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Cool&The Gang 第五章 大阪之战

吾眼中之未来……非你等程度所能视之……吾之力将改变时代!——丰臣秀吉

……庆次……不是这样的……你不能……怪他……——宁宁

宁宁,不要死!你不要死啊!——晴天庆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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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忽然传来一阵从未有过的震动,震得丰臣军军师竹中半兵卫的双腿也重心不稳向旁边倾斜。

“……!?出什么事了!?”

擅长权谋术数、一贯以冷静沉着为宗旨的半兵卫,如今面具下的那张脸上却满是惊惶的神色。顷刻间,只见前来报告的士兵接连不断地冲到他身边。

“大阪城城门中炮弹了!”

“发射源——好像是出现在海上的军船!”

“……什么?”

接到这个报告的时候,竹中半兵卫正于大阪城内和主君秀吉一起商量今后的战略。

要说这件事还得追溯到数日之前。原本大家就都彼此视作心腹大患,因此肯定必须遏制对方的行动。而迄今为止,甲斐的武田和越后的上杉都不曾公然挑衅秀吉的中央霸权,谁知现在他们竟突然分别向丰臣的领地大举入侵。这出具有完美联动性的闪电入侵好戏,看上去简直就像是武田和上杉在互相呼应一样。同时承受着可谓东国二强的武田及上杉来自多个方向的攻势,丰臣军在东面的战线因此被迫后退了一大截。

按说在平定中国地区期间,半兵卫也一直没有放松对东边的视察,所以对他而言,武田和上杉这次的军事行动无疑从精神上给丰臣军造成了巨大打击。

直到不久之前,都丝毫不见武田及上杉两国有结成同盟的迹象。算上过去他们曾一度结盟的事实,那也是由于当时要阻止信长上洛,最终还因另一个同盟参与国、北条的变卦而瓦解。

这便是半兵卫随时戒备却对武田及上杉全无恐惧的原因。他是这样考虑的,万一双方想要联手对付丰臣,只要在木已成舟以前搞点事情让他们互相生疑,同盟什么的也就不攻自破了。

半兵卫这样考虑本身并没有错,然而……

谁都没料到,武田和上杉这次的行动居然会如此富有联动性,双方的同时作战将丰臣的领地攻打得近乎分崩离析。他们巧妙利用半兵卫的监视网钻了个空子,可以说是顺水推舟地促成了同盟的建立。而如今在拥有各个战线指挥权的人当中,能够用来对抗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的明显不足。

鉴于这样的形势,丰臣秀吉遂主张亲自上阵与两位英雄进行面对面的决斗。半兵卫却力图改变他的主意,提出由自己潜入双方阵营而实行能让同盟瓦解的措施。

可就在他们为此事协商的当头,令人意想不到的报告竟接踵而来。

“——海上出现的军船似乎是长曾我部军!”

“——除了实施炮击的军船以外,还有一批敌人从其它方位不断登陆,但他们举的不是长曾我部的军旗,里面还混有奥州伊达军的人!”

“可恶……原来是这样啊。连我都被摆了一道!”半兵卫一拳敲在桌子上,咬牙切齿喝道,“这已经不是两国同盟,而是四国同盟了!由武田和上杉打头阵,伊达军和长曾我部军搞了个声东击西!”

半兵卫没能提前预见这种情况而自责不已,声音里却多少包含了一些惊愕的成分。因为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已然吸引了丰臣全军所有的注意力,谁能料到奥州军会在这时直接对大阪城实施突然袭击呢?尽管半兵卫自己也很想称赞一句干的漂亮,但他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信玄和谦信的作用竟是让自己成了伊达及长曾我部的诱饵。

从日本东北端附近的奥州直接输送士兵过来打仗,这种做法本身也已经超越了大胆的范畴,完全就是鲁莽行为。士兵的退路在哪里?如何提供战线的补给?稍微动下脑子都知道这明显是弊大于利。伊达军采用这么鲁莽以致根本不能称作巧计的计策、进而出现在大阪城,半兵卫委实想不到这上面去。

然而现实超乎了他的想象,伊达政宗与元亲还真的共同率领军队逼到了丰臣军脚下。

毫无疑问,竹中半兵卫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并没有建立什么同盟,而他们与奥州军及长曾我部军之间也不存在任何密约。再说了,以自负闻名的信玄和谦信,怎么会为了伊达而甘愿沦为诱饵?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事实就是,信玄和谦信的确在同一时间对丰臣的领地展开了攻击。但那只是纯粹的巧合。

一切都基于伊达的军师、“龙的右眼”片仓小十郎在日本地图撒谎那个绘制的壮大蓝图。其实在此之前,片仓小十郎就利用传闻的效力,将己方欲借助长曾我部的力量对大阪城实施正面攻击的鲁莽计划故意泄露给了武田和上杉。他的想法是,聪明如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理应不会不知道伊达和长曾我部此番做法有多愚蠢,成功率又有多低。但聪明如二人也深知,这次的突然袭击不管成功还是失败,势必都会让丰臣本国陷入混乱之中。

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倘若东边再发生点什么的话,任凭秀吉或半兵卫执行出多么正确的指挥,也是没办法做到从本国派兵的。

就像半兵卫一贯对武田和上杉倍加防范那样,对这两大国家来说丰臣也是个潜在的敌国。在这群群雄并立的战乱之世中,坚守着本国领土并逐渐发展壮大的双杰,怎可能放过这如同天上掉馅饼的好机会?

假如半兵卫了解了此番奇袭剧的真实情形,并得知幕后策划者是片仓小十郎,同样身为军师的他,一定会对这位“龙的右眼”燃起嫉妒、愤怒和警觉之情,同时也忍不住心生赞叹吧?要知道,就连强大至此的半兵卫都没能看穿这所有的事实啊。

“你冷静点,半兵卫。”

看着半兵卫自责的样子,丰臣秀吉不禁开口了。不愧是拥有霸王之名的男人,在遭受了海上的炮击之后又相继接到一连串不利的战报,但他仍未表露出一丁点慌乱的神色。

秀吉还是如往常那般毫无表情,语气听起来却反而显得颇为轻松。

“发自海上并伴随着声东击西的进攻——这计策还真符合那奥州小毛孩喜好酷炫的风格。不过酷炫归酷炫,却不一定有效。”秀吉解释道,“正因为并不包含实力,所以他们才对准我们的弱点进行攻击。在真正的实力较量面前,这种小把戏根本就毫无意义。”

“……是吗。说得也是啊,秀吉。”

怎么看都像是在安慰的话语,却让半兵卫的心渐渐恢复了平静。冷静下来再想想,奥州军这次突然袭击终究还是鲁莽之举。只要在应付时不出岔子,自己这边就不可能失败。

半兵卫立刻让士兵们把大阪附近的地图拿过来,并对目前的状况作出报告。

“……奥州与长曾我部的混合大军从西南方向登录,正朝着大阪城进攻么。”

半兵卫盯着地图,脑海里浮现出奥州与长曾我部的混合大军向此地前进中的情景。已然恢复冷静的他,很快就看出了这支混合大军的弱点所在。

“敌人毕竟是拼凑在一起的军队,但他们基于统一的思想展开行动,也是因为担任指挥的是有着自己一套优良作风的总帅吧。”

“奥州那个小毛孩么。”

“虽说只是一条小龙,但龙终归是龙。”半兵卫在面具下幽幽地微笑着,继而抬起头来,“不过,那样的话我们只需击溃这名总帅就行了。”

秀吉对半兵卫的话表示赞同:“这么说,这支拼凑在一起的军队也不过是乌合之众而已。”

“嗯。四国的士兵们迅速逃回海上,来自奥州的客人们则只能悲惨地死在路边上。虽然伊达家有个片仓军,但再怎么说军师也无法取代君主。”

听完半兵卫的话,秀吉用力点了一下头,而后倏地站起身来。

“等等,秀吉。”见秀吉立刻就要率兵出阵,半兵卫连忙加以制止,“抱歉,独眼龙那边请交给我去处理。”

“什么?”

“总帅不应贸然离开营部采取行动,您就驻守在这里好吗?万一……当然我没那个打算……即便我攻打敌人主力时失败了,只要这里还没陷落,很快就会有援军赶过来。这样一来,无论哪条道都注定将是伊达军落败。而且……”

“而且?”

“虽说都怪本人疏忽大意,但政宗君让我吃了这么大的苦头,我一定要亲自向他道谢才是。”

“……也好。”秀吉额首应允,随即又坐了下去,“半兵卫,你就尽情发挥自己的财智和勇猛吧。”

“谢谢,您真是一位善解人意的明君。”半兵卫笑着说,“那我就去让政宗君领教一下丰臣士兵的强大之处了,哟啊知道他们可都是我们二人栽培起来的本国最强士兵。早就听说政宗君对进军世界怀有一种强烈的向往,或许这对我们来说也算是一场很好的预先演习呢。”

放出这番豪言壮语的半兵卫,脸上已然回归了往常的冷峻。

2

就在竹中半兵卫决定即将往前线出发的时候,远离大阪的东边,在武田军同丰臣军交战的最前线,忽然响起一声足以燃尽敌我双方的热血呐喊。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主公主公主公主公!!!”

翻飞这着手中的长枪激起鲜血四溅,在火红如焰的战场张纵横奔跑而来的乃真田幸村。幸村单枪匹马冲进丰臣军中间,抢从右向左划过,霎那间,无论兵将皆一个接一个地化作了他的枪下冤魂。

和伊达政宗分开后,幸村有担任了一段时间的上田城护卫。但眼下正值同丰臣军挑起争夺天下的决战,于是幸村的主人武田信玄将他召进了主力军队。面对这场阔别多时的君臣并肩作战,真田幸村心中理所当然地燃起了熊熊的斗志。

“幸村!要把打倒的敌人想成是自己的恩师!”

另一边,响应着幸村的呐喊而发出这一吼声的是一名冲在武田军最强烈、浑身有着如山一般压迫感的武将。那单手轻松掌控巨大战斧用以指挥的身姿,毫无疑问正是统率武田全军的武田信玄。只见他将巨大战斧在空中一挥,数十名丰臣杂兵的首级瞬时飞扬于天。

“噢噢噢噢!这才是甲斐之虎!主公大人才是最·强的!”

尽管自己的表现已经犹如鬼神一般,但面对武田信玄力挽狂澜的凶暴阵势,幸村仍不由得感叹出声。怎料武田信玄未因这声赞叹喜形于色,反而对幸村大加申斥。

“傻瓜幸村!有工夫称赞我,为何不去激发出自己的斗魂!”

“是!非常抱歉!我幸村……这就为您燃烧起来,主公大人!”

“再热烈一些,幸村!”

“是!主公大人!”

“再热烈点!”

“主公大人!”

“再热烈点!!”

“主公大人啊~!”

“再多点!!!”

“我的主公大人!!!”

“想象一下释放灵魂的感觉!”

“天!霸!绝枪!主公大人!!!”

“很好,就要这种斗志,幸村!但是,也别忘了杀人时的痛苦!!”

