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乌鸦 第七章

阿嬷,为什么要生火啊?

加藤裕介对着蹲在家门口的祖母提出询问。整个村子已经逐渐被夜幕所笼罩,小溪旁的道路沿线看得到点点散落的黄色亮光,这些亮光都是火堆的火光。左邻右舍都跟祖母雪江一样蹲在路旁,点燃堆积在柏油路上的木屑。

今天是盂兰盆节,这样子才能迎接祖先回来啊。祖先平常都住在山里,少了火光的引导,他们怎么回得来呢。

祖先是什么?

就是阿嬷的的爸爸和妈妈,还有他们的爸爸和妈妈啊。

裕介瞪大了双眼。

阿嬷也有爸爸和妈妈啊?

雪江不由得笑了出来。

当然有啊,阿嬷又不是从石头蹦出来的。

石头?

每个人都是爸爸和妈妈生出来的,很早以前的爸爸和妈妈就是我们的祖先。

那些人现在都在哪里?

都在山里啊。他们都已经死了,所以住在山上的坟墓里面。

裕介跳了起来。

死掉的人还会回来?

对啊。地狱的鬼门关回在盂兰盆节这天开启,死掉的人都会在这一天回到原来的家。雪江笑着告诉孙子。裕介的妈妈也会回来喔。

裕介的妈妈是个直来直往的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生前跟婆婆雪江处得不太愉快。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她实在是个称职得好媳妇,不但手脚勤快,招呼起客人来更是有板有眼。她的动作比雪江快上好几倍,任何事情只要一到她手上,三下五除二就解决干净。虽然有时候会因为贪快而把事情搞砸,认真负责的个性却令人不忍加以责备。她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没有人知道她居然走得那么快。当旁人发现她原本健壮的手臂整个瘦了一圈时,她只是露出得意的微笑。等到旁人发现她瘦过头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雪江看着站在身旁一直盯着火堆的裕介。裕介已经是个小学生了,身高和体重虽然在标准值之下,却是个健康活泼的好孩子。

(回来探望你的孩子吧。)

当年连走路都走不好的孩子,现在已经长这么大了。

裕介看着火堆,又看看四周。雪江觉得他是在黑暗中寻找母亲的身影,又爱又怜的心情顿时让雪江湿红了眼眶。就在雪江露出微笑看着孙子的时候,裕介突然冲向一旁的水桶。

阿嬷,把火熄了吧。

裕介?

雪江万万想不到孙子居然会说出这种话,只见她连忙阻止打算抱起水桶的裕介。

把火熄了吧,阿嬷。

这样子妈妈就回不了家了喔。

可是

望向祖母的裕介不由得将后半段句子吞进肚子。蹲在路旁守着火堆的祖母前面出现了一条白色的人影。

(快点把火浇熄。)

白色的人影一路朝着这里走来。裕介提起水桶的握把,发现人影愈来愈大了。人影从道路的另一边朝着火堆前进。裕介躲在祖母背后,小小的身躯不断发抖。

死掉的人还会回来,那不就是幽灵吗?

裕介凝视着逐渐接近的人影。低沉的脚步声传入耳中,硕大的身躯在火光的衬托之下,显得更加的阴森。

(恶鬼从山上下来了。)

躲在祖母背后的裕介将身子缩得更小,直盯着一步步朝着这里走过来的人影。

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长裤,修长的胴体上面装了一颗白色的头颅。

晚安。

白色的头颅打声招呼之后,露出笑脸。在裕介的眼中看来,这无疑是恶魔的微笑。裕介抓着祖母的衣服往后退了一步,然而祖母却丝毫没有逃跑的打算,反而抬起头来看着对方。

晚安。祖母回头看着裕介。怎么不打声招呼呢?

裕介看看来人,缓缓的摇了摇头。

快点打招呼啊。雪江站了起来,表情有些尴尬。她将裕介拉到前面,向着男子点头示意。今晚的月色真好啊。

可不是吗。男子报以微笑。

雪江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年纪大概四十五、六岁左右,身材十分修长,衣服之下却隐约可见微微隆起的肌肉,将身上的西装衬得十分合身。西装似乎是麻布织成的,手工十分考究。男子的脸孔很陌生,然而雪江猜得出对方应该是谁。渐层色泽的麻料西装,加上与整体配色十分搭调的褐色皮鞋,村子里的人绝对不会在夜里做这种打扮。至少雪江以前从未见过村子里的人穿着西装出来散步。

恕我冒昧。雪江朝着西山的方向看了一眼。请问您是刚搬到兼正的人吗?

是的。男子微笑点头。

出来散步啊?

我看到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生了一堆火,才赫然想起今天是盂兰盆节呢。

男子说完之后,不断打量着四周。没多久就将视线拉回来,对着雪江略微鞠躬。

敝姓桐敷,名叫正志郎,往后还请多多指教。

哪里哪里,您太客气了。

这位小朋友是您的孙子吗?

正志郎弯下腰来,看着躲在雪江背后的裕介。为了躲避正志郎的视线,裕介只好钻进雪江的手臂和腰间的空隙。

裕介,怎么不打招呼呢?

晚安。裕介的声音细若蚊呐,不仔细听还听不到。打完招呼之后,他还是躲在雪江的身后不肯出来。

真不好意思,这孩子比较怕生。

正志郎微笑以对。

没关系,小孩子嘛。

桐敷先生有小孩吗?

我有个十三岁的女儿,她也一样怕生。裕介,你好。

男子的视线让裕介紧张得抓紧雪江的衣角。白皙饱满的前额,又黑又浓的粗眉,深邃的眼窝内侧令人感觉不到一丝笑意,只有薄薄的嘴唇两端微微上扬。裕介不喜欢这种笑容。

(阿嬷不应该生火的。)

裕介不明白阿嬷为什么要故意让幽灵知道自己住在哪里。

(从山上下来的一定都是恶鬼。)

妈,我要去小惠家。

小薰告诉正在厨房的母亲。

要去探病吗?

