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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台禁军规模庞大,可是军中既无精兵也无良将。士兵大部分都是农民,要不就是农家的孩子,都不愿意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还要在北边打仗。

这些兵懂的是耕田晒谷,是种菜种水果,是采桑养蚕,是种茶收茶。有不少人在盐滩或是盐矿上干活,对他们来说,当兵倒是比做牛做马最后早早累死的日子好过许多。

这些士兵几乎谁也说不出,他们为啥要穿过漫天黄沙,大老远地跑来跟祁里人打仗。在这里,一刮风,沙子吹起来,打在脸上疼得像刀割。连帐篷都能被风拔起来吹走。祁里人骑马作战,还占着天时地利之便,进退自如,杀了人就撤走。

定西军是奇台禁军的一部分,有戴甲之士二十万,可在这二十万人看来,西北苦寒之地,干脆留给番子得了。

然而圣意以为,祁里狂妄自大,冒犯天威,应当用雷霆手段施以严惩。朝中大臣则将之看作升官发财、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不过也有人把这场战争视为一场演习,为将来应对真正的敌人做准备,这敌人就是奇台北方更加嚣张跋扈的萧虏帝国。

奇台和萧虏之间的和平协议已经签署两百年了,虽然经过几次中断,但并没有彻底破裂。根据协议条款,草原民族至今占领着当年窃据的十四州。那十四州位于奇台修筑的长城以南。

历代先皇都一直想把失地收回来,可无论是外交谈判,还是武力威胁,甚至和亲,结果都以失败告终。萧虏人知道自己手里攥的是什么:只要守住这几片山岭地区、守住狭窄的关口,萧虏就能保证奇台北方的所有市镇都无力设防,而自己的骑兵则能一路南下,在广阔的平原上纵横驰骋。破败的长城如今在萧虏人手里。如今的长城已经毫无意义,充其量是个坍圮的墓碑,记述着奇台旧时的辉煌。

娶个帝姬,就要把这些都还给奇台?

倘若有人能认真观察,仔细思索,就会发现,接下来的一切,其实早有伏笔。不是宏观地纵览历史,而是细致地观察这些身在西北的士兵。他们在茫茫沙漠中艰苦行军,一路北上,要到沙漠另一头、位于金河河弯处的厄里噶亚——祁里的都城。

定西军受命攻打并摧毁厄里噶亚,并且给祁里的众多首领戴上枷锁、押回汉金。他们要掳走草原的妻子和女儿,不仅用来犒赏全军,还要卖作奴仆,他们就是要这样教训这些蛮夷,让他们记住奇台与陛下的天威。

然而,他们一路北上,却忘记了一样东西。他们真的忘了。

这年春天,伐祁战争尚未开始,一个女孩正和父亲并肩走在一座拥挤、喧嚣、令人眩晕的市镇里。

你可以称之为疯狂,或是所有人集体罹患的燥热病——延陵,帝国的第二大市镇,因为牡丹节的到来而变了模样。

每年春天,百花之王的半个月花期里,延陵的大街小巷都会堵得寸步难行,所有的客栈全都客满。

大大小小的房子里都人满为患,有的人是举家回城,有的人则是外地游客。城中居民有的三四个人挤一张床,或者干脆打地铺,腾出空房给大量涌进城里的游客居住。

这是每年春季都要出现的一段疯狂插曲,平常生活中的一切,在牡丹节期间都难觅踪影。

沿着长生殿大街一路走到城西的主城门,还有月堤街的两侧,密密麻麻全都是临时搭起来的篷子小摊,都在兜售牡丹。

“姚黄魏赤”都是最顶级、最有名的品种,其中“姚家黄”还被狂热的爱好者称作“妃子笑”,品相最佳的牡丹,光是一朵就价值千钱。

不过也有不那么奢侈的品种,像是“左家紫”、“隐溪红”、“褐带子”、“九瓣珍珠”,还有花瓣虽小却十分精致的“朔云”。一到春天,延陵城里九十种牡丹花竞相开放,争奇斗艳,不论帝国的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不论边境上有怎样的争端,不论世界有怎样的巨变,延陵城都会因为牡丹而成为欢乐之城。

从第一朵牡丹盛开时起,每天清早都会有一名铺兵,骑着马沿着驿路飞驰向东。延陵和汉金之间共有六个驿站。铺兵用骑马接力的方式,快马加鞭只要一天一夜就能把花送进皇宫,这样官家在汉金也能欣赏到这番盛世景象。

延陵因牡丹而闻名天下,至今已经有四百多年了,而牡丹成为帝国象征的时间则比这更久远。

有些学者主张返璞归真,说牡丹徒有人工雕凿的虚假之美——要经过人为的嫁接、修剪,而非自然天成。他们嘲笑牡丹花哨俗气,徒有其表,过分谄媚,脂粉气太重,特别是跟素雅而英气的竹和蜡梅比起来。

这些观点大家都知道,可是没人在乎,就连宫廷之中都无人理会。对牡丹的狂热追捧,在老百姓心中,已经成了压倒一切理性思考的至高准则。

对每一个来延陵赏花的人来说,的确是这样。

人们走在街上,头上都要戴朵花。巷子里挤满了贩夫走卒,农民也挤进城赏花寻乐,达官贵人则身着长袍,出行时都有步辇抬着。

城中有几家大花圃,种出来的花,有的摆在花圃门口卖,有的则是沿街叫卖,每年这时候,这些花圃都会替主人狠赚一笔。

魏家的牡丹堪称一绝,他家的花圃四面围墙,墙里面是一洼池塘,塘心有小岛,魏家最好的牡丹都在那岛上。你得花十个大钱,才能进入花圃,坐上小船,去岛上赏花。魏家雇了家丁,倘若有人胆敢碰一下花,家丁都会对他拳脚相向。

培育出完美无瑕、香气馥郁的牡丹,是一门了不起的手艺。为了能在这屈曲的幽径上走一遭,亲身体验春色满园、香气醉人的胜景,百姓们情愿花钱并且排上几个时辰的队。然后第二天、第三天还会再来,只为看看园中百花有哪些变化。

妇人也会头戴鲜花,走在人群里。一年当中,只有此时此地——牡丹节期间的延陵,妇人才可以从日渐烦琐、多到无以复加的束缚中暂时解脱出来。

这就是春季。喧闹、癫狂,花香沉醉,溢彩流光。街上丝竹歌舞随处可见,还有说书的、耍猴的、变戏法的……无数的摊贩在叫卖酒食,人们沉醉在无比的欢乐当中,等到天黑以后,庭院内,小巷中,卧室里——不仅仅是歌楼妓馆里,普通人也同样沉醉地做着苟且之事。

这是圣人叹惋世风日下的另一个原因。

林珊走在父亲身旁,兴奋得简直要晕头转向了。可她竭力掩饰这一点。举止要端庄,可不能像小孩儿一样。

她集中精力,要把眼前的一切都尽收眼底,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她知道,一阕词的成败关键就在于细节。填词不只是按律填字。只有观察敏锐才能让一阕词脱颖而出,值得你……说真的,你拿什么换都值得。

林珊今年十七岁,明年春天就要出嫁了。这个念头实在太远了,可是想起这个倒也不会不高兴。

不过,这会儿林珊身在延陵,和父亲一道走在节日期间热闹的人群当中。眼见,耳闻,鼻子嗅(鲜花随处可见,汗臭无处可躲;林珊心想,真是胜景共烦忧同味啊)。父女二人正挤挤挨挨地从城墙返回长生殿大街。这里不光有林珊一个女子,可林珊知道,所有人都在看她。