真田幸村和武田信玄在这次的战场上决非并肩而战。幸村通常是深入敌阵,信玄则一边奋战于最前方,一边还要顾及对全军的指挥。在他们两人之间,往往充斥着数千名之多的士兵。

但即便如此,这两个汉字却仿佛毫不在意彼此相隔的距离,在各自的战场挥刃厮杀的同时,仍不时地与对方互换着发自灵魂的呼声。或者更进一步,作为他们的来说,就算两人分别位居虾夷和琉球,也一定能听到彼此的呼喊。

他们呼喊的热烈程度,足以让旁观者产生上面那种感知。

这呼喊对为敌的丰臣士兵来说理所当然无异于死神的呼声。不管怎样,每当“再热烈点!”“幸村!”的喊声响起,如山高的尸体便会同时在战场上的两个地方堆积而起。这样的势头,怎能不让人心生恐惧。

终于,两人的呼喊逐渐瓦解了敌兵的斗志。放眼望去,四处都是一脸恐慌试图逃走的丰臣士兵……

将丰臣军成功逼退之后,幸村一边准备着下一步进军一边与主人攀谈。

“……主公大人,这会儿大阪城内也已经开始了吧?”

“哦?……是啊幸村,我记得那独眼龙跟你还曾经交过手。”

“是的,幸村和那位政宗阁下约定过,要择日再战。”

“那你就放心吧,幸村。独眼龙一定会再次出现在你面前的。”

“……是。”

“不过幸村,我们的战斗目前还没有结束。那件事先放在一边,你现在要做的只有全身心投入作战,打败丰臣夺取胜利!”

“是!这还用说,幸村当然明白!”

看着幸村点头接令的样子,信玄的思绪不禁飘到了大阪城那场可能已开打的战斗中。他和幸村不一样,并非那种只凭一腔热血做事的人。所以对于政宗与秀吉的一战,他已经有了确切的考虑。那就是,不管最后的胜者是谁,此人都会在不久成为自己夺取天下的障碍。

以信玄的眼光来看,虽说伊达军此次搞了个漂亮的突然袭击,但他们的巨大劣势仍是不容置疑的。不过,他们竟然能将自己——号称甲斐之虎的武田信玄和军神上杉谦信用作声东击西的道具,并极其大胆地率领全军攻入敌国领土,那么两军的胜败情况最终究竟如何,或许还是一个未知数。

武田信玄当然也注意到了某个问题,即伊达军正是为了利用他和上杉才把突然袭击的情报泄露出去的。既然这样,自己不妨顺着伊达的策略往下走,正好也恩那个为自军谋得更为广大的领土,何乐而不为?从这一点来看,武田信玄也无疑是个很难对付的老江湖。

另一方面,在从武田军逼退丰臣军的战场偏北之地,也有一支既非伊达亦非武田的军队挑起了与丰臣军的战斗。身穿以白色为基调的兵服,肩扛大大写着“昆”字军旗的他们,很明显就是“军神”上杉谦信的军队。

“谦信大人!这么说那个情报是伊达军故意泄露出来的?”

一个年轻女子的惊呼声自上杉军阵中传出。声音来自谦信麾下的忍者春日,就是之前同武田的忍者猿飞佐助一起在奥州查探伊达军动向的那名女子。

生死都脱离不了黑暗的她会发出如此惊呼,只因她刚刚得知自己一直坚信会对主人有所帮助的情报,其实是他国为制定策略而耍的诈。原本是想为主人出力,结果却做了有利于敌国的帮凶,这个事实令她深受打击。

这时,只见一只纤细柔美的手抚上了春日的脸颊。

“不要让美丽的脸因悲伤而变得暗淡,我的剑。”

真是足以掳获听者之心的醉人声线。而这手和声音的主人便是被诸国称之为昆沙门天化身的上杉谦信。

“可、可是谦信大人,我——”

上杉谦信凝视着春日的双眼,仿佛一尊艺术品般纤细而冰冷的高贵脸庞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我是在得知了一切的情况下才出兵的。与丰臣的一战,很适合用来增强我的实力。”

“……谦信大人……”

“还有,我们决不能落在甲斐之虎的后面。”

“……啊,谦信大人,为何您是那么强大,那么温柔,而且又那么美呢……啊啊,您的光辉又要让我眩晕了……”

……谦信与春日的这出对话正发生于交战当中。只见两人的周围构筑起了一个别样的温馨世界,而这个世界的外侧……不用说,早已被血和喧嚣所支配。

“我是无敌的!”

上杉方的一名武将大叫着向丰臣军展开突击,他的名字叫做直江兼续。

“即便是谦信大人,也是在战场上立了功才成为军神的!我是无敌的!怎么能输给你们这些家伙!无敌无敌!无敌!!!!”

直江兼续一边怒吼一边只身骑马冲到丰臣军当中,目睹此景,两旁的士兵遂立马一拥而上……

“哇!!!我明明是无敌的!别干掉了!!!!”

留下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他的身影便忽地消失了。

“……完、完全不美型!那样做怎么可能保护谦信大人!”

面对直江兼续的失态,从花痴状态中恢复过来的春日忍不住笑声嘀咕道。毕竟,他们所在的地方不可能永远都是那个别样的世界。

“特来拜访贵为军神的上杉谦信阁下!请同在下堂堂正正地较量一番吧!”一名发现了谦信的丰臣武将在自报姓名之后向后者提出交手。

见状,春日连忙上前一步挡在谦信前面,嘴里说着“这里就由我来——”,自告奋勇地要去做敌将的对手。但谦信微笑着制止了她,继而转过身来,如滑行一般地向敌将步步走近。

“我要上咯,军神——”

敌将呢喃着将手里的刀举过头顶以示进攻开始。谁知下一秒钟,没有一丁点儿动作,便见他带着一副惊愕的表情当场栽倒了地上。

丰臣方的士兵顿时发出一声惊叫:“——太、太快了!根本看不到剑!”

“那下一个就由我来,宇喜多——”

目睹同僚败北,于是另外一名武将走上前再次挑战谦信。可惜的是,这次他连名字都还没报完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没有人发现谦信是几时从腰间拔出剑的。展示出此等神速拔刀术的他并没因此而露出自豪的表情,而是重新转过去面对春日。他美丽的脸上挂着微笑,犹如在舞台上作出邀请般对春日优雅地伸出右手。

“那我们走吧,美丽的剑。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力量。”

春日将双手捂在脸上,陶醉的惊叹脱口而出:

“……啊啊……谦信大人……您太棒了……”

谁也不知道,此时还有一个国家在接到上杉及武田出兵的报告后,也擅自对丰臣军采取了行动,而这跟片仓小十郎描绘的蓝图完全无关。

“——这风,这味道……正是交战的好时机!”

三河的大名德川家康坐在难以想象是为人类的巨人肩上叫喊着。而载着他的巨人,正是那位“战国最强”——本多忠胜。

“哈哈哈!时代在向我发出召唤了!”

在脑海里想象着处于优势的自军攻打丰臣军的情景,德川家康忍不住快活地大笑起来。

家康跟信玄及谦信不同,事前他并不知道伊达军的大阪城袭击计划。但对他来说,仅凭甲斐和越后同时出兵这一事实,自己出兵的时机已然成熟了。

比起大阪,三河离甲斐和越后两国要进得多,尤其甲斐还是三河的邻国。所以他们一旦出兵,三河周边的丰臣守备环境势必陷入混乱。

就像当初趁武田信玄讨伐信长的机会在背后使招那样,德川家康一直在寻找向天下进军的机会。而眼下真的出现了这么一个大好机会,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嗯?怎么了,那些人是谁?”

坐在忠胜肩上的家康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一路上德川军的行军作战都颇为顺利,但现在,突然有五个丰臣军的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每一个都手持长枪立于大地之上。

“一!”“二!”“三!”“四!”“五!”

“战国最强部队!五本枪!”

赤、青、黄、绿、黑。这几个铠甲分别染成五色的男人用高亢的嗓音报上自家姓名后,紧接着便好似心有灵犀般地做出一系列的联合动作,继而风风火火地向德川军攻击过来。

“一要战术!”“二要联合!”

“还有!”“三四!”

“五本枪!”

“……啊,这几个家伙看起来很厉害嘛。”

虽然名字有点搞笑,但这自称为五本枪的五人组似乎个个都是相当强的高手。他们飞身冲入在之前的战斗中一直显露优势的德川军,不一会儿就荡平了那一带的包围。受五本枪勇猛果断的气势所影响,原本早已面露败军之色的丰臣阵营也重新恢复了活力,转而开始实施反击。

五本枪那实在过于出色的连贯性动作和强大的爆发力让家康看的目瞪口呆,好在他的脑子还足够清醒,当即从忠胜肩上跳下来叫道:

“这样下去就糟了!忠胜,攻击形态!快去阻止他们!”

“……………………!”

接到家康命令的瞬间,覆盖忠胜全身的盔甲背面略微开启,魔法般地从中生出了两架大炮。忠胜将大炮扛在双肩上,一边发射着炮弹一边无言地向五本枪猛冲上去。

“是、是忠胜!本多忠胜出动了!”

“看来是打不下去了!快逃命吧!”

一度在五本枪的活跃下得以士气高涨的丰臣军,却因忠胜的出现而再度陷入恐慌。只见忠胜扛着大炮不断地左右扫射,吓得众丰臣士兵节节败退,仓皇而逃。

不过,自称五本枪的五人组看来并非泛泛之辈,丰臣军中目前只剩他们还留在原地。五人对飞来的炮弹毫不畏惧,显然要直面迎击本多忠胜。

“上啊,用必杀!”

身披五色盔甲的五个男人汇合着声音高喊:

“一本!”“二本!”“三本!”“四本!”“五本!”

“五本枪!”

五人联合,发出宛如流星的连续技招式。

“不、不许输!忠胜!”

“…………………………!!!”

这出连续攻击瞬间让在一旁观战的家康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不过本多忠胜到底是本多忠胜,听到家康的喊叫,他立马操起手里那好似凿岩机的巨枪在半空使劲划过……

“战国最强”的一击非同小可,只是用力一挥便将五本枪的全部成员往各个方向弹飞了。

“干得好!忠胜!”

目睹此光景,家康高兴得握拳向天发出一声欢呼。但很快,他脸上就换上了一副讶异的表情。

“……真、真的很强哎,他们……”

“……还、还早着呢……”“我还能行……”

“……我们是……”“……无、无敌的……”

“……五本枪!”

字啊承受了“战国最强”本多忠胜的一记猛击之后,毫不夸张地说,身体被打得七零八落也绝对不奇怪。但见吃了一击、身披五色铠甲的五个男人竟又摇晃着站了起来,一边念念有词一边东倒西歪地向同一地点集合。

好不容易汇合在一起的五本枪排列成一个圆圈,同时嘴里还轻声念着什么。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家康渐渐忘记对忠胜发号施令,只是呆呆地看着五本枪再次走向忠胜,用用样的动作将手里的枪对准了他。

“看招!”五人齐声大吼。

家康惊得险些昏倒过去。不晓得五本枪到底在变什么戏法,不知不觉间,他们脚下又出现了一架隐隐看上去和忠胜肩上的物体酷似=让人顿觉惶恐不安的大炮。

“——战国最强跑!”

“糟、糟糕!完蛋了完蛋了,忠胜!防御形态!”

“…………………………!!!”

