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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迪·丹尼尔斯的父亲曾是一名渔夫。一九三一年,他的渔船被银行没收,当时泰迪十一岁。在他的余生中,倘若别的渔船有活,他就去做雇工,没活时则在码头卸货。上午十点钟他回到家,大段大段的时间里,他都坐在扶手椅中,盯着双手,偶尔喃喃自语,眼睛变得大而幽深。

父亲曾带泰迪去看那些岛,那时泰迪还是个小男孩,年龄尚幼,在渔船上帮不上什么忙。他能做的不过是解开绳索,松开船锚。有好几回他划伤了手,指尖血迹斑斑,手掌沾着血污。

他们天未亮就出发了。太阳升起时,海天之间出现一抹冷冷的象牙白,那些岛屿便从渐渐退去的夜色中显现出来,蜷抱在一起,仿佛正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泰迪看到,其中一座岛上,颜色柔和的小棚屋沿着海滩排列,另一座岛上,一幢石灰岩房屋破败不堪。父亲把鹿岛上的监狱指给他看,还有乔治岛上庄严的堡垒。在汤普森岛,高高的树林间满是鸟儿,它们的鸣叫就像冰雹和玻璃砸落时发出的尖锐的声音。

这些岛之外,那座被称为“禁闭岛”的岛屿孤卧在那里,仿佛西班牙大帆船上扔出的一件物品。一九二八年的春天,小岛被废弃,植物肆意生长,绵延至制高点的堡垒也被藤条紧紧缠绕,爬满厚厚的苔藓。

“为什么要叫禁闭岛?”泰迪问。

父亲耸耸肩。“你就知道问为什么,总有那么多问题。”

“是啊,可是为什么呢?”

“有些地方一旦有了名字,就一直这么叫下去。可能是因为海盗吧。”

“海盗?”

泰迪喜欢听到这个词。他眼前浮现出他们的模样:彪形大汉,戴着眼罩,脚蹬长靴,手持雪亮的利剑。

父亲说:“从前,那里就是他们的藏身之处。”他的手臂扫过地平线,“就是那些岛,他们躲在那儿,藏下金银财宝。”

泰迪想象那一箱箱金银财宝,钱币从箱子里溢出来。

后来他感到难受,反复而剧烈,呕吐物像一段段黑绳,从父亲的渔船一侧落入海中。

父亲很惊讶,因为之前泰迪从来没有吐过,而此时船已开出几小时,大海波澜不兴,在一片宁静中闪耀着光辉。父亲对他说:“没关系,这是你第一次出海,没什么丢脸的。”

泰迪点点头,用父亲给他的一块布擦了擦嘴。

“有时候大海起伏不定,你自己感觉不到,直到这种作用从你体内爆发出来。”

泰迪又点点头。他没法告诉父亲,让他反胃的并不是船的晃动。

是因为海水。海水在他们周围展开,将整个世界连成汪洋一片。泰迪深信,它可以吞没天空。那一刻之前,他从没意识到他们如此孤独。

他抬头看父亲,双眼潮湿发红。父亲说:“会好起来的。”泰迪努力露出笑容。

一九三八年的夏天,父亲随一艘波士顿捕鲸船出海后便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年春天,几片船骸被冲上赫尔镇的南塔斯克沙滩。赫尔镇是泰迪长大的地方。一条龙骨,一块底部刻着船长名字的电热板,几个番茄和土豆罐头,还有若干破了大洞、形状扭曲的捕龙虾器。

人们在圣特丽莎教堂为这四名渔夫举行葬礼。教堂后面紧靠大海。就是这同一片海,曾夺去教区内众多居民的生命。泰迪与母亲站在一起,聆听致予船长、大副和一名渔夫的悼词。渔夫叫吉尔·瑞斯塔,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水手,自从带着粉碎的脚踵和头脑中太多丑陋的景象从一战战场返乡后,就一直在赫尔镇的各家酒吧引发恐慌。然而,现在他死了,一位曾受他恐吓的酒保说,一切都会得到宽恕。

船主尼克斯·科斯塔承认,他几乎不认识泰迪的父亲,只是在开船前最后一刻雇了他,因为当时一名船员从卡车上跌落摔断了腿。不过,船长对他评价很高,说镇上人人都知道他会干活。难道这不是对一个男人的最高褒扬?

