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群星

群星

七月

代序

如《2001:太空漫游》一般,向人类文明发问

陈楸帆

这次受八光分戴浩然老师之托给七月新书写序,其实心情是有点纠结的,纠结到甚至不敢问七月:“喂,你真的想好要让我写序了吗?”直到七月不断在微信上敲打我“到底写好了没?!”,我才一边享受被催稿的快感,一边放下心开写。

纠结的原因无非有三:一是七月出道比我早,早在2003年便以一系列短篇《分身》《维序者》《艰难求生》《另一种故事》在《科幻世界》上华丽亮相,而当时的他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如花少年;二是七月写得比我好,在2006年出版的中篇合集《星云IV:深瞳》里,由我主打的都市超能“科玄幻”《深瞳》备受批评,飞氘的卡尔维诺式科幻童话《去死的漫漫旅途》广获赞誉,而七月的本土赛博朋克《无名氏》相较之下则被忽视了——事实上,从那篇小说里就可以看出七月的写作野心:庞大复杂的世界观架构、科幻经典元素的本土化尝试、流畅激爽的叙事节奏……只不过由于篇幅所限,无法施展出他所有的能量罢了。

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七月逐渐淡出了科幻读者的视野,写过几本奇幻,做过游戏创业,离开成都又回到成都,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即将变成三个人……与此同时,中国科幻也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边缘状态变成了众人热捧的香饽饽,大刘和《三体》成为国民级的IP,而《流浪地球》也引爆了2019年春节档的票房。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毛病,就是对科幻“老作者”习惯性催稿,虽然不是编辑却比编辑还操心。我总是希望这些当年一起从一片荒芜中便开始热爱着耕种着中国科幻这片贫瘠土地的“码农”兄弟姐妹能够重新回到前线,回到市场的视野中来;希望他们把这些年的成长与积淀,以好作品的形式回馈给读者,而不是让诸多披着科幻外衣蹭热点的“劣币”驱逐了良币。

被我催的人很多,而嘴上答应得好身体却很诚实的作者占了多数——年纪大了、孩子太小、工作太忙、想不出新东西、怕丢人……都是他们惯用的理由。而真正拿出好作品的,七月是一个。

《群星》就是这场盛大回归的开场致辞,它符合我判断优秀科幻小说的三大标准。

第一是提出重要问题。

在我看来,优秀的科幻小说不仅能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产生对惯常世界的怀疑,更会在故事结束之后,将这些问题带回到真实世界,持续发问,引发更多的思考。从科幻元初的《弗兰肯斯坦》到经典的《2001:太空漫游》再到《群星》,无不在对人类文明发问。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终极三问同样是贯穿《群星》始终的大哉问。这些关于人类在宇宙间位置的问题被七月通过精妙的情节安排包裹,如剥洋葱般在读者面前层层展开。从江口镇的神秘事件引出威胁成都全城的恐怖袭击,由FAST接收到不可能的外太空信号,引出解答费米悖论的全新视角。在这一过程中,读者对于宇宙与人类的认知被逐一颠覆,直指恐怖的真相;而随之而来的道德抉择困境又带来令人战栗的崇高感,那正是科幻的精髓所在。

第二是陌生化的审美体验。

也就是所谓的惊异感(SenseofWonder)。优秀的科幻小说应该有一种想象力与创造力,需要带来一些新的奇观,一些新的审美体验,这种体验跟我们的日常经验完全不一样,它是有距离的、陌生化的。它可以是《神经漫游者》里的赛博空间,也可以是《黑暗的左手》里雌雄同体的冬星社会,总之它要让人眼前一亮,觉得开启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在七月的《群星》中,我们可以看到小到基因改造的密码,大到宇宙万物的基本常数,都被逻辑严密的世界观构造组织起来,围绕着“构造体”这一核心科幻概念,绽放出令人无限遐想的惊异美感。甚至连人类科技树的分岔所带来的地缘政治、经贸格局乃至社会阶层文化上的异变,也都与之紧密关联,这需要巨大的知识储备与超强的推演能力,可七月仿佛信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同时,他不忘将许多经典的科幻元素植入其中,例如克苏鲁神话、戴森球假设……让人在陌生的语境下寻见熟悉的符号,莞尔一笑,建立起属于科幻领域的想象共同体。