霎那间,只听得五本枪的齐声吼叫与家康的大喊声同时响起。伴随着一道闪光,五本枪脚下的大炮猛地喷吐出巨大的火龙,迅速将忠胜的身体吞噬了……

“忠胜,忠胜,忠胜,忠胜,忠胜!!!!”

望着眼前向四周扩散的袅袅白烟,家康踉跄地向前走了几步,带着哭腔连连呼唤这位战国最强武人的名字,绝望的情绪在内心蔓延。是啊,就算是本多忠胜,在受到足以毁灭一艘军舰的炮击后,会有谁觉得他还能安然无恙?

然而……

等到遍布这附近的白烟终于散尽,出现在那其中的身影,分明是依然健在的本多忠胜!

“忠胜!”

“…………………………!!!”

家康泪流满面地发出一声欢呼。

可他是从什么地方拿出来的呢?不知何时,忠胜双肩上的大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装备在他两肩上刻有葵花纹章的大盾。看来在千钧一发之际,家康的命令总算是成功地传达给了他。

“怎、怎么可能……”

哪知下一秒钟——

只听“轰”的一声,五本枪脚下骤然发生了大爆炸!不用问,爆炸的正是五本枪的“战国最强炮”。恐怕是刚才那一击过于凶猛的炮击,让大炮本身也蒙受了巨大的损伤。

“死、死之前,好像吃辣的东西啊……”

不知是其中的谁留下这么一句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家康直觉说话的人就是“黄色”那位——紧接着,五本枪的身影便就此消失在了爆炸中。

“真是可怕的敌人,忠胜。”家康试去额头上的汗珠,对着忠胜笑道,“……不过,‘战国最强部队’和‘战国最强炮’都被你打败了,这下你就是名副其实的‘战国最强’了,忠胜!”

“………………………………!!!”

听完家康的话,忠胜用沉默给出了他自己的回答。

3

从根本上说,兵法最大的奥义就是以绝对的多数来压制小数——这是竹中半兵卫的理解。比对手掌握更强更多的士兵,只有这样才能提高胜算。就像当初织田信长在桶狭间之战中的表现——或是如今伊达政宗想干的那样——以少数压制多数的巧计确实华丽非常,并让人们的心为之叹服。但它会令人叹服也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其胜算之低,有如在对结局下一场赌注。

立于众人之上者,管理众士兵者,是不应该贸然下这种赌注的。至少竹中半兵卫这样认为,而秀吉应该也会赞同。半兵卫和秀吉想要的并非胜利只是昙花一现的军队,他们追求的是能够百战百胜的长胜队伍。

半兵卫无疑是个擅长权谋术数之人,经常会将其运用到战斗当中。但他所运用的策略里,有很多都是为了制造出自军在数量上占据优势的情况。比如在本能寺利用明智光秀时就是如此。

擅于权谋术数者往往醉心于操弄策略的快乐。正因为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竹中半兵卫才努力不让自己陷入到这种快乐中,并随时谨记自己是为了什么才用策略,从来不敢怠慢。

所以,为了迎击由西行军而来的奥州军,竹中半兵卫动员了目前能动员的所有兵力。正如一直以来辅助秀吉进军天下时所做的那样,他要以压倒性的力量将那任性的独眼龙一举击溃。

然而……

待到与飘扬着奥州军旗和长曾我部大旗的敌军相对峙的那一时刻,竹中半兵卫那隐藏在面具下的脸上,惊现出不安的神色。

疑似敌军总帅的男人,其右眼并没有绑着一根用来遮盖的眼带。不光是这样,他的左眼上也没有戴眼带。被称作独眼龙的伊达政宗不是失去了右眼吗?而为奥州军提供协助的长曾我部元亲则思左眼……可为什么?眼前这个男人正眯着完好无缺的双眼,用他那如刀刃一般的锐利目光死死盯视着自己。

“唷,这是第二次和你见面了呢。不过,看到那幅有点可怕的面具倒还是第一次。”

“你是……片仓君?”

“嗯,前一阵蒙你照顾了,竹中半兵卫。”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政宗君在哪里?”

半兵卫抑制着心中的不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显得不那么慌乱。

“不准你那么亲昵地叫政宗大人的名字!”

片仓小十郎的眼神中瞬间增添了一丝凌厉。但那的确只是一瞬间,很快,他眼中的光线便缓和了下来。

“还不明白吗?你的对手,有我就足够了。”

“…………怎么会!”

半兵卫惊叫出声,远眺了一眼己方行军而来的方向。他这才发现那一带根本什么都没有,但现在注意到这一点,已经晚了。

“这也是……声东击西!?”

半兵卫抬眼望去,片仓小十郎脸上挂着一丝讥讽的笑容,似是快要笑出声来。

“——Here we go!大家都跟上来啊!”

“我们会拼命跟上去的,笔头!”

“Ha!斗志不错嘛!”

竹中半兵卫想找的伊达政宗,此刻正驾驭着从奥州带来的爱马,向着东边于荒野中飞驰。

跟在他后面的奥州士兵仅有数十骑,每个人脸上都充斥着即将杀入敌阵的紧张、以及得以同敬爱的主君一起行动的兴奋之情。

政宗对士兵们的回应报以欣慰的微笑,视线落在从更后方勉强追上他们的一队人马身上。

“鬼先生,你那边怎么样?不要被我们甩掉了哦!”

“别看不起大海的男人,龙兄!”

回答政宗的是追逐在伊达家士兵后面的长曾我部元亲。相较于早已习惯了日常骑马的奥州人,他确实有点不会操控缰绳。但即便如此,元亲还是满面笑容对政宗答道:

“我们生活在于怒涛中摇曳的甲板上!不管是野马还是别的什么,和暴风雨之夜的船相比能算上个屁啊!我说的对不对,弟兄们!?”

“当、当然了,大哥!”

元亲身后跟着一队比他更不会操控缰绳的士兵,不同说,他们就是元亲麾下的长曾我部军。

和跟在政宗身后的奥州军同样,这边人马也不足百骑,个个都带着殊死搏斗的神情在元亲和奥州军后面紧追不舍。

“很好!”

一边顺着身后一边快马加鞭的政宗,对元亲和其部下的回答显然十分满意。

这支由伊达政宗和长曾我部元亲率领、连别动队都称不上的小规模部队所前进的方向自然就是大阪城。他们(提议者则是政宗)早已决定好,要用凭战术常识无法想象的方法攻下丰臣军的大本营。

也就是说,他们用主力部队来作了这次的诱饵。

将兵力分割若干部分,利用其中最庞大的部队来作为诱饵——对这种战术的使用迄今为止并不算少。但像政宗现在这样,由总帅率领着占全体兵力数十分之一的部队去敌军营部实行突然袭击,就确实没有出现过了。而真敢这么干的,从很大程度上说也和自由那种对自己就的勇气怀着信心以及拥有大无畏精神的人——也就是政宗。

粗略一看,如果想保证总帅的安全,把更多的兵力分给这支别动队无疑要明智得多。但那这次的作战不同,分配给别动队的人数必须降到最低限度。将几乎所有的丰臣军诱出大阪城是作战的第一阶段,为此,无论如何都需要让丰臣秀吉和竹中半兵卫知道,奥州全军正由西南进军而来。

攻打丰臣军的士兵已经分成了几部分,而政宗就在分出去的部队中,这两方面是绝对不能让他们察觉到的。万一暴露了的话,丰臣肯定会在大阪城留下大多数兵力,甚至首先就以全军来对付别动队也说不定。

当然,分到被动队里的人数可谓少得可怜。

由政宗提议的正常作战,提出与之同行的便是长曾我部元亲及他的同伴们。诚然,这位比任何人都像海盗的长曾我部总帅,是不愿把最劲爆的战斗机会送给别人独享的。此外,片仓小十郎也极力推崇长曾我部同行。他认为元亲原本就是人数较少的战斗上有着丰富经验,像这次的潜入作战,有他的话势必能助政宗一臂之力。从本意上说小十郎应该是很想自己与政宗同行的,但他身负代替政宗指挥主力部队的职责,因此这个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

“可是,胆敢拖我后腿的话我可饶不了你哦!要知道我想取那猴山大奖的首级想得都快发疯了!”

“说什么傻话?你以为我会让你一个人霸占大阪城的所有金块吗!”

现在,政宗和元亲即将潜入的就是号称日本最大势力的男人所拥有的根据地了。但是,陆与海,这两个生化在不同世界的豪爽男人脸上却丝毫不见紧张和恐惧的表情,一路笑骂着驱马向东疾驰中……

“……那我们开始吧,竹中半兵卫?这场战斗将决定我们当中谁才适合成为天下人的军师。”

“没问题,片仓君。如果说独眼龙已经去会秀吉了,那我就首先在这里把你和你的军队解决掉吧。然后,独眼龙也将由我来捉拿。”

“哈,你办得到吗?我家大将骑马可是奥州第一快的。等你回到大阪城的时候,政宗大人老早就取得秀吉的首级了。”

“……即便我救援迟了,秀吉也不可能落败的。”

“这可很难说,我家的龙可是有鬼同行的啊。区区一只猴子哪能敌得过两头魔鬼?况且还有我在,你能不能赶回去大阪城去救援还是个问题呢。”

奥州与长曾我部的联军将对战丰臣军。而统率两军主力的两位代理将领在进行了如上的对话之后,双方终于开始了正面交锋。

竹中半兵卫和片仓小十郎作为战术家的潜在力量,恐怕应是处于对等的水平。他们同为足智多谋之人,为了辅助主人夺取天下而使用权术。在剑术上,两人都算得上是一骑当千的强者,并不仅仅是出谋划策,亦能够凭一己之力出色地打开战局。

他们不是只拥有潜力,无数次的战场体验都让他们积累了大量经验。竹中半兵卫并不局限于为秀吉夺取中央霸权出力,而小十郎侍奉的伊达政宗虽说支配地域和秀吉比起来小了太多,但他在那里经历过的残酷战斗也绝不亚于任何一位大名。

若要论这二人的差异,应该就在于统率士兵的数量度了吧。秀吉为了进军天下,使得竹中半兵卫麾下的军队一贯都以按统一思想行动为优先。相比之下,小十郎率领的军队本身就是代表着陆、海两大帮派的混合体,先不论这群野蛮汉子各自的战斗力如何,单是作为一支军队来讲,在很多地方他们都相形见拙。

“……我不会再这种地方话太多时间的。——你右边的守备太薄弱了!第二、第三部队前进!一口气击溃那里!”

“右翼后退!但要缓慢整齐地移动。中央向右方展开!借这个机会将丰臣的家伙引到阵地中间来!”

