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崑仑之玉

五代时期,西域正式遣使中土,仅有的一次,乃是后晋天福三年(西元九三八年),于阗国王李圣天派遣使臣马继荣,千里迢迢的越过沙漠,前来进贡红盐、郁金、犁牛尾、和玉毯。盐、金、犁牛、和玉,俱属于阗国特产。当时的西域,除了于阗之外,众所周知的尚有高昌、龟兹等诸国,这些小国自唐代起便对中土奉行臣属之礼,唐朝亡后,中土一片纷乱,到了梁、唐、晋、汉、周相继称霸的五代纷扰时期,西域诸国对中土的态度遂有很大的改变。

因此,李圣天的此一进贡,应是一个特殊的例子;晋高祖接受朝贡后,随即派遣供奉官张匡邺、假鸿胪郎彰武军,以及节度判官高居晦等人前往于阗国,册封李圣天为大宝于阗国王。

高祖这道诏命对三位使臣而言,并不是值得庆喜的,路途遥远先且不说,迈出国门一步,扩展眼前的尽是契丹、吐谷浑等势力强大的异族所出没的地带,抵达西域之前,实在无从预测途中潜藏着什么样的困难艰险。高祖自从立国以来,一直汲汲从事于同这两个异族之间维持亲和,以至处处为对方所乘。而更困扰的是那两支异族偏又水火不容,接纳契丹所求,吐谷浑便要怪罪,对吐谷浑表示友好,契丹就随时入寇。使臣必须窜越这两支异族出没的地带,才能够到达西域。

为了这一番遥远而又未知吉凶的异域之行,使臣们花费了半年的时间打点准备。于阗来的使臣从该国出发到进入新都汴京是耗时两载,晋朝派出的使者想必也要相等的时间才能抵达目的地,而这种长时期的旅行,准备起来可没那么简单,为了保持晋朝的威信,以及防备中途遭遇异族袭击,至少也要带上几十名随从,单是所需粮食的数量便相当可观。随从当中半数选自各兵旅,其余半数则徵自市井,后者大部分为杂役。

三位使臣由高居晦负责徵选,在大多数体格魁梧的应征者当中,他发现两名体态纤弱的青年桑生和李生。在高居晦看来,这两人显然不同于其他的应征者。高居晦调查之后,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二人都是京城的商家子弟,所持应征理由—只想见识见识异国风物—也不像是假的。高居晦决定采用他们作书记,加入一行人里面。桑生长得挺拔俊秀,有双锐利的眼睛,一看就知道是个个性倔强的小伙子,李生比较内向,言行之问不脱新嫩的稚气,他俩都是二十岁。

这个后晋遣往于阗国的使节团六十余人,终于这年秋初首途汴京,向西方开拔。

桑生和李生加入于阗之旅的一行,并非只要见识见识异国的风物,而是另有所图。他们听说于阗盛产玉石,便梦想着前往该地取回上好的良玉,以牟取一攫千金的暴利,不仅如此,他们甚至打算运气好的话,不定还可以因着这趟于阗之行,打开以玉石巨贾立身之路呢。

唐朝亡后,一直是长时期的乱世,无论京城汴梁或者故都洛阳,既无碾玉的作坊,也没有玉商,自然谈不上还有雕刻的工匠了。

如果想在这个时期谋取暴利,最快的捷径莫过于弄来品质上好的良玉,再转手买卖,这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出的最牢靠的经营;因为无关乎乱世与否,中土人士对玉的爱好与执着是没什么两样的,上自君王、下至市井人家,人人对玉的珍视自古不变。一般说来,玉普遍被视作天地之精华、阳魄之至纯,又说玉有五德或者九德,且都相信啖食玉粉可保长寿,死者口里衔玉可使尸身免于腐烂,有去恶声之玉,亦有防患旱魃之玉。自古以来,习俗上天子、公侯、与大夫,甚至必得分别佩带白玉、玄玉和苍玉,尤其是天子,冠冕与刀鞘都需饰以宝玉。

后晋高祖在位极短,后晋这个朝代也不长久,但从高祖开国到洛阳迁都开封府(汴京)当时,仍还算是在这之前之后绵延许久的战乱终得暂告一个段落。干戈之声一旦远去,上上下下乃又开始寻玉,偏偏玉市消声敛迹,除非盗墓掘棺,根本无从得到新玉。

其实,谁也说不准玉究竟是经由什么样的途径进入中土,有人说是经由若干掮客之手传入京城,而当循着这些途径一路追溯上去,中途必然遇着异族商人,他们或是东北的夷狄,或是西南的蛮夷,其中有党项人,也有回纥人,至此想更进一步地探索下去,也无从寻着玉石的来路,徒然令人感觉前途是一片无法估测的黑暗,而那些玉石便是从那一片黑暗中辗转传到中土来的。

商贾们全管上品的良玉叫做崑仑之玉,意思是崑仑山出产的玉,然而,没有人确切的知道所谓崑仑这座大山究竟在什么地方,古书上虽有“越三江五湖至崑仑山,千人往而生还者百,百人往而生还者十。”的记载,只是无人知晓那三江五湖叫做什么河、什么湖,只晓得自古以来一般都相信黄河出自崑仑山,而玉石又产自黄河的河源,因此,只要找到黄河的源头,就可以弄清楚玉的产地,无奈要探究黄河之源本身,就不是一桩易事。

自春秋战国时代,一般都认为黄河源自积石,积石被推测为相当于现今青海省西宁市附近,也就是祁连山东方支脉当中的某一个地方。时至今日,青海已是中国的一个省份,但在春秋战国那个时代,仍属遥远的化外之地、异域之方。

