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姑娘请自重

陈平安在登上那艘去往桐叶洲的吞宝鲸之前,专程去了趟上香楼外的集市,买了一只香筒,香筒里头装了八十一支倒悬山特制的三清香,清香扑鼻,无论是礼敬神灵,还是焚香静心,都是上佳之品,就是价格不便宜,总共花了一枚小暑钱,也就是一百颗雪花钱。

之所以如此破费,是因为陈平安想起自家落魄山有座山神庙,以后若是有朋友到访,不妨拿出此香送给他们。客有诚意,神享好香,到底是件美事。

除了这只上香楼的香筒,以及之前在灵芝斋重金购得的两件宝贝,陈平安还从敬剑阁外的铺子,买了一套婆娑洲丹青圣手临摹的《剑仙图》,总计五幅图,每一幅都是大长卷,绘有二十位剑仙,每位剑仙在画卷上不过一寸长,栩栩如生,飘然欲仙。《剑仙图》的初版,是一位画家祖师爷在剑气长城观战后的大手笔,之后被临摹无数。

敬剑阁的剑仙人数太多,这套名为石渠版的《剑仙图》,也只是按照丹青妙手的个人喜好,选取其中百人。店铺中还有数个其他版本,价格悬殊,其中又以石渠版最为昂贵。陈平安仔细对比之后,发现还是这个石渠版所绘剑仙,最合自己心意,便一咬牙买下了。这笔开销,真不算小,足足五十枚小暑钱。

眉开眼笑的店铺掌柜,不知是高兴遇上了冤大头,还是由衷觉得陈平安有眼光,说了些关于《剑仙图》的奇人趣事。他说天底下有好几位剑修,都是无意间获得了《剑仙图》原本的残卷,悟出了各自画卷上的真意,一步登仙,成为大名鼎鼎的陆地剑仙。

这一套《剑仙图》,陈平安打算以后作为贺礼,送给圣人阮邛。离开家乡龙泉郡时,阮师傅尚未举办开山立宗的庆典,现在应该已经办完了。五十枚小暑钱,对于阮邛而言,肯定不值一提,不过好歹是从倒悬山带往大骊龙泉的东西,隔了千山万水,多少有点礼轻情意重的味道。

人靠衣装马靠鞍。陈平安一路走向上香渡,竟有数名妙龄女仙师瞅了他几眼,还是瞅完之后再看一下的那种,不是一扫而过就算了。

陈平安这趟桐叶洲寻道之行,比起倒悬山送剑之行,心思要更重一些,他确定那些年纪轻轻的女子练气士并非心怀恶意之后,便不再多想。

上香渡比起捉放渡要更大,腰悬登船玉佩的陈平安,并没有看到那头身躯庞大的吞宝鲸,倒是看到了一头背甲上建有亭台楼阁的山海龟,以及一辆由青鸾仙鹤拖曳的巨辇,还有《山海志》上记载的扶摇洲独有之物——一座绿树成荫的小山峰。就是不知道它是飞来山,还是飞去峰。相传由这类山峰灵气凝聚而成的山根,是世间蛟龙的大补之物。远古陆地大蛟走江化龙,在选好某条通海大渎后,还会请人搬来一座座飞来山、飞去峰丢在水畔,为的就是能够及时进食,防止筋疲力尽,气血耗竭。

陈平安才刚开始学中土神洲的大雅言,尚不能流畅地问路,实在不行的话,就只能拿出竹简刻字问路了。好在陈平安找到了几个悬挂相同样式登船玉佩的渡船乘客,便默默跟着他们,走了一段路程,很快来到一处人头攒动的地方。陈平安松了口气,不料左边肩头被人轻轻一拍,他直接转头望向右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见陈平安没有中计,觉得有些无趣,懒洋洋道:“怎么,你也是去往桐叶洲的扶乩宗?这么巧?你该不会是对我有所图谋吧?垂涎美色?”

恶人先告状?

陈平安对这个头戴珠钗,身穿粉裙,腰系彩带的……貌美男人,印象不好也不坏。

如果说一起从老龙城乘坐桂花岛来到倒悬山,是缘分,那么又在同一天从倒悬山去往扶乩宗,极有可能是心怀叵测的设计。

这位曾经被看门小道童打出上香楼的陆姓子弟,明显也看出了陈平安的戒备,他拍了拍腰间那块登船玉牌,哈哈笑道:“如你所想,我这次去往扶乩宗,是守株待兔,专程等你的。”

这算是哪门子的开诚布公?

陈平安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在心中打定主意,绝对要对此人敬而远之。这家伙不但模样如绝色女子,嗓音也清脆悦耳,难分雌雄,之前“无意间”一起游览捉放亭,从他的言行举止来看,他就是一个性子跳脱、不按常理行事的人。陈平安虽然不反感此人的装束、性情和癖好,但是也不希望有人打破自己的平静生活。

那人双手负后,十指交缠,下巴微微翘起,眯眼望向陈平安,姿态娇柔,比女子还要风流,他柔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把真相说出来。我呢,姓陆名台,陆地的陆,上阳台的台,我是中土神洲的陆氏子弟,在家族内不怎么受待见,就自己跑出来游历天下了。我走了浩然天下九大洲里的五个了,原本是不打算去桐叶洲的,可如今实在囊中羞涩,就想着能找个蹭吃蹭喝又不觊觎我美色的好人,我觉得你就是。反正已经欠了你一枚谷雨钱,你应该不介意我再多欠一枚。说不定到了桐叶洲,我路上踩到狗屎,就能把钱还你,顺便还可以挣到回家的路费。”陆台见陈平安面无表情,显然根本不愿意相信他的这套鬼话,他叹息一声,“好吧,我实话实说。我出身阴阳家,精于占卜算卦,兜里没钱是真,挣不到钱是假。但是我欠了你一颗谷雨钱后,给自己算了一卦,上上卦,卦语是东游吞宝,桐叶封侯。此卦的意思很粗浅,但是为防意外,我仍是在这里待了足足两旬,这就是之前我说‘守株待兔’的由来。最后见到了你,我就知道,这趟老祖宗显灵保佑的桐叶洲之行,不去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陈平安没有恶语相向,更没有流露出丝毫不耐烦的神色,而是用一种商量的和善口气询问道:“陆公子,你循着大吉卦象去往桐叶洲,我当然不会拦着你,也拦不住你,但是你我二人能不能各走各的?若是陆公子你急需钱财,我可以再借给你一些小暑钱——”

陆台突然打断陈平安的话语,语气神色俱是天然妩媚:“什么陆公子,为了少些麻烦,你喊我陆姑娘就行了,不然别人看我的眼神,会很怪的。”

陈平安头皮发麻,你既然介意别人看你的眼神,怎么就不介意我如何看你?

陆台竟是开始撒娇:“陈平安,行行好?捎我一程嘛。我可以对天发誓,如果对你有任何坏心思,就被天打五雷轰,被丢进雷泽泡澡,被镇压在穗山底下,被拘押在深海龙宫的熔炉之中,被流放到万里无人烟的荒凉秘境……”他嘴上鬼话连篇,还伸出一只比女子还要修长白皙的手,试图扯住陈平安的一条手臂。

陈平安一身鸡皮疙瘩,顾不得什么客气不客气,拍掉陆台的那只手,义正词严道:“公子……陆姑娘请自重!”

陆台悻悻地收回手,站在原地,咬着嘴唇,眼神幽怨,泫然欲泣。

陈平安转身就走,陆台如影随形。陈平安停步,陆台就停步,陈平安转头,陆台就转头。陆台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柄玲珑精巧的小铜镜,手指间还捻着一只打开的胭脂盒,如美人在闺阁对镜梳妆。

陈平安只觉得毛骨悚然,倒是四周许多男性练气士眼神荡漾,一些个上了岁数、道行高深的地仙,哪怕看穿了陆台的障眼法,知晓了他的男子身份,可眼神依旧炙热。

修行路上,漫漫长生,百无禁忌。

陆台就像一个可怜兮兮的弃妇,不敢对负心汉抱怨什么,只敢这么恋恋不舍地跟随。四周视线充满了玩味。

陈平安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恶心人不偿命的阵仗,一肚子火气,可又拿这个陆台没辙。

随着渡口前方不断有人凭空消失,陈平安才意识到吞宝鲸的登船地点,就是铺在地上的一幅幅锦绣地衣。吞宝鲸贩卖的渡船玉牌,分云在峰、旖旎园、碧水湖三种,价格不一。陈平安选了居中的碧水湖。此时看那三幅地衣,景象迥异,有云雾飘渺,一峰独出;有碧波浩渺,一栋栋湖上屋舍星罗棋布;有花团锦簇的庭院楼阁。