嗯。小薰点头。顺便把书还给她。

冰箱里有葡萄,带一点过去吧。

不必了啦。

去别人家作客怎么能不带点东西过去呢?带一盒过去吧,妈妈多买了好几盒呢。

在母亲的要求之下,小薰打开冰箱,抽出一盒葡萄之后,拿起打算还给小惠的书,走到后门穿上拖鞋就出门了。沁凉的晚风迎面吹来,生完火堆的邻居三三两两的站在家门口谈天说地。

从狗屋探出脑袋的拉布似乎也想出去散步,小薰向爱犬摇摇头之后,独自走在夜色之下,一路上只有拖鞋的啾啾声和忽远忽近的虫鸣相伴。

入夜之后的村子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不过小薰家附近却并非如此。大冢木料厂的木材堆积场就离小薰家不远,宽广的空地之后就是国道,楠木加油站就在国道的另一边。加油站明亮的灯光照得四周有如白昼,挂在电线杆上的路灯根本无法相比。

白天的燥热被凉爽的夜风取代,令人感到神清气爽。就在小薰带着一颗雀跃的心打算通过木材堆积场的时候,她看到在加油站的灯光照耀之下拉出一条长长的黑影的大冢康幸。

康幸今年已经三十几岁了,比小薰要大上不少,不过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隔壁的大哥哥一样,或许是因为弟弟小时候经常跟他玩在一起的关系。如今他正站在一堆木材前面指指点点,还不是跟旁边的人交换意见。盂兰盆节依然不忘工作的康幸让小薰感到有些诧异,不由得放慢脚步的她发现康幸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子。

康幸至今尚未结婚。人长得斯斯文文的,可惜就是过于内向,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因此大冢木料场的阿姨动不动就帮他物色人选。看来那个陌生的女子应该就是相亲的对象吧?看起来不怎么年轻,大概也将近三十了。

小惠之所以会觉得那名女子是相亲的对象,除了大冢阿姨之前说过的话之外,主要还是因为陌生女子的穿着打扮。纯白色的洋装、半透明的上衣、白色的高跟鞋和白色的淑女包,以及整个上盘的贵妇发型。在灯光的照耀之下,两只耳环更显得闪烁动人。

(好美哦)

小薰停下脚步。陌生女子的五官细致端正,全身上下散发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贵气质,简直就像电视上的女明星一样。

这时康幸突然转头,发现小薰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之后,脸上不禁露出腼腆的微笑。

原来是小薰啊,出去买东西吗?

我要去找小惠。

哦?康幸紧接着向小薰介绍身旁的女子,脸上的表情十分害臊。

这位是桐敷太太,名叫千鹤,就是兼正的女主人。

原来她就是兼正家的人啊,小薰心想。这么说她就不是相亲的对象了。看到康幸心猿意马的模样,小薰不由替他感到可惜。

你好。千鹤向小薰打招呼,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高雅的品味,说她是演艺界的大明星也一点都不夸张。

我刚刚在这里碰到桐敷太太。桐敷太太似乎是第一次见到木料厂。

小薰不置可否。看到千鹤笑容可掬的眼神,小薰突然想起自己只穿了一件孩子气十足的T须和运动裤,脚上还套了一双俗不可耐的拖鞋,内心开始自惭形秽起来。

她叫作田中薰,就住在附近,还是个国中生。

长得真可爱。

看见千鹤眯起双眼称赞自己,小薰更加不好意思了。早知道会在这里碰到她,出门前就应该把头发整理一下,而不是洗完头之后随便梳一梳就跑了出来。

小薰是个乖女孩呢。桐敷太太也有小孩吗?

我有个念国一的女儿,只是天生体弱多病,一直无法到学校上课。

哦,那可真为难您了。

那孩子不常出门,因此十分怕生。只希望搬到这来之后,她的身体会好起来,同时也能交到几个好朋友。

千鹤说完之后,朝着小薰露出笑容。

小薰,改天到我家坐坐嘛。

呃好的,我一定会去。

小薰结结巴巴的回答之后,连忙低下头去飞也似的逃离现场。

(吓我一跳。)

脚上的拖鞋在柏油路上留下啪嗒啪嗒的声响,小薰回头望着木材堆积场。面红耳赤的康幸正在跟千鹤说话,两人似乎在谈论什么。

想不到世上真有那种气质出众的大美女,简直就像电视连续剧里的贵妇人一样。而且

(身体不太好。)

国中一年级的女生,跟弟弟小昭刚好同年。一想到那个小女生无法上学,小薰只觉得她也像是连续剧里的角色。

心神不宁的小薰在夜色之下不停赶路,连小薰的家已经过了头也没发现。猛然察觉之后,小薰连忙停下脚步走回小薰家的玄关。以往小薰习惯从后门进出,不过今天晚上却想从前门造访,于是她站在不熟悉的玄关之前,伸手按下门铃。

玄关的大门很快开启,小惠的母亲睁大了双眼站在门前,脸上尽是惊讶的神情。

原来是小薰啊,我还以为是客人呢。

小薰只觉得脸上一阵火热。她以前都是打开小惠家的后门直接登堂入室,偶尔想到的时候才会在开门的同时出声。小薰自己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想按门铃。

呃小薰的身体还好吗?对了,一点小意思,是妈妈要我带来的。

小薰将葡萄拿了出来。小惠的母亲将葡萄收下之后,嘴里不停的念叨小薰实在太客气了。

谢谢你的葡萄。不过你今天是怎么啦,居然这么正式。

呃因为我今天是来探病的。

呵呵呵,小惠的病情没那么严重啦,稍微有点贫血而已。快进来吧,小惠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那我就打扰了。

说完之后,小薰就踏上玄关。在小惠母亲示意之下,小薰直接走上通往二楼的阶梯,心里只觉得小薰的家似乎跟平常不太一样。

跟小薰的家比较起来,小惠的家就显得气派多了。整间屋子的墙壁贴满壁纸,地板也粘上了瓷砖,跟小薰家的日式木质地板大不相同。小惠的母亲是个爱干净的人,每天都把屋子扫得一尘不染,玄关还会插上娇艳欲滴的鲜花,柜子里面也摆满各式各样的装饰品。小惠家一直让小薰有种现代风的感觉。

可是今晚的感觉却不一样。小惠的母亲虽然不像小薰的母亲穿着一袭跟睡衣没两样的家居服在屋子里活动,然而身上的穿着很明显的就是普通的休闲服,脸上也没化妆。而且仔细观察之后,就会发现整间屋子难掩陈旧之色,玄关的鲜花和柜子里的摆设也给人一种杂乱无章的感觉。

小薰走上阶梯,来到小惠的房门之前。房门上挂着小惠的名牌,悬挂在名牌下面的填充玩具虽然抱着一束干燥花,上面却积满了灰尘,似乎也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打扫了。

打开房门之后,摆满女孩子小饰品的西式格局顿时映入眼帘。小薰向来羡慕小惠有个这么漂亮的房间,然而在今晚昏暗的日光灯映照之下,小惠的房间却显得失色不少,看起来就像是再普通不过的房间。小薰的房间固然是毫无情趣可言的老式建筑,小惠的房间看起来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是比小薰多了一些小饰品罢了。

小惠,身体还好吧?

