和道行。她更不擅长与人斗法,这几年她硬着头皮的所谓修行,看得历来就精通厮杀的郑素是又好笑又心疼,到最后还是让她不要勉强了,打打杀杀这种事情不适合她,以前是,如今是,以后还是。

陈平安以心声言语道:“晚辈曹沫,宝瓶洲人氏,这是第二次游历桐叶洲。”

这是来时路上打好的腹稿。如果不是通过一系列细节确定如今金璜府成了个是非之地,其实陈平安倒不介意坦诚相待。

一位能够开辟府邸的山神府君,哪里需要朝廷帮忙铺设一条官道作为敬香神道,甚至专门在桥头设立界碑,表明此地是北晋山水地界?而且立碑之人可不是什么郡守、县令之类的地方父母官,界碑落款是那北晋国的礼部山水司。至于之后行亭那边的异样,不过是确定了陈平安心中所想。大泉刘氏……如今应该是大泉姚氏皇帝了,显然是想要以金璜府、松针府的最终归属勘定为契机,与北晋进行一场庙算谋划了。

郑素开怀笑道:“我们金璜府的兰花酒酿在桐叶洲中部都是鼎鼎有名的好酒,路过金璜府,可以不见劳什子郑府君,唯独不能错过这兰花酿。”

落座后,陈平安有些尴尬。因为除了他们师徒二人,还有五个孩子,闹哄哄的,像专门跑来金璜府蹭吃蹭喝的。

一行七人中,有一个止境武夫,一个山巅境武夫,还有六个半剑修。

郑素自然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到,这拨客人只是路过做个客,就足以让一座金璜府被称为“剑修如云”了。

白玄和纳兰玉牒还都是洞府境,按照山上规矩,两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成了中五境剑修,都可以被称呼为小剑仙了。简单来说,行亭里边那位手捧拂尘的观海境老神仙,真要搏命,白玄和纳兰玉牒联手,说不定也就是各自一飞剑的事情。

郑素笑道:“我已经让府上准备了饭菜,都是些山上野味和松针湖鲜,至多两刻钟就能与曹仙师喝上兰花酿。”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有劳府君带我四处走走。”

郑素有些意外,但仍是主随客便,点头笑道:“乐意之至。”

裴钱从椅子上起身说道:“师父,我看着他们就是了。”

陈平安以心声提醒道:“在这里记得用真名,别用‘郑钱’。”

裴钱点点头。

等到二人离开,纳兰玉牒一个蹦跳起身加转身,摸着椅背上边的灵芝纹道:“裴姐姐,啥木头做的椅子,瞧着可贵气值钱哩。”

裴钱坐回位置,笑道:“不晓得,不过肯定值钱。记得瓶瓶罐罐的不要乱碰,都是动辄几百年的老物件了,更值钱。”

纳兰玉牒笑嘻嘻道:“若是不小心碰碎了,就拿小妍赔,让她留在这儿当丫鬟。”

姚小妍始终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可怜兮兮地道:“玉牒姐姐,你别吓唬我。”

何辜是九个剑仙坯子里边个子最高的,此时他跷着二郎腿,一晃一晃的:“原来山神府也不过如此嘛,还不如云笈峰和黄鹤矶。”

于斜回身体一滑,瘫靠在椅子上,长出一口气:“舒坦,以后我也要做几把这样的椅子。”

白玄刚要脱靴子盘腿坐在椅子上,裴钱就道:“坐好。”

白玄翻了个白眼,不过还是打消了念头。裴姐姐虽说习武资质平平,但是曹师傅开山大弟子的面子,得卖。

裴钱耐心解释道:“下山下水忌讳多,出门在外,要切记入乡随俗。我们又是客人,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白玄侧身趴在椅子把手上,唉声叹气道:“规矩贼多,好烦人啊。”

裴钱将行山杖横放在膝上,没理睬他,开始闭目养神。她倒没觉得白玄这孩子如何烦人,毕竟只要她回想一下自己的初次游历,就会觉得白玄其实已经算话很少、很懂事的了。只是再不烦人,也不是白玄被某部功劳簿遗漏的理由。按照目前这个情形,估计不等回到落魄山,裴钱就该为白大爷换一本新账簿了。

