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彭城

彭城居大渝江南处较为富饶的一带,农耕发达且水利兴修,只是与都城临安相距甚远。

谢璋一行人一路南下,又是乘船又是赶马,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才来到彭城。一路山长水远,景行与谢璋倒是权当游历山水,只是苦了纪余严,折腾得整个人如同缩了一圈的水。等到了彭城,纪余严已经说不出话来。

彭城街上,零星的飘散着几个人影,整条主街道十分冷清,等几人到了彭城的官府门口,都没人出来迎接,唯有凋敝的匾额上,一群麻雀呼啦飞过。

纪余严一脸菜色,拉着脸道:“贺函搞什么鬼?朝廷官员临门都不出来摆阵迎接,躲在里面当什么缩头乌龟。”

大约上下沆瀣一气的人,总会装出那么点撇清关系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在欺骗自己还是欺骗别人。

事态爆发那日,景行在朝会上的一通胡言乱语,也只有自欺欺人的慕容燕才听得进去。要说管辖彭城的纪余严,与此地的太守贺函没有一星半点的同伙关系,谢璋是不信的。

于是谢璋懒洋洋地将手臂挂在纪余严的肩膀上,将本就站的不稳的纪余严压地一个趔趄:“要不纪大人去敲敲门?”

倒是景行干净利落,唤了近侍上前,将紧闭的大门砸开了一个洞。

未几时,一个慌慌张张的中年男子,衣衫不整地从内院跑了出来,一眼见到纪余严,连忙打着哈哈道:“纪大人大驾,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只是他哈了半晌,也没见有人回应,便自觉尴尬地闭了嘴。待他理好衣衫之后,方才看见站在后方的景行,没忍住腿一软就跪到了地上。

这景行的威名,倒是传得够远。

谢璋恰时笑出了声,道:“贺大人迎接的方式倒是别出心裁,咱们都是同僚,不必行如此大礼。”

贺函一面擦着额角渗出的冷汗,一面胆战心惊地将三人祖宗似地请到了内厅。

别看官府外门冷清破旧,凋敝不堪,但走进来之后,仍是处处都弥漫着奢靡的味道。雕栏画栋与亭台楼榭,一眼看上去打造的价格定然不菲。

等贺函将三人安顿下来,盛上接风洗尘的晚宴之时,谢璋才明白,那门前的凄冷模样,只是做给百姓看的样子。

饥荒便饥荒,只要能压的住,这些地方官,哪管百姓的死活呢?

只是,贺函的钱,究竟是来自何处?

贺函起身给三人敬了酒,方端坐下来,笑道:“方才有事未摆阵迎接三位大人,实乃下官之罪,现下下官以酒赔罪,望大人们海涵。”

纪余严便假模假样地饮了一杯。

谢璋却靠在木椅背上,端着酒杯闻了闻,道:“这莫非是大渝最著名的秋露白?据闻秋露白千金难买,贺大人好手笔。”

贺函一愣,下意识地看向了纪余严的方向。纪余严冷眼一瞥,眼中分明掩饰了一丝微不可闻的慌乱。于是贺函连忙移开视线,搪塞道:“谢小将军好眼力,只是这酒并非秋露白,而是彭城当地最常见的女儿春,想来与秋露白有一分相像吧。”

谢璋将两人动作尽收眼里,却并未拆穿,将酒盅中的“女儿春”一饮而尽。

景行自进门时便一直默不作声,就连贺函主动与之攀谈,他也只是略应一二。此时宾客尽欢,景行却一滴酒未沾,在贺函小心翼翼地放下心来的时候,冷不丁出声问道:“彭城饥荒多久了?朝廷当日拨下的第一批资金没用上吗?”

贺函嘴中的酒还未下肚,就被景行的一句话吓得六神无主,呛咳不止。

纪余严给贺函夹了一筷的菜,轻声道:“贺大人怎生喝得如此急。”

这轻飘飘的一句,谢璋却从其中敏锐地听出了威胁的意味。然而谢璋本就是事外之人,乐得见他们勾心斗角,于是一面笑眯眯地吃着饭菜,一面观望着。

贺函咳够了,额角的汗也滴下来了许多,他畏缩地看了景行一眼,方叹道:“唉,说到那批资金下官就怒火中烧,那些叛乱的民兵们,占了城东处的一处偏僻小镇,竟也像模像样。一个多月前朝廷拨下来给彭城的资金,还没到下官的府上,就被这群土匪哄抢而去。”

景行听了,似乎心情不错,端起酒杯嘬了一小口的“女儿春”,道:“哦,原来朝廷一个月前拨过资金啊。”

贺函手边的酒盅,“哐当”一声落到了地上。

这贺函,也不知是真蠢还是一时被景行迷惑,竟然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被套出了话。