不过比起双方军队的熟练度,这场战斗的走势更多是取决于两大军师的优劣。而这正是双方军队的指挥权托付者在精神上的较量。

很明显,在答应由政宗单独潜入大阪城时,小十郎并没想到出来迎击的丰臣军中会不见总帅秀吉的身影。他们当初的计划是小十郎把秀吉也引到这个地方,而政宗则趁机机会攻陷大阪城。得知失去回归之地的丰臣军军心大乱,这时再由小十郎率军将他们一举歼灭。这是政宗提出的作战方案,小十郎也同意这么实行。

但就算秀吉没有出现在最前线,担任指挥的小十郎心中也并无焦虑。因为从前来出击的丰臣大军的气势来看,大阪城正处于守备薄弱的状态是千真万确的。

秀吉不在前线,并没为计划的实施造成任何障碍。不仅如此,倘若政宗能在大阪城就取得秀吉的首级,别说这一战的胜利,将这块大地上的丰臣军全数消灭也没有问题。

……不过说心里话,政宗带着那么少的兵力去挑战秀吉,小十郎不担心是不可能的。但这种不安,他也基于自己对正哦在那个的信赖将其平息下去了。政宗是升入苍穹的龙,这样的话,他应该是不会再那里葬送生命的。正如竹中半兵卫回答自己的话一样,他也相信自己的主人政宗一定会取得胜利。

而竹中半兵卫这边情况就有些不同了。正因为得知了大阪城的实情,又不了解政宗那支别动队的实际情形,所以半兵卫求胜心切,热烈盼望着能尽快返回城中。此外,他还有着连主人秀吉也不知晓的有关身体方面的隐情。

“……哼……你比我想象中要厉害啊,片仓君。如果不是在这种时候,我还真想把你引荐给秀吉呢,但这已经不可能了……立刻准备!机关部队,向前冲啊!”

在半兵卫的号令下,丰产阵营迅速从中间分为两半。接着,若干巨大物体自后方出现,朝着最前线搬运而来。那些物体很像经常能在佛堂见到的仁王像,甚至几乎就是仁王像本身。但和一般在佛堂供奉的仁王像不同的是,这些物体脚下都装有车轮,可利用它们来实现移动。

“仁王菩萨上前线啦!这样一来就多了百人之力!”丰臣军士兵中间响起一阵欢呼声。

这正是丰臣秀吉军队的强大力量之一,名称可唤作“仁王车”。正名其名,这架兵器模仿了仁王像的姿态,基于内部机关设置,其双臂可对准敌人射出炮弹,并搭载了发射火焰等机能。不仅如此,在通过毛利从扎比教团处获得的南蛮一流机关技术的支持下,这架兵器已经启动便会自动歼灭敌兵,威力惊人。而采用仁王像的身姿,一方面可以为看到兵器的士兵鼓舞士气,另一方面也可其嗲一下其打击敌兵的效果。

其实在此之前,“仁王车”就已经充分发挥出了自己的价值。它本来就拥有能匹敌数十名士兵的战斗能力,过去当敌兵看到它,总会大声叫喊着“仁王菩萨动起来了!?这是诅咒!”,继而恐慌地四散逃离。因此这一效果的体现比纯粹的战斗力发挥更加不计其数。当然了,制造一架这样的兵器所需的费用是巨大的,但对丰臣军来说,能看到充分的对比效果就是好事。

……然而这次的战况实在有些奇怪。不同于以往和丰臣军对峙的敌军,这支奥州与长曾我部的联军并未见丝毫混乱。不仅如此,担任指挥的片场小十郎脸上此刻也浮现着隐隐的笑,对旁边的那人说到:

“半兵卫,你着急着想取胜吧?可惜我们早就知道你会来这一手——来自大海的客人们,差不多该到你们出场了,准备得如何啊?”

“哈哈,交给我们吧,龙的右眼阁下。我们将代替不在此处的大哥展示长曾我部的高度技术力。弟兄们,上啊!”

男人一声号令,这次则轮到联军一分为二。看着从其军中深处前进而来的那一团,竹中半兵卫的声音不禁开始颤抖起来。

“怎么可能……敌人也有仁王车?”

映入他眼帘的是与出现在在丰臣军前线的仁王车有着相同姿态的机关兵器,而且其总数还远远超过了丰臣军。

这正是长曾我部元亲历经多年潜心研究开发的秘密兵器的本尊,小十郎在长曾我部的军船船舱内看到其第一眼时更是惊得话都说不出来。元亲毫不吝惜地使用了从宗教本部强夺的金币和财宝,才制造出了大量的这种机关兵器。

下令仁王车部队出击的男人,紧接着喊出了下一声口号:

“告诉你们!长曾我部的技术日本第一!我们的机关兵器是以扎比教团的技术为基础制造出来的!!”

与此同时,长曾我部阵营的仁王像群向丰臣阵营的仁王像群展开了袭击。

双方的仁王像互为碰撞,犹如金刚大力士一般向对方挥舞着强有力的拳头,用火焰燃烧着彼此的身体,长曾我部方的仁王车因具有数量上的优势,逐渐将丰臣方的仁王车向后步步逼退。

令人意想不到的进展,让丰臣方的士兵们开始军心大乱,而各个部队的首领则为了安抚动摇的军心拼命奔走着。

“不要惊慌!丰臣士兵不要惊慌!我要只要在最后获胜就可以了!”

“见识到我们杰作的可怕之处了吧!就算获胜那也是大赤字,可别小看它们哦!”

另一边,奥州与长曾我部的联军、特别是长曾我部的士兵们中间欢呼声四起。

“……怎么会这样……这样下去的话,秀吉……”

“好了,接下来你还有什么招,竹中半兵卫?”

两军的阵营中,双方的指挥官面对面地站着,嘴里都在念念有词。而他们吐出的话语,恰好反映出了各自精神状态的差异。

竹中半兵卫巴不得尽快取得这次战斗的胜利,因为就算他能在这儿将奥州与长曾我部的联军全灭,万一留在大阪城的秀吉已经……他的梦想也就此破灭了。

另一方面,片仓小十郎其实一开始并没奢望能在战斗中获胜,因为他的作用终归是政宗他们放出的诱饵,而他最操心的是如何将自军的消耗减到最少,并尽量延长作战时间。

结果显而易见,两军在指挥上最终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作法,丰臣军是一味的攻击,而联军则更倾向于防御。这场战斗中的攻守双方,后者压倒性占据了有利地位。急于求胜的丰臣军拙劣的攻势愈加明显,牺牲者也在源源不断地增加。

而且,单纯从作为诱饵拖延时间的角度来考虑,若遇到一个平庸的将领,多半就会采取防御到底的措施。然而小十郎没有这样做。假如联军像乌龟一样只知坚守而不自发行动,竹中半兵卫一定会很快断了歼灭联军的念头,开始寻求机会撤退吧。不管怎么说,他急于获胜的最大原因就在于想尽快回去为秀吉提供援助。

将半兵卫的心思摸得门儿清的小十郎自然不会让对方如愿以偿。见丰臣军稍微表现出撤退的样子,他便立刻让自军转为反击状态。即便丰臣军没有想要撤退的意思,只要他们露出一丁点破绽,小十郎都会咬着不放给予积极进攻。就这样,尽管并没有紧追不舍,但那小十郎硬是没给对方制造一点点机会。

这场战斗充分体现出了小十郎敏锐纯熟的智慧技巧。面对丰臣军这样的强劲对手,而且由自己来指挥这样的大军作战,片仓小十郎还是头一回经历这种体验。能在与强敌的较量中充分发挥出自己的财智,对兵法家而言是不外乎无上的喜悦。而组成联军的对象是长曾我部军,也帮助小十郎寻找到一个好的方向。

“可不能落在陆地那帮家伙的后面啊,弟兄们!那样会被大哥耻笑的!”

“哟嗬!”

“被海盗们抢先了的话败坏笔头名声的!大家齐心协力点儿啊!”

“咿呀~嗬!”

伊达和长曾我部的士兵们争先恐后地抢着立功,而且,他们在这个地方毕竟还是同伴——不知不觉之间,他们的呼吸竟开始渐渐达成一致。对小十郎来说,这群大海的饿男人也都是些他早己见惯的豪爽汉子,于是,正如他是伊达家的家臣一样,长曾我部的士兵们也随之采取了同样的行动。

丰臣军的强大毋庸置疑,但在仁王车部队的活跃、竹中半兵卫的失策、小十郎的出色指挥等要素影响下,从整个战况来看,双方实际上已然达致势均力敌的局面。但这正是小十郎所希望的。

而另一边,焦急正让半兵卫的精彩表现伴随着时间也一起夺走。

明明身处在战场上统率全军的主场,但此刻,充斥他内心的却全是秀吉的安危,更多的他都已经无暇顾及。

终于——半兵卫作出了一个身为全军指挥官绝不应有的决定。

在战斗最紧张的时刻,竹中半兵卫把低于自己一级的高级将领从前线传唤回来,决定将全军的指挥权暂时移交给他。

“这、这怎么行,半兵卫大人!在下怎可担当如此大任……”

“不要紧的。片仓君的目的顶多就是拖延时间,只要我们这边不轻举妄动,就不会有太大的损失。我……现在必须去救助秀吉,已经没时间了!”

竹中半兵卫带着半强迫性地把兵权转交给那名武将后,便单枪匹马地脱离了战场,朝着大阪城的方向匆匆赶去。

“……好奇怪,丰臣军的行动忽然变迟钝了?”

——半兵卫一离开战场,小十郎立刻就觉察到了异样的地方。即便存在着失策及攻势拙劣的问题,但凭他竹中半兵卫作为一名优秀兵法家的身份,也肯定不至于使出兵变得那么拘泥于战况,进而演变成一味的防守。从丰臣军现在的状况来看,他的智慧也应该是引导己方越早稳操胜卷越好。

难道是什么陷阱吗?霎那间,小十郎脑海里冒出了这个疑问。

“……要不干脆试一下?”

小十郎这下可以确信了。面对联合军一角展露出的破绽,如果是竹中半兵卫,他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攻击的机会。虽然不知道原因,但看起来半兵卫似乎正处于无法对丰臣军行使指挥的状态……就因为这样,他们的行动才会一下子转变如此之大。

“——左翼、右翼同时前进!中央后退!把敌人拖到包围网当中来!!”

一改之前的慎重态度,小十郎忽然开始采取积极的指挥方式,似是哟啊将丰臣军一举歼灭。既没有半兵卫也没有秀吉的丰臣军,根本没有任何值得惧怕的地方。

小十郎此番方针的转变显然正合奥州军和长曾我部军的意……不,是让他们愈加狂热。尽管联军的士兵们都是为了各自的主人才听从小十郎的命令居于守势,但原本就是一群好斗男的他们,比起畏首畏尾的防守,天性还是更倾向于血气方刚的进攻。眼看联军一转为攻势便立即气势大增,很快丰臣军就开始陷入被四处围剿的地步——

“看来我这边要比想象中收拾得更容易,政宗大人,接下来就看您的了。”

凝视着乘胜追击的己方军队,小十郎在心中喃喃低语。

竹中半兵卫心里其实明白,在这场战斗中的指挥,很有可能使自己成为一名“名垂青史”的愚将。

在战场上放弃兵权这种置士兵于不顾的举动,除了称之为愚行外实在无其它叫法可言,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了。再加上敌将片仓小十郎是个不可轻视的战术家,甚至可以说,自己的这一行为恐怕会导致丰臣军的数万士兵尸横遍野。倘若因秀吉一人之故失去了所有的士兵,他作为一名军师的却是有失资格,再无颜面去面对秀吉——这些他都知道。

即便如此,竹中半兵卫还是义无反顾地抛下一切,马不停蹄地向大阪城疾驰而去。

对他来说,秀吉就是一切。假如他不能保护秀吉的性命,就算获取胜利也没有任何意义。

只要秀吉还活着,一切就都还没有结束。

原本半兵卫他们一开始只有四个人。秀吉和半兵卫,还有另外两人……换作秀吉,即使失去了一切,他也一定能全力以赴重振旗鼓吧,即使那时他的身边已不见自己的身影……

怀着自责和较之更甚的焦急心情,半兵卫拼命驱马在道路上奔驰着……

“——啊!?”