不过当下裴钱比较好奇一事:为何师父和小师兄都故意让白玄始终误会一件事,而不去点破?白玄好像就早早认命了,虽然他目前境界最高,但未来的剑道成就最低。可按照师父和大白鹅关于九个孩子本命飞剑的大致阐述,再加上白玄自身的性情天赋,裴钱怎么看白玄,不敢说这孩子将来一定成就最高,但绝对不会低。事实上,如今九个孩子里边,白玄就已经隐隐约约成了领头人。而这种无形中显露出来的气质,在既机缘不断又意外横生的修行路上至关重要,就像……师父当年带着宝瓶姐姐、李槐他们一起游学大隋书院,师父就是那个自然而然成为保护所有人的人,而且会被旁人视为理所应当。假设师父和自己、小师兄都不在身边,白玄就会一下子脱颖而出,肯定会是那个置身乱局、一锤定音的人物。

裴钱犹豫了一下,聚音成线,只与白玄密语道:“白玄,你以后练剑出息了,最想要做什么?”

白玄眼角余光迅速一瞥,发现裴姐姐是在与自己单独聊天,就继续懒洋洋趴着,以心声答道:“我现在唯一的盼头,就是以后遇到那个白龙洞同龄人,他又刚好走夜路落单了,一剑戳他个半死就跑。小爷帮他长长记性,来无影去无踪,做好事不留名。”

裴钱没了继续说话的念头。难聊……大概师父最早带着自己的时候不爱说话,也是因为这样?

裴钱转头扫了一眼其他几个孩子。何辜和于斜回最投缘,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那穿石榴裙的溪涧女鬼姐姐长得挺俊俏,一点都不吓人,确实是比裴姐姐好看些。纳兰玉牒在直愣愣地盯着几幅名贵字画看,姚小妍在勤勤恳恳地温养飞剑——拥有异于常人的三把飞剑,总是让姚小妍有些手忙脚乱,有些烦恼。关键是姚小妍觉得自己太笨,胆子太小,飞剑又太多且无用,所以小姑娘担心在修行路上走着走着,自己就成了最没用最惹人嫌的那个拖油瓶。

裴钱悄悄对姚小妍说道:“小妍,休息的时候,不用这么刻苦练剑,不然一辈子都很累的。听裴姐姐的,练剑的时候怎么专心都不为过,游玩的时候就放心游玩,别怕别人说你偷懒。因为对于练气士来说,一辈子很长的,我们先不急于求成。”

姚小妍闻言立即收敛心神,微微红了脸,赶紧与裴姐姐轻轻点头。

裴钱说完之后哑然失笑,有些自嘲:是不是收了个阿瞒当不记名弟子的缘故,自己竟然都会与人讲道理了?就是不知道小哑巴似的阿瞒以后能不能跟这帮孩子处得来……裴钱一想到这件事情便有些忧心,毕竟阿瞒是山泽精怪出身,而这些剑仙坯子又来自剑气长城,应该会很难融洽相处吧?算了,不多想了,反正有师父在。

纳兰玉牒是九个孩子当中唯一一个拥有两把飞剑的剑仙坯子,一把杏花天,一把花灯,攻守兼备。

姚小妍则是唯一一个拥有三把飞剑的下五境剑修,春衫、蛛网、霓裳的本命神通都极其相似,不重攻伐,擅长防御,可以视为小姑娘同时身穿三件法宝品秩的法袍,自然能够天然反哺肉身,裨益剑修魂魄。照理说,姚小妍在“先天”二字上得天独厚,破境应该是最快的一个,只是姚小妍相对性情软懦,修行路上,被后天心性拖了后腿。

相比于何辜的本命飞剑飞来峰和于斜回的飞剑破字令,白玄的本命飞剑云游一旦祭出,速度极快,而且走的是换伤甚至是换命的蛮横路数。问剑如棋盘对弈,白玄极其……无理手,同时又十分神仙手。同时云游又天生最适宜捉对厮杀,甚至可以说,简直就是剑修之间问剑的第一流本命飞剑,这也是为何白玄会有那些“求你别落单”“有本事单挑”的口头禅。只是从进入玉簪练剑,到现在身在桐叶洲金璜府,白玄还是因为自己的飞剑在避暑行宫档案中落了个“丙下”等,而误以为自己的剑道资质是九人当中最差的,极有可能是未来成就最低的那个人。