第三是情感上的联结共鸣。

科幻如何“出圈”走向更广阔的大众市场,在我看来,它必须与每一个读者建立生活语境与情感上的联结,产生感同身受的共鸣,即便它描述的是亿万光年之外的外星系,甚至并非从人类的视角出发,但归根结底,科幻是给每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类看的,它必须能够打动人心,引发共鸣。

《群星》在这点上无疑做得非常出色。尽管讲述的是未来历史,但在七月笔下,一座立体的充满了真实感与烟火气的成都跃然纸上,所有的人物行为与情感也都有接地气的根基。而主角汪海成作为一名天文物理副教授,他对抗庞大系统的动机却来源于一次荒谬的购房纠纷,这一设置不仅增强了现实感,更以俗世生活之渺小之琐碎,与宇宙真相之浩渺之悚然两相对照,让每一位读者能够深切代入,体会到在人类历史关键节点上做出艰难抉择的切身感受。这让小说的感染力更进一层,甚至超出了类型文学的边界。

七月正在步入他创作的黄金时期,《群星》只是他回归创作之后的第一炮,他丰沛的创作力和极高的效率让我们期待接下来即将陆续面世的作品,而中国原创科幻的版图也将发生改变。

说到这里,也许已经有读者发现,不是说好纠结的原因有三吗第三点呢?

并不是我这个文科生数学太差,而是故意将纠结的最后一点放在末尾:认识七月太久,夸赞朋友总是容易用力过猛,需要把握好分寸。所以序言写到这里我也该停笔了,把真正的舞台留给我们的主角——七月。敬请各位用心欣赏。

第1章

1古玩商

四川的早春惯常是细雨绵绵,这才三月出头,盆地里已满是温润的气息。树上嫩叶薄黄,浸在清晨乳白的雾色中。

从成都往南不到五十公里,就到了一个叫江口的小镇。这镇小得很,只有一条两三公里长的街,街镇也是一路破败,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后就再没修葺过。满街都是近百年前建的木梁泥墙房子,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大约有一半都已经柱斜梁倾。

清晨八点出头,蜀地还尽是晨雾,公路上的车辆只得纷纷满打雾灯,小心翼翼地迟缓前行,远远看去,映成一串延绵的昏黄。江口镇两车道的狭窄路面上也堆了不少车辆,路面失修残破加上浓雾的缘故,一步一顿,一不小心就连片鸣笛响,司机的咒骂声不绝于耳。

这些车辆多是过路的,又以超载大车为主,都是为逃避干道的收费点才选了江口镇这么一条崎岖的村道。遇上浓雾湿滑的天气,大车都自带事故高发的危险属性,为数不多的小车被夹在当间,各自心惊。江口镇上巡逻的特勤也临时承担起交通疏导的责任来,大声在路边吆喝着,指挥车左右腾挪,免得出什么意外。

这时,前方拐弯处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当街的特勤老李听着心中就是一紧:想必是有车剐蹭上了。这两车道的路再堵上一条,交通可就堵死了。老李赶紧上前询问是怎么回事儿。

只见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路中,试图插入对向车流的缝隙,像是想从内侧的路边找地方开进去。对面的重型卡车本来就一步一挪,卡车司机正是火大的时候,马上就把喇叭按得山响。小车并没理会他,司机自然也不敢真撞上去,就摇下车窗,操着四川话粗野地怒骂:“瓜娃子女司机,挤铲铲挤,不怕撞死你娃!”

