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白也真剑仙

十四境的一斩再斩,已经让符箓于玄大开眼界,尤其是白也剑斩六头王座,竟是从无一剑落空,更让于玄佩服不已。

剑气浩然,蔚为壮观。

有些事,还真就是只有白也做得成,而且还让人觉得犹有余力。

将六头王座大妖砍瓜切菜一般,真不是仰止、白莹之流不巅峰,至少于玄就不敢说稳赢稳杀其中任何一头王座畜生。所以理由只有一个,实在是白也仗剑太无理。

只是当于玄听闻刘叉也要赶来扶摇洲,与自己事先推测无差,便苦笑不已。

果然不但还有第七头王座,更是刘叉无疑。

一个能与阿良称兄道弟又相互问剑的王座大妖,确实最适合当撒手锏。

浩然天下每一位已在山巅、只差登天的大修士,他们收到手上的山水邸报,往往每一封都极具分量,与寻常宗字头仙师闲暇时拿来打发光阴的邸报截然不同。

于玄很快就收拾心绪,以心声跟白也提醒道:“此地灵气有古怪,不过既然我来了,你可以放心汲取方圆百里之内的天地灵气,更远,千万别碰,沾染丝毫,后患无穷。”

于玄来时,以看家本领符箓一道,强行破开三层天地禁制,好不容易才来到白也所在的战场。

不愧是中土神洲独占天下符箓之人,接连破门而入不说,于玄又以数以万计的珍稀符箓施展了一门“支山腰”的玄妙神通。

从金甲洲中北部一路南下远游,然后跨海至扶摇洲天幕,也没有让于玄如何耗费光阴,倒是开门一事,就耗费了于玄足足三刻钟,由此可见蛮荒天下围杀白也之坚决。

须知世间开山之法,符箓于玄自称第二,没谁敢称第一。

浩然天下的本土道教,分为符箓、丹鼎两大脉。符箓这支道家大脉,加上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的一座道门,总计又有三山法坛之说,符箓于玄占据其一。

于玄能够从龙虎山天师府手中硬生生抢走“符箓”二字,这等壮举,几乎不亚于北俱芦洲从皑皑洲手中夺走那个“北”字。

相传就没有于玄打不开的方寸物、咫尺物,没有于玄破不开的护山大阵、圣人天地,甚至还有那“别家袖里乾坤,我之修道之地”的说法,专门喜欢去飞升境老友的袖子里打盹,比如火龙真人,以及早年一起同游浩然天下的玄都观孙怀中。每逢跨洲,便要来句“捎一程”。火龙真人当年堵住渌水坑大门,委实是拿那座已经被肥婆娘炼化了的上古水神避暑行宫没辙,曾以符剑传信于玄,要那老道儿赶紧来帮忙开门,事后分赃好商量,于玄当时以一条符箓云水长龙回信渌水坑,密信上自称闭生死关,每天都是命悬一线啊,哪里脱得开身。

那条符龙在渌水坑大门外刚好灵气耗竭,现出真身,是一根画满符箓的青竹杖,火龙真人手持青竹杖离开渌水坑后,掐指一算,总觉得不对劲,时间对不上,何况飞升境巅峰的生死关,凶险万分,哪有闲工夫收信回信,火龙真人便改了主意,没有直接返回北俱芦洲,等到火龙真人重返中土神洲,才得知那老道儿在竹海洞天参加青神山宴。

此次于玄单枪匹马游历扶摇洲,不但以符箓撑开三重天地禁制,还临时打造了三道大门,于玄当然是为了能够保证自己的来去自由,再找机会看看能否顺便带走白也。

只是不承想人刚到战场,所有符箓便同时支离破碎,三道大门瞬间倒塌毁弃,于玄叫苦不迭,苦也苦也,归不得也。

白也笑道:“不像符箓于玄的一贯作风。好意心领,灵气一事,并不是问题。”

中土神洲的符箓于玄,是出了名的不愿与人打生打死,只要出手,皆是切磋道法,因为于玄都会先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然后无非就是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研习符箓一道学问。遇上道法高低相近的,于玄几乎从不使用太过霸道的攻伐术法,不分生死,就不会伤和气,道法不济的,死了的,还怎么与于玄伤和气。

于玄一样不知白也十四境的合道之玄,只好点头。

独占天下符箓的矮小老人于玄,此刻悬空位置,距离白也刚好百里之遥,他双手掐诀,双手附近如有日月星斗转移有序,流萤拖曳,自成天象。

若是太过靠近白也,难免会耽误白也出剑。白也以一敌六,一剑挑六王座,这般山巅厮杀,毫厘之差就是天壤之别,于玄总不能辛苦跨洲赶来此地,就是连累白也分心的。可如果距离太远,于玄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术法通天的老神仙,能够帮忙一二。

白发紫衣的于玄脚下浮现出一幅黑白两色的太极八卦图,他身形静止,脚下太极八卦图却缓缓流转,偶有一星半点的火光亮起,吱吱作响,化作一缕缕不易察觉的青烟。显而易见,是文海周密心机深沉的隐秘手段。周密在一洲山河灵气当中动了手脚,刚好碰到符箓于玄这幅太极八卦图,才被抓到了些许马脚。

天地阴阳,古今万物,生死始终,太极八卦图尽显而道化之。当然要比天地灵气更加大道无瑕。

此图一出,可就不是什么于玄所谓的雕虫小技了,而是比那“支山腰”神通更压箱底的本事。既不耽误白也手持太白,仗剑斩妖,也能让白也稍退几步,就可以放心汲取天地灵气。

白也出剑之时,犹有心力与于玄言语:“现在走还来得及。”

白也一手持仙剑太白,一手持剑鞘在身后。

于玄瞥了眼那把剑鞘,又抬头瞧了眼天幕,摇头说道:“算了算了,来都来了,我会见机行事,不抖搂几手,实在不甘心。你别分心管我就是。符箓于玄的自保本事,尚可。”

其实于玄方才原本就能走,只是老人稍稍犹豫,三座符箓大门破碎极快,错过了侧身过门远遁万里的唯一机会。当然,前提是白也递剑护送一程,不然六头王座大妖,绝不会让符箓于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白也如果不出剑护送,恐怕就要让出了名精打细算的符箓于玄一亏再亏,甚至连跌境都有可能。

于玄抚须眯眼,继续观察战场,打算用心找一找六头王座畜生的大道根本所在。

见白也出剑不停,次次只是提剑落剑,便有一道剑光映彻千万里,饶是于玄,都心神摇曳几分,好个一剑破万法。

惜哉白也非剑修,没有本命飞剑。只不过于玄转念一想,天道忌满,如此读书人白也,已经足够风流千古了。

只见白也一剑递出,斩退现出万丈真身的袁首,老猿手中长棍被璀璨至极的剑光劈砍在上,火光四溅,如火部神将锤炼剑坯一般,星火散落,焚烧山河白描图无数。

袁首庞然身躯倒滑出去数百里,他怒喝一声,一脚踩在虚空处,如有雷响,跺脚处涟漪四溅,竟是光阴长河都激起了些许水花。袁首遥遥劈砸出一棍,势大力沉,以至于长棍都弯曲出一条弧线。