到了战国末期,崑仑山从遥远的化外异域移向邻近京师之地,世上盛传黄河源出秦岭山脉一部分,以及崑仑山也位于该处的说法,于是人们遂又认为域内也有产玉。

然而,自汉武帝建元二年(西元前一三八年)至天溯三年(西元前一二七年),以长达十三年的时间探险西域各地的张骞,突然推翻了人们这种看法。张骞完成这桩大远征的壮举回朝之后,立即上疏武帝,大意是说—西域有条叫做塔里木的大河,拥有两条支流,其中之一从葱岭流出,另一条则源出于阗南方的山中。这两条支流于于阗国汇合而为塔里木河,流过塔里木盆地的沙漠地带,注入罗布泊,它的流向与黄河相同,亦可视作位置相当于黄河的上游。至于罗布泊,自古以来世人莫不以它吞纳塔里木大河从未泛滥而啧啧称奇,想必由于罗布泊湖水潜行地下,再从某处重现地面,而潜行的湖水重现地面之处,正是积石,而相当于塔里木河上游的于阗国且又出产美玉。由种种这些推测,自葱岭至于阗南方的一带山脉必是崑仑山无疑,应可视作黄河的真源,同时,蜿蜓潜行地下之后重现地面之处—积石,应为第二个源头。

武帝深受张骞所描述的壮大而感动,认为所言极有道理,遂将之宣告天下。这一来,黄河的河源从秦岭一带一变而为远在异域,造成崑仑山和玉之产地都在西域的结果。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相信此说,跟以往一样,认为黄河真源在积石的想法依然不绝,张骞那番远征,积石已不算是遥远的异域,且已纳入大汉版图,巴望将河源置于疆域之内的积石,乃是这个时期的人们共同的心愿。

朝廷对积石这个问题焦点从事实地勘察,已是距离张骞远征西域七百数十年之后的唐代。太宗时,奉命讨伐吐谷浑的将军侯君集,路过积石附近,于黄河上游发现了星宿海与相达海两地,但除了侯君集之外,无人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往后到了穆宗长庆二年(西元八二二年),大理卿刘元鼎以盟会使身分出使吐番,中途经过黄河上游,回朝后曾经对此作一番描述,大意是说,他在青海东境河曲地洪济梁西南两千里的地方渡过黄河上游,河水极浅,水面越行越窄,自冬季到春季可以揭涉,夏秋则水量多而必须舟渡。这一带地方即是黄河河源,其南三百余里之处有三山,名曰紫山,想必就是崑仑山。此地去长安五千里,河源水清而缓流,流经诸水色遂赤,续为诸水所注,渐既黄浊。

后晋使臣出使于阗国,距离刘元鼎有关河源的描述,又已经过了两百年。

桑生李生二人既不知侯君集为何许人,也不识刘元鼎又是谁,他们从未听过那两位武将的英名,不过,有关大汉张骞远征西域,却是他们从小就耳熟能详的英雄豪杰故事,不仅这两名小伙子,几乎所有的孩童都晓得张骞的大名。因此,有关黄河起源于西域于阗国、河源地带盛产美玉、河流消失于沙漠的湖泊之中,潜行地下数千里之后重现于遥远的积石山地种种,他们都听得很多,但从不曾去考虑过它的真实性,只当作古老传说,而作为一种传说,它是极其有趣而迷人的。

不料,传说里的于阗国果真派来了使臣,并且携来玉垫作为贡品,当街头盛传的这个消息到得两个小伙子这里,有关张骞的古老故事,竟突然成为具有现实感的一回真事,而冒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桑生想起父执辈中有位前朝老人曾经做过玉匠,便偕同李生一起到市井的陋巷去造访如今已经落魄的那个人物。想当年,这位老玉匠雕起手镯等玉饰,其精巧可说无人能出其右,如今却落得在散乱着大大小小砥石的小工作坊里,为人制作扳珏。

桑生向老人打听黄河起源于阗,当地出产良玉这个传说的真伪。

“别的地方也产玉呀,只不过上品的良玉唯有于阗才出产。从前,离长安不远的蓝田山也产玉,如今只成为一种传说。河北的燕山一度也出产过玉,可是因为品质不好,只称之为燕石。上好的美玉全部产自于阗。尚书上说火炎崑冈,玉石俱焚,崑冈指的是崑仑山,也就是于阗之山。也有的说,西北之美在于崑仑丘之璆琳琅玕,璆琳是玉,琅玕也是玉。”

老玉匠彻底相信古时张骞的远征奏疏。关于玉,老人既是行家,出自他口里的见识使这两个小伙子很是动心,但促使他们立志作于阗之行的,还是老人的另一番话语。

“汉代和唐代,几乎每天都有胡人运玉到中土来。黄河潜行地下来到中土,玉则经由胡人的手,涉过流沙到中原来,这乃是国运昌隆之兆,国家一乱,良玉就不再来,有朝一日,只怕水也不再来,黄河即将干涸哩。”

听到这话,桑生忽的扬了扬眉毛,立意应征于阗使节的随从,我为什么不能代替胡人运玉到中土来?当下辞别老人,归途中一再游说李生,决定让温和老实而实在不适合冒险犯难的这位友人,来分担他成为大玉商的梦想。

晋使一行人离开汴京,抵达了灵州,在此地逗留月余,探听清楚各异族的动静之后,于这年的十二月自灵州出发。渡过黄河,行走约莫三十里,方始来到浩瀚的沙海,这儿已是党项人的居住地带。一行人陆续经过俗称细腰沙、神树沙、三公沙等等的半沙漠地带,在无边无际的沙原上行走四百多公里,抵达黑堡沙,在半沙漠地带,要数这里最大。接下去上沙岭,下沙岭,过白亭河到达凉州。从凉州再西行五百里到得甘州,此地属回鹘族的势力范围。于甘州,将半数马匹换成骆驼。越过甘州,算是进入真正的沙漠了。沙漠里缺水,得利用骆驼驮水而行。在甘州人指点之下,分别在马蹄和驼蹄上裹以木靴与犁皮,以便在沙漠里行走。西行百里抵达玉门关。自离开京城到现在,已然花费了半年的时光。

出玉门关进入吐蕃界,继续西行,先后抵达瓜州、沙州。两州同为华夏后裔居住之地,听到晋使驾临,刺使曹元深等迎于城郊,叩问天子起居。据说沙州城南千里远的地方有座鸣沙山,冬夏两季隆隆作响,其声似雷。

