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画像

那天她走在丝克镇的街上,狂风吹得气温很低,太阳也没法让室外的温度计往冰点之上升高一点。海边结起一块块冰;岸上,莫纳克街挤挤攘攘的房子发出小狗一般的呜咽声。结冰的地面闪着光,那光随后消失在傍晚的阴影中。她走在人行道上,敏捷的脚步尚且行走艰难,更不用说微跛的人了。在这刺骨寒风中,她本该低着头闭着眼,然而这里对她是陌生的,她于是睁大眼看着每一座房子,找着广告上的地址。莫纳克街一号。最后她走进一条私人车道里,桑德勒·吉本斯正站在车库前拆一包防冻剂。他记得她走近时鞋跟敲击水泥地的声音,还有她站在那里时臀部的角度,她身后是圆滚滚的太阳,她脸上是车库的灯光。他记得她问他那房子怎么走时声音中的快乐。那房子里住着他认识了一辈子的女人们。

“你确定?”当她说出地址时他问道。她从上衣口袋掏出一片纸,用没戴手套的手拿着,确认了一下,点了点头。桑德勒·吉本斯扫了一眼她的腿,心想她露在短裙外的大腿和膝盖一定被冷风吹得很痛。他又惊叹地看着她靴子的高跟,还有她短皮夹克的剪裁。开始他以为她戴着帽子,大大绒绒的,让耳朵和脖子暖和一点。之后他才发现那是头发——被风往前吹,让他看不清她的脸。她看起来像一个甜甜的小孩,骨骼纤细,似乎是个被温柔地养大但却迷失了的孩子。

“柯西家的女人们,”他说,“你要找的是她们住的地方。很久之前就不是一号了。不过不能告诉她们。啥都不能告诉她们。我觉得不是一四一○号就是一四○一号。”

现在轮到她有点怀疑他到底确不确定了。

“我告诉你啊,”他说,突然间有些不悦——是风,他想,吹得他眼睛生痛,“朝那儿一直走。肯定能看到的。大得像教堂。”

她向他道了谢,不过他又在背后喊起来时,她没有回头。他大声说:“也像监狱。”

桑德勒·吉本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说。也许是因为想起了妻子。她现在应该下公共汽车了,估计正小心翼翼地从湿滑的人行道上往自家的车道走。走进车道就不会滑倒了,因为他一向有远见有常识,已经做好了应对冰冻的准备,尽管这里从未有过这种天气。不过“监狱”这个词意味着他想到的其实是他的外孙罗门,他一个半小时前就该放学回家了。十四岁的他个子太高,肌肉也长了出来。他那种鬼鬼祟祟的劲儿让桑德勒·吉本斯每每见到都会摩挲大拇指。女儿和女婿参军之后,他和维达·吉本斯都很乐意把他接来抚养。罗门的母亲进了陆军,父亲进了商船队(美国军事海运的组成部分,负责海上运输、医疗后勤等活动。)。除此之外他们别无选择,因为罐头厂关门之后就只剩下临时工可以干(女人在港口做清洁工,男人在街上拖垃圾)。“父母闲,儿女晃。”桑德勒·吉本斯的母亲曾经这么说。他们让罗门在院子里帮忙,不过这并不能拴住他,让他不去引那些无所事事、虎视眈眈的警察们注意。桑德勒·吉本斯小时候怕的是民防团,而民防团现在已经被穿深蓝色制服的人取代了。三十年前警察局只有一名治安官,一名秘书,现在有了四辆巡逻车和八名拿着对讲机的警官负责维护治安。

他正把盐屑从手上擦掉,他照顾的这两个人就一起回来了,其中一个嚷着:“嗨!幸好你撒过防冻剂!不然我脖子都要跌断了。”另外一个说:“姥姥你说什么呢,下了公共汽车我就一直扶着你啊。”

“当然喽,宝贝。”维达·吉本斯笑了,希望能让丈夫别批评她外孙。

晚饭的烤土豆温暖了桑德勒的心绪,于是他又拾起他们三人摆桌子时闲聊的话头。

“你说她要干吗?”维达皱着眉问道。火腿片重新热过之后变得很硬。

“我猜她要找柯西家的女人。她拿的地址就是他家的。不过还是老地址。这儿只有他们一家时候的地址。”