被骂的女司机倒是没有回嘴,只是继续往里面挪动,卡车的喇叭就按得更响了。老李让卡车收声,上前问了两句,才知道女司机是要在镇上停留。这老旧村道临街都是老木房,哪有临时停车的位置?老李赶忙指挥小轿车向前,在一个土坡停下,这才使交通得以恢复。

车在坡上停稳,女司机刚刚推开车门,脚还没着地,就向老李连声道谢:“实在是不好意思啦,没想到今天会这么堵呢。”声音略带一丝吴越口音,老李虽过了那个岁数,还是绵软得让他一颤。车上下来的姑娘在二十五岁上下,一袭修身黑短裙,衬得一米七的身高格外挺拔,初春寒意也没妨碍她衣衫单薄,现出玲珑的曲线来。

老李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不由得起了疑心。这姑娘显然不是本地人,这美目婉转的模样加上明显贵得咬人的衣着,正常情况下,怎么会来这么个破败荒芜、连像样的路都没有的小镇?

怕是跟老李这群特勤长期驻守小镇的事情撇不开关系吧?

要说江口这个地方,虽然小,历史却很久远。此处地属四川眉山市彭山县。彭山,据传是彭祖的封地,据先秦起大量典籍所载,彭祖,姓篯名铿,帝颛顼之玄孙陆终之第三子,寿八百岁。既然彭祖长寿八百岁,自然也就被冠为中国五千年福寿之尊。

虽然彭祖之说不可当信史来看,但小镇江口却另有乾坤。长江岷江段的两大支流府河与南河在这里相会——小镇也因此得名。而在交汇之处的河堤岸上,有一整片悬棺。悬棺崖墓开凿于东汉,共有墓室七十九处,开凿之法不明。早在新中国成立前,江口崖墓就被中外考古学家大书特书。1972年的时候更是在这里发现了汉代五铢摇钱树。这五铢摇钱树,被定为我国文物等级最高的一级甲等,象征着汉代工艺的巅峰,也被写进中国义务教育的历史课本里。按照常理,这古镇早该游客接踵摩肩,但可能是地方政府运作能力太差,附近的黄龙古镇老早就成了闻名的4A级景区,而江口却不为人知。

到了二十一世纪初年,已经错过第一次旅游开发机遇的小镇又另起风波。2016年,国家文物局破获“2014.5.1”特大盗掘倒卖文物案,涉案价值超过三亿的近百件文物,全部来自江口镇江面下。而这在古董贩子口中,还只是他们在江口镇所得之物的冰山一角。

这些文物与江口悬棺崖墓没有丝毫关系,却是明末流寇张献忠最后的遗产。传说张献忠兵败之时,搜刮的金银财宝无法运出川去,运宝船队不得不将财宝沉入江底,以图后事。为求有朝一日东山再起能有迹可循,张献忠在沉银处留下石龙石虎,以此标记财宝所在。从此,川中留下“石龙对石虎,黄金万万五,谁人识得破,买到成都府”的民谣。

文物盗掘案破获之后,江口小镇上那些蒙在鼓里的镇民才把这民谣跟见熟的石龙石虎重新联系起来。镇上一时喧嚣,不少人这才恍然大悟,为何挖沙船常年停在江中,却甚少见贩沙。一时间,镇上居民都等着旅游建设拆迁,做饱了一夜暴富、日日麻将、不事生产的美梦。

应了“人作孽,不可为”的古话,本来政府已经敲定拆建翻修古镇,做文化旅游,但梦饱了的镇民得知消息之后,个个狮子大开口起来,几年下来,竟然没有两家谈妥拆迁。

一怒之下,政府将遗址博物馆迁到了临镇,理由则是发掘现场的遗址身处长江河道,不便就地保存,江口转眼又变回了被遗忘的旧街。如今,整个成都旅游经济完全绕它而过,镇民后悔之余,发现手上的房子竟一钱不值,古镇很快就更破败了。

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如今这古镇小街沿河已经无人居住,只剩失修的泥墙木屋。但河岸之下还围着几公里长的河滩,正是张献忠沉银遗址的考古挖掘保护区。镇上制服井然的特勤便是为看守考古现场,防止沉于河床沙下的宝藏再被盗掘。