出沙州不久,便进入西域的大沙漠地带。这儿是自古以来被形容作“上无飞鸟,下无走兽”,满目皆是黄沙白盐的大沙漠进口,自古就有流沙、瀚海、沙河、沙海诸般名称,即或再老练的商旅,横越这片大沙海也要费时一个月。

自从进入流沙的这一天起,一行人被不时来袭的沙暴所苦。人畜当中唯有骆驼能够预知沙暴的来临,每当它们发出哀嘶悲鸣,聚集在一起,要不了多久,疾风必定来袭。烈风夹带而来的沙烟侵入人畜的七窍,真个是天地为之晦暗。抵达沙漠半途的时候,沙暴开始转弱,代之而来的是缺水造成的煎熬,一行人只得掘地找湿沙,拿大把湿沙抵到胸口来聊以止渴。

从一行人开始迈入这段流沙之旅的时候起,汴京来的两个少年,相貌上判若两人的有了极大的改变。首先立意要加入此行的桑生,日日夜夜无时不被懊悔所苦,这趟旅行如若继续下去,在抵达于阗之前,友人和他自己只怕已经保不住性命,然而,既已来到这里,又能如何?纵使摆在前头的仍是一长串苦难的日子,也只有随着使节一行一起行动。倒是李生要比他的朋友坚强的多,其实,与其说坚强,倒不如说是“较早看得开”要来的恰当一些。李生一句也不抱怨,只管不断的用“崑仑玉”来安慰和勉励心身俱疲的朋友。

一行人继续西行渡过陷河。时已入冬,渡河时,特地砍下柽柳树枝,担在冰上权充桥梁,否则人畜都会掉落河中。到了横渡陷河的时候,桑生李生两少年外表上竟然完全逆转过来,李生显着的身心俱都衰疲不堪,只会发出哭声。至于桑生,不分昼夜只管念叨有关“崑仑玉”之事,正如前些日子李生用这个来鼓舞他那样。而每一听到“崑仑玉”,李生就把瘦成木棒般的两臂伸向空中,彷佛崑仑之玉就在眼前。确实,他的眼帘里全是一堆堆的小小翠玉珠子。旅程之初,走进吐蕃强域之际,他们曾经看见吐蕃男子身着中土衣裳,妇女则发辫上佩带著名叫瑟瑟的玉珠。瑟瑟乃是一种上品珠子,素有一粒珠子抵得上一匹良驹的美誉。李生在想像中把成堆的瑟瑟看成崑仑之玉,关于崑仑之玉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他虽然无从知晓,却仗着这种想像得以熬过艰苦难常的旅行。

一行人继续往西进入绀州。在此之前已然流逝了将近两年的时光。绀州隶属于阗国,位于沙州西南方,距离京师足足九千五百里。抵达绀州之时,桑李两个小伙子,都摆脱了一时性的脆弱,已然与身在京城时判若两人的成长为茁壮骠悍的年轻汉子。每天每天,两个人当中总有谁会提到“崑仑玉”,可以说他们确是仗着崑仑之玉才能活到现在,托崑仑之玉的福,才得以脱胎换骨的成为两个茁壮的汉子。

自绀州西走两日,经过安军州,一行人终于抵达目的地于阗。李圣天特地着中国衣冠,迎接晋使一行于郊野。宫殿面东向阳而建,使臣们给延入好几层高的七凤楼。用来招待他们的佳酿就有青酒、紫酒,以及用蒲桃酿造的水果酒,但每一种都是这么样的芳醇。不过,进宫去的只有三位使臣,两个小伙子则与其他的士兵和随从一起,于城内西南角的广场上,混在骆驼群中,什么事也不做的连睡了好几天。

桑李两个小伙子真个是名符其实在崑仑之玉的牵引之下,总算挨到了于阗国,然而,始终没有机会一睹崑仑玉的卢山真面目。在逗留期问,张匡邺、彰武军、和高君晦等三位使臣,曾经应邀参观流经此国的三条河流,也就是东部产白玉的白玉河、西部产绿玉的翠玉河,以及同属西部,盛产黑玉的乌玉河,两个小伙子当然不在受邀之列。不过,有关这几条河的种种传说,倒是源源不断的流进他们耳朵里来;据说白玉、翠玉、乌玉三河原属同一条河流,源出于阗南方的山里,到了于阗之后始分岔成三个支流,每逢秋季河水干涸之时,国王首先采玉,而后百姓始得获准下河采拾。

来自后晋的使臣一行,顺利的完成使命,并且于于阗逗留了两个月之后,这才首途返国。时当初秋,一行人这回采取了不同于来时的途径。离开于阗的第二天早上,使臣高居晦发现队伍中少了那两个年轻人的影子,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失去了踪影的,一行人也不去搜索他们的行踪,只管继续东行。从一行人自汴京出发迄今,两年之间,因疾病或者过度疲劳以至丧失了性命的随从,其数已经超过十指,而归途中势必还会丢掉若干性命,因此,这两个小伙子的失踪,并不是什么具有特殊意义的一桩事故。

使臣一行离去一个月之后,于阗国内的三条河流开始干涸了。国王按照往例,挑选了月光如昼的几个夜晚,从事捞玉的仪式。这几天晚上,每一条河里都充斥着捞玉的回子(回鹘土着),官员和有些士兵,或是站立河岸,或是浮舟河中。在河流里一字排开的三十几名回子,肩并肩,赤足踩着河床的石头,一步一步的逆流而上。回子们一脚踏到了玉石,便屈身水中将它拾起,士兵们于是敲响铜锣,官员就根据这锣声,将玉石的数目登记在帐本上。

