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钓

离我们小区不远的地方有一座雄鸡山,山谷里有一个天然水库,叫做雄鸡潭。那里水草丰泽,鱼虾肥壮,加上四面环山,人迹罕至,十分幽静,是个持竿垂钓的好去处。

这一天,我和邻居老夏离休之后在家里闷得慌,便相约一起去雄鸡潭钓鱼。

我俩刚撒好钓窝,手拿钓竿在潭边坐下,就听得平静的水面上“哗啦”一声响,一根尼龙线拉着一条一尺余长的大草鱼浮出水面,一只抄网从水下斜伸出来,不偏不倚,正好将鱼抄住。

我和老夏看得出神,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这才注意到,原来我俩并不是这水库惟一的垂钓者,在离我们数丈之遥的树阴下的草丛中,还坐着一位头戴草帽年约六旬的瘦削老者,正手持钓竿,凝神垂钓。刚才那精彩的一幕,正是这老者的杰作。

听见我们的叫好声,他并未答话,只朝这边冷冷地望了一眼,又全神贯注地钓起鱼来。不大一会儿,潭面波光闪动,又有一条大鱼上钩,我和老夏见了,心里又是羡慕,又是佩服。

在钓鱼椅上坐了三个多小时,我浪费了不少鱼饵,却连一点收获也没有。老夏是市钓鱼协会的会员,情况比我略好,但也只钓到两三尾小鱼。

太阳落山时,那老者起身收拾钓具准备回家,我们看见了他一直浸在水中的鱼兜,好家伙,活蹦乱跳的至少有十几条鱼,清一色全是两三斤重的大鱼,看得我和老夏差点连眼珠都掉出来了。

一连几天,我和老夏去雄鸡潭垂钓,都能碰见这位神情冷漠身形瘦削的老者。每次他都能满载而归,而我们的收获却总是少得可怜。看来这老者是一位垂钓高手,抱着讨教的心理,我们试着与他搭讪,才知他姓余,独自一人住在山里头,闲着无事,经常来这里垂钓,我和老夏便叫他余大爷。

第二天,我们又在水库边碰上了余大爷,与前几天一样,我和老夏的钓运都不佳。我坐在那里,只看见鱼线撞动,浮漂乱颤,提起钓竿,就是不见鱼儿上钩。好容易看见浮漂沉下去,提起来一看,却是一条两三寸长的小杂鱼。老夏刚一开始钓得挺顺手,接连钓上来三条大鲫鱼,可再往后,就再也没有鱼咬他的钩了。

不远处的余大爷的抄网却没有停过,好像整个雄鸡潭的鱼都快被他钓光了似的。我和老夏眼红得要命,放下钓竿讪笑着跑过去,给余大爷敬了一支烟,然后向他请教垂钓秘诀。

余大爷不慌不忙抽完烟,翻翻眼睛问我:“你带麦麸了吗?”

我一怔,摇头说:“没有。”

“米糠呢?”

“也没有。”

“那你来干什么?”余大爷满脸不高兴,起身走到我放钓竿的地方,提起我用来盛鱼的网兜看一下,从里面掏出我刚才钓到的那条小鱼,甩手扔进了水中。

“哎,你……”我急了,不肯帮忙就算了,干吗要把人家辛辛苦苦钓上来的鱼扔掉呢?这可是我今天惟一的战利品呀。

“坐回去吧,不要着急,准会有收获的。”余大爷头也没抬,冷冷地说。

我将信将疑地坐回去,不大一会儿,浮漂忽地往下一沉,我心中一阵狂喜,屏声敛息,急忙起钓。好家伙,果然有一条大青鱼挂在鱼钩上,看样子少说也有两斤多重,算得上是我这几天钓到的最大的一条鱼了。

