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鼠(二)

3

马十七的家在长江边的太平坊,住的是一幢土木结构顶盖泥皮的房子。老婆在生女儿的那年难产死了,他一直没有再娶,女儿婉素是他既当爹又当妈一手拉扯大的。他虽然是个走江湖卖鼠戏的,却也知道知识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为了能让女儿将来有出息,他咬紧牙关,节衣缩食,硬是从卖鼠戏的微薄所得中省下一笔学费,供女儿上了中学。

师徒俩回到家时,正是日薄西山,暮色初降的时候,袅袅炊烟自屋顶缓缓升起,在晚风中渐渐飘展。听见门口脚步声响,自屋里迎出一位少女,十八九岁的模样,短发圆脸,白衣蓝裙,装束很素气,但少女充实的胸膛在白色衬衣下微微地突耸出来,浑身上下充溢着一种青春的活力。这女孩儿,正是马十七的女儿马婉素。

马婉素原本在县立女子中学念高中,鬼子兵进城后占领了她们学校,驱散了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把好好一所中学变成了日军“防疫给水部”,据说是一个专门负责为日军执行防疫给水任务的机构。从那以后,马婉素便失学在家,一面拿着课本自学,一面帮父亲干些家务活。

马婉素瞧见是父亲回来了,便转身自门后提出两只鼠笼。依照惯例,父亲每次外出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把白鼠儿从衣袖里放出来,用笼子装了,交给她去喂食。可是今天她爸却让她把鼠笼提到了姚瓦全身边。姚瓦全有些莫名其妙,马十七扯住他的衣袖,说:“孩儿们,回家了,都出来吧。”就见一溜白影闪过,“鼠王”带着十几只白鼠儿自姚瓦全的衣袖中钻了出来,一一落入笼中。

姚瓦全吓了一跳,冲着师父惊呼道:“它们、它们……怎么到我身上来了?”

马十七哈哈一笑,说:“傻小子,我若不将它们转到你身上,岂不全都被那小日本搜了去?”

姚瓦全惊得目瞪口呆,像个木头人似的怔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来,问:“师父,您是什么时候把鼠儿放到我身上的,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马十七在他头上打了一个栗暴,没好气地说:“臭小子,一点儿也沉不住气,为师要是让你知道了,还不当场就被小冢看出破绽来了?”

姚瓦全摸摸头,委屈地说:“师父,你这招五鬼搬运可从没教过我。”

“傻小子,为师没教你的绝活可多了,你就好好学着吧。”马十七哈哈一笑,进屋去了。

姚瓦全呆在门口,瞧着他的背影,不由心头一沉:这老家伙,就知道藏奸,鬼知道还有多少好本事没教我。正自恨得咬牙,一转脸,瞧见马婉素,生怕她窥破自己的心思,忙又换了一副笑脸,挨到她身边,涎着脸说:“婉妹,饭做好了吧?我可老远就闻到香味了,你做的饭菜可是越来越香了,要是一辈子都能吃到你做的菜,那就好了。”

马婉素白了他一眼,说:“想一辈子吃我做的饭菜不难啊,你变成一头猪,那我可不就能一辈子喂养你了。”一甩头,提着鼠笼走了。姚瓦全讨了个没趣,讪讪然作声不得。

姚瓦全是藕池人,今年二十二岁,五年前拜到马十七门下学耍鼠戏,一直吃住在师父家里。日子久了,就对马婉素起了歪心,时时拿些话语试探她。谁知马婉素是念过书的女孩儿,心气高,根本看不上他。虽然他不死心,但碍于师父在侧,也不敢做出什么越轨的举动。

进到屋里,桌子上果然已经摆上了热腾腾的饭菜。马十七父女师徒三人吃罢晚饭,天就完全黑了下来。鬼子兵进城后,便开始实行宵禁,天一断黑,街上便像是刚刚发过丧似的,看不到一个人影。马婉素本来想要出去找同学玩,可天已经黑了,街上一点灯光也没有,就不敢出门了。收拾完碗筷,一家人各自回房,早早上床睡了。

刚一睡着,又被一阵零星的枪声惊醒,外面小街上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还有鬼子兵咿哩哇啦的喝喊声,街两边的居民都知道鬼子兵又在连夜抓抗日分子了,谁也不敢开门看一看,都提心吊胆地醒着。一直闹到后半夜,才渐渐平息下来。

一宿没睡好,第二天早上,马十七正想睡个回笼觉,姚瓦全忽然跑了来,一边敲着他的房门一边大叫:“师父,不好了,你快起来看看!”

马十七翻身起床,打开门不高兴地说:“一大清早,慌慌张张的,有么子事嘛?”

