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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时节,清晨。天有些冷,雾气从林子里的地上升起,笼上一丛丛翠绿的竹林,掩蔽了声音,遮住东边的十二峰。路边的枫树,叶子已经变了颜色,或赤或黄,片片落下,盖了一路。镇子边上的庙里敲起钟来,声音缥缈,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附近的林子里有老虎,幸好为数不多,而且只有晚上才出来打猎,这会儿还没饿。盛都的老百姓都怕老虎,老人家还给虎仙上供。尽管如此,百姓每天还是要进林子里砍柴打猎,除非已经知道老虎就在这附近。每到这时,大家就会被本能的恐惧所攫住,地也不耕茶也不采,直到大伙儿千辛万苦,甚至豁出人命,把老虎打死。

这天清晨雾蒙蒙的,病恹恹的太阳光虚弱地照进竹林,透过叶子漏了下来:林子里一片暗沉。男孩一个人在竹林里,气鼓鼓地挥舞着自己做的竹剑。

他生气委屈已经半个月了,在他看来,自己有的是理由如此。比方说,自己的生活已经彻底毁掉了,就像番子洗劫过后的市镇。

不过,这会儿他正在想别的事情。他想知道,要是发起怒来,竹剑是舞得更好还是更糟,还有,射击也会受怒气的影响吗?

男孩练习的这个套路是他自己发明的,这是个测试,是训练,也是磨砺,绝不是小孩子玩意儿——他也不是小孩子了。

他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这里。兄长肯定不知道,不然的话,他早就跟来嘲笑他了——兴许还会把竹剑弄断。

男孩需要完成的挑战包括:快速往返跑:用全力挥舞这把过长——也过轻——的竹剑;控制力道,劈砍、突刺,却不让剑碰到隐藏在四周雾气里的竹子。

他已经在这里练习两年了,用坏——或者说,弄断——的木剑不计其数,横七竖八地丢在周围。地面高低起伏不平,男孩把断剑丢在这里,好增加训练的难度。真正的战场上一定少不了障碍物。

男孩比同龄人都要成熟,严肃而自信,下定决心要成为盖世英雄,要力挽狂澜,为这日渐沉沦的世道赢回昔日的荣光。

男孩是家里的次子,父亲是盛都县衙门里的书吏。盛都县在奇台帝国第十二王朝的西部边陲,也就是说,男孩心中的远大志向,在如今这个世道里,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

而另一件事的发生,更是让男孩梦想落空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半个月前,县里唯一一位教书先生把自己的私塾“映潭山书院”关掉了。他去了东方(向西也没有去处),去奔自己的前程,或者说,至少给自己找碗饭吃。

私塾的学生很少。先生同他们讲过,他其实可以当个圣道教的道士,做做法事,跟孤魂野鬼打打交道。先生说这里面都有讲究,还说如果参加科举考试,最后没考上进士,干这行倒也算是个营生。说这话时,段先生一脸苦相,看起来像是在替自己辩解。

这些东西,男孩一直都没办法理解。他当然知道世上有鬼魂,可他从没想到先生也懂这些。他不知道段龙是不是真的要干这一行,也不知道这么说是出于愤怒,还是在跟学生开玩笑。

但男孩确切知道的是,自己没办法继续学业了。而少了课业和好的先生(更别说其他一大堆东西),就根本没资格参加州府组织的科举考试,更别说考试及第了。而如果最初的考试都不能通过,他的那些雄心壮志——上京师考进士——全都会化为泡影。

至于树林里的训练,那些激烈而明亮的梦想,想要从军施展抱负、恢复奇台旧时荣光……唉,梦还是留着晚上做吧。如今的他,完全看不到出路,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学习领兵打仗,如何为奇台的荣耀而生甚或死去。

如今年景不好。今年春天,天上出现一颗扫帚星,紧跟着,夏季一场大旱肆虐北方。这些消息翻过群山,渡过大江,慢慢传到泽川路来。大旱,加上西北的战争,这一年很难熬啊。

整个冬天一直干旱。而在往常,众所周知,泽川的雨水非常多。夏天,地面上腾起湿气,树叶上的雨水怎么也滴不完,衣服被褥晒都晒不干。秋冬两季雨水会少一些,但绝不会停下来——那是平常年景。

可今年不是“平常年景”。春茶收成就很惨淡,让人绝望,稻田菜地也太干了。到了秋天,庄稼长得稀稀拉拉,看得人心惊肉跳。税赋还一点儿都不减。朝廷打仗,官家需要钱。这些事情,段先生也讲过,有时候他还会说些莽撞的话。

段先生一直督促他们学习史书,同时又告诫他们不要被史书奴役。他说,写历史的人,全都有一…热情,就是要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他对学生讲过新安,数个辉煌朝代的都城,人口曾经达到两百万,可如今那里只有大概十万人,七零八落地在瓦砾堆中生活。他还说过塔古,在他们西边,隔着重重关隘,很久以前,曾是一个可与奇台匹敌的帝国,强悍、危险,盛产骏马,如今只剩下一些挣扎求生的藩国,以及建得跟要塞似的寺院。