站在教堂里,泰迪想起在父亲船上的那天,因为之后他们再也没有一起出过海。父亲总说还会去的,然而泰迪明白,父亲这么说仅仅是为了给儿子一点面子。父亲从未明了那天的事,但在回家途中,两人曾传递过眼神。那时他们正穿过那一串岛屿,禁闭岛已落在身后,汤普森岛还在前方,城市的天际线如此之近,清晰可见,让人觉得可以捏着一座建筑的尖顶把它提起来。

“这就是大海。”父亲说。他们背靠船尾,父亲的一只手在泰迪背上轻轻抚摸。“有人为它着迷,有人因它丧生。”

他望着泰迪,让泰迪思考他长大之后会成为哪一种人。

一九五四年,他们从城里乘坐渡轮前往那里,途经一串被人遗忘的小岛——汤普森岛和景观岛,葡萄岛和土包岛,连福岛和长岛,它们凭借一团团沙子、粗硬的树木,以及白骨般的岩基,牢牢附在大海的表层。除了星期二和星期五要运送补给物品,平时渡轮班次不定。主船舱上所有设施都被撤走,只留下覆盖在地板上的金属片和窗下横着的两条钢板凳。凳子钉在地上,两端用螺钉固定在厚实的黑桩上。手铐和枷锁如意利面一般从桩子上垂下。

不过,今天渡轮并不是遣送病人到精神病院的。船上只有泰迪和他的新搭档恰克·奥尔,几个装着邮件的帆布袋,还有几箱药品。

旅程刚开始,泰迪就跪在马桶前大口呕吐,随着渡轮引擎咔嚓咔嚓的撞击声,他的鼻腔内充斥着汽油和暮夏大海的油腻气味。吐出来的只有小…的液体,然而他的喉咙却不断收缩,胃不停地撞击食道底部,面前的空气也夹着如眼睛般眨动的尘埃快速旋转。

最后的呕吐物之后涌出的是一大…被堵住的气体,当它在嘴里爆发时,似乎把五脏六腑的一部分也带了出来。泰迪仰身坐在金属地板上,用手帕擦着脸,心想谁都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一段合作。

他可以想象,恰克回家告诉妻子——假如他有的话,泰迪甚至连这个都不知道——他与具有传奇色彩的泰迪·丹尼尔斯初次见面的情形。“亲爱的,他可喜欢我了,一见面就吐了。”

孩提时那次旅程之后,泰迪就不喜欢待在海上。他从未因此获得乐趣:四周没有陆地,目之所及望不到岸边,没有那些可以伸手触及而不至于消融其中的东西。他告诉自己这没关系,因为要跨过水域就必须这样,但事实并非如此。甚至在战争中,较之于海岸敌方的猛攻,他更害怕岸边那最后几码路:双腿没在深处涉水而行,奇怪的生物在靴子上蜿蜒滑动。

然而,他还是宁愿到甲板上去,在新鲜空气中面对大海,而不是缩在这里享受病态的温暖,东摇西晃。

他确定这阵呕吐已经过去,胃不再翻腾,头也不再眩晕后,才把手和脸冲洗干净,在水槽上方的镜子里照了一下。玻璃镜面被海水中的盐分腐蚀了大半,泰迪刚好能够在镜子中央的一小块地方勉强看见自己:一名仍然相对年轻的男子,留着美国大兵式的平头,然而脸上已布满战争和之后岁月留下的痕迹。他对追踪和暴力的双重迷恋活生生地显现于那双曾被多洛蕾丝形容为“狗一般哀愁”的眼睛里。

我还年轻,泰迪想,看上去不该这样愁苦。

他调整腰间的皮带,让手枪皮套落在臀部,接着从马桶顶部取回帽子戴在头上,调整了一下帽檐,让它略微右倾。然后他抽紧领带,这款花里胡哨的领带大约一年前就已过时,但他依旧系着,因为那是她送的。某年生日,他坐在客厅里,她用它轻轻蒙住他的双眼,双唇紧贴他的喉结,一只温暖的手抚着他的脸颊。她舌尖有橙子的味道。她悄然坐到他的腿上,解去他的领带。他闭上双眼,闻着她的味道,想象她的模样,将她的形象刻在脑海里。

泰迪仍可以做到闭上眼便看到她。但是,近来白色污迹模糊了她的某些部分——一片耳垂,睫毛,头发的轮廓。虽然还不致完全模糊,但他担心时间正把她从他身边夺走,从他脑海里那些画面的边框上碾过,把它们碾得粉碎。