回子的行列向上游去远,而后上岸之后,下游又出现了新的一批回子,同样一字排开的溯水而上,等到他们向上游走远了,另一波次的回子便又出现于下游。

桑李两个小伙子跻身于回子的行列里。如今这两人的双脚就踩在崑仑之玉的河床上,他们用脚摸索着水中的沙子,一踩到玉石,就把上半身弯入水中一把抓起,每逢这样,铜锣便响一下,接连弯两下身,锣声就连响两下。月光灿亮的照在河面上,但在两个小伙子心目中,闪烁的波光既显得晦暗,锣声听起来也是阴阴沉沉的。

然而,他俩并不因为没能将这些玉石据为己有就失望泄气,他们原本就是为了要学会捞玉的技术,才投身于异族人里面来的。

国王捞玉的期间结束,河流开始向百姓开放,从当天起,每一条河流便满坑满谷的挤满了捞玉的男男女女。然而,河里的玉已经所剩无几,人们只得竞相找出深埋沙中的有限几块碎玉。只有少数几个幸运者采得了玉石,大多数的人则在河水里连泡数夜,也毫无所得。

桑李两个小伙子采取的是不同于于阗人的另一套方法,他们乘夜顺着河岸一直逆溯到无人的上游,事先物色好河流当中泛着微光的地方,再于第二天前来捞取。这可不是人人都能办到的勾当,首先,要从水中找出玉石所发出的微光就不是件容易事,只能说桑生是凭着与生俱来的一…神奇的直觉,才能够办到。然而,他俩并非只靠着这种特殊的直觉才捞得到玉,李生也有别人所没有的另一种独特的技术,他有双特别的慧眼,懂得监别河相。他让桑生站到经他监别过的河岸上对着河流探视,只要他认准的地方,桑生必能从流水里感受到发出异光的部位。

这两个小伙子在短短一个月当中,便获得了于阗人所无法想像的大量碎玉。他们将那些碎玉缝进所有衣裳的各个部位,决定卖掉比较大的,只把品质上好而体积较小的带回国去。等到身上再也无处可以藏玉,也没办法将之藏入粮食袋里的时候,两个人于是毅然地离开于阗。

两个小伙子小心谨慎的尽可能挑着不为人所注意的地方东行。如要避过人来人往的道路而不偏不倚的向东前进,就只有顺着塔里木河走下去,只是在捉住塔里木河之前尚须耗费几十天的时日。他们用十几只骆驼载着粮食和饮水,时而经过,时而躲避一些村落,耗费着惊人的时日一路向东行进。他们有时沿着塔里木河岸走一阵,有时一连几十天都不见这条河流的影子。暑热、冰雪、洪水,以及旋风,交相轮流着袭击这两个小伙子。

两个人抵达吞吃了塔里木河的罗布泊,已是第三年春天。他们不得不在此与一路导引他们过来的塔里木河告别。如若往昔张骞在这河岸所思属实,那末,塔里木河流就该从此隐藏地下,成为地下的潜流,流向汉土。

桑李两青年在罗布泊湖畔勾留数日之后,开始踏上流沙之旅这段最后的行程。如能越过沙海,经过沙州、瓜州,抵达玉门关,则前程纵然再长远,总还是已经到了汉土。

两个小伙子又费了月余,才来到了靠近玉门关的地方。在距离约莫半日行程之处,他们于吐蕃部落听到了玉门关已在月余之前紧闭的消息。这消息虽然难以相信,但也无从找到“并非真实”的任何证据。两个小伙子并不知道派遣张匡邺等三名使臣出使于闱的高祖皇帝,已于这年天福七年(西元九四二年)驾崩,少帝即位,而后晋与契丹的关系日益恶化,由于契丹随时可能入寇,通往西域的大门遂而宣告关闭。

尽管如此,两个年青人还是向玉门关进发。当他们来到紧闭的巨门前,已是深夜。两个人明白过来楼门确是紧闭,并且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开启,于是只在楼门的石墙下睡过一夜,第二天天尚未亮,便远远的听见战马嘶鸣,他们连忙离开,以免遭遇胡人的寇略。

两个人只好折返沙漠里去。一个月之后,两名小伙子重又来到了罗布泊湖畔。月前抵达玉门关是深夜。这回重临罗布泊湖畔也是半夜三更时分,然而,同是深夜,前者是暗夜,返抵罗布泊,却是月明之夜。

两个人在塔里木河河口的沙洲上搭篷过夜。桑生半夜里被鸟啼扰醒,这时他正好看到同伴准备走出帐篷。

“你要到哪儿去?”桑生问道。

“我打算跳进罗布泊,顺着塔里木河走回汉土,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回去?我相信这水一定和黄河相通。”

李生回过头来说着,迳自往篷外走去。月光照出他的半边脸,那副异乎寻常的神情,深深地烙进他的眼底。

桑生立刻追了出去,不一会儿,只听芦荻的叶丛那边传来一阵巨大的击水声。桑生莫名其妙的叫嚷着,一路拨开芦荻的叶丛抢向水边。同样是可以看出于阗玉河沙中所发亮光的月明如昼的夜晚,桑生却已失去了捞玉之际那种锐利的眼力,无法从湖水中看出任何变异,或许他的同伴早已顺着塔里木河的潜流,返回汉土去了。

好一阵子,桑生呼唤同伴的急切的叫嚷,混合着夜鸟的啼叫回荡在四周,但不久,湖畔又恢复了原来的宁静。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桑生的消息。

没有人能够断定黄河的源头应该位于积石附近的高山,还是求诸遥远的异域,设定在于阗南方的葱岭。

自五代而宋、而元、明、清,每一个朝代都持有着这两种说法。黄河究竟源出何处?如若单是河源本身,倒不成什么问题,但一旦涉及玉石,也跟崑仑山有了关系,问题可就不那么简单了。

尤其是崑仑山,汉代将它与西王母的传说连结一起,认为是西王母仙居的乐土。随着朝代的变迁,又加入道教和佛教的思想,遂被想像成长生不老的仙乡,或是极乐净土。

在世人的心目中,崑仑山不再只是一座产玉的山,道教和佛教信徒都希望能够确定崑仑山的所在,并且前往朝拜一番,如果它远在异域,或许想都不会想到要亲临斯土,但它要是座落中土,则谁也不免渴望住到那儿去,以求长生不老。