老街没了人住,平时自然也就不太会有访客。前些年,往彭祖山的地方悄悄住下了些成都的古董商,说是彭祖山山灵气清,这些人在“2014.5.1”特大盗掘倒卖文物案的时候却是抓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没有实锤,基本也都搬了出去,只剩下有数的几个被文物部门高度监控着。

这南方口音的俏丽女子虽然年轻,也不像常见的文物贩子,但这些年随着盗墓影视和文物收藏热度的回升,古玩这行也越来越年轻了。“麻烦出示一下证件。”特勤老李伸手拦住她。

话音一出,这姑娘稍稍一愣,调皮地吐了下舌头,一边从提包内里的口袋掏钱夹,一边说:“我是来看亲戚的,干吗还要看证件?”

老李接过她递来的身份证一看,姑娘名叫“云杉”,身份证倒是四川的证,但证号却是“35”开头,说明出生地在福建。虽然如今走私文物的全国都有,但福建一脉接着几百年走私史不断,依然人才辈出。

“您福建的,在这儿的亲戚,是本地人?”老李问,“住上江口啊?”一边问,他一边虚指一下彭祖山。

这位叫云杉的赶忙应声答道:“是是,上江口。”她也指着山上,又解释道,“我老公这边的亲戚。”

上江口、下江口是江口镇沿江上下之分,府河南河相会之处为下江口,府河往上则为上江口。这叫法是本地乡名,不入籍册,而彭祖山本地人则称为仙女山。云杉指仙女山又称上江口,这分明就是胡说了。老李暗点腰间的通信器,呼叫支援,打算将此人带去派出所详细盘查。她就算不是倒卖文物的,也怕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这姑娘看起来虽然柔弱,但老李却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她身材长相足有九分往上,如今这样的人,很有可能改造过基因构架。老李这样的穷特勤,虽然看起来五大三粗,但真要面对新人类,实打实不是对手——在格斗培训的时候有交过手,不用说力量,只谈肌肉协调能力和神经反应速度,他就根本连边都摸不到。

这姑娘单薄的衣服下看不出什么肌肉来,不像是练过的样子。但老李不太懂生物科技,新人类的身体能力对他来说如同魔法一般,自己高出对方一个头,却不敢开口叫她跟自己回去调查,只能翻来覆去看着手上的身份证,一边盘算怎么拖上两分钟,等来了支援一起应付这云杉。证件上,这姑娘刚刚二十三岁。

这时候,耳机里突然传来分队长熟悉的声音:“老李,你是不是拦了一个叫云杉的女的?放她过去。”

老李略微一愣。他也是跟过几个大案的人,知道这话里的意思。老李把身份证还给云杉,又打量了她两眼,带着半真半假的语气说道:“以后开车到这种乡下地方,少看导航,你看这路堵得……”

云杉赶忙点头,收回证件,提好提包,迎着雾气朝山上走去。老李见她走远,这才狠狠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头泄愤。

自己果然是被排除到了队伍的外围,连有行动都没人通知自己一声,参与行动更他娘的无从谈起。

岷江在江口镇的河道这段,宽约一里。江口对岸彭山县城再往内约有四百米,是彭山电视台的楼,几十年前为了信号广播的缘故,修得较高,在江边一眼可见。从电视台塔楼窗口到小车所停的土坡,直线共有一千三百多米,在这样的距离下,即便是大口径狙击步枪也很难保证有效杀伤。

临江的窗口本是县电视台的演播大厅,里面的设备早被堆到一旁靠墙,空出一个百来平方的空间。房间中央是一个大沙盘台,沙盘上正是小镇江口的塑形,山形赤黄,林木青绿,河床阶梯、车道土坡甚至木房砖楼都分色清晰,尺寸精确。

这沙盘不是高精度的成型模型,而是由磁粉塑形、电压显色而成。只需借助沙盘台超导磁场磁雕便可任意改变形状,辅助电信号改变不同物体的显隐色彩,灵活度远胜成型沙盘,推演时的便利程度又胜过全息投影。只这一台沙盘,价值就过三百万。若老李看到这东西,就知道自己怪错了人——文物局的那点经费,是绝对用不起这东西的。

