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洲涸泽而渔

李宝瓶牵马走过一座座牌坊,去往河边。

醇儒陈氏被誉为天下集牌坊之大成者,韶光书院和繁露书院,都在儒家七十二书院之列,更是浩然天下最为相邻的两座书院。其中繁露书院几乎可谓醇儒陈氏的家学,夫子先生大半都姓陈。

李宝瓶身穿红衣,腰系小酒壶,悬佩狭刀祥符,如今在这两座书院,她名气不小,归功于她的那种“认死理”,以及她与人辩论时那种超乎寻常的耐心,惹人厌不至于,惹人烦则真不算少,所以韶光、繁露两座书院都认识了这位来自山崖书院的年轻女子。虽说如今宝瓶洲大隋高氏的山崖书院名气不小,可更多还是归功于新任山长,即叛出文脉、欺师灭祖的崔瀺,而不在山崖书院出了多少读书种子,不在年轻一辈的君子贤人提出了什么名动中土的大好学问,所以如今儒家对于山崖书院重返七十二之列不是没有异议。

绣虎崔瀺当大骊国师,能够整合一洲之力抗衡妖族大军,没什么话可说,唯独对于他担任书院山长,还是有着不小的非议。

李宝瓶先前一人游历中土神洲,逛过了大端、邵元几大王朝,他们都在紧急备战,各自抽调山巅修士和精锐兵马,去往中土神洲的几条主要沿海战线,诸子百家练气士,各展神通,一艘艘山岳渡船拔地而起,遮天蔽日,过境之时,能够在白昼时让一座城池蓦然晦暗。相传各家老祖都纷纷现世,只不过文庙这边,至圣先师、礼圣、亚圣、文庙教主,还有其余儒家道统几条文脉的开山圣人,还是没有露面。最终只有一位文庙副教主和三位大祭酒在数洲之地奔走忙碌,经常能够从山水邸报上看到他们出现在何方,与谁说了什么言语。

其实李宝瓶也不算独自一人游历山河,那个名叫许白的年轻练气士,还是喜欢远远跟着她,只不过如今这位被誉为“许仙”的年轻候补十人之一,被李希圣两次缩地山河分别带出千里、万里之后,学聪明了,除了偶尔和李宝瓶一起乘坐渡船外,绝不露面,甚至都不会靠近李宝瓶。登船后,他也绝不找李宝瓶,就只是喜欢傻愣愣地站在船头那边痴等着,能够远远看一眼心仪的红衣姑娘就好。

先前乘坐跨洲渡船来南婆娑洲,李宝瓶有一次实在忍不住,找到他,询问道:“许白你是不是给人牵了红线?要不然你喜欢我什么?到底要怎样你才能不喜欢我?”

许白当时满脸涨红,接连回答了三个问题,说:“绝对没有被牵红线。什么都喜欢。除非我喜欢别的姑娘。”

天底下的修道之人,确实是有洪福齐天的天之骄子,桐叶洲的女冠黄庭、宝瓶洲的贺小凉,都是如此。如今又有年轻十人当中,青冥天下那个从留人境一步登天的年轻人,以及一人独占两枚道祖葫芦的剑修刘材。候补十人当中,则以中土神洲许白和宝瓶洲马苦玄在福缘一事上最为得天独厚,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道机缘。

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又大都经历过或多或少的大道磨砺,哪怕年纪最小的竹海洞天少女纯青,虽然登榜时才十六岁,但作为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嫡传,都已经有过数场争斗。唯独许白,和马苦玄不太一样,至今从无出手记录。大概只有两次与他人的“冲突”,结果运气太好以至于运气又不那么好,许白直接遇到了李宝瓶的大哥,亏得他是个全无胜负心的,初出茅庐头回走江湖就连败两场,心境依旧对此毫无挂碍,只求着别再遇上那位儒衫男子就好。

如今许白就身在繁露书院,年轻人心中唯一的疑惑,是李宝瓶所谓的小师叔,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李宝瓶那天最后会信誓旦旦地说,以后等她见到了小师叔,就会让许仙变成许不仙。那会儿的李宝瓶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小姑娘,可爱极了。许白觉得就算被她那小师叔揍一顿,也值了。

许白对于那个莫名其妙就丢在自己脑袋上的“许仙”绰号,其实一直惴惴不安,更不敢当真。毕竟白仙之诗与剑,苏仙之词,于仙之符,郑仙之棋,那都是名副其实的仙气缥缈,天下无双,许白完全不明白自己怎就有了个“仙”字后缀。

李宝瓶牵马走在河边,刚要拿起那枚养剑葫喝酒,就赶紧放下。

李宝瓶眨了眨眼睛,先生的先生来了。

老秀才依旧施展了障眼法,轻声笑道:“小宝瓶,莫声张莫声张,我在这边名声甚大,给人发现了行踪,容易脱不开身。”

遥想当年,盛情难却,来醇儒陈氏传道授业,连累多少姑娘家家丢了簪花手绢,连累多少夫子先生为了个座位吵红了脖子。

李宝瓶也就免了作揖行礼,只是第一次以心声喊了一声“师祖”。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很喜欢小宝瓶这一点,不像那茅小冬,规矩比先生还多。

老秀才随口笑问道:“小宝瓶,最近在看什么书啊?”

李宝瓶答道:“在看一本佛经,开篇就是大慧菩萨问佛祖一百零八问。”

换成其他儒家文脉,估计老夫子听了就要立即头疼,老秀才却会心而笑,随口一问便有意外之喜,抚须点头道:“小宝瓶挑了一本好书啊,好经书,好佛法,佛祖还是觉得问得太少,反问更多,问得天地都几乎给说尽了。佛祖用意之一,是要去除相对法,这其实与我们儒家推崇的中庸之道,有异曲同工之妙。咱们读书人当中,与此最为遥相呼应的,大概就是你小师叔打过交道的那位书简湖先贤了,我早年专门布置了一门课业给你先生,还有你几位师伯,专门来答《天问》。后来在剑气长城,你左师伯就故意以此为难过你小师叔。”

李宝瓶轻轻点头,这些年里,佛家因明学,名家雄辩术,她都涉猎过,自家文脉的老祖师,也就是身边这位文圣老先生,也曾在《正名篇》里详细提及制名以指实,李宝瓶当然潜心钻研更多,简而言之,都是“吵架”的法宝,多多益善。只是李宝瓶看书越多,疑惑越多,反而自己都吵不赢自己,所以她看似越来越沉默,其实是因为在心中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太多。

“圣贤书读到自然可通禅。”老秀才感慨道,“这种话,以前你先生不好与你们说,你们当时年纪太小,读书未厚,很容易分心。打个比方,‘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这么个说法,孩子听了只当是烦累,到了老人这边,就觉得是至理,觉得香火绵延,耕读传家,绝大学问,就在这日常间。同样一个人,同样一个理,年幼时与年长时听了,就是截然不同的感受。读书一厚,就可以参互成文,含而见文,望文生义。”

老秀才言语之时,从袖子里边拿出一枚玉手镯,摊放在手心,笑问道:“可曾看出了什么?”

李宝瓶似有所悟,点点头:“与那山下印章当中,以方章最为珍贵,是一样的道理,有无不定,一定万法。”

人间羊脂美玉,雕琢成一枚玉镯,之所以昂贵珍稀,恰恰需要舍掉许多,最终得了个留白滋味给人瞧。至于印章当中,椭圆章随形章,价值都要远远低于方章。缘由都在于“不舍”。

只不过在这当中,又涉及一个由玉镯、方章材质本身牵扯到的“神仙种”,只是小宝瓶想法跳跃,直奔更远方去了,免去了老秀才许多担忧。

老秀才突然转过头,笑眯眯问道:“许白,你觉得呢?”