有时候,放了学,段先生会同年纪稍长的学生们坐在一起,一边喝着学生敬他的酒,一边唱歌。他会唱:“一朝兴,一朝落,奇台百姓多苦厄……”

有几回,男孩拿这些事情向父亲求教,可父亲为人一向谨慎,对此并没有发表看法。

茶叶歉收,没有收成交给官府,以换回大江下游的米、盐和麦子,今年冬天,百姓要挨饿了。官府的粮仓本该存满粮食,遇上坏年景就开仓放粮,有时候还要免去税赋。可官仓一向是要么无粮可放,要么放得太晚——庄稼一歉收就是这样。

往年茶农都会截留一部分本该上缴茶司的茶叶,翻山越岭,运到关外贩私茶。而今年秋天,就算男孩再聪明,学东西再快,就算孩子父亲再重视学问,家里没有余钱,也没有私茶可贩,孩子的束脩已然是交不起了。

读书习字,吟咏诗词,学习卓夫子及其弟子的经典……这些学问再了不起,饥荒要来时,一切都得放到一边。

而这又意味着教书先生的生活将无以为继——哪怕他都有资格参加京师里的科举考试。段龙曾经两赴汉金参加殿试,之后便放弃了,回到西部老家——无论水路旱路,都要走上两个月——自己办了个书院。来这里读书的都是男孩,长大了想当个乡书办,若是天资颖异,没准儿还能高中进士。

有了书院,这里的人起码就可以参加州试,如果州试通过,他没准儿还能前往京师,参加段龙参加过的殿试。如果殿试及第,他就可以一展“经时济世”的才能,入朝当官——可是段龙并无“经济之才”,不然他怎么回泽川了?

或者说,回来过,直到半个月前。

段先生的突然辞别也是男孩又愤怒又绝望的原因之一。那天他送别先生,眼看着他骑上一头白蹄子黑毛驴,踏上土路,一点点远离盛都,去了外面的世界。从那以后,男孩心情便一直很糟糕。

男孩名叫任待燕。大家都叫他“小待子”,如今他极力让别人别再这么叫他,哥哥却大笑着表示拒绝。当哥哥的都是如此,待燕就是这么想的。

从这几天起,天开始下雨了。虽然来得太迟,但倘若一直不停,来年春天就还有一丝盼头——如果能熬过今冬的话。

坊间已有传闻,说如今乡下的女孩一生下都会被淹死,这叫“洗婴”。此事有悖王法(段先生则说,这并非一向违法),连这种事情都发生了,接下来还会怎样,也无须多言。

待燕听父亲讲,等到连男婴也丢进河里,境况就真的不妙了。父亲还说,最糟糕的情况,有时候,真的一点儿吃的都没有了……父亲用手比画几下,没有说完。

待燕觉得自己明白父亲的意思,却没开口问。他不愿去想这些。

清早又湿又冷,风从东边吹来,大雾漫天漫地,男孩在竹林里舞着竹剑,劈砍、突刺。他想象自己如何对着哥哥连连出招、招招命中,又想象自己在北方同祁里人作战,那些番子头皮精光,刘海蓬乱,而他置身其间大杀四方。

关于怒气对剑术的影响,他的结论是:发怒能让动作变快,但少了些准头。

有得必有失。速度快了就不好控制,其中的差异需要好好拿捏。这跟射箭不一样。射箭最要紧的是准头,不过面对一群敌人时,速度也十分关键。他弓箭用得相当出色,不过想当初,奇台民风尚武,人们认为宝剑远比弓箭高贵得多。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番子——像祁里人和萧虏人——都擅长骑马射箭,射完了就逃走。像一群懦夫。

哥哥不知道他有张弓,不然早就以家中长子的身份据为己有了。然后他肯定会把弓搞出毛病来,要不就彻底弄坏掉。弓需要小心保养,而哥哥任孜显然不是这块料。

这弓是先生送给待燕的。

去年夏天,下午放学后,只剩下他和段龙两人,先生解开一个素色的麻布包袱,取出这张弓送给他。

先生还送给待燕一本书,介绍怎样给弓上弦,怎样保养,怎样做箭杆和箭镞。如今就连这里都有书,这是第十二王朝有别于以往的地方。这一点,段先生说过好多次:有了雕版印刷术,只要你识字,就算在这样的偏远县城里,都有印刷出来的诗集和圣贤书看。