倒不是说隐官大人坐镇多年的避暑行宫故意针对白玄这么个都没机会上战场的孩子,而是剑气长城是一处战场,一旦剑修置身于此,白玄哪怕一剑功成,也极有可能需要立即撤离。更何况剑气长城厮杀惨烈,剑修数量与那蛮荒天下的攻城妖族太过悬殊,白玄的本命飞剑注定了他极其不适宜离开城头厮杀,甚至可以说,白玄就天生不适合剑气长城——曾经的剑气长城。所以在孩子的家乡,白玄的飞剑品秩按照当年避暑行宫那种极为事功的评选规矩,只得了一个“丙下”。而且在剑气长城,白玄拥有如此一把飞剑,当真能够让他最终跻身金丹,甚至是元婴?说不定一场大战,至多几场大战过后,就已经飞剑毁弃,连剑修都当不成了。

事实上,当年能够被外乡剑仙带回浩然天下的孩子,全部都是资质极好的剑仙坯子。比如被皑皑洲剑仙谢松花带走的举形和朝暮,举形的那把雷泽当年被避暑行宫评为“乙中”品秩,而朝暮的两把飞剑滂沱和虹霓则被评为“乙下”和“丙上”。

除了包括剑仙吴承霈的“甘露”在内的这拨屈指可数的甲等飞剑之外,其实乙、丙总计六阶飞剑在剑气长城都算品秩极好的了。

不光是举形和朝暮,还有郦采带走的陈李和高幼清,所有比白玄他们更早离开家乡的剑仙坯子,飞剑其实也都是乙、丙。所以只要白玄到了落魄山,能够给他一步一步熬到金丹境,一点一点稳固提升飞剑品秩,白玄就会是一个后劲极强、杀力极大的剑修。

裴钱其实挺期待这些孩子在落魄山的修行的。

郑素带着陈平安闲逛,路过一座古朴茅亭,四周翠筠茂密,苍松蟠郁。

陈平安道:“府君,我们今天拜访,有些不赶巧了。”

郑素没有藏掖,坦诚道:“恩公,实不相瞒,如今我这金璜府实在不是个适合待客的地方,想必你先前路过亭子时已经有所察觉,等下咱们喝过了酒,我就让人带你们乘船游历松针湖。职责所在,我不便多说内幕,本来是想着先喝了酒,再与恩公说这些大煞风景的言语。”

陈平安点头笑道:“好的,帮不上忙,总比帮倒忙要好些。”

郑素松了口气。如此最好,金璜府没理由让这位恩公卷入一场云谲波诡的两国大势当中。山水重逢,喝酒足矣,好聚好散,相信以后还会有叙旧的机会。

陈平安和郑素步入茅亭落座,陈平安问道:“那位姚老将军的身子骨?”

郑素叹了口气。此事根本不算什么秘密了,朝野上下都知道,没什么忌讳:“当年离开蜃景城之前,我还专门拜访过老将军,那会儿老将军就已经无法起身下床了,这些年想必就更是硬撑着。”

陈平安又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草木庵是大泉第一大仙家,那位徐仙师除了擅长雷法,还是位精通炼丹的医家高人,所炼丹药好像可以延年益寿。”

事实上,草木庵仙师徐桐早就死在了隋右边的那把痴心剑下。但是以大泉王朝如今在桐叶洲的地位以及姚家的身份,不管那位大泉女皇帝与谁求药,都不会被拒绝。只说那场缔结桃叶之盟的地点,就在距离蜃景城只有几步路的桃叶渡。

郑素摇头道:“曹仙师有所不知,那草木庵已经是大泉的老皇历了。那座仙府是代代相传,子承父业,早年先是上任主人徐桐突然闭关,让位给了嫡子,后来那场灾殃临头,疾风知劲草,草木庵竟然暗中勾结妖族畜生……所以草木庵的丹药失传已久,不提也罢。这些年为了姚老将军,皇帝陛下四处求药,别说是金顶观,陛下甚至让人去了一趟玉圭宗神篆峰,向韦宗主求来了一枚珍稀丹药。就连那远在宝瓶洲的青虎宫陆老神仙,据说陛下都已经专程派人找过了。”

郑素由衷感慨道:“恩公应该也明白,凡夫俗子也好,纯粹武夫也罢,所谓的仙家灵丹妙药,作用有限不说,还难免犯冲。寻常用以固本培元的药膳还好说,治病救命一事,一着不慎,就会是治标损本的下场。所以姚老将军的身体,我在这里说句难听的,真是大势已去、大限将至了。只不过如今大泉王朝的国势蒸蒸日上,必然会成为桐叶洲最强大的王朝之一,老将军也算是寿终正寝了,想必不会有太大的遗憾。”

作为一位开辟了府邸的山水神祇,郑素早已看惯了人间生死,若非对大泉姚氏太过念情,他不至于如此感伤。

陈平安轻轻松开紧握的双拳,点了点头,问道:“看那北晋国先立碑、再拦路的架势,是铁了心要催促府君北迁了?你们大泉皇帝陛下那边是什么意思,会不会让府君难做?”