身后远处,一个年轻人赶紧现身,先作揖致歉,直腰起身再作揖,毕恭毕敬答道:“晚辈不知道。”

许白出身中土神洲一个偏远小国,祖籍召陵,祖辈父辈都是看守那座许愿桥的凡夫俗子,许白虽然年幼便苦读圣贤书,其实依然难免不谙庶务,此次壮起胆子独自出门远游,一路上就没少闹笑话。

老秀才看着青衫文巾的许白,心想幸好这小子暂时还不是文脉儒生,还是个老实本分的,不然敢挖我文圣一脉的墙脚,老秀才我非要跳起来吐你一脸唾沫。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年纪辈分什么的先靠边站。老秀才心情大好,好小子,不愧是许仙,痴情种啊,我文圣一脉的嫡传和再传,果然个个不缺好姻缘,就只是自家功夫都放在了治学一事上,礼圣一脉亚圣一脉怎么比,至于伏老儿一脉就更拉倒吧,与我文圣一脉拜师学艺虚心求教还差不多。

李宝瓶叹了口气,没有法子,看来只好喊大哥来助阵了。要是大哥办得到,直接将这许白丢回家乡好了。

老秀才赶紧虚抬手掌,下按了两下,示意小宝瓶别着急祭出撒手锏,有师祖在还怕什么。

老秀才与那许白招招手,许白战战兢兢走到老秀才身边,再次作揖行礼道:“小生许白,拜见文圣老爷。”

老秀才笑着点头,问道:“许白,听没听过一个治学严谨享誉天下的老夫子,名叫茅小冬?”

许白点头道:“年幼时蒙学,学塾先生在远游之前为我列过一份书单,列出了十六部书,要我反复阅读,其中有一部书,就是山崖书院茅山长的训诂著作,小生用心读过,收获颇丰。”

说到这里,许白有些难为情,毕竟自己的学塾先生,只说声望,比起一位书院山长,两人天壤之别。说到底,出身小地方的年轻人还是心地质朴,穷富之别、山上山下之分,都还是有的。所以在许白看来,为自己开蒙授业的夫子,不管自己如何敬重钦佩,终究学问是不如一位书院圣人大的。

老秀才有些乐和,也不与年轻人道破玄机,只是和小宝瓶心声言语道:“如果没有猜错,这位许白的学塾夫子,就是那位召陵许君,当之无愧的大经学家。不过先生学生两位虽然都姓许,却没什么家谱香火就是了。”

李宝瓶心中了然。那位被民间冠以“字圣”头衔的许君,虽不是文庙陪祀圣贤,但却是小师叔当年就很佩服的一位老夫子。

老秀才笑道:“你那位学塾夫子,眼光独到啊,挑选出十六部经典,让你潜心钻研,其中就有茅小冬的那部《崔子集解》,看得见崔瀺的学问根本,也看得见茅小冬的注解,那就等于将法术势都一并看见了。”

很难想象,作为一位专门著书注解师兄学问的师弟,当年在山崖书院,茅小冬与崔东山,师兄弟两人会那么针锋相对。

老秀才问道:“先前小宝瓶聊到了那部经书,听说你读书很杂很多,可曾看过?”

许白点头道:“看过,只是看得多,想得少。记得住,想不通。”

老秀才随意说道:“决定成佛,譬如以尘扬于顺风,有何艰险?”

许白脱口而出道:“一旦修道,若一叶浮萍归大海,无甚犹豫。”

老秀才点点头:“回了中土神洲,你可以走一趟礼记学宫,与茅小冬问一问《崔子集解》疑惑,年轻人好不容易远游一趟,不能光顾着赏景啊。”

许白脸色微红,赶紧使劲点头。

老秀才再以心声单单与许白说道:“我家小宝瓶,只要不眼瞎,都会喜欢的,不喜欢才怪了。只是如今世道不太平,年轻人越要修齐治平,儿女情长很美好,只是不争朝夕嘛,既然你如今还没有什么文脉,更不着急,去了礼记学宫,喜欢什么就学什么,觉得哪位先生夫子学问大,就与他们学最拿手的看家本领,不用拘泥门户,以后有机会,再遇见了学塾夫子,再来决定真正成为谁的嫡传。”

许白犹豫了一下,问道:“文圣先生,我那蒙学先生,难道是传说中的许君?”

早年学塾蒙学之时,先生就喜欢以说文解字来传道授业,远游之前,为许白推荐之书,又偏好训诂一道。可如果不是今天文圣如此言语,许白还是绝对不会将一位乡野学塾老先生往许君那边靠拢。

老秀才有些无奈,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就这么难糊弄了?一个个猴精猴精的,到底是不如自家关门弟子来得性情淳朴啊。

只不过既然许白自己猜出来了,老秀才也不好胡诌,而且事关重大,哪怕是一些个大煞风景的言语,也要直接说破了,不然按照老秀才原先的打算,是找人暗中帮着为许白护道一程,去往中土某座学宫寻求庇护。许白虽然天资好,可是如今世道险恶,不同寻常,波谲云诡,许白终究缺少历练,不管是不是自己文脉的年轻人,既然遇到了,还是要尽量多护着几分的。

尤其是那位许君,因为学问与儒家圣人本命字的那层关系,如今已经沦为蛮荒天下王座大妖的众矢之的,老先生自保不难,可要是因为不记名弟子许白而横生意外,终究不美,大不妥!

所以老秀才点头道:“确实是那位‘说文解字天下第一’的许君,所以你如今更要小心,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甚至说不定是那托月山大祖亲自出手,以后迟早都要找你先生的麻烦。我先前让你去往礼记学宫,不只是让你求学去的。如今蛮荒天下的妖族谋划,阳谋阴谋一…脑儿冲过来,半点不客气,保不齐就有单独针对许白、再针对许君的一桩阴谋。听了这些,可以担心,可以多思量几分,但是不用太过害怕。我,还有你那位不管什么缘由未曾与你坦诚身份的先生许君,再加上陈淳安,我们这些老家伙毕竟都还在呢。”

许白作揖致谢。

许白一直以来就不愿以什么年轻候补十人的身份,拜访各大书院的儒家圣贤,更多还是希望以儒家弟子的身份,向圣贤们虚心问道,请教学问。前者太虚,不踏实,许白直到今天还是不敢相信,可对于自己的读书人身份,许白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敢当的。这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先有个科举功名,再当个能够造福一方的官吏,至于学成了微末道法,以后遇到诸多天灾,就不用去文武庙、龙王祠祈雨祛暑了,也不用恳求仙人下山治理洪涝了,亦非坏事。

老秀才抚须笑道:“你和茅小冬肯定投缘,到了礼记学宫,脸皮厚些,只管说自己与老秀才如何把臂言欢,如何相见恨晚忘年交。难为情?求学一事,只要心诚,其余有什么难为情的,结结实实学到了茅小冬的一身学问,便是最好的道歉。老秀才我当年第一次去文庙游历,怎么进的大门?开口就说我得了至圣先师的真传,谁敢阻拦?脚下生风进门之后,赶紧给老头子敬香拜挂像,至圣先师不也笑哈哈?”

许白越发拘谨,到底是读书人,斯文惯了。如果不是身边有个传闻来自骊珠洞天的李宝瓶,许白都要以为遇到了个假的文圣老爷。

许白告辞离去,老秀才微笑点头。

许白没有挪步,李宝瓶以眼神提醒他不要得寸进尺。许白犹豫了半天,鼓起勇气抬头与她对视,轻声道:“李宝瓶,如果让你觉得烦了,我向你诚心道歉。”

李宝瓶还是不说话,一双秋水长眸透露出来的意思很明显,那你倒是改啊。

许白灿烂一笑,跟李宝瓶抱拳告辞。李宝瓶叹了口气,只得抱拳还礼。

许白离去后,老秀才打趣道:“小宝瓶,其实不用太烦心,被许仙这样的年轻人喜欢,可不容易。”

李宝瓶摇摇头:“我知道许白是个不错的读书人,只是有些事情,可谈不上什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老秀才笑道:“小宝瓶,你继续逛,我跟一位老前辈聊几句。”

李宝瓶作揖拜别师祖,许多言语都在眼睛里。老秀才当然都看到了收下了,并将白玉镯递给小宝瓶。李宝瓶没有客气,收下玉镯戴在手腕上,继续牵马游历。

老秀才抚须而笑,自己是个有晚福的人啊。

李宝瓶,文圣一脉再传弟子当中最“得意”,已有女夫子气象。至于以后的某些麻烦,老秀才只觉得“我有嫡传,护道再传”。

林守一,凭机缘,更凭本事,最凭本心,凑齐了三卷《云上琅琅书》,修行道法,渐次登高,却不耽误他还是儒家子弟。

李槐,算不得许多练气士眼中的读书种子,但是文圣一脉,对于读书种子的理解,本就一直门槛不高。读了圣贤书,得了几个道理,从此践行不懈怠,这要还不是读书种子,什么才是?