白也又一剑,将长棍劈砍出来的罡风肆意搅碎,以至于天地间出现了条条龙卷。

袁首轻轻松手,再攥紧长棍,长棍与剑光相击,嗡嗡作响,光是长棍的那份震颤余韵和颤鸣涟漪,就足够让世间法宝近身即碎。

袁首低头一看,手心白骨累累,虽然一个眨眼工夫便白骨生肉,可到底烦心不已。袁首在蛮荒天下,以擅长搏杀名动天下,万年以来的无数场厮杀,哪有这么憋屈的。袁首至今还未能真正靠近白也。

大妖仰止驾驭本命物之一的龙宫水府,转瞬间御风万里,所过之地,水运滔滔,显化出无数虚无缥缈的水仙水精,宛如浩浩荡荡的护驾之精怪。

仰止凭借此物,一时间身形最为靠近白也,她再祭出一件本命物,蓦然从天而降,压顶白也。

于玄皱了皱眉头,仰头望去,这老婆姨家底不薄啊,不愧是蛮荒天下的巅峰王座,好东西真是不缺。

仰止祭出之物是后世被白玉京率先废止数千年的玉刚卯样式,四面皆有印文,呈现出赤青白黄四种炫目光彩,其中为首一面铭刻有“正月刚卯既央”,此外分别为“刀剑之利不得行”“逐精鬼敕夔龙掌水运”“一物之微大道所在”。

既是一枚远古遗物刚卯,又是一颗被仰止炼化补全的六满法印,天款为“碧落”,法印底部地款为“黄泉”。

此印一出,天威浩荡。

白玉法印旋转而落,有仙人破境天劫临头之声势。尤其是白玉法印其中一面“刀剑之利不得行”,更是先天压胜剑修与剑。印文熠熠生辉,古篆灵光一闪,化作天时消散四方,使得白也一剑未能劈开法印不说,浩然剑气反而被法印吸纳几分,令法印下坠越发声势浩大。

白也没有与山岳压顶的法印太过纠缠,由着它急急而落,相隔不过三千丈之际,白也只是朝仰止递出第二剑,一剑削在人首蛟身的仰止帝王冠冕之上。一顶旒冕,下垂十二条以五彩丝线串联的玉藻旒,前边珠玉帘,被白也一剑悉数砍断。仰止后退之际伸手拖住坠落的彩珠彩绳,心念一转,这件本命物便重新恢复如初。只是为了弥补白也一剑带来的折损,为了缝补冠冕损伤,密密麻麻攀附在身上龙袍缝隙间的飞天——皆姿容俊美,难分雌雄,个个蕴含精粹水运——数以百计,顿时化作灰烬。

大妖仰止坐镇曳落河水域数千年之久,在此期间,精心炼化有三百位坐部伎,坐部伎均姿容素雅,仪态万方。立部伎,仰止则总计炼化一千八百位。立部伎服饰壮丽,色彩绚烂,婀娜多姿,珊珊佩玉纤腰肢,贯珠咳唾破阵乐。此外犹有一万六千个曳落河水官侍女,皆是龙袍和帝王冠冕的缝补郎和纺织娘。

仰止不愿与本命物法印相距太远,哪怕大如山岳的法印与芥子大小的仗剑白也只差数百丈,他也不觉得真能镇杀白也。

仰止只好收起法印,搁置在本命窍穴中温养。白也先前一剑,在六满法印上劈出了一道裂痕,只是此印能够先天炼化剑气,不但可以弥补法印裂痕,仰止还能够借机推衍一番白也的合道所在。

白也笑道:“精怪之属,擅动天机,小心沉魂北酆都。”

于玄闻言抚须而笑,白也此语妙不可言。

仰止脸色微变,伸手抵住太阳穴,然后伸手攥住那枚法印,手腕微颤,好不容易才将本命物稳住。

仰止摊手一看,法印篆刻“刀剑之利不得行”那一面已经破碎不堪,竟是直接被白也残余剑气伤及了这枚远古刚卯的根本,这意味着从今往后,她失去了一门本命神通,再无法凭借这枚古老法印来压胜克制浩然天下的剑仙本命飞剑,所幸其余五面尚且完整。

仰止面无表情,心中却大恨不已,更有几分后悔,自己确实不该向白也“问剑”的,不管是什么路数,都不该如此托大。

于玄似有所悟。

白也每次出剑,似乎故意不去一味追求几剑就斩杀王座。这就很有嚼头了。

难不成是想要一剑斩得六王座不王座?要使得其中多头王座从巅峰沦为寻常飞升境大妖?

于玄环顾四周,各处天隅,其实都有于玄悄然祭出的一枚枚符箓在支撑天地,既能以此精准勘验天时运转,又能稍稍抵御天渐垂地渐高的天地大势,他当然不会只是在这边看白也出剑之风采。内外三座天地禁制,其实一直都在逐渐合拢,步步紧逼,如渔网收起。除了天地灵气越来越稀少淡薄,有利于王座大妖的那份天时也会越来越凝聚,按照于玄心算,三张重叠大网一旦最终缩为千里之地,说不得到时候连光阴长河都要显现出来,长久以往,白也就真是死路一条了。这位人间最得意,仗剑走在一条不归路啊。

不等白也心声询问,于玄便会心笑道:“只管出剑,我不碍事。”

白也轻轻点头,持剑之手轻轻抖腕,一条剑光雪亮如秋泓,骤然出现。

以白也一袭青衫为圆心,天地间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镜面,皆是一线剑光凝聚而成。亦是仿佛绝地通天,一剑遥遥还礼文海周密。

不过这条剑光本该将白也身后的于玄拦腰斩断,但是剑光路过那幅太极图之时,竟是被不断弯曲折叠起来,最终剑光完全绕过了符箓于玄。于玄单凭这一手,其实就足够惊世骇俗了。

于玄毕竟是脚踩大阵,哪怕站着不动,便让白也一剑落空。

于玄抚须而笑,白也这一剑很巅峰,大写意大风流。不小心避开此剑,凑巧凑巧。只要此次能够活着离开扶摇洲,这等秘事,无须多说,去某座臭不要脸在祖师堂悬挂白也画像的剑修宗门喝三两杯茶,小聊几句就是了。与白也分明是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也好意思悬挂白也挂像,想要成为祖师堂谱牒仙师,务必让剑修御剑绕山、一鼓作气背诵白也诗篇三百首,敢信?