半兵卫骑的马忽然之间失去了重心,卧倒的同时将他的身体抛向天空。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使他只能在空中勉强重整了一下姿势后便迅速着地。

半兵卫立即扭过头去看自己的马发生了什么事,但眼前的景象不由使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一直陪伴他驰骋无数沙场的马已经一命呜呼,一把太刀——或者只能用超刀来形容的大刀从马的臀部刺入,穿透了其躯体。

“……抱歉,不这样做的话是无法让你的脚步停下来的。既然无法说请你原谅……那就只能让你死了。”

这句话并不是说给半兵卫听的,而是给他骑的那匹马。

半兵卫抬起视线,看到一个男人骑着马从后方缓缓前来。那男人行至气绝的马眼前对着其尸首双手合十,继而微微闭上了双眼。

“我终于……追上你了,半兵卫。”

久违的声音,久违的面孔。

“……前田……庆次!”

“PHANTOM DIVE!”

“这下可发丰收了!”

同一时刻,龙与鬼已经成功侵入了大阪城内部。这两头怪物互相背抵着背,一边尽情挥砍着成群的敌兵,一边朝大阪城上方快速进逼。虽说主力部队已被引诱出去导致警备人员缺乏,但城内看起来也足足部署了一百人以上。

不过政宗和元亲能够只需要对付这些人手,还对亏了同他们一起采取行动的别动队士兵们。他们如今也正身处大阪城内不同于政宗二人的地方,为拦住蜂拥上前的城兵奋力拼搏着。

“您快冲到前面去,笔头!”

“这里就交给我们吧!大哥快去取秀吉的人头!!”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政宗和元亲终于明白,部下们从一开始就是带着这一觉悟跟随自己同行的。两人自然想去制止他们,但看着弟兄们坚毅不已的表情,也只好作罢了。

不能辜负士兵们以死效力的一片忠心——不,不只是他们,还有此时正在另一个战场和丰臣主力军队拼命搏杀的众多士兵,为了回报他们,自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政宗和元亲都十分清楚这一点。

“Hey!你解决多少了,西海之鬼?”

“刚刚是五十三——现在五十五了,你呢?”

“Ha!五十二——五十五!跟你打平了。要不这样如何?谁在到达上面之前杀的人更多,谁就去取秀吉的首级!”

“那可就有趣了!不过这样行吗?我的武器可是好大的哦!”

“没问题,我的武器数量比较多。”

龙与鬼彼此轻快地交谈着,杀掉的丰臣士兵渐渐融汇成了一片血泪之湖。仿佛长年共同生活的同伴一般守护着彼此,龙与鬼切实地向着天守阁一步一步逼近了。

4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竹中半兵卫像目睹来自过去的亡灵一样盯着前田庆次的脸,但他立刻又使劲摇着头改口道:“算了,这点也已经无所谓了。把你的马给我,庆次军。虽然不知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我现在没功夫跟你耗费时间。”

半兵卫从腰间拔出剑——那把能伸缩自如的关节剑,面具下透出幽幽的微笑,朝庆次的方向走去。

“不好意思,半兵卫。”

庆次深深叹了口气,脸上一副悲哀的神色,握紧了手中那满是血迹的超刀。

“我就是为了阻止你和秀吉才来到这里的。”

庆次当然不是偶然经过这里。直到先前,他都还在半兵卫自行放弃了的战场上,身处于半兵卫敌对一方的阵营中奋勇杀敌。

“……本来还想把秀吉那家伙直接揍一顿,让他觉悟的。”

他没与大阪城潜入组同行是因为他和政宗及小十郎一样,大家偶有着处于秀吉可能会率领主力军对出击的考虑。当得知总指挥官并非秀吉而是半兵卫时,庆次虽难掩心中失望,却仍然没有放弃作战。参加这场战斗,前田庆次不是为了私怨,而是想阻止丰臣秀吉这个男人的野心。

觉察到丰臣军在交战中途产生变化的不仅仅是小十郎,庆次也不例外。部队,庆次觉察到竹中半兵卫不在甚至比龙的右眼·片仓小十郎还要早,并不是他作为兵法家及战术家的才智苏醒了,只是因为,他比参与交战双方的任何一名兵将都要了解竹中半兵卫。

所以,在得知半兵卫脱离的事实以及他的目的地之后,庆次立即马不停蹄地追了上去。

隶属联军方的庆次为了追赶半兵卫,需要穿越混战、在敌阵中杀开一条血路。他骑在马背上挥舞手中的大刀,那有如暴风一般的气势,管他是丰臣的兵或将都被悉数放倒。字啊庆次已形成人马一体的马术面前,无论是士兵的身体还是飞来的弓箭都构不成障碍。而当面对好几名士兵时,马儿在庆次的操控下一跃而起,转瞬间,只见马蹄从众士兵的头顶掠过。就这样,庆次和他的座骑以迅猛之势穿越了战场,终于得以追上先行离开的竹中半兵卫……

“……你要组织秀吉?”

听了庆次的话以后,半兵卫面具下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抽搐。

“你还在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吗?”

“不可能忘记的吧!宁宁她……宁宁她是我的初恋啊!”

庆次摇着头大喊着,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名女子的笑脸。有她笑脸作伴的那些日子,是庆次的人生中最光辉的一页。……只是,那段流金般的岁月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庆次的表情里写满了愤怒,他那好似要喷火的双眼死死盯着半兵卫:“不过半兵卫,我要组织你们并不只是这个原因。你和秀吉的确是错了,连我也总算明白了。而这种错误必须要由某个人来纠正才行……”

“活在过去的亡灵还想来否定我和秀吉么……?”

说出这话的同时,半兵卫将手中的剑刺了出去。但庆次只是向后轻轻跳了一下便躲过了他的攻击。

“秀吉一心为这个国家的未来所担忧,无论什么人,都不能否定他的志向!”

“你们为了创造强国,就以为不管付出多大牺牲、不管使出何种手段都无所谓吗!”

面对半兵卫那犹如暴风雨般从四面八方不断袭来的剑,庆次一边勉强地躲避一边朝他大声呼喊。

“你想说这是罪过吗,前田庆次!”半兵卫并未停下手中的攻势,他迎着庆次的声音回应道。“你应该知道秀吉在惧怕什么!在长年的战乱下日渐荒芜、受尽魔王肆意蹂躏的当今日本,不知何时侵略者就会自大海对面出现!在这种情况下,想保护自己逃离其魔掌是根本不可能的。南蛮的机关技术有多高,想必你也见识过了吧!?这个国家再不尽快脱胎换骨强大起来,就来不及了!我们可没有功夫去顾及什么手段!”

“就是你们这种为了变强而不折手段的傲慢作法,害死了宁宁!——而你理应是能够阻止秀吉的!”

“那只是秀吉想克服自己内心软弱的结果罢了。”半兵卫的语气里有种不容反驳的执着,“弱者不可能建立强国。为了这个国家,秀吉把自己杀死了、我并没有办法去阻止他。而你——明明自称是秀吉的好友,怎么到现在还不能理解秀吉的志向?”

“——不是这样的!”

庆次用力挥舞着手中的超刀,猛地弹开了半兵卫伸向自己的剑尖。那气势似是将要变为反击的一方,他一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一边静静说道:

“凭你们两个是不可能建立什么强国的。”

“……你说什么?”

一瞬间,半兵卫被惊得目瞪口呆。但这惊愕很快就被一声哄笑所取代,进而转化为强烈的愤怒。

“居然说打倒了织田信长、将一半天下都已囊入怀中的秀吉和我建立不了强国?”

“秀吉根本没有克服自己的软弱,他只是放弃了去面对而已,他自己的软弱都归咎于别人——也就是宁宁。”

面对半兵卫的愤怒,庆次毫不畏惧地作出了斩钉截铁的回答。

“你们创建的军队确实正规且管理统一,为了达到目的,那些士兵或许就算死也在所不惜。”

“没错,那就是我们致力于建立的军事国家。大家都深知自己的立场,自觉服从上级的命令,绝对不会流露出个人感情。用来达成某个目的,没有比他们更合适的士兵了。对立于众人之上者来说的确是理想的军队。”

“……那样还能称之为人吗?”庆次颤抖着声音质问道,“秀吉不折手段只求强大建立起来的国家,是看不到笑脸的!”

“笑脸?你说笑脸?——这可真是……太逗了!”

尽管正身处激烈的战斗中,半兵卫仍不禁自觉好笑地拍了一下大腿,不过面具下的脸上并没浮现出丝毫笑容。

“……这么多年来,你在哪里都做了些什么,我也不是不知道的。选择逃避现实,在京都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也的确像你的作风。不好意思庆次君,身为丧家犬的你没资格对建国之事指手画脚,我们国家不需要那种东西。”

半兵卫嘲讽的话语并没让庆次产生动摇,他不慌不忙地给予了反击。

“为何你就不明白你们已经输掉了呢?”

“……什么?”

“武田和上杉的行动为何像是同伊达和长曾我部合作,你看不出来吗,半兵卫?”

一时之间,半兵卫哑口无言,于是庆次继续说道:

“人类这种生物,在感到幸福的时候是会自然露出笑脸的。不能作为一个人发出由衷的笑容,这样郁闷的国家我看不会有人想成为其中一员吧?秀吉的天下,并不是大家所期望的天下!“……幼稚的理想论就不要再宣扬了!”半兵卫一边不停使出无数的攻击一边大声怒吼,“靠亲民来治理国家?等到世界列国都侵略过来时,你就没时间去谈论什么笑不笑脸的了。而我们必须要做的就是在那之前统一整个日本!”

“半兵卫,生活在奥州的士兵们可是个个都喜笑颜开的。”庆次幽幽地说道,“……很长一段时间我想都不明白,你和秀吉是不是真的错了?还是说仅仅因为我不懂现实?……我本来应该早点阻止你们的,却没有做到。——半兵卫,你说的没错,我不过是从现实中逃离出去了而已。”

“……”

“可是,在遇到伊达政宗、见到那群奥州的士兵之后,我终于明白了。半兵卫还有秀吉,你们说的话全都是诡辩!那种将牺牲强加于他人的国家,不会有任何人向往,它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不舍弃作为一名人类的心,才能够建立起强大的国家。”

“一派胡言……”半兵卫将手中的剑像鞭子似的使劲一晃,“奥州的独眼龙只不过是一时得势,他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吗?——不,在那之前我们都没有输掉,只要秀吉还在,我们就……就……”

“……半兵卫?”

异常的事态在这个时候突如其来地发生了。像是要否定庆次所言而举起剑的竹中半兵卫,忽然没有任何征兆地右膝跪着地。而此时,庆次的超刀还尚未对他发起任何进攻。

不安和困惑在庆次的脑海里盘旋着。半兵卫是故意露出破绽想引诱自己上钩吗?还是……但没等他从迷惑中做出判断,只见单膝下跪着的半兵卫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口中溢出鲜红的液体,漱漱地滴落到地面上。

“……你的身体……?”