“写在她拿的纸上?”她在肉上浇了一些葡萄干酱。

“我没看,老太婆。就看到她核对了一下。一小片纸,像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

“你光顾着看她的腿了吧。那上面什么都有。”

罗门用手捂着嘴,闭上了眼睛。

“维达,别在孩子面前损我好吧。”

“喏,你告诉我的头一件事就是她的裙子。我不过是顺着你的先后次序罢了。”

“我只是说裙子很短。”

“有多短?”维达朝罗门眨了眨眼。

“她们现在就穿到这儿,姥姥。”罗门的手消失在桌子下面。

“到哪儿?”维达朝旁边探过身去。

“你们俩有完没完啊?我想说点正事儿呢。”

“你觉得她是柯西家的侄女?”维达问。

“可能。只是看起来不像。除了个头以外,倒是挺像克里斯廷家的人。”桑德勒伸手去拿辣椒。

“克里斯廷家已经没剩什么人了。”

“说不定有个你不知道的女儿。”罗门只是想加入谈话,不过像往常一样,他们看着他,好像他没拉裤链似的。

“说话注意点。”他的外公说道。

“我就是说说嘛,姥爷。我怎么知道?”

“不知道就别乱插嘴。”

“啧。”

“你对我龇牙咧嘴的是吧?”

“好啦,桑德勒。别管他了。”维达说。

桑德勒张开嘴,本想辩解,不过最后还是咬了辣椒。

“反正你越说我就越讨厌柯西家的女孩。”维达说。

“女孩?”罗门做了个鬼脸。

“嗯,我就是这么觉得的。势利眼,自以为了不起,不把别人当回事,明明是壶还看不起锅。”

“她们对我还不错啊,”罗门说,“至少瘦的那个是。”

维达瞪了他一眼。“别信那一套。只要付钱给你就行了。”

罗门咽了下口水。现在轮到她跟他过不去了。“既然她们那么坏,你们为什么还叫我去给她们干活?”

“叫你去干活?”桑德勒抓了抓大拇指。

“呃,就是把我介绍过去。”

“把这孩子淹死吧,维达。他可真够不识好歹的。”

“我们介绍你过去是因为你得找个活干,罗门。你在这儿住了四个月了,该承担点儿责任。”

罗门试着把话题转回他雇主的而不是他自己的弱点上。“克里斯廷小姐总是给我做好吃的。”

“我不想你吃她做的东西。”

“维达。”

“不行。”

“那都是谣言。”

“这谣言传得也太远了。另外那个人我也不相信。她能干什么我清楚得很。”

“维达。”

“你忘了?”维达惊讶地抬起眉毛。

“这事谁也不确定。”

“确定什么?”罗门问道。

“都是老黄历啦。”他外公说。

维达站起来,走到冰箱前。“他是被人杀死的,这事就像我坐在这儿一样,确定无疑。他可什么坏事都没干过。”饭后甜点是用冰激凌杯装的罐头菠萝。维达在每人面前放了一杯。桑德勒靠在椅子上,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维达看到了他的眼神,不过决定忽略。她每天去上班,而他就拿着警卫那点可怜的退休金。他把家务打理得还凑合,但每天都得盼她回家做一顿完美的晚餐。

“谁啊?”罗门问。

“比尔·柯西,”桑德勒答道,“他以前有一家酒店,还有其他很多财产,包括盖我们房子的这块地。”

维达摇了摇头。“他死的那天我见过他。早上还精神得很,吃午饭的时候就死了。”

“他要为很多事付出代价,维达。”

“有人替他解决了:没午饭吃。”

“那个老不正经的做什么事你都能原谅。”

“他给我们的工资很高,桑德勒。他还教我们很多东西,如果我一直待在沼泽上的高脚屋,永远也不会懂那些的。你知道我妈的手是什么样子。多亏比尔·柯西,我们再也不用干那种活了。”

“也没那么糟糕吧。我有时还挺怀念的。”

“怀念什么?泔水桶?蛇?”