也正是印刷术,让段龙自办书院成为可能。

先生送给待燕一张弓、十二个铁箭镞,还有一本书。这是一份私人馈赠。待燕知道该怎么把弓藏好;等看完书,还要学着造箭。在第十二王朝,好男不当兵,这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这种事情,光是想想就够丢人的。奇台军队里都是些走投无路的农民。一家农户有三个男丁?一个出去当兵吧。奇台拥有雄师百万,考虑到最近又在打仗,这个数字应该还有更多。不过自从经历了三百年前那次惨绝人寰的教训,人们都明白——清清楚楚地明白——军队该由朝廷掌控,而要想光耀门楣,就只有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一途。想当兵,还想打仗,但凡知道一点家族荣耀,也该明白这是有辱先人的事情。

如今的奇台就是这样。

当年的“荣山之乱”,让四千万黎民死于战祸,奇台历史上最辉煌的朝代随之陨落,帝国的大片疆土和繁华都市也因此成了白地……这些都足以颠覆人们的思想。

当年的新安城,光华足以让全世界为之眩晕,如今却是一座规模远不如前的伤心之地。段先生跟学生讲过,那里如今处处残垣断壁,街衢不通,运河淤塞、臭气熏天,大量房屋被焚,广厦无力重建,花园和市场杂草丛生,庭院里甚至有虎狼出没。

连城外的皇陵,都早就被人盗掘过了。

段先生去过新安。他说,那地方去一次就不想去第二次了。新安城里有的是冤魂怨鬼,有的是瓦砾垃圾,牲口在街上随处可见,再有就是不知何年何月的大火留下的废墟。城中拥挤不堪,而在当年,这座城里的宫廷足以照亮整个世界。

段先生说,如今这一朝,本质上与河流多有相似,其源头就是很久以前的叛乱,流淌至今,变成了这个第十二王朝。有的瞬间,不仅能改变一时境况,就连后世都要受其影响。当年穿越沙漠的丝绸之路,如今早就被番子切断了。

于是奇台帝国的贸易市镇里,汉金城的朝堂之上,再也不见西域的珍宝财富,再也不见传说中金发碧眼、音乐魅惑的舞女。象牙没有了,翡翠没有了,西域的瓜果也没有了。商人也不见了,而在当年,他们会带着银币来到奇台,换成丝绸,用骆驼驮着,穿过大沙漠,回到西方。

当今天子光照四方,奇台第十二王朝国祚昌隆,却已无力统御全天下了。时移世易了。

这些,段龙在放学后都跟学生们讲过。他说,在汉金的朝廷上,人们还会说“豫大丰亨,国运昌盛”之类的话,科举考试考的也不外乎这类“圣人当如何以夷制夷”的东西。

就连跟祁里打仗,奇台人好像也都没赢过。召集农民组成军队,虽然规模庞大,却训练无方,就连战马都没多少。

上完一天的课,先生就一边喝着酒一边说,北方还有个更危险的萧虏帝国,奇台每年要对萧虏输捐两次,朝廷称之为“岁赠”,说这是给萧虏的赏赐。可光名头好听能改变什么?这是拿银两和丝帛买来一日苟安。帝国虽依然富庶,却已然——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疆域上——日渐萎缩。

这都是些危险的言论。他一边让学生替自己斟酒,一边唱:“山河沦丧……”

任待燕今年十五岁,夜里做些驰骋疆场的梦,清早在竹林里挥舞竹剑,想象自己如何统帅大军收复失地。这些都只会存在于年轻人的脑海中。

先生说,在汉金,无论是大殿上还是园林里,没有一个人肯打打马球,磨砺骑术。而当年在新安,无论是皇家园林里还是城中草场上,打马球的都大有人在。如今的文官缠着朱砂或赭红色的腰带,既不会互相较量马术,也不会比试刀剑,更不会引以为傲。他们会刻意留起左手小拇指的指甲盖,以显示自己对这些玩意儿的不屑。他们还拼命打压武官的地位,如今掌握兵权的都是文官。

男孩任待燕记得,自己就是在头一次听到这些事情之后,才自己动手做剑,还一有机会就来小竹林。他甚至孩子气地发誓,要是自己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他决不要留小指指甲盖。

男孩读诗词,习经典,还跟父亲切磋学问。父亲性情温雅,学识广博,处事谨慎,即便如此,他却连做梦都没想过要去考取功名。

男孩知道,段先生十分苦闷,第一次来私塾上课时便看出来了。男孩在家中排行老二,父亲在衙门里当差,在几个书吏里当个头头。他天分极高,又肯努力,没来书院的时候就会写一手漂亮字,将来没准儿能在科举一途有所成就,这是父母对他的期许。家里能养这么个好儿子是件很骄傲的事。将来一家人都能跟着享福。