金璜府北迁并不会让郑素难做,真正难做的,是大泉朝堂决意让金璜府扎根原地。郑素在心中叹了口气,说了句含糊言语:“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管皇帝陛下如何决断,都是我们这些山水小神的分内事,照做就是了。”

陈平安说道:“大泉和北晋将松针湖对半分是比较讲道理的。”

郑素神色无奈。若是双方如此商量就好了,北晋国力孱弱尚且不愿如此退让,一定要整座金璜府都搬迁到大泉旧边境线以北,更加强势的大泉王朝就更不会如此好说话了。从京城内的申国公府到大泉边军武将,朝野上下在此事上都极为坚决,尤其是专门负责此事的邵供奉,都觉得往北搬迁金璜府但依旧留在松针湖南端一处山头已经让步够多,给了北晋一个天大面子了。郑素几次私底下去往松针湖陪同参加边境议事,听那邵供奉的意思,好像北晋只要贪得无厌,胆敢得寸进尺,别说让出部分松针湖,就连金璜府都不用搬了,或者往南搬!

北晋国力本就弱于大泉王朝,不然也不会被当年那支姚家边骑压得喘不过气。如今的北晋更是虚弱不堪,一个东拼西凑的空架子,连那一国中枢所在的六部衙门都是老的老小的小。京城朝堂尚且如此,更遑论大小军伍,鱼龙混杂,地方官府处处是滥竽充数的乱象。

一开始妻子升任松针湖水神,塑金身、建祠庙、纳入山水谱牒,以鬼魅之姿担任一湖府君,郑素当然大为欣喜,可如今却让他忧愁不已:确实是自己小觑了那位皇帝陛下的驭人手段。

只不过这些内幕却不宜多说,既不符合官场礼制,也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大泉能够如此厚待金璜府,不管皇帝陛下最终做出怎样的决定,郑素都绝无半点推脱的理由。所以郑素笑着摇头道:“我就不与恩公聊这些了。”

这位府君还是担心连累曹沫,若只是那种与松针湖淫祠水神做大道之争的山水恩怨,不涉及两国庙堂和边关形势,郑素觉得自己与眼前这位外乡曹剑仙意气相投,还真不介意对方对金璜府施以援手,反正赢了就饮酒庆贺,山不转水转,郑素相信总有金璜府还人情的时候,哪怕输了也不至于让一位年轻剑仙就此裹足不前,深陷泥泞。

年轻人毕竟是一位山上最为难缠的剑修,与人寻仇,几乎极少有什么隔夜仇。一剑破万法可不是什么剑修自夸的说法,就算一剑杀不了人,两三剑下去就立即御剑远遁,隔三岔五再来上这么一遭,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一座仙家门派难不成就此封山,再不谈什么弟子下山游历了?而练气士想要与剑修寻仇却是麻烦极多,剑修几乎少有是那山泽野修的,一个个山头背景底蕴深厚,还有那些个更加剑仙的祖师爷。

陈平安歉意道:“我离乡下山历练不多,至多懂些山水规矩,官场规矩就两眼一抹黑了,不该有此问的。”

郑素起身笑道:“不用多想,喝酒去,天底下没有一壶兰花酿摆平不了的事。恩公能喝几壶是几壶,喝不了三壶,就多带几壶在路上喝。不过我看恩公不像是个不会喝酒的,三壶而已,不在话下。”

劝酒这种事情,郑素当下还不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位当之无愧的前辈高人。

只不过陈平安突然说道:“府君,酒可能要先余着了,我临时有事,需要远游一趟,大概两三天工夫,具体多久还不好说,我会尽早赶回金璜府。”

郑素愣在当场,也没多想,只是一时间不好确定他带来的那些孩子是继续留在府上还是就此去往松针湖。后者会更加妥当安稳,但是如此一来,就有了赶客的嫌疑。

陈平安笑道:“我那弟子裴钱并几个孩子就先留在府上好了,我争取速去速回。”