进入房间之后,小薰直接走到小惠床边。小惠似乎没有睡着,睁开双眼以忧郁的眼神看着小薰。

你的脸色好难看,不要紧吧?

小惠慵懒的点点头,看来似乎是睡昏头了。

把一旁摆着填充玩具的小椅子拉过来,小薰将填充玩具挪开之后,朝着椅子一屁…坐下。一边打量着了无生气的房间,一边瞧着了无生气的小惠,小薰顿时醒悟原来这就是小惠一直生活的地方。小薰一直羡慕小惠有个这么漂亮的房间,然而这个房间在小惠的眼中,却是如此的了无生气,难怪她会经常爬上山坡,窥伺那户人家。跟其他屋子比较起来,兼正的豪宅的确气派许多,那栋豪宅是货真价实的气派,一般人想学也学不来。

夏虫的鸣叫声搭着晚风从窗户吹了进来,小薰看着小惠神游物外的脸孔。

你猜我刚刚碰到谁?

小惠没有回答,不过视线倒是拉回小薰身上。

我碰到桐敷太太,就是那栋豪宅的女主人。她叫做千鹤,长得真的很漂亮。

小惠的肩膀猛然抽动。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村子里散步还要化妆戴耳环的人呢。不过看起来很搭调,不会给人一种暴发户的感觉,反而十分有品味。

我知道。

什么?小薰看着小惠的脸庞。小惠的表情有些不悦。

这种小事我当然知道。

小薰不禁倒退三步。只见小惠露出一丝浅笑,仿佛在嘲弄小薰的无知。

她真的长得好漂亮。

小薰歪着脑袋打量小惠的侧脸

美和子蹲在火堆前,看着猛烈的火势逐渐熄灭。静信也蹲在母亲身边盯着火堆。

室井家虽然代代向佛,并不代表没有祖灵。美和子每年都会慎重其事的迎接祖先的到来。外场村的人以枞树代替荨麻,籍由燃烧枞树枝的仪式来迎接死者。火堆旁边摆着黄瓜雕成的马匹,以及茄子组合成的牛只,静静的凝视着屋子里的灯光。

每年看到这些小牛小马的时候,静信都不由得怀疑为什么不将牛头和马头都朝向屋外。大家都说朝向屋内才表示那些小牛小马是让祖灵回家时骑乘的交通工具,不过静信却认为朝向屋外面对墓地才足以代表每一户人家对祖灵的欢迎之意。

蹲在火堆之前的美和子不发一语,静信不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母亲都在想些什么。可能是在怀念早已去世的父母,也有可能是在跟英年早逝的兄长说话。打从信明还会跟着大家一起生起火堆的时候,美和子就经常蹲在地上不发一语。凝视着火焰的神情令人有种自我封闭的感觉,就好像是在怀念其他地方的死者,而不是这个家的死者。明知自己没有权利将其他地方的祖灵迎接回来,却阻止不了对其他死者的思念。每当一想到这里,静信就会觉得自己虽然对室井美和子十分了解,却对山村美和子一无所知。

望着蹲在火堆前面等待枞树枝燃烧殆尽的美和子,静信突然抬起头来往前走了几步。从山门一路延伸下去的参道左右,也看得到几处忽明忽暗的火光。

静信喜欢村子里的盂兰盆节。家家户户在门前燃起火堆,竹帘之后若隐若现的佛堂,以及宛如走马灯一般的提灯。十三迎、十四吊、十五慰、十六送是村子里自古流传的说法,经由迎、吊、慰、送四个步骤之后,村民将会回忆起死者的种种。平常为了生活奔波的村民,只有在今天晚上才会想起早已逝去的死者,才会忆起昔日与死者之间的生活点滴,这些尘封许久的回忆,将会在忽明忽暗的火光当中重新复苏。

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吐息声。回头一看,美和子正从水桶里面将水舀出浇向火堆。将小小的牛马放在怀里之后,她站了起来。

我先进去了。

母亲熟悉的神情映入眼帘。站在面前的这个女子只是名为母亲的生物,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一丝母性。

静信颌首。母亲离开之后,他继续望着脚底下的参道。火光比刚刚少了一处。在晚风的诱惑之下,他信步走下山门,挑了一块石阶坐了下来。山脚下的火光愈来愈小,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苏醒的死者回到怀念的家中,回到原本属于他们的地方。只剩下空虚的墓穴被留在身后。被黑暗包围的墓穴正孤零零的等待死者的归来。

成为我的被褥吧,土壤悲叹。违反天道的你为何如此眷恋这块充满罪恶的大地?

静信笑着摇摇头,准备起身回家。这时星空之下的道路彼端出现一个白色的人影。

白色的人影在前方出现。

今晚,他又从坟墓当中

静信看着前方的人影,没多久就察觉人影的主人应该是个孩子。人影继续信步而行,当静信发现来人是个女孩子时,对方也停下了脚步,似乎察觉到静信的存在。过了不多久,少女朝着确定的目标快步前进,走到石阶之下时,停下脚步抬头看着静信。

歪着头打量静信的神情十分稚嫩,绣球花纹的洋装更衬出轻盈纤细的身段。少女的年纪大概十二三岁,乌黑的长发从削瘦的肩头一路滑落。

室井先生吗?

静信点点头,看着这位陌生的少女。对方的身上嗅不出外场的味道,静信马上就知道眼前的少女到底是谁。

丝毫不怕生的少女轻巧的跳上石阶,直到可以平视坐在石阶上的静信时,才停下脚步。

你就是室井静信?

问话的少女脸色十分苍白,大概是不常晒太阳的关系。

是的。

少女露出微笑,将纤细的双臂背到身后。

我很喜欢你写的小说。

突如其来的赞美让静信不由得睁大双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少女歪着头打量静信。

你是写半牛神的室井静信吧?

嗯,是我写的没错。静信打量着少女,脸上充满疑惑的表情。你看过那篇小说?

对啊,很奇怪吗?

倒也不是。静信露出苦笑。谢谢你的赞美。你可能是我最年轻的读者了。

少女抿嘴而笑。

或许吧,里面的确有些艰深难懂的词汇。少女说完之后,马上语峰一转继续说道。不过只要身为人类,每个人都能体会被神遗弃的感觉。

你喜欢看书吗?