“我想你。”他说道,穿过厨房走到甲板上。

外面温暖而晴朗,但海水闪动着一丝丝铁锈般的暗色光芒,整体呈现出灰蒙蒙的青白,这暗示着海水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变暗,正在聚集。

恰克从他的扁形酒瓶中啜了一口,向泰迪歪了歪脖子,扬起一道眉毛。泰迪摇了摇头,恰克于是把酒瓶塞回西装口袋,用外套衣襟盖住大腿,向大海望去。

“没事吧?”恰克问,“你看上去脸色苍白。”

泰迪耸耸肩,“我没事。”

“确定?”

泰迪点点头,“刚刚适应船的摆动。”

他们默不作声地站了片刻。大海在四周起伏,海水如丝绒般黑暗而柔滑。

“你知不知道,它过去是一个战俘营?”泰迪问。

恰克说:“你指这座岛?”

泰迪点头道:“那是在南北战争时期。他们在岛上建了一座堡垒,作为兵营。”

“那堡垒现在用作什么?”

泰迪耸耸肩,“我也说不准。以前这里的各个岛上都有不少堡垒。战争期间,大多数都成了炮弹的练习靶子,现在所剩无几了。”

“可是这座精神病院……”

“据我所知,他们用了过去的旧营房。”

恰克说:“就像让病人进行基本训练,嗯?”

“我可不希望这事发生在我们身上。”泰迪转身背靠栏杆,“那你有什么经历,恰克?”

恰克笑了。他比泰迪略壮一些,矮一些,大约五英尺十英寸高,满头浓密的黑色鬈发,橄榄色皮肤,纤细优雅的双手看上去与身体的其他部分不相协调,仿佛自己的手被送去店里修理,暂时向别人借来了这一双。他左脸颊上有个长柄镰刀状的小伤疤,他用食指在那里轻抠了一下。

“我总是从这道疤讲起,”他说,“通常人们早晚都要问。”

“好啊。”

“这不是战争造成的。”恰克说,“我女朋友说,干脆就说它是打仗时弄的算了,省得麻烦,可……”他耸耸肩,“可是,它是玩打仗游戏弄的。我小时候和一个小孩在树林里用弹弓互相射击。他的石块没打中我,我应当没事,对吧?”他摇摇头,“那块石头打在树上,一块树皮弹到我脸上。因此就有了这么一道伤疤。”

“玩打仗游戏?”

“玩耍的时候,没错。”

“你是从俄勒冈调来的?”

“西雅图。上星期。”

泰迪等他往下说,但恰克并没有进一步解释。

泰迪问:“你做联邦执法官有多久了?”

“四年。”

“那你肯定清楚它的圈子有多小。”

“当然。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被调职?”恰克点点头,好像做了什么决断,“要是我说我厌烦了老是下雨呢?”

泰迪在栏杆上方摊开掌心。“如果你这么说的话……”

“这圈子确实很小,就像你说的那样。大家互相都知根知底。所以到了后来,总会有——叫什么来着——闲言碎语。”

“就是那个词儿吧。”

“你逮住了布瑞克,对吧?”

泰迪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他的下落?有五十个人追捕他,但都追错了方向,去了克里夫兰。而你却只身一人去了缅因。”

“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和家人一起在那里消夏。还记得他怎么对待那些受害者吗?人们只有对马才会做出那种事来。我和他的一个姑姑聊过,她告诉我他唯一一次感到快乐,就是在离缅因州那座出租农舍不远的一个马场上。于是我就去了那里。”

“你击中他五枪。”恰克的目光顺着船头向下落在翻滚的泡沫上。

“本来要再补上五枪,”泰迪说,“谁知道只用了五枪。”

恰克点点头,朝栏杆外吐了口唾沫。“我女朋友是日本人。其实,她出生在这里,但你也明白……是在集中营长大的。现在形势仍然很紧张——在波特兰、西雅图、塔科马这些地方,没人喜欢我和她在一起。”

“所以他们把你调走了。”

恰克点了下头,又啐了一口唾沫,盯着它落进翻涌的水沫中。“他们说它来势汹汹。”他说。

泰迪把胳膊从栏杆上抬起,站直身子。他的脸很潮湿,嘴唇沾了海水的咸味。令他有点惊讶的是,他并不记得浪花拍打过他的脸庞,但大海确实成功地逮到了他。他拍拍外套口袋,找他的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他们是谁?它又是什么?”