“树。”

“呸。”维达把勺子重重地扔在杯子里,这叮当声正是她想要的。

“还记得夏天的暴风雨吧?”桑德勒当作什么都没发生,“那空气真是——”

“起来,罗门,”维达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帮我洗盘子。”

“我还没吃完呢,姥姥。”

“你吃完了。起来。”

罗门从嘴里吐出一口气,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来。他想和外公交换一个眼色,不过老人的眼神正若有所思。

“我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那样的月光,”桑德勒的声音是低沉的,“让人想——”他镇定了一下,“我不是说我想搬回去。”

“希望不是,”维达重重地刮着盘子,“回去你就只有鱼鳃吃了。”

“柯西太太说那里是天堂。”罗门用手抓起一小块菠萝。

维达打了他的手一下。“是一片种植园。比尔·柯西把我们从那儿领了出来。”

“把他需要的人。”桑德勒扭头说。

“我听到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维达。你说得对,他是个圣徒。”

“不跟你吵。”

罗门在热水里滴了几滴液体皂。他的手在水里搅得很舒服,尽管关节会被刺得生痛。站在水池边,身体一侧感到更痛,不过听着外公外婆在为一些陈年旧事争吵,他倒感觉好了点儿。不那么害怕了。

女孩找到了那座房子,拿着防冻剂的人没说错:房子很优雅,很壮观,三层楼尖尖的楼顶看着也确实像教堂。通到门廊的台阶歪歪扭扭的,上面结的冰还闪着光,让人不由小心起来,因为旁边没有栏杆。不过女孩噼里啪啦地走了过去,毫不犹豫地上了台阶。她没看到有门铃,便敲了敲门,发现门廊下面右手处有一道光时犹豫了一下。她又回身下了台阶,顺着半露半掩的石板走下被窗户透出的灯光照亮的一段铁楼梯。窗户旁边有扇门,那里没有风夹击她。这块地方看起来像有些人说的那种花园房,不过也有人说那叫地下室。她在门前停了下来,透过门上的窗户看到里面有个女人坐着。她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个淘米箩,一些报纸,还有一个和面用的大碗。女孩敲了敲窗户,看见那女人抬起头来,便笑了笑。女人慢慢起身,快步走向门口。

“干吗的?”门只开了一条小缝,刚好能露出一只灰色的眼睛。

“我来应聘那份工作。”女孩说。门缝里飘出海的味道。

“你找错了。”女人边说边重重地把门关上。

女孩捶门叫道:“上面说的就是莫纳克街一号!就是这里啊!”

没人回应,于是她回到窗前,左手的指甲敲着窗玻璃,右手把从报纸上剪下的那一小片贴到窗户上。

女人走回窗前,无精打采地看着女孩,显得很不高兴,然后把目光从女孩年轻的面孔和恳求的微笑移到那张纸上。她眯着眼看看纸片,又看看那张脸,然后再看看那张纸。接着她指了下门口,便从窗边走开,女孩捕捉到一丝惶恐在她眼中闪了一下,又熄灭了。

女孩进门后,女人既没招呼她,也没让她坐,只是拿过那张广告看了看。这条几行字的招聘广告被铅笔从其他启事中圈了出来。

“成熟职业女性寻女伴兼秘书。工作轻松,但要求绝对保密。请联系H.柯西太太。丝克镇莫纳克街一号。”

“你在哪里看到这个的?”女人说话的口气好像在审讯。

“报纸上。”

“我知道。什么报纸?《港口日报》?”

“是的。太太。”

“哪天的?”

“今天。”

她把广告还给她。“嗯,那你坐下吧。”尖锐的声音缓和了下来。

“您是H.柯西太太吗?”

她看了女孩一眼。“如果我是,就会知道那纸片上的东西了,对吧?”

女孩突然笑起来,那声音好像猛地摇了下铃铛。

“嗯,没错。不好意思。”

两个人都坐了下来。女人继续抽虾肠。她手上戴着十二枚戒指,每只手的三根手指上各戴了两枚,映着天花板上的光,似乎让她手中的活计由苦役变成了魔法。

“有名字吗?”

“有。叫朱妮尔(朱妮尔(Junior),原意为小的,年轻的,初中的。)。”

女人抬起头来。“你爸爸起的?”

“是的,太太。”

“天哪。”

“愿意的话您可以叫我朱(朱(June),原意为6月。)。”

“我不愿意。你爸给你姓了没?姓普罗姆?还是姓奎尔?(普罗姆(Prom),原意为毕业舞会。奎尔(Choir),原意为合唱团、唱诗班。女人在用朱妮尔名字的“初中”之意开玩笑。)”

“薇薇安,”朱妮尔说,“有个e的(薇薇安,原文为Viviane。)。”

“有个e?你是本地人吗?”