“跟你……没关系。”

半兵卫用左手拭去嘴角的血,支撑着重新站了起来。

在这场交战当中一直不解的疑问,现在庆次突然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竹中半兵卫是一位受所有人公认的天才军师,这个事实凭他辅佐秀吉离夺取天下只差一步之遥的功绩就足以证明。可尽管如此,这次交战中的半兵卫在片仓小十郎面前却一直处于明显的劣势。诚然片仓小十郎也是一名优秀的军师,但就算把这一点考虑进去,半兵卫在这场交战中的表现也实在有失精彩。

他的异常并不只是体现在这次的交战中。擅自行动计谋暗杀政宗和甲斐的真田幸村一事就是个典型,最近的半兵卫做什么事情都有些过于性急,至少对他很了解的庆次已经有了这种感觉。

而那…性急里,包含着的是某种焦虑。

不仅仅是对秀吉人身安全的担忧,还有对自己身体状况的焦虑。

半兵卫脚下那片2血迹说明他的病绝对不轻,而如果那时休养一阵就能好转的病,想必他也不会硬撑到前线指挥打仗了吧。

基于这种情况而产生的焦虑,无疑夺走了半兵卫应有的聪明才智。

“总之你快老老实实把那匹马交出来,前田庆次!”

“——住手,半兵卫!”

庆次的制止是徒劳的,半兵卫不顾刚刚吐过血的身体,再次握剑向他袭击过来。

半兵卫的剑不断使出变幻莫测令人窒息的连续攻击,但很明显,他的动作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敏捷了。一击一击都沦为了大挥大抡,连速度都比不上刚才的自己。不知不觉之间,锋芒正在半兵卫的动作中渐渐消失。

“够了!住手吧,半兵卫!你已经赢不了我了!”

“你这种人没有阻止我、阻止我们实现梦想的权利!滚回过去吧,前田庆次——”

也许是有人对半兵卫的执念给予了应援的结果,他那已然失去夺目光彩的动作,霎时间奇迹般地恢复了活力。

半兵卫趁前田庆次劝自己投降的当头攻其不备,使出了这次防战始末最完美的一击。

“——啊!?”

霎那间,只听庆次口中发出一声悲鸣……

5

那个男人仿佛是在等候元亲一行的到来,如仁王一般在天守阁内站立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一个以出奇庞大的身躯着称的男人。过去元亲同扎比教教祖对决的时候,还以为如教祖那般的庞大躯体只有南蛮人才会拥有。但现在于天守阁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身躯竟然比扎比教教祖还要高大。他抱着胳膊,身体纹丝不动盯视着这边的样子,几乎跟仁王一模一样。

“唷,你就是丰臣秀吉吧?”

与元亲一起杀到这里来的伊达政宗向他打了一声招呼。

男人仍然抱着胳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地答道:

“非要问才知道吗?”

丰臣秀吉既没有表现出特别摄人的态度,语气里也没有丝毫狂暴的感觉。然而当他发出声音的瞬间,周围的空气的确发生了微小的振动。那份威迫感,难道就是所谓的王者风范?倘若世上存在着肉眼无法看到的东西,丰臣秀吉就确实拥有这种东西。

如果保持沉默,自己很快便会被对方的气势压倒。立刻意识到这一点的饿元亲于是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对秀吉提出一个疑问。

“唷,为什么你不从这儿逃走?”

城内的喧嚣和士兵们的悲鸣理应传到了天守阁,这个男人不可能察觉不到自己居城中发生的异变。但他仍没有离开这里的打算,元亲不禁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乃霸王,为同一该国之王。”丰臣秀吉说道,“身为王者,岂能让他人望见仓皇背影?”

“原来如此,你很有气魄嘛。”说这话的人是政宗,“是想为霸王的气魄而牺牲么?与其让敌人瞧见自己逃走的背影,不如像个霸王一样死去……我倒挺欣赏这种精神的。”

“牺牲?你说牺牲?”

丰臣秀吉那如仁王一般的面容上第一次出来的波动,他像在听什么有趣的故事似的抖着肩笑道:

“别开玩笑了,谁能奈我何?”

“……嘿,你听见了吗,独眼龙?虽然我们两个都仅有一只眼睛,但那看来这位霸王对目前的状况还没我们清楚呢。”

“……嗯嗯,你说的没错,西海之鬼。我们两个一路攻打到这里来,已经有充分的胜算了。”

“你们这些小鬼不管上来多少人,都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丰臣秀吉浑身一副傲然的姿态。但紧接着,他的表情便稍稍为之一变,进而继续说道:

“不过,你们抢在我朋友之前到达此处亦是事实。赞美的我就不说了,只想问一句,你们为何前来找我?“

“虽然想说是要夺天下……不过,这场仗可不是我挑起来的。”政宗抢先回答了秀吉的问题,“是你们自己挑起来的吧?我根本没想得到什么。”

“是什么?”

“……!想装糊涂是吧?不是你的军师袭击了我和真田幸村,结果害小十郎受伤的吗!”

但有点奇怪,丰臣秀吉看上去的确不像是在装傻的样子。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那种琐碎的小事,我早就忘了。”

“你、你说什么?……小十郎受伤是……琐碎的小事?”

“……个人的复仇……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混、混蛋!”

颇感无趣的丰臣秀吉这次把目光转向了元亲。

“那么你又是为了什么来到这儿?”

“为了我的大海。”元亲毫不犹豫地回答,“丰臣秀吉,都是因为你这大个儿的缘故,濑户内海现在变得特别窄小了。我们要想恢复海上的自由,有你在此可是个麻烦。”

“私怨加自由……?反正就是一个奥州乡下人,一个海盗对吧?”丰臣秀吉似乎挺失望,仍旧抱着胳膊对两人说道,“能乘机抢在半兵卫前面到达这里,我还是有点期待来着应是持有与之相应信念的人……渺小,太渺小了。就凭你们,根本没有与我对峙的资格!”

说道这儿,秀吉第一次放下了胳膊:“来得好,渺小的人们。花时间在你们身上对我来说实在是浪费,就给你们一个痛快吧。”

“……Ha!你还真能说啊。对部下闯出的祸一点儿都不觉得抱歉,还敢嘲笑别人渺小?”

“没有理由被一名猴山大将看不起……那就来比试一下吧,丰臣秀吉。来,让我们见识见识你的本事。”

伊达政宗亮出了六把刀,长曾我部元亲则手持酷似锚的大长枪——在抵达这个地方之前,各自已然吸收过百名以上丰臣兵鲜血的武器对准了丰臣秀吉。

然而秀吉在看到他们的架势之后,并不打算去拿什么武器。他朝向天空伸出自己庞大的拳头,继而缓缓说道:

“我有一副拳,这副拳连天都抓得住。……你们的小命,还不轻而易举就被我掌握其中?”

伊达政宗和长曾我部元亲互相看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脸上发现一丝细微的困惑之色。

“……你的意思是要徒手跟我们打斗?”

“……既然被轻视到这个地步,索性就爽快地打一场吧。……不过秀吉,待会儿就算你抱歉我也不管了噢!”

政宗和元亲在愤怒中超越了困惑,举起手中的刀枪向这个被称作霸王的男人挥去……

长曾我部元亲是濑户内海远近闻名的刚勇之人。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他凭一己之力打拼到现在,纯粹的肉搏战可是从未品尝过落败滋味。部下们尊称他为“大哥”无疑源于他是一名优秀的领导者,对海上男儿而言,优秀的领导者几乎等同于最强者,仰慕元亲的人里面不少都相信他就是这块土地上最强的人。而元亲为了保护他疼爱的部下们,对自己能够变成最强的人实际上也怀有强烈的愿望。在他迄今为止遇到过的人当中,拥有与自己同等力量的估计也就是这位在大阪城和自己并肩作战的伊达政宗了。而现在两人联手,让长曾我部元亲有自信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事情远远没有元亲想象得那么简单。

这也并不是一场一对一的战斗。他同与自己身手不相上下的伊达政宗协作,对手却仅仅是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元亲大长枪的一击,原本蕴涵着有如栖息在濑户内海汇总的巨大食人鱼般的夺命破坏力。但这一击对霸王秀吉使出以后,却轻易就被秀吉的强大腕力所抵挡,自己反倒让他捉住,继而在空中甩动起来。

伊达政宗一心想救元亲脱离困境,于是紧紧握住手中的六把刀,仿佛身处龙爪一般向前挥去。但见丰臣秀吉将飞舞在半空的元亲身体朝他一掷,结果两人一块狠狠地撞到了柱子上。

忍受着全身似是碎裂开来的痛苦冲击,元亲和政宗摇晃着站起来,兵分两路向秀吉同时发起进攻。就算其中一方的攻击被抵挡住了,剩下的一方也能及时给予秀吉一击。没有任何言语,两人就这样默契地作出了战斗的决定。

不过秀吉没那么愚蠢。他瞬间就看穿了元亲和政宗想要两面夹击的意图,庞大的身躯忽然展示出常人难以想象的跳跃能力。下一秒钟,他已经朝政宗的头顶上方跃去。

“该死……!”

“好慢啊,吓得腿都动不了吗!?”

秀吉突然移动至终总的头顶正上方,看准他一时之间无法应对,以悬浮在半空中的姿态猛然抓住了他的头部。丰臣秀吉常被敌对者蔑称为猴子,但此刻的他即便是猴子,也是一只打猴子。

就算元亲在数秒之前被抓住的那样,这次换作政宗沦为了秀吉的凶器。而政宗自然是奋力挣扎着想从秀吉强大的腕力中逃脱,但在秀吉早已超越常规的腕力面前,他这点儿劲可谓是完全无力。秀吉就这么好像抡起铁棍一样把政宗的身体一举过顶,然后对准元亲的方向用力砸下去。

地面被震碎了,碎片毫不留情地扎进了政宗的体内。但这次元亲反应够快,趁着秀吉攻击政宗的间隙,只听他大喊一声“躲开!”,便从纵、横方向迅速对秀吉使出二段攻击。

“——唔!”

吃了元亲的第一击,秀吉脸上顿时呈现出一丝痛苦的神色,并向后退了两步之多。

见自己的努力有了确实的效果,元亲用尽浑身力气使出了第二击。然而秀吉虽面容痛苦,动作却仍比元亲的第二击快了一步。

“愚蠢!”

秀吉使出高速高段三连踢,令元亲用尽浑身力气的一击在其第一踢时就被轻易反弹回来。第二踢由下往上狠狠踢中了元亲的下颚,不到呢个他反应过来,秀吉魔鬼般的第三踢又给他停留在半空的侧头部一个痛击。剧烈的疼痛让元亲敢到头部几乎快要爆炸,自己的身体仿佛已失去了体重,如羽毛般轻轻地飘浮在空中。

毫无疑问,元亲和政宗在成为率军将领前都是一骑当千的强者。不管对手的力量有多强大,只要还有意识,他们都会全力投入战斗,决不放弃对决的机会。即便身体受到近乎四分五裂的重创,两人仍无数次重新站立起来,再无数次向丰臣秀吉实施新的攻击。

而且,不管是多么厉害的强者,如果一直同时以元亲和政宗为对手,想粉碎他们所有的动机也是很难的。这不,时而见元亲的大长枪直接刺向秀吉的侧腹部,时而又见政宗的六连击准确地朝秀吉的要害袭去。尽管秀吉的全身包裹着与其仁王般体格相称的钢铁盔甲,但即便如此,在如雨点般不断落下的猛烈攻击中他也不可能毫发无伤。

然而……

“没有信念的人啊,你们是无法打倒我的!”