张骞以葱岭为黄河真源,积石附近为第二河源的这种说法,有其实地勘查作印证,又有于阗是玉的产地这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作后盾,一直是很占优势的,五代史和宋史的记载,也居于肯定这个说法的立场。

不过,另一方面,在悠久的历史长流上,也曾数度试图作过探究黄河上游的实地勘查工作。后晋张匡邺等三名使臣出使于阗约莫三百年后的元世祖至元十七年(西元一二八○年),有女真族的都实,奉世祖之命,以招讨使身分探索黄河上游。都实回朝后,曾将所见所闻作一番详尽的奏疏,据他说,他们曾经踏入推测可能就是河源的一个散布着无数湖泊的地带,那儿叫做星宿海,从彼处涌出的流水注入一口大湖,再从那里出来,而后合并三…支流一路奔泻而下。都实同时把崑仑山想像从黄河上游瞻望所及的一座大雪山。

再就是四百三十年后的清圣祖时代,侍卫拉锡奉命探究黄河河源,与都实同样的抵达了星宿海,并说那地点位于距崑仑山一个月行程的地方。较拉锡的河源勘查稍早,康熙皇帝讨伐异族的远征军队,亦已把黄河上游一带的地理探查得颇为详尽。

而勘查结果所以未能为一般人所知,仅为一种特殊的知识储存一部分人当中,乃是因为都实、拉锡、和康熙帝的远征军队都没有带回来一块玉,也没有亲眼目睹那座仙山的崇姿之故。对这些勘查感到不满的,不仅只是一般的庶民,距拉锡的河源勘查八十年后,乾隆四十七年(西元一七八二年),高宗皇帝派遣侍卫阿弥达到青海去探索黄河的源头,也未能与玉和崑仑山扯上关系,正如都实和拉锡各自找着了河源那样,阿弥达也只是寻到另一个新的河源而已。他在从前的探险者所曾到过的星宿海更上游的地方,找到了前所未见的一条河流,并且拿来当一个新河源上疏给皇上。

阿弥达的青海行,在当时来说,是桩大事。在中国长远的历史上,探究了黄河之源的人物毕竟寥寥可数,同时,不管怎么说,阿弥达到底是一个新河源的发现者。

阿弥达探险归来之后,有好长一阵子,有关黄河源头的问题,成为世人的话题,众人重又提起久已忘怀的崑仑山、崑仑之玉等等。而最受到阿弥达此番壮举所刺激和撞动的,乃是一个姓卢的玉商,这人在京城的闹区拥有一家大商铺,专门买卖玉器。卢氏这年五十岁,十年前丧妻,又于两年前遭受独生子夭亡之痛。卢氏家财万贯,却是孤家寡人一个。世人风传卢氏由于不义之财太多,才会连遭不幸,事实上这些传言未必是空穴来风,为了赚钱,卢氏确曾做过不少缺德的勾当,也常有一些不合情理的行径。

归根究底,他只不过是把一生赌注在崑仑之玉上面,贱价弄来崑仑之玉,而后高价出售,如此而已。然而看在别人眼里,卢氏的做法却显得心狠手辣,总是乘人之危地瞅准对方困窘之际,用普通的价格强买人家价值连城的美玉。有一个时候,宴乐的酒席上甚至盛行一首小调,歌咏卢氏的通天本领,说是无论什么样的美玉,一旦被卢氏盯上,都会情不自禁被吸引过来。

世人都说卢氏晚年所遭遇的不幸或许可以改变他的为人,但他却完全背弃了众望。自从失去独生儿子之后,他是益发的只顾赚钱,一听到哪里有上品玉器,多远多难,他也亲自前往购下。以往绝不沾手赃物或盗掘来的货色,但从儿子死后,卢氏也不在乎这么做了。

一天,卢氏在家里接待一名访客,听到来客提起阿弥达河流探险的传言,忽然神情一变,撇下客人就往外走。卢氏独自走在热闹的大街上,刚才当他听到来客提及阿弥达寻见应可视作河源的一条未曾被人发现过的新河流时,忽然无来由的觉得河源似乎应该在那条新河流的更上游。

由于职业上的需要,卢氏浏览过所有关乎玉事的古老记载,张骞、刘元鼎、都实、拉锡等等,是凡古籍有所记载的,他都一清二楚。都实改变了刘元鼎的河源,然后是拉锡改变了都实的河源,接下来阿弥达又改变了拉锡的看法,再下去该轮到谁来修改阿弥达的河源呢?

以往卢氏一概不相信黄河之源出产崑仑玉,乃至也不相信有座崑仑山这事。他是认为所谓崑仑之玉本就应该产于于阗,这世上也不可能有崑仑山这种神界仙乡,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有河源的存在这一点。有河必有源头,只是从未有人到过那里罢了。阿弥达既然找到了一条河,我理应也能够在那条河更上游发现另一条河流,卢氏心想。也不知何以突然会兴起这个意念,总之,从这天起,卢氏开始被这个意念所紧紧攫住。

在这种情况之下,卢氏忽然发觉心底潜藏着一种意想不到的心思,原来他在心底描绘着传说里那种长生不老的蓬莱仙乡,那是他从不曾当过真的。他已经不想再要钱财,在这人世他已无事可做。以五十岁而言,他的余年已然所剩无几。如能找到人迹未至的黄河之源,或许能寻得可以安心静坐的一片乐土。在那儿,无所谓孤独,也可以不必背向着别人安享余年。而经这么一想,这个心思于是牢牢的抓住了他,总觉得天底下一定存在着这么样的一个地方。卢氏算是平生第一次撇开金钱,怀抱一个梦想,崑仑山跳进他心里来了,不管那儿是否产玉,他已经不大在意,从崑仑山进入他内心的那一瞬起,卢氏已经不再是一名玉商。

卢氏原打算将店务交给掌柜,独自向青海出发,不料临行之前,有人表示希望同行,这些人的基业都跟玉有关。卢氏对外宣布要前往青海寻玉,谁都认为若非胸有成竹,卢氏绝不可能冒然远行,卢氏所到之处,必有上品良玉等待在那里。