林珊开始引人注目是在两年前。她的美貌本来足以让人一见钟情,或是让诗人诗兴大发,可是她举手投足的姿势,双眼顾盼的神态,还有待人接物的态度,似乎都有些别样的东西,让人不得不对她有所关注。林珊眉间宽,鼻子挺,手指纤长。对女子来说,她个子太高——这是父亲的遗传。

林廓身量颀长,可从林珊记事起,他站着时总有点驼背,仿佛从不以身高过人为傲,反而时刻都准备着恭恭敬敬地俯身作揖。

林廓参加过三次科考,第三次终于考上了进士(这点足以让人尊重),可他从未得到过一官半职,连外放的机会都没有。像林廓这样的人不在少数,科考圆满,却无功名。他有文官的朝服腰带,顶着员外郎——意思是说他并无官职——的头衔,每月领取一份饩廪。他写得一手好字,最近刚完成并付梓了一本小书,品评延陵城中大小园林。这便是父女二人此行的缘由。

林廓从不曾明显开罪过谁——这一点在当今可说是尤为重要——而且似乎也并未发觉,有人对自己很有兴趣。

不过林珊注意到了,也许是女孩儿的心思更敏感吧。

林廓生性和善,还有一点与世无争的习性。他这辈子仅有的一次冒险,就是把自家这根独苗教养得像个男孩子。这可不是个无关痛痒的决定,而是关乎一个人将来的一生。

林珊遍览群书,博古通今,写得一手漂亮的行书,楷书更是一绝。她还和大部分家世良好的女子一样,会唱曲,会弹琵琶,她甚至还会填词。词是第十二王朝出现的新的诗歌形式,就是把歌词填进乡野、歌楼中广为传唱的曲子里。

林廓还给自己和女儿分别准备了弓箭,并且找来一位解甲归田的弓手教习父女二人弓术。这又是一场对世风的默默反抗。如今,但凡是有教养的男子(更别说是他们的女儿)都会傲慢地对所有习武风气不屑一顾。

不消说,这些都不是女儿家该做的事情。在乐艺上,有的女人会一边妩媚地拨弄琵琶,一边唱男人填的词。不过这样的女人一般都是——一向都是——伶人娼妓。

去年冬天,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林廓替女儿定了亲。在林廓看来,未来的女婿必须愿意接纳女儿的为人,并且乐在其中。这比许多女儿家能够奢求的还要多了。

林珊无条件地爱着父亲,同时也对父亲的弱点不抱幻想。

她也爱这世界,爱这个上午,不过也同样不抱幻想——或者说,她是这样想的,并且颇以之为傲。只因她年纪尚小。

她头上戴着一朵绯红色的牡丹,手里又拿着一朵黄色的,早先有人向父女俩发出邀请,此刻二人正走路前去赴约。此行是因为父女二人收到一份请柬,不然林廓也不会去那人府上。

这是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就在距此两年半以前的一个秋日上午,一个叫任待燕的男孩,和林珊一样年轻,却不像林珊那般自信了解这个世界,带着一张弓、两柄剑和一菔沾血的羽箭,钻进城东的山林里。

延陵的席文皋是整个奇台最受人敬重的人物。如今的他满脸皱纹,所剩无多的头发全都白了。他深知自己的名声,却从未得意忘形。尽己所能地活得有尊严,就能换来时人的赞誉,有些时候确是如此。

席文皋做过高官,当过翰林学士,还当过史馆修撰,同时也是一位诗人。年轻时,他还度曲填词,并且让“词”这一形式在文人雅士当中流行起来。而他的文人圈子里还有人让“词”变得更加高雅。他的书法技艺,以及他在朝中对门人的不吝提拔,都为他赢得了名声,这名声中还包括他热爱美物、美景和美人。当初在朝为官许多年,他几乎把持住每一个重要的衙署,先帝在位时,他做过参知政事,后来当今的官家继位,他还当过一阵子宰相。

当然,这个“一阵子”足以把故事讲清了。

他在自己的园林里,端起一盏青瓷茶杯,抿一口泽川茶。这青瓷茶杯色泽赏心悦目,正配得上这个季节。上午的访客里,有一位会带来无比的酸楚,另一位或可冲淡这样的滋味。快到晌午了,他在日光中想着官家,想着朝中的朋党之争,还有人这一辈子的起起伏伏。他心想,有时候,活得越久,越没活够。

在世人看来,有些人其实一辈子都平平顺顺,没有起伏波折。没错,每个人都要从蹒跚学步的小儿长成身强力壮的大人,又变成风烛残年的老人,一变天,一多走几步路,就会腰酸腿疼。不过这并非仕途上的起伏。农人不会有这种起伏,农民种地,这一年过得好还是不好,要看那年天气如何,有没有蝗灾,还要看军队会不会在农忙时节把自家儿子抓去当兵。

然而,奇台官员的仕途却经常充满波折。影响仕途的原因有很多:自己在朝中有没有失宠,西边战事进展怎样,天上有没有出现彗星,让官家不安,诸如此类。更严重的,官员还可能受到发配,这就像是陨星砸向大地。

倘若被发配到南方恶瘴之地,没准儿就死在那儿了。

席文皋此刻就有朋友被流放到那里,只是彼此山海相隔,罕有书信联系,也不知他们如今是生是死。这都是他的挚友,每念及此,席文皋不免悲从中来。时局艰难,这一点不可忘记。

他自己也正遭受流放,不过只是流放到这里,他的老家延陵。只是让他远离朝廷,让他在朝中失势,生活倒并不艰难。

席文皋人望极高,就连太师杭德金及其门生都不敢要求官家对他再下狠手。杭德金能推行新法,能扭转奇台千古不易的治国之策,可即便如此,在对待席文皋时,他还是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

平心而论,杭太师或许也不想要他死去。很多年前,他们还经常书信往来,甚至切磋诗歌。先皇在位时,两人还和而不同地在先皇面前辩论国策,不过,今上继位以后就再无此美谈了。时移世易,宦海沉浮,如今,老对手杭太师……也老啦。听说他目力越来越差,而官家身边的,已经是另一群人,更年轻,也更冷酷。

不管怎样,席文皋只是被赶出京城,不再过问政事,在延陵他仍然拥有宅院,可以读书写字。而远在万里之遥的南方,去那里的人都九死一生。

文宗治下的奇台第十二朝不会处死名誉扫地的官员。席文皋苦笑着想,官家是天下第一雅士,而处死官员太过野蛮残忍。朝中失势的朋党只会受到流放,有时候发配地太远,远得他们就算变成鬼都没办法回来报复。

今天要来两位客人,其中一位,就是被发配到这样一个荒蛮之地。他要渡过大江,经过两岸的鱼米之乡,翻过两道山脉,穿过浓密潮湿的森林,一路前往一座地势低洼、瘴气弥漫、仅在名义上属于帝国的海岛。

只有最严重的政治犯才会流放到零洲岛。朝廷把他们送到这里,由着他们写信作诗,最后自生自灭。

这人过去是席文皋的学生,曾经追随过他,如今却要发配零洲,走得比自己还远。这也是他的一位挚友,或许该称之为知己吧。今天是个大日子,席夫子告诫自己,好让自己保持庄重。分别时,他会依照旧俗,为这位知己折一条柳枝,但如果哭出来就太丢人了,况且他也不愿意让对方因为老人家的泪水而对前路感到踌躇。