这些待燕都明白。从小时候起,他就一向观察敏锐。如今他快长大了,就要告别童年了,也依然如此。实际上,就在今天晚些时候,他的童年,就结束了。

几杯米酒下肚,先生就开始吟诗或者唱歌了。这些歌情绪哀伤,唱的都是两百年前萧虏帝国侵占北方十四州——十四故州——的往事。这十四州都在如今已成废墟的长城南边。先生说,城墙如今毫无意义,狼群在长城两边随意穿行,连羊都能到城墙那边吃草,吃饱了再回来。先生的歌里满是收复失地的渴望,听来让人心碎。因为沦丧的国土上,躺着奇台奴颜婢膝的国魂。

于是这些歌曲广为传唱,尽管传唱这些歌曲十分危险。

奇台第十二王朝文宗二十七年,这天上午,泽川路洪林州盛都县的县丞王黻银,心里的不痛快简直无以言表。

他倒并不是怯于“言表”(面见知县大人时除外。知县大人家世显赫,总是让他惶恐不安)。可这信使来得太不是时候,而他又只能照章办事,毫无搪塞的余地。何况,公署里也没有别人可供差遣——实际上,这才是最要命的。

奇台有一整套烦琐、僵化的官僚体系。不管在哪个衙门,只要有人来报命案,不管这人是谁,是哪个村子的,官署都必须依照章程采取措施。

押司要从县衙动身,由五名弓手护送着前往发生命案的村子,倘若当地百姓出现骚动,他还得维持当地的秩序。他要展开调查并且上书报告。如果报案人过了中午才来,那他可以第二天清早再上路;不然就得当天出发。尸体烂得很快,嫌犯会逃走,证据也可能消失。时间不等人啊。

要是押司正好有事不在——就像今天这样,那就得县尉带着五个弓手亲自出马了,出发的时限都一样。

倘若县尉,不管是以什么理由,碰巧不在或者不想去(他确实不想去),那县丞就得亲自前去审讯调查等等。

也就是说,这差事就轮到王黻银头上了。

规定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不遵循法度就要挨板子,还要被降职。倘若上司不喜欢你,或者想找人顶个渎职的问责,你还有可能受到革职处分。

考取进士,为的就是入朝当官。当上县丞,就算是偏远荒凉的西部,也是通往汉金的道路上的重要一步,这条道路的终点,就是权力的中心。

这条路很容易走错,又绝不容许你有一步走错。朝廷里派系林立,互相倾轧得厉害,你不能选错边站错队,也不能交错了朋友。当然,县丞王黻银在朝廷里还没有朋友。

衙门里今天有三个文书吏,看公函,整理档案和税收账目。都是本地人。之前一幕他们几个都看见了:一个农夫骑着毛驴,浑身泥水,慌慌张张地进了衙门——没到中午。然后就听他说,关家村有人被杀了。要去关家村,得骑着马往东,朝十二峰的方向走上将近一天,而且道路崎岖,十分危险。

可能还不止一天。王黻银心想,这就是说,今晚得在外头过夜了:在路边找个湿漉漉的、没有地板、跳蚤老鼠乱窜的窝棚,跟牲口住在一个房檐底下,晚饭只有一把糙米、一口淡茶和一点酸酒,也许连酸酒都没有。夜里寒凉,屋外还有老虎和山贼的吼叫声。

唉,山贼倒不大可能大吼大叫,王黻银一向吹毛求疵,他这样纠正自己,可即便这样……

他看看天,苍白的太阳正从浓雾里现身。昨晚一夜细雨,老天开恩,头三个晚上都下雨了。不过这会儿天气很舒服。这会儿,毫无疑问,也还是上午,那几个文书吏都知道规矩。

两天前,押司去了北边山里关隘,沿路处理一些到期的税收事务。这种事情有一定的风险,所以他带了八个弓手。按规矩只能带五个,他说多带几个人,为的是锻炼新手,可在王黻银看来,他是胆子太小,多带点儿人是怕丢了性命。西部乡野之间盗匪成患,这让百姓对官府征税愈加厌恶。其实土匪强盗哪儿都有,越是世道艰难匪患就越多。西来赴任的路上,王黻银看过一些介绍如何对付匪患的文章,可一下车,他就发现这些文章全都没用。对付匪患,你得有兵,有马,还得有情报。可这里一样都没有。

连个县尉都没有。王黻银有时候会这样想。

县尉带着自己那五名弓手去五雷观了。五雷观是圣道教的道观,县尉大老爷每个月都要拿出三天时间,去道观里修仙悟道。

县尉似乎很久以前就从知县大人那里获得了这份特权。王黻银完全想不出他是怎么办到的。不过据王黻银了解,五雷观旁边还有个道观,县尉的修道方式就是跟那里面的众女冠(也可以说是其中之一)一起厮混。

王黻银嫉妒得牙痒痒。他被朝廷派来这里任职,夫人非常不高兴。夫人不仅家世比自己好,而且老不忘提醒这一点。一年多以前,还在赴任的路上,她就明白告诉王黻银,自己有多不情愿跟他来这儿。而这一年里,她一直唠叨个不停,就像雨水顺着他们逼仄住处的房檐流淌下来,让人心烦。

盛都只有一间歌楼,对于熟知京师花街柳巷的人来说,这里的酒菜让人欲哭无泪。王黻银薪俸不多,养不起小妾,也没指望着能去五雷观隔壁悟道。

他的日子过得很苦。

衙门口有道水槽,他看见那个报信的牵着驴过去饮水。他自己就挨着驴站着,也埋着头,跟驴一块儿喝水。王黻银一敛容,端正衣领和袖口,迈步走进衙门。

他问主事的文书吏:“还剩几个弓手?”