“从前是。后来去别的地方了。”

“从没听说这儿有谁姓薇薇安的,有e没e的都没有。”

“哦,薇薇安家不是这儿的。最早不是。”

“那是哪儿的?”

朱妮尔·薇薇安耸了耸肩,伸手去拿桌上的淘米箩,她的皮夹克发出咕噜的一声。“在北边。我能帮您弄吗,太太?”她问道,“我做饭还不错。”

“别,”女人伸手按住淘米箩,“这得有节奏。”

一缕蒸气从炉子上的滚水中飘出来。桌后有一排橱柜,表面被磨得颜色很淡,好像发酵的面团。两个人之间铺开的寂静绷紧了一些。朱妮尔·薇薇安有点坐立不安,她的皮夹克在剥虾壳的声音中咯吱作响。

“请问H.柯西太太在吗?”

“在。”

“请问我能和她说话吗?”

“再把那玩意儿给我看看,”女人在洗碗布上擦了擦手,抓过广告纸,“‘绝对保密’,哎哟?”她撅了下嘴,“这个我相信。肯定要保密。”她说着用拇指和食指夹着纸片丢了下来,就像把尿布丢进脏衣桶里似的。她又擦了下手,抓起一只虾。就在那里,在她手指间捏着的虾肉中,匍匐着一条深色的细线。她把那线抽了出来,灵巧得如珠宝匠一般。

“请问我现在能见柯西太太吗?”朱妮尔用手掌托住下巴,微笑着追问道。

“我想可以。从这儿上楼,然后再上一段楼梯。一直到最顶层。”她指了指炉旁壁橱边的一段楼梯。朱妮尔站了起来。

“我猜,你大概没兴趣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吧?”

朱妮尔转过身,咧嘴笑了,一脸尴尬和困惑的神情。“哦,不是,太太。对不起。我该问问的。我太紧张了。”

“我叫克里斯廷。要是你得到了那份‘绝对保密’的工作,就需要知道我的名字了。”

“希望能。很高兴见到您,克里斯廷。真的。您刚才说在二楼对吧?”

她的靴子在楼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克里斯廷转过身。她本该说“不,是三楼”,但却没说。她只是看了看电饭锅上的保温指示灯。她把虾壳收拢起来扔进滚水,调了一下火。然后回到桌前,抓起一头蒜,一如既往地欣赏了一下自己俗丽的手,接着剥下两瓣。她把蒜切成小丁留在砧板上。老的飞歌冰箱发出一声响,晃了一下。克里斯廷拍了下冰箱,给它鼓鼓劲,然后弯腰去开一个矮碗橱,心想,她现在怎么样了?肯定很害怕,也许已经决定采取行动。她到底想玩什么花样?她是怎么瞒过我在报纸上登广告的?她挑了一个银汤碗,还有一个配套的玻璃碗,看着盖子上刻着“C”的地方裂了口,留下一块洗不掉的污渍,她叹了口气。和家里所有刻字的家什一样,上面原本华丽的两个“C”已经模糊不清了。就连她围裙口袋里的勺子,柄上的两个字母曾经生死相连,如今也已不见踪影。勺子很小,是个咖啡勺,但是克里斯廷每顿饭都用它吃,只是为了紧紧抓住拥有勺子的那个小孩,也为了抓住勺子所唤起的那些画面。她用这把勺子从自家做的冰激凌里舀起桃片,心中快乐无比,毫不介意落在甜点上的沙子——那次野外午餐的所有食物都如此。

克里斯廷给玻璃碗打上肥皂,冲洗干净;她的思绪从海滨野餐跳到银器擦洗剂,从带着咸味的空气跳到棉签,一直跳到此刻在东海岸最刻薄女人的卧室里进行的面试。坐在说谎的朱妮尔—不过—您可以—叫我—朱小姐对面时,她拿自己四十年前,甚至三十年前的身材和这女孩比试了一番,她胜出了。女孩的腿还不错(不过她穿着长筒靴,能看到的也就是膝盖和大腿),又窄又翘的屁…现在也很流行。但是她和一九四七年的克里斯廷还是不能比。那时海滩有着奶油般的颜色,而且闪着光;海水是那么蓝,蓝得让你不敢去看,生怕刺痛了双眼。让人心生妒意的是女孩的那张脸,还有她女战士一般的头发。起先克里斯廷一直盯着她看,后来小心地专注于那张剪报。要不是因为那张纸,她决不会让一个没提包的陌生女孩进家门。剥虾的工作让她有充足的时间打量这女孩,看她是什么样的人(她是谁倒无所谓)。而且她可以一直垂着目光,因为她不喜欢看到女孩的眼睛时心头的颤动。女孩看起来惊恐不安,像个营养不良的小孩。那种渴望的样子会让你想抱抱她,或者打她一巴掌。