卢氏告诉这干想要同行者,虽说寻玉,他是准备到黄河的源头去寻找,那儿可能有玉,也可能压根儿没有,而没有的胜算比较大,何况据估计,一往一返至少也要花费两年到三年的时日,路途既遥远,一路上又极其艰苦。

一听说目的地在黄河的源头,想要同行者有半数立时现出退缩之意,其余的半数则越发的亮起眼睛。其中的一个说:“我也坚信河源产玉这事。无论会经历多大的艰难,我也要熬到河源,进入崑仑山里去,采拾一些上好良玉。”

另一个也说:“一向我是以雕玉为业,可眼前已经弄不到古时用来打造玉佩、玉器的那种良质美玉。既然专事攻玉,好歹希望这辈子能够经手一次那种精品,现在既然有意去寻求良玉,我也认为只有自古以来,以产玉闻名于世的河源才能找得到,尽管前往敢情会有险难。”

卢氏从想要同行者的当中挑选了三个小伙子,尽管他们的目的不外乎崑仑之玉,好歹总还抱有探究河源的想头,让他们同行并没有什么坏处。三个人当中,彪形大汉是个玉匠,小矮子是买卖玉器的中人,另一个独眼则以打磨玉器为业。

卢氏领着三个小伙子于秋初从京城出发,经过太原、平原,然后在潼关渡过黄河,接着行经故都西安,沿黄河支流的渭水西行,于兰州再度横渡黄河。

一行人抵达西宁,在那儿过年,一面为河源之旅预作准备,一面等候开春。卢氏在当地雇用了三十名对河源地带多少有点知情的雇工,其中大部分为混有胡人血统的土着。为了搬运粮食,也为了自卫,他们需要这些雇工。

开春,一行人离开西宁,他们曾经在此地渡过三个月的冬季。在这以前,各地的商人或官员都给了卢氏很大的方便,往后的行程可就没有这方面的仰仗了。他们顺着黄河的河道一路走上去,日日夜夜都在山中跋涉,过了一山,前头又耸立着一山,他们偶尔会离开黄河的河道,作一连几天的山之旅。诚如那些雇工所言,黄河不多久又会再度出现眼前,只是每当又见黄河的时候,河相总是变得越来越险峻。

离开西宁四个月之后,一行人进入雇工所说的河源地带,也就是自古传说的积石之地,而自从雇工们时常河源长河源短的时候起,卢氏开始每天晚上都要跌入某种奇异的陶醉感里面。漫长的旅程所带来的疲劳使得体力消耗殆尽,一张脸瘦得判若两人,但他的精神反而更为旺盛。深夜里,卢氏总要醒来好几次,老觉得有谁在呼唤他。然而等到清醒过来,却又听不见任何声音。

“我又听见了,那地方还远么?”卢氏这样自言自语地欠起上身。

每看到老人这副样子,那三个年轻人就止不住感到心寒,老人看起来简直就跟失常了一样。

在既不是梦乡又不像是现实的恍惚之境,卢氏确是听见呼唤自己的声音,他不知道是谁,总之听起来像是在说:“来吧,赶紧到这里来吧。”那声音时而像他妻子,时而又像是他儿子,每听到那声音的时候,卢氏就在嘴里喃喃的说:“不成,现在要到那边去未免相隔太远,再等一等罢,再过三、五天,也许还要半个月一个月也不一定。”

最令卢氏恼火的是每日的行程越来越短,进入山里没多久,一天便宣告结束。河面益形狭窄而湍急,两边的绝壁也变得更加险恶,行程因而耽延下来也是理所当然。不过,一方面也是因为那三个小伙子开始致力于此行的目的—寻玉。至于一干雇工,也学着小伙子们,一边走,一边用眼睛搜寻着河流的四周。偶或有谁大叫一声,其他的人立刻就拥簇过去看看。三个小伙子和一干雇工都四处乱窜着寻玉。

夜晚,在营帐里,小伙子们尽着谈玉,大伙儿都异口同声的说,玉一定藏在这个山中,虽然不知道在河岸、河底、抑或绝壁里,总之,埋藏在这一带的山中是不容置疑的。

而看在老人的眼里,这些小伙子同样的像一群疯子,他们是怎么看怎么像被玉迷了心窍的一群疯子。开玩笑,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玉!卢氏心想。但为了不愿意伤他们的心,只好保持沉默。

事到如今,如若不借助这些小伙子,要想完成一天比一天更艰险更剧烈的深山之行,只怕很难。老人对小伙子们所讲的唯一的话是:“要是有玉,那就应该在深山里,咱们得更深入到山的最里丛才行。”

一天,大伙儿从一条小水泽爬上山顶,再沿着山脊行走,突然,雇工当中的一个怪叫一声,卢氏以为发生了什么,忙着止步,下一个瞬间,他也差点惊叫起来,原来脚底下出现布满无数小湖的一片平原。

卢氏想起了古籍上所记载的都实那篇见闻。

—有泉百余泓,或泉或潦,水沮洳散涣,方可七八十里,且泥淖溺,不胜人迹,弗可逼视,履高山下瞰,灿若列星,故名火敦淖尔,火敦译言星宿,淖尔译言海子也。

一行人于是走向星宿海那奇幻的景致里去。那是布满了小湖如繁星的一片平原。其实,与其说平原,倒还真是名符其实的给人大海的感觉。每一口小湖都平平静静的蓄满了水,从湖里漫出的细流,自然而然一一汇聚,在星宿海间成为若干条水带,整片平原当中散布着数不尽的小湖,其问牵扯着几条水带。

大伙儿下山来到星宿海的一角,完全失去了继续朝前走去的意思。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只成为死亡风景当中的一个个点点兀立在那里。天光一灿亮,数不尽的湖面就成为反射着冷光的镜子,一旦阴晦下来,顷刻之间就一变而为铅灰色的一块块生锈的木板。