至于六头个个庞然大物的王座,真身法相皆斩,悉数一分为二。

那三头不幸被剑光水面切割的大妖真身,又再次恢复原样,各自伤了几分元气,但因为都以本命物阻挡,剑光依旧难以撼动大道根本。

袁首将一颗倾斜滑落的头颅,以手拎起,搬回脖颈处。仰止一条蛟尾坠地数百丈后,再次自行升空与上半身缝合。三头六臂的大妖牛刀双腿膝盖处被齐齐砍断,舍了不要。

至于其余三位大妖的巍峨法相,恢复更快。

切韵站在自身法相肩头,法相金光碎落四方,切韵心念微动,金身就已重塑。

六大王座当中,切韵是最意态懒散的一个。这会儿他还有闲情逸致打量起那个不速之客符箓于玄。尤其是于玄腰间的那枚本命酒葫芦,更是让切韵眼馋不已。

于玄啧啧称奇,这些王座大妖是真能打,又能扛,个个蛮横得不像话。那可都是一个个硬扛白也一剑斩真身、劈法相。换成浩然天下的飞升境,绝不敢如此硬碰硬,体魄坚韧一事,人族修士委实无法媲美蛮荒天下的畜生们。换成一般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大妖,不管是真身还是法相,挨上这么一剑,就该乖乖养伤去了。哪里还能像袁首、仰止这样越战越勇。

只是于玄又难免心中唏嘘,剑气长城屹立万年,几乎每百年就有一场厮杀,又遭受了多少攻伐?

只那个陈清都脾气确实犟得没道理了,传闻昔年道祖骑牛过关,陈清都都没正眼瞧,一巴掌将某头王座大妖打回古井底部,陈清都也一样视而不见。后来道老二好不容易离开白玉京走了趟浩然天下,捉放一头飞升境,据说陈清都差点儿就要破例仗剑离开城头,道老二这才留下一座天地间最大的山字印倒悬山。

能让道老二憋着火不砍人的,前有陈清都,后有老秀才。真相如何,已成悬案。说不得后世翻烂了老皇历,都再找不出答案。

一样地,就像很多符箓于玄的昔年所作所为,一样是如今浩然天下的众多未解谜题。

哪个站在山巅的大修士,在修行登高路上,身后没有一连串的山水故事、登山痕迹留给人间。例如至今流霞洲还有一座小国山岳,被于玄以一枚符箓托起悬空数丈高,已长达六百年之久,符箓至今依旧光彩流转,没有任何灵气涣散、符胆破碎的迹象。据说是当时那一地山君行事乖张,不小心惹恼了云游至辖境的于玄,才被于玄小惩大诫。

于玄当年祭出那枚符箓之后,就返回了中土神洲,只是放出话去,那山君一天不来山门跟自己磕头认错,山岳就一天别想落地扎根。事实上,那个小国山君其实早就找过于玄一次,但是于玄故意离山,小山君在山门苦等数年无果,只能无功而返。

一国山君哪怕相比山神、土地约束较少,但别说跨洲远游,就连离开一国边境,都已经极难极难,更别说跨洲需涉水千万里。听说那个山君历经千辛万苦,或借或求,动用了无数山水香火情,才好不容易走到了符箓于玄山门外,结果得知仙师远游他乡,根本不知何时返回,仙人嬉戏人间也好,道心难测也罢,符箓于玄总之就是故意不见山君。那山君苦熬了数年,给于玄所在山头当了好几年门神,才磕头离去,从头到尾,始终没有含恨一头撞在山门牌坊上,都算那位山君心宽了。

也有与道教符箓一派不对付、便与于玄不对付的山上修士,对此颇有非议,觉得于玄太不近人情,倚仗境界肆意欺辱一个小国山君。你符箓于玄既然开山本事天下第一,为何不干脆去穗山试试看?与一个别洲小国山君抖搂手段,算什么本事?

至于为何山岳被一枚符箓撑起悬空六百年,明明已经山根斩断,山君神祠金身却依旧稳固,辖境山水灵气仍不减丝毫,看大热闹的从不在意这些小琐碎。至于六百年来,那名战战兢兢的山君,一改往年跋扈作风,勤勤恳恳稳固辖境山水气运,一日不敢懈怠,就显得更加无趣了。

世事多如牛毛,兴许不会当真杀人,可一一打杀的,却是那些少年心性。

白也和于玄一般好似未卜先知,笑道:“如此打算是真,王座难杀也是真。我需要凭借出剑,找出替死之法的破解之法。”

仙剑太白,锋芒无匹,可是不落在真正实处,白也出剑再多,都无意义。

至少有一头王座大妖,是某种意义上的不死之身,例如来浩然天下之前,其实就已经得了托月山大祖或是文海周密的许可,得以偷偷合道蛮荒天下一方天地,或是某件尚未被祭出的法袍或是宝甲,与蛮荒天下山河万里相牵连。不管是哪种可能,都使得白也就算原本能够一剑斩杀某个王座,却依旧只能是在蛮荒天下某处剑碎山河而已,故而袁首看似求死,所谓换命,都是故意为之。这才是最麻烦的地方。

山上的术法之争,本就已经足够诡谲难测,山巅之争,自然更会教人匪夷所思。

于玄揪心不已。

这些王座畜生都这么难杀了,竟然还有玄之又玄比我于玄还玄的替死之法?!又是该死贾生的恶心手段?

于玄斜眼一张脸皮都由女子缝补而成的切韵,笑问道:“单挑?”

切韵赶紧笑眯眯摆手:“符箓于玄,杀人仙气。不敢单挑,只敢收尸。”

于玄当真有些后悔来此了。

早知道白也如此出剑惊人,来这里瞎凑什么热闹。帮也帮不上忙,走也难走了。何苦来哉。难得意气用事一次,结果竟是这种半点不英雄气概的尴尬处境。

于玄忍不住问道:“如何是好?”