董水井,成了赊刀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样的弟子,哪个先生不喜欢。

于禄和谢谢,也都很好。一个眼界越发开阔,一个气量越发增长,对卢氏王朝的万千遗民,也算有了个交代。人间多有大大小小的死结,看似被光阴拧得越来越死,实则不然。例如那些红烛镇船家贱籍百姓,又例如多灾多难的卢氏刑徒,其实都是可以解开的,世道两旁多枯木,一旦他年逢春,说不得便是老树开花的人间美好。

石春嘉那个小姑娘,更是早已嫁为人妇,她那小娃儿再过几年就该是少年郎了。

赵繇,术道皆学有所成,去了第五座天下。虽说还是不太能放下那枚春字印的心结,但是年轻人嘛,越是在一两件事上拧巴,肯与自己较劲,将来出息越大。当然,前提是读书够多,且不当两脚书柜。

一位老者凭空浮现在老秀才身旁,微笑道:“好一个‘圣贤书读到自然可通禅’。”

一句话说三教,又以儒家学问最先。

老秀才笑道:“一般般好。这般好话,许君想要,我有一箩筐,只管拿去。”

来者正是许白的授业恩师召陵许君。

许君没有言语。

熟悉老秀才作风的,大多会临时学一门闭口禅。

老秀才正色道:“在这里隐姓埋名这么多年,确实难为人。”

六头畜生在围杀一人,符箓于玄要救白也。萧愻在拦截左右,陆芝在追赶刘叉。天下大乱,不过如此。

真正大乱更在三洲的山下人间。

许君点头道:“如果不是蛮荒天下攻破剑气长城之后,那些飞升境大妖行事太谨慎,不然我可以‘先下一城’。有你偷来的那幅搜山图,把握更大,不敢说打杀十四王座,让其忌惮几分,还是可以的。可惜来这边出手的,不是刘叉就是萧愻,那个贾生应该早早猜到我在这边。”

所谓的“先下一城”,自然就是许君手持搜山图上记载的文字真名,运转本命神通,为浩然天下“说文解字”,斩落一颗大妖头颅。以此斩杀飞升境,许君付出的代价不会小,哪怕手握一幅祖宗搜山图,许君再豁出去大道性命不要,毁去两页搜山图,依然只能口含天宪,打杀王座之外的两头飞升境。

但是既然早早身在此地,许君就没打算重返中土神洲的家乡召陵,这也是为何许君先前离乡远游,没有收取蒙童许白为嫡传弟子的原因。

可这里边有个至关重要的前提,就是敌我双方都需要身在浩然天下,毕竟召陵许君终究不是白泽。所以许君就只能拗着性子,耐心等待某位飞升境大妖踏足南婆娑洲,有陈淳安坐镇一洲山河,帮忙出手镇压大妖,许君的大道损耗也会更小。南婆娑洲看似无仗可打,如今中土神洲的书院和山上,从文庙到陈淳安,都已经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但是稳稳守住南婆娑洲本身,就意味着蛮荒天下不得不极大拉伸出两条漫长战线。

至于去桐叶洲或是扶摇洲,这位没有陪祀文庙的字圣许君,恐怕不等他开口道破大妖真名,就会被文海周密甚至是托月山大祖针对。至圣先师就算出手相救,依然只会得不偿失。

至圣先师其实与蛟龙沟附近的灰衣老者,才是最先交手的两位,中土文庙前广场上的废墟,与蛟龙沟的海中漩涡,就是明证。那是真正意义上两座天下的大道之争。

而一个肆意摔罐子砸瓶子的人,永远要比护住每一只瓶瓶罐罐的人要轻松几分。

至于许君那个偷搜山图的说法,老秀才就当没听见。

双方脚下这座南婆娑洲,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淳安在明,九座雄镇楼之一的镇剑楼也算。中土十人垫底的老算盘怀荫,剑气长城女子大剑仙陆芝在内,都是明明白白搁在桌面上的一洲战力。那些往返于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跨洲渡船,已经运输物资十余年了。许君与搜山图则在暗。而且南婆娑洲绝对不止一个字圣许君等待出手,还有那位单独前来此洲的墨家巨子,一人负责一条战线。

蛮荒天下不攻南婆娑洲,浩然天下却要死守南婆娑洲,看似高下立判,实则不然。

许君问道:“礼圣在天外,这个我很清楚,亚圣何在?”

老秀才以心声言语道:“抄后路。”

许君摇摇头:“单凭亚圣一人,还是难以成事。”

老秀才说道:“谁说只有他一个。”

许君恍然道:“难怪要与人借字,再与文庙要了个书院山长,绣虎好手段、好魄力,好一个山水颠倒。”

一座托月山,剩余半座剑气长城,何况两者之间,还有那十万大山,就凭某人的算计,老瞎子说不定愿意改变那个两不相帮的初衷。比如老瞎子你要不要搬了那座托月山到家中,这只是可能性之一。崔瀺对于人心人性之算计,实在擅长。

崔瀺的想法,好像永远异想天开,又似乎次次触手可及。百年之前,如果崔瀺说自己要以一国之力,在浩然天下打造出第二座剑气长城,谁不觉得是在痴人说梦?谁会当真?可是事到如今,崔瀺已是美梦成真。而崔瀺最让人觉得无法亲近的地方,不单单是这头绣虎太聪明,而是他的一切所思所想所梦,从不与外人言说半句。

崔瀺有锦绣三事,和白帝城城主下出彩云局,只是其一。

崔瀺某次术算之争,曾经胜术家开山老祖一筹,只是不知为何,那位在诸子百家当中地位只属末流却心比天高的术家祖师爷,哪怕在大道根本一途输给了一个外人,却十分快意,自称一句“吾得十矣,天下足矣”,至今还是一桩莫大悬案。就连术家内部,都不知到底何谓“十”。

还有崔瀺在叛出文圣一脉之前,是一口气舍了唾手可得的学宫大祭酒、文庙副教主的,不然按部就班,百年后他连文庙教主都是可以争一争的,可惜崔瀺最终选择了一条落魄至极的道路去走,当了一条丧家之犬,孑然一身云游四方,再去宝瓶洲当了一位滑天下之大稽的大骊国师。只不过这桩天大的秘事,因为涉及中土文庙高层内幕,流传不广,只在山巅。只可惜都是过眼云烟了。

不过终究是会有些人,由衷觉得浩然天下若是少了个绣虎,便会少了好些滋味。

老秀才突然问道:“天地间最要干净最洁癖的是什么?”

许君摇头道:“不知。是那昔年首徒问他先生?”

老秀才自问自答道:“是道德。”

许君点头道:“深以为然。”

老秀才又说道:“瑕不掩瑜,又如何。”

许君笑道:“理是这个理。”

老秀才一跺脚,说道:“走了走了。”

许君作揖。老秀才只得作揖回礼。

这些个老前辈老圣贤,总是和自己这般客套,还是吃了没有秀才功名的亏啊。

老秀才跟陈淳安心声一句,捎自己跨洲去往中土神洲,再与穗山那大个儿言语一句,帮忙拽一把。

在穗山山门口,老秀才一个踉跄,向前摔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金甲神人端坐在台阶上,笑道:“哟,大礼,以往欠我穗山的一屁…债,就当你一起补全了。”

起身使劲抖袖,老秀才大步走到山脚,站在穗山山神一旁,站着的与坐着的,差不多高。

老秀才抬头望向穗山之巅,神色肃穆。

魁梧山神笑道:“怎么,又要有求于人了?”

老秀才搓手再搓脸,道:“求人如吞三尺剑,难啊。何况求人这种事情,一向非我所长,难上加难。”

山神有些幸灾乐祸,若是至圣先师求了有用,确实就不是至圣先师了。

老秀才转头问道:“先前见到老头子,有没有说一句‘蓬荜生辉’?”