天开始黑下来的时候,大伙儿这才回过神来,离开了星宿海湖畔。他们沿着若干条水带当中的一条走上去,这支河流中途与另一支水流合而为一,逐渐粗壮过去。

这天夜里,一行人于这支水带的岸边设营。是个听不见鸟啼和野兽吼叫的夜晚。在这里只能认为夜晚是死的。想来星宿海周边很可能尚有数支类似这样的水带,只是无从知道它们位于何处,以及朝着什么方向奔流。

第二天一整天,他们顺着越变越宽大的这条水带走去,行行复行行之余,发现水带不觉间已成为一口大湖,当晚在湖边张蓬过夜,第二天沿着湖边移动了一整天,这口大湖中腰一带洼陷下去,看似两个湖在某一个地方连接在一起。老人认为必定是都实所提及的“阿赤淖尔”(赤湖)。然而,湖水并不红,看上去澄蓝而清澈,水浅可以过人。

翌日,他们看到从大湖流出来的一支水流,那水冷冽透骨,几乎无法伸进手去,而且澄净得河底的沉沙粒粒可见。毫无疑问,一行人是抵达了河流状的黄河源头,起码已经站到形成河源的几条河流当中一支的岸边,是不容置疑的了。

独眼的打磨师傅忽然说:“要是有玉的话,管保在这条河里,赶明儿咱们顺着这条河走下去如何?”

其他两个小伙子和雇工们都对这个独眼年轻人所说的表示同意,唯独卢氏极力反对。

“好不容易熬到了这里,难不成你们甘心就这样的入宝山空手而返?这一带的河床上就算藏的有玉,也是极其有限,你们要是想从这里走下去,那就尽管去好了。我可是准备爬那个满是小湖的平原上可以看到的那座山。湖水是从那座大山里涌出来的。想想看,那么一座山里居然能够冒出这许多大水,单是这一点不就神奇得耐人寻味么?泉水通常总是打一个地方冒出来,那并不是泉水,准是有一…水流从地面的某一个地方流到地底下来。黄河真正的源头管保还在别的所在,不过,也应该不会太远了。”

让卢氏这么一数说,小伙子们可又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折回头,总觉得黄河之源确是位在别处,在那儿,躺卧着一片宽广的河床,纵目皆是真正的崑仑之玉。

卢氏并非信口雌黄。阿弥达既然在星宿海之外觅得一条新的河流,好歹他也要摸到阿弥达所曾到过的地点,到了那里再来重新考虑往后的行程。无论如何,先得看一眼阿弥达所曾见过的那条河流,才能够谈到其他。他所寻求的长生不老的蓬莱仙境必定存在于那条河流更上游的地方,而夜夜冲着他来的那一声声遥远的呼唤,也是来自那个地方。

卢氏知道曾经亲眼看过星宿海而在古籍上留有名字的人一共有几个。唐代的刘元鼎也许还没有到达星宿海,但起码元代的都实、清代的拉锡、阿弥达,以及康熙皇帝所派遣的远征军队当中的几名武将,都曾身历其境,且各自上疏奏明发现新的河源,想必阿弥达之外的其他人,准是把从星宿海漫流出来的若干条水带当中的一条,当作了自己所发现的河源。

一行人遂又回头走向星宿海,于第二天再度踩上星宿海的一角,决定从这儿朝着遥遥可见的西南方那座山峰进发。他们顺着星宿海绕个大弯,紧贴着寸草不生的山岩一路往上爬,渐渐地离开星宿海。

星宿海之后的宿营地点,必须求诸避免风吹的山岩凹陷处。每天晚上,营帐都被强风慑人的巨吼所笼罩,那震耳欲聋的巨吼,使得人人都听不见彼此的说话声。只有卢氏一个人从强风的啸叫里听到呼唤他的声音,无论风声有多狂烈,那声音都能够从风声的底层,柔和的向他呼唤过来。而那声音又已经接近许多,听在卢氏的耳朵里,彷佛在说:“你再忍耐一阵,就可以来到我这里啦,快了,就快到达了,咬咬牙再忍耐一下吧。”

至于那几个小伙子,随着宿营日数的增多,脸上的忧色也越浓了。

其中的一个说:“我们老是走同样的地方,到底要走到什么时候?像这样,压根儿就搞不清究竟在往东还是往西走,不是只管沿着山脊,尽朝深山里一路钻进去么?”

卢氏于是报以一成不变的回答:“不,快了,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到达真正的河源啦。”

“那儿总有玉罢?一定有满是玉块的河床罢?”小矮子玉器掮客对卢氏说话的口气,开始带有盘诘的味道。

而卢氏每听到他这种口气,便也不甘示弱的用果断的语气道:“那还用说,正因为有玉,我们才要这么千辛万苦的翻山越岭。”

“在哪儿?你是说藏在水流出来的地方么?”

“不,就在泉眼那儿,泉眼被七彩的玉石遮盖起来了。”

听到卢氏这么说,对方于是闭上嘴巴。这个时候的卢氏,在小伙子们看来,仍然像个神智失常的疯子。而正因为看起来不正常,从他嘴里出来的言词反而具有不由你不相信的一…真实感。

离开星宿海约莫十天,小伙子们开始每天早晨都要为着该不该折回头而议论半天。按照一般的道理来说,当然是回头为宜,但雇工当中的几个却又表示,要是有什么泉水的话,那就应该位于这座岩山的尽头与丛生着树木的另一座山相重叠的夹缝那里。小伙子们虽然已经不再把老人所说的当回事,却也不便冒然的拒绝雇工们的意见,三个小伙子于是达成一项协议—既然已经来到这里,索性走到寸草不生的这座岩山尽头看看,果真没有泉水再回头,而自这天起,气温陡然下降,一入夜,严寒便向着一行人反覆袭击。

离开星宿海之后,每天每天都从山脊降到深谷,再从山谷攀上山脊,万般艰苦的重复着翻山越岭。也不知第几回登上山脊的一天,领先走在前头的独眼打磨师傅,突然发了疯似地跑回头,只管大嚷大叫着:“水,水,水。”小伙子们和那干雇工也跟着拔脚飞奔。