任渊起身作揖,他一向礼数周全。包括任渊在内的文书吏只是本地胥吏,不算真正的“朝廷命官”,往前数二十年,那时还没开始变法,文书吏必须是本地大户,要在衙门工作两年,还领不到薪俸。

后来,太师杭德金力排众议,推行“新政”,这一情况才得以改变。新旧党争只是庙堂争斗的一部分,直到今天,仍旧有人因此仕途尽毁或遭到流放。王黻银有时候会大逆不道地想,换个角度来看,当初被外放到西部来当官也不赖,最近这些日子里,汉金城里的争斗会要人命的。

“回大人,还有三个弓手。”任渊答道。

知县冷冰冰地说:“我要五个。”

“按律大人可以带四个人。如果需要,大人只消打个报告就好。”

说话的是任渊手下管税务的乡书办,说话也不站起来。王黻银不喜欢这个人。

“我知道。”其实是忘了,“可罗峰啊,眼下总共才三个人,你说这个有什么用?”

三个文书吏只是看着他。苍白的阳光透过敞开的门窗照进房里,舒服多了,这才是秋天的样子。王黻银很想用棍子抽谁一顿。

他忽然有了个主意。

之所以冒出这个主意,是因为王黻银此刻正一肚子火,是因为他确实少一个保镖,也是因为任渊正好站在对面,靠着桌子,抄着手,低着头,头发斑白,破旧的黑色帻巾上别着簪子。

“任渊哪,”他说,“你家公子在哪儿?”

任渊抬起头,看了一眼,又赶紧低下头,王黻银看在眼里,心中一喜。他在担心。“大人,任孜和劳押司一起出差了。”

“这我知道。”任家的长子正在衙门里学着当差。出去收税,身边就得带几个壮小伙子。最后任孜能不能留在衙门里,全凭王黻银一句话。这个年轻人算不上机灵,不过当个差役也用不着多聪明。即便已经实行新政,文书小吏的薪俸还是很低。不过身为胥吏,有一个福利就是能把儿子也安排进公门里当差。如今的世道就是这样。

“我说的不是他,”王黻银深思道,“是你家小儿子。我想带上他。他叫……什么来着?”

“待燕?大人,他才十五岁,还是个学生啊。”

“早就不是了。”王黻银面带愠色地说。

在这里教书的段龙,王黻银以后会想他的。他俩算不上朋友,不过盛都县里有个段龙……也算是一件好事吧。这一点就连王夫人都同意。段龙有学问,知礼数,尽管有时略显刻薄。他通晓历史,颇有诗才,显然还在汉金生活过,还对县丞十分恭敬,因为他两次科举落榜,而王黻银只一次便金榜题名。

“王大人,”任渊又作了个揖,“犬子难成大器,我是想他将来在衙门里当个跑腿送信的,或者当个文书。可小子年岁太小,还不敢劳烦大人……还是过两三年再说吧。”

另外两个乡书手都在侧耳倾听。上午的沉闷接连被打破了,先是关家村命案,然后是这个。

衙门里雇了四个信差,有时候会再雇一个。门外现在有两个,正准备把消息传遍县城。任渊一向通情达理,他对儿子的安排也一样合乎情理。

可让县丞如此愠怒的并非这些,而是自己要骑马出去、在荒郊野岭里熬过一晚,到最后却只有一具尸体等着他。

“这都好说,”王黻银谨慎地说,“不过现在我另有安排。他会骑马吗?”

任渊眨眨眼,他长了一张长脸,脸上长满皱纹,神色焦虑。“骑马?”

县丞疲惫地摇摇头。“对。派人去找他,叫他带上出门的物事,要快。还有弓,”他斩钉截铁地说,“叫他把弓也带上。”

“弓?”任渊无助地说。

他的语调暴露了两件事情:第一,他现在明白县丞想干什么了。第二,他知道待燕有张弓。

王黻银知道此事,是因为他职责所在,必须做到消息灵通。而父亲也自有手段,掌握儿子自以为无人知晓的秘密。

消遣过了,官威也摆过了,县丞大人很想笑。可是他夫人早就说过,他笑起来的样子像是犯了胃病。于是他只是摇了摇头。

“令公子一直在练习射术,想必你也知道,”他忽然想起一事,“说真的,当初段先生一定知会过你,说想要把弓送给贵公子吧。”

他说对了。看任渊的表情就知道了。王黻银依然很沮丧,不过看看手下文书一脸担忧的样子,他多少还是找到一点消遣了吧。哈,一点没错!要是他任家孩子出这趟门会有危险,那我王黻银此去就不危险了?光想想就有气!