姚瓦全嚷道:“师父,不好了,早上我一打开大门,发现大门上插着一把飞刀,飞刀上钉着一张纸,我想可能是有人给咱们飞刀留柬了。”

“飞刀留柬?”马十七怔了一下,皱皱眉头说,“留什么柬?”所谓“飞刀留柬”,乃是一种江湖伎俩,说白了就是谁看谁不顺眼,有话要说了,就把要说的话写在纸上,用飞刀钉在对方能看得见的地方,带有那么一点示威和挑衅的意思。马十七来到大门口,一抬头,果然看见大门上边插着一柄雪亮的匕首,匕首上钉着一张巴掌大的纸。

马十七哆嗦了一下,说:“这、这是谁干的?”

姚瓦全摇摇头说:“不知道,早上我一开门,这飞刀就已经钉在那儿了。”搭了一把高凳,把那飞刀用劲拔了下来,取出上面的纸条,师徒俩一看,只见信上写着:

马师傅:

俺的大花鼠重伤不治,半夜即死。俺行走江湖,就靠这只大花鼠挣两个饭钱。现在饭钱没了,衣食无着,寸步难行,特向马师傅求借现大洋一百元,以解燃眉之急。抑或你我之间再来一场决斗——你和俺两个决斗,立生死状,不死不休。借钱乎?决斗乎?请择其一。明日天黑之前,俺来听信。

江湖人朱大鹏字

马十七看完信,顿时脸色发白,一屁…跌坐到地上,说:“想不到我马十七一辈子小心谨慎,与人为善,从来不敢得罪人,到老却还惹下这一桩祸事。早知这姓朱的不好惹,昨天陈老板家那桩生意就让给他算了,咱们另走一家,还不照样是吃饭?现在可好,咱们的大白鼠把他的大花鼠给咬死了,人家找咱们明里说是借钱,实则是要咱们赔他一百块大洋。咱们上哪找这么多钱赔给人家?”

姚瓦全愤愤地说:“他那破鼠儿,也值一百大洋?他这是讹诈。”

马十七大挠其头,六神无主地说:“信上写得明明白白,不赔钱,就要再来一场决斗,这回可不是拿老鼠来决斗,而是拿人来决斗,而且还要立生死状,不死不休。这、这可怎么办?”

姚瓦全扶起师父说:“您也别太着急,有道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这姓朱的要是敢来,我姚瓦全第一个不放过他。”

马十七瞪了他一眼说:“废话,你没看这信上指名道姓地写得明白,人家是找我决斗,不是找你。那朱大鹏长得虎背熊腰,两边太阳穴像鸡蛋似地鼓得高高的,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为师这把老骨头,能经得住他三拳两腿吗?”

姚瓦全听师父这么一说,也有些紧张起来,想了想说:“师父,他这是讹诈钱财,挑起私斗,要不咱们报官吧。”

“报官?”马十七苦笑一声,问,“报哪个官?报日本鬼子那些官么?”

姚瓦全一想也对,国民政府的官早已走得一个不剩,城里实际上由日本兵控制着,他们像一群疯狗似的,整天荷枪实弹,开着三轮摩托车横冲直撞,今天抓这个,明天抓那个,天天都在枪毙“抗日分子”,把个绣林城搅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就算把这事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理呀。不由皱了一下眉头,说:“师父,我看这姓朱的来者不善,不好打发。咱们既没钱赔给他,又不能跟他决斗,要不你给他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吧。先出城到藕池,我有个弟弟住在那里,你到他家里去避一避。”

马十七摇摇头,叹口气说:“走得了和尚走得了庙吗?朱大鹏明天就来听信,要是知道为师不战而逃,迁怒你和婉素怎么办?他是个练家子,手底下肯定会些功夫,你这毛头小伙,只怕也不是他的对手。再说要是激怒了他,人家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烧了咱家的房子怎么办?到时他拍拍屁…一走了之,咱们找谁要房子去?”

姚瓦全急了,嚷道:“赔又赔不起,打又打不过,躲又躲不得,那可怎么办?难道咱们就真的束手无策,只能坐以待毙?”

“坐以待毙?要是为师真的这就死了,那倒省事了,一了百了,他姓朱的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对我锉骨扬灰吧?”马十七一脸愁容,苦笑一声,手里捏着那张索赔兼挑战信,一时之间真是心慌意乱,无计可施,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他师徒二人唉声叹气愁眉不展之时,忽听街上传来一阵锣声鼓响唢呐悲鸣,一队人马披麻戴孝,有唱有哭,抬着一具黑森森的棺材,漫天撒着纸钱,沿街走来。街道两边的人家刚刚打开大门,一见有人出殡,连叫晦气,急忙把门关上。

马十七也觉大不吉利,正要转身关门,姚瓦全忽然一击手掌,说:“有了,师父,咱们有应付那朱大鹏的法子了。”

马十七愣了一下,瞧着他问:“什么法子?”

姚瓦全说:“你不是说只要你死了,那姓朱的就不会来为难咱们了吗?”

马十七脸都气白了,说:“你还真想让我死呀?”