喜欢啊,我看过不少书呢。少女又补上一句。我什么书都看,你写的小说也是我从爸爸的书架上借来看的,总共看了六篇长篇和两篇短篇。除非还有其他作品,否则你写的小说我全都看过了。

真是不得了。静信脸上挂着微笑,内心却感到十分狼狈。没有其他作品了,你还是第一个把我所有小说都看完的读者。

除了小说之外,我也常常在杂志上看到你写的专栏。去年好像就写了一篇跟这个村子有关的报导嘛。

静信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我写的就是这个村子?

只要看过一次,多多少少也猜得出来作者是在写自己居住的地方。然后再翻阅其他小说上面的作者简介,就会知道你大概住在哪一带了。再说作者简介上面也有寺院的名称,打开地图仔细搜寻就找得到了嘛。

你就是这样找到这里的?

少女露出微笑。

当然不是。其实是我父亲的朋友说村子里有个作家,仔细一问才知道就是你。不过我可以对天发誓,在竹村伯伯告诉我之前,我就已经看过你写的小说了。

谢谢。

后来我翻阅杂志才发现那篇随笔。祠堂般的村子形容的真是恰到好处,所以才想搬来住住看。少女不忘补上一句。我父亲大概也有这个念头吧,要不然当初我把那篇随笔拿给他看的时候,他也不会二话不说立刻决定搬过来了。

那真是我的荣幸。

静信嘴上虽然这么说,内心却感到十分困惑。少女直盯着静信。

你的表情好像很困惑。

没那回事,我只是觉得这种事情不太常见罢了。

哪种事情?

静信苦笑。

在路上碰到读者。

会吗?那我就是第一个了?太好了。

没错,你的确是第一个。

少女乐得合不上嘴。

我对你很有兴趣,一直很想见你一面。

本人跟你想像中差很多吧?

的确。面带微笑的少女从头到脚将静信打量一番。想不到你只是个普通人而已,我还以为你有角有尾巴。

怎么说?

因为你的小说都是在描写被神遗弃的人,我才会猜想你会不会长得跟小说里的人物一样,就像希腊神话中的米诺陶洛斯。想不到你居然没有长角,真是令人失望。

少女天真的想法让静信为之莞尔,不过她的下一句话让静信倒吸了一口冷气。

虽然没有长角,内心一样有创伤就是了。

静信直视少女的双眼。

你是?

我叫沙子,可别忘了。

沙子妹妹,你

不要叫我妹妹,我最讨厌这种称呼。

静信不由得闭口。少女宛如洋娃娃一般的脸庞真的露出无比厌恶的神情,而且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其他的称呼,最重要的是,静信早就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不知所措的静信下意识的,握紧左腕的手表。

室井先生,告诉你一件事吧。少女探出上半身,压低了嗓音。割腕是死不了人的。

静信不知该如何回答。沙子站起身来轻轻的转了一圈,踏着轻快的脚步走下石阶,脸上还挂着一丝得意的笑容。绣球花纹的洋装在夜色当中渐行渐远,最后终于消失不见,就像神出鬼没的变态杀手一样。

呆立在台阶上的静信看着少女的身影逐渐远去,脸上的神情就仿佛被变态杀手砍了一刀似的。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他来不及站起身来,更来不及叫住少女。

嗯,说的也是。

隔了几秒之后,静信才吐出回答。

我想他应该也知道才对。

你们家要举办最终法事啊?

奈绪的语气充满惊讶,只见安森淳子点点头。

丸安木料厂的木材堆积场十分宽广,堆高机和卡车在夜晚的树荫下休憩,偌大的广场除了堆积四周的原木之外,只剩下地上一条又一条的车胎痕迹。粗的痕迹是堆积场内的重型机具留下来的,细的痕迹则是小孩子的自行车。

木料厂的木材堆积场是小孩子眼中的冒险乐园。自从村子里决定将木料堆积场当成暑期晨间早操的举办场地之后,身为安森家媳妇的淳子就肩负起督导活动进行的重责大任。每天一大早就得起床,说不辛苦当然是骗人的,不过奈绪的从旁协助却让淳子感到轻松不少。

做完早操的孩子们直接留在原地玩耍,直到木料厂开始动工之后才姗姗离去。堆满原木的木材堆积场实在不是理想的游乐场,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危险,因此在孩子们离去之前,淳子还是得待在现场。经常陪在孩子身边的淳子很快就跟大家打成一片,即使晨间早操休息的日子,孩子们也会厚着脸皮请淳子让他们进去玩。淳子和奈绪都是喜欢小孩子的人,即使孩子们一次又一次的麻烦她们,也一点都不觉得厌烦。更何况附近的孩子都将她们当成最亲近的阿姨,淳子和奈绪更不引以为苦。

法事的规模似乎蛮盛大的。

真的吗,那可真是辛苦了。奈绪说完之后,随意拨弄脚边的木屑,看着跑来跑去的孩子。小进,这样会痛喔。

奈绪从儿子的手中将尖锐的木片抢了过来。

淳子去年才从外头嫁进村子里的丸安木料厂,奈绪也是来自外地的媳妇。奈绪的夫家安森工业通称建材行是木料厂的分家,奈绪的丈夫与淳子的公公是堂兄弟的关系,年纪相差甚远。两人的丈夫虽然辈分不同,年纪却差不了多少,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一对感情甚笃的兄弟呢。再加上本家与分家的关系,两家原本就来往频繁,每逢重要的节日,附近的亲戚就会自动跑来丸安木料厂报道,今天当然也不例外。

奈绪找了几块比较安全的木片,堆在孩子们的面前。

我们家好像也有提到最终法事的事情,到时候非过来帮忙不可了。

这么热的天气还得麻烦大家,真是过意不去。

这种小村子本来就是互相帮忙嘛。不过你也真是辛苦,盂兰盆节结束没几天就要办法事,到时候你又有得忙了。

可不是吗。露出苦笑的淳子转头眺望灯火通明的屋子。安森家的亲戚正在大厅里面饮酒作乐,喧嚣的声音连外头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娘家没什么亲戚,盂兰盆节的这种大场面可是让我开足了眼界。再说以前我也没参加过法事,根本不知道办法事该准备什么。

真的吗?村子里的人很注意法事或是神事。我婆婆每天早上一定会到寺院里参加早课,刚开始我还觉得很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那么喜欢往寺院里跑。