白也微笑道:“出剑而已。”

随着一洲禁制越来越重,天地随之越来越小。白也依旧浑然不觉。

下一刻,于玄长叹一声:“以前总觉得白也高居中土十人榜首,没有问题,但符箓于玄和白也的差距,总不至于太过悬殊才对。不承想今日一见,才知大谬矣。”

故意撇开儒家文庙三圣的浩然天下中土十人,具体名次,山上兴许各有各的看法,哪怕是白帝城城主,和女子武神裴杯,名次高高低低,起起伏伏,每次都会争议不断,不知被山水邸报挣了多少神仙钱,但是符箓于玄跻身前五,至少第六,几乎没有任何异议。

至于争论更多的浩然十人,就彻底没个定数了。比如剑修山头宗门,往往喜欢将阿良和左右名列其中,尤其是北俱芦洲,恨不得浩然十人,除了至圣先师、礼圣和亚圣三人,至多加上个自家的火龙真人,其余六人,全是剑仙。白也,不是剑修,但是手持太白,就算自家人,名次第四,不能再低了。龙虎山大天师也加上,毕竟也用剑,算他半个自家人。此外亚圣一脉阿良,文圣一脉左右,一个山上出手从无败绩,一个剑术冠绝天下,都当之无愧。至于中土周神芝,也勉强算上,凑个数吧,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剑修……老剑仙周神芝曾经为此老脸大红,差点儿就要御剑跨洲,去北俱芦洲骂街砍人。据说那份流传极广、销量无数的山水邸报,怀家老祖是出了不少钱的。

不是符箓于玄妄自菲薄,实在是白也出剑太风流、太奇绝。

比如此时此刻,白也以心相将天地一分为六。

一叶扁舟,朝辞白帝彩云间。袁首心生疑惑,环顾四周,不知为何自己就站在了悬崖上。白也仗剑,白衣如雪,站在那一叶扁舟上,一剑斩袁首。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白也仗剑走出山巅月,剑斩切韵。

大瀑飞流直下三千尺,化作一剑,剑光直下斩五嶽。

众鸟飞尽,孤云独闲,有亭翼然,青衫剑客,出剑斩水中大妖仰止。

长风万里,秋雁远去,凭栏高处,剑光直追金甲神人。

一处沙场遗址,铁衣碎尽,白骨累累,白也剑斩白莹。

此外才是符箓于玄所在之处,依旧是原先天地山河,于玄和白也依旧相距百余里。

说来奇怪,今日相逢,竟然是于玄和白也的第一次近距离打照面。在这之前,双方只是先后两次遥遥看过一眼,连半句言语都不曾有。

白也赢得最得意的说法后没多久就封山封剑了,闭门谢客太多年,在一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与书和海做伴。

历史上有些不信邪的大修士,想过要去一探究竟,想知道一个明明不是剑修的读书人,怎么就能驾驭一把桀骜不驯的仙剑。只不过下场都不太好。找不到那处禁制是运气最好的;找到了的往往也见不到白也,只见剑光,然后灰溜溜回乡闭关养伤。

于玄笑问道:“仙剑太白,真有剑灵可以化人?”

白也点头道:“可以。但是太白,不愿露面。”

于玄大笑道:“解我心中一桩大疑惑!”

对于四把名动数座天下的仙剑,一直有传闻其中皆蕴藏一位剑灵,能够以剑道凝聚出人之姿态,常伴主人左右。剑灵本身战力就相当于一位飞升境剑修,故而拥有一把仙剑,就等于拥有一位大道与共的飞升境剑侍。只是四位剑灵的人身姿态,就连于玄都不曾亲眼见过,老友火龙真人,作为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只跟于玄说自己见过剑灵两次,却姿容不定,一次是腰悬天师印的小道童,一次是背剑鞘的女子剑侍模样。

于玄对此半信半疑,毕竟火龙真人骗起人来,真是让人无语,一贯是谁最亲近就骗谁。就像前些年火龙真人在天师府碰了一鼻子灰,随后游历中土,身边带了个年轻道士、嫡传弟子张山峰。师徒二人也不登山,火龙真人只让于玄下山待客,说是自己弟子胆子小。那孩子也不知道该说是心大,还是人傻,得知他名叫于玄后,还一脸诚挚神色,只差没说出口前辈运气不佳了,竟然不幸与符箓于玄同名,因此山上修行一定没少被人笑话。

太白在内的三把仙剑,久负盛名。每一把仙剑的现世,都会惊天动地。例如白也剑斩洞天,黄河之水天上来。又比如道老二一人仗剑,问剑整座大玄都观,亲手斩杀了一位青冥天下的天纵奇才。又例如这一代的龙虎山大天师,作为历史上继承大天师之位的最年轻的道士,弱冠之龄仗剑下山,游历人间百年,涉足浩然六洲之地,接连剑斩十一头上五境妖魔,斩得人间万鬼避退龙虎山天师。这才有了那个脍炙人口的说法——“凡有人间妖魔作祟处,便有龙虎山天师”。

唯有第四把,万年以来始终不见真容。据说九座雄镇楼之一的南婆娑洲镇剑楼,就是为了镇压此剑而建造,用以压胜这尊剑灵。也有人说是那三千年前横空出世的斩龙之人,当时手持长剑,斩龙之后,就随手一丢,沉剑入海。

浩然天下山巅偶有传闻,其实还有第五把仙剑存世,只是就更加不知所终了。

大玄都观借给白也的这把仙剑太白,其实本名玄都,只是别称太白。落在白也手上,后者名气才压过了前者。

龙虎山天师府大天师的印剑信物之一的仙剑名为万法。

白玉京那位被誉为真无敌的二掌教,所持仙剑名为道藏。

白也转头笑问道:“真不走?最后的机会了。前辈一旦阴神溃散消失,再加上那枚本命葫芦遗留此地,于老神仙你恐怕连飞升境都要留不住了。”

白也六座心相天地困不住那六头大妖太久。

于玄揪心不已,自己帮不上什么大忙,帮倒忙肯定不至于,何况自己留在此地,白也就能多出一线生机。

事实上,他确实是以阴神远游扶摇洲,真身隐匿别处,不过连同酒葫芦在内的全副家当,都一起带来了。

白也提起手中剑鞘,说道:“劳烦于老神仙,帮忙将此物归还大玄都观。听闻符箓于玄此生遗憾之一,就是不好去青冥天下远游,白也小有功德在身,全无用处,于玄大可以凭此飞升往返两座天下。至于白也手中太白剑,当真是无法物归原主了。再劳烦帮我与孙道长说一声对不住。”

只要于玄收了太白剑鞘,白也就会倾力一剑,齐斩六王座,不管如何,都要为于玄开辟出一条道路。相信以于玄的符箓手段,哪怕有王座大妖竭力阻拦,依旧不难离开。

不承想于玄摇头道:“只以阴神远游,只舍得半条命来此,已经不够大气。临阵退缩,溜之大吉,岂不是连仙气都丢光了。”

于玄道心一定,就再无含糊,大笑道:“要归还剑鞘,自个儿还去!我于玄先会一会白莹,这厮说不得就是那替死之法的关键所在,你随后出剑,还是老规矩,我不会碍事。”

一位有望合道天地的飞升境巅峰,舍得阴神和一件最根本的本命物不要,这要是还不大气,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符箓于玄,大有仙气。

白发紫衣的赤脚老人于玄,脚踩那幅太极八卦图,身形一闪而逝,趁着白也心相山河被白莹撞碎天幕之际,由一道缝隙进入门内。老人现出一尊法相,双袖鼓荡,符箓飘散而出,连绵不绝,多如漫天飞雪,先将白莹和开道剑侍一并击退回那座战场遗址,再以半数符箓稳住白也的心相天地,转为自家符阵天地,剩余半数符箓,五花八门,千奇百怪。

大地之上,铁骑攒簇,冲锋开阵,天空之上,天女散花。除此之外,还有数百尊金甲傀儡,踏地前冲,声势如雷。一栋栋琼楼玉宇,一处处亭台楼阁,皆有符箓所化的白衣仙师,连同不同术法、攻伐法宝一同如雨落人间。

浩然天下的山上悬案之一是符箓于玄到底炼制了几万张符箓?十数万?数十万?百万?!