“他们,那些报纸,”恰克答道,“它是指这场暴风雨。很厉害,报纸上说的。相当猛烈。”他朝苍穹挥动手臂,天空如船头激起的水沫一般苍白。但是沿着南部边缘,紫药水棉签似的一条细线墨渍一般扩张。

泰迪嗅了嗅空气的味道。“你还记得战争,是吧,恰克?”

恰克笑了。他微笑的方式让泰迪怀疑他们已经开始习惯对方的节奏,开始知道怎样与对方相处。

“记得一丁点儿,”恰克说,“我好像仍然记得残垣断壁,非常多的残垣断壁。人们总是对之诋毁有加,但我认为它们有可取之处,有自己的独特美感。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你说话就像廉价小说里的台词。有人这么对你说过吗?”

“它来了。”恰克又朝着大海微微一笑,身体倾向船头,伸展背部。

泰迪拍拍裤子口袋,在西装夹克的暗袋里找什么东西。“你还记得军队部署任务经常依赖天气预报吗?”

恰克用手掌摩挲下巴上的胡楂。“哦,是的,我记得。”

“你记得那些天气预报有几回是准的?”

恰克皱起眉头,想让泰迪知道他正在对此进行适当的思考。然后,他咂咂嘴说:“我敢说,大约有百分之三十的几率。”

“顶多?”

恰克点点头,“顶多。”

“所以现在,回到我们目前所处的环境……”

“哦,回到目前的环境,”恰克说,“可谓安若泰山哪。”

泰迪强忍着不笑出声来,现在他对此人非常有好感。安若泰山,老天!

“安若泰山。”泰迪同意,“你凭什么比那时候更相信现在的天气预报?”

“这个嘛,”恰克说,这时地平线上一个下沉的三角形顶端正窥视着海面,“我可不确定我对天气预报的信任可以用‘更多’或‘更少’来衡量。你想来支烟吗?”

泰迪对口袋的第二轮乱拍乱打进行到一半时,他停住,发现恰克正盯着他,咧着嘴笑,笑容刻入伤疤下方的双颊。

“我上船的时候它们还在呢。”泰迪说。

恰克回头越过肩膀看。“那些政府雇员,把你抢得一点都不剩。”恰克从他那包幸运牌香烟里抖出一支,递给泰迪,用黄铜的芝宝牌打火机替他点上。煤油发出的异味漫过充斥着盐味的空气,钻进泰迪的嗓子眼。恰克“啪”地合上打火机,手腕一晃又快速打开,把自己那支也点上。

泰迪吐出一口烟,那座岛屿的顶端便消失在缕缕烟雾之中。

“在海外战场,”恰克说道,“靠天气预报来决定你是否要带着降落伞包去跳伞区域或是前往滩头堡,那么,你冒的风险就大多了,不是吗?”

“对。”

“但是在国内,有点武断地去相信天气预报会有什么害处呢?这就是我想说的,头儿。”

现在,三角形顶端以下的部分也逐渐呈现在他们的视野中,直到海面在小岛另一边平坦地展开。他们看到眼前景象色彩纷呈,仿佛是用画笔涂抹出来的——植被的一片柔绿,海岸线上的一段黄褐,北部边缘岩壁的单调赭石。渡轮颠簸着靠近时,他们在画面最顶部辨认出那些建筑不太尖锐的矩形边缘。

“太遗憾了。”恰克说道。

“什么意思?”

“发展的代价。”恰克一只脚踩着绳缆,背倚栏杆站在泰迪旁边。两人注视着这座正努力展露特征的岛屿。“随着精神卫生领域的突飞猛进——大跨步的发展正在进行中,你可别自欺欺人,到处都在发展——像这样的地方将会不复存在。二十年后人们将称之为蛮荒之地,维多利亚时代影响之下不幸的副产品。他们会说,它应当消失。他们会说,合并。合并才是这个时代的命令。欢迎你们进入这个组织,我们会抚慰你,重塑你。我们都是联邦执法官。我们是个新团体,谁都不容许被排除在外,没有与世隔绝的孤岛。”

那些建筑再次消失在树林后面,但泰迪能分辨出一座圆锥形塔楼的模糊轮廓,还能依稀看到被他看成堡垒的建筑突起的边角。

“可是为了确保将来,我们丢失了过去,不是吗?”恰克将烟灰轻弹到水沫中。“这就是问题所在。当你扫地的时候,你丢失了什么,泰迪?灰尘。会招来蚂蚁的面包屑。但她放错地方的耳饰下落如何呢?是不是也进了垃圾桶?”