这一下,我对余大爷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忙跑过去道谢。

余大爷连眼皮也没抬一下,说:“你那是‘小鱼闹窝’,因为不断有小杂鱼干扰,不是撞鱼线,就是拖浮漂,使要钓的鱼难以就饵。你如果带了麦麸或米糠,可以到窝点下风口撒上两把,这样就会将小杂鱼引开。可惜你没有准备,所以只好把刚才钓上来的小杂鱼放回窝里,让它传播信息,惊走小鱼,这样就会有大鱼咬饵上钩了。”

余大爷这一番话,连一向自诩为钓场老手的老夏听了都暗自点头,深觉有理。他也上前请教,问为什么自己开钓时挺顺手,一连钓上来三条大鱼,可不大一会儿情况就急转直下,再也无鱼上钩。

余大爷半眯着眼睛问:“你钓上来的都是鲫鱼吧?”

老夏说:“对,是三条鲫鱼。”

余大爷说:“你用抹布把手擦干净,再换个鱼饵试试。”

老夏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照着余大爷的话做了,果然没过多久,便打破僵局,接连有几尾大鱼上钩。

余大爷淡淡地说:“鲫鱼上钩时,能分泌惊液,提醒它的伙伴注意危险,其他鱼闻到惊液气味就会迅速逃开。你的手在抓鱼摘钩时沾染上了这种惊液,拿饵装钩时,又把这种气味传到鱼饵上,自然会影响上钩率。一个成功的钓手,一定要养成摘鱼擦手的好习惯。”

真是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经过余大爷这么一点拨,我和老夏都觉得自己的钓技长进不少。从这以后,我和老夏每次出征,都能有所收获。

但是古话说得好,人心不足蛇吞象,每当太阳下山,一天垂钓结束,大家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我和老夏把鱼兜提起来跟余大爷一比,却又如小巫见大巫,差远了。

这一天,受天气影响,我和老夏钓运都不佳,而那边余大爷却没闲着,一会儿钓起一条大鲤鱼,一会儿又钓起一条大草鱼,简直忙得不亦乐乎。

我心里正自烦躁,老夏忽然起身,贼头贼脑地在余大爷身后转了一圈,回来时朝我神秘地眨眨眼睛,悄悄摊开手掌。我一看,他掌心里扣着两枚鱼饵。

原来老夏这几天一直在观察余大爷,学习余大爷,发现他撒窝放钓方法都跟咱们差不多,垂钓的地方也跟咱们是一块儿,可为什么他的收获偏偏就比咱们多呢?一想,只能是一个原因:他用的鱼饵跟咱们的不同,一定是用独门秘方配制成的。

老夏当下便悄然走近余大爷,趁他不注意偷了两枚鱼饵过来。我拿起一看,这是两枚荤饵,外面裹着一层玉米渣,闻起来挺香,看样子用香精浸泡过。扒开玉米渣一看,里面是一坨碎肉,看上去很鲜嫩,却又不是猪肉牛肉,不知是从什么动物身上取下来的。

我和老夏对着两枚鱼饵研究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最后拿这两枚鱼饵一试,果不其然,钩一下水,就有大鱼争相夺食,看来余大爷垂钓的诀窍全在这饵上了。

傍晚时分,余大爷照例收拾钓具往深山老家走去。

“快点快点,跟上他。”老夏忽然神秘兮兮地拉着我,蹑手蹑脚地跟在了余大爷背后。

我一头雾水,问:“干啥呢?”

他压低声音干笑一声说:“晚报上不是说市体育局下个月要搞一场钓鱼大赛吗?要是咱们跟踪这老头,偷窥到他制饵的秘方,何愁不能拿大奖?”

“那倒也是。”我虽觉得这种做法未免有欠光明磊落,但还是身不由己地被老夏扯着跟了上去。

山路弯弯,凉风习习,余大爷丝毫没有感觉到身后的两条“尾巴”,转过山坳,沿着一条幽静的林中小道,一直走到山谷深处才停住脚步。那里有一间低矮的茅草屋,孤零零的没有一家左邻右舍,想必就是老人的住处了。

我和老夏像两个小偷似的,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趴在几丈开外的杂草丛中,探头探脑地观察着老人的动静。只见余大爷开门进屋,把肩上的钓具往门边一放,便抓出今天钓到的一条大鲤鱼到溪边开膛破肚,准备做晚饭去了。