身后不远处的陆台怯生生解释道:“总不能从吞宝鲸的嘴中登船吧?这艘吞宝鲸规模很大,在金甲洲首屈一指。吞宝鲸体内有四座小秘境,其中三座被打造成乘客居住之地。老龙城的那艘吞宝鲸只有一座秘境,与之相比,简直寒酸。这三幅地衣,其实就是三张品秩极高的缩地符,可以帮助乘客直通三座秘境。”

陈平安恍然大悟。

关于秘境一事,包罗万象的《山海志》有过详细记载,因为涉及洞天福地,跟骊珠洞天很有关系,所以陈平安尤为上心,还特意去找鹳雀客栈的年轻掌柜,请教了一些书上没有的学问。

在倒悬山土生土长的人物,无论修为高低、家世好坏,言谈之间,往往口气都很大,见识都很广,圣人天君地仙,张口就来,毫无忌讳。他们所见所闻之驳杂宽泛,确实要强于倒悬山以外的任何地方的人。

年轻掌柜本来不太爱说话,兴许是将陈平安当成了贵人,当时难得畅谈一番。

许多自行老旧腐朽,或是被外力摧毁破坏的洞天福地,在破碎之后,往往会遗留下来一些大小不一的地界,这些地界不知所终,故而被称为秘境,其实倒悬山那座贩卖忘忧酒的铺子,正是黄粱福地仅剩的一块秘境。

修道之人的诸多机缘,经常离不开秘境。秘境既能锦上添花,也可雪中送炭,可以说,大大小小的秘境的存在,让练气士充满了憧憬和盼头。大半野修散修,之所以能够崛起,都归功于他们在秘境的收获。

若有人无意间闯入一座未被占据的秘境,或是草木精华的世外桃源,或是瘴气横生的蛮夷之地,或是仙人兵解的洞窟,运气好点的话,就可以青云直上,一飞冲天,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就要老死其中,或者惨遭横祸,死后的一身遗物,沦为后人的机缘之一。

陈平安很想知道,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后,是否有秘境遗留人间。回头倒是可以问问魏檗。

此时,陈平安走向通往吞宝鲸碧水湖的那块地衣。陆台哀叹一声,加快步伐,姗姗而行,挡住陈平安的去路,伸出手道:“我本来也是去往碧水湖,既然你如此厌恶我,那我就不碍你的眼了,我可以添些钱,找人换一下,去往那座久负盛名的旖旎园。咱俩就这样分道扬镳吧。陈平安,先前你说可以借我一些小暑钱,还作数吗?不然我可去不了旖旎园……”

一个楚楚可怜的男人,怎么看怎么别扭。

陈平安直接掏出一大把破财消灾的小暑钱,走近几步,迅速交给陆台。只要此人不再纠缠自己,让自己这一路好好练拳和练剑,陈平安愿意花这笔钱。

陆台接过小暑钱后,怔怔望向陈平安,一双秋水眼眸说不尽的委屈,他黯然转身,多半是去找人更换住处了。

当陈平安走上那张古怪缩地符后,却看到一脸欢天喜地的陆台在朝他眨眼。陆台扬起手中新换来的一枚玉牌,玉牌上边篆刻着“碧水”二字。

原来陆台的囊中羞涩,千真万确,所以当初他只能购买一枚最便宜的云在峰玉牌,然后陈平安听了他一通天花乱坠的骗人言语,给了他一把小暑钱……

陆台脚步轻盈,得意扬扬,活泼俏皮地走向陈平安,其容颜越发娇艳。

陈平安在身形消失之前,忍不住对陆台骂了句“你大爷”。

陈平安来到一座湖心台上,环顾四周,碧水湖水波浩渺,云雾升腾,湖上悬有百余座阁楼,阁楼之间以小路相互衔接,各自系有泛湖赏景的三两小舟。

高台四面八方皆有亭亭玉立的绿裙少女,她们大多豆蔻年华,姿色出众,正在为客人指明方向。

陈平安所住阁楼名为“余荫山楼”,楼高三层。当初购买玉牌的时候,对方建议陈平安可以与数人合住此楼,如此便可省下一大笔钱,但是陈平安思量一番,还是婉拒。

吞宝鲸渡船方面不觉奇怪,修道之人,喜好独来独往,亦是常理。不过若是挣钱不易的山泽野修,习惯了精打细算,还是愿意跟陌生人同住一楼,说不定可以笼络关系。大道之上,多个朋友,哪怕是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仍然不是坏事,说不定就是一桩大机缘。

在问过碧水湖绿裙侍女后,陈平安走下湖心台,沿着一条湖上小径缓缓前行,他的两边或是头顶,时不时有仙师御剑或御风而行。陈平安走了没多久,身后就有位“美人”拎着裙摆,踩着小碎步,一路小跑而来,俏皮娇憨。

陈平安是一个很不怕麻烦的人,在龙窑时他是任劳任怨的学徒,之后护送李宝瓶、李槐他们去往大隋书院,事无巨细,都是陈平安操心和照顾。陈平安虽不怕这种麻烦,却很怕另外一种虚无缥缈的麻烦,比如这个名叫陆台的阴阳家术士。虽然陈平安直觉上对他没有什么不适,没有当初面对苻南华、崔瀺的那种压抑和阴沉,可是在不确定一件事是好是坏的时候,陈平安习惯了先保证让一件事“不坏”。

陆台与陈平安并肩而行,他转头望向陈平安的侧脸,嫣然笑道:“生气了?男人这么小气怎么行?大度一点,度量大,能够容纳的福缘也会跟着大。儒家的君子不器,总该听说过吧?”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这个古怪的家伙:“你跟在我身边,到底图什么?你那大吉卦象跟我又没有关系——”

陆台笑眯眯道:“怎么没有,我可是用你给我的那颗谷雨钱算的卦,你的关系大了去了,你就是这场机缘棋局里的那个一——”

这次轮到陈平安打断他的言语:“谷雨钱不是给,是借。”

陆台皱起纤细妩媚的黛眉,用心想了想,柔声问道:“总谈钱多伤感情,不如咱们做笔小买卖,我拿一样心爱法宝跟你多换一些谷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那还是先欠着吧。”

陆台委屈道:“你为什么这么怕我,视我如洪水猛兽?你想啊,修行路上,一见投缘,携手游历,看遍山河,是多美好的事情?”

陈平安头都大了,原来天底下真有道理讲不通的事情,他都不知道如何开口解释。

陈平安默默前行,陆台左顾右盼,自顾自说道:“这处秘境曾是垂花小洞天的一部分,为一位喜好收集世间泉水的女仙人占据,只可惜她最终飞升失败,不但身死道消,还被天道反扑,连累整座垂花小洞天支离破碎,绝大部分消散在天地间。这座碧水湖算是比较出名的一个秘境,因为这三百里湖水,都是女仙人当年收集的名泉之一,其中泉水精华所在的一条条细微水脉,最适合拿来煮茶。”

陈平安一言不发,走出四五里路后,他看到了那座高三层的余荫山楼,楼台四周是檐下走廊,围有白玉栏杆,还有一座小渡口,停靠有两小舟。余荫山楼附近有一大片荷花,有采莲女摇舟穿梭其中,哼着乡谣小曲,柔弱动人。

陈平安停下脚步,提醒道:“我到了。”

陆台点点头。陈平安见他装傻扮痴,只好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今天就不请你进去坐了,有空的话我去找你,你住在什么楼?”

陆台伸手指了指余荫山楼。

陈平安苦笑道:“陆公子不要开玩笑了。”

陆台抬起双手,捧着一大把小暑钱:“方才在湖心台那边,我迫于生计,想着咱俩关系这么好,你总会给我一个落脚的地儿,便将住处卖给一位极其有钱的神仙了。”

陈平安的脸色有点难看。

陆台赶紧说道:“放心,我绝不会打搅你修行,你借我一条小舟就行了,我每天就睡在上边,没有紧要事情,我绝不走入余荫山楼。我自己带了些果腹的吃食,你不用管我,人生在世,我辈修士,哪里不是逆旅,你千万不用内疚,吃苦也是修行的一种……”

陈平安脸都黑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死皮赖脸的牛皮糖人物?

陆台蓦然一笑:“好啦好啦,我便与你坦诚相告了,我除了算出这趟桐叶洲之行,是‘封侯’的上上签,其实还算出了这次机缘不在宝物,而是‘上阳台观道’五字。与你同行,借由你的心境,无论好坏高低,都可以砥砺我的道心,这叫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说到这里,陆台呵呵一笑,改口道:“错了错了,是借他山之玉可以攻石!”

陈平安没有计较陆台的措辞,当陆台说出“观道”二字后,陈平安既放心又忧心。放心是陆台多半没有胡说八道,这不是刻意针对他陈平安的阴谋;忧心是自己寻找那座观道观和老道人,多出一个身世不明的陆台,不正是节外生枝吗?