王黻银心想还是该宽大为怀,于是说:“行了行了,这也是让他长长见识,何况,我确实得再找个弓手啊。”他转身对第三个文书吏说:“派人把那孩子找来。他叫什么来着?”

“任待燕。”孩子的父亲静静地说。

“去找任待燕,不管他在哪儿,叫他过来。跟他说,衙门里用得着他,叫他把段先生的弓一并带来。”知县大人终于忍不住微微一笑,“还有箭,也带上。”

信差找到他时,他正穿过农田,从竹林往回走。从那时起,他的心就一直跳得厉害。

不是因为害怕出远门。骑马出城,临时充当保镖,保护县丞大人,为帝国维持一方秩序,十五岁的半大小子才不会害怕这些。怎么会怕这个呢?

他怕的都是些小孩子担心的事情:他怕父母不同意这趟差事,怕父母气他有事瞒着自己——藏弓、造箭、练射术、清早舞剑。

结果,他们原来早就知道了。

段先生似乎在送他礼物之前早就跟父母说过了。他介绍说这是想让待燕变得独立,有朝气,指引他在精神上有更均衡的发展,让他更加自信……这些都关乎他将来科考成败,甚至关乎他的仕途。

待燕和信差急匆匆地跑回去,留信差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到屋里。母亲就是这会儿告诉他的。母亲说得很快,待燕都没时间想明白。爹娘都知道他每天清早在竹林里干啥?嗯,他得一个人静一静,好认真想想。对此事的看法足以改变他的将来。

此外,县丞大人似乎也知道。而且他指名道姓地要求待燕当自己的保镖,送他去个村子,去调查命案!

莫非是得到西王母的眷顾了?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母亲动作和往常一样麻利,她一直忙个不停,以掩饰自己的情绪。她把干粮、凉茶和换洗的衣服(衣服其实是父亲的,两人身量一样),免得他在县丞和外人面前丢脸。看见任待燕从草棚子里出来,手里拿着弓和箭菔,母亲的脸色也没有变化——信差还在这儿等着呢。待燕从母亲手里接过包袱,就拜别了母亲。

母亲又叮嘱道:“给家里争气。”

任待燕顿住了,他看着母亲,母亲伸手,像待燕小时候那样,扯一扯他的头发。动作很轻,既没有把他弄疼,也没碰歪发簪,只是碰碰他。任待燕出门,和信差一块儿出发,又回头张望,看见母亲一直站在门口。

两人到了衙门,父亲看起来一脸担心。

待燕不明白何至于此,只是去趟关家村,又没太远,天还没黑就能到。可待燕的父亲常常是别人忧时他喜,别人喜时他忧,每每都让待燕一头雾水。

县丞也不高兴,实际上可谓怒形于色。众所周知,王黻银这人又胖又懒,他不高兴只是因为非得亲自走一趟,而不能派人前去调查,自己只要舒服地等着看报告。

但父亲并非为此而痛苦,尽管他不想表现出来。任渊一向不擅长掩饰自己的心情和想法。他也并不是一直都好脾气。待燕老早就得出结论。

不过他也因此而尊敬父亲。

到了下午,冷风渐起。一行人骑着马,向东出了盛都城,走在山路上。右边有条河,被树林挡着看不见,不过能听见水声。树林里各种鸟类飞来飞去,叫声婉转。道路北边的山崖之上,有猿猴啼叫不止。

树林里还有夜莺。待燕的哥哥就来抓过夜莺。在汉金的皇宫里,官家正在修建一片很大的园林,为此官府出高价收购夜莺。这可真蠢。把鸟装在笼子里,从泽川一路送到汉金,那鸟还能活吗?这一路要先坐船顺江向下,经过多道峡口,然后由铺兵带着鸟笼北上。要是铺兵骑得太快……想想看,鸟笼挂在马鞍上一跳一跳的,真是又好笑又伤心啊。任待燕喜欢夜莺。有人说这鸟儿吵得人整晚没法入睡,他倒毫不在乎。

随着雾气消散,天空转晴,远处的十二峰渐渐在前头显出身影。其实只有十一座山峰。为什么叫十二峰?待燕挠破头也想不明白。不论是卓门还是圣道教,都把十二峰视作神圣之地。待燕还从未离它们这么近过。他也从未离盛都这么远过。他都十五岁了,却一直只在盛都周围转悠,这事想起来都该觉得可悲。他还是头一回骑马出来这么远呢。光是这一点就足可算得上一次冒险了。