与此同时,王座大妖白莹不管如何缩地山河,始终位于八卦阵死门中。任你身处扶摇洲三座大阵天时中,先有白也心相天地,又有符箓天地,再有太极八卦图,一一打消!

白莹心情凝重,好死不死是符箓于玄,换成其他中土十人之一,都不至于如此棘手。

白莹不愿泄露根脚,只得学符箓于玄,以量取胜,各展神通,以多对多。

于玄符箓多,白莹就重新将身上法袍显化为枯骨王座,驾驭一支支阴灵大军,和密密麻麻的符箓傀儡在各处战场捉对厮杀。

其实双方所处的整座天地,天上地上皆是战场。

虽然于玄只是牵扯住白莹一头王座,但仍然让白也感到轻松许多。

一来白莹极有可能就是贾生设置的关键后手,再者白也此生,不论剑仙得意还是诗仙失意,从不倚仗他人。故而此次厮杀,是白也第一次与人并肩作战。

除了白莹,其余五头王座大妖都已经脱困,同时现出万丈法相,最后的灵气疯狂聚拢在五处。

天地间,一洲沛然灵气,就此已经干涸殆尽。要么先前被六头王座用来驾驭本命物,要么被白莹云海、仰止龙袍与切韵养剑葫鲸吞。

五座剑阵随之落地,再次将仰止在内的五头王座死死拘押其中。

白也诗无敌。唯有心中诗篇翻尽时,才是白也心神灵气耗竭时。在这之前,诗无敌,剑更无敌。

白也真剑仙也,愧杀多少剑修。

青冥天下。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天下甲观。

有仙人散发骑鲸归城来,或是身骑黄鹤横空去,有高台老仙忘形骸,楼外道纹水波细细生,有城内古仙人,顶上紫云攒出五岳冠,更有青冥天下最适宜修道的良材美玉,冥冥之中,恍恍惚惚,阴神夜游白玉京,去往五城十二楼,仙人或赐青章玉牒,或抚顶授予长生法。

如今是道老二坐镇白玉京。三掌教陆沉负责去天外天,对付那些杀之不尽的化外天魔,只不过陆沉经常偷偷溜回白玉京就是了。

道老二也懒得多说什么,师尊都没说什么,他这个当师兄的,说了又没用。其实只有大师兄在的时候,师弟陆沉才稍稍规矩几分。而且那种难得的规矩,并非陆沉出乎本心觉得规矩有多好,而只是敬重大师兄。

陆沉今天又从天外天重返白玉京最高处,双指间拘禁有一头芥子大小的化外天魔。陆沉瞥了眼师兄背后那把无鞘仙剑,笑道:“难不成是要背剑远游浩然天下?白玉京怎么办?师尊可是很久都没来这边坐一坐了,总不能因为你破例。将来大师兄返回白玉京,还差不多。”

道老二身材高大,中年面容,没理睬陆沉的没事找事,只是皱眉问道:“白也早年也曾一心向道,你为何不出手?”

道老二背后长剑微微颤鸣,似乎在与那把隔了一座天下的仙剑太白遥相呼应。

陆沉趴在栏杆上,笑道:“不愿白玉京多出个无趣仙人,不愿故乡少去一位最得意。师弟这个答案,师兄满不满意?”

道老二不再言语。

陆沉沉默片刻,突然笑骂道:“这个孙道长,真是不成体统,回头我去大玄都观大门口骂他去。”

先前大玄都观孙道长破天荒出现在白玉京外,也不看最高处,只是望向白玉京其中一座高城,然后撂下一句“哟,原来白玉京也是有真仙人的”就走了。

浩然天下中土神洲。

龙虎山天师府,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道人,站在一座摘星台上,袖中掐指心算。

身穿一袭天师府最显眼的独有道袍,黄紫之气萦绕道袍,名动天下的羽衣卿相、黄紫贵人。一位背剑小道童凭空出现在摘星台,年轻道士转身打了个稽首,小道童竟是一手负后,面朝那位龙虎山当代大天师,只以单手掐剑诀作为还礼。

第五座天下,飞升城。

宁姚伸手抵住眉心。

宝瓶洲。

金色拱桥上,高大女子横剑在膝,坐在桥栏上,她轻轻挽起青丝。

侍者剑灵?当然不是。剑灵本就是她炼化之物,准确说来,剑灵从来是她,她却从来不是什么剑灵。

她不愿人知晓此事,那么就算是当初最先退出战场的杨老头,都猜测不出真相,齐静春君子之风,不愿在此事上过多推衍,因此一样不知。只有那个昔年还年幼的刘十六,先前被她拽入此地后,才猜出一些端倪,却依然算不得什么真相,刘十六才会有那个“剑侍已死”的疑惑。

她当初去往剑气长城,陈清都对她的身份一清二楚,只是事关重大,又不知道这位前辈到底是怎么想的,故而要装傻些许,配合她一起蒙骗陈平安。哪怕她丢了句“死远点”,陈清都也只能捏着鼻子,当真就走远了点。

若她只是和四把仙剑无异的剑灵之一,是当不起陈清都那个“前辈”称呼的。

万年之前,天庭五位至高神灵之一的持剑者,即是杀力高出天外者。征伐天地四方,获罪神灵与大地妖族的尸骸,在她剑下堆积成山。就连藕花福地在内的众多福地洞天,都是被她一剑剑随意斩破的天地碎片。

后来火神驱使荧惑使者,联手水神,一同汇聚天地精华,铸造四剑,皆是仿制这尊神灵之剑。

再后来,就是天上剑术落在人间,分出四脉后,或隐或现,绵延开来,除了剑气长城陈清都这一脉,还有龙虎山天师府一脉,大玄都观道家剑仙一脉,莲花佛国那边犹有一脉。

其中被陈清都带去剑气长城的那把破损仙剑,实在不宜再倾力出剑,故而万年以来,其实一直在静待主人的出现。最终苦等万年,终于被陈清都转赠宁姚,或者说剑灵主动相中了宁姚。这也是宁姚为何能够在剑气长城,在剑道一途,如此一骑绝尘的根源所在。所以当初宁姚游历骊珠洞天,不计代价都要开眉心天眼,祭出此剑。她当时才会睁眼一看,要看一看当初由她亲自传给人间陈清都的此脉剑术,万年之后由谁继承了。