姚瓦全忙说:“我是说假死,不是真死。”

马十七一怔,问:“假死?”

姚瓦全说:“对,就是假死。咱们买上一副棺材放在家里,等那姓朱的来的时候,您往棺材里一躺,我就告诉他说你昨天半夜里得心痛病,没来得及请郎中就过去了。常言道人死罪消,人都死了,看他还怎么找你索赔,还怎么找你决斗?他本是一江湖过客,见您这儿榨不出什么油水了,没了兴致,自然就会走了。等他一离开绣林城,您再从棺材里蹦出来,可不就是福大命大,死而复生?”

马十七眉头微展,点点头说:“好小子,你想的这个主意倒是不错。这几天鬼子兵闹得特别凶,咱们的鼠戏越来越没人看了,为师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躺在棺材里好好休息两天。可是……”

姚瓦全问:“可是什么?”

马十七犹疑着说:“他朱大鹏要来找我,我正好就发急病死了,这事儿也太凑巧了些。要是朱大鹏起了疑心,要开棺验尸,那可如何是好?”

姚瓦全说:“这个好办,你躲进棺材里,在屁…下面塞进一只发臭的死鸡,再从茅厕里舀些蛆虫上来,用水清洗干净,然后放到嘴角边。他要是一开棺,闻到臭气,看到尸体上蛆都有了,就不容他不信了。然后我再当着他的面,用大铁钉把棺材给钉死……”

马十七瞪着他说:“把棺材钉死?”

姚瓦全笑着说:“师父你放心,我会事先在棺材盖下面放两口大铁钉,那棺材盖子看似被钉得死死的,实则还留有好长一条缝隙,憋不死您的。等他走了,我再撬开棺材放您出来。”

马十七松了口气,说:“这还差不多。”

姚瓦全忽然想到什么,说:“不过有一条,师父你可一定要记住。”

马十七问:“哪一条?”

姚瓦全往屋里瞧了一眼,没看见马婉素的影子,这才压低声音说:“这出双簧得咱们师徒二人来唱,千万不可事先告诉婉妹。”

马十七说:“为什么?如果不告诉她,她以为她老爹我真的死了,岂不是要哭断肝肠?”

姚瓦全说:“对呀,咱们要的就是这效果。她这么呼天抢地一哭,谁还敢怀疑您是诈死啊?要是她事先知道你是假死,在朱大鹏面前露出破绽,那咱们就前功尽弃功亏一篑吃不了兜着走了。”

马十七这时已是六神无主,听他这么一说,也只得点头同意,无论如何,先度过眼前这一劫再说。

依照师徒二人商定的计划,这天半夜里,马十七便因心痛病突发,“猝死”在自己房中。因为临“死”之前,他曾用井水泡过凉水澡,加之女儿来时又屏住了呼吸,所以马婉素一见父亲没了呼吸,而且身上一片冰凉,惊惶失措之下,立即信以为真,扑到父亲的“尸体”上放声痛哭起来。听见她呼天抢地的痛哭声,躺在床上装死的马十七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总算把女儿给骗过去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姚瓦全即刻到门外烧了“落气纸”,连夜去衣铺街阎记寿材铺买来一具柏木棺材,亲手为师父换了寿衣,将师父的“尸体”入殓安放,将棺盖斜斜虚盖,天亮之后,又请来道士,敲锣打鼓,吹响唢呐,热热闹闹地做起了道场。

马十七任由徒弟在外面打点,自己躺在棺材里,踏踏实实地睡了一个大觉。等他醒过来的时候,透过未盖严实的棺盖缝隙,看见昏黄的太阳光正斜斜地照在棺材外边的墙壁上,估计时间已是傍晚了。正想在棺材里翻个身,舒展一下筋骨,猛然听得大门外传来一声断喝:“呔,快叫马十七马师傅出来见俺。”粗声大气,带点儿山东口音,不是那朱大鹏又是谁?马十七本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听得冤家找上门来,不由打了个哆嗦,直挺挺躺在棺材里再也不敢动弹。也许是为朱大鹏的气势所迫,道士们的敲锣颂经声也一齐停了下来,原本热闹喧嚣的灵堂里,突然安静下来。

“朱大鹏,你嚷什么嚷,没看见咱们正在为我师父办丧事吗?”这是姚瓦全的声音。

马十七躺在棺材里,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响动。只听朱大鹏似乎大吃了一惊,说:“什么,正在给你师父办丧事?你师父……马师傅他咋的了?”