陆台犹豫了一下,似乎做了一个天大的决定,他咬牙道:“你若是这般处处提防我,肯定会影响到我的‘观道封侯’契机。我可以认认真真帮你算一次卦,只要别牵扯到太厉害的大人物,我算得都还算准,可如果牵扯到上五境的神仙,我就有大苦头吃了,比起什么睡在小舟上,要遭罪千百倍!陈平安,机会难得,不要错过!”陆台似乎害怕陈平安不相信,死死盯住陈平安,“不骗你!”

陈平安叹了口气,摆摆手,拒绝了陆台的提议,说道:“你就在余荫山楼住下吧,但是之后你我各自修行,井水不犯河水。”

陆台神色古怪,望向陈平安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他恍然回神,脸上有些如释重负的神情,快步跟上。

陈平安住在一楼,陆台选了三楼,两人之间隔了一个二楼。

陆台舒舒服服躺在三楼的床榻上,笑了笑,满脸的慵懒满足。

既来之则安之,陈平安不再管那个云遮雾绕的阴阳家子弟,除了背上的长剑和腰间的养剑葫芦,他身无外物,孑然一身,很轻松,美中不足的当然就是身边多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陆台。

陈平安坐在靠窗的桌旁,从方寸物十五当中取出一叠书:神仙书《山海志》,介绍中土神洲大雅言和桐叶洲雅言的两本书,还有在彩衣国获得的几本山水游记。他将这些书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然后取出一些来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的珍贵竹简,打算在看书之余随手刻字。

每天早上练习撼山拳,下午练习《剑术正经》,晚上看书,学习两洲雅言。

很奇怪,明明只是破碎的秘境,碧水湖仍然有日月升落于湖水的奇异景象,因此也有了昼夜之分,不知是仙人的上乘障眼法,还是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独有规矩?

陈平安的练拳走桩,就围绕着余荫山楼的那圈廊道。

凉风习习,荷花清香徐徐而来,在依稀可闻的采莲女的歌声中,白衣少年悠悠出拳。

下午陈平安就只在宽敞的一楼练剑,并不去楼外廊道,依然是虚握持剑式。

因为背负长剑剑气能够淬炼魂魄,本身就是修行,陈平安哪怕到了晚上睡觉,都不会摘下长剑,他会选择侧身而眠的姿势。

养剑葫芦高高挂在床前,如今不再经常喝酒,就不用总是悬挂腰间。他与初一和十五这两位小祖宗一路上朝夕相处,越来越心有灵犀,交流起来越来越顺畅,似乎两把本命飞剑的灵智也越来越成熟。陈平安入睡之后,就让它们帮着看家护院。初一没答应,但也没拒绝,更加温驯的十五则在养剑葫芦内欣然“点头”。

晚上看书期间,陈平安会从方寸物中临时取出那本《丹书真迹》。跻身武道第四境后,他发现自己可以多画两种符箓。第一种是山河剑敕符。剑敕符为护身符的一种。山为三山之山。何谓三山,书上并未详细介绍,而此符的‘河’字注解也很笼统含糊,只说曾有神人坐镇江河,职掌“斩邪灭煞”,喜好“吞食万鬼”。第二种是求雨符。求雨符可令“天地晦冥,大雨流淹”,此符顾名思义,属于坛符之一,多是道门的高功法师所擅长,陈平安则兴趣不大。

比起阳气挑灯符、祛秽涤尘符和宝塔镇妖符,这两张符箓的品秩要略高,陈平安对剑敕符尤为上心,就以最普通的黄纸符书写了一张,有些勉强。陈平安跻身武夫炼气境后,魂魄大定,越发浑厚,他经常能够听到三魂路过心湖之时,那种冥冥之中的叮咚滴水声。

一旬光阴,陈平安偶尔会听到二楼的轻微脚步声,但是次数不多,陆台一次都没有下楼打搅陈平安。陈平安略微心安。

一桩没来由跑到自己跟前的缘分,只要不是孽缘就可以了,不用刻意追求善缘。

这天夜里,陈平安写完了第二张剑敕符,还是不太满意。

难道说真要找到一座古战场遗址,与那些战场英灵、阴魂不断厮杀,才能使得武道第四境趋于圆满?然后才可以娴熟地驾驭这种剑敕符?

陈平安皱眉沉思,突然转过头去,只见陆台走下楼梯,然后停步伸手敲了敲墙壁,如客人叩响门扉,然后他笑着坐在台阶上,仍是没有走入一楼。

陈平安刚想要拿起那本《山海志》以盖住剑敕符,陆台忍俊不禁道:“藏藏掖掖做什么,一张失传的上古符箓而已,品秩又不高,就是胜在返璞归真而已。我方才不小心瞥了一眼,心肝疼得直打战,现在还在疼呢。”

陈平安问道:“何解?”

陆台指了指桌上那张剑敕符:“这张护身符很有年头了,估计整个陆家,像我这般年纪不大的家伙之中,找不出第二个认得出它的根脚的人。我之所以心疼:一、你一个纯粹武夫,写出这么糟糕的纯粹古符,实在是丢人现眼——”

陈平安忍不住插话道:“武夫画符,才不合理吧?”

陆台扯了扯嘴角:“哦?这样吗?那看来是我陆家藏书记载有误,不然就是我见识短浅了。”

陆台并不太想在这个话题上深入,继续说道:“二、你画符,更多是靠那支笔,并非是你对画符一道有多深的钻研和悟性。嗯,可能你看到了正确的风景,可是你去往那处风景的路线,歪歪扭扭,所以画出来的符箓,可以用,但是不堪大用。三、符纸品相好,却给你做了一锤子买卖,暴殄天物。这要是给道家符箓派高人瞧见了,估计他们会恨不得一拳捶死你。”

陈平安眉头紧皱,细细嚼着陆台的言语,先分辨真假,再确定好坏。

陆台笑问道:“能不能拿起那张符箓,我仔细瞧瞧材质,之前仓促一瞥,不太确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捻起那张剑敕符,只不过只给陆台看了背面。

陆台微微一笑,对陈平安的谨小慎微不以为意,他看了片刻后,点头道:“果然是回春符的宝贵材质,在它上边画符,可以重复使用。符纸的好坏,直接关系到一张符箓品相的高低和威力的大小。世间真正好的符箓,除去那些极端追求威力的,大多可以重复使用。你呢,按照符箓派一位老祖的谐趣说法,叫‘朱颜辞镜花辞树’,嗯,归根结底,就是‘留不住’。陈平安,你自己说可不可惜?符纸,尤其是回春符,很烧钱的。唉,我算是替你心疼了一把,反正你陈平安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小钱。”

陈平安看了眼陆台,又看了眼重新放在桌上的剑敕符。

陆台有些好奇,双手托着腮帮,望向那个有些懊恼的桌边少年,笑问道:“赠予你这些珍贵符纸的人,没有说过这些?教你画符的领路人,就没有跟你讲过,要你这半吊子符师能省则省?”

陈平安重重叹息了一声。

陆台幸灾乐祸道:“七八九境的纯粹武夫,大概可以仅凭一口真气,一气呵成,写出不错的符箓了。可惜到了这个层次的武夫,一步步走到山顶,早已心志硬如铁,谁会跑去画符?你也就是运气好,有这样的珍稀符纸和符笔,才能画出不错的符箓。常人每画一张符就等于烧了一大摞银票,嗯,你略好一些,只等于烧了半摞银票。”

陈平安狠狠瞪了一眼往自己伤口撒盐的家伙。

陆台呵呵笑道:“陈平安,你也真够有意思的,武夫画符,还有养剑葫芦和飞剑,最过分的是还每天勤勉读书?你就不怕不务正业,耽误了武道修行,落得个非驴非马,万事皆休?”

陈平安没有理睬他的冷嘲热讽,收起剑敕符,开始翻看那本《山海志》。陆台悄然起身,返回三楼住处。

之后陆台便时常离开余荫山楼,或是泛舟游览碧水湖,或是去参观每条吞宝鲸都会有的宝库。吞宝鲸之所以有此称呼,就在于它在漫长的岁月里,会将那些沉在海底的失事大船吞入腹中,而能够跨洲的渡船,往往当得起“宝船”的说法,所以一条成年吞宝鲸的肚子里,必然是奇珍异宝无数,千奇百怪。甚至有可能藏有仙人兵解后遗留人间的金身遗蜕。

陆台在一天的下午,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套使用近乎烦琐的茶具,以秘术撷取碧水湖的泉水精华,在一楼廊道开始优哉游哉地煮茶。

茶香怡人。

陈平安没有去讨要一杯茶水喝,只是在屋内练习剑术。

随后陆台每天都会煮茶,独自喝茶赏景,往往一坐就是一下午。

有天临近中午,陈平安走桩练拳即将收功,看到陆台自己划着小舟从远处返回。系好小舟后,陆台跳上廊道,站在原地,在陈平安练拳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高高举起手,掌心叠放着好几盒胭脂水粉,应该是在跟陈平安炫耀他今天的收获。离碧水湖湖心台不远处,有几栋楼是渡船专门经营货物的销金窝,陈平安只去过一次,觉得他们太黑心了,他拣选了几件相似物品,发现价格比倒悬山还要夸张,就彻底没了买东西的心思。

陆台脚尖一点,往后轻轻一跳,坐在白玉栏杆上,打开其中一盒口脂,拿出小铜镜,开始抿嘴,之后还跷起一根手指,以指肚抹过长眉,动作轻柔且细致。

陈平安只是继续沿着廊道练拳,从头到尾,目不斜视。

在陈平安又一次路过陆台身边的时候,坐在栏杆上仔细画眉的陆台,微微挪开那柄小铜镜,笑问道:“好看吗?”