卢氏跑不动,只得慢吞吞地移动脚步。蓦地里,山的棱线凭空中断,刚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便只见前头出现了一口深蓝色的大湖。那是从岩山当中凿出来的一口大湖,岩石给深深地挖开,凹陷进去的地方漾满了碧蓝的一大汪水,面积之大,绕湖一周只怕要耗费一整天的时问。

一行人就像乍然目睹星宿海之时那般,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并且完全失去了还想往他处走的意志,只管呆若木鸡地兀立着,阿弥达所发现的新河源原来就是这个了,卢氏心想。

第二天起,两日之问,大伙儿绕着这口大湖的四周走,发现有水顺着北边的大岩壁上流泻到这大湖里。岩壁呈赤褐色,泻落的瀑布因而辉映成金黄,进入大湖之后就一变而为碧蓝。无论如何,人只能认为这湖水的泉源应该在流泻着瀑布的那座大岩壁上面。有几个雇工表示,他们自幼就听说黄河之水涌自号称“北辰之石”的大石潭,或许那座“北辰之石”就在这面大岩壁的上方。三个小伙子和雇工们顿时显得生气勃勃,长年艰苦跋涉的结果,终于把猎物逼进了无可逃遁的死巷里去了,他们的心情正是如此。至于卢氏,从亲眼看到大岩壁上面泻下的金黄流泉那一刻起,他就确信梦想了多年的瑶池仙境应该不会远了。

为了要攀登到那面大岩壁上方,一行人不得不绕大弯,多走上约莫两天的行程,而当他们费尽九牛二虎的气力爬到岩壁上方,正是日头当顶的中午时分,这儿有口新湖,大小和星宿海当中的一个湖差不多,而一行人当中没有谁认为那是湖泊,乃是由于湖面不住的波涛汹涌的关系,而且那又并不是单纯的波涛汹涌,而像是有一…庞大的什么从水底不断的搅动、上冲那样,整个的湖水都在剧烈的动荡、奔腾。卢氏他们并不知道,阿弥达一行也曾站在这同一个地点。阿弥达就曾上奏:“—池中流泉喷涌,骊为百道,皆作金色入阿勒坦郭勒(黄金之河),则真黄河之上源也。”阿勒坦郭勒就是阿弥达他们所发现的一条河流,也就是那口碧蓝的大湖。

“原来水是打这儿冒出来的。”大个子年轻人抱起胳臂,凝望着骚动个不停的这片神奇的湖面。

一点儿也不错,这儿确实是一口庞大的泉眼。奇怪的是这几个小伙子都忘记了长期艰苦跋涉,支撑到此地的主要目的,没有谁提起“玉”这个字。但所有的人并非已经全然把玉置诸脑后,只是“玉的产地并不在此地”这个事实,成为一个确定的意念,跳入兀立在这个地点的每一个人的心坎里。

卢氏亦复如此,如今“崑仑山和长生不老的瑶池仙境并不在此”的意念,占满了他的心思,他确信他们有可能存在于天底下的某处,但绝不可能是这个地方!

“原来西域罗布泊的湖水潜流地下几千里之后,从这里冒出来了。”卢氏自言自语地说。

“这么看来,也只有到这条河流遥远的源头,异地的于阗那边,才能够弄到玉呢。”独眼的小伙子作了结论。

其他的两个年轻人没有作声,是因为同伴已经道出了他们所要讲的。一行人此刻已经站在长途旅行的终点,往下已然无处可去,且只有这一点是确切分明的,小伙子心目中的玉石落空,卢氏的瑶池仙境也宣告幻灭,而人们内心带针带刺儿的烟火气也随着烟消云散。

不久,一行人离开了湖水泉涌的池畔,他们向遥远的京城踏出归途的一步。一旦从中了玉邪那种情况底下清醒过来,每个人都得去正视自己所置身的现实,他们如今站在黄河源流的最尽头,且面临着严寒的冬季。卢氏是一步也走不动了,只好由小伙子们轮流着背负。崑仑之玉落空,小伙子们也跟着恢复了理性,目前,在这世上要想得到崑仑之玉,最可靠的捷径,莫过于这位垂死的老富翁卢氏。

两天后,大伙儿再度来到彷佛凿开岩山而成的那口碧蓝大湖的岸边,又耗费几天的功夫,第三度临到星宿海湖畔。繁星一般布满了整个平原的这些小湖泊全已冰冻,湖面就像水晶玻璃的切口那般的闪着刺眼的光。一行人立即离开那里,触目所及,一切的一切都冻结成冰,那种奇幻的冰冻世界,简直不属于这个人世。为了能够活着返回故土,最好是趁早逃离已然呲出严冬利齿的这片河源地带。

史上第一个目睹星宿海那冰冻湖面的,还是卢氏和三个小伙子这奇妙的一伙。十年后的乾隆五十六年,大将军嘉勇出征西藏之际路经此地,返朝后禀奏:“池水冰冻如镜,灿然遥列,不知其数。”算是初次列入记载。

如果卢氏和三个小伙子安然无恙地返回京城北京,史上第一个目睹星宿海冰封景观的荣耀,或许已经透过某种记载归为他们所有,可惜事实并不如此,卢氏和三个小伙子任何一个,都没有再出现于北京城。

自西元一八八三年到一八八五年,俄国的尼古拉?米盖维奇?普勒查伍斯基将军,前来探索黄河的河源。

普勒查伍斯基确定罗布泊和星宿海的水位分别是七百五十公尺和三千六百公尺,他同时指出罗布泊属咸水湖,反之,黄河属淡水,进而否定了两千年前张骞那种罗布泊湖水潜流地下复出为黄河之水的说法。

时至今日,人们只把罗布泊与黄河之水渊源相通这事当作古代的传说来接受,而将近两千年来,这个传说始终在一部分人的否定与另一部分人的肯定之下,汨汨地流存于中国历史的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