“我师父昨天夜里心痛病犯了,来不及看大夫,就、就……过世了……”

“俺不信,世上哪有这般巧事,我朱大鹏正要找他算账,他就死了?俺要开棺验尸,看看这棺材里躺着的到底是不是他。”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这是马婉素带着哭腔的声音。她不知道父亲与朱大鹏之间的过节,更不认识朱大鹏这个人,见到有人闯进父亲的灵堂,还要开棺验尸,使父亲死后也不得安宁,所以既吃惊,又气愤,张开双臂,拦住对方。

正在双方对峙之时,忽听“呛啷”一声响,竟似是拔刀出鞘的声音。果不其然,只听那带着点山东口音的声音说:“俺说要开棺验尸,就要开棺验尸,谁敢阻拦,别怪俺刀下无情。”凶器一出,姚瓦全和马婉素吓了一大跳,再也不敢吭声。

一阵脚步声,直往墙角棺材处走来。马十七知道对方开棺验尸来了,急忙掏出姚瓦全早已为他准备好的用荷叶包着的蛆虫,一…脑儿撒到脸上,再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刚做好准备,就听棺盖哗啦一声,被人推开半边。马十七朦朦胧胧中,感觉到面前光线一暗,知道朱大鹏已经站到了自己跟前,止不住心头一阵狂跳,僵尸一般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这个时候,姚瓦全塞进棺材让他垫在屁…下的那只死鸡起了作用,只听朱大鹏捂住鼻孔瓮声瓮气地说:“哎哟,还真是马师傅!马师傅,您这一走,未免也太急了些,俺们可还有一笔账没算呢。”

姚瓦全冲上来说:“你要是敢动我师父的遗体,我就跟你拼了。”

朱大鹏说:“唉,算了,人死债销……尸体都有臭味了,还不赶紧封棺出殡?”

姚瓦全“哼”了一声,说:“什么时候该封棺,什么时候该出殡,我自有分寸,还用不着你来操心。”说罢,就拿出长钉铁锤,将棺材盖合拢,在棺盖四角各钉了一口铁钉,然后再四面敲钉,将棺盖钉死。当然,依照当初的约定,在钉棺盖时,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靠近墙壁一边的棺盖与棺壁结合处放置了两口大铁钉,这样看起来棺盖好像是钉得死死的了,实则还是裂开了一道缝隙,能透些空气进去。

马十七松了口气,心里想眼见为实,这一下他朱大鹏总该相信了吧。谁知朱大鹏在灵堂里转了一圈,临走时却撂下这样一句话:“俺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事儿太过离奇巧合了。不行,俺非得亲眼看见马师傅被埋进坟里,才能相信。这两天俺哪儿也不去,就守在你家门口,倒要看看你们如何给马师傅发丧。”马十七听罢,不由暗暗叫苦。

灵堂里静了片刻,道士们在姚瓦全的授意下,又哼哼唧唧地敲起锣鼓念起经来。

不多时,马十七从缝隙里看见外面已经掌起了灯,正自心情烦躁,忽见那棺材缝隙中悄悄塞进来一张纸条。他心中一动,急忙接住,凑到从缝隙中透进的一线灯光下,隐约能辨明上面是徒弟姚瓦全的字迹:

朱大鹏坐守门外。明天给你老出殡,填土时我会想办法在坟上给您留一个出气孔。待这瘟神一走,徒儿再连夜将您挖出……

马十七捏着纸条想,事已至此,也只好如此了。好在一开始姚瓦全就在他身子下面塞了几只干馒头和一壶水,撑到明天晚上,应该不难。这样想着,又放心不少,听着外面催眠曲般的念经声,竟又渐渐睡了过去……

4

马婉素请来阴阳先生,为父亲看了风水,将坟地选在绣林山山腰的一处密林中。出殡的时间,则选在翌日晌午,因为这个时候天气最为炎热,日本兵极少出来活动,此时上路,也可减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第二天中午,时辰一到,便由姚瓦全将用来烧纸钱的“哭丧盆”摔碎,启灵之后,八个预先雇好的杠夫各自就位,抬起棺木,缓缓地出了门。有道是师徒如父子,姚瓦全作孝子打扮,头上戴着高约一尺的蔑扎纸糊孝帽,手持纸裹的小竹杖,脚穿白布鞋;马婉素则着白布衫裙,头顶白布巾,脚上亦穿白鞋。两人一路扶着灵柩,唱着丧歌,前面是吹着唢呐开道的道士,后面跟着一些送葬的邻居,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绣林山行去。

依照绣林旧俗,安葬死者时应在墓地插上两把竹签,若无竹签亦可以竹竿替代,竹签数目为死者年龄数,称之为“寿签”。下葬后的第七天晚上,也即头七之夜,由孝子束稻秸绕坟焚烧,称为“圆坟”,圆坟之后,才可将“寿签”取走。

所以当马十七的棺材放入坟坑,刚刚覆上一层薄土时,姚瓦全便立即拿出数十根竹竿,沿着棺材两边插了两行,其中有数根竹竿里面的节头是打通了的,这些竹竿都插在他为师父预留的棺盖缝隙边,正好可以让马十七在棺材里透口气。