郑素点头答应下来。虽说大泉、北晋两国边境如今是暗流涌动的形势,可金璜府和松针府山水相依,又有两位身份隐蔽的大泉供奉在,想必就算有事,也还不至于护不住一拨外乡孩子。毕竟不管如今大泉和北晋国力是否悬殊,行事都必须牢牢占据“大义”二字,不然在大伏书院那边就会输掉道理,而只要失去了书院的支持,可谓万事皆休。

陈平安走出茅亭,与郑素抱拳告辞,脚尖一点,身形冲天而起,转瞬即逝,而且悄无声息,这让郑素心中大为震撼:自己可是一地山神府君,莫说是近在咫尺的灵气涟漪,便是方圆百里的山水气运流转都尽在掌握,曹沫的离去又并非什么陆地神仙施展缩地山河的神通,若非凉亭外地面的些许尘埃飘扬,郑素都要误以为是一位上五境大修士的隐匿术法了。

陈平安先去了一趟渡船,崔东山摇摇头,答案很简单,不成。

虽然知道会是这么个答案,陈平安还是有些伤感。修道登山,果然是既怕万一,又想万一。

让崔东山多照看着些金璜府,陈平安再一脚蹬地,瞬间离开渡船,独自御风远游大泉蜃景城,风驰电掣,却依旧隐匿本该去势如虹的惊人气象。

既然先生有命,崔东山就老老实实坐在栏杆上,瞪大眼睛看着那座金璜府,连同八百里外的松针湖一并收入仙人视野。

崔东山取出一把折扇,随意施展望气神通。眼帘内,人间大地虽是白昼时分,却依旧如获敕令,同时亮起一盏盏大小不一、明暗不定的灯笼:有些飘摇不定,极其模糊,小如芥子,好像山风一吹就灭;有些灯火凝练,大如拳头。比如行亭那边的北晋国年轻武将竟然还是个有武运傍身的将种子弟,与北晋皇帝和国祚也有些不小的纠缠,所以此人只要不惨遭横祸,遇上一些个大的意外,就注定会是一位扶龙之臣了。所谓的意外,就是好似蛟龙走水入池塘,掀起翻江巨浪,偏不躲避,反而迎头撞上,不死都难。

不过看那年轻人先前遇到自家先生和大师姐的表现,不太像是个早夭的短命鬼,因为惜福。倒是行亭里边那位观海境老神仙,比较像是个走路太飘嫌命长的。至于那位金璜府君,因着将山水谱牒迁到大泉蜃景城内的缘故,所以与大泉国祚一线牵引。

崔东山眼前一亮,一个蹦跳起身,摇摇晃晃站在栏杆上,缓缓散步走向船头,始终眯眼凝神望去,顺藤摸瓜,视线从金璜府去往松针湖,再去往两国边境线,最终落定一处:哟,好浓郁的龙气,难怪先前自己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竟然还有一位玉璞境修士帮忙遮掩?如今在这桐叶洲,上五境修士可是不常见了,多是些地仙小王八在兴风作浪……难不成是那位大泉女帝正在巡视边境?

就说嘛,金璜府与松针湖的飞剑传信往来不太合情合理,不该让一位金丹符箓修士代为回信,原来是那位水神娘娘奉旨离开辖境,去秘密觐见皇帝陛下了。至于什么拦截飞剑、偷看密信,没有的事。

崔东山收起视线往南移去,因为远处有一队浩浩荡荡的车驾远道而来,一位金丹剑修坐镇其中,附近马车上还有个身负文运的官员,看样子应是北晋礼部衙门出身无疑了。如果不是一个才华横溢、自身文气过于出彩的读书人,那么就该是礼部侍郎的官衔——官品太高,显得北晋皇帝色厉内荏;太低,又太打大泉朝廷的脸。那么管着一国山水谱牒的礼部左侍郎来谈金璜、松针山水两府的搬迁事宜,则正好合适。只不过北晋那边一定没有想到大泉决心如此之大,连皇帝陛下都已经亲临两国边境,所以吃亏是在所难免了。

金璜府那边,宴席饭菜依旧,裴钱对于师父的突然离开也没说什么,带着一帮孩子混吃混喝呗,只能尽量让白玄和何辜的吃相好些。

郑素问裴钱会不会喝酒,裴钱如临大敌,赶紧说自己不会喝,就没喝过酒。郑素总不好对一个年轻女子如何劝酒,只好独自小酌几杯兰花酿。

裴钱低头就近夹一筷子菜的时候,突然皱了皱眉头,郑素也有些不悦神色。不是酒桌上孩子们如何闹腾,而是郑素察觉到金璜府外边来了一拨来者不善的不速之客。郑素知道他们会来,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关键是其中有一位北晋国地仙虽未在马车内露面,但是一身剑气沛然纵横,分明是摆出了一言不合就要问剑金璜府的架势。