昔年河畔议事,老秀才取出的那幅光阴长河图卷,她正是独自站在最远处的那个存在。至于她为何愿意最早传授剑术给人族,又为何愿意与人族站在同一阵营,天晓得。反正在她眼中,昔年众多神灵一样是蝼蚁。所以三千年前,那场造就出一座骊珠洞天的斩龙一役,在她眼中,依旧像是过家家一般可笑。

因为她不是剑灵。

天上天下。她是剑主。

道老二身穿法袍,背仙剑,头戴鱼尾冠。

一旁趴在栏杆上的师弟陆沉则头顶莲花冠,肩膀上停着一只黄雀。

昔年白玉京大掌教、道祖首徒,头戴如意冠,悬佩一枚桃符。之所以能够代师收徒,当然是因为道法最近道祖。

道老二此刻背后仙剑颤鸣不止,霞光流溢出鞘,一个个大道显化的金色云篆一一现世,只是金色文字出鞘后,就立即被道老二一身近乎凝为实质的磅礴道法拘束,那些道藏秘录、宝诰青词内容,只能在咫尺之地一一生灭不定,恰如任你溪涧游鱼无数,生死却永远在水中,离不开河床天地,偶有游鱼跳跃出水,不过是得见天地些许真容一瞬间,终究要落回水中。

陆沉打趣道:“师兄杀气这么重,小心惹来大玄都观开启剑阵,来一次问剑白玉京,咱们那位孙道长,可是忍耐师兄很久了。亏得我替师兄找了个小师弟,不然凑齐五百灵官一事,在第五座天下那边,估计要拖延好些年,长则三百年,短则百年,终究不美。”

道老二对此不置可否,白玉京与大玄都观的数千年恩怨,老生常谈,无甚趣味,至于五百灵官归位仙班一事,迟早而已。到时候下个两百年,他统率五百灵官,攻伐天外,那些化外天魔就要真正意义上元气大伤,五百灵官也会更加名副其实。

对待那些好像永远无法赶尽杀绝的化外天魔,白玉京三脉其实早有分歧,道老二这一脉,很简单,主杀。

除了去往天外镇杀天魔,使得一些天魔巨擘不至于滋养壮大,道老二将来还要亲自仗剑横行天下,统率五百灵官耗费五百年光阴,专门斩杀练气士的心魔,要使得那些不计其数的化外天魔沦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最终迫使化外天魔不得不合而为三,到时候再由他和两位师兄弟各自压胜一位,从此天下太平。此举,要比浩然天下的某人斩尽真龙更加堪称壮举。

至于那个道号山青的小师弟,道老二对其印象一般,不好不坏,凑合。

唯一一件让道老二高看一眼的,就是山青在崭新天下敢主动做事,肯做些道祖关门弟子都当不了护身符的事情。

如今山青在那边,已经使得一家独大的白玉京势力,越发沦为第五座天下的一处道门孤山水,大致形成了白玉京以一敌众,与其余所有宗门对峙的格局,恰恰如此,道老二才觉得不错。

被誉为真无敌的白玉京二掌教,只是冷笑道:“我想要一剑砍掉王座牛刀的头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年师尊故意留他一命,以一粒道种紫金莲显化的金甲拘他,迫使他凭借修行积攒一点灵光,自行卸甲,到时候天高地阔,在蛮荒天下说不得就是一方雄主,从此演道万年,几近不朽,不承想他如此不知珍惜福缘,手段下作,要假借白也出剑破开道甲,简直暴殄天物,这般鲁钝之辈,哪来的胆子要做客白玉京。

道老二不管脾气如何,在某种意义上,确实要比两位师兄弟更加符合世俗意义上的尊师重道。

“浩然天下的事情,劝师兄还是别掺和了。”陆沉懒洋洋地说道,“兵家初祖当年何等不可匹敌,还不是落得个尸骸被一分为五,不一样死在了他眼中的蝼蚁手中?”

除了尸骸沦为争抢之物,兵家老祖兵解后,将魂魄悉数融入天下武运,为后世纯粹武夫铺出了一条登天道路。这也是为何几座天下,从不刻意牵引武运去留的原因。那位兵家初祖,有登天之功,又有分裂人族之过,却功过不相抵,功德依旧是大功德,所犯过错依旧要受罚万年。

至于当初分走尸骸的五位练气士,搁在当年古战场,其实境界都不高,有人率先取其头颅,其余四位各有所得,是谓老皇历某一页上的“共斩”。

一位小道童从白玉京五城之一的青翠城御风升空,远远悬停云海上,朝高处打了个稽首,他不敢造次,擅自登高。

青翠城作为白玉京五城之一,位于最北面,按照大玄都观孙道长的说法,那啥青翠城的名字,是来自一个“玉皇李子真清脆”的说法,类似道祖种植一颗葫芦藤、化作七枚养剑葫。青翠城道人当然不会承认此事,遂视为无稽之谈。

不过青翠城在白玉京道统内部,确实有玉皇城的别称。青翠城下辖青冥天下七十二地,其中十大洞天有一、三十六小洞天有二、七十二福地有三、王朝有六,至于山上山下道门宫观,更是无数。每一甲子,逢腊月二十五,青翠城城主都会祭出一副銮驾,巡视天下王朝清流道官之功过得失、考核山川地祇鬼神,銮驾所过之地,皆在考评勘验范围,甚至可以不局限于一城辖境。所以青翠城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当中,位置不高却掌权极大的一处仙府。

而此城之所以如此地位超然,源于白玉京大掌教在此修道岁月极久,而且往往在此传道天下,无论是不是白玉京三脉道士,亦无论是人间道官,还是山泽精怪、鬼魅阴灵,届时都可以入城来此问道,所以青翠城又被视为白玉京最与天下结善缘之地。

陆沉笑着招招手,喊了句“云生快来,客气作甚”,小道童这才来到白玉京最高处,在廊道落脚后,再次与两位掌教打了个稽首,一点都不敢逾越规矩。在白玉京修道,其实规矩不多。大掌教管着白玉京,或者说整座青冥天下的时候,真正做到了无为而治,便是大玄都观和岁除宫这样的道门重地,都心服口服。哪怕是昔年道祖小弟子陆沉执掌白玉京,也算顺其自然,无非天下争吵多些,乱象多些,厮杀多些,天下八处敲天鼓,几乎年年擂鼓不停歇,白玉京和陆沉也不太管。唯独道老二执掌白玉京的时候,规矩就会比较重。

道老二瞥了眼小道童头顶上的道冠,冷冷一笑。

在倒悬山小道童戴的是鱼尾冠,估计是紫气楼姜氏老祖的授意,算是让小家伙与他这一道脉卖了个乖。如今重返白玉京,姜云生就换成了青翠城道冠制式,戴一顶如意冠。

如果不是看在师兄的面子上,或是小道童当下换成头戴师弟陆沉一脉的莲花冠,那么道老二就不是这么好说话了。

白玉京和整座青冥天下都清楚一件事,道老二冷眼旁观的不说话,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好说话。