且说马十七躺在棺材里,感觉到眼前一团漆黑,连那条缝隙里也没有半点儿光线透进来,而且空气越来越憋闷,好像连喘口气都变得困难起来。他知道自己已经“入土为安”了。再过得一会儿,听见外面的唢呐声渐渐远去,知道送葬的人都已经走了。心里就想,假死变成了真埋,这一下朱大鹏总该相信了吧?只要这瘟神一走,自己便算躲过一劫了。

他在棺材里翻了个身,估摸着现在应该是下午时分,离与姚瓦全约定的来挖他出棺的时间还早着,只得重新躺下,耐心等待。人一静下来,便感觉到肚子有点饿了,好在棺材里还剩下两只冷馒头,反正今晚便可开棺出去了,便就着半壶冷水,把两个馒头都给吃了。然后又闻着那只死鸡的臭气,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昏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隐约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凄厉的猫头鹰的尖叫声,他不由激灵灵打个寒颤,顿时惊醒过来。他知道猫头鹰一般只会夜间出来活动,既然外面有猫头鹰的叫声,那就说明天已经黑了,时间已经是晚上了。如无意外,姚瓦全很快就会拿着铁镐挖开坟墓救他出去。想到这里,他不由长长地舒了口气,摸索着拿起水壶,喝口水润了润嘴唇,然后把头靠在棺材壁上,半坐半躺地斜倚着身子,静静地聆听着外面的声音,一心一意等待着他的徒弟来救他。

棺材里黑魆魆的,伸手不见五指,他藏在屁…下面的那只死鸡早已腐烂,长满了蛆虫,发出阵阵恶臭,令得他胃里一阵翻腾,几乎要把刚才吃进肚去的两个馒头倒吐出来。他不得不把鼻子凑到棺盖缝隙边,张大嘴巴,一连喘了几口大气。

他一面等待,一面在心里暗暗计算着时间,估摸着大约又过了两个多时辰,外面应该已经是下半夜了,早已过了与姚瓦全约定的前来挖坟的时间。侧耳倾听,外面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猫头鹰的怪叫声,再也听不到半点儿声音。他不由皱起了眉头:瓦全这小子搞什么鬼,难道真的想把我老头子活埋在这里不成?还是朱大鹏那边出了什么意外,让他脱不开身前来救我?心头疑云阵阵,又耐着性子等了个把时辰,忽然感觉到外面猫头鹰的叫声听不见了,隐隐约约传进来的,是一阵啁啾的鸟叫声——天已经亮了。

马十七心头猛然一沉,已隐然觉出事有不妙,但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却又想不明白。事已至此,他惟一能做的,便是耐着性子继续等下去,等他的好徒弟拿着铁镐来把他的坟墓掘开,把他的棺材撬开,把他这个师父救出去。

他挪动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头却咚的一声,撞到了棺盖上,痛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只得用双肘支撑着身子,又缓缓躺下去。棺材里忽然变得闷热无比,好像一个处在火团中央的蒸笼一样。他知道已经是中午了,虽然已是秋天,但秋老虎肆虐,中午的太阳仍然毒辣,虽然他躺在地底下的棺材里,却仍感觉到暑气难耐,汗流浃背。就在他热得有些受不了的时候,棺材里的气温却又渐渐凉了下来,外面再次传来密集的鸟叫声——百鸟归林,天色已晚。

这已是他被活埋的第二个晚上了,姚瓦全会来救他么?他仍然抱着巨大的希望,耐心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外面鸟声渐止,猫头鹰的怪叫声却越来越尖锐刺耳,他静静地倾听着,外面并没有响起他希望听到的用铁镐挖土的声音。他失望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沉去。

不知到了夜里什么时候,他忽然觉得肚子痛得厉害,刚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被闷得中暑了,后来才闹明白,原来是饿了。可是他带进棺材的那一串馒头早在昨天傍晚就已经吃光了,现在哪里还有吃的?

他晃了晃手里的水壶,水壶里还有小半壶凉水,他使劲灌了两口凉水,感觉肚子里一阵冰凉,可还是饿得厉害。手下意识地往棺材里摸了摸,希望能摸到点儿馒头屑子,一不留神,却摸到了那只早已腐烂发臭的死鸡。死鸡身上的肉早已被蛆虫蚕食掉了,只剩下一把鸡毛和几根骨头,骨头上蠕动着一层粘乎乎的蛆虫。他心里一堵,恶心得几乎要呕吐起来。

可是棺材里,除了这些发臭的鸡骨头,便再也没有可以吃进肚去的东西了。他犹豫一阵,最后还是咬咬牙,抓起一把鸡骨头,连毛带蛆,一起往嘴里送去。刚到嘴边,一…恶臭直冲鼻孔,他胃里一阵痉挛,反涌上来一…酸水。他皱皱眉头,硬生生把鸡骨头塞进嘴里,喀嘣喀嘣地用力咀嚼起来。吃了一把鸡骨头,感觉肚子里似乎好受了些,于是又抓起一把鸡骨头,往嘴里塞去。