沙盘上代表人、车、行船的微型雕塑此时高亮,缓缓移动,只需看此沙盘,江口镇的情形就实时了然于胸。

监控影像占满了大厅一整面墙,画面之一正显示着老李和云杉的实时音画:见云杉收回身份证,转头朝山上走去,大厅里传来轻声放松的呼吸。

“不吉利。”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四十岁上下,按这个岁数的标准,算是微胖。他面前摆着一只巨大的烟灰缸,里面堆满了烟头,大多才抽了不到三分之一。烟头满满扎起来的样子像是某种没发芽的盆景。

“老秋,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吉利不吉利是迷信,抽烟会阳痿才是科学。”话还没说完,这人就被烟味儿呛得闷咳了好几声。从身材和相貌上,这人应该比中年人年轻不少,光看脸和体型,是二十多不到三十的样子,但如果细看他脸上已经开始现形的皱纹,应该已经三十好几;不过要是看头发,却已花白了一大半,连六十岁的老人都比不得。

老秋也没有回答,听这话嘿嘿一笑,又把刚点燃的烟摁灭在缸里。

“布置得怎么样?都到位了吧?”年轻人问道,虽然口吻平静,但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摸着额头,完全无法掩饰自己的紧张。

“全部到位,等待导演指令。”老秋伸手指向沙盘,山腰一处房屋亮了起来。“蒋奇带暗组十二人守上山方向;宏伟率红组十人锁住水库方向;橘林区域由三十五名特警队员布控;下山方向已经在沿途屋内埋伏了白维三和李勤两个分队互为接应。”他一边说明,沙盘一边把对应人员位置描出了红点。“只要信鸽确认剧本,马上开戏。除非他是超人,否则包管插翅也难飞。”

沙盘上那个老旧的农房被围得密不透风,看上去颇让人心安,但包围都在一公里开外。房子周围六百米范围在沙盘上标记着一个微亮的环,像是防护场似的慢慢呼吸着。年轻人盯着这环默默发呆。

“老大还在担心暗区的问题?”老秋问,“安啦,以前我们啥准备都没有,说抓就抓,连地方都没摸清楚的时候不也多了去了?”

这话并没有让端木汇安心。他端木汇三十三岁当上分局长,绝不是凭老秋这样见招拆招、随遇而安的路数。在如今随处都有监控的年月,偏偏这么巧,这地方就荒凉得一只监控摄像头都没有。之前派侦察兵开视野,靠近那房子五百米左右就发现电磁检测干扰,不敢打草惊蛇,只能放弃接近。花了一周时间几次定位,小组才在房子周围画下了一个暗区,加上百米左右的缓冲带,就差不多是这么一个圈了。

任何异常通信设备的信号进入这个圈,都有被识破的危险。也就是说,自己人一旦进了这个圈,就必然失去跟暗线的联系。到那时,就只能等信鸽给出“开幕”信号了。

端木汇不知道是担心信鸽多一些,还是担心目标逃脱多一些。

“信鸽进入暗区。”老秋报告。

“全体注意,三十秒后进入无线静默,等待信鸽信号。”端木汇眼中精光一闪,下了指令。

“暗组收到,二十五秒后静默。”

“红组明白,二十二秒后静默。”

“特警组入短链通讯,长链准备静默。”

“白组OK,应答暂停,完毕。”

“目视可见信鸽,强攻组消音,不再应答。”

沙盘上明亮的红点逐次转为暗红。白色的信鸽标志也走入暗区的环内,转成灰色标记,两分钟后标记进入了房间,随即就在沙盘上彻底消失了。

指挥中心一时间陷入死寂。

大概过了半分钟,老秋按打火机的声音打破了宁静。端木汇瞪了他一眼,他才讪讪地把烟收回匣子。好像是实在忍受不了这等待,老秋开口问道:“老大,你不是最开始不同意这个计划吗?”

端木汇叹了口气,像是要用目光把老秋瞪到墙里去,“什么时候了,还在扯这些!有意义吗?”