又细细观察了好久,茅屋顶上都升起了袅袅炊烟,就是不见余大爷动手制作明天用的钓饵。老夏不由大感失望,我说:“也对,哪有刚刚钓鱼回来就动手做鱼饵的?咱们不都是临出发时才制作鱼饵的么?这样鱼饵才新鲜呀。”

我这句话提醒了老夏,他拍拍我的肩膀,一边悄悄退开一边高兴地说:“你说得对,咱们先回去吧。”

第二天中午,我刚吃过午饭,碗筷都没来得及放下,老夏就闯了进来,拉着我便往外走。我以为又是拉我去雄鸡潭钓鱼,就嚷道:“别急别急,我还没带钓具呢,再说现在日头正盛,也不用这么早出去晒太阳呀。”

老夏说:“不用拿钓具了,咱今天不钓鱼,专门为偷师学艺去的。”

一路上经过老夏的解释我才弄明白,原来老夏经过多日细心观察,早已摸清了余大爷的规律,他每天下午一点半钟左右准时来到潭边垂钓。雄鸡潭距他的住处约有半小时路程,所以一般情况下余大爷应该是在下午一点左右带上钓具出门的。

据此推测,余大爷应该是在中午十二点半至下午一点钟,这段临出发的时间内制作新鲜钓饵,以备垂钓之需。所以老夏拉着我提前赶往余大爷的住处,一定要想方设法偷学到余大爷制作鱼饵的绝技,好让他在钓鱼大赛上一展身手,技压群雄。

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中午十二点二十九分的时候来到了山谷深处的树林中。快靠近余大爷的茅草房时,我和老夏生怕被老人发现,不敢直立行走,都趴在草丛中,匍匐前进。

刚走不远,便听见一阵霍霍的磨刀声,我俩扒开杂草抬头一看,只见余大爷正蹲在门前一块大石头上蘸水磨刀。那一把牛角尖刀已被他磨得雪亮雪亮,在正午的阳光下发出瘆人的寒光与杀气。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中忽然闪过一丝惧意,该不是余大爷发现了咱们的阴谋,把刀磨快了要来对付咱们吧?不过这种疑虑很快就被打消,我看见余大爷磨好刀后用手指轻轻试了试刀锋,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拎着刀走进了茅屋。

老夏知道大功即将告成,不由喜上眉梢,悄声道:“他准是关起门来剁肉做饵去了,快跟去看看。”

我俩从草丛中爬起来,猫着腰,一溜烟儿跑到墙边,转到窗子下,伸长脖子向里瞧去。

尽管屋子里光线有点暗,但一切都还看得清楚,只见余大爷手掂快刀,正围着屋里一个被一块黑色塑料布盖住的东西转来转去,同时嘴里还恨恨地在叨唠着什么。

老夏和我都在心里暗暗地想:这老头做的钓饵鱼儿那么爱吃,倒要看看他到底是用什么肉做的馅。

我俩心中一个念头还未闪过,余大爷忽地脸色变得十分古怪,双目中杀机毕现,低吼一声,猛地伸手揭开了那块塑料布。我和老夏目不转睛,定神瞧去,差点没惊吓得晕倒过去。

那塑料布下盖着的,竟是一个用木头钉成的十字架,十字架上用几枚长长的大铁钉钉着一个赤身裸体的中年男子!