这家伙是个真真正正的怪物。

元亲趴在地上,一边靠几乎使不出任何力气的手臂支撑着痉挛的身体站起来,一边在心里这样想着。

无论给予多少迅猛的攻击,丰臣秀吉都始终屹立不倒,简直就像是一种不灭的存在。元亲的视线前方是脖子被抓住的政宗,秀吉的右手死死卡着他的咽部,而他的脸色也在狠辣的指力下逐渐由紫转黑。见状元亲赶忙想上前救援,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已经不听使唤了。因为就在数秒之前,他才刚刚被丰臣秀吉那宛如鬼神的拳头一顿暴击。

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的秀吉对着眼前快要窒息过去的政宗说道:

“小子,你刚才说是为了给家臣报仇才来找我的。为了家臣么……看来你是个情深义重的人。不过……情义这种东西对立于众人之上者是无用的。”

秀吉这么说着,卡住政宗脖子的右手开始施加更大的力量。而政宗就像狗爬式游泳似的脚下一阵乱蹬,才好不容易抱住了那点微薄的意识。但到了这种地步,即便是他也已经提不起力气去回应。

“情义会让人变得软弱,软弱的人是不可能建立一个强国的。无法克服软弱的人,也不可能打倒我。”

“……少……瞧……不……起……”

悬吊在半空的政宗用嘶哑的声线呢喃着什么,遗憾的是他的喉咙被秀吉老虎钳一般的腕力使劲卡着,因此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至少,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这副光景的元亲就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元亲是不能理解,但在极近距离听到这几个字的秀吉则似乎挺明白了。他卡着政宗的手自然未见半点松懈,脸上更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没错,我是没什么情义。以前或许曾经有过,但也早咋决定要成为这个国家的王之时就舍弃了。”

政宗仍用力蹬着脚。像是在对他作出回答,秀吉又说道:

“奥州的独眼龙,你了解真正的爱吗?有直视过自己展现爱时真正的样子吗?”

秀吉突然问出这种话,政宗当然没有答复他。而元亲也在拼命想让四肢使出劲来,根本没功夫去应他。但秀吉毫不在意两人的样子,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知道真正的爱是什么。所谓真爱就是滋生软弱的东西,去想有一天可能会失去所爱之人,将给这个人带来恐惧。一旦爱成为枷锁,就会失去冷静的头脑,等于迷失了自己,不明白该干什么。那样也就不会去考虑整体的利益,只知道追求一己私利。”

这家伙,到底在说些什么呀?

元亲依然尚未恢复体力,却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犯嘀咕。

但紧接着,秀吉又重新回到了之前傲慢的表情。

“不过,开创霸业的人是不容许心存软弱的。所以我,亲手杀死了心爱的女人……然后亲手埋葬了她。在我也变得软弱,和她一起毁灭之前。”

“——!”

瞬间,元亲忘了自己原本是想要站起来反击的,不禁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正死命抵抗着的政宗也顿时停止了动作。秀吉的话如同一个炸雷,在两人心中造成了不小的冲击。秀吉还在继续说着,不变的还是那张傲慢的面孔,但表情里却隐隐飘忽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愤慨。

“你们对部下的情义或许也是一种爱——那就看着吧,你们为了给部下报仇而对完全赢不了的我挑起了一场鲁莽之战。情义让你们丧失了正确的判断,于是导致了国家的灭亡。——毫无疑问,我却不一样。”

怀着坚定的信念和自信,丰臣秀吉静静宣布:

“这就是身为霸王的我与你们的差别。”这声音的确充满了当为帝王之人才拥有的风范,“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为了不让它被大海对面那些食肉鱼所吞食,我奉献了自己的一切。软弱而渺小的人啊,连一点私人情义都无法舍弃就冲到我面前来,真是狂妄得可笑。愚蠢是要付出代价的,就在这里交出你们的性命吧。”

……如果这个男人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凭自己是肯定解决不了他的了——元亲的脑海里飞速闪现出这个念头,与此同时,他那一直想拼命站起来的身体也一下子失去了动力和元气。

为了克服自己的软弱而亲手杀死心爱的人。这种事情,元亲是绝对办不到的。没错,元亲正是为了部下们——这种感情也应该算是一种爱吧——才赌上自己的性命战斗至今。当所有部下都从他身边被夺走时,元亲便再也没有信心能找到自己握枪的理由了。这一刻,元亲所在的世界恐怕将变得灰暗而毫无私彩可言吧。

但这个角丰臣秀吉的男人却自愿置身于那样的世界,而且在这般的绝望中,他仍未停止向天空顶点迈进的步伐。

这个男人舍弃一切情感、只为理想而活的精神,对元亲来说已经不能视其为人类了。不单单是身体力量的强大,就连其精神层面都在表明:丰臣秀吉是一头不折不扣的怪物。被这种可谓是帝王之威的气节所震撼,元亲失掉了与丰臣对峙的魄力——

“……啊哈……哈……哈……”

这时,元亲听到一个分不清是说话还是呻吟的声音。他抬起头一看,声音的主人是伊达政宗。政宗还是被丰臣秀吉悬吊在半空,双腿使劲乱蹬着。但当他再仔细看时,发现政宗表情里并不只是苦闷之色。元亲顿时明白了,伊达政宗不是在抵抗秀吉,他是在如今即将窒息的情况下还敢于放声大笑。

“……小子,有什么好笑的?”

“……根……本……不……算……!”

政宗立即回答了秀吉的提问,吐字还是那么含混不清。但他仍努力张开嘴,颤抖着身体发出好不连贯的笑声。

“……好吧,有什么想说的就说个够吧。”

秀吉好像终于让他那老虎钳般的手松了点儿劲,政宗脚下虽仍处于悬浮状态,但他发黑的脸色已渐渐恢复了红润。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政宗不顾尚显紊乱的呼吸,带着笑容对秀吉说道:

“Ha!我说,你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霸王!”

“……什么?”

“什么叫克服软弱?什么叫为自己的理想而活?你说的那些,不过是发牢骚罢了!”

政宗的话没有让秀吉傲慢的表情产生一丝变化,但政宗对此并不介意。

“不要为私怨而行动?要舍弃情义?不用跟我讲什么私怨、情义,我是为了自己而战,为了自己而撼动这个国家。”

“……没意思。必须对你这种任性的小毛孩俯首称臣,真是奥州士兵们的不幸。不过放心吧小子,你死了以后,我会把奥州那个地方治理得很好的。”

“Ha!ha!所以说叫你别做梦了,居然说我的部下们不幸?快别说傻话了,不幸的是你所建立国家的子民!”

政宗的脸因痛苦而有些扭曲,却全然不见动摇的神色。

“我是在给予了小十郎和其他家臣足够的关怀之后,才想要建立起国家、向天下进军的——但这呢做不是为了小十郎和其他家臣。能看到仰慕我的那帮家伙的笑脸,对我自己来说也是一个快乐。所以,我不是为了哪个人,为了脑子里的什么远大理想,我是为了我自己。当一个人不是为他人而是为自己行动时,他才能发挥出最强的实力。”

也不顾正处于已被完全剥夺自由的姿态,政宗并未受秀吉丝毫威慑,依然目不转睛地盯视着秀吉。

“为了国家,为了理想,所以才扼杀了爱?不对吧,假如你说的都是真的,那说明你不过是缺乏去面对真爱的勇气。本来你必须带着它前行,结果只是自行放弃了而已。你别告诉我这就是所谓的跨越软弱,真正强大的人会怀揣一切继续前行。所以你根本就不强,只是个弱者!”

第一次——丰臣秀吉傲慢的表情终于出现了大的波动。那张阴沉可怕的脸上向政宗投来一道目光,凶恶程度足以将心脏承受力较弱的人杀死。

“住口!”秀吉叫道。

但政宗没有停下来:“你不过是用为了理想做借口来掩饰自己的软弱而已。对爱之类的东西我不了解,但这一点我还是懂的。你不是为了理想扼杀了爱,只是因为扼杀了爱,才需要有个理想来支撑自己。”

“我叫你住口!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因为自己失去了爱,所以不得不把它强加于民众身上。这整个日本,不就是用来抚慰你的玩具吗?”

“乳臭未干的小子,闭上你的嘴!不许你这么嘲笑我!”

带着愤怒……不,是憎恶的神色,秀吉再次抓着政宗的脖子用力提起来。而且这回不单是右手,还双手齐用并使上了全力。政宗曾一度回归红润的脸色,眼看着又开始逐渐发黑。但即便如此,他的表情里仍未消失笑意。

“……你……不是什么……霸王……只是……一个……可怜虫……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对你……服输的……”尽管呼吸困难,但政宗的态度依然是那么坚决。

“唔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听不懂我在叫你闭嘴吗!”震得周围的空气都在颤粟的咆哮自秀吉口中发出。

如果他就这么用能捏碎岩石的腕力死死卡着政宗的脖子不放,想必过不了多久政宗就会窒息,或者因颈骨碎裂而死吧。

但秀吉没有这么做,愤怒促使他做出的是另外一个动作。化作暴烈鬼神的秀吉抓住政宗的脖子根,用尽全力将他的身体向地面摔去。

不过这时,在场的另一个人也同时发出了咆哮。

“——说得好!!独眼龙!!!!”

老实说,刚才那阵子长曾我部元亲对胜利的希望已然放弃了一半。在丰臣秀吉如怪物一般的压倒性力量面前,他实在难以找到制胜的机会。这是一个原因,但更多的则是元亲被秀吉极端的自负中流露出的霸王之威所震撼,从而丧失了抵抗的意志。

为了国家而舍弃了自己的一切,对这样的男人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屈服?假设自己能打败他,这个结果便会是为了国家——不,是元亲为了自己想到保护的海盗们着想吗?还是……一度在心里滋生出的疑问,毫不留情地夺走了元亲的意志。

然而,伊达政宗竟一笑了之地称这种霸王之威实为虚饰,丰臣秀吉高谈的理想,也被他评价为不过是逃避现实的产物。于是那一瞬间,将元亲的身体束缚住的所谓霸王风范骤然消失了。不能把部下们的未来托福给这样的男人!回归神智的元亲脑海里,这时响起了一片他理应不可能听到的声音。

这是衷心期望他夺得胜利的部下们,那首他早已耳熟能详的大合唱。

就算是幻听,这声音也让元亲的四肢立即恢复了力量。元亲用尽存的一点力气站起来,像捕杀海上的大家伙一样将他惯用的长枪奋力向秀吉掷去。

“——唔!?”

元亲掷出的长枪竟穿过了钢铁盔甲,并顺畅地刺中了秀吉的右肩。

元亲的目的原本是想刺穿秀吉的胸口,谁料这位顿时便悟出危机所在的霸王一个扭身,成功避开了致命的一击。但那刚好是秀吉用右肩把政宗往死里砸向地面的紧要关头,他的身体正处于精神膨胀的状态。

拜其肩部被刺所赐,政宗总算在空中脱离了秀吉右手的控制。他刚以膝部着地,便立即拾起一把自己掉在脚下的刀,以十分流畅的动作直接对准秀吉使出突击必杀。说是迟那时快,但见秀吉忍者痛楚,不顾右肩还刺着元亲的枪便急忙对政宗施以怒涛般的一击,席卷着风压的重拳朝政宗的身体就势落下。

“MAGNUM!”