泰迪问:“她是谁?哪里来的她,恰克?”

“什么时候都会有个她,不是吗?”

泰迪听见引擎的哀鸣声在他们身后变了音调,觉察到渡轮在脚下轻轻颠簸了一下。随着船渐渐朝小岛的西面驶去,他现在能够更加清楚地看见位于岛屿南部悬崖顶上的堡垒。虽然加农炮被撤走,但他仍可毫不费力地辨认出炮塔。陆地伸展到堡垒后方的山丘之间,他猜测墙体就在那后面,从他目前的角度望去,墙体隐在风景中,难以辨别。他估计阿舍克里夫医院就坐落在断崖绝壁后的某个地方,俯瞰着西海岸。

“你有女人吧,泰迪?你结婚了?”恰克问。

“曾经。”泰迪答道,回想起多洛蕾丝的模样,在蜜月旅行时对他露出的那副神情。当时她转过头来,下巴几乎触到裸露的肩部,后背的肌肤轻轻扭动。“她死了。”

恰克离开栏杆,脖子发红。“哦,上帝啊!”

“没关系。”泰迪说道。

“不,不是。”恰克把手掌举到泰迪胸膛的高度,“这……我听说过。我不知怎么搞的,居然忘记了。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是不是?”

泰迪点点头。

“天哪,泰迪。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真的。真是对不起。”

泰迪又看到了她的身影,背朝他在公寓的过道中走过,穿着一件他的旧制服衬衫,哼着小曲跨进厨房。一阵熟悉的疲倦感侵入骨髓。他宁可做任何事情——甚至在海水中游泳——也不愿谈论多洛蕾丝,不愿谈起她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三十一年后突然死去的事实。就像上午他去上班时她还活着,下午便不在人世了。

但这就像恰克的伤疤,他觉得,是在他们的交情更深一步之前不得不交代的事,否则那些“怎么会”、“在哪里”、“为什么”的问题就会一直横亘在他俩之间。

多洛蕾丝去世已有两年,但到了夜晚就会在他的睡梦中复生。有时他清晨醒来,足足有几分钟都还以为她就在他们位于梧桐树大街的公寓里,在屋前的平台上喝咖啡,或是在厨房。这是大脑残酷的恶作剧,是的。但泰迪很久以前就接受了这种逻辑——从睡梦中醒来,归根结底,是一种类似于刚刚出生的状态。你浮出水面,一片空白,然后眨眨眼,打打哈欠,重新召集你的过去,按时间顺序对记忆碎片进行洗牌,然后坚强起来面对现在。

比这更为残酷的是一系列看似毫无关系的物什能以某些方式勾起寄居在他大脑中有关他妻子的回忆,就像点燃火柴那样。他从来无法预知那会是什么——一个放盐的调味罐、拥挤的街道上一个陌生女子的步态、一瓶可口可乐、玻璃杯上的唇膏印、一个抱枕。

所有这些触发记忆的物什中,最缺乏逻辑关系、最令人痛楚的莫过于——水,从水龙头里滴答落下,从天空中哗啦倾倒,在人行道上溅起泥浆,或者就像眼下,在他周围向四面八方铺展数英里。

他对恰克说:“我们的公寓楼起火了,当时我正在上班。死了四个,她是其中之一。她是被浓烟呛倒的,恰克,并不是火。所以她死得并不痛苦。恐惧?可能有吧。但没有痛苦。那是最重要的。”

恰克又从他的扁酒瓶里抿了一口,再次递给泰迪。

泰迪摇了摇头。“我戒了,火灾后就不喝了。要知道,她以前经常担心这个。她说我们这些士兵和警察都喝得太多。所以……”他能感觉到恰克在他身旁陷入窘迫,就又说道:“你必须学会承受那样的事情,恰克。你别无选择。就像你在战争中看到的那该死的一切。记得吗?”