他们走得比任待燕预想的还快。县丞大人显然十分痛恨自己的坐骑。他大概是痛恨所有马吧。尽管他自己挑了一匹步子稳当、肩背宽阔的母马,可是一出了城,他就越发地闷闷不乐。好逸恶劳,这就是坊间对他的风评。

王黻银落在队伍后头,一个劲儿地左顾右盼,尽管猿声一直不停,本来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可是每次叫声一大,他都要吓一大跳。待燕也觉得,这怪异的叫声听起来凄切,不过周围有老虎的话,猿猴也会发出警告。这么想的话,猿猴出没也是好事。何况饥馑年份里,猴子还能抓来吃,尽管一点儿也不好抓。

每走一段路,县丞就要停下来下马舒活筋骨。等站到路中间,他又像是一下子想起当下的处境——自己带着四个保镖,还有一个关家村的农夫骑着驴跟在后头,六个人,孤孤单单,在深山老林里。然后他就又命人把自己扶上马背,众人继续上路。

他的情绪表达得相当清楚:他既不想在野外听这些野兽嗷嗷乱叫,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刻钟。一行人走得飞快,关家村里虽然没啥可招待的,但总比太阳都快落山了,还独自待在崇山峻岭之间要好。

农夫远远地落在后头。没关系,反正他们知道村子在哪儿,何况身为县丞,也没道理停下来等个骑驴的农夫。前面还有个命案呢,谁知道前面路上还有啥?

众人沿山路拐了个弯,太阳转到身后,这时,所有人都看见前面路上有什么东西——是些人。

从路右边的树林里出来四个人,也不见有什么进出山林的通路,这几个人就这样突然在众人眼前冒出来,挡住去路。

任待燕看见,有三个人拔剑在手,还有一人提着一根儿臂来粗的棍子。四人都穿得很差,一条裤子用绳子束紧,再穿一件短上衣,有个人还打着赤足。这四个人看起来都很难对付,有两个更是身材魁梧。

四个人都没说话,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想干吗。

有意思的是,任待燕不仅没有心跳加快,相反,他镇静得出奇。他听着头顶上的猿鸣,声音似乎变大了,像是受到了惊扰。没准儿真是这样。鸟叫声倒是没了。

县丞大人又惊又怒,大声呼喝,他伸出一只手,一行人随之停了下来。这时他们跟拦路的山贼隔着二十步的距离。毫无疑问,那就是一伙山贼。要抢五个骑马的人,可真冒失。想到这里,任待燕回头张望。

身后又出来三个人,也是二十步距离,也都持着剑。

任待燕心想,他们可以拍马直接冲过去。对方没有马,只要迎头硬闯,没准儿就……

这不可能。有县丞王黻银在,就不可能成功。这帮亡命徒要的就是他,待燕心想,一个县丞就能换一大笔赎金,而他和保镖都不重要。

这就是说,山贼不会留他们的性命。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在转瞬之间了。任待燕也只能在事后尽力在脑海中重现。回过头来想,他就是一念及此,便行动了。这行动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他也说不上自己行动时有没有经过计算。有点害怕,这倒是真的。

他抽弓,搭箭,不及深想便一箭射死当面的一个山贼。这是他第一次杀人,第一次把人送过鬼门关。第一个箭下冤魂。

众人还未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第二箭已经射出,杀死了第二个匪徒。就在这时,有个山贼大吼一声,而第三支箭已经破空而出,直飞上他的面门(对弓箭手来说,速度至关重要。任待燕记起来,这天早上自己在树林中有了这样的心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前方只剩下一个人了。很久以后,任待燕会形成并传授一套战术,教人如何对付落单的敌人,不论对手只是几个人,还是整整一支军队。而这天上午,他仅凭直觉便贯彻了这些作战原则。

身后又传来一阵吼叫声。任待燕一箭射死最后一个当面之敌,跟着用膝盖控马,拨转马头,同时开弓射死身后领头冲锋的山贼。很久以后,他会教授别人,射人的顺序应当先近后远。

那人被一箭贯胸,死在十步开外,手里还握着剑,过了一会儿才掉到地上。这伙山贼都没有盔甲,待燕不记得自己有注意到这点,不过没准儿他真注意到了,不然就射他们脸了。

剩下两个歹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处境不妙,于是脚下一个踉跄。脚下踉跄可不是个好主意,他们脚步一乱,刚要转身钻进山林,待燕便一箭射向第六个人,这一箭差了点准头,射在那人大腿上。他尖叫着倒在地上,叫声刺耳。

最后一个人正要逃进山林,结果死在树林边上。

整场战斗只一瞬间便结束了,有如电光火石。猿猴一直叫个不停。最离奇的是,时间怎么能这么慢,慢得自己能看清(以后还会记起)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副表情,同时又如此快得超乎想象。