最让人恐惧的是,这男子上半身的肌肉坑坑洼洼的,几乎已被人用尖刀挖空了,有的部位还露出了森森白骨,暗红的血液凝固在他身上,整个场面显得既血腥又诡异,好像是某部美国惊悚大片中的一个镜头一样。

那名被钉的中年男子口中被一团抹布堵住,早已奄奄一息,说不出话来。他只是惊恐地睁大双眼,死死地盯着手持牛角尖刀一步步朝自己逼近的余老头,嘴里发出呜呜的哀鸣。

余大爷脸色苍白,神情冷漠得令人不寒而栗,忽地上前一步,手中牛角尖刀一挥,又快又狠,正好从那名中年男子腰间削下来一块肌肉。那被钉住的男子痛得脸肉扭曲,满头大汗,脑袋一偏,竟然昏死过去。

余大爷复又将塑料布盖上,不慌不忙从地上拾起那团血淋淋的人肉,用手掂了掂,自言自语地说:“二两,足够了。”然后转身来到另一间放着钓具的房间里,神情平静地开始剁肉。和玉米渣,捏肉丸,洒香精,不消片刻,一枚枚钓饵就做成了。

原来这老头做的竟是人肉钓饵呀!

明白了真相的我和老夏只觉一阵反胃,退到外面的树林中,趴在地上连隔夜的饭菜都呕出来了。老夏边吐还边心有余悸地回头看看,好像生怕余老头会持着牛角尖刀,忽然从后面追上来剜咱们身上的肉去做鱼饵似的。我则赶紧掏出手机报了警,警察闻讯十分重视,让咱们在路口等着。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终于看见两辆警用摩托车沿着山道突突地开了过来。摩托车上一共坐着三个警察,为首一名年长的老警察见面就问:“是你们报的警?那个变态杀人狂在哪?快带咱们去看看。”

我和老夏见到警察,心下稍安,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向警方描述着自己刚才见到的那血腥恐怖的一幕,一边带领他们沿着小路穿过树林,来到山谷深处。

“杀人凶手就在那茅屋……”我和老夏把手往前一指,一句话还没说完,却忽地愣住了。

风吹草动,山谷里空空荡荡,哪里有什么茅草屋呀?

警察茫然四顾,大声问:“到底在哪里?”

老夏又惊又急又觉奇怪,结结巴巴地说:“刚……刚才还在这里,怎……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也十分诧异,指着一块石头说:“警察同志,你看,凶手磨过刀的石头都还在这里呢。”

老警察将信将疑,在山谷里转悠一圈,见这里荒凉偏僻杂草丛生,除了不远处有一座无主荒坟之外,丝毫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顿时把脸色沉了下来,盯着我俩说:“你们俩合伙消遣咱们是不是?你们知不知道报假警是要被刑拘的?”

我和老夏脸都急白了,忙说:“没……没……警察同志,我们没骗你,我们说的都是亲眼所见的真事。”

“那我怎么啥也没看见?”

“这……”我和老夏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半晌,老夏才说:“要不咱们带你们去水库边看看,那个杀人凶手以前经常在那里钓鱼,也许在那儿能找到他。”

老警察点点头说:“好吧,反正咱们回去顺路要经过水库。”

结果咱们领着仨警察围着雄鸡潭转了一圈,还是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老警察的面子有点挂不住了,指着我和老夏的鼻子气呼呼地说:“要不是看你俩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我非把你们带回去关上几天不可!”手一挥,带着两个同伴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和老夏呆怔在水库边,半天没回过神来。

回家之后,我和老夏同时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我们再也不敢去雄鸡潭钓鱼了,连本已报名的钓鱼大赛,我俩也没去参加。

就在钓鱼大赛结束后不久的一天,我们忽然从晚报法制版上看到了一则这样的新闻:我市身家过亿的房地产大鳄,今年刚满三十八岁的云龙房地产公司老总余云龙,不久前得了一种怪病,全身肌肉竟一块一块化脓腐烂,有的地方烂得连骨头都露出来了。余总走遍省内外各大医院,竟没有一名医生能查出病因。

据说余云龙自打患上怪病之后,几乎天天都做噩梦,无一例外都是梦见自己掉落深潭,被一群奇形怪状的鱼类围攻啄食。最后在生理和心理的双层压力下,他自动到公安局投案自首,承认了两年前自己生意失败亏空时,把老父亲推下水库伪造成意外事故骗取巨额保险金,并借此在生意上翻身的犯罪事实。

同时报纸上还登出了余云龙的照片,我和老夏一看,哎哟,怎么这么眼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