他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姚瓦全不依约前来救他?他暗暗下定决心,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等到徒弟来救他。这样想着,他便强忍着心中那…恶心欲吐的感觉,硬生生把那一堆爬满了蛆虫的鸡骨头吃了下去。

填饱了肚子,他感觉到身上终于恢复了些力气,眼睛渐渐适应了周围黑暗的环境,竟能隐隐辨清棺材内的情形了,耳朵也变得灵敏起来,他又听到了外面啁啾的鸟叫声——又是一个夜晚过去了。

姚瓦全仍然没有来。

这已经是他被埋进地底下的第三天了。

马十七身处黑暗的棺材中,只能依靠感觉棺材里的闷热程度和辨听外面猫头鹰及群鸟的叫声,来辨别时间。昨天夜里吃完鸡骨头,今天下午他又摸索着把棺材里的蛆虫都拣来吃光了,棺材里再也找不到半点可以吃的东西了。最为要命的是,水壶里的水也喝干了。如果这个晚上,姚瓦全再不来救他,他就真的只有死在这里了。

但是第三天晚上,姚瓦全并没有来。

第四天晚上,也不见有人来……

第五天,马十七忽然听到棺壁外边传来一阵喀嚓喀嚓的声音,扭头看时,却见棺壁上已被咬出一个碗口大小的破洞,他的“鼠王”嘴里叼着一把匕首,一下就钻了进来。鼠通人性,他知道“鼠王”是来救他的,心中大喜,拿起匕首往棺壁上一挥,想不到那竟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刃,只两三下,便把厚厚的棺壁砍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口子,再往外挖得几下,就把泥土堆积起来的坟地挖出了个大洞。他从洞里钻出去,刚想喘口气,忽然从坟旁一棵大树后边闪出来一个人。他定睛一瞧,认出这人不是别个,正是他的好徒弟姚瓦全。他刚要开口责问姚瓦全为什么迟迟不来救他,姚瓦全却忽然从衣袖里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牛角尖刀,直往他胸口扎来……

他“啊”的发出一声惊呼,猛然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仍然像一具死尸一样躺在黑暗憋闷的棺材里,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而已。两天两夜粒食未进,仅喝了几口自己的尿液的他,熬到现在已经是奄奄一息,刚才的梦境莫非是濒死前的回光返照?

他轻轻叹息一声,正要合上眼睛,再次昏睡过去——他知道自己这次睡着,便再也不会醒来了——忽然间,“喀嚓喀嚓”,“喀嚓喀嚓”,他听到棺壁外边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原来刚才并非完全是在梦里,至少他听到的“喀嚓”声,就是真的。

他心头一喜:莫非是瓦全这小子来救我来了?可是侧耳一听,却又不大像。“喀嚓喀嚓”,“喀嚓喀嚓”,那声音一直不紧不慢地响着,听起来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咬着棺材外壁。正自惊疑,忽见棺壁缝隙间纷纷扬扬掉下些细碎木屑来。不多时,缝隙间便被咬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破洞,洞外传来吱吱的叫声。他心头一跳:莫非真是他的鼠儿们来救他了?

未及多想,就听得呼啦啦一阵响动,自那被咬穿的破洞里一下钻进来四五只老鼠。他定睛一看,却是几只灰头灰脸的野仓鼠,并不是他的白鼠儿,不由心头一阵失望。但旋即一喜:不管怎么样,有了老鼠,不就等于有了吃的么?他吸了口气,正要翻身坐起将这几只老鼠打了来吃,但转念一想,就这几只小小的仓鼠,即便是连毛带皮一起吃下去,对于已经饿了两三天的他来说,也是杯水车薪,起不了多大作用呀。再说今天吃了这几只老鼠,那下一顿呢,明天呢?

他皱眉想了一想,心头忽然有了主意,咬咬牙,决定在这五只小仓鼠身上赌一把。

那五只小仓鼠从洞里钻进来,沿着棺材内壁滑下,正好都落到他身上。他心中打定了主意,就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装成一具尸体,一动不动地躺着,任由它们糟蹋自己的身体。看来那几只小仓鼠是经常钻棺材偷吃尸肉的老手了,竟一点儿也不怕生,一钻进来,浑没想到这回棺材里躺的是一个大活人。它们趴在马十七身上,东瞧瞧西看看,这里嗅嗅那里闻闻,吱吱吱地在他身上打闹了一阵,最后竟沿着他的脖颈,一齐爬到了他脸上。

马十七忽然感觉到脸上一热,不知是哪只老鼠,竟在他脸上撒了一泡大尿。他屏住呼吸,没有动弹。老鼠们在他脸上嗅了嗅,也不知是因为脸上没有衣服覆盖,便于下嘴,还是因为脸肉细嫩好吃,五只老鼠儿竟一齐张开嘴巴,露出尖利的牙齿,就在他脸上啃咬起来。马十七痛得一哆嗦,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