待燕估计自己在整个战斗过程中一直在调节气息——射术十分讲究吐纳炼气——但他自己也说不准。他也完全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注意到县丞和其他保镖的动作,只知道王黻银发出一声愤怒而惊恐的号叫。他一个人,七箭射倒七个人。但这个说法太轻佻了。这些人刚才还活着,转眼就死了,都是他杀的。待燕心想,这种事情足以改变人的一生了。

以前手上没沾过血,现在却杀了人。

众所周知,一个人无论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围绕他早年的生活总会出现各种传奇故事。这些故事会变得越来越离奇,各种夸张的细节越来越多——传奇就是这个样子。单枪匹马,趁着夜色翻过三人高的城墙,深入敌营杀敌过百。小儿天资聪颖,用父亲的毛笔蘸足墨汁,写下传世的诗篇。帝姬受到引诱,在皇城里的泉水池边与人偷欢,最后害了相思病撒手人寰。诸如此类。

而任待燕自己的故事——一个秋日的上午,他走在山路上,平生第一次遇上劫匪……之后离家出走,从此一生都随之改变——这个故事倒一直保持着相当的准确性。

这都是县丞王黻银的功劳,他自己后来也成了引人注目的人物。他后来上报了这起命案成功侦破、追捕以及处死凶手的过程。在这份正式报告当中,他还记下路上这场冲突。

王县丞在报告中记录了自己侦办此案的一些细节。这些手段十分精巧,他自己也因此受到表彰。实际上,这起命案的成功侦破,也把王黻银送上了另一条人生道路。他认为,自从那天以后,他自己也变了一个人,有了新的人生目标和方向。

王黻银晚年时在自传里重新讲述任待燕与劫匪的故事,依据的正是他早年撰写的文章——他一直妥善保管着那些文章的副本,那个时候,王黻银刚刚来到遥远的泽川路,开始自己的仕途。

他到老记性都跟年轻时一样地好,并且一生自负文章和书法笔力不凡。在他的自传里,强盗的人数一直是七个,任待燕则一直是十五岁,而不像故事的其他版本那样,说他那年十二岁。王黻银还提到有个劫匪只是被任待燕射伤了。是另一个弓手,戏剧性地跳下马来,就地结果了那个山贼。

王黻银这么写时早已头发花白,他允许自己稍微揶揄一下最后那个“勇敢”的举动。此时的王黻银,早已为世人所熟知,因为他才智过人、说理透彻,也因为他著有多部刑事侦查方面的著作(这些著作后来成了奇台所有官员的必读书目),还因为他经历了那个时代的大混乱却活了下来。

当时接近或身处权力中心的人里,没几个活下来的。要活下来,得靠处世圆滑得法,得能够选对朋友,还得有大把的运气。

无论干什么,运气一向都不可或缺。

任待燕一下子就明白,自己回不到过去的人生了。在山林和峭壁之间的小路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仿佛不是他自己的抉择,而更像是命中注定,天意如此。这更像是老天早已为他做出了选择,而他自己只是依命行事。

他下了马,走上前去,把尸体上的箭一支支拔下来。夕阳西下,沿着山路洒下金辉,也点燃了片片彤云。起风了。他打了个哆嗦,心想这是因为刚才的变故。

以前手上没沾过血,现在却杀了人。

他先拔后面三人身上的箭。其中一个差一点儿就能钻进山林了。然后拔前面那四个人的,就是最初现身的劫匪。他没有多想,把块头最大的那具尸体翻过来,那人背上交叉绑着两柄剑,任待燕把剑连剑鞘一并取下来。

这两柄剑挺沉。毕竟,在这之前他只用过竹剑。就在今早。就在同一个上午,他还是个在竹林里挥舞竹剑的男孩。他从背上取下箭菔,把两柄剑背到身上,又把箭菔也背回去,稍作调整,放好位置,适应两把剑带来的重量。任待燕心想,自己得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他站在路中间,风不停地吹,太阳要落山了。

他回想起过去在竹林中的一幕幕,心想那些训练的意义,自己其实早已明白。

这就是他出手毫不费力的原因。无须多想,全靠本能行事:判断形势,跟着采取一系列行动,明确知道先射哪里,再射哪里,接着射哪里。这些家伙刚才还活着,令人生畏,就这么一转眼工夫,全都死了。这感觉好奇怪。人生就像织锦,有些瞬间就像织锦上的破洞,如此扎眼。他生来便是要手握弓与刀剑的,那些瞬间就是明证。他要去个地方,在那里,他可以继续磨砺武艺。心怀梦想,一个男孩的梦想,然后……

鸟又开始叫了。猿鸣一直没有停歇。

他记得自己扭过头,朝盛都城回望一眼——父母就住在城里,跟着,他抛下自己的生活,走进树林,走进幽暗的,比竹林还要阴暗的山里。就在刚才,有一群山贼从那里闪出来,挡住他们的去路。

对皇帝的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