山神摇头道:“不是你,我一字未说。”

老秀才一脸怀疑神色,见大个子一身正气不输陪祀圣贤,只得惋惜道:“不开窍,咱哥俩白唠了那么多嗑。搁我是你,早就在山巅摆好几案、搁好茶水了,再问老头子需不需要我去砍了那厮脑袋,胸脯拍得震天响,老头子你发句话,上刀山下火海,小神我义字当头,仁在双肩,在所不辞,砍不死对方,我就自个儿提头来见……”

山神黑着脸道:“你真当至圣先师听不见你的胡说八道?”

以前只有两人,随便老秀才瞎扯有的没的,可这会儿至圣先师就在山巅落座,他作为穗山之主,还真不敢陪着老秀才一起脑子进水。

至圣先师可不太喜欢与人开玩笑。礼圣在规矩之内,倒是偶尔开玩笑也无妨。亚圣则是出了名的慎独。其实除了老秀才,绝大多数的道统文脉开山祖师都很正经。

老秀才跳起来就是一巴掌:“狗胆!竟敢小觑咱们至圣先师的无上道法!老头子提笔撰文和搁笔动手,哪个不是无敌手,文武双全,文有第一,武无第二,那道老二也是个别别扭扭的,想要夸老头子又不好意思,就在曹溶那本山水花鸟卷上,藏藏掖掖,拐弯抹角……也就是曹溶当时没求我盖章,不然我买一送一,先盖印一方‘有请落座’,再在道老二印章旁钤印一枚‘你不够格’……老头子此次出手,王霸兼具一身,圣贤豪杰皆是一人,大手笔,大气魄,大意思!”

穗山大神置若罔闻,看来老秀才今天求情之事不算小。不然以往言语,哪怕脸皮挂地,好歹在脚尖上,想要脸就能挑回脸上,今儿算是彻底不要脸了。夸人自夸两不耽误,功劳苦劳都先提一嘴。

果然,老秀才又一个踉跄,直接被拽到了山巅,看来至圣先师也听不下去了。

山巅那位老夫子说道:“秀才,你还是三教争辩的时候比较讨喜。”

老秀才作揖起身后,苦着脸道:“文庙也没给我更多展现吵架本事的机会啊。”

言下之意,不是我老秀才不愿意为儒家出点气力,是文庙没让我这读书人尽显风采,至圣先师你不能强人所难,既要我受天大委屈,又不发小小牢骚。

老夫子笑问道:“为白也而来?”

老秀才瞥了眼扶摇洲那个方向,叹了口气:“不用我求了。”

这位坐在穗山之巅翻书的至圣先师,依旧在与蛟龙沟的那位灰衣老者遥遥对峙。

老秀才松了口气,稳当是真稳当,老头子不愧是老头子。

浩然天下金甲洲和宝瓶洲的天时、山河,依旧不受托月山大祖神通倾轧半点。天外那边,礼圣也暂时还好。只是那些原本远游极远的远古神灵余孽,依旧不断聚拢而来。历史上,礼圣曾经率领文庙教主、副教主,连同道老二在内的一拨白玉京仙人,龙虎山大天师、大玄都观孙怀中,以及西方佛国的一拨佛子,一同远游一趟。可惜收效不大。还有位文庙副教主因此陨落天外,如果不是后来有了那场三四之争,其实在外人眼中,文圣一脉的首徒崔瀺原本是有希望补缺的。只可惜老秀才却知道,崔瀺从来志不在此。

万年之前,万千术法从天上落下。或是某些远古神灵的给予,或是人族登高打落神灵。

术法万千落人间,其中杀力最大者,被剑修得到,毋庸置疑。对于人族而言,剑修功劳最大,功德在身最多。故而如今人间大道,最为青睐天下剑修,剑修却又被相对破碎的天道隐隐压胜,以至于飞升境瓶颈最难破。

但是要论神通术法得到之多,以及自悟得道证道之多,用心专一的剑修当然没办法比,其中三教祖师虽然道路各异,但是在万年之前,就都已经登高极高,以至于三人真正的“打架”本领,足以翻天覆地。

因为愿意问,至圣先师又相对在他这边比较愿意说,所以老秀才知道一件事,即至圣先师在内的儒释道三教祖师,在各自证道天地那一刻起,就再没有真正倾力出手过。

那场河畔议事,曾经剑术很高、脾气绝好的陈清都直接撂下一句“打就打啊”了,之所以最后还是没有打起来,三教祖师的态度还是最大的关键。

其实当时道祖一句话就已道破玄机,大道之敌已在我。在人族,在本心,在众生自己,根本不在道法不在神通。

白玉京压胜之物,是修道之人道心显化的化外天魔;西方佛国镇压之物,是冤魂厉鬼所不解之执念;浩然天下教化众生,人心向善,任由诸子百家崛起,为的就是帮助儒家,一起为世道人心查漏补缺。

归其根本,在一个我。

万年以来,人族真正的生死大敌,一直是我们自己。哪怕再过万年,恐怕还是如此。

输了,就是不可阻挡的末法时代;赢了,世道就可以一直往上走,真正将人心拔高到天。

“众人是圣人。”

“众生有佛性。”

“每个一,得清净,所有人得清净。”

今生今世之人心向善,前世来世之因果业障,道法人心之高远幽微。

我到底是谁,我从何处来,我去往何处。大体上都已经有了答案。

至于扶摇洲。白莹、五嶽、仰止、袁首、牛刀、切韵,六头王座大妖而已,怕什么,再加上一个准备倾力出剑的刘叉又如何?如今扶摇洲是蛮荒天下版图又如何?无非是等于大半个没有仙剑太白的白也,加上一位同样没有手持仙剑的龙虎山大天师,加上身在半个南婆娑洲的陈淳安,加上符箓于玄,加上一位火龙真人,再加上一位略少些算计的白帝城郑怀仙,最后再加个喜欢深藏不露的皑皑洲刘氏财神爷。就这么点人罢了。

老夫子笑道:“站着说话不腰疼?”

老秀才赶紧落座一旁:“天地良心!”

白泽突然现身此地,与至圣先师提醒道:“你们文庙真正需要留心的,是那位蛮荒天下的文海,他已经先后吃掉了荷花庵主和曜甲。此人所谋甚大。一旦此人在蛮荒天下就已经吃饱了,再重返故乡耀武扬威,就更麻烦了。”

至圣先师微笑点头。

白泽对那贾生,可不会有什么好观感。这个文海周密,其实对于两座天下都没什么牵挂了,或者说他从跨过剑气长城那一刻起,就已经选择走一条已经万年无人走过的老路,似乎要当那高高在上的神灵,俯瞰人间。

老秀才皱眉不语,最后感叹道:“铁了心要以一人谋万世,唯有一人即是天下苍生。人性打杀殆尽,真是比神灵还神灵了。不对,还不如那些远古神灵。”

老秀才左看右看,向至圣先师和白泽先生小声问道:“咱们能答应?”

白泽无可奈何,此刻点头不像话,摇头不答应,他白泽能摇这个头吗?那幅搜山图都给出去了的,总不能再将自己一并给出去。

白泽只好转移话题道:“扶摇洲在涸泽而渔。”

有那王座大妖在疯狂汲取一洲天地灵气,只等白也耗尽灵气。

老秀才卷起袖子。

白泽说道:“装模作样给谁看。”

老秀才怒道:“你瞧瞧你瞧瞧,令人痛心疾首啊,同样是我最敬服的两位白兄,看看人家白也诗篇无敌又剑仙,先随手一剑劈开黄河洞天,再随便一剑斩杀蠢蠢欲动的中土飞升境大妖,又不辞辛苦仗剑开辟第五座天下,再三剑砍死王座大妖曜甲,如今更是一人单挑六王座……”

老夫子淡然道:“这些我都知道。”

老秀才立即缩脖子笑道:“好嘞。”

袁首脚踩一把远古遗物长剑,手中长棍飞旋不定,浑厚罡气形成大圆,不断扩散出去,将那些从天降临的七色琉璃色大雨一一击碎。

身披金甲、化名牛刀的王座大妖岿然不动,任由充满凌厉剑气的急骤雨点敲打甲胄,只恨剑气太轻太少,根本打不破身上牢笼,所以稍后白也的第一次倾力出剑,他来接剑。

切韵轻拍腰间养剑葫,以剑气对撞剑气,以手指抵住脸颊,眯起眼望向那幅美景,喃喃低语,风雨飘摇,打散风流。

坐在金色蒲团上的魁梧巨人轻轻呵气,吹散风雨剑气,倾斜别处。

人首蛟身的仰止稍稍运转本命神通,将那场雨水聚拢在身边,最终凝聚为一颗颗七彩琉璃,只不过很快就经不住剑气冲击,砰然碎裂,又瞬间重新聚拢,几次聚散之后,几位怀抱琵琶的傀儡侍女得了法旨,将那些夹杂剑气的雨珠一一收入弦槽,大多琵琶依旧扛不住细密剑气的侵袭,连琵琶带傀儡一同化作齑粉,但是依旧有琵琶光彩流转,有一条条纤细剑气沿着梧桐板、覆手各处的细微纹路,最终在琵琶弦上显化出一丝丝精粹剑意,仰止伸手一抓,将一把琵琶拈在指尖,凝神望去,心意微动,琵琶弦动,可惜一一砰然断折。

仰止与最为相邻的袁首摇摇头,示意白也的剑气,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可以拿来推衍演化,还得再找其他机会。

仰止,或者说所有参与此次围杀的王座大妖,都需要弄清楚一件事:白也的十四境到底与浩然天下合了什么道?