“云生,什么时候当上青翠城城主啊?师叔可是连贺礼都备好了的。当师侄的,可不能让师叔眼巴巴苦等太久啊,容易眼睛发涩。”

陆沉将脸贴在栏杆上,转头笑嘻嘻道:“我与你师祖和师尊关系都好,授予城主仪式,就算他们不来,师叔来办,也是名正言顺的。何况师叔是出了名的规矩最少,原本能够折腾好几天的科仪仪轨,都不用一炷香工夫。”

小道童还是闭口不言,只是又规规矩矩打了个稽首,当是与师叔陆沉致谢,顺便与一旁的二掌教师叔赔罪。

当初年少无知,背着家族擅自转入白玉京大掌教一脉,其实是犯了天大忌讳的,关键是当时大掌教在天外天镇压化外天魔,都不知情,纯粹是当时的小师叔拉着他偷偷去了青翠城敬香拜挂像,家族为此不惜将他直接“流徙”到了浩然天下,并且还是那座倒悬山,还要他一定要常年头顶鱼尾冠,不然就要将他驱逐出家族祖师堂,或者让他干脆留在浩然天下算了。

小道童名为姜云生,在倒悬山与抱剑汉子张禄做了多年邻居和门神。有望成为青翠城城主的姜云生,在倒悬山常年背靠那根拴牛桩,喜欢坐在蒲团上看些才子佳人和江湖演义小说。他是倒悬山道门高真当中,最为平易近人的一个,许多稚童都喜欢去那边嬉戏打闹,让小道童施展道法,帮忙腾云驾雾。

姜云生的家族祖师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之一的紫气楼楼主,飞升境。

紫气楼,烟霞高捧,紫气萦绕,且有剑气郁郁冲斗牛,被誉为“日月浮生紫气堆,家在仙人手掌中”。加上此楼位于白玉京最东方,位列仙班之高真,本已最在云霄上,遂常常先迎日月光。身在此楼修行的女冠仙女,大多原本姓姜,或者被赐姓姜,往往芙蓉冠子水精簪,且有春官美誉。

白玉京姜氏,与桐叶洲姜氏,双方处境,有异曲同工之妙。

青翠城与神霄城相邻,城主皆是白玉京大掌教一脉,后者正是坐镇剑气长城天幕的道家圣人。

坐镇倒悬山主峰的大天君则是道老二的嫡传弟子,负责为师尊看守那枚倒悬于浩然天下的世间最大山字印。

姜云生出生在紫气楼,此楼是当之无愧的道老二一脉。姜云生年幼时,在三掌教陆沉的撺掇下,身在紫气楼姜氏嫡传之地,却转投了大掌教一脉。按照家族谱牒,姜云生与紫气楼自家老祖差了好几辈,可是按照青冥天下的道脉辈分,却因此与老祖在白玉京平辈。故而只要不在紫气楼,姜云生偶遇老祖,互打稽首致礼,师兄师弟相称,回了紫气楼,则另算。

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宝瓶洲神诰宗宗主天君祁真、桐叶洲太平山老天君和山主宋茅,分别属于陆沉一脉、道老二一脉和大掌教一脉。其中神诰宗道统又相对复杂,虽然道士女冠人人头戴鱼尾冠,但其实与其余两脉又都有渊源,与隔了一座天下的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多少都能攀上些远亲。

当然在北俱芦洲开宗立派的贺小凉,在宝瓶洲化名曹溶的白霜王朝山上隐居道人,都属于陆沉这一脉的嫡传。

这些白玉京三脉出身的道门,与浩然天下本土的龙虎山天师府、符箓于玄作为定海神针的一山五宗,分庭抗礼。

浩然天下,三教百家,大道各异,人心自然未必只是善恶之分那么简单。

道老二问道:“当年在骊珠洞天,为何要独独选中陈平安,想让他作为你的关门弟子?”

听说如今师弟的嫡传之一、清凉宗宗主贺小凉,与陈平安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牵扯。

事实上,看身旁这惫懒师弟当年好不容易认真一次的架势,只要陈平安愿意讨价还价,陆沉再将他拔高一个辈分,都是可以商量的。

陆沉笑道:“陈平安在蛟龙沟附近早就一语道破玄机了嘛,我是看中了那个有望成为我弟子、舍弃原先道路的陈平安,而不是陈平安本人真让我陆沉如何青眼相加。不然一个陈平安自己想要如何又能如何?看似给他很多选择,其实就是没得选择。人生路上,不都如此?不单是陈平安身陷如此困局。”

陆沉又说道:“一样的道理。那个不讲道理的远古存在,之所以选择陈平安,不是陈平安自己的意愿,一个懵懂少年,当年又能知道些什么,事实上还是齐静春想要如何。只不过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逐渐变得很可观。最终从齐静春的一点希望,变成了陈平安自己的全部人生。只是不知道齐静春最后远游莲花小洞天,问道师尊,到底问了什么道,我曾经问过师尊,师尊却没有细说。”

遥想当年,那个第一次脚踩福禄街和桃叶巷青石板路的泥瓶巷草鞋少年,那个站在学塾外掏出信封前都要下意识擦拭手掌的窑工学徒,那个时候,少年一定想不到自己的未来,会是如今的人生,会一步一步走过那么多的山山水水,亲眼见识到那么多的波澜壮阔和生离死别。

道老二问道:“崔瀺好像更换了撒手锏对付蛮荒天下。不然凭借乱世,崔瀺正好可免去诸多束缚。”

陆沉笑道:“他不敢,一旦祭出,可比什么欺师灭祖,要更加大逆不道。而且事出仓促,时不我待嘛。天底下哪有什么事情,是能够好好商量的。”

陆沉叹了口气:“崔瀺早年赢了术家开山鼻祖一筹,让后者自认得了个‘十’,当下几座天下的绝大多数山巅修士,根本不晓得其中的学问所在。大学问啊。若是那个人人畏惧的末法时代有朝一日果真来临,注定谁都无法阻挡的话,那么即便世间没了术家修士,没了所有的修道之人,人人都在山下了,那时唯独术家遗留下来的学问宗旨,依旧可以凭此得道最多。说不得让崔瀺心中大忧的那件事,比如……人族为此消失,彻底沦为新的天庭神灵旧部,都是大有可能的。崔瀺好像一直相信那天的到来,所以哪怕宝瓶洲据守形势险峻,崔瀺依旧不敢与墨家真正联手。

“所以那位难免大失所望的墨家巨子,脸上挂不住,觉得被绣虎坑了一把,转去南婆娑洲帮陈淳安。只不过墨家到底是墨家,游侠有古风,还是不惜将全副身家都押注在了宝瓶洲。何况墨家这笔买卖,确实有赚。墨家,商家,确实要比农家和药家之流魄力更大。”

道老二想起一事:“那个陆氏子弟,你打算怎么处置?”