行进彭城前,慕容燕甚至都不知道此地出现了饥荒,而贺函此时却承认一个月前朝廷已经拨了款下来,就说明,彭城事态还未严重起来时,朝廷已有赈灾之举。

然而这笔赈灾款,最终到底是被叛民抢占而去,还是被贺函吃进了嘴中,不言而喻。

谢璋淡淡地看了景行一眼,嘴角含着笑,用木筷在酒盅上轻轻一敲,状似不经意道:“贺大人怎么喝个酒还把杯子落地上了。”

贺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纪余严恰时起身,指了指外面的天色,道:“时候不早了,谢小将军和景大人旅途怕是早就劳累不堪,便早些歇息吧。”说罢也不等两人表态,对小厮使了个眼色,与之将假装醉酒的贺函一同扶了下去。

桌间顷刻之间便只剩谢璋与景行二人,兀自吃着自己这一方的菜食,像两个没有交集的陌生人。

谢璋估摸着这个御史大人不太愿意搭理自己,便自顾自地主动说道:“景大人,你说……贺函贪污吞下赈灾资金的事,纪余严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景行顿了顿,饶有兴趣地看向谢璋,沉声道:“谢小将军感兴趣?”

谢璋灿然一笑:“感兴趣得很,望景大人指点一二。”

哪知景行起身便走,只余一句若隐若现的话飘散在风中。

“无可奉告。”

贺函经由这一晚与景行的短暂接触后,之后便使着浑身解数避免与景行碰面,想来也是怕了这个阎王,生怕自己又被套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而彭城的那些百姓们,因着去年秋天收成不好,又恰逢慕容燕搜刮民治寻求什么丹药,饥荒便在第二个贫瘠无雨的春日里爆发。只是因着富饶的底子,家中还有余粮,本不该爆发出叛乱来,只是大约不知谁得知朝廷赈灾资金没有用下来,便有了愤怒的原由。

但谢璋这几日看下来,并没有看到所谓的叛民。

后来才知道,这个贺函虽然蠢,但依旧懂得如何运用兵力镇压。那些无纪律无规范的叛民们,自然是打不过训练有素的地方军。

又一夜,谢璋与他们三人用完晚饭之后,便借着出去闲逛的由头,独自一人出了官府。

贺函胆战心惊地又与景行共完一餐后,回到了自己的卧房,盘算着何日让这些闲的无事的朝廷官员们,彻底将城东的叛民降服。

他叹了口气,皱着眉在窗边坐了下来,一转头,就看见自己卧房角落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人。

贺函吓得猛吸了一口凉气,踉踉跄跄地倒退了几步,一路撞倒了无数的物件。

他哆嗦着看过去,就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墙角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谢小将军?!”

这劳什子的小将军不是出门喝酒去了吗?怎么喝到了自己的卧房?

贺函想到在遥远的临安城传来的消息,说谢小将军是个断袖,顿时拉紧了自己的衣襟,生怕谢璋做出什么动作来。

谢璋缓缓踱步而出,道:“大人叫这么大声做什么?”

贺函一面想着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奇怪,一面将蹦到了喉头的心咽下了肚,问道:“谢小将军深夜造访,有何事?”

谢璋大大咧咧地在贺函身边坐下,笑眯眯道:“无事,就是来给贺大人传个话。”

贺函情不自禁地朝角落挪了挪,道:“什么话?”

“其实贺大人做的事,景大人早就知道了。不然第一夜,也不会那样问你了,是不是?”

贺函一听又是关于赈灾资金之事,“腾”地一声站了起来,连连否认道:“下官不知道谢小将军在说什么。”

“你还否认的话,就没意思了。”谢璋向贺函靠近了几步,语气也略微加重了些许。那双桃花眼盯着人的时候,仿佛分外多情,只是贺函看着,却像是来自地狱的催命符。

谢璋接着说道:“贺大人别怕,我今日的话呢,是景大人的意思。咱们在朝为官的,本应该互助互利,不是么?”

贺函疑惑道:“谢小将军到底想说什么?”

只见谢璋微微一笑,凑近了贺函,压低声音说道:“朝廷分发下来的第二批赈灾资金,在我们到达之后的半个月就要下来了,届时贺大人可别忘了。”

贺函听懂了谢璋的意思,顿时睁大了眼,支支吾吾地说道:“这……这是景大人的意思?”

可怜的贺函,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谢小将军不甚了解,还以为他是景行的心腹手足,这一番又是恐吓又是利诱的,已经对谢璋的话信了大半。

谢璋点点头,笑道:“只是贺大人别忘了,有福同享啊。”

有难可就不一定同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