克里斯廷把蒜丁和融化的黄油在平底锅里搅拌,准备做牛奶面糊。过了一会儿,她又撒上面粉,看着面糊颜色变深,再加进汤汁和稀,揉松,搅匀。

那女孩边说“我做饭还不错”,边用脏手去抓装干净虾的碗,还说自己“从前”是本地人,却不知道坐在面前的是这一带最有名的女人,认得从黑石到苏克湾、从上滩到丝克镇所有的黑人,也认得港口一半的黑人,因为她在这里度过了(或者说荒废了)自己的大半生。朱妮尔·薇薇安。有个e。听起来像是什么棒球卡片上的名字。为什么心会跳?她是不是因为害怕突然被认出来而脸红,所以必须把声音磨得刀一般锋利,切断一切可能?离家出走的人流浪街头的生活太容易露出痕迹了:用汽车站的肥皂,吃别人剩下的三明治,头发没洗,穿着衣服睡觉,不带包,用口香糖而不是牙膏清洁口腔。留心招人是想干什么?在报纸上登广告怎么不留电话?吉本斯家的男孩肯定帮她了——在院子里干完活之后又给她跑了几趟腿。如今这是一条穿高跟鞋的蛇设下的陷阱。想要夺走她的未来,正如夺走她的过去。

“你休想。”她轻轻地说。

克里斯廷张开手指,钻石带给她熟悉的震颤。然后她把米、虾和酱汁精心而巧妙地一层层铺在烤盘里。她拌一道清淡的沙拉时这饭还不会变凉。接下来她将把它们都摆在一个银托盘里,端上三层楼,希望能噎死那个东海岸最刻薄的东西。

“上帝啊。下雪了。”她头也不回,只是把帘子拉得更开一些。“过来看。到处都在下雪。”

朱妮尔走到这个矮小的女人身边,从窗户往外望去,一片雪花都没看到。那女人看起来起码有六十多岁,发际厚厚的一圈银丝让其他头发看起来出奇的黑,可是她有一…小女孩的味道:黄油朗姆糖,麦草汁,还有毛皮。

“很奇怪吧?我们这儿从来不下雪的。从来不下。”

“我看到有人在撒防冻剂,”朱妮尔说,“他既然有这种东西,肯定是预先想到会用得着。”

女人惊讶地转过身。这女孩还没和她打招呼就先指出她在撒谎。

“你是来应聘的?”她的眼神扫过朱妮尔的脸,又看了看她的衣服。她知道这个人在房子里待了很久,然后才听出那脚步声既不是克里斯廷的也不是罗门的。她立即到窗前摆出姿势,想给对方留下某种印象。但其实用不着这么麻烦。女孩和她预料的完全不同。不光是那乱蓬蓬的头发和俗里俗气的衣服,她的举止中还有种毫不遮掩的懒散——她的说话方式,比如她回答留心时所说的“嗯”。

“你是说‘是的’?”

和楼下的厨房一样,这个房间太亮了,像百货商场。每盏灯——六盏?十盏?——都亮着,简直可以和枝形吊灯媲美。朱妮尔一边爬着没有灯的楼梯一边回头看,不由得猜想别的房间里是什么样。她觉得这两个女人各自生活在聚光灯下,被她们之间的黑暗分开,抑或相连。她坦然地盯着桌面上的东西,等着这个矮小的女人打破沉寂。

“我叫留心·柯西。你呢?”