对啊,我一直以为寺院只是办丧事的地方。

就是说嘛。奈绪笑了出来。村子里的规矩的确多得记不清,不过习惯就好了。像我现在还会觉得有些规矩挺有道理的呢。

说的也是。

淳子露出微笑。从外地搬进来的淳子是在一个半大不小的小镇长大的,亲戚都住在外地,平常也没什么联络。淳子的娘家没有佛堂,对于每一年的民俗节日更是少有接触,因此反而对于规模繁琐的祭祀或是神事十分有兴趣。招待那么多亲戚固然十分累人,不过淳子很喜欢亲朋好友齐聚一堂的那份热闹,尤其是看到自己的丈夫与奈绪的丈夫时,更觉得同辈分的亲戚都应该像兄弟姐妹一样感情和睦才对。

办最终法事的时候,左邻右舍都会过来帮忙,所以法事当天倒还没什么好担心的。真正麻烦的是法事之前和之后,一次招待那么多亲戚可不是普通的累人,不过我想你也应该习惯了。

奈绪说完之后,朝着热闹非凡的屋子里看了一眼。淳子露出微笑。

若只是招待亲戚的话,倒还难不倒我。只是婆婆之前把最终法事说得那么慎重,让我有点担心就是了。

放心啦。你那么能干,不会有问题的。

你就别夸我了。

是吗?我公公一直夸奖你,说安森家娶到了一个好媳妇呢。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不但要帮忙经营木料厂,还得照顾寄宿在家里的人,这么繁重的工作一般人哪做得来啊。更何况你们家的爷爷

淳子低头不语。丈夫的祖父卧病在床长达六年之久,淳子不但要负责平常的家事,还要帮忙照顾老人家,其中的辛劳不是外人所能体会的。

也不能这么说啦。木料厂的工人都是婆婆在管理的,爷爷整天躺在床上,照顾起来也没想象中的累人。长期卧病在床的人说起话来总是任性了一点,我也不会跟他计较啦。

有这种想法就很令人佩服了。

你的情况也跟我差不到哪儿去吧?建材行不是也有年轻的工人吗?

工人住在宿舍,没跟我们住在一起。

哦?

不知不觉当中,两人居然彼此吹捧了起来,淳子和奈绪不由得相视而笑。

大家庭的媳妇固然特别辛苦,不过淳子跟夫家相处得还算不错,住在附近的奈绪更构成心灵上的强大支柱。淳子与丈夫是相亲认识的,小俩口打算结婚的时候,淳子就已经接受婚后必须跟公婆同住的事实。夫妇俩的房间自成一格,也有自己的小厨房,淳子对于跟公婆同住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满。淳子对现在的生活十分满意,除了那件事之外。

身后的天空一片漆黑,西山的棱线在夜色当中若隐若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淳子知道兼正的新家就在西山的半山腰上。

(那么气派的屋子)

不知道那栋豪宅住起来是怎样的感觉。

奈绪仿佛看穿了淳子的心思。转过头来的淳子发现奈绪也跟着自己一样看着身后。

真想盖一栋自己喜欢的房子。

淳子用力的点点头。

现在住的地方也不是不好,只是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房子,没办法随心所欲的布置。

对啊,听说那栋豪宅还有小阁楼呢。我最喜欢有阁楼的房子了。

我也是。淳子露出微笑。奈绪以捉狎的神情看着淳子。

有阁楼的洋房以前只在电影里面看过呢。如果能嫁到那种人家,不知道该有多好啊。跟心爱的人住在那种洋房里面过着梦寐以求的新婚生活,这才叫做幸福嘛。

别做梦啦,搞不好里面住了一个跟罗登迈亚(译注:卡通小天使里面的家庭教师)一样坏心眼的婆婆呢。

是啊,说不定呢。奈绪放声大笑。听说那里已经有人搬过来了。

好像是,不知道是怎样的人。

听说他们几乎足不出户,村子里面没几个人见过他们。我猜八成都是一群怪人,否则怎么会大老远的搬到这种小村子?

说的也是。淳子朝着身后西山看了两眼。这时奈绪突然以手肘碰碰淳子的肩膀。

嗯?

说曹操,曹操到。

顺着奈绪手指的方向看去,淳子看到两个人影站在木材堆积场的正面不远处。正面入口的路灯之下,站着一男一女,从两人身上的穿着看来,淳子一眼就看出他们不是村子里的人,更不用说两人全身散发出来的高贵气息。淳子对一男一女的穿着打扮并不是特别在意,不过两人挽着手臂的动作倒是让她印象深刻。村子里的夫妇出门的时候向来是各走各的,从来不会像他们这么亲密。那对男女似乎发现了淳子和奈绪,朝着她们两人点头示意。

晚安。

嗓音浑厚低沉,颇有男中音的味道。

呃晚安。

语带结巴的奈绪抱着孩子站了起来,淳子也忙不迭的跟着起身。

兼正的人吗?

兼正?

男子有些疑惑。一旁的女子抬头看着身旁的男子,脸上绽露微笑。

竹村先生说这里的人都管我们那里叫做兼正。

是的。奈绪微笑,兼正是村子里的俗称,村民习惯将府上称为兼正。

原来如此。男子点头。大概四十五、六岁左右吧?身旁的女子好像只有三十岁出头。淳子有些不大自在。这对男女充满了成熟世故的气质,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自信,而且毫不做作。身后的酒酣耳热顿时让淳子感到自惭形秽。

敝姓桐敷,请多多指教。女子说完之后,看着奈绪怀中歪着小脑袋打量自己的孩子。真可爱,令郎吗?

嗯,他叫做小进。我叫做安森,这位不,她也姓安森,是木料厂的媳妇。

两位是姊妹吗?

不,我是淳子她家里的亲戚。我家是安森工业,就在附近。

奈绪说话的时候,背后又传来震天动地的爆笑声。男子不由得朝着屋内望去。

里面挺热闹的。

盂兰盆节嘛,亲戚都回来了。

瞧我差点忘了。男子说完之后,看着身旁的妻子。原来大家都跑到这里来了。

对啊。盂兰盆节是回乡省亲的日子,没老家可回的人就可怜了呢。老实说我之前一直不知道他们盂兰盆节的时候跑到哪儿去,现在谜底总算是揭开了。

我也是。

淳子看着这对相视而笑的夫妇,脸上的表情十分尴尬。这对男女就像是一对新婚夫妇一样,让一旁的淳子十分难为情。村子里找不出第二对像他们这样在外人面前照样举止亲密的夫妻了。年轻男女结婚之后就立刻生小孩,两人世界的甜蜜马上就会被生活琐事的不耐所取代。

桐敷太太有孩子吗?