“呼噢噢噢!”

丰臣秀吉挥出的巨大拳头掠过了政宗的脸颊,将他的头盔击飞。而政宗亦向前刺出的刀,不偏不倚扎穿了丰臣秀吉的喉咙。

“呜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喉与肩,身上两个地方均穿插着刀枪的秀吉发出一声震天叫喊,依旧高傲地挺起胸膛,姿态俨然仁王伫立。他努力张开嘴似乎想说出什么,却来不及发出声音,鲜血便从口中喷涌而出。

无论是谁,都无法否认这已经是致命伤。刀自喉部穿透至脊髓,不会还有生还的可能,即便是强大至此的丰臣秀吉也不列外。

浑身已然被鲜血染红的秀吉,双眼却全然没有注释着伊达政宗和长曾我部元亲。他猛然抬起肩部被枪刺穿的右臂,高高举向天空。

“……又是……无法……触及的梦……”

嘴里还在溢出汩汩鲜血,他的声音却是如此清晰。

“……但是个……不错的……梦……”

说完这句话,秀吉的身体开始痉挛起来。但身为霸王的他是不允许自己在敌人面前倒下的,只见他讲力气注往四肢,避免身体躺卧到地上,一毫不稳健的脚步摇摇晃晃地向后退着,然后——

“啊!”

当政宗和元亲惊叫出声的时候,已经晚了。丰臣秀吉的身体从天守阁的窗口坠了下去。

坠地身亡。这便是一心渴望抓住天空的霸王最后的下场。

——一番死斗的疲劳和目睹秀吉壮烈之死的冲击,让长曾我部元亲愕然地呆立在了天守阁。半响过后,回过神来的他走向和先前的自己一样跌坐在地的伊达政宗,对他伸出一只手。

“……真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嗯,确实如此。”

政宗还在定睛凝视着秀吉陨落的方向,意识到元亲的手,便也伸出自己的手回握住。被元亲一把拉起来的政宗扭了扭脖子,接着喃喃地说道:

“要不是我们有两个人,这回就死定了。丰臣秀吉……的确不枉他自称为霸王。”这么说着,政宗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莫不是我那番话说错了,也许他真的为了理想成功克服了自己的软弱呢。”

“你怎么了,独眼龙?那番话不是说得很好吗?”

“……我不知道。只是,看到他死时的样子……”

长曾我部元亲当然不明白,政宗过去也曾和秀吉一样,杀死了自己至爱的人,而他下手的还是一心尊敬、为自己指引着道路的亲生父亲。政宗说秀吉不过是失去了爱才需要一个理想,但这句话同样也适合用于他自己。

政宗无法舍弃对父亲的爱。就算是亲手杀死了父亲……不,正因为是自己亲自下的手,对父亲的爱才至今仍存留在他心中。政宗甚至没想过要舍弃和跨越这份感情,恐怕他也办不到吧。政宗进军天下的理由之一,无疑就是出于对亡父的思念。

正因为有着相似的体验,所以政宗才能够那么明确地否定秀吉的话。起码对政宗来收,秀吉所称的强大并不是真正的强大。

——但现在,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却在政宗的内心悄悄滋长。

至少,迎来死亡那一瞬间的秀吉并没流露出不敢正视自己软弱的姿态。即使要死,也拒绝在对手面前倒下,已然是一副超越了人类的伟岸身影。

“……算了,只是……”政宗摇了摇头,再次将目光投向秀吉消失的天空,“人的一生是由自己一手创造的,秀吉。假如你已经超越了自己的软弱、痛楚和苦闷,在那个世界也要征服所有人啊。而这边的天下……将有我来获得。”

这既是政宗呈给秀吉的悼词,也是在表明自己将继续作为一个人达到夺取天下之目的的决心。

像是要把心中翻腾不已的复杂情绪赶走,政宗甩了一下头之后再面对元亲,脸上已回到了往常那个不羁的伊达政宗式表情。

“那我们走吧,西海之鬼,得赶快让小十郎他们得知这个胜利的喜讯。——只要鸣炮就可以了吧,我们可以用这座城的炮台哦。”

伊达政宗笑着走了出去,留在原地的长曾我部元亲则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留意到元亲并没有动身,政宗奇怪地转过身来看着他。

“怎么了?”

“不,没什么。”

对一眼疑惑的政宗应了一声,元亲也走了过去。

其实元亲刚才称赞了不起的并不是丰臣秀吉。也许秀吉的确算得上是真正的霸王,但让他做出如此评价的却是与秀吉当面对峙没有丝毫胆怯,而且在最后让秀吉都招架不住的伊达政宗。

但元亲没有对此评作解释,只是静静地跟在了政宗的身后。这个时候,他心中已经萌生出了一个想法。

6

就在丰臣秀吉到达冥府的几乎同一时刻——

另一个代表丰臣军的人,死亡之门也在他面前打开了。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混蛋……”

前田庆次忍着剧痛,视线落在自己的脚下。躺在那里的面具男——丰臣军的军师竹中半兵卫,胸口上受了严重的刀伤。他仰面倒在地上,身体尚在不住地上下颤抖,从胸口流出的血量之大,足以证明他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给予竹中半兵卫致命伤的不是别人,正是前田庆次。

那一瞬间,面对半兵卫利落快速的一击,所幸庆次及时作出了反应。这还多亏了以前作为武者长年在前天家受叔父夫妇训练的经历,才使他逃过了一劫。

结果,当庆次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的超刀已经刺穿了半兵卫的胸口。

带着一副愈加苍白的脸色,半兵卫喃喃地说道:

“我……讨厌你……前田庆次……”

庆次没有给予任何回应。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对一个将死之人的话作出何种答复。

不过,或许半兵卫从一开始就没期待过什么回答,充斥在他空洞眼神里的只是彷徨。

“……秀吉他……一直对你……可是……陪同他走到现在的人……是我……”

半兵卫仍旧躺在地上,每说出几个字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从他口中涌出的血,已经让人分不清是疾病所致还是庆次给他的重创造成的了。

“……秀吉……抱歉……”

竹中半兵卫喘着粗气,双眼的焦点正急速消失中。

“……请原谅我……在这种时候……死去……”

仿佛丰臣秀吉就在眼前一般,半兵卫向前伸出右手,似是想要抓住什么。而他……当然还有庆次也不可能知道,在某种意义上,这一幕与秀吉临死前的行动是多么相似。

“……不过……如果是你……对……没错……我们……四个人……”

半兵卫的声音忽然在这里止住了,紧接着缓缓闭上了眼睛。停留在空中的右手,也随之无力地垂落下来。

庆次在这副不再动弹的身体、曾经的朋友眼前弯下腰,眼中满是悲愤。

“……不知好歹的……混蛋……我也讨厌你,半兵卫……”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庆次忍不住问自己。到某个阶段为止,他们几个人都的确一直走着相同的道路。可是为什么,如今却得到一个这样的结局……?

……远远传来的鸣炮声让庆次抬起了头。毫无疑问,那声音正是半兵卫欲前往之地——大阪城的方向响起的。而它意味着什么,庆次当然不可能不知道。

“……是么……已经逝去了么……连你也……”

一边呢喃着,庆次一边将视线再次回到半兵卫身上。从某种意义上说,庆次觉得这样对他而言也许反倒是一种幸福。在没有得知自己敬爱之人死讯的情况下踏上黄泉路,半兵卫可以不用去感受此刻游荡在庆次心间的空虚感。

“……结果,你们连离开人世的时候,也将我排除在外了么……?”

很自然地,庆次口中突然蹦出了这一句。

“吱吱吱!”

他的话很快就得到了回答,声音的主人当然不是竹中半兵卫,而是他的朋友——小猴子梦吉。

“……我没事,梦吉。”庆次安慰它,“我从来没后悔遇到他们,过去,未来,人的感情——对我来说全都是宝贵的东西。一旦舍弃了它们,我就变得跟秀吉和半兵卫一样了。只是……”

庆次抬起视线朝大阪城所在的方位望去,他一边抚摸着有点担心地看着自己的梦吉,一边呢喃着说道,“我好想……再见过去的你一面,秀吉……”

7

按照出征前商量好的计划,伊达政宗使用设置在大阪城的炮台完成了鸣炮,继而带着满足的神情在旁边弯下身。

“……这样鸣炮,小十郎他们应该能听到了吧,接下来只需要等他们赶来这里来就好了。——秀吉那家伙还真是乱来,老实说,刚才站着的时候就觉得越来越疼了,会不会颈骨都断了啊……?”

政宗坐在地上,用手摸了摸差点被秀吉捏碎的脖子。这时,站在一旁的长曾我部元亲静静地开口了。

“喂,独眼龙。”

“……Un?”

“你还记得报酬的事吗?”

听到元亲的话,独眼龙不由苦笑了一下。

“怎么,海盗对金钱还真是如此执着啊?……别着急呀,我会遵守承诺的,大阪城的宝藏不会少了你的份。”

“不,我不是说那个。”元亲摇了摇头,“好像还有另一项报酬吧?”

霎那间,独眼龙整个人愣住了,表情看上去和他这个别名很不相称。但他很快就想到元亲指的是什么,于是拍腿笑道:

“干嘛呀你,真有那么急吗?是说日本的所有海域对吧?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啊,至少也要等我夺取天下以后再说吧?”

“丰臣秀吉都死了,不就等于天下已经是你的了吗?”

“啊哈哈哈,别说傻话了。甲斐的武田,越后的上杉,九州的岛凖……必须打倒的家伙还多得要命呢。总之你先耐心等一阵吧。”

“……如果我说‘不等了’呢?”

“……An?”

“假如我告诉你不只是海域,连陆地我也开始想要了,你会怎么样,独眼龙?”

“这Joke一点都不好笑,长曾我部元亲。”

“没跟你开玩笑。”

元亲的话让伊达政宗的左眼倏地眯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谓海盗,干的就是掠夺之类的工作。”元亲说道,“独眼龙,你讨伐了距离天下最近的男人——丰臣秀吉。所以现在,距离天下最近的人便是你伊达政宗了吧?只要打败你,不光是海域,也许整个日本的陆地我也能囊入怀中了。明明只要把手再往前伸一点就可以获得一切,却只满足于得到一半的份。修养如此良好的海盗,你觉得会有吗?”

政宗再次浮现出笑容,但这个笑不再如之前对元亲时那般亲切。带着一脸的笑意,政宗开口了:

“Ok,That’s right!你说的的确没错,我要是你的话,大概也会这么做。”盘腿而坐的政宗使出浑身的弹力,极有气势地站起身来。

“这很有趣嘛——被称作鬼的人果然可怕呀。”政宗脸上仍然挂着无畏的笑容,“不过呢,我也不会任由鬼吞噬自己的。——怎么样?要立刻在这儿干一场吗?”

元亲睁开眼睛,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继而也露出笑容。

“……你果然是个有趣的男人,正好适合来拼个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