这也是他邀请另一位客人同来的原因之一——来调剂会面时自己的语气和情绪,克制心中惆怅以维持体面,自欺欺人地假装还会再相见。他老啦,朋友却遭到贬谪。真实的情况是,往后的重阳时节,他们再也没机会一同登高饮酒了。

千万别去想这些。

人一老,眼窝子就浅。

席文皋看见家中一个年轻的侍女从屋里走出来,正穿过花园。他一向喜欢让侍女,而非家丁来报信。一般人家不是这样,可他这是在自己家里,一切他说了算,何况来送信的正是他最宠爱的侍女。她今天一身蓝色丝绸衣裳,头发梳成精致的发髻——这两样都与她的身份不符,毕竟她只是个侍女。她沿着曲径一路走来,来到席文皋所在的凉亭里。当年设计这座小庭院时,席文皋有意把园中小路造得曲曲折折,跟宫里的一样。“脏东西”只会直来直去。

侍女施过礼,说一位客人已经到了。来的是那个有意思的人。席文皋这会儿并不太想见他,可他又不想在见到另一个人时过于伤心。光是这个春日的上午,就能唤起他们太多的回忆。

席文皋看见林廓还带了个人来,这下他的心情倒真的起了一点变化。这变化来自他心中对自己的揶揄。席文皋一向乐意自嘲,并把这作为自己失势后的某种心理补偿。可是,为什么时至今日,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还是会对眼前这位妙龄女子——个子高挑,不经世事,既优雅又笨拙——一见倾心?

很久很久以前——另一段、另一种记忆——席文皋的政治对手想要把他赶下台,于是说他引诱自己表妹乱伦。席文皋因此受审,这个指控并不属实,到最后他们失败了,不过对手做得很聪明,所以有那么一段时间,席文皋的朋友都不敢接近他。那个时候,有人已经开始因朋党之争而丢掉性命了。

席文皋受审时,政敌还呈上一阕词,说这是他写给表妹的,那首词还不错,就算是在公堂之上,他也忍不住要佩服这帮仇家。不过真正的聪明之处在于他们居然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对付他,因为他对美色的沉迷可谓尽人皆知。

这个爱好终其一生都未改变,而他这一生相当漫长。

那个表妹生得甜美,性格羞怯,后来嫁了人,生了孩子,多年前已经辞世了。席文皋先后娶过两位妻子,也都离世了,其中后一位更讨他喜爱。他还有两个妾,也都去世了。席文皋也哀悼过她们,并且以后再也没有纳妾。两个儿子,也死了。他还侍奉过三位皇帝。还有好多朋友先他而去、一大堆敌人死在他前头。

于是,看见那女孩随着林廓一道快步走来,席文皋还是放下青瓷茶杯,忍着膝痛起身相迎。他心想,这是好事,有的人可能完全不懂得享受生活,和行尸走肉无异,他可不想变成那样。

杭德金一党借“新政”对官家施加影响,而对于官家会被引向何方,席文皋也自有看法。他向来自视甚高,至今都相信自己的观点关乎国祚昌隆。比方说,他十分反对跟祁里打这场漫长又愚蠢的战争。

林廓停住脚步,拜了三拜,又趋前,林廓和席文皋同为进士出身,又是受邀来访的客人,行此大礼简直恭敬得近乎阿谀了。林廓的女儿得体地站在他身后两步的地方,行过两次礼,犹豫了一下,随后又施一礼。

席文皋捋着胡子,绷着脸。显而易见,女孩是出于尊重父亲,才和父亲一样行此大礼,她自己其实不以为然。

这姑娘还没开口说话,就已经十分有趣了。席文皋发现,这女孩长相不算标致,却生了一张机警又好奇的脸。他看见她眼神瞥过自己的青瓷茶杯和漆制茶盘,还仔细审视凉亭。凉亭的顶棚是席文皋请三彩先生仿照第七朝的长韶画风创作的。

去年,三彩先生也辞世了。又少了一位故人。

“尚书大人,别来无恙。”林廓的声音轻柔悦耳,席文皋早就不是什么尚书了,不过他并不介意别人如此称呼。

“托福,托福。”席文皋答道,“席某戴罪之人,员外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不知这位是?”

“这是小女林珊。在下一直想趁牡丹节带她出来长长见识,于是擅作主张,让她随我一起来拜会大人。”

席文皋这才露出笑脸。“林先生可别见外,来得正好,来得正好。”

女孩却还是一脸警惕,没有笑。“诗余本毫末技艺,却经由大人的手笔,赢得世人的尊重,得见大人真容,却是小女子之幸。读过大人月旦诗余的文章,真如醍醐灌顶,受益良多。”

席文皋眨眨眼睛,心想,这是好事,值得谨记在心,好提醒自己,生活中还是会有惊喜。

即便对于男子,甫一见面便发此议论,也足见其自信非常。而说这话的,居然是位姑娘。显然她还待字闺中。她头上戴着一朵牡丹,手中也拿着一朵,还站在他的花园里,点评自己的成就……

他坐下来,也示意林廓看座。高个子男人先施一礼才坐下。女儿一直站着,只是挪到父亲身后一点的位置。席文皋看着她说:“我得说,平常别人向我致意,可不是因为我的文章啊。”

林廓一脸宠溺地笑了笑:“小女自己也会填词。我猜她早就想找个机会告诉大人了。”

女儿的脸一下子红了。当父母的往往会故意让儿女尴尬,但林廓这么说时,却带着生动的、毫不掩饰的骄傲。如今的卓门学者要求女人遵循越来越严苛的“妇道”,席文皋对此也是十分反感。

这一是因为席文皋对奇台的历史有深刻的了解;其二,他对女人怀有深刻的热爱。她们轻柔婉转的声音,顾盼的眼神,她们的纤纤素手,还有她们的微微体香。她们当中的有些人,更是善解人意,处事周到。席文皋就认识这样的女人,还爱慕过这样的女人。

“这样说来,姑娘的大作,老朽可真要洗耳恭听了呀!不过——”他一边说,目光一边在父女二人之间来回游移,“员外在信中提到,最近刚完成一部书稿,这是真的?”