五只仓鼠陡然一惊,一齐掉转头来,作势欲走。马十七暗叫不妙,咬紧牙关,强忍住脸上刀割一般的痛,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老鼠们静观其变,待了一会,见到并无异常,这才略略放心,一只老鼠又试探着在他脸上咬了一口,一块指甲片大小的脸肉被它咬进了嘴里。这回马十七有了心理准备,紧绷着脸死死地忍住痛,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老鼠们虚惊一场,又吱吱欢叫着,趴在他脸上啃咬起来。

马十七痛得连心脏都抽搐起来,但为了自己的计划,却像僵尸一样躺在那里,任老鼠们噬咬凌辱。

五只仓鼠在他脸上“饱餐”了一顿,又在他身上拉了一堆老鼠屎,这才攀着他的身子,跳进洞中,心满意足地钻了出去。

待它们一走,马十七再也忍耐不住,死死捂着自己的脸,痛苦地呻吟起来。他脸上深一块浅一块,坑坑洼洼,早已被老鼠们咬得稀烂,鲜血流得满脸皆是,好在鼠辈们并不知道,死人在被它们咬后是不会流这么多血的。脸上的剧痛,也使马十七迷迷糊糊的头脑变得清醒起来。跟老鼠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他,已经摸透了鼠辈的习性,知道这五只老鼠在他这里吃饱回去之后,一定会把消息传播开去,过不了多久,就会引来更多的老鼠。只有有足够多的老鼠钻进棺材里来,他才能借助鼠辈们的力量逃出棺材。

他怕外面的老鼠能听见他的声音,尽管脸上血肉模糊疼痛钻心,但只呻吟了几声,就咬紧牙关,强行忍住,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像一具真正的尸体一样躺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老鼠们的再次光临。

倦鸟归林,外面又响起了嘈杂的鸟叫声,第五天终于被他熬过去了。“欧,欧,欧……”猫头鹰那尖锐短促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声,很快又传进了棺材。他知道,天已经黑了。黑夜里,正是老鼠们活动频繁的时候。他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更多的老鼠到来。

但是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估计已经到了后半夜,可是外面除了猫头鹰的怪叫,却听不到半点声响。又不知等了多久,猫头鹰的叫声渐渐隐去,鸟儿们欢快的鸣叫声再次响起,已经是第六天早上了,仍然没有老鼠再来。

他的心又沉了下去:难道是我算计错了?难道那些老鼠一去不返,再也不会回来了?早知如此,昨天就该把那五只老鼠抓住饱食一顿,不管怎么样,总比做个饿死鬼强。正自懊悔不已,忽然听得棺材壁洞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吱吱叫声。他那颗几乎已经停止跳动的心,就像突然被针刺了一下,猛然跳动起来——他忽然明白过来,猫头鹰专吃老鼠,也算得上是鼠辈们的天敌了,整整一个晚上,都有猫头鹰在外面叫着,再大胆的老鼠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出来活动呀。

又有几片木屑掉了进来,棺材壁上的那个鼠洞又被咬大了一圈,哗啦啦一下,钻进来一大群老鼠,在前带路的,正是昨天来过的那五只小仓鼠,后面跟着二三十个同伴,小的只有鸡蛋大小,大的却足有一尺余长。

虽然棺材里一团漆黑,但马十七却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一阵暗喜,不待老鼠来咬他,便突然翻身坐起,叭叭叭叭叭,抡起巴掌,双掌上下翻飞,只几下功夫,就将跑在最前面的五只小仓鼠打死在地,总算报了昨日毁脸之仇。

剩下的二十多只老鼠见他突然活了过来,大惊之下,纷纷窜向洞口,想要趁乱逃走。可那鼠洞距离棺材底部约有两尺余高,如果马十七平躺在棺材里,它们踩在他身上,尚能爬得上去,此时马十七坐了起来,它们没了垫脚石,哪里还爬得上去?马十七二话不说,脱下两只布鞋拎在手里,噼哩叭啦一阵追打,棺材里空间逼仄,鼠辈们无处躲藏,只有挨打的分。没费多大功夫,棺材里便尸横遍地,二十几只老鼠几乎全军覆没,最后只剩下三只身长超过一尺的大仓鼠,也都吓得蜷缩成一团,挤在角落里,栗栗危惧,不敢乱动。

马十七抡起鞋子,作势欲打。三只硕鼠无处走避,吱吱惨叫,只待一死。马十七凝招不发,猛然喝道:“你们三个鼠辈,若是乖乖听我的话,便饶尔不死。”他以驯鼠为生,这话说来,对一众鼠辈自有一…居高临下的威慑气势。三只仓鼠浑身一颤,只吓得骨软筋酥,一齐伏低身子,不敢动弹。

马十七略一颔首,伸出双手,往三只仓鼠头顶抓去。忽听吱的一声怪叫,一只不甘臣服的仓鼠猛然窜起,龇牙咧嘴,直往他手背咬来。马十七深知鼠性,早有防备,拿起鞋子,果断地往那仓鼠头顶拍落下去。只听啪的一声,那只仓鼠立时脑浆迸流,倒毙在地。剩下的两只硕鼠直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一齐拜伏在地,哪里还敢存半点反抗之心?