我有个女儿,已经十三岁了。

桐敷太太这么年轻,一点都不象有那么大的孩子呢。

谢谢你的赞美。

女子笑得十分艳丽。淳子觉得站在面前的她仿佛是另一种生物,既不是迈入中年的女子,也不是别人家的媳妇。男子也一样,淳子从来没见过年过四十之后还不会变成中年大叔的男人,除了连续剧或是电影之外。

呃这个奈绪有些欲言又止。若不嫌弃那些醉鬼的话,还请到里面去坐一坐。

淳子被奈绪用手肘顶了一下之后,也连忙补上一句。

欢迎欢迎,家人一定都很高兴认识两位。

男子以眼神询问妻子的意见。

那怎么好意思呢?亲朋好友难得齐聚一堂,我看还是别去打搅人家了。

哪里哪里,请不要客气。

男子转过身来看着淳子。

好意心领了,改天再来打扰吧。

有空也到我家坐坐喔。奈绪的语气十分兴奋。只要跟村子里的人问建材行在哪里,他们就会告诉你们该怎么走了。顺便带孩子一起来嘛。

男子笑了出来,淳子突然觉得心头一震。男子的笑容让淳子感到莫名的恐惧,她觉得自己跟奈绪似乎铸下了无法挽回的大错。

谢谢两位的好意。

男子说完之后看着淳子和奈绪,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仿佛向两人许下承诺。

改天一定前去叨扰不见不散。

兼正的人?

结城坐在creole的吧台前面,回头看着刚从门口走进来的加藤实。加藤在一之桥的桥边经营一家水电行,本身也是creole的常客,听说他的母亲和孩子今晚碰到兼正的人。

对方自称桐敷。

加藤的口吻十分平淡。从他平常的言行举止看来,加藤一点都不像水电行的老板,反而更像是以实验室为家的科学研究者。

结城随口答应了一声,心想那个姓桐敷的人一定只是出来散步而已,绝对不可能是在跟左邻右舍打招呼。

怎样的人?

长谷川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好像是个很体面的人,我老妈说长得跟演员一样。

哦?前天我们也碰到兼正家的年轻人,好像叫做辰巳,他给人的感觉也不错。

没错,辰巳还帮我们找人呢。幸好最后还是找到人了。

加藤点点头,拿起酒杯欣赏店里播放的萨克斯风,从此不再开口。三十五、六岁的加藤向来是个不多话的男人,个性十分老实。

只希望村子里的传言会不攻自破。

结城话声刚落,广泽就一脸迷惘的反问。

什么传言?

于是结城将当天晚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谈话说了出来。

前一秒钟我还劝辰巳应该多出来走动,想不到紧接着就听到那种对话,真是弄得我尴尬得要命。辰巳和池边虽然笑一笑没说什么,心里面一定很不是滋味。

这倒是。广泽叹了口气。店里面只剩下长谷川、加藤、广泽和结城四人,可怕的沉默笼罩着四周。

团结与排他性其实是一体两面的玩意儿。广泽以自嘲的口吻率先打破沉默。不过说那种话也太过分了。

长谷川点头赞成。

可不是吗,难怪兼正的人会跑出来跟大家打交道。再不现身的话,天晓得还会再听到什么难听的传言。

若真是如此,那就是我们的不对了。

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奇怪。我和兼正的人都是外地人,被大家排挤也无可奈何的事,不过为什么连池边和副住持都会被说得那么难听?他们都是寺院的人,寺院不也是村子的一份子吗?

广泽露出苦笑。

村民向来不会说寺院的坏话,那些人大概不是信徒,应该是下外场一带新搬来的人家。他们都是战后才搬迁过来的。

这跟是不是信徒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才说是排他性的问题。外场村自古以来就十分重视地缘关系,每一户人家都紧密的结合在一起。那些战后才搬迁过来的人家往往被视为外地人,遭到先住民的排挤,因此才会对将自己排除在外的体系产生敌意。当然不是所有人都适用于这种解释,不过其中的差别也只是程度上的问题而已。对于那些人来说,寺院无疑是旧有体系的领导人,毕竟寺院、兼正和尾崎是村子里的三巨头嘛。

原来如此。

在三巨头的领导下,整个村子俨然成为外人难以融入的封闭堡垒,新住民当然会将他们视为敌人的首领。不过兼正家身为村子的村长,多多少少也会替大家谋取福利,受惠的新住民对兼正家的敌意自然大幅降低。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尾崎家身上,只要是人就不免生病,无论是先住民还是新住民,生病的时候都得寻求尾崎家的协助。不过寺院就不同了,不是信徒的人根本不会跟寺院产生交集,因此寺院自然成为新住民最好的憎恨对象。

原来是这么回事。

再加上副住持平常又有写小说的习惯,偏偏一般人对小说家总是有某种程度的偏见,大家都觉得写小说的都是一些怪人,更何况堂堂副住持居然三十几岁了还没成家,这点更是引人非议。副住持又是独子,若一直没成家立业的话,难免会发生香火延续的问题。

说的也是。

信众十分重视这个问题,可是副住持又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这种事情根本不能强求。既然现任住持本身也是晚婚,副住持也十分明白自己的身份特殊,我想信众们大概打算静观其变。

长谷川突然压低嗓门探出身子。

传言是真的吗?

哪个传言?

听说副住持年轻的时候呃自杀未遂。

广泽露出苦笑。

好像是吧,我也只是听人说过而已。就因为副住持有这项记录,周围的人才不敢勉强他赶快结婚,万一把他逼急了闹出事情,这个责任可是没人担当得起。

原来如此。结城终于恍然大悟。副住持虽然位于村子的领导中心,过去的记录和特殊的副业却让他跟结城一样成为村民眼中的异类。

这就是为什么会传出那种流言的原因?

嗯,外地人一直对寺院抱持着非常强烈的反感。以寺院为首的三巨头虽然是村子的一部分,却一直与村民保持着一段距离。

我不懂。

就拿搜山那件事来说吧,当时全村几乎全员到齐,独缺尾崎家和寺院的人。寺院虽然派了池边协助搜山,副住持和老妇人却没有到场。举办庆典的时候也是,三巨头向来不会参加活动,也不依照村子的传统迎娶同村的媳妇,更从来不将女儿嫁给村子里的人。室井家的四周没有其他人家,尾崎家也是独门独栋,所以我才会说他们虽然是外场的精神领袖,却把自己隔绝在外,好像自己特别伟大似的。

伟大?