恰克点点头。片刻时间,他眯起眼睛沉浸在回忆中,目光落在远处。

“这就是你所做的。”泰迪柔声说道。

“当然。”恰克最后说,脸庞仍然泛着红色。

码头仿佛在光的幻术下突然出现。它从沙滩向外延伸,在远处看来像一长条口香糖,毫不起眼,颜色黯淡。

吐过之后,泰迪就一直感到脱水,刚刚过去的那几分钟让他觉得有些筋疲力尽。无论他怎样努力去承受她的离去,这份重量仍时不时将他压垮。他的头部左侧开始出现微弱的痛感,好像一把旧调羹凸出的一面压在那里。现在还很难判断这仅仅是身体脱水后的某种轻微症状,一次普通头痛的开始,还是更严重的病症的最初征兆——他从青少年时期起就患有周期性偏头痛。有好多次头痛十分剧烈,几乎让他一只眼睛暂时失明。光线变成了许多炙热的钉子,雹暴一般袭来。有一回——感谢上帝,那是仅有的一回——他有一天半的时间身体部分瘫痪。不过,这种偏头痛从来都不在他承担压力或工作的时候光顾,而仅仅在事后发作,一切尘埃落定,不再弹片横飞,追击宣告结束时。然后,只有在露天营地或军营里,或是战争结束后汽车旅馆的房间内,抑或在乡村公路上驱车回家时,病症才逐渐加重。泰迪很早就已学会,对策就是保持忙碌,集中精力。只要你不停止奔跑,它们就无法追上你。

他对恰克说:“你听说过很多关于这个地方的事情吗?”

“一家精神病院,我知道的仅此而已。”

“收治精神病刑事罪犯的。”泰迪说。

“嗯,要不是这样,我们也不会到这儿来。”恰克说道。

泰迪发现他又露出了那种嘲讽的笑容。“这可说不准,恰克。在我看来你并不是百分之百精神稳定。”

“也许我们在这里的时候,我会留一笔钱订张床位,为将来做准备,确保他们会给我留个位置。”

“这主意不坏。”泰迪说话间,引擎熄火片刻,船头转向右方,他们也随着海波摇晃,随后引擎再次发动,渡轮向码头靠拢,泰迪和恰克很快又面向广阔的大海。“就我所知,”泰迪说,“他们长于采用激进的疗法。”

“极端?”恰克问道。

“不是极端,”泰迪说,“只是激进,两者有所区别。”

“近年来你可说不准。”

“有时候是很难预料。”泰迪同意。

“关于这个逃走的女人?”

泰迪说:“对此我所知甚少。她昨晚溜走了。我的笔记本上有她的名字。我估计他们会将其他一切情况告诉我们。”

恰克望向周遭的海水,“她要去哪儿呢?难道要游回家去?”

泰迪耸耸肩,“这里的病人,显而易见,都患有各种妄想症。”

“精神分裂症?”

“我猜是。无论如何,在这里你遇见的可不是平日里见到的先天智障者,也不是害怕人行道上的裂缝或者什么嗜睡的人。正如我从档案中了解到的那样,他们要严重多了,这里的每个人,你知道,都是真正的疯子。”

恰克问道:“可是,你认为有多少人是装出来的?我总想知道这个。你还记得战争中遇到的所有那些根据第八条款被除名的人吗?你认为有多少是真正的疯子?”

“在阿登地区,我曾和一个人一起服役——”

“你在那儿待过?”

泰迪点点头,“那个人,有一天醒来,说话就颠三倒四了。”

“是每个词语都颠倒,还是句子?”

“是句子,”泰迪说,“他会说‘长官,血多太流了这里在今天’。接近傍晚时,我们在一个散兵坑里发现他,那时他正用一块石头不断撞击脑袋。只是撞击而已,一遍又一遍。我们当时吵吵嚷嚷,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已经把自己的眼珠挖出来了。”

“你在跟我胡扯吧。”

泰迪摇了摇头,“几年后,我从一个人那里得知,他在圣地亚哥的兽医诊所偶然遇到那个瞎了眼的家伙,那人说起话来仍然颠三倒四。他患有某种麻痹症,没有一个医生能诊断出病因。他整日在窗边的一张轮椅里坐着,念叨着他的庄稼,说他必须去照料他的庄稼。但问题是,那人是在纽约的布鲁克林区长大的。”

“嗯,从布鲁克林来的人认为自己是个农夫,我猜他是根据第八条款被部队除名的。”

“他的症状确实反映出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