陈平安没有去看陆台,也没有搭话。

然后每一次陈平安走桩路过,陆台都要问一次不一样的问题。

“陈平安,你觉得腮红是不是艳了一点?”

“这儿的眉毛,是不是应该画得再细一点?”

“用花露斋的细簪子,从盒子中挑出胭脂,果然会画得更匀称自然一些,你觉得呢?”

陈平安只是默默走桩,按照原定计划,到了时辰才停下练拳。

最后一次陆台没有询问陈平安,只是将小铜镜、簪子和几只胭脂盒都放在身边的栏杆上,转头望向那一大片荷叶,妆容精致,眼神迷离。

陈平安刚打算走回一楼正门那边,陆台没有收回视线,再次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男人,很……可笑?甚至还有些恶心?”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走向陆台,离着陆台大概五六步远的地方,他面对湖水背对廊道,也坐在了栏杆上。

没有得到答案的陆台也不恼,自顾自嫣然一笑,他挑出一盒胭脂,觉得它成色不佳,名不副实,便要将它随手丢入碧水湖。

陈平安突然问道:“这盒胭脂卖多少钱?”

陆台愣了一下,也转过身坐着,一起面向湖水,笑道:“不算太贵,每盒一颗小暑钱。这盒是今年新出的,名气很大,好些中土神洲的出名仙子都爱用它。唉,多半是那些被猪油蒙了心的商家子弟的伎俩,我给他们合伙骗了。”

陈平安感慨道:“一颗小暑钱,那就是一百颗雪花钱,十万两银子,我觉得……”停顿片刻,被清风拂面的陈平安轻声道,“千金难买心头好,你买它,不算贵,但是有些人听到价格后一定会傻眼吧?他们打死都不会相信世上有这么好的胭脂水粉。”

陆台有些疑惑:“嗯?”

沉默片刻,一袭雪白长袍的陈平安将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与陆台说了家乡龙窑那个娘娘腔汉子的故事。陈平安说得不重,语气不重,神色不重,将一个已死之人的可怜一生,说给了身边的男人听。

他身边的陆台,腰系彩带,神采飞扬,恰似神仙中人,比世间的真正女子还要绝色。而家乡的那个男人,只是身材消瘦了一些,甚至会有胡茬,长得不比市井妇人好看丝毫。哪怕他每天早上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可到了收工的时候,一样会指甲盖里满是污泥,所以那个男人捻着兰花指,不会有半点动人之处。而且他根本不懂什么飞霞妆、桃花妆,也分不出点唇、画眉的种种胭脂水粉。

陈平安望向远方,有些伤感:“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明明是男人,为何喜欢像女人一样装扮自己。但是那天他用瓷片捅死自己之前,求了我一件事,我没有答应,直到今天,我还是很后悔。如果我知道他会那么做,我肯定会答应下来。”

“他那天跟我聊了很多,最后笑着说他打算再也不像女人一样装扮自己了,所以希望我能够帮他保管那盒胭脂,免得他又忍不住。

“我当时哪里会答应这种事情,死也不会答应的。他劝了我两次,就不再劝了。

“他死了后,谁也没看到那盒胭脂,其实谁也不在乎。”

陈平安转过头,笑望向那个如倾城美人的陆台:“那么贵的胭脂,扔了做什么?”

陆台歪着脑袋,那支精致的珠钗便跟着倾斜,微笑道:“不然送给你?以后回到家乡,你拿着这盒胭脂去那家伙坟上,告诉他天底下就是有这么好的胭脂水粉,让他下辈子投个好胎,做个姑娘家家,往自己脸上可劲儿抹,几斤几斤地抹,都不用再心疼钱了。”

陈平安转过头,望着远方,轻轻摇头:“我连他的坟头都找不到,怎么给他看这个?怎么跟他说这些?”

眉眼清秀干净的白衣少年,双手抱住后脑勺,不言也不语。

故事而已,一坛老酒揭了泥封,就只能喝光为止。

这坛老酒,这点小事,就像陈平安肚子里的陈酿,一打开后,遇上对的人,就会有酒香,而且也只有遇上对的人,陈平安才会与他对饮。

陆台便是那个与他对饮的人。

陈平安和他所尊敬的、亲近的人,比如宁姚、阿良、刘羡阳、顾璨、张山峰,都没有说起过这一茬。

可惜陆台听完这个故事后,似乎没有太大感触,最后反而打趣陈平安:“跟我讲这个,是不是说我这样悖理违俗的男人,没几个有好下场,到最后连个坟头都留不住?”

陈平安哑然失笑,只得跳下栏杆返回一楼。

不知为何,跟陆台说过了这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陈平安觉得心里舒服多了,如解开了心结。当天下午的练剑,同样是雪崩式,感觉少了些凝滞,多了几分圆转如意。

在这天之后,陆台便换了一身装束,头别玉簪,身穿青衫,手持黄竹折扇,从一位绝色佳人变成了翩翩公子,这让陈平安如释重负,所以哪怕陆台时不时走到一楼,随手翻阅他的藏书,或者煮一壶茶看他练习《剑术正经》,陈平安都没有说什么。

陆台不愧是博闻强识的阴阳家子弟,跟陈平安说了许多他以往不曾听说过的事情,比如拳架分内外、剑架分意气,还说了打磨第四境的注意事项和一些建议。一名纯粹武夫跻身炼气境后,如何打熬三魂,讲究很多,人身三魂,胎光为太清之阳气,武夫淬炼此魂,最好是拣选旭日东升、朝霞绚烂之际,练拳不懈怠,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说不定会有机缘巧合,让胎光更为强壮,更加生机勃勃。

陆台提及此事的时候,陈平安大为汗颜,心虚不已——在老龙城孙氏祖宅破开三境之初,有金色蛟龙从朝霞云海之中汹涌扑下,却被他一拳拳打了回去,而且还不是一次,是两次。

陆台跪坐在靠窗位置,喝着以碧水湖的泉水精华煮出的茶水。换了装束妆容后,他高冠博带,大袖逶迤,士子风流。他的心眼何等活络,他一下子就看出了陈平安的窘态,便刨根问底。陈平安和盘托出,陆台当场喷出一口茶水,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说教你陈平安符箓和拳法的老师傅,估计都是不拘小节的性情中人。

陈平安询问是否有补救之法,陆台想了想,说到了桐叶洲,陈平安可以碰碰运气,去一些个犹有神灵巡游阳间的武圣人庙。历史上不少令人惊艳的天才武夫,都是在武圣人庙瞎猫碰上死耗子,得到了一份很大的机缘。说到这里,陆台便有些唏嘘,说他在离家游历之前,听师父说过一名大端王朝的年轻武夫,资质天赋好到惊世骇俗,厉害到了让数位武圣人庙神灵主动找上门,给予他一份武运的地步,而那个家伙比他陈平安还要过分,竟然一拳拳打退了那些主动示好的武庙神灵。

陈平安猜测这人多半是在剑气长城上结茅修行的曹慈了。

陆台随便提了一嘴,既是告诫陈平安,又仿佛是在自省,说纯粹武夫也好,山上修行也罢,大道之上,运气很重要,但是接不接得住,更重要。福祸相依,天才早夭的例子不计其数,便是此理。

陈平安深以为然。

但是陆台随即话锋一转,说你陈平安这般深居简出,害怕所有麻烦,从不主动追求机缘,一心只想着避开机会,很不好。

陆台之所以有此“怨言”,除了起先陈平安死活不愿与他有交集,还源于这艘吞宝鲸前段时间打开了第四个破碎福地的秘境入门禁制,准许乘客入内探寻,而陈平安却视若无睹。只要乘客交付一枚谷雨钱,就能够进入其中历练修行,一切所得,渡船均不会向乘客索取,如果有人愿意将其中所得折算成雪花钱就地售卖,吞宝鲸当然欢迎。

这条吞宝鲸是金甲洲五兵宗的独有之物,这块秘境多上古术法残留,极难打开,代价极大。得到这块秘境之后,五兵宗按照惯例,吃独食吃了足足一百年,到最后发现竟然得不偿失。五兵宗干脆将这个名为“登真仙境”的秘境对外开放,学那宝瓶洲的骊珠洞天,收取一笔过路费。

登真仙境方圆有千里之大,只是一块残破之地,大小就已经媲美整座骊珠洞天,它的前身为七十二福地之一,其广袤程度,确实要远远胜出三十六洞天。

这块秘境每十年打开一次,只许元婴境之下的练气士进入,对于纯粹武夫则无门槛要求。在两百年前有一位扶摇洲的幸运儿,其修为不过洞府境,竟然得到了一把威力巨大的半仙兵。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守不住那把神将大戟,这把大戟也不适合自己,便卖给了五兵宗,可谓一夜暴富。之后他财大气粗,硬生生靠钱把自己堆上了金丹境,一枚谷雨钱换来了一个金丹修为,谁不艳羡?