浩然天下桐叶洲的藕花福地,被老观主以白描和重彩兼具的神通一分为四,其中三份藕花福地都跟随老观主一起飞升到了青冥天下。其中陆抬坐拥福地之一,并且成功“飞升”离开福地,开始在青冥天下崭露头角,与那在留人境一步登天的年轻女冠关系极为不错,不是道侣胜似道侣。

陆沉无奈道:“怎么,你想要收取关门弟子?不怕让那邹子得偿所愿?”

这个再次擅自更改名字为“陆抬”的徒子徒孙,天生罕见的阴阳鱼体质,当之无愧的神仙种,陆沉却不太愿意去见。后世对于神仙种这个说法,往往一知半解,不知先神后仙才是真正道种。其实不是修行资质不错,就可以被称为神仙种的,至多是修道坯子罢了。

姜云生在一旁目瞪口呆,当年在倒悬山,他可是一巴掌将陆抬打出了上香楼的。

陆抬如今与臭牛鼻子渊源很深,如果再成为二掌教师叔的嫡传,将来再坐镇五城十二楼之一,就陆抬随自家老祖的那种小心眼,还不得跟自己死磕百年千年?一座白玉京,自己的那位掌教师尊已经久未露面,两位师叔轮流掌管百年,使得整座青冥天下的打打杀杀都多了,如果不是第五座天下的开辟,姜云生都要觉得原本相对清静的家乡变成了倒悬山所在的浩然天下。

如今那座倒悬山,已经重新变作一枚可以被人悬佩腰间,甚至可以炼化为本命物的山字印。据说被二掌教托人赐给了小师叔山青。

姜云生对那个从未见面的小师叔其实比较好奇,只是最近的九十年,双方是注定无法见面了。

道老二说道:“从不在意这些。算天算地,由他算去,我走我道。”

陆沉摇摇头:“邹子的想法很……奇特,他是一开始就将如今世道视为末法时代去推衍演化的,术家是只能坐等末法时代的到来,邹子却是早早就开始布局谋划了,甚至将三教祖师都忽略不计了,此不见,并非一叶障目的不见,而是……视而不见。所以说,在浩然天下,一人力压整个陆氏,确实正常。”

在骊珠洞天,陆沉与那邹子其实没打过照面,一个摆摊,一个还是摆摊,各算各命。双方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实则与邹子嫡传、陆沉子孙的两把“本命飞剑”命名一般无二,针尖对麦芒。

两个师兄弟闲聊,只是可怜了青翠城的小道童姜云生,两位掌教师叔,一口一个末法时代,听得他惊心动魄,道心都要不稳了。

陆沉突然笑眯眯道:“云生,你家那位老祖,当年拳开云海,砸向骊珠洞天,很威风啊,可惜你当时远在倒悬山,又道行不济,没能亲眼见到此景。没关系,我这儿有幅珍藏多年的光阴长河画卷,送你了,回头拿去紫气楼,好好裱起来,你家老祖定然开心,扶持你担任青翠城城主一事,便不再偷偷摸摸,只会光明正大……”

姜云生眼观鼻鼻观心,置若罔闻。

道老二皱眉道:“行了,别帮着小崽子拐弯抹角求情了,我对姜云生和青翠城都没什么想法,对城主位置有想法的,各凭本事去争就是了。给姜云生收入囊中,我无所谓。青翠城一向被视为大师兄的地盘,谁来看门,我都没意见,唯一有意见的事情,就是谁看门看得稀烂,到时候留给师兄一个烂摊子。”

陆沉摇摇头:“师兄啊师兄,你我在这高处,随便抖个袖子,皱个眉头,打个哈欠,下边的仙人们就要细细揣摩好半天心思。争?姜云生怎么争,今天好不容易壮起胆子来和两位师叔叙旧,结果二掌教从头到尾就没正眼看他一眼,你觉得这五城十二楼会如何看待姜云生?说到底师兄你随随便便的一个无所谓,恰恰就是姜云生拼了性命都还是身不由己的大道。师兄当然可以不在乎,觉得是大道自然,万法归一就是了……”

道老二最受不得陆沉这番作态,既不像师尊那般自然而然,也不如师兄那么直白,便有些不耐烦,直截了当道:“你到底是想要让山青接管青翠城,还是让姜云生接手?”

姜云生哀叹一声,得嘞,三掌教在那边扯犊子,连累自己完犊子呗。真不知道三掌教师叔是要帮自己,还是害自己。若是二掌教师叔不在,小道爷我早开骂了。

其实对于青翠城的归属,姜云生是真心不在意,今天硬着头皮前来,是难得发现了陆师叔的身影。青翠城归了那位最新的小师叔更好,省得自己被赶鸭子上架,因为一旦继任青翠城城主,就会很忙,纷争极多。姜云生在倒悬山待久了,还是习惯了每天优哉游哉过日子,有事修行,无事翻书。何况就凭他姜云生的境界和声望,根本没资格脱颖而出,掌管一座被天下誉为小白玉京的青翠城。

陆沉笑呵呵摸了摸姜云生的脑袋:“回吧。”

姜云生赶紧打了个稽首,告辞离去,御风返回青翠城。

道老二以心声言语道:“你就这么将一头化外天魔,随手搁置在姜云生的道心中?”

陆沉微笑道:“无聊嘛。”

道老二提醒道:“你该返回天外天了。”

陆沉只是装傻怠工,沉默许久,突然说道:“师兄,你有没有想过哪天有人向你问剑。”

道老二说道:“不是常有的事情?”

哪怕被誉为真无敌,跟这位白玉京二掌教问剑问道之人,在青冥天下其实还是有的。

陆沉笑道:“我是说那种让你倾力出剑的问剑。”

“阿良?白也?还是说飞升至此的陈平安?”道老二问道,“那得等多久,何况等不等得到,还两说。”

陆沉举起双手,双指轻敲莲花冠,一脸无辜道:“是师兄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讲过。”

道老二笑了笑:“你确实无聊至极。”

陆沉趴在栏杆上:“很期待陈平安在这座天下的云游四方。说不得到时候他摆起算命摊子,比我还要熟门熟路。”

道老二说道:“差不多得有十境神到的武夫体魄,外加飞升境修士的灵气支撑,他才能真正持剑,勉强担任剑侍。”

陆沉说道:“不用那么麻烦,跻身十四境就可以了。不是什么剑侍,是剑主的剑主。当然了,得好好活着才行。”

道老二大笑道:“小有期待。修道八千载,错过远古战场,一败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