这时候,就算是担心信鸽的安全,也得把私心抛到脑后,当一个冰冷的机器了。信鸽入场已经过去了五分钟,从现在开始,随时都可能是开幕时间。

安全部的战士个个都是身经百战,而且今天参加行动的超过一半都是新人类,在任何杀场上都是足以扭转乾坤的撒手锏,他本来不应该担心。

但整个行动直到现在,他们了解的情况还是太少,绝不光是暗区这么简单。

目标只有一个人,可在端木汇眼中,他好像是藏在阴影处的一个开关,信鸽按下他,不可名状的妖魔就会无穷无尽地从黑暗里喷涌出来。

云杉推开木门的时候,总觉得这门马上就要掉下来一样,嘎吱嘎吱地响。

这种老农户的房子开间既大,进深又深,唯独房子矮,全屋也没两扇窗户。虽然是白天,不开灯就阴得瘆人。云杉人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小提琴的乐声,琴声悠扬,是一曲演奏到下半段的《梁祝》。

纵然云杉不太懂乐理,可也听得出这小提琴最多算自娱自乐而已,远谈不上精妙动人。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堂屋靠里间院门的地方站着一位男子。他身高一米七左右,眉目俊秀,身材消瘦,看岁数三十出头,国字脸上却是一副懒洋洋的表情。他歪着头拉着小提琴,见到云杉进来,只是微微向她点头示意,并没有停下手里的琴弓,也没有招呼她的意思。

云杉没有打断他。男子把一首曲子拉完,回身将小提琴挂回背后的土墙上,这才出声跟她说话:“要的东西都收来了?”

“汪先生倒是好兴致。货我收是收来了,就是刚才差那么一丁点儿就落到警察手里了。你们这地方巡逻的特警也太多了!”云杉抱怨道。

“差一点点,那就是没有嘛。”这位汪先生一笑,让出桌边的椅子示意云杉坐下,“那就请把东西拿出来,让我瞧瞧吧。”

云杉手伸进包里一边摸索,一边娇滴滴地问:“汪先生,这回可是说好了的:货我给你带来了,你可得给我讲明白了这东西的来历。这不明不白的,好像是提着脑袋干活一样。人家好歹也算个软妹子吧好端端的买卖搞得倒像是要命的生意。要是今天我被拿着了,回头法院给我定个倒卖稀世国宝,判个死刑,你说我冤不冤?人家连这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汪先生一笑,“哪有这事儿?我们这儿都是合法经营。你放一百个心。”

云杉手停下,没有急着把东西拿上桌,“大哥这样不好吧。你要人家信你当然可以,但你也得信得过人家啊。就算这个值十个亿,我们谈了五万那就是五万,难不成你以为云杉年纪小,就连这点儿信用都没有?大哥你要是不告诉我这是什么,这活儿我可真就不干了!”

“行,我说话算数,这次只要货没问题,我保证告诉你。现在可以看货了吗?”汪先生倒是不急不躁,伸手示意要东西。云杉暗暗叹了口气,一双纤手从包里掏出来。她的手本就娇小,但那“东西”攥在手心里却看不出形状来,直到在桌上把掌心摊开,才露出真容来。

云杉层层拨开手心的绢帕,露出的是一个纯黑的圆片。说是圆片,娟帕上的褶皱却分明是被一个球体坠着拉扯出来的。无论从左右上下任何方向去看这个东西,人眼都看不出体积感,与其说是圆片,不如说洞更贴切些。

这是一个直径约两厘米的浑圆黑球,但这黑却不同于世间常见的黑,它似乎不反射任何光。所谓黑色,是视觉对无光的判断,但世上任何一种黑,都还是多多少少会反射一点光线的。而这黑球没有一丝反光,视觉找不到用来辨识立体感的光影,看起来似乎就是一个几何圆贴在了现实的空间裂隙里,只有下面绢帕的褶皱暴露出那是个球——眼前的景象对人脑空间认知造成了严重冲突,稍微看几眼,云杉就觉得头晕。