此事轰动金甲洲,一时间涌入登真仙境的练气士有如过江之鲫,需要有很硬的关系才能排上队,已经不是钱的事情了。经过三百年,登真仙境才逐渐变得没那么炙手可热,但依然是让人觉得物有所值的一方胜地。

不过陆台当然知道这种“开门红”,多半是商家高人指点五兵宗的手笔,跟那盒风靡数洲的胭脂一个德行,是合伙坑人呢!

对于登真仙境的虚实和深浅,陆台一清二楚,师父说过如果他有兴致,又有闲暇,不妨走上一遭,看能不能捡到一些值点小钱的破烂货。

陆台此次为何乘坐吞宝鲸?当然上上签卦象和大道契机最重要,可是进入登真仙境,寻得一笔钱财,也是他陆台志在必得的。

陆台极力邀请陈平安一起进入登真仙境,可是陈平安到最后只答应再借给陆台一颗谷雨钱,他自己还是执意不去。

陆台只得独自进入登真仙境,两旬之后他风尘仆仆地离开登真仙境,当天就还给陈平安三颗谷雨钱,多出的一颗,说是利息。陈平安听陆台讲完游历经过和巨大收获后,便心安理得地收下。原来陆台凭借家传阴阳术,破开了一座上古仙家府邸的禁制,一路有惊无险,差点成为那座古老仙府的主人,只是碍于五兵宗订立的规矩,才主动放弃了对那座福地府邸的掌控,他跟五兵宗私下交易,换了一大堆谷雨钱。因为五兵宗在跨洲商贸的很多地方需要用到小暑钱和谷雨钱,所以五兵宗暂时赊欠陆台大部分钱款,并向他保证半年之内就会全数偿还,而且会额外加上一笔红利。

别觉得五兵宗亏大了,原本鸡肋的仙府在被陆台成功打开后,由于灵气充沛,适宜修行,吞宝鲸的贵客,就会愿意居住其中。细水长流,五兵宗半点不亏,商家挣钱,暴利当然很好,可是这种有稳定收入的“钱脉”,才是长长久久的立身之本。

陆台一举成为登真秘境历史上收获第三的幸运儿。

除此之外,陆台从仙府拿到了一门上古登仙术法,和一件名为“鳌山幻楼”的上乘法宝。陆台并未售卖这两份机缘。

哪怕陆台实实在在证明了陈平安与一桩洪福失之交臂,陈平安还是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只是将那枚赚到的谷雨钱放在桌上,看书乏了,就以手指翻转谷雨钱,让它在手背上滚来滚去。对于陈平安,这是一个解乏的好法子,立竿见影。

这让陆台很是郁闷。说了好些苦口婆心的言语,可是陈平安始终不为所动。

所以陆台每次煮茶,都没有邀请陈平安共饮,当然,估计陈平安自己也没有想法。

陆台是个地地道道的讲究人,他生于千年豪阀、仙人之家,不是寻常的人间世族子弟可以媲美的,所以陆台的气质,浑然天成,既是钟灵毓秀,也是耳濡目染。

斗茶之茶,要新;手法和茶具,要古;煮茶泉水,要清且重;饮茶之人,要净且灵。

陆台跟陈平安相处久了,始终觉得陈平安太死板了,所以是净有余而灵不足,一样还是会辜负他的好茶。

就像今天,陆台又借机提起这桩“天上掉了钱如雨哗哗落下,你陈平安却去屋檐下躲雨”的痛心事,陈平安只是默然不语。

陆台觉得实在敲不醒这个榆木疙瘩,就要放弃说服陈平安了,便随口说了一句大而无当的空洞言语,可世事就是如此无常,陈平安不仅听进去了,而且还用心记下了:“陈平安,你练拳练剑,心都很定,这是你厉害的地方,但是你要小心,心定不是心死,心境可以静如止水,切忌一潭死水。”

这是陆台随口说说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是一些废话,可陈平安竟然第一次主动停下那套翻来覆去的枯燥剑架,坐在他面前,学陆台摆出跪坐饮茶的姿势,有些别扭,与陆台的潇洒风流有着云泥之别,就像是庄稼地里的老农学那老夫子坐而论道,只会摇头晃脑,装模作样。

陈平安摆出这副姿态,陆台觉得挺好玩的。在中土神洲年轻一辈当中,被誉为斗茶无敌手的陆氏俊彦,斜眼打量着浑身不自在的陈平安,怎么看怎么有意思。给他这么一瞧,陈平安自然越发拘谨。

对于真正的读书人,陈平安还是心向往之的,比如齐先生、李希圣,还有彩衣国城隍爷沈温。哪怕是张山峰临时兴起的吟诗作对,都会让陈平安心生向往。

陈平安克服心中的不适,问道:“你是说我的心性,走了极端?”

陆台愣了一下,聪慧至极的他,没有敷衍应付,也不敢妄下断论。

若是面对常人,陆台可以随口胡诌,或是说些不错不对的言语,可是面对陈平安不行。

两人对坐,陈平安一脸认真神色,陆台心中苦笑,好像自己画地为牢了。

陆台心中一动,有些恍惚,来得这么早?本以为只有踏足桐叶洲的陆地,与陈平安相伴游历,经历种种坎坷和磨难,才会出现此契机的苗头,不承想如此措手不及。陆台稳定心境,开始屏气凝神,郑重其事地递给陈平安一碗茶:“慢慢饮,等你喝完,我再说一点我的见解。”

陈平安不知其中讲究,只当是一场找人解惑的普通问答,就点点头,接过茶碗,喝了一小口。

在桂花岛风波过后,陈平安遇上那位爱慕桂夫人数百年的中年汉子,在渡口中年汉子挥手造就的小天地之中,跟中年汉子有过一番问答,以致那位中年汉子竟然说了句“你别想坏我大道”。

当时陈平安便是在说一把尺子两端的道理。他认为舟子的道理走了极端,看似有理,实则无理,因为它还不够完善,不如书上所说的“中庸”。

而道家的根底,是“道法自然”四字。

那次梦中读书,陈平安依稀记得有人说过,儒家的道理,从不在高处,不在到底有多高,而在道理是否落在了实处。那人甚至笑言,咱们儒家的至圣先师,学问已是何等的深远高超,可有一次问道之后,他曾对一名弟子私下感慨,甚至带了点自惭形秽,说某人的道,真高,可是……

只可惜“可是”之后的内容,陈平安已经记不得一星半点了,也有可能是那个人或者那本书根本就没有说。

陈平安这两次“游山玩水”,其练拳的初衷已经从最初的“我这一拳要最快”,变成了“这一拳可以更快,但是必须最有道理”。

陈平安一生中最有分量的一句话之一,是在返乡的一座客栈中,他对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所说的那句“如果我哪里做错了,你一定要跟我说”。

无论落魄山竹楼老人,在他身上和神魂上打下多少拳,无形之中,陈平安始终在怀疑自己。

其实在倒悬山上,陈平安对宁姚爹娘说的那句无心之言已经道破了天机,那意味着陈平安一直在否定自己:“是我做得不够好。”

做得不够好,就是错。世间有几人,会如此苛求自己?

这种心态不是无缘无故形成的,而是陈平安本命瓷一碎,之后又经历种种困苦艰辛,种种机缘巧合,使得陈平安不得不试图拼凑出自己的完整心境。

成了,便是日月在天的奇观,群星黯然。

不成,大概便是种种失约,种种失望。

一个人没东西吃,就会饿死,可若是心田干涸,一样会死,只是浑然不自觉而已,今日不死他年死而已。

拼命求生,逆境绝境,愤然而起,奋发向上;可又悄然求死,暴饮暴食,不知节制,七情六欲,心猿意马,种种弊端,即是人心古怪处。

人心之复杂,便是圣人仙人都不敢自认看透。崔瀺在小镇为何会输,便是例子。

循着这条心路,陈平安的心境便很明了。刘羡阳之所以差点死了,是因为我陈平安做错了,所以我死了就死了,讲完自己那点对方都不愿意听的道理,一了百了。

齐静春愿意在小巷与他对揖,但是陈平安还是只记住了剑灵所说的“齐先生在赌,赌那万分之一”,至于为何齐先生愿意相信他,没有对这个世界失望到底,陈平安反而从未想过。

当一个人真正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看过了高耸入云的大山、蜿蜒无尽的江河,看过了那些无比高远的壮阔景象,看过了那些读书人的风流,那些象征着一国威严的衙门、官服,看过了人生无常的生老病死,看过了看似壮烈实则冷血的铁骑阵阵,看过了昔日的朋友变得陌生,愈行愈远而无可奈何,看过了父母逐渐老去,你却始终无法挽留……他在某一刻,就会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

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孤单。

对于他人的悲伤人们很难感同身受,他人分享的快乐总是一闪而逝,人生只是一场场告别……

陈平安对这个世界,其实充满了畏惧。

刘羡阳、李宝瓶、顾璨都不会像陈平安这样。

顾璨会一门心思想着报仇。

李宝瓶会觉得天地间总有这样那样的有趣事情,沉浸在自己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里,几乎从不质疑自己,更不会轻易否定自己,所以她才能够说出那一句:“怎么会有不喜欢李宝瓶的小师叔?”