马十七瞧着这两只臣服在脚下的大仓鼠,却仍有些不放心。因为自己的逃生大计全都要着落在这两只仓鼠身上,假若不慎被其走脱,那自己便连最后一丝逃生的机会也失去了。便自长衫下摆处扯下两块布条,将两只仓鼠的脖颈分别系住,布条的另一头则拴在自己的裤腰上。

忙完这些,正要松口气,忽觉脑中一阵眩晕,手脚一软,竟扑通一声,像只死老鼠一样,趴在了棺材里。他心中一惊,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三四天没吃过东西了,刚才虽然一鼓作气聚歼了这些老鼠,但这时一旦松懈下来,身体便再也撑不住了。

他忙抓过一只死老鼠,一口咬住,使劲吮吸起来,一…鼠血流入咽喉,虽然带着一…腥臊的味道,但对于渴得已经快要脱水的他来说,却无异于琼浆玉液。吮干鼠血,又用牙齿撕开鼠皮,吃起里面的鼠肉来。如此茹毛饮血,喝了四只老鼠的血,吃了四只老鼠的肉,才觉得浑身上下恢复了些力气。

他仔细数了一下,地上一共还有二十八只死老鼠,够他吃几天了。但是老鼠死后,身上的血液就会渐渐凝固,时间一长,他再想喝鼠血解渴,可就难了。于是便趁着老鼠刚死不久,把它们身上的血全都吮吸干净,吐进水壶,竟也有小半壶,再用自己的尿液稀释一下,免得放久了会凝固起来,然后密封装好,以备饮用。

同时他也感觉到,自打棺材里有老鼠进出之后,似乎连空气都没原先那么憋闷了,想必是棺材壁上的鼠洞一直通到了坟墓外边,因有新鲜空气源源不断地透进来,所以才会感觉舒服许多。

饮食齐备,一切准备妥当,马十七便开始着手驯化和训练那两只已经被他收服的大仓鼠。他首先教会它们听一些简单的口令,比如他说走,两只老鼠便朝前走,再比如他说咬,两只老鼠便开始张开嘴巴咬他指定的东西,假如不听口令,轻则头上吃个栗暴,重则要挨上一鞋板。

然后又将它们饿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将二十余只死老鼠堆在棺壁鼠洞下作台阶,叫两只大仓鼠踩着同伴的尸体爬上去啃咬棺壁,将那鼠洞进一步扩大。哪只仓鼠咬得快,便赏一小团白嫩嫩的鼠肉给它吃。

但是这种做法收效并不明显,两只仓鼠已经饿了一整天,干起活来显得有气无力,无论他怎样呼喝惩戒,都无法令其打起精神来。忙活了大半夜,也只不过将那鼠洞扩大了一两圈而已。

马十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将一大团鼠肉扔出洞外,然后脱下长衫揉成一团,将鼠洞堵住一半,让两只仓鼠去抢洞外的鼠肉吃,抢到的先吃,抢不到的又要饿肚子。这一招果然大奏奇效,两只仓鼠见外面有一大团鼠肉可吃,都争先恐后,拼命地往洞里钻。可那鼠洞已经塞住一大半,两只仓鼠硕大的身子要想顺利钻出去,就得拼命地往旁边将鼠洞咬大。如此三番几次,那只鼠洞就比原来扩大了两三倍,已经像碗口那么大了。

到了第七天,马十七喝了些鼠血,吃了些鼠肉,自己填饱了肚子,却让那两只大仓鼠一直饿着肚子。估摸着到了下午时分,才如法炮制,将一坨鼠肉丢到用衣服堵塞了一大半的洞口外。

两只仓鼠饿极了,为了能抢先吃到鼠肉,都拼命咬着棺材,想把那洞口咬得更大些,好让自己钻过去。细碎的木屑像雪片似的飞落下来,鼠洞又扩大了些。两只仓鼠谁也不肯落后,同时钻进洞去,不想却一齐卡在了洞口,吱吱叫着,进退两难。为了能钻出去,只得又回过头来拼命咬着棺材壁上的木板。

过不多时,终于有一只仓鼠抢得先机,率先钻出洞去,吃到了鼠肉。而那鼠洞,自然又扩大了不少。马十七上前试了一下,已足可钻出一个人头去了,照这样下去,不出两天工夫,他就可以破棺而出,再世为人了。

编者注:欢迎收看《绝鼠(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