白莹在之前的战场上,不管是在剑气长城还是坐镇金甲洲,始终以一副白骨高居王座示人,今天却撤去了枯骨王座,而且白骨生肉,成了个中年面容的男子。他身披一件黯淡无光的法袍,却是枯骨王座显化。

白莹一旁那位由仙酿浇灌头颅生成骨肉的老剑侍身高丈余,是昔年龙君的真实容貌,只不过失去了龙君灵智,被白莹取名为龙涧,当下剑侍手持长剑烛照,则是剑修观照的残余魂魄之一,白莹辛苦寻觅而得,再耗费无数天材地宝,最终炼化为一把仙兵,托月山其实早已知晓此事,却故作不知。

脚踩一颗龙君头颅,炼化一缕观照魂魄,此次在金甲洲,白莹又先符箓于玄一步,与飞升境完颜老景私底下达成交易,将腐朽不堪的完颜老景炼化为类似英灵傀儡的存在,不人不鬼不神不仙。大妖白莹,好像就没什么不敢做的。

完颜老景捞到手的唯一好处,就是能够借此避开那道即将临头的天劫,彻底泯灭了身为人族巅峰修士的大道性命,以此苟活下去,哪怕时时刻刻生不如死,他完颜老景也要活。万一将来大道真在蛮荒天下,完颜老景未必没有重见天日的崛起机会,当坐镇一方的山水神灵亦无不可。

白莹的心思不在这场大雨,这只是白也随手一记拔剑出鞘而已。他是此次围杀白也的真正关键手之一,之所以是之一,是白莹暂时还不清楚周先生是否也面授机宜给了其他大妖。

龙君面容的剑侍龙涧,朝头顶大雨挥出一剑,如开一线天,剑光一线两侧的剑气大雨好似涌入一条凭空出现的纤细光阴长河,然后被大道冲刷而过,就此消散无踪迹。

白莹依旧在运转本命神通,以云海暂时收拢一洲灵气。

白莹需要汲取一洲大阵内的所有天地灵气,哪怕无法全部攫取,也要以污秽煞气混淆灵气。白莹脚下这座白骨累累、煞气冲天的广袤云海,就是要白也每递出一剑,人身小天地积蓄的灵气就消耗一分。

一般来说,跻身飞升境的山巅修士,与人捉对厮杀,哪怕生死相向,手段尽出,还是极少出现灵气不支的情况。当年在王座大妖隐匿各处的蛮荒天下,阿良就是如此,哪怕被几头大妖联袂追杀,可是稍有小天地围困迹象,他都会毫不犹豫一剑碎之,出剑绝不含糊,这才是尤为关键的逃命手段,御剑远游,转瞬千百里。阿良根本不怕术法轰砸,硬扛几道神通术法都无碍,唯独就怕一个不小心被困其中,再被耗尽灵气。

只要修道之人的人身小天地始终与大天地相通,就等于人身与天地有了福地洞天相衔接的大气象,对于山巅修士而言,只要有了一…源头活水,那就极难被杀。

一般飞升境之间的搏杀,往往是各展神通,天时地利都是变数,胜负其实是平常事,双方到底是否能算实力悬殊,其实就只有一个说法,看能否击杀对方。所以不管是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还是中土十人或是浩然十人,能否高居王座或是登评十人之列,就要看能否真正打杀过一个飞升境大修士,或者最少也要打得另外一个飞升境毫无还手之力。例如火龙真人曾经堵住渌水坑大门数月之久,老真人一巴掌就能拍飞仙人境。至于符箓于玄,在金甲洲战场遗址,不见施展术法,就轻易打杀一头玉璞境妖族修士,其实在真正的山巅修士眼中,并不值一提。

如果不是浩然天下实在规矩太多,这样的“不值一提”会茫茫多。所以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往往一个比一个会审时度势,主动选择依附更强者,或者干脆彻底远离那些王座大妖的隐居之地。比如老瞎子身边那条看门狗,曾经好歹也是一个以厮杀凶狠著称于世的飞升境。下场如何?去了趟剑气长城,好心好意添补家用,为老瞎子刨几件法宝都要被嫌弃碍眼,被一脚踢飞后,干脆趴地不起,都不敢喘一口大气。

跻身飞升境,地位清高超然物外,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常在掌中看,更被练气士誉为已经证道大长生,与天地同不朽……当然是山上的夸张说法,要想与天地不朽,飞升境根本没资格有此说,完颜老景不一样只能坐以待毙。

越到山巅,道路越少,以至于最后登顶的修道之人,唯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再破一境,需要那十四境人人各异的某种天地合道,但是关于此事,一来十四境修士的数量,数座天下拥有的加一起还是屈指可数,再者当真跻身此境,谁都会讳莫如深,涉及大道根本,不会开口,不然就等于交出去半条身家性命。

老秀才合道浩然天下三洲。下场如何?文海周密精准切割出三洲山水气运,炼化为一件法袍让萧愻披在身上。

白也轻轻握住仙剑太白,横剑身前,屈指一弹。长剑颤鸣,一道雪亮剑光如一条秋泓,清澈且深,剑气与水汽,一同做龙潭泓洄状,飞走不定,日月同在秋泓间,白光绕雷,夜月观水,剑气如水雾烟云之气,景象溟蒙阴晴不定。

峨眉月,鄜州月,渌水月,仙人垂足团团月,水晶帘上玲珑月,苍茫云海天山月,白也昔年携友访仙,曾见人间无数月。到最后好像白也自己才是仙人。

一轮轮明月悬空,好似凭空多出六盏灯火,大小不一,高低不定,刚好位于六头王座大妖头顶上空。

明月与月光瞬间聚拢一线。剑光直下。

袁首微皱眉头,这等剑术,花哨得可怕了,不愧是十四境。修士心中意象,近乎大道真相。幸亏白也不是剑修。

袁首蓦然高达百丈,一棍打向那道剑光,四周天地灵气激荡不已,不知是月光还是剑光,碎如万千飞剑细密飞,御剑悬空的袁首脚下的云海更是被轰然撞开一个巨大窟窿。

金甲神人依旧纹丝不动,硬生生挨了一剑,任由那道剑光贯穿头颅,一身金甲震颤不已,破碎更多。

仰止以蛟身巨尾扫开剑光,真身被划出一道巨大伤痕,瞬间血肉模糊,只是仰止却浑然不觉,触目惊心的伤势,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缝合痊愈。

袁首脚踩那把历史悠久的长剑群真,以长棍指向高处的白也,大笑道:“白也,就只会这些花里胡哨的伎俩吗?远远不如先前三剑斩曜甲的风采,还是说三剑过后,已经受了伤?!何必试探我们六位的道行深浅,反正是个死,还不如学那董三更,干脆利落些,争取与我换命。”

反正白也肯定会尝试与其中一位换命,袁首当然不是不介意白也落剑在身,而是白也一旦全力出剑,三剑也好,五剑也罢,到底想要斩杀哪位,天晓得,反正猜也猜不着。袁首凶性一起,倒是有几分真心,想要看看白也在穷途末路之前,会如何取舍。