刘羡阳则会发自肺腑地说:“我要去看更高的山更大的河,我一定不要老死在这个小地方!”

而陈平安可能会去做很多事情,比如带着李宝瓶他们去大隋,但是陈平安的心境意象,会躲起来。

陈平安的心思和念头,大体上都是“不动”的。

在龙窑烧瓷多年,少年一直在求手稳,其实就是在执拗地追求心定。

心不定,他就会记恨宋集薪的有钱,嫉妒他有人相依为命,会读书;他就会嫉妒刘羡阳学什么都快,任何事情都是一上手就会;他还会厌恶和看不起那个娘娘腔男子,会在大山之中第一个找到他,不给娘娘腔指出一条隐蔽山路。

凡事有利则有弊,心定了,走了极端,就像陆台所说的,容易“心死”,这其实就是道家所谓的“假死”。

这就是阮邛哪怕对陈平安没有成见,却从来不把陈平安当作同道中人,不愿收他为弟子的根源所在。

这也是为何陆台会觉得陈平安灵不足的原因。

所以剑灵当初看到的少年心境,是一个年幼孩子守着坟头和山头,是草鞋,唯一的“动”,是向南方追逐着某个人的身影。

那个身影,其实正是御剑离去的宁姚。

陈平安送剑给心爱的姑娘的那趟旅程,比起去往大隋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终于多了一份自主意愿——“是我想走这趟江湖”。

我陈平安要为自己做点什么。

所以哪怕羡慕老龙城的范二,哪怕到了剑气长城后,陈平安肩头又多了一副担子,陈平安反而在心境上,比以前更加轻松。

所以陈平安换下了草鞋,穿上了一袭长袍,想要成为剑仙,而且是能够在剑气长城上刻字的大剑仙。

当初文圣老秀才为何会在醉酒之后,拍着陈平安的脑袋说少年郎要喝酒,不要想太多太过沉重的事情,就在于老人一眼看穿了少年的心境问题。

少年不该如此,当静极思动,应该卸下担子,轻松地去做少年郎该做的美好事情。

只是世间道理,听没听说,知不知道,是一回事,如何去做,又是一回事。

书里书外的道理,如何落在实处,难上加难。

陈平安一口一口喝着茶水,在陆台即将说出他的答案之前,陈平安突然开口说道:“我之所以不愿意跟你接触,更不愿意去登真仙境,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我怕死。”

在家乡小镇,接连面对蔡金简、苻南华和搬山猿,陈平安认为自己差不多等于死了一次。在蛟龙沟,是第二次。

事不过三。

陈平安缓缓放下已经喝完的茶碗,笑道:“不管你信不信,靠运气的好东西,我从来拿不住。”陈平安自顾自说道,“我方才想了想,觉得可能以前我是对的,但是现在我还是这样的话,就是错的。想要以后的修行走得更远,得慢慢改正了。”

陆台神色古怪,还有些凝重。他方才其实在以陆氏不传之秘观心神通,偷窥陈平安的心境。

陈平安端起茶碗:“能不能再来一碗?”

陆台没好气道:“你当是喝酒啊?”可他仍给陈平安添了一碗茶水。

陈平安继续说道:“但是不跟着你去登真仙境,我觉得没错,说不定我跟你一起进入登真仙境,会害得你一点钱都挣不到。现在,你挣了大钱,我挣了三颗谷雨钱,挺好的。”

陆台自己早已不再饮茶,他将双手放在膝盖上,笑道:“两颗是你借我的,你其实只挣了一颗。”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相告:“我觉得是三颗。”

陆台哭笑不得,敢情这家伙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会还钱?

陈平安喝着他肯定喝不出名堂的茶水,轻声道:“要余一点,错过了就错过了,不能事事都求全占尽。陆台,你觉得呢?”

陆台愕然,随即大笑道:“陈平安,你竟然在躲那个一!”

陈平安喝着一碗茶水,同时一头雾水。

陆台随即满脸愤懑,身体前倾,一把从陈平安手中抢过茶碗,随手挥袖,收起所有茶具,气呼呼站起身,狠狠瞪着陈平安:“上阳台观道,到底是谁观道?是谁桐叶封侯?你都知道了,我一个小小的桐叶封侯算个屁!亏死我了!”

陆台咋咋呼呼登楼离去,踩得楼梯噔噔作响。

陈平安茫然挠头,只觉得自己像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陈平安有点惨,陆台又换回了女子装束,打扮得花枝招展不说,还每天搔首弄姿,来一楼这边故意恶心陈平安。

陈平安脾气再好,也受不了那层出不穷的脂粉味和兰花指,以及让人极其腻歪的挤眉弄眼和娇声娇气,于是在某天早上陆台坐在栏杆上哼小曲的时候,一拳打得陆台摔入碧水湖中。

怒气冲冲地从水里掠出的陆台,落汤鸡一般,他强忍着拿针尖、麦芒两把本命飞剑戳死陈平安的心思,只是对着陈平安破口大骂:“你就这么对待自己的半个传道人?!你陈平安还有没有半点良心?”

在提到传道人的时候,陆台明显有些底气不足,但他在骂陈平安没良心的时候,倒是理直气壮。

在那之后,陆台不再理睬陈平安。

光阴悠悠流转,拂晓时分,吞宝鲸到达桐叶洲扶乩宗渡口,陈平安去三楼提醒陆台可以下船了,但是早已人去楼空。

陈平安没有多想,只觉得陆台真是个怪人。

他便独自一人,从海底的吞宝鲸登上桐叶洲的陆地。

陈平安走上渡口,跺了跺脚,就像当年第一次由泥瓶巷走入福禄街,从黄泥烂路走上青石板路,充满了新鲜感。

陆台不在身边,陈平安觉得挺好,虽然这么想,有点对不住那家伙。

就在陈平安脚步很是轻松轻快的时候,在渡口一家热闹的店铺旁边,他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顿时龇牙咧嘴。

换上了青衫长袍、玉带簪子的陆台正蹲在街边,啃着一个肉包子,见到了陈平安后,他转头看了眼蹲在他身边的一条土狗,土狗正眼巴巴地望着陆台,陆台便把手中的肉包子丢给了路边的土狗。

陆台对陈平安挑了挑眉头。陈平安走过去后,陆台还在那啃着另一个皮薄馅美的肉包,摇头晃脑,很是欠揍。

陈平安先弯腰摸了摸那条狗的脑袋,然后直接就给了陆台一脚。

陆台一屁…坐在地上,好在手里的肉包子还没丢。

踹了自己一脚,那家伙竟然还有脸笑?口口声声说自己怕死,怎么到了我陆大爷这边,你陈平安就不怕死了?真当我的针尖、麦芒,与那些废弃的胭脂水粉一般,只是摆设?

陆台突然有些郁闷,因为他才记起,陈平安根本就不晓得这两把本命飞剑的存在。

陆台站起身,恶狠狠吃掉肉包子,警告道:“吞宝鲸那一拳,渡口这一脚,两次了!”

陈平安笑道:“事不过三。”

陆台厉色道:“敢有第三次,我要么打死你,要么换回女子装束,恶心死你!”