广泽点点头,指向北山的方向。

寺院就位于北山的半山腰,兼正位于西山,尾崎家则在寺院和兼正之间。你有没有注意到室井家、兼正家以及尾崎家的标高有所落差?寺院在最高的地方,医院则是三家当中最低的,其实这就代表了这三个家族在村子里的地位差别。

真的吗?讶异的结城不由得睁大双眼。

医院的地位怎么会比不上寺院?对于全体村民来说,医院可是掌握了大家的健康呢。

这是大家根深蒂固的观念,改也改不了。外场原本是寺院的领地,后来伐木业者才开辟了这个外场村。为了方便定居于此的伐木业者与寺方沟通协调,总本山才在这里设置了一个分院当作窗口。寺院分配的时候,这一带的土地才从总本山独立出来,成为寺院的寺产,所以严格来说,每一个村民的土地其实都是跟寺院租借的,若没有寺院的许可,村民死了之后还会找不到地方下葬。以前的寺院掌管全村的户籍资料,村民的生活全都掌握在寺院的手上。

原来如此。

每个人从出生到死亡,都必须接受寺院的安排。别看现在的寺院没管那么多了,以前可是喊水结冻的狠角色,只要住持说一句话,底下没有人敢表示一件。至于兼正家则是类似二房东的角色,向寺院承租所有的土地之后,再分租给其他村民。哪户人家分配多少面积的田地。多少面积的山坡地,这些都是兼正的工作。若是村民没钱承租土地,还可以办理分期付款,以每年的收成的谷物来偿还。

所以寺院最伟大,兼正次之,他们都是得罪不起的大户人家。

广泽露出微笑。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厉害的地方还不止如此,外场直到近几年,还流传着所谓外场互助会的制度。

外场互助会是我们在日本史上读过的那种互助会吗?

正是如此,兼正就是互助会的会头。互助会出面向寺院承租土地,然后再由担任会头的兼正分配给村民,连租金都是以分配的方式推行。每年代表互助会想寺院交涉承租土地的价码,这也是兼正的工作。

交涉价码?难道是杀价?

没错。兼正是互助会的会头,当然是站在村民这边说话。价码敲定之后,兼正就负责向村民征收租金,然后送交寺院,寺院会将租金的一部分提拨出来,当成村子的预备金。

预备金?

当村子发生天灾,或是打算进行土木建设的时候,寺院就将这笔预备金无息借贷给互助会,当作是一种回馈。之后互助会再向村民募集所谓的报恩金,以分期付款的方式按月偿还寺院。国道下方不是有座堤坝吗?那座供应农业用水的堤坝就是江户时期利用预备金建成的。

真不敢相信。

因此村民对寺院和兼正除了敬畏有加之外,还多了一份感恩。没有寺院和兼正的付出,就没有今天这个村子。当初动用预备金设立医院,请尾崎医生前来驻诊的,也是寺院和兼正,那时沟边町连一家医院也没有呢。寺院不能直接租借土地给村民,而兼正就扮演着寺院与村民之间的桥梁,协助村民与寺院保持良好的关系。这也是外场村得以成立的关键原因。因此村子里的人至今扔对寺院和兼正抱持着一份尊崇。

原来如此。

三巨头的影响力虽然今非昔比,不过公民馆还是三巨头共同成立的,而且外场校区的行政命令都是由区长会以及三巨头制定执行,他们依然是村子的领导中心,只不过三巨头当中的兼正已经式微,原本的位置被田安本家所取代。

哦?

以前的三巨头是室井、兼正和尾崎,担任村长的兼正负责凝聚村议会的共识,然后就议会的决议与其他两家进行三边会谈。村长一票,室井和尾崎家也各一票。村长对议会的决议当然是投赞成票,因此其他两家只要有其中一家也投赞成票,决议就算通过。不过若室井和尾崎家都投反对票,决议就遭到否决,必须送回议会重新讨论。基本上村子的行政都是采用这种制度,不过绝大多数的时候,都会实现协商妥当,不会迳付表决就是了。现在区长会取代当年村议会的位置,名称虽然不同,制度却延续了下来,最后还是由三巨头进行表决。如今兼正已经不在村子里了,区长会会长的职位就由现任村长田安家与室井家以及尾崎家暂代。兼正原本就是村民代表,对这种安排自然不会有异议。

完全承袭当年互助会的精神。

就是这么回事。现在三巨头会议依然存在,只不过并不是正式但行政组织,已经流于一种形式了。即使知道室井家和尾崎家不会表示反对意见,村长礼貌上还是得将区长会做成的决议往上请示。村民代表凝聚全村的共识,再送交寺院和尾崎家审议,外场村至今依然保留这种行政体制。在身为村民代表的兼正家之上。所以我刚刚才会说他们虽然是村子的一一部分,却一直刻意与其他村民保持距离。

嗯。

对我们这些外场的先住民来说,这种制度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打从村子存在的那一天开始,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活过来的,三巨头的地位比其他人更加崇高的观念早已深植在每个人的心中。可是战后才搬迁进来的新住民就没有这种认识了,不了解外场村历史缘由的人更不能接受三巨头高高在上的事实,这种敌视感又以非信徒的新住民最为严重,与寺院没有交集的他们很容易就会对寺院崇高的地位产生质疑,再加上村子里的先住民都很团结,新住民往往会莫名其妙的受到排挤,所以身为精神领袖的寺院自然成为他们的箭靶,被排挤的新住民当然会对寺院产生反感。

原来如此。

长谷川苦笑不已。

想起来还真是耐人寻味,刻意排挤外地人的反而是广泽兄刚刚所说的新住民。当然先住民对外地人也没什么好脸色啦,不过态度至少不会那么露骨;反倒是新住民一看到外地人,个个都将厌恶之情写在脸上。

长谷川说的话让结城十分诧异,这时一旁的加藤打破沉默。

就像有机物一样。

简短有力的一句话,却将结城对村子的感觉形容得恰到好处。

嗯的确跟有机物没什么两样。

村子本身就像一个有机物。构成这个有机物的成分非常复杂,内部也有各种不同的系统纵横其中。有机物借着一次又一次的变化不断增殖,不断分裂,不断侵蚀,不断代谢,以维持整体的存在,就像生物的生命活动一样。