“朱妮尔。您可以叫我朱。”

“哦,天哪。”留心说。她眨了眨眼,仿佛有人把红酒泼在了白色天鹅绒上:这个说对不起,那个说没关系,不过还是很难洗掉。她小心翼翼地从窗边走开,因为房间里满是家具。一把躺椅,两个衣橱,两张写字台,几张小桌,几把高背的矮椅子。它们环绕着一张床,床后一个男人的画像隐约可见。然后留心在一张桌前坐下。她把手放在大腿上,点头示意女孩坐到对面的椅子上。

“说说看你以前都做过什么。广告里没说要看简历,不过我得知道你之前的工作情况。”

朱妮尔笑了。那女人把“简历”发成了两个音节(简历(resume)本应有3个音节。此处表示留心受教育程度不高。)。“我今年十八岁,您想让我做什么我都能做。什么都可以。”

“不错,不过有推荐信吗?有没有?有什么联系人?”

“没有。”

“那我怎么知道你是诚实的,不会泄密?”

“就算信里说了也证明不了什么。我保证我是。您雇了我就会知道。如果我不够好的话——”朱妮尔摊开双手。

留心摸了摸嘴角;她的手像小孩的一样小,又像翅膀一样弯曲。这个无精打采地坐在面前的叫作朱妮尔—不过—您可以—叫我—朱的人,她一见面就不喜欢,她觉得那毫不客气的说话方式就算不是装腔作势,也是刻意为之。她接着琢磨,这态度会不会持久?她想找的人要么是容易被收买的,要么是怀着一种饥渴的。事态有点紧迫。克里斯廷这个婊子,不但戴着钻石在真正的主人面前炫耀,还偷偷摸摸地用家里的钱请律师。

“我来告诉你这份工作的内容。也就是你的职责。”

“说吧。”朱妮尔脱下外套,廉价的皮夹克发出猫叫般的声音。里面的T恤并没有撑起胸,不过留心看得出它们不需要支撑:乳头高耸着,咄咄逼人。脱下皮夹克之后,她的头发似乎一下子跃入眼中。一层层呈螺旋状,从中间分开,在灯光下犹如闪亮的黑色大理石。

“我在写书。”留心说,脸上闪耀着满足的微笑。一提起写书的事,她刚刚摆出的面试姿态便不见了。“是关于我的家庭的。柯西家。我丈夫家。”

朱妮尔看了看那幅画像。“是他?”

“就是他。那是按着照片画出来的,所以和他一模一样。他是个非常好的人,”留心叹了口气,“现在材料都有了,就是得核对一下。日期、拼写之类的。我把酒店里所有的签名簿都找来了——只缺两三本——有些人,不算多但是有那么几个,字写得太烂了。真烂。但是大多数人字写得都不错,嗯,因为我们就是这么学的。不过‘爸爸’不让他们像现在的人一样在签名旁边用印刷体再写一遍。而且也不需要,因为他谁都认识,就算签成鬼画符也都认得——当然肯定不会有签成鬼画符的人来的。我们这里的客人大多数字写藏书网得都很漂亮。我悄悄告诉你,因为来这里的人光识字是不够的,得有些地位、有些成就,你懂吧?字写不好的人什么都成就不了。现在的人,字都像是用脚写出来的。”

留心哈哈笑起来,接着说:“不好意思,你肯定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一想到写书我就激动。”她用拇指整了整家居服的领子,重新回到面试中,“不过我想了解一下你,‘朱妮尔’,是吗?”

“嗯。”

“好,朱妮尔,你说我让你做什么你都能做,那你之前应该干过别的工作。如果让你协助我写书的话,我得了解一下——”

“您看,柯西太太,我能读能写,怎么样?我也很聪明。您要我写字打字,我都行。您要弄头发,我就帮您弄头发。您要洗澡,我就帮您洗澡。我就是需要一份工作,一个住的地方。我很能干的,柯西太太。真的很能干。”她眨了眨眼,忽然就让留心回忆起某种失落的东西,如同被海浪卷走的贝壳。也许是那一瞬间的忧郁尖锐地刺痛了她,她靠近女孩,轻声说:

“你能保守秘密吗?”她屏住呼吸。

“比您认识的任何人都能。”

留心舒了一口气。“因为这份工作是私密的,谁都不能知道。谁都不能。”

“您是说不能让克里斯廷知道?”

“任何人都不能。”

“我做。”

“你连工钱是多少都不知道。”

“我干活。您付钱。现在开始还是明天?”