陈平安立即抬起手臂,双指并拢,佯装对天发誓状,可言语内容却是:“如果有第三次,请你务必选择打死我。”

陆台蓦然一笑。

见陆台没有追究计较的意思,陈平安便仰头望去,远处有一座巍峨大山,在半山处即有云海遮蔽景象,使得世人看不见山上风光。据说一年之内只有数次机会,山下之人才得以窥得此山全貌,山巅矗立着一大片宫观殿阁。

神仙书《山海志》上就记载了这个扶乩宗,其中让陈平安印象最深的有两点:首先扶乩宗与龙虎山天师府一样,不属于道家三脉之一,擅长“神仙问答,众真降授”,简单来说就是与宝瓶洲的风雪庙、真武山有异曲同工之妙,能够请神下凡,区别在于请下人间的是神祇,还是真仙;其次扶乩宗的山头豢养精怪鬼魅之多,冠绝桐叶洲,其半山腰处有一条喊天街,无奇不有。

陈平安对于那些活泼可爱的古灵精怪一直很有兴趣,就想着在扶乩宗开开眼界。若是以往,他也就只能在心里想一想,可是现在倒是愿意做一做。

而且他那把长气,当陈平安向北而走时,便有剑气微颤,震动他的神魂,若是他向南而行,剑气便无动静。这让陈平安松了口气,往北走,好歹距离宝瓶洲越来越近。

陆台对于游览喊天街一事,举双手赞成,他说那儿的一些小玩意儿,不但珍稀罕见,而且价钱公道,这是练气士游历桐叶洲时的必去之地。

望山跑死马,瞧着距离那座大山头不太远,但其实能走上好久。陈平安一路上时不时望向那座云雾缭绕的高山,他如今已经不是初入江湖的雏鸟了,很清楚扶乩宗的厉害,若是搁在宝瓶洲,就只比神诰宗略逊一筹。

这座位于桐叶洲中部的扶乩宗,既然是宗字头仙家,意味着它最少有一位玉璞境修士,而且比起版图最小的宝瓶洲,桐叶洲的山顶仙家更有分量和底蕴。桐叶洲南北各有桐叶宗和玉圭宗,两宗分别掐住这块陆地的两端,好似占据了桐叶洲半壁江山的气运,所以在桐叶洲还能够脱颖而出的宗门,往往都是杀出一条血路的强大势力。

闲来无事,陆台便聊了些桐叶洲和宝瓶洲的不一样之处。宝瓶洲是小地方,如果不是神诰宗祁真跻身仙人境,获得中土上宗赐下的天君头衔,明面上一个仙人境都没有,所以陈平安在师刀房那堵墙壁上,看到有人悬赏大骊藩王宋长镜,其理由只是觉得宝瓶洲不配拥有一个十境武夫。

反观桐叶洲,桐叶宗和玉圭宗的当家大佬,都是在仙人境趴了好几百年的老王八。扶乩宗有两位玉璞境修士,一男一女,是一对道侣,羡煞旁人。

相传扶乩宗的那位玉璞境女修喜好饲养精魅,她成为地仙后,还是愿意经常露面,专程下山收集种种精怪。扶乩宗宗主便干脆大手一挥,倾尽私人财力,打造了喊天街,只为了让道侣近水楼台先得月,不用多跑那几步路。

说起这桩恩爱,陆台满脸陶醉和憧憬,看得一旁陈平安毛骨悚然,因为他并不知道陆台是将自己想象成了扶乩宗宗主,还是宗主的道侣。

大概是被勾起了心中的那份缠绵悱恻,陆台哪怕当下是一身世家子衣饰,仍然不厌其烦地与陈平安说起了那些梅花妆容、额黄酒靥,几种腮粉的色泽晕染和扑面次序,中土神洲仙子与别洲仙子的穿衣喜好,浓妆重彩和淡抹小点妆的各有所好……

陈平安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转头对这家伙正色道:“陆台,算我求你了,你跟我聊这些,我不想听,何况听了也没有用啊。”

类似言语,陈平安只对马苦玄说过一次,那次是马苦玄在大战之间碎碎念个没完。

只不过他对于马苦玄是厌恶,而对陆台更多的还是无奈。

陆台一挑眉,然后痛心疾首道:“没用?你就没有喜欢的姑娘?万一有的话,就不想她更好看?你好歹也能靠这个跟人家聊聊天吧?你真以为仙子不放屁,个个不爱美?活该你打光棍!”

陈平安一下子开了窍,斩钉截铁道:“有!想!”

他当然有喜欢的姑娘,想她更好看……嗯?不对不对,宁姚已经最好看了!

陆台看得直摇头:“傻了吧唧!估计有了姑娘也留不住。”说完之后,陆台犹不罢休,凭空变出那把竹制折扇,啧啧道:“留不住啊留不住。”

陈平安呵呵一笑。

察觉到陈平安有动手的迹象,陆台斜眼提醒道:“别动手啊,你一个天天翻书的人,哪怕不是君子,好歹也算半个读书人。这才几步路,说好的事不过三呢?”

渡口本就是扶乩宗的私产,他们一路往扶乩宗山头而去,路上多有神神怪怪的景象,有十数人乘坐在一条名为“紫髯公”的紫色大蟒身上,风驰电掣,但是乘坐之人个个四平八稳。他们头顶经常有充满剑气的虹光掠过,转瞬即逝。

见过了老龙城和倒悬山,陈平安对此已经见怪不怪。

陆台说,桐叶宗跟零零碎碎的宝瓶洲很不一样,山头数目不多,但大部分都是庞然大物,在这里不是随便扯一杆破烂旗帜就能自封山大王的,桐叶宗的王朝和江湖,这两…势力不容小觑。

当然事无绝对,不入流的仙家门派肯定有,毕竟桐叶洲疆域实在太大了,再说了,哪块田地还没个老鼠窝。可像观湖书院以南的宝瓶洲,几乎国国有仙府的景象,在桐叶洲肯定没有。

两人在宽阔道路一侧并肩而行,十分惹眼。来往车辆的女子,无论是仙师还是富家千金,都抛来好奇打量的眼神。这主要还是归功于风度翩翩的陆台,陈平安站在他身边,更多的是起到了绿叶的作用。

陆台没来由感慨道:“婆娑洲不去说,很强大,文风鼎盛,仙师如云,尤其还有一个醇儒陈淳安坐镇。咱们脚下的桐叶洲性子喜静,跟贤淑女子相似,与世无争,又有地利之便,连跨洲渡船都没几艘,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所以比较排外,算是一块很大的世外桃源。西南方的扶摇洲可就热闹了,山上山下没个界线,整天打打杀杀,练气士的江湖气都很重。”

陈平安突然小声问道:“陆台,你是什么境界?可以说吗?”

陆台轻摇折扇,鬓发飞扬,微笑道:“陆氏子弟,不太在意境界高低,只看‘观河’的眼力有多远。”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是不高了。”

陆台扯了扯嘴角:“相较于中土神洲的修道天才,当然算不得高,可比起你嘛,绰绰有余。”

陈平安笑道:“我认识一个比我略大的人,他已是七境武夫了。我在家门口遇上一个长得像狐狸的婆娑洲年轻剑修,好像是九境。我家里有两个小家伙,一条火蟒一条水蛇,估计快要六境和七境了。你呢?到底是几境?”

陆台仍是不愿泄露自己的境界高低,只是得意扬扬地道:“我的两个师傅,一个授业,一个传道,都是上五境。”

陈平安“哦”了一声。

陆台瞥了眼陈平安:“啥意思?不服气,还是不入眼?”

陈平安点头道:“服气。”

陆台笑眯眯道:“陈平安,你这副口服心不服的德行,是不是希望躺着被人敬酒啊。”

陈平安疑惑道:“什么意思?”

陆台啪一声收起折扇:“死了之后,总该有人上坟祭酒吧。”

陈平安没好气道:“弯弯肠子。”

陆台爽朗大笑,又打开了折扇,清风阵阵而来,真是秋高气爽。

两人步行半日,才在黄昏中走到扶乩宗山头的山脚。山名垂裳,按照陆台的说法,寓意君王拱手垂袖而治,可为何扶乩宗的山头却用了儒家的说法,陆台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一个时辰后,暮色之中,陈平安和陆台终于见到那条喊天街,街上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哪怕是晚上,依旧游人如织。

走入人满为患的大街后,陆台让陈平安见识到了何谓花钱如流水,什么叫老子一掷千金,眼睛眨一下算我穷。

陆台走入第一家铺子,就买了两头陈平安听都没听过的小精魅,其中一头名叫瞳子。听了店铺掌柜近乎谄媚的介绍,陈平安才知道此物可以豢养在主人眼瞳之中,不但可以每天帮主人汲取些许天地灵气,最重要的是每当瞳子见到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便能够帮助主人“明目”。许多修行天眼通之类术法的练气士,此物最是其心头之爱。

陆台花了足足八百颗雪花钱购得此物,说是要送给陈平安。陈平安当然不会收下,陆台便摇头惋惜,说你就不想每天都能够眼神精进?言下之意,有我陆台在你眼前,而你眼中又有瞳子,岂不是看我即修行?