这回轮到父亲脸红了。“哪儿是什么书稿啊。不过是一些杂记,随便写写,评鉴这里的一些花园。当然,也包括大人的世外桃源。”

“这里疏于打理,哪里称得上桃源哪,连花园都算不上。你看看,这地方连株牡丹都没有。”席文皋说笑道。

“大人怎么不栽种一些呢?”女孩问道,一双眉间略宽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席文皋。她左手拿着一朵黄色的牡丹,方才行礼时,随着手臂屈伸,一会儿缩进袖口,一会儿又探出头来。席文皋就是喜欢注意这样的细节。女孩穿了一身应时的绿装,颜色极似那几盏青瓷茶杯。

席文皋说:“怕会辜负了这些花呀。老朽手拙,不通园艺,栽种不好这百花魁首,家中园丁也没这天分。像我这样的老学究,还是把花园布置得简单、朴拙一点的好。对我来说,牡丹太艳丽了。”

“大人栽种的,却是锦绣文章。”林廓说得十分得体。席文皋心想,世人很可能低估这个家伙了。能养出这样的女儿,足以说明此人并不简单。

不简单。席文皋的一生便可截然地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中满是“不简单”的诱惑;另一部分则甘于墨守成规。在朝为官时要经历关乎生死的争斗,后来独自被贬谪到此,他终于可以随意写写画画了。

席文皋自己选择来这里是一回事,可实际并非这样。而且杭德金仍然是当朝权相,施行“新政”,在他手底下的,则是一群更年轻、更跋扈的同党。

在他们的操纵下,奇台正在进行一场毫无意义的愚蠢战争,官家不理朝纲,政府庸碌,只顾着贸易经商,甚至不管农户有没有需要,强行放贷。最近又听说他们要改革科举制度,席文皋当年就曾亲自主持过科举考试。

所以,谪居在家,未能参与其中席文皋一点儿也不高兴。

他听见屋子那边传来声响,便赶紧转过头来,正看见一张熟悉又惹人喜欢的脸孔——卢琛来了。

卢琛是席文皋的门生,也是他的忘年交,为人乐观豁达,正跟在蓝衣侍女身后,一边笑,一边走来,丝毫看不出他正被人押解前往他的死地零洲。

这可算是一个教训,带着酸楚的诗意:你会在春日上午迎来一位年轻姑娘的意外到访,并且为之欣喜;也会迎来紧随她窈窕身影之后的伤心欲绝,并且避无可避。

席文皋注意到,卢琛消瘦了不少。一件赶路时穿的褐色麻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不过,他来到亭子前,向席文皋施礼时,举止神态却跟往昔一样:亲切、豁达,对世界抱有热情,随时准备与之交锋或从中取乐。光看他样子,没人会想到,此人是当今世上最有见地的思想家,也是这个时代最著名的诗人,他的成就可比肩第三王朝和第九王朝的先贤。

席文皋还知道,卢琛也和过去的那些大诗人一样,是个品酒的行家。

席文皋再一次站起来,林廓也跟着赶紧起身。席文皋之前促狭地故意没有告诉员外还有一位访客要来,当然更不会透露来人是谁。

不过但凡对文学和政治稍有涉猎的人,都知道卢琛和他当前的命运。席文皋一时好奇,不知道这女孩认不认得卢琛。这时,他看见了女孩脸上的表情。

这表情让他感到一丝嫉妒,就像一堆余烬上冒出的一道火舌。她都没有像那样看过自己。不过他已经老了,真的老了。从椅子上站起身时,只能勉强不让脸上现出抽搐。卢琛也不年轻了,黑色毡帽下面已经有了银丝,精致的胡须也变成灰白,可他腿脚没有毛病,不至于连走路都变成奢望。他腰背挺直,身姿潇洒,只有细看时,才会发现他的脸过于瘦削,整个人也显出一些疲态。

而且,他就是写下《寒食诗帖》和《赤壁怀古》等众多名篇的人物。

席文皋十分清楚自己的诗歌造诣,并且颇以此为傲。不过他也是鉴赏品评诗词的行家,他清楚什么样的诗词配得上流传千古——什么样的人配得上年轻女子的青睐。

“老大人正在喝茶?”卢琛故作震惊地取笑道,“我本指望能讨杯酒呢!”

“这就送来。”席文皋正色道,“大夫说,每天这个时辰喝茶对我有好处。我有时候假装能听进去他们的意见。”他朝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点点头,转身往宅子里走去。

“大概对我也有好处吧,”卢琛笑道,他转过身,“这位想必就是林廓林员外吧?令正生前是在下的一位远房亲戚。”

“劳先生费心,还记得这些。”

“哪儿能忘呢!”卢琛又笑了起来,“令正家在泽川可是大户,我们家都是些穷酸秀才。”

席文皋知道,卢琛说的并非实情,不过他向来如此。席文皋亲自介绍道:“这位是林珊小姐,是林员外的千金。员外带她来赏牡丹。”

“来得正好,”卢琛说,“满园春色无须再多装点,不过咱们可不嫌美物太多。”

听卢琛这番话,当父亲的似乎很高兴,不过女儿……

“卢夫子客气了。说小女子为延陵的春景增色,正可算是诗人矫饰了吧。”

卢琛笑得更开心了,毫不掩饰心中的喜悦:“这么说,在林小姐看来,诗人都是些骗子。”

“咱们的确篡改了历史和生活的本来面目,但唯有如此,才能使咱们的文章增色。诗人写诗可不比史家修史。”说最后一句话时,林珊看了席文皋一眼,头一次对他赧然一笑。

咱们,咱们的。

席文皋看着林珊,再一次渴望自己能年轻一些。他依然记得年轻是什么样子。他站得腰酸腿疼,于是又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卢琛大步走到椅子旁边,扶老人坐下。他的姿态像是出于对先生的恭敬,而非出于老人的需要。席文皋抬头朝他笑一笑,示意两个男人落座。这里总共才三把椅子,他之前并不知道女孩要来——这女孩真是让人惊叹啊。

尽管现在问还太早,可席文皋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能在这里住多久?”

卢琛脸上笑意未减:“啊!这得看待会儿送来的是什么好酒了。”

席文皋摇摇头:“说吧。”

这里并没有什么秘密。林家父女马上就会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卢琛将被流放到零洲岛去了。据说太师年纪大了,如今掌管这些事务的是少宰寇赈,这人一向为席文皋所不齿。

席文皋听说,零洲岛上有十几种能要人性命的毒蛇蜘蛛,还听说那里的夜风能叫人染病,岛上还有老虎。

卢琛静静地说:“我猜能在这里住一两晚吧。同去的有四个防送公人,不过只要我一直往南走,并且管他们酒肉,他们也让我在路上停几站,会几位朋友。”

“你弟弟呢?”

卢琛的弟弟,也是位进士,同样遭到流放——家人很少能幸免,不过没有外放那么远,没有被送往死地。

“卢超一家在大江边上有片田地。路上会去顺道看看他们。内子以后就在他家住下了。我们有地,他又能种。有时冬天或许不太好过,不过……”

卢琛没有把话说完。他的弟弟卢超家中有妻子和六个孩子。当年赴殿试时,卢超还年轻得惊人。那年他得了个探花,而哥哥则是状元及第。随之而来的是各种荣耀加身,位列高官,还两度北上出使萧虏。

当初他也在朝廷上直言抗辩,还上书抵制杭德金推行“新政”,言辞慷慨激烈,持论却谨慎中肯。

这样做需要付出代价。朝中已容不下反对的意见。不过,弟弟既非思想家,也不是诗人,无力影响当今的思潮。所以朝廷虽然将他流放,但也没想将他置之死地。这就和席文皋一样,他就在自己老家的花园里。毫无疑问,寇赈正为自己的同情心感到欣慰,同时认定自己谨遵圣人教诲,为官家秉公办事。

席文皋一边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一边感慨,有时候坎坷劫数乃是命中注定。他们所处的,正是个糟糕的世道啊。

卢琛换了个口气,转身对女孩说道:“说到诗人和骗子,林姑娘所说倒也没错,不过,未知姑娘可曾这样想过:即便在细枝末节上动些手脚,我们也并非一派胡言,而是渴望表达更深层次的真实?”