是惜命,故意拖延,等待符箓于玄的救援?或是念头更大,已经寄希望于那位至圣先师,能够从两座天下的大道之争中抽手,救他白也一救?如此倒好了,托月山大祖一定会让宝瓶洲老龙城战场,或是金甲洲残存的北部地界,瞬间山河破碎万里。

白也都懒得与袁首言语半句。手指随意抹过剑身,有数以万计的金色文字转瞬之间在方寸之地一一浮现,密集攒簇。

白也笑道:“去。”

一道剑光一闪而逝,如剑修祭出一把本命飞剑,率先与袁首递出相当于飞升境剑修的“平常”一剑。其余五头王座大妖,也要各自接下一剑。谁都别闲着,遇到我白也之前,诸多谋划也就罢了,这会儿还要各打算盘,累也不累。

“来得好,爷爷我以棍碎飞剑!”袁首放声大笑,改为双手持棍,侧身一棍打在那道画弧而至的剑光之上。一棍之浩荡威势,确实相当不俗,长剑群真之下,方圆百里已无一片云。

浑身金光流溢的大妖牛刀,先前哪怕面对白也,也敢摆出引颈就戮的架势,此刻却微微皱眉,白也这么快就寻见了自己的那点大道瑕疵?他不再任由剑光破甲,而是现出一尊巨大法相,再伸手攥住那道剑光,握拳之后,金光从指缝间倾泻,如条条瀑布挂空。

与此同时,牛刀运转一门本命神通,在人身小天地内搬山倒海,竟是直接更换了搁放本命物的十数座洞府,体内汹涌灵气如洪水改道,最终更换湖泽“驻扎”。

面容俊美的大妖切韵面带笑意,双指掐剑诀,轻轻一指:“也去。”

先前以剑气对剑气,当下以剑光对剑光。在十数里外,两道剑光如飞剑对撞在一起。

白莹那边,依旧是剑侍负责领剑。亏得龙涧手中长剑是一件实打实的仙兵,又因为是观照魂魄炼化而成,别有玄妙,白莹不需要自己亲自出马。打架一事,白莹一直很不显山露水,在强者为尊的蛮荒天下,也一直被视为十四王座杀力垫底的存在。白莹甚至几乎没有与飞升境妖族捉对厮杀的记录,更多还是驾驭一支支白骨大军,浩浩荡荡碾压过境,偶有难缠的对手,至多就是让龙涧出剑。何况白莹的枯骨法场,麾下强者不在少数。

其实不在道场、落在人间的荷花庵主,远离摇曳河水域的仰止,遇上其他王座的大妖黄鸾,都会被视为“战力不济”。

袁首又一棍打落第二道剑光,一时间衣袂飘摇,两只罡风鼓荡的袖子,猎猎作响,袁首身形微晃,眯眼道:“白也,有本事再来十七八道剑光,爷爷要看看是你剑光更多……呔!还真来……”

如你所愿。话多剑多。一道道剑光直去斩袁首,格外照顾这头王座大妖。

袁首蓦然大笑不已,从棍碎剑光,到砸偏剑光,再到棍挑剑光,险象环生,每一道剑光的划破长空,都会割裂天地,如同裁纸刀轻松割破一张雪白宣纸。

袁首双手持棍,凶性毕露,一双眼眸通红,瞳孔中各有一粒金光闪烁不定,虽然以棍碎剑,他仍是死死盯住单手持剑的白也,视野所及,是方圆千里之地中数个白也的仗剑身姿,其中一位身形相对清晰的“白也”,甚至依稀可见出剑轨迹,这便是袁首的本命神通之一,洞察天机,未卜先知。

妖族是出了名的真身坚韧,袁首被无数条稀碎剑气搅得脸庞稀烂,只是顷刻间便能恢复面容,至于身上法袍,也是这般光景。身为岁月悠悠的王座大妖,不穿件仙兵品秩的法袍,哪里好意思横行天下。

在剑气长城战场上,王座大妖出手次数不多,倾力出手的更是屈指可数,更多还是遵守甲子帐命令,负责督战妖族大军的攻城。灰衣老者则有意让他们将心思放在浩然天下。

刘叉出剑,只为阿良。

除非托月山大祖亲自出手压制,不然就阿良那种最不怕身陷围殴的厮杀风格,不知道要被他毁去几座军帐。

曜甲在战事后期,对那位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之一的城主出手,是贪功,刻意针对那位强弩之末的道家圣人,只是惹恼了后者,不惜身死道消,也要有请陆芝落剑,陆芝不负所托,差点儿一剑就要彻底斩开曜甲那座精心铸造的金精王座。曜甲在扶摇洲疯狂打碎山水祠庙,大肆搜刮金身碎片,用以弥补大道根本,就源于此。

仰止以心声与白莹说道:“白也还不倾力出剑?”

白莹笑答道:“我们不也藏藏掖掖,只招架不还手。”

仰止问道:“这一洲灵气,你要半炷香工夫才能全部收入囊中?需不需要我帮忙?万一那白也舍了脸皮不要,会很麻烦。”

白莹点头道:“乐意至极。”

事实上,若是白也真与自己争抢灵气,确实会很麻烦。不过有麻烦的是白也,而不是他们六位王座。

这场围猎,白莹牵头涸泽而渔,是用一个最笨的法子对付一位十四境。

如果白也一边仗剑对敌,一边打开座座洞府大门,大量吸纳天地灵气,到底如何才会麻烦,周密当时没有解释,只是让他在白也争夺灵气的时候,尽量竭力阻拦便是,免得给白也看破真相。

不管如何,身陷此局,对白也而言,都是天大的麻烦,要么太沉得住心性,等待灵气耗尽再力竭战死,要么沉不住,早惹麻烦早些死。

目前看来,白也要么太过心高气傲,要么已经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但都无碍大局。

仰止头戴帝王冠冕、身穿墨色龙袍,低头俯瞰一幅悬空千万里的山河图,山河图唯有黑白两色,与人间真实山水大不一样。

仰止绕开那些五岳、山脉,她视线所及的所有江河湖泽顿时沸腾起来,天地灵气随之被牵引撞入水中,凝为水运。

先有白莹驾驭的云海吸纳天地灵气,同时以煞气搅乱一洲天地气象,又有仰止掌控江河,鲸吞灵气,显然是要联手将扶摇一洲硬生生变成一座练气士最为厌恶的末法之地。

趁着白也剑光照顾袁首,切韵闲来无事,见了仰止的举动,他双指并拢,轻轻抵住腰间那枚养剑葫,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也帮点小忙。”

从今往后,山上的仙家酒酿,要论酒水蕴含灵气最多,独此一家。如今化名酒靥的切韵,觉得自己都要舍不得喝了。

到了剑气长城,化名青花,亲眼见剑气长城的一位位剑仙如青花瓷碎。

到了浩然天下,化名酒靥,喜好收藏各种仙家酒酿之外,就是擅长剥皮女子修士,拿来缝补自己的面容。倒悬山附近的雨龙宗、桐叶洲的玉芝岗、祖山是那箜篌山的冤句派……

远游浩然,不虚此行。

当下唯一一个没闲着的,大概就只有双手持棍的御剑老者袁首了。

剑光实在太多,一道接连一道,委实是不敢闲着。所谓的轻描淡写寻常一剑,那也是飞升境剑修的一记本命飞剑。

有剑光被袁首一棍扫落,坠向云海之下的某座山岳,山崩地裂,被夷为平地。有剑光被一棍砸向大江河之中,掀起百丈巨浪不说,当场造就出一座巨湖,江河倾斜涌入其中,使得下游河水水面骤然下降丈余。

袁首怒骂道:“有完没完?!”

一半是自己被额外针对,憋屈至极,既不敢与白也近身,又无法脱困抽身,给其他王座白白看笑话,好似在看一场猴戏。另一半是袁首真真切切心疼身上那件法袍的折损,再这么打下去,就不是伤品相那么简单,而是要掉一层品秩了。法袍以蛮荒天下各地总计十二条龙脉山根炼化而成,可白也祭出的剑光太多,无一例外都是转瞬即至,哪怕袁首长棍能够击碎或是打退剑光,破碎剑气依旧太过繁密,使得原本一件能够自行缝合的法袍变得越来越稀烂,大小窟窿无数。

切韵一边以养剑葫汲取天地灵气,一边笑眯眯道:“袁老祖好棍法,经此一战,定要威名远播数座天下。打烂白也剑光十七道,可比棍碎一洲祖师堂更值得称道了。十八道剑光了!”