结城开始怀疑当初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了。这一年多来,结城一直对村民老是将他当成外人的态度感到气愤不已,然而他从不后悔当初搬到外场来的决定。现在他终于快要成为道地的外场人了,却发现自己似乎碰触到了不该碰触的禁忌。

全新的稿纸摊在桌前,静信缓缓的将上半身往后伸直,祖父用过的这张椅子顿时在夜晚的寂静之中发出哀鸣。抬头望着略显斑驳的天花板,茫然的视线在过去的记忆之中彷徨,静信的脑海浮现出一句令他无法释怀的话语。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为什么。)

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理由。)

陷入沉思的静信玩弄手中的铅笔,坚硬的笔芯就像小刀一般的锐利。

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基于过去对小说家的既成印象,静信选择了钢笔。夏天的时候为了避免手上的汗水让钢笔的字迹晕开,静信转而使用铅笔写作。大学的宿舍十分闷热,就连搁在稿纸上的左手所散发出来的热气,都会让稿纸浮现出有如波浪一般的皱纹。跪坐在书桌前面的静信总是流下满身的大汗,漆黑的墨水顿时化为褐色或是蓝色的色晕。

铅笔的粉末常常弄得整张稿纸黑漆漆的,静信每次写完一篇短篇作品,就会去寻找质地更硬、触感更细致的笔芯。那段时间静信用过不少厂牌的铅笔,直到寻获最满意的厂牌时,已经从学校毕业的学长刚好造访宿舍。任职于出版社的津原将静信的稿子带回去,过了不久就要求静信修改稿子。静信不知道到底修了几次稿,也早已记不清津原到底造访了几次,只知道某天夜里,宿舍的电话突然响起,津原在电话的另一头表示要替他出书。静信依稀记得接到电话的自己还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完全在状况外。

你写这些不是为了成为职业小说家吗?

回想起当时的对话,静信依然露出了苦笑。他压根就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小说家。

既然不想成为小说家,为什么我要你修改稿子,你就乖乖的修改?

那是因为津原认为这样修改会比较好。而且每次津原再度造访的时候,总是会询问静信稿子修改的进度,因此静信才只好将修改过的稿子拿给他看。

真是服了你。

津原的声音跟村松舍监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你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吗?

(现在我还是不知道。)

静信望向放在稿纸上的左手。造型普通的手表,一看就知道是个便宜货。静信之所以养成戴手表的习惯,主要也是为了遮掩手腕上面的伤痕。多年前的伤痕早已淡化为一道又细又长的白线,然而每次一取下手表,难以辨识的伤痕还是让静信觉得触目惊心。

不是喝醉的关系吧?其他人都说你没有喝酒的习惯。

(嗯,的确没有喝醉的印象。)

如果不想说,也可以写出来。

静信提笔写下自己的心路历程,纸上的文字却在不知不觉当中幻化为各种形式不断重复的混沌。将文章交给村松之后,只见他张大了嘴巴,脸上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看不懂你到底想说什么。你该不会是在写小说吧?

静信将文章接回来仔细看了一遍,才发现自己写的文章真的非常类似小说。过了不久之后,静信就试着将自己的心路历程以小说的形式记录下来,写作顿时成为向来没什么嗜好的他唯一称得上是兴趣的兴趣。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犯下这种罪孽?

周遭的人纷纷报以疑问的眼光,然而静信却不想多说什么,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出那种事。若真要找出一个原因,大概就是好奇心使然吧。印象中是在大二那年的年终聚餐,那时心中突然兴起了这个念头。明知道这么做不会丧命,是死是生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告别酒酣耳热的同学,独自回到宿舍的大浴场。当时正是年终聚餐的旺季,也是外地学子赶着返乡的季节,宿舍的大浴场里面看不见半个人影。于是他就在空无一人的大浴场里面伤害自己。

仔细思量,静信并没有急着寻死的迫切理由,他对他的生活十分满意,也不讨厌当时的自己。静信知道光是在手腕划上一刀,并不足以让自己丧命,事实上他也没有寻死的念头。对于当时的静信而言,他关心的并不是行为的结果,过程本身才对他有意义。他不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只是想体验死亡的过程,至今他依然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会有那种冲动。

覆盖在手表下的伤痕十分明显。村子里的人几乎都知道这件事,可是大家却都假装不知道,静信对村民的这种态度早就习惯了。不知不觉当中,伤痕似乎具备了隐形的能力,让村民们能视而不见。

(无关忌妒。)

静信握紧手中的铅笔。

他似乎被某种力量附身,心中涌现出澎湃汹涌的杀意。

(不。)静信低语。他只是一时好奇而已。没有半点杀意的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这样才对。)

灰色巨石封闭的广场笼罩在一片虚无之中,远方的角落看得到挥之不去若有似无的薄霭,在夕阳的映照之下更显得缥缈。单调沉重的石壁一隅,一面彩绘玻璃的窗户高挂在石壁之上,斜阳的亮光从窗子洒落一地。

略带阴森的亮光将白色的麻布照得一片雪白。铺在冰冷的石阶上的麻布依稀看得出人体的轮廓,弟弟的尸骸就躺在麻布下。

智者与他分立尸骸两侧,彼此展开对峙,然而他却无法不去注意照在麻布之上的幽光。银白色的幽光让四周的黑暗更加黑暗,孤立与无助的感觉不断侵蚀他的内心。

为什么要犯下这种罪孽?

薄霭中的智者提出问题,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弟弟死在他的手上,然而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杀了唯一的亲弟弟。

为什么,他反问智者。

弟弟是他唯一的亲人,更是充满了爱与慈悲、集所有光明于一身的同胞。他深爱自己的弟弟,也赞美与弟弟两人的生活。他找不出非杀了弟弟不可的理由,却依然高高举起手中的凶器。

莫名的冲动袭向心头。这并不是对弟弟的杀意,他可以对天发誓。可是他所举起的凶器,最后却夺走了弟弟的生命。

失去生命的弟弟化为尸鬼,在荒野中追赶着他,空虚的视线仿佛在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可以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将所有的责任归咎在弟弟身上,或是为自己辩护、乞求弟弟的谅解,然而这两种方法他都做不出来。他只能憎恨突然前来的冲动,为弟弟的死至上无限的悲叹与惋惜。

我没有杀害你的打算。

我绝对不是憎恨你。

你的死不是我乐于见到的,我更没有教训你的意思。

宽恕我吧。曙光初露,他跪倒在冰冻的荒野。弟弟没有回答,也不可能回答。

在风声中祈求幻听的他,终于阖上了沉沉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