女孩又脸红了,真是藏不住心思呀。不过她一直扬着头,在场的人里只有她站着,一直在父亲身后。她说:“有些的确是这样。不过,敢问卢先生,有些诗人描写宫娥妓女如何怡然自乐,却不说她们怎样虚掷青春,她们在楼台之上潸然落泪,只因良人抛弃了她们,这些诗人又算什么呢?有人相信这就是那些女子的真实生活吗?”

这番话引来卢琛的全部注意,他仔细想了想,说:“那这里面一句实情都没有吗?倘若有人写了一位特别的女子,那他就一定是要让她成为所有宫娥妓女的写照吗?”

他辩论时的声音跟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掷地有声、不容置疑。他喜欢言辞上的交锋,即便对手是位姑娘。突刺、格挡,就像用剑。朝中大臣再也无人懂得剑术了。奇台变了,男人变了。然而,这里有个女人在同卢琛辩论。听她辩难时,你需要提醒自己:这是位姑娘。

她说:“可是,倘若不断重复的都只是这一个故事,那读者又如何分辨什么是真?”她停顿一下,席文皋发现她眼中闪过——嗯?——一丝淘气。“倘若一位大诗人说,自己去过著名的古战场赤壁,而实际上,他去的地方却在大江上游,距离真正的古战场足有百里之遥,那后人到了赤壁又会怎么想呢?”

她垂下眼帘,故作镇定地攥着双手。

席文皋突然大笑起来。他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这是个广为人知的故事。第三王朝时,有一场著名的战役就发生在赤壁。当年卢琛和朋友在月圆之夜乘舟在大江上顺流而下,他以为自己和朋友到了发生大战的峭壁底下……但实际上,他搞错了。

卢琛也被女孩逗乐了。他这人容易动怒,但不是在这样的谈话里。这里有的是言辞与思想的交锋,让他乐在其中,十分消受。让人几乎忘记他要去哪里。

他说能在这里住上一两晚。

林珊的父亲也在微笑,只是有些拘谨。卢琛向他转过身来。林廓正准备赔礼,可卢琛冲他一拱手,说:“能养出这样的女儿,卢某佩服。员外为她寻夫家时可要小心啊。”

“承先生吉言,”林廓回答,“小女已经和齐嫪之子齐威订了婚,明年便可完婚。”

“皇亲宗室的齐家?他是官家的……”

“出五服了,可以成亲。”父亲说。

与官家在五服之内的宗亲,其宗子若想结婚,必须得到负责监督宗子宗女婚姻的“宗正寺”的许可。五服之外,宗亲的生活就少了很多限制,不过他们不能当官,也不能参加科举,并且全都只能住在汉金城,住在靠近皇宫的宗室诸宅里。

对皇帝来说,尤其是对于没有坐稳龙椅的皇帝来说,宗亲始终是个大麻烦。在过去,与皇帝同宗的男性宗亲随时都会死于非命,这种事情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每次都牵连极广,而且十分血腥。不过第十二王朝一向自诩文明开化。

席文皋看着自己的朋友,心明如镜,如今的皇亲国戚只是被禁锢在世界之外,朝廷按月给每位宗亲发一份俸禄,宗女出嫁时提供一笔嫁妆,宗亲死后还负责葬礼的花销——这一切占去了国库的一大笔预算——如今的宗室成员实在是太多了。

“齐威?”席文皋说,“没听说过,我应该见过他父亲。希望他儿子是个聪明人。”

“是个历史学家,还收藏古玩。”

说话的是那姑娘,为自己,也为未来的丈夫说话。这显然很不得体,不过席文皋早就打定主意不以为忤了。他有一丝心动,他想让她说话。

“这就让人放心了。”卢琛说。

“我这女儿生得实在淘气,若是夫家不能接受她,我可不想她嫁出去以后在外面遭罪。”父亲说,“小女无理,还请二位大人海涵。”又是这样,言辞谦恭,却难掩骄傲之情。

卢琛高声喊道:“你是该道歉!令嫒刚刚还给我的词作挑错,让我好不伤心!”

亭子里一阵沉默,因为父亲正在揣测,卢琛是不是真的受到冒犯。

这时,女孩又垂下眼帘,说:“词是好词,我把它们都牢记在心。”

卢琛冲她露齿一笑。“既然这样,我的心情便好多了。男人,”他补充道,“总是乐于让聪明女子安抚自己。”

“女子,”林珊小声说,“却没有太多选择,只能学着安抚别人。”

众人听见一丝声响。之前他们谁都没看见蓝衣侍女又过来了。席文皋与她曾有过几夜温存,对她十分了解。刚才她很不高兴,这个样子虽然不合规矩,却也算意料之中。

酒无疑是好酒。下人知道该为客人上什么酒,而卢琛的偏好也是众人皆知。

席文皋和女孩林珊继续喝茶,林廓则与卢琛一道饮酒。席文皋心想,这是对诗人的恭维。饭菜也端上来了。在席文皋的花园里,在三彩先生模仿古代画风描绘的亭子里,在上午的春光里,众人听着鸟鸣,流连忘返。

林珊知道,今早在花园里的侍女不喜欢自己,尽管她——即便受主人宠幸——不该将它表现出来。

林珊猜想,那姑娘大概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不过,她的站姿,对请求和命令的那一丁点懈怠,都出卖了她。林珊还看出来,自己放在客房里的行李被人动过,从这些蛛丝马迹里,能读出很多东西。

这些,林珊早就习惯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遇见的几乎每一个女人,无论品秩地位高低,对她都是这样。男人面对林珊时大多感到舒畅,甚至会觉得有趣。而女人们都恨她。

从这个角度来说,父亲对自己的教育,很难说到底能不能算是一份礼物。

林珊很早以前就明白,有些礼物的性质十分复杂。飓风起于萍末。有位诗人曾这样写过,这话不假。另一方面,大事也有同样的功效。比如对林家来说,林珊哥哥的死就是一件大事。

在那之后的年岁里,林家仅存的一棵独苗,身材单薄、心思敏捷的女儿开始接受教育。这是一次尝试,一开始学得很慢——就像秘道的方士一点点加热丹炉中的药水——到后来就加快了学习进度。这些教育原本是用来教男孩子参加科举考试、求取功名的。

不消说,林珊无法参加科举,更当不了官,然而父亲给她的教育让她足以胜任这一切。而且父亲还指导她书法,教她写一手好字。

她还无师自通地学会填词。

如今,林珊对书法比父亲还要自信。有种说法,叫人如其字,观其字能识其人,如果真是这样,那父亲的字,笔画流畅、笔直、工整,正好体现他为人的谨慎与不自信。父亲只有在外地旅游、往家里写信时才会写行书,他的行书只有林珊和母亲见过,从中可见他热情的一面。这一面,林廓一直把它隐藏起来,藏进他的字里,藏进他瘦高、微驼、与世无争的身形里。

林珊自己的字,不论是正楷还是行书,笔意都更加大胆、雄健。她知道,这手字太不像女人,她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如此。

她让侍女退出卧室,侍女照做了,只是又慢了半拍。退出去时,她也没有把门关好,门外是黑乎乎的走廊。林珊想叫她回来,再一想,又算了。

房间在宅子后边,距离花园最近的地方。席夫子有意不把房子造得太大,以示恭顺,所以连专门供女眷居住的厢房都没有,更别说单独的别院了。不过男人都住在房子前半部分,林珊不确定主人家和诗人有没有休息,不过父亲已经睡下了。晚饭时,父女二人一块儿起身离桌,好留出时间,让两位故人守着烛台,对着美酒单独谈话。这没什么可说的。林珊心想,今晚注定是个伤心夜,无论席文皋如何掩饰。

深夜的花园里并不清静。有蟋蟀声,风吹树叶声,猫头鹰的叫声,翅膀扇动声,还有细微的风铃声。林珊看见主人在房间里给她放了两本书。屋里还有一盏灯,灯芯很长,可以让林珊秉烛夜读。这两本书,其一是一部手卷,另一本是印刷出来的线装书。屋里还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床很大,四面围着帷帐,床上放着一只蓝色的瓷枕,上面画着白色的梅花。

席夫子老了,老到可以只是欣赏她,而不会为此大惊小怪。他似乎觉得林珊熟读诗书这件事情很有意思。林珊并不太想他有这样的反应。不过,她才十七岁,还是姑娘,又能指望别人有什么反应呢?