袁首双手持棍,手心血肉模糊,先一棍挑飞剑光,再一棍横扫,将剑光拦腰打断,剑光一分为二,这就是白也一剑的可怕之处,只要不够稀碎,任意一道剑光就能一直对袁首纠缠不休,躲是躲不掉的。袁首怒吼一声,原本的老者面容变成了几分猿猴相,他御剑缩地山河,转移数百里,将那两道剑光一一击碎。

先前袁首便是“偷懒”,出棍稍稍疲弱几分,以至于积攒了三道剑光同时近身,结果脖颈处直接被撕裂出一大条血槽,差点儿就要脑袋搬家。虽说即便被剑光砍去头颅,依旧算不得什么大事,都谈不上伤及多少大道根本,毕竟要论真身坚韧,袁首在十四王座当中都要稳居前列,所以大不了就是搬山一趟,将头颅重新搬回,哪怕砍掉了,再被剑光搅烂,袁首依旧能够立即生出一颗头颅来,可如此一来,伤势就实打实了,绝不是吃掉仰止几十粒琵琶女能够弥补的。

袁首棍碎剑光,没什么花哨手段,都是枯燥乏味的路数,无非直来直往,所以显现不出白也那十八道剑光。可是一旦有练气士在旁观战,恐怕就要当场道心崩碎了。

白也剑光每次迸溅流散开来,与袁首出棍之罡气,都各自蕴含一份道意,修道之人欲想以观战砥砺道心,无异于和两者为敌。

切韵极为善解人意,在袁首开口怒骂之前,就早早帮着袁首骂了自己一句,笑骂道:“死娘娘腔给爷爷闭嘴。”

袁首吐出一口血水,难怪切韵能教出个和年轻隐官、剑仙绶臣齐名的师弟斐然。斐然身为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据说是切韵代师收徒。

大妖牛刀沉闷开口道:“谁先来?别拖了吧,意义何在?”

其实从六头王座大妖齐齐现身,到白也拔剑出鞘击碎琉璃屏障,到十八道剑光斩向袁首,都不够凡夫俗子在酒桌上喝几口小酒的。

盘腿坐在金色蒲团上的魁梧巨人、大妖五嶽三头六臂,起身后六臂同时持有一件神兵利器,笑道:“见识过了白先生的诗篇化剑气,我就以止境武夫的神到,外加一个飞升境,向白先生领教仙剑太白的锋芒无匹。”

练气士,飞升境;纯粹武夫,十境神到。

五嶽起身后,不但手持兵器,那张原本由无数本金色书籍堆积而成的蒲团,瞬间变成了十一张金色符箓,分别依附在他双腿脚踝、三头眉心处和六臂之上。

白莹双指拈住一颗莹莹生辉的白骨珠子,用以精准衡量一洲天地灵气的剩余,他跟魁梧巨人五嶽笑道:“还是要多加小心。白也所持,终究是一把来自大玄都观的仙剑。其实五嶽你不用如此,再过半炷香出手不迟。”

五嶽摇摇头,没有听从白莹的建议,他身形变作俗子高度,六臂分别持有双刀,一把直刀,一把斩马刀样式,长短双剑,再加一锤一斧。

昔年浩然天下最失意的儒生,待客如今浩然天下最得意的读书人,礼数不可谓不重,不但一口气调动了六大王座围困白也,还为扶摇洲接连布置了里外三层禁制。

最外边,是一洲山河的气数流转,将整个扶摇洲笼罩其中,彻底隔绝了扶摇洲与浩然天下灵气相通的可能性,这就类似于一座桐叶洲昔年的三垣四象大阵、宝瓶洲如今的二十四节气大阵。这使得这处原本就足够人数悬殊的战场,天时地利始终在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这边。偌大一洲版图,就只是七位之战场。

先前被白也出鞘一剑碎去的天幕琉璃屏障,是周密截取了一部分光阴长河,作为第二座小天地。

在这两者之间,又有一座法天象地的山水大阵,是扶摇洲大地上的各国五岳、数百条江河所化,就位于云海之下,好像一幅白描山河画卷。周密将“山水法相”齐齐拖曳到了扶摇洲上空,山岳星罗棋布,江河水网纵横,刚好以此将扶摇洲“天地”隔开,一分为二,仿佛昔年礼圣最大功德之一的绝地通天再现人间。

围杀十四境白也,周密确实不惜代价。

白也见五嶽起身,只是轻轻摇头,不置可否。

顷刻之间,白也身边两侧,轰然落地六头王座,渐次排开,左右各三。只不过每头王座大妖手中都持长剑。

你们以三座天地困我白也,白也何尝不以心中天地困敌。昔年意气风发,与挚友一同云游访仙,视野所及,气壮山河,何物何事何人不曾是我眼中天地。

五嶽一个微微弯腰,一个重重踏地,没有施展缩地山河的神通,而是直直冲去,每一次踩踏虚空,都有天地起涟漪,方圆百里之内的天地灵气随之激荡一空。

持剑五嶽的头颅被一刀斩落,破碎消散之后,再在别处凝聚现身,六头白也心相显化的王座大妖围杀五嶽。

五嶽被阻滞,暂时无法与白也真身厮杀,他三头六臂,身形风驰电掣,捉摸不定,将那些法相一击即碎,反杀六相。

五嶽也想看看这些白也心相到底能够支撑多久,以及确定白也是否需要消耗灵气。

切韵哑然失笑,拇指轻轻摩挲养剑葫,真真剑仙白也。仰慕仰慕,由衷神往。

切韵这枚养剑葫,底部印文极长:愿得神仙钱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人间剑仙同饮千斤醇酒。

白也若死在今天,那么人间以后万年,恐怕就再无神似白也之人了吧。

至于五嶽,其实并不奇怪。

妖族在武道一途,先天优势极大。但是入门虽容易,登高也更快,却唯独登顶比人族更难。毕竟,天底下没有便宜占尽的好事。

相对人族,妖族修行武学无形中的大道压胜较少。与此同时,利弊皆有,因缺少砥砺,蛮荒天下十境武夫的数量反而不如浩然天下。

其实如今武道,就是早年的半条成神之路。

神灵对人族设置了众多禁制,人心起伏,思绪纷杂,魂魄飘摇不定,还只是其一。

先天体魄孱弱,因为一开始就注定绕不开那条光阴长河,光阴长河在无形中的持续冲刷肉身,使得人族寿命短暂,更是一种莫大限制。

远古天庭神灵众多,脚底下的人族蝼蚁,无论是形容相貌,还是先天体魄,虽然被设置得相对最近神灵,可依旧太过弱小,以至于让一部分习惯了香火供给的神灵越发不满。哪怕故意任由那些蝼蚁扎堆聚拢,人族数量首次以百万计群居,神灵随之落在人间,转瞬之间,大地粉碎,山河覆灭,悉数死绝。这与神灵之间的相互厮杀,或是绞杀那些个头稍大的妖族,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所以比术法神通更早来到人间大地的,就是神灵主动给予人族用以坚韧体魄的武道,最早金身境就是瓶颈,就是断头路的尽头所在。

只是人族英才辈出,兵家初祖成为人间第一个打破金身境的存在,此后一路势如破竹,登高不停,身后尾随者众多,被神灵察觉后,将所有破开金身境瓶颈的人族,几乎斩杀了个一干二净,然后唯独此人在一位至高神灵的庇护下,得以逃过其他神灵的巡察,亲自命名了止境三层的气盛、归真、神到。只是最终不知为何,武道成就,止步于此,从此即为武道止境。

在这期间,有些神灵将此人视为半个同道,有些神灵则是冷眼旁观,觊觎人间香火更多。人族武道一高,香火更加精纯,分量更重。

兵家有此人间大道功德在身,使得后世兵家修士,与身具武运的武学宗师类似,相对其他练气士,最为无视人间阴德得失、因果报应,归根结底,还是兵家修士先天最为远离光阴长河,至于纯粹武夫与兵家修士,更是大有渊源。

人族既然注定避不开光阴长河,那就只能转去“饮水”。

这本是人族当年最无奈的一个选择。只是时日一久,反而于天地间应运而生,多出了与神灵迥异的练气士。再加上一位至高神灵对人族的青睐,从天上移到人间传授剑术,加之人族不断登高,使得越来越多的术法神通被打落人间,光阴长河反而成为神灵崩落、天庭分裂的最大意外之一。

袁首以心声询问白莹:“那点观照魂魄,可曾看出些端倪?”