老掌柜看了眼俊逸非凡的陆台,又瞥了眼陈平安,笑容玩味。

陈平安一身鸡皮疙瘩,假装什么都没听懂。

相比被陆台收入囊中的瞳子,当时瞳子旁边的一伙活泼小人,其实更让陈平安心动。它们小如米粒,被称为“耳子”,谐音“儿子”,是一种生活在耳朵中的精魅,以人的耳膜为鼓面,在人入睡时便悄然擂鼓,主人和旁人都不会耳闻其擂鼓之声,却可以激发主人的阳气,无形中震慑那些行走于夜间的诸多邪魅。

这是山下豪门显贵在不小心“闹鬼中邪”后,必然重金购买的一种精怪。许多下五境的练气士,如果需要行走山林湖泽,由于境界低微,也会随身携带一只。

除了瞳子,陆台还买了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蜘蛛,这蜘蛛五彩斑斓,十分讨喜,可光是它的名字就足够让陈平安敬而远之——春梦蛛,喜好采撷、收集那些春光旖旎的梦境,当人入睡之后,它就可以在主人头顶织出一张五光十色的小网,而主人就会在梦中消受那千金春宵。因此春梦蛛经常被宗门用作砥砺弟子道心的道具,它也是崇尚双修的道派山门必备品之一。

春梦蛛附近的一排小笼子,还装有包括漆黑如墨的噩梦蛛在内的诸多蜘蛛,各有其奇特之处。

陈平安当然欣赏不来这类精怪。可是陆台偏偏很喜欢,为春梦蛛花了六百颗雪花钱,就因为他觉得春梦蛛长得很可爱。

于是那个老掌柜的笑容更加有深意了。

之后陆台在一间铺子跟一名中五境修士,为了一只罕见精怪起了意气之争。这次陈平安倒是没觉得陆台大手大脚,他认为那十二颗小暑钱花得物有所值。陆台之所以能拿下,还是因为竞价的对手身上没有太多神仙钱币,加上陆台气势十足,一副你愿意抬价我就陪你玩到底的架势,才让那人骂骂咧咧离开铺子。

陆台手心托着一只极其少见的羊脂兽,小家伙在他手掌上活蹦乱跳,通体美玉质地,是由玉石精魄凝聚而成。它的身躯就是上品的天材地宝,是制造符箓玉牌的最好材质之一。羊脂兽性情刚烈,成年后,只要被抓到就会选择自尽,因此无法饲养。而陆台手心这只,被修士无意间捕捉时尚且年幼,才没有“玉石俱焚”,存活了下来。只要饲养得当,它就有可能成为价值连城的“活灵宝”。唯一的缺点,就在于豢养羊脂兽,比买下它的开销更大,因为它只吃雪花钱。

掌柜是名姿色平平的妇人,笑言如果不是扶乩宗已经有了一对羊脂兽,否则这样的好东西,肯定当天就会被重金收走。

两人沿着街道兜兜转转,进进出出,陈平安其实也看中了三样,只是犹豫不决,终究不太舍得一掷千金。

一头三足金蟾,属于天地灵兽之一,据说持有者可以增长自身财运。一只银白色的寻宝鼠,对天地灵物有敏锐的嗅觉。还有一种名为“酒虫”的小家伙,只会从陈酿美酒中诞生。如果将它放入新酿酒水中,只需要几个时辰,就有埋藏了数年美酒的醇厚口感,自然是世间所有嗜酒之人的心头爱。

陈平安没有花钱,陆台则依旧花钱不停。他买了一条巴掌大小的龙须鲤,龙须鲤身为鲤鱼,却长有两根蛟龙长须,其须是天材地宝之一,只是比起被陈平安制成缚妖索的那两根金色蛟须,品相自然逊色太多了。这类龙须鲤,胜在可以繁衍生息,试想一下,一座仙门买下数条龙须鲤,精心培育,千百年之后,那就是一池塘的龙须鲤。

陆台还买了一条牛吼鱼,牛吼鱼的体长不超过手指长度,却能发出如雷吼声。陈平安根本不理解陆台买它做什么,吓唬人?

最后陈平安还在街道尽头的铺子里看到了一群符箓纸人。这些符箓纸人价格不一,被裁剪成各色样式,大致按照身高分为三种:一指高度,一掌高度,一臂高度。它们栩栩如生,能够打扫庭院、养花养鸟、帮忙搬书晒书,等等。

纸人在山下人家,尤其是富裕门庭中颇为流行,它也分等级品次,画符之人的道行、名望、流派,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纸人的价格,纸张的质地也有关系。有专门制造纸人的宗门经营商号,利润极高。

这些憨憨的小纸人,陈平安觉着极其好玩,却绝对不会动心购买,因为贵,而且不划算,买来无用,跟价廉物美半点不沾边。

陆台却一口气砸下五百颗雪花钱,买了一大摞折叠起来的符纸小人,全是最矮小的那种,说是无聊的时候,就让它们在桌上演武厮杀,一定很解闷。

陈平安在花钱这件事上跟陆台根本没话聊。

在喊天街再往上走个三四里山路,有一座行止亭,这座亭意味着所有外人在此停步,不可继续登山。

陈平安和满载而归的陆台一起走入那座行止亭。一路上陈平安忍不住多瞥了几眼陆台,很好奇他将那些灵怪精魅藏到哪里去了。陆台确实拥有方寸物,只不过符纸符箓尚可储藏其中,但是精魅这类带有阳气的活物,万万不可放入,一放就会爆裂,甚至有可能害得方寸物崩碎。

在亭子里稍作休憩,远观扶乩宗周边的夜景,之后两人就返回喊天街附近,寻找客栈下榻。结果两人直接分道扬镳,因为陆台要住神仙府邸,陈平安自然是随便找家客栈就能对付一宿。

一夜无事。

在扶乩宗眼皮底下想要出点事情都难,前提是不要招惹那些眼高于顶的扶乩宗子弟。

昨日两人约好在行止亭碰头,然后下山北行,可是陈平安早早到达亭内,看过了日出东海的壮丽景象,一直待到日上三竿,还是不见陆台身影。他正要下去寻找,才看到陆台打着哈欠登山而来。陆台看见陈平安,朝陈平安招招手,就再不愿挪步向前,反正多走一步都是冤枉路。陈平安叹息一声,走出亭子,跟他一起下山。

陈平安昨夜还担心陆台在喊天街的大手笔会惹来风波,行走四方,到底是财不露白的好,等到两人下山,一路向北行出六七百里,还是没有任何异样,陈平安这才放下心来。

陈平安按照其背上长剑的偶尔“提醒”,数次调整方向,循着大致方向前行,因此难免要绕过官家大道,跋山涉水。

陆台对此毫无意见,遇上城镇闹市、酒楼店铺,他都会停下脚步,闲逛一番,陈平安也不拒绝。

这一路,陈平安走得平淡无奇,无非是在寂静无人烟的山林水泽练拳练剑。他从不见陆台修行,只有到了车水马龙的繁华市井,陆台才会打起精神,好似闯入了洞天福地,十分雀跃。久而久之,陆台让陈平安知道了一件事——富人的讲究,到底是怎样的。

陆台总能花最少的钱吃喝上最好的酒食,每一道菜,都能吃出百年千年的文化,扯出几个文豪圣贤;每一壶酒,都能说出几句美文诗篇。

陆台偶尔拿起一部从书肆淘来的古书,一手持书,明明是很慵懒的翻书姿态,可落在陈平安眼中,总觉得读书人就该如此。

只要在客栈停留,陆台每天都会给自己煮上一壶茶。他从不喊陈平安一起喝茶,独自坐在那边,一言不发,只是饮茶。他身上的那种气定神闲,充满了合规矩、明礼仪的意味。

他独自打谱时的那种风采,陈平安在崔东山身上见到过。

陆台还有一支竹笛,他的笛声,在山水之间尤为悠扬悦耳。

他手持竹扇,慵懒随意地坐在某处,仰头望月,也是风流。

陈平安知道一个说法,叫附庸风雅,十分贬义。

但陆台不是。

就像他陈平安骨子里就是个泥腿子,陆台是天生的风流人,读书种子。

有钱为富,知礼为贵。这才是真正的富贵子弟。

范二的灿烂心性,陈平安学不来;陆台的潇洒写意,陈平安觉得自己还是学不来。

这天陈平安站在一棵高树上居高远眺,竟然发现在人迹罕至的雄山峻岭之间,有一座城堡。在这之前,两人沿途没有遇上任何山水精怪。

此处距离桐叶洲中部一家独大的扶乩宗,已有千里之遥。

陈平安本来不想告诉陆台那边有座城堡,只想埋头赶路,可是一直对山水景象不感兴趣的陆台,今天破天荒掠上枝头,摇动竹扇,哈哈笑道:“不错不错,是一处杀人越货然后栽赃嫁祸的风水宝地。”

陈平安起先还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他很快就懂了。四周山林,有鬼祟身影簌簌作响,虽然隐蔽且细微,可是陈平安眼力耳力都极好,一下子就知道他们给人包了饺子。

陈平安环顾四周,缓缓说道:“武道四境,还有本命飞剑两把,符箓若干。”

陆台心有灵犀,微笑道:“练气士龙门境,巧了,我也有两把本命飞剑,法宝若干。”

一个白袍负剑,腰挂许久没摘下喝酒的养剑葫芦。

一个青衫悬佩,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陆台轻轻摇扇,笑眯眯道:“动手之前,不先跟他们讲一讲道理?”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拍了拍腰间葫芦,没有说话。

要讲的道理都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