也许,在林珊心里——说出来可不合适——她是希望能让其他人欣赏自己的词作,品评其中的优点与不足。林珊并非自负,她知道自己的造诣有多么不足。

晚膳时,卢琛倒是说起,他想听人唱林珊的词。

在很多方面,无论是诗文还是思想,卢琛都拥有当今世人难以企及的造诣。与此同时,他又放浪形骸,恣意欢谑,晚膳时他一刻不停地说笑,努力调动另外三人的情绪。他还频频向众人(包括林珊)举杯,一杯喝完便又满上。努力让气氛变得愉悦。变得愉悦,却并非真的愉悦。

他要去的是零洲岛啊。朝廷是想让他死在那里。一想到这里,林珊心中总会感到沉甸甸的、近于恐慌的痛苦。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情绪,连林珊也摸不准。丧亲之痛?对无可避免的损失的预见和随之而来的苦涩?林珊感到一丝异样,她几乎想要恸哭一场。

送别朋友时,人们总会折一段柳枝,“柳”“留”同音,折柳表达的,便是想要挽留朋友的惜别之情。可卢琛是要被发配到零洲啊,山远水长,又如何能留得住呢?

今天上午,初次见面就这样说话,真是莽撞。林珊都知道,说的时候就知道。卢琛的到来让林珊激动不已,无法自持——与此同时,她又打定主意不要让这份激动显露半分。林珊知道,有时候自己如此需要存在感,以至于故意制造冲突,好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你看看你!林珊发现自己哭了。察觉到这一点,又是一件令人难受的事情。

可以说,林珊就是父亲截然相反的一面。父亲站在人群当中,仿佛随时都会后撤一步,抄着双手,用他的姿势告诉众人:若非你叫我来,我都不会在这里出现。

林珊爱父亲,尊敬父亲,想保护父亲,还想让世人正确地看待父亲,哪怕父亲宁愿躲到无人得见的暗处。在这世上,只有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而明年,林珊就要出阁了。

林珊千百次地想,要忘记林廓实在太容易了。即便今天,他把自己的一本薄书送给席夫子,也是一样。的确,这算不上什么惊世之作,但写得严谨、机智,这本书就如同一幅用文字描画的延陵百态图,记录了这些年来,文宗皇帝治下的延陵城的样貌。愿龙椅上的文宗皇帝千秋万载,永享国祚。

那位子又被叫作龙椅了。林珊一定是累坏了,思绪才这样飘忽不定。林珊知道这个名字何以再次出现。她知道这些都是因为父亲。这些知识都装在她的头脑里,无法忘记。林珊无法重新变得跟其他女子一样,无才便是德。

这一朝立朝之初,朝廷里的文人就下了这样的判断:第九王朝的倾覆在于失德,在于对女子气的行事方式和象征的过分放纵。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把龙椅改名为凤座。

凤凰代表着女性,龙才是男性的象征。

第九王朝开国初期,昊女皇代幼子摄政,她在那时便做出这样的改动。后来,幼帝年岁日长,便自负地想要亲政,结果自己却丧命了——大多数人都认为他是被毒死的。而昊女皇继续把持朝纲。

后来,昊皇驾崩,皇帝宝座的名号与装饰却没有改回来。再后来,就在奇台第九王朝处于鼎盛时期,臭名昭著、罪该万死的节度使安隶造反了。

直到很久以后,奇台再度恢复和平,然而,昔日的荣光却一去不返。一切都变了,就连诗歌的气度都与过去不同。经过八年战乱,奇台境内千里萧条,人烟断绝,损失惨重不可计数,人们不可能还像从前那样写作、思考。

山野闻虎啸,市井见狼隳。

之后又过了好多年,苟延残喘的第九朝终于土崩瓦解,于是又一场战乱与兵灾血洗奇台,整整一百年里,数不清的短命王朝与割据势力轮番登场,又转瞬即逝。

直到第十二王朝崛起,奇台迎来新一轮盛世。

这一轮盛世并不像从前那般辉煌。长城坍圮,蛮人南牧,丝路中断,十四州尽失。

不过,龙椅又叫龙椅了,还有各种故事提醒着人们,不论是皇宫大内,还是寻常百姓家,男人都不能受到女人过多的支配。女人就该留在内闱,对任何事情,都不能有自己的主张。如今的女人,不论是在宫中还是花园里,衣着都比过去朴素,既没有翩翩广袖,也没有明亮的色彩,更没有酥胸半露的衣袍,和让人沉醉的香蕉。

林珊就在这样的处境里,她也知道现实何以至此:那些禁锢女性的学说、文章、辩论和注疏功不可没。她知道那些名垂千古的人物,了解他们的著作和生平。她浸淫诗词,能背下从第三朝到第七朝,还有第九朝——无论叛乱之前还是之后——的诗词名篇。

有些诗篇,纵然经历这么多世间变故,仍然能够流传下来。

不过,谁又能知道,哪些诗、哪些事能流传后世?谁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流传千古究竟是因其卓然超群,还是仅仅出于机缘巧合?

林珊站在点着灯的桌旁,突然感到一阵疲惫,都没有力气到屋子另一边阖上门。真是让人激动的一天啊。

林珊十七岁,明年就要成亲。虽然有可能是自己又多虑了,但林珊觉得,不论是席夫子还是卢琛,都没有完全理解这门亲事的深意。

在奇台,妻子需要承担侍奉公婆的责任。女子出了娘家门,就成了婆家的下人。倘若妻子被认定不够孝敬公婆,即使并没有确凿证据,也还是有可能被赶回娘家,嫁妆却分毫要不回来。而林珊的父亲知道,自己亲手教养的女儿有怎样的秉性,于是免去了她的这些后顾之忧。

宗亲家里有的是仆人,完全不用自己动手干活。仆人的工钱由国库专款支付。宗亲家里还有大夫,还有歌伎、方士和厨子。

还有占星家,尽管只能白天占卜,并且需要经过特许,但他们若是想要搬出皇宫旁的宗室诸宅,只要经过批准,有司同样可以安排步辇,送他们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并让他们一直在那里生活。

他们还有专款用于置备正式的衣服首饰,供他们在出席正式宴会和典礼时穿着装扮。皇室宗亲是王朝的象征,天生就是被用来展览的。他们死后会安葬在延陵的皇室墓园里——汉金没有这么多空地。有人说,宗室的一生,就是从一个墓地搬到另一个墓地里。