白莹笑道:“追本溯源,小有希望。怕就怕白也故意为之。”

袁首有些烦躁:“不爽利不爽利。白也就是个儒生,又不是剑修,真身到底远远不如我们,扎堆杀去,还怕他不露出十四境的合道马脚?五嶽与你相熟,你跟他打声招呼,他出手打他的,我找机会抽白也一棍子,脑浆四溅,看他还能如何。”

白莹忍住笑,说道:“说了半炷香,急什么,白也都不着急,我们就更没必要着急了吧。”

先天性子暴躁的袁首刚要继续言语,就叹了口气。

这白也是真不知死活,任由白莹和仰止窃取灵气不去拦,也不去抢,偏要与自己不对付。

这次是十八道剑光悬停在了袁首四周,方圆千里之地,剑气森森,剑尖皆指御剑老者。

剑光之中,有那金色文字。白也诗无敌,诗篇作飞剑。

十八道剑光,剑意声势要远胜先前,大如山峰横卧天地间。

袁首见此异象,非但没有半点畏惧,反而只觉得酣畅淋漓,竟是扯了身上法袍,收入袖里乾坤,再披挂上一副最古老的神人承露甲之一山鬼。

这白也真当爷爷是个软柿子了?!

袁首一身关节如雷炸响,他收了长剑群真,不再御剑,单手持棍,重重一戳脚边虚空,现出依旧未是巅峰圆满的千丈真身。

袁首身上的山鬼,加上赊月在剑气长城所披彩衣,以及陈平安暂借给魏羡的西嶽,这几副宝甲,都曾被远古高位神灵披挂在身,光照万里,故而远古时代,每当神灵巡狩出游,亮如彗星拖曳天幕。

后世兵家所铸甘露甲,其实皆是仿制,不是炼师工艺不精,事实上后世甘露甲,只说精密程度,已经不输神灵炼造手艺,尤其是品秩更高的兵家金乌甲和经纬甲,都已经超过远古时代,唯一的欠缺,极为致命,还是材质环节的先天劣势,即需要炼化神灵金身!

远古时代,天庭诸多刑法极为酷烈,斩龙台只是其一,司职刑法的神灵,针对那些获罪神灵的手段,更是惊世骇俗。

后世的山水神灵,城隍爷和文武庙英灵,先得封正,再塑金身,其实相较于远古神灵,早已大打折扣,而且需要人间香火浸染,一旦失去香火,金身就会摇摇欲坠。反观远古那个高高在上存在的神灵,人间大地上的袅袅香火,很重要,能够让神灵更加淬炼金身,却不是必需之物,没有香火,一样长久不朽,直到与先天命理契合的大劫将至,过得去,提升神位,过不去,一身金色血液融入光阴长河。尸骸化作星辰。万古寂静。

白也瞥了眼白描画卷的虚假山河,再看了眼大妖仰止。

先前明月化作一线,问剑六王座,有剑光直下斩泓蛟之道意,故而蛟龙之属的仰止,本心最为惊惧,其余王座大妖,其实都算拦剑随意。

白也看了看喝饱了灵气的浩荡江河,笑了笑,水法一道,我不精通,只是破过水法,剑斩洞天。

白也心意所至,一条条江河竟是直接纷纷离开河床,最终化作一条条先悬空再笔直一线的江河大剑,人间起剑,乱剑斩去高处,针对那头天地间最精通水法大道之一的仰止。

仰止冷哼一声,那些江河长剑临近她百里,就当场碎作一场场滂沱大雨,重返人间。

这白也还不真正出剑?!

白也转去看了眼那个白莹,听闻这头大妖擅长驾驭白骨大军。

白也心中默念五字真言:道,天,地,将,法。

君只见书上白也边塞诗,君不见轻骑佩刀逐白云。白也“略懂兵法皮毛”,举世皆知。

白也喃喃道:“哪怕过去这么多年,还是觉得不如‘天地道法将’更顺口。”

枯骨大妖白莹微微一笑,终于祭出一件本命物,身后矗立起一杆大纛,白骨大军浩浩荡荡杀向那些策马疾驰的英灵大军。

然后一瞬间,不管是出手还是未曾出手的王座大妖,都察觉到一丝细微征兆。

白也一剑斩开金甲神人牛刀的宝甲,将其连甲胄带身躯一斩为二。

白也身后切韵的处境,如出一辙,挨了一剑,只是相对金甲神人,切韵看似只是从眉心处一直向下,出现一道纤细剑痕,切韵好像硬生生挨了一剑,依旧不舍得分开这副皮囊。事实上则是白也终于真正递剑,切韵自认避无可避,直接自己扯开了身躯,才躲过那太白一剑。

这还是分心两剑。若是白也专心倾力一剑?

切韵哪怕一剑过后,都没有着急合拢身躯,那把仙剑的剑气余韵太过惊人,切韵若是直接将身躯合二为一,就要与那些剑气绞杀在一起了,得不偿失。

切韵心中叹息一声,这浩然天下好像还有一把仙剑,在中土神洲龙虎山天师府。

传闻远古火神与拥有众多避暑行宫的水神一样辖境无垠,火神众多神座之一位于荧惑。更传闻荧惑有侍者,精通铸造,以荧惑为熔炉,撷取火精作为炭屑,以光阴长河走火,以手中攥着的一颗颗星星为圆锤,破碎就丢弃,再换一颗,最终为数位远古天庭至高神灵铸造出几把长剑。

好像世间风流,都被浩然天下占尽了。

切韵叹息复叹息。不该如此的。

万年之前,河畔议事过后,其实还有两场秘密议事,一场是三教祖师的论道,一场是妖族内部的争执,大祖与白泽,就此分道扬镳。

此后万年,蛮荒天下,群雄割据,纷争不断。

浩然天下的本土修士当中,十四境修士,除了礼圣、亚圣,以及合道浩然三洲的文圣,还有白也。如今又有剑修阿良。

白泽也好,观道观老道士也罢,还有那个鸡汤和尚,其实都是浩然天下的外人。

青冥天下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其中轮流掌控白玉京的三位掌教,都是公认的十四境。

蛮荒天下的十四境大修士,难道就只有一个外乡人老瞎子?

然后一座天下辛苦等待万年,就只是多出一个叛逃剑气长城的萧愻?

甲申帐剑修雨四,为何会被绯妃尊称一声公子,那么老爷又是谁?

师兄切韵,师弟斐然,切韵是代师收徒,使得师门当中多出了一位小师弟斐然。那么两位的师父又是谁?是否依旧在世?

白泽交给老秀才的那幅搜山图,其实并没有罗列出全部的同辈妖族。对此,老秀才没有任何怨言,真当见礼圣也只是喊一声“小夫子”的白泽脾气太好?白泽在参加那场河畔议事之前,登天途中,战功之大,还要胜过托月山大祖一筹。剑修决裂,白泽一样亲手打杀剑修无数。

当白也真正出剑之后,就不再是读书人了。一斩再斩,毫不风流。

先斩金甲神人,破大妖牛刀身上金甲,省得继续苦等。

再斩切韵,迫使切韵主动将皮囊一分为二,只能避其锋芒。

斩仰止断蛟尾。斩落白莹身前剑侍头颅。斩断袁首手中长棍。斩五嶽双臂。

六头王座大妖,各自祭出术法手段,或是施展本命神通,几乎同时恢复了真身,都好似未曾被一剑斩过。

那就再斩。

人间依旧不见白也到底如何出剑,只见天地间有剑光。

六头王座大妖哪怕是那白莹,也不再含糊,纷纷现出真身与法相,阴神远游,本命物更是齐出,光彩夺目,遮天蔽日。

一位紫衣白发赤脚的老人在辛苦打穿三座天地后,愣了愣,小声问道:“怎么说?”

一袭青衫读书人,手持太白,再次唯我白也人间最得意。

符箓于玄只听那读书人笑道:“等我剑斩刘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