郑素因为分心府外动静,所以没有发现,饭桌上先是那两个名叫白玄和纳兰玉牒的小孩子最早对视一眼,然后所有孩子都停下了筷子。

裴钱聚音成线与所有孩子说道:“吃饭。”五个剑仙坯子这才继续动筷。

白玄以心声问道:“裴姐姐,有人砸场子来了,咱们总不能白吃府君一顿饭吧?”

裴钱笑道:“那是一位金丹剑修,你们几个凑一起都不够看。”

白玄愣了愣,疑惑道:“在你们这儿,一个金丹剑修就这么牛气冲天啊,吓唬谁呢?搁在曹师傅的酒铺,别说金丹和元婴,就是上五境剑修,只要去晚了就没座儿的,哪个不是蹲路边喝酒,想要多吃一碟咸菜都得跟铺子伙计求半天,还未必能成呢。”

裴钱无言以对。总不能说在浩然天下有些个洲,金丹剑修就是一位剑仙了吧?而在白玄他们的家乡,好像除了飞升境和仙人境,连那玉璞境剑修,如果路上被人称呼一声‘剑仙’,都像是被骂了。

裴钱看了看这些孩子,眼神温柔,聚音成线,再次与他们重复说了句:“吃饭。”

你们安心吃饭,什么都不用管。师父不在,有弟子在,一样可以照顾好你们这些远游离家的孩子。

郑素根本不清楚这些,他只是放下筷子,起身告辞,笑着与裴钱说自己款待不周,有远道而来的客人来访,需要去见一见。

裴钱起身道:“府君大人只管忙正事去。”

纳兰玉牒和姚小妍跟着裴钱一起放筷起身,目送郑素离开。其余三个小兔崽子,白玄在眼馋那壶还剩下不少的兰花酿,何辜在使劲啃鸡腿,于斜回在低头扒饭。

裴钱落座后,也不着急与他们仨说那些酒桌上的人情世故,至于两个乖巧懂礼数的小姑娘,多半是在家乡耳濡目染,所以懂得更多。

白玄问道:“裴姐姐,真不用咱们帮着金璜府助阵啊?”

裴钱说道:“不用。”

姚小妍小声问道:“裴姐姐,曹师傅呢?”

纳兰玉牒也眨着眼睛。

对于这拨孩子来说,那位被他们视为同乡人的年轻隐官其实才是唯一的主心骨。

裴钱笑道:“师父有点事情,很快就回。”

白玄说道:“不打紧,小爷在此,到时候打起架来,你们都躲我身后。”

纳兰玉牒恼火道:“白玄,不是闹着玩的,你给我老实一点!”

何辜唉声叹气,摇头晃脑。

于斜回嘿嘿笑道:“愁啊。”

白玄双手抱胸,嗤笑道:“别给小爷出剑的机会,不然小小隐官的生平第一战场就是这金璜府了,说不定以后府君大人都要在大门口立块碑文,刻下五个大字——‘白玄第一剑’!啧啧啧,那得有多少人慕名而来?”

裴钱揉了揉眉心:看来自己得找个由头让这家伙早点学拳才行。

一袭青衫往北远游,掠过曾经的狐儿镇客栈、埋河、骑鹤城、桃叶渡和照屏峰,最终来到了大泉京城——蜃景城。哪怕大战已经落幕多年,依旧有那山水大阵庇护这个大泉首善之地,此举会消耗不少大泉姚氏的国库神仙钱。

陈平安顾不得太多,视线游弋,直接以一身拳意破开阵法,落在城内一座府邸院中,甚至都不是府邸大门外。

一个满脸络腮胡、浑身酒气的邋遢汉子原本正趴在石桌上与一个满脸怒容的佩刀妇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见状都猛然起身,看着那头别玉簪一袭青衫的男子。妇人一脸匪夷所思,轻轻喊了声“陈公子”,好像还是不太敢确定对方的身份,担心认错了人。而那个肩头有些歪斜的独臂汉子一手撑在石桌上,瞪大眼睛颤声道:“陈先生?!”

陈平安轻轻点头,微笑道:“仙之、姚姑娘,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