女子一旦嫁入宗室家庭,就能过上另一种生活。可以说是一种优渥的生活——这要看女子本人、夫家,以及圣意如何。

往后要不了一年,她就要有丈夫了。林珊见过他,这虽非明令禁止,但同样不合常理,而且这类事情,在宗亲家里有不同的规矩。林珊的父亲是进士,又是员外郎,他的身份地位让他可以通过媒人,与皇室宗亲攀这门亲事。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嫁给皇亲国戚,这是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充斥着各种礼仪和规矩,宗亲成员越来越多,家宅也变得越来越拥挤。

但对林珊来说,这样的生活倒算差强人意。这些人本就与外界没有太多联系,身处其中,就像丝线被编织到一起,她自己的与众不同反倒不那么显眼了。也许真是这样。

而且,父亲说,齐威自己就是个学生,这似乎也有点不寻常。齐威还未成年,却已经得到允许,深入乡野搜罗古代的碑刻铜器,并且把它们带回家,编目成册。

这跟常见的宗室子弟大不一样。宗室子弟根本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所以他们通常都十分懒惰,整日在汉金城的花街柳巷里饮酒寻欢。有时候,哪怕只是出于对这一切的厌倦,他们也会参与针对官家的阴谋,这样的宗亲自然难逃一死。

林珊和齐威见过一面。那是双方家长第一次见面商量亲事的时候。齐威显得拘束又有礼貌,坐在母亲和姨娘身边喝着茶。婚事谈得很顺利,父亲对林珊——也对在场的其他人——表达自己的看法:以他之见,两人成婚之后,一定会找到共同的志趣。

那天林珊的感觉是,她和齐威的确有,或者说至少有潜在的,共同的追求。

齐威比林珊年长一岁,看起来却比林珊小。他有点儿胖,下巴上刚开始冒出胡子。他努力想要表现出举止得体的样子,一开始有些滑稽,再细看又惹人喜爱。他的手又小又软,说话声音低沉却很清楚。林珊还记得,自己当时觉得齐威很害羞。

那天林珊花了很大功夫打扮自己,往常她可不在乎这些,可父亲为这次会面费了那么大心思,做了那么细致的准备,林珊也理应付出同样的努力。更何况,这也挺有意思的。她穿了一身样式庄重的蓝色“缭绣”襦裙,头上戴着一支金镶玉的簪子,耳环上也坠着玉石。这些都是母亲留下来的。

她和齐威交谈,让他见识自己是如何思考的。齐威来之前就知道她所受的教育不同寻常,不过,林珊并没有进一步要求对方回应——有时候她就会这样。

齐威说起自己在京师以北,靠近奇萧两国边界的地方,找到过一块罕见的第五王朝的石碑。林珊心想,这人是不是想故意提起北上边境,显示自己的勇敢,好引起她的注意,随后一想,这应该不是他的本意。奇台与萧虏盟过誓,边境有榷场,两国之间的和平由来已久。他只是听说可能有古董,便去了那里,压根儿没想过那里是边境。

一说起这块墓碑和上面的碑文,齐威就变得滔滔不绝。墓主人是一名早就死去的文官。碑文里记载的正是他的生平事迹。齐威怂恿她,一定要她去看那块碑——就明天怎样?

尽管这是第一次见面,林珊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必须成为婚后生活的主导者。

林珊心想,这一点自己能做到。林珊随口引用了一句诗,齐威没有分辨出来。不过这句诗本来就不算出名,何况,同一位姑娘谈论自己见到古董时的兴奋之情,似乎让齐威感到十分自在。林珊心想,自己还会跟丈夫分享更强烈的情欲。

“分享”通常并不是婚姻生活的一部分——说实话,情欲也不是。

这或可算作父亲给她的另一件礼物。齐威这会儿尚未成年,行为有些乖张,情绪也常有起伏,但他会长大的,林珊也会。齐威的母亲似乎并不娇惯他,但关于父亲养育林珊,最常见的批评就是溺爱过度。这一点一向如此。

那天会面结束时,林珊向父亲施过一礼,说,如果齐家对自己满意,能嫁到齐家,是自己的福分。她还说,有朝一日,会让父亲抱上外孙,并且要像父亲教育自己那样教育儿子。她说到做到,她能想象这番情景。

然而,今天晚上,听着蟋蟀的叫声,林珊发现自己既难过,又不安。一部分原因是他们旅行至此。旅行一向不是林珊生活中的重要部分。任何人在节日期间的延陵都会兴奋过度。更别说今天自己见到的这几个人物了:她还在其中一人家里借宿,而另一位——

林珊真不该那么说他的《赤壁怀古》。那会儿他在想什么呢?他当时一定认为,自己是个傲慢自负,又恣意妄为的姑娘,这又是一条例证,证明女人有才学就是个错误。他一直笑,还和她交换观点,可男人往往就是心口不一。

林珊特意告诉他,那两首词自己都背得下来。希望他能记住这点,明白自己之所以这样说(部分地)就是要向他道歉。

绢纸窗户外面漆黑一片。今晚没有月亮,风停了,鸟声也没了,蟋蟀还在叫个不停。她朝床上瞥了一眼,现在又不困了。她正盯着案头上的两本书,这时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

林珊并没有害怕。他踱进屋里时,她还在想,似乎是自己没把门关上。

“我见屋里还亮着灯。”他静静地说。

这话有一半是真的。他的卧室在屋子前面,在正厅的另一边。他得走到这边才能看见林珊屋里的灯光。林珊脑中急转,心里却跳得厉害。不过她真的没有害怕。用词要讲求精准,既然不“害怕”,就不能用这个词来形容。

林珊还穿着晚餐时那件丝质蓝底描凤金扣短襦,头发依然绾着发髻,只是原来头上那朵花,这会儿插在床边的花瓶里。

她向他道个万福。开口说话前,不妨先道万福。

他脸上没有笑容:“我不该过来。”

当然不该来。林珊心想,贸然来这里,是对她、对父亲、对主人家的冒犯,足以让所有人蒙羞。

不过,她的回答是:“我不该敞着门。”

他看着林珊。他鼻子挺拔,眼神冷峻,顺滑的胡子里己然有了银丝。他的头发也束成发髻,只是没有戴帽子。男人吃饭时都把帽子摘掉了,这是一种姿态,意思是大家不必拘礼。他的眼角有几丝皱纹。林珊心想,他总共喝了多少酒?喝醉了吗?坊间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即便喝醉,他也不会醉得太厉害。

他说:“我本该从下面的门缝里看见亮光。我该敲门的。”

她说:“我本该替你开门的。”

听见自己这样说,林珊吃了一惊,却没有害怕。

他依旧站在门口,没有往前进一步。

“怎么?”他的声音依然沉静。整整一天,他都在恣意欢谑,好让另外三人高兴起来。这会儿却不必了。“为什么本该替我开门?因为我要被流放吗?”

她点点头:“你来这儿,不也是因为这个吗?”

她看着他,他在斟酌怎样回答。他没有马上否认,赢得了她的欢心。很好。他小声说:“原因之一。”

“那么,还有,就是因为我了。”她还站在那里,旁边是一张书桌,一张床,一盏油灯,和两朵花。

花园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林珊吓得一个哆嗦。倒不是那声音的缘故,是她自己太紧张了。外面有什么东西死了。

“猫在打猎,”他说,“要不就是只狐狸。就算这里景色秀美,秩序井然,这种事情也是难免。”

“那如果是在一个风景既不秀美,秩序也不井然的地方呢?”