缓慢而有节奏的脚步声正从走廊传来。

“明天吧。”留心说。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喊叫般的急迫感。

克里斯廷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没有敲门,进来之后也没有说话。她把托盘放在留心和朱妮尔之间的桌上,谁都没看一眼就走了。

留心掀起烤盘盖,又盖了回去。

“就知道气我。”她说。

“看起来很好吃啊。”朱妮尔说。

“那你吃吧。”留心回道。

朱妮尔用叉子叉起一只虾放进嘴里,哼着说:“哦,她真会做饭。”

“她知道我不吃虾。”

朱妮尔发现二楼全然没有三楼的那种精致舒适。这里有一条走廊,两间普通的卧室,一个办公室之类的房间,还有一个和楼上整间卧室差不多大的卫生间。在刚才那间卧室里,朱妮尔花了两个小时观察这个如今成为她老板的女人。

本来不用那么久,但是热腾腾的家常菜的味道分了她的神,让她忘记去注意她了。在第二份食物快吃完时她才开始留意表情背后的那张面孔,话语之外的那些含义。是留心拿叉子的样子让她不再一心想着吃。留心用拇指和手掌握着叉子,把波士顿莴苣裹上油和醋,刺穿橄榄,叉起洋葱圈,又不停地掉下来。她一直在说话,什么都没吃。朱妮尔盯着的是拿叉子的手,而不是它在做的事。那只手小小的,除了一小处伤疤之外,和婴儿的手一样光滑,手指微微弯曲、彼此分开,像鱼鳍一样。是关节炎吗?她想。是因为这个她才没法自己写书吗?还是其他什么老太太们会得的病?也许是健忘症。饭送来之前,她就听出留心的语气变了,就像走出了教室来到更衣柜前,又像走出校长室进了附近的酒吧。

朱妮尔躺在留心给她安排的床上,裹着毯子,打着哈欠,努力不让自己睡着,她细细回忆着刚才给人留下的印象。她知道自己吃得太多太快了,就像在少管所的头几天,她把什么都吃得一干二净。和在少管所差不多,她也很快就饿了。胃口大并没有令她太惊讶——她的胃口一直都很好——她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夸张。之前看着灰眼睛的克里斯廷剥虾时,她控制住了食欲,而且她明白,手上戴着十二个钻戒做饭的佣人是喜欢——也许甚至是需要——别人奉承的。尽管朱妮尔也看得出另外那个女人装模作样的姿态,知道她戴着狱卒般道貌岸然的面具,希望用直率的顶撞来击破它,不过靠翻垃圾和小偷小摸过了那么多天之后,终于能够对着真正的食物狼吞虎咽,这让她放下了触角。现在睡意——终于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在全然的黑暗中——压过了戒心,真让人快乐。睡觉的房间里没有马桶已经够她兴奋的。她一心盼望的洗澡还得等些时候。听到留心说,天气这么糟糕,公共汽车站又那么远,不如今晚先住在这儿,明天再回去拿东西,朱妮尔立刻想到的就是一个人躺在真正的浴缸里,旁边还有块彩色香皂。但是楼上管子里的水流,让二楼浴缸的龙头只剩一声叹息了。没有办法,朱妮尔只好在壁橱里翻了一会儿,找到一个头盔、两袋石头一样硬的糖、一罐番茄酱、一瓶护手霜、一个沙丁鱼罐头、一个装满钥匙的牛奶瓶,还有两只锁着的箱子。她放弃了撬锁的念头,脱下衣服,揉了揉脚之后,带着两天没洗澡的脏污钻进被子里。

她很快就睡着了,只有在梦中才有一种奇怪而新鲜的感觉:她是被保护的。那是一丝遥远的安慰,就像刚进少管所时一样。那些恐怖的夜里,长着小脚的蛇直立地埋伏着,伸出绿色的舌头渴求她下树来。有时树下会有一个人站在蛇旁边,看不清是谁,但她知道是来救她的。她于是忍受着噩梦,甚至主动走进噩梦里,只为了看一眼那个陌生人的脸。她终究没有看见;他和直立的蛇一同消失了。但此时此刻,在这里,在梦的深处,她似乎不用再找寻。一定是因为她的新老板床头挂着的那张面孔。英俊的男人,大兵式的下巴,坚定的微笑让你相信永远会有热气腾腾的可口饭食,慈爱的眼睛承诺把女孩稳稳地扛在肩上,让她从最高的树枝上摘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