这话还没说完,她便后悔了。她又在得寸进尺了。

卢琛却笑了,从进门起,他还没笑过。他说:“林小姐,我可不想死在零洲岛。”

林珊无言以对。她告诫自己:别说了,就这一次。他在屋子那一头看着她,眼神让人难以琢磨。她这趟出门,只带了些式样普通的发钗,不过耳环却是母亲的。

他说:“零洲岛上也住着人,你知道的。我方才也是这样跟文皋说过。”

林珊想,那里的人都是化外之民。孩提时没有死掉,长大了就能习惯那里的瘴气,还有没完没了的雨水和蒸笼一样的热气。

她说:“岛上……岛上有蜘蛛。”

一听这话,卢琛咧嘴笑了起来。林珊有意这样说,好逗他开心,只是不知道他明不明白。“是啊,大蜘蛛,听说有房子那么大。”

“还吃人?”

“吃诗人。每年两次,一大堆蜘蛛从森林里爬出来,爬到村镇的空地上。百姓就得弄个诗人喂它们吃,不然它们就不走。还有一套仪式。”

林珊轻轻一笑:“这样,你就有理由不写诗了?”

“我听说,当地人会逼着衙门里关的囚犯写两句,这样就能送给蜘蛛当吃食了。”

“真是残忍。不过,光是这样,就算是诗人了?”

“要我猜,蜘蛛可不讲究这些。”

他去了那里,也便成了囚犯。虽然不用坐牢,却要受到监视,并且不许离开。林珊心想,这个笑话可不像他想的那样好笑。

他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姑娘可还记得,我说过想要拜读姑娘的词作?”

记得?怎么能忘呢?可她却摇摇头:“现在这样,不能给你。”

“卧房里正适合品诗,唱词的话就更合适了。”

她执拗地又摇摇头,眼睛看着脚下。

他轻声问:“怎么了?”

她没想到他说话会这般温和。隔着房间,林珊迎上他的目光,说:“你来这里,为的不是这个。”

这下轮到卢琛不说话了。屋子外面,经过刚才的一番杀戮,这会儿也大致安静了。这是春季的夜,晚风拂过李子树。现在,林珊意识到,自己终于害怕了。

林珊心想,要在这世上坚持自己的想法和行动,并不容易。今天之前,她还从未对男子动心过。明年早春,她就要嫁人了。

而这个人,比她父亲还老,他的儿子都比她年纪大,第一任妻子过世了,第二任住在弟弟家里,因为卢琛不想带她去那岛上——即使他嘴上说自己不会客死南方。他还纳过妾,还为这些侧室,和欢场上的妓女写过诗。据说,如果他在诗里提到一位妓女的名字,那她的身价就要涨上两倍。林珊不知道他会不会带个女人与他一起南下。

她猜不会。他在路上有儿子相伴。也许,将来有一天,儿子还要安葬父亲,不然就带卢琛的尸骨回北方安葬——如果朝廷恩准的话。

卢琛开口了:“我还没有这样自负,或是无理。今晚来此,只想谈心,不想其他。”

林珊深吸一口气,人随之(也随着他的话)不再害怕,这害怕消散得跟它来时一样快。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轻轻一笑,问道:“连想都没想?”

他笑出声来,是在感谢她。诗人说:“想是想过。不过,林小姐……”他的语调一变,林珊抬起头。“我们可以想很多,却并不能总是随心所欲。所有人都是这样。”

“非得这样?”林珊问。

“恐怕是吧。不然,天下就要大乱了。比方说,我还想杀掉一些人。”

她猜得出其中一两个人是谁。林珊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说:“我想……妾身想先生此来,本是想鼓励晚辈,与晚辈切磋诗艺。妾身知道,我和先生之间天差地隔,因为我是女儿身,因为我少不更事。妾身只想告诉先生,我并非……先生不必……”

她喘不上气了。她焦躁地甩甩头,逼着自己说下去:“卢先生,若您进屋里来,我不会感到丝毫冒犯。”

哈,说完了。天下也没有大乱。外面也没有别的野兽嘶叫。太阳照样会升起来,不怕被一箭射下来。

而林珊,不会,也不要活在别人设置的条条框框里。因为她要过自己的生活,要走自己的路,这条路又艰难又孤单。当初父亲从开始教她读书习字时起,便已经把她引上这样的道路——尽管他并非有意,也从未意识到这条路会是这个样子。而后,父女俩一起发现,林珊几乎比他们认识的所有男人都更聪明、更敏锐,甚至更深刻。

但还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卢琛看着她,已然换了副表情。可他并没有挪动步子。而不管林珊性格怎样,不管她能逼迫自己表现得多么无畏,她也不能朝他走过去。这超出了她的底线。

卢琛颇感意外地说:“林小姐,我简直要喜极而泣了。想想你自己的将来吧。”

林珊眨眨眼:“我不想。”

“我猜也是。”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这世上容不得你变成你想象的那个样子,明白吗?”

林珊抬起头:“这世上也容不得你,他凭什么——”

“这不一样。你知道的。”

她知道。她又低下头。

“你也不必时时处处地向它挑战。这是以卵击石,你会粉身碎骨的。”

“你就是这样,不断挑战。你就是不会保持沉默。当初你认为朝中大臣甚至官家——”

“再说一遍,这不一样。我可以秉笔直书,直言相谏。这样做是有风险,改变时代最终也会改变命运。不过这还是跟你要面对的不一样。”

林珊像是受到当头棒喝,可奇怪的是,也像是得到一份保证,一份支持。他看见她了。林珊让自己迎上他的直视:“你一向如此回应吗?女子向你——”

他第三次止住林珊的话,这一次是抬起一只手。他没有笑。林珊一言不发,等他开口。

这是他的一份馈赠——终其一生,林珊都是这样想的。他说:“无论男女,从来都没有人,给过我这样珍重的礼物。可我一旦接受它,便也同时毁了它。我这就走。这对你我都十分重要。说真的,今晚让我受宠若惊,无以言表。等你选好了文章寄给我,我同样会感到十分荣幸。”

林珊费力地吞了口唾沫,他接着说:“现在,我又多了个理由,要从零洲活着回来,那就是你。我要看着你过你自己的生活。”

“我不……”林珊发现,要说下去太难了,“我配不上先生如此青睐。”

这样的毫不妥协,引得卢琛赞许地一笑。“配得上。”他说。

他拜别林珊,走出房间。

并且关上房门。

林珊站在原处,感受着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她环顾四周,看看油灯,看看书,看看花,还有床。

她艰难地提一口气,嘴唇因为下定决心而抿成一条线。她不要过别人为自己选定的生活。

她走过房间,打开门。

走廊里暗沉沉的,不过她自己屋里还有灯光。卢琛听见声响,转过身,在走廊的另一头,形成一道剪影。林珊走出屋子。她看着他黑黢黢的身影笼罩在同样也笼罩着自己——和所有人——的阴影之下。不过还是有光亮。她身后的卧房里有,她的前方,有时也会有。卢琛站住了。林珊能看见他。这里有光,他也能看见林珊。

“先生?”林珊说。

这一栋房子非她所有,有一片天地却非她莫属。天地之间被黑暗笼罩,黑暗中有一个翩翩君子的身影。她向他伸出了手。

饩廪:由官府供给的膳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