汪先生小心翼翼地把这颗珠子捏起来,在掌心轻轻转动了几圈。也不知他是怎么判断这东西的真假,就点了点头。

“既然货没问题,那麻烦大哥你按约定,先给我开开眼,这到底是个什么?”云杉把绢帕叠起来,揣进自己包里,“这东西非金非玉、非瓷非木的,古玩行里这么多门,大哥你可得好好讲讲到底该归到哪一门里了吧?”她略带吴侬软语的口音,加上欲说还休的一双美目,横生一…娇媚之气。

汪先生一笑,“云老板你倒是有意思得很。东西我收了,你不先跟我清账算钱,倒是三番五次地问我这东西的底细。要不是我已跟你第二次做这东西的交易,我都怀疑你到底在图啥了。”

云杉粉脸唰地一变,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嗔道:“大哥,你这话怎么这么奇怪?我能图些什么啊?难不成你疑心我勾兑了你的上家,要自己出货吗?都是干这行的,明人不说暗话,这是不怕货打眼,就怕不识货。不说别的,光这镇上,当年可是抓了小几十人,这些人有几个赚了大钱?有的听说就几千块,一判就是十年起步。妹妹我就是个生意人,可是一只手进,一只手出,总不能连进出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吧?回头操着卖白粉的心,赚着卖白菜的钱,被拿进去一问,二十年起步,我受得了受不了啊?你好歹得告诉我,这是什么?要不然我真不敢做,大不了人家洗手不干了。我连人都还没嫁呢。”云杉气得满脸绯红,本就瓷白的肤色染上飞霞。

汪先生却只是笑,“好好,我不是疑心你,我是笑你钱都没拿,要不要这么心急?来,我先把钱给你点了,再跟你慢慢讲。”

云杉刚想阻拦,又怕这一来二去,他真起了疑心,只得点头。见汪先生走进内屋,她这才环顾四周,这房子里没什么陈设,若是强攻,这人即便有三头六臂,也绝无逃出生天的理由。

就算他也是强化过的新人类,自己也有自信正面缠斗绊住他,等到队伍赶来围捕。现在就怕两点:一,这人生死不说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这古怪的“货”绝不是什么古玩,到时候费了这么多功夫布的局可就白费了;二,这人见势不妙自杀,没了活口,上下线都还没锁定,再下手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了。

就是看在费了这么大力气的分上,云杉也得在这里想办法搞清楚这东西的用途,然后确保活捉此人。

从自己进入暗区已经过去了十多分钟,外面的队员恐怕早就等得心急如焚。

汪先生一从里屋走出来,云杉赶紧藏起自己的心思,接过那一叠现金,也没有点就掩着笑意放进了包里。

“来来来,我来好好给你介绍一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汪先生露出灿烂的笑脸。

“你说这东西非金非玉、非瓷非木的,想知道古玩行里这么多门类,它到底归在哪里,对吧?

“好,我给你讲实话,这东西其实不归在任何一个门类里。如果不是问我,你拿着这东西问谁也问不出来。”

这是大实话,这东西到手之后,他们拿去找了各方面的鉴定专家,做了各种无伤技术鉴定,始终一点眉目也摸不到。

“原因非常简单,你猜猜是什么?”

云杉一愣,倒不是因为这话本身有什么问题,只觉得汪先生的语气有点古怪。

“因为这东西根本就不老,它根本就不是古玩,”汪先生的笑容突然严厉起来,露出一…冰冷的煞气,“就像姑娘你一样,根本就不在这行里!”

不好!云杉不知自己是怎么被识破的。无暇多想,她马上抬腕捏碎了右手的翡翠戒面,里面的发信装置立刻全功率启动,发出了突击信号。就这么不到半秒,汪先生已经回身走入了天井当间。

不能放走他!这是云杉的第一反应。她一个箭步欺身向前,想要近身擒拿这汪先生。只一步,就抓稳了他的手腕。

云杉一愣。跟嫌犯接触这两回,从他的反应来看,神经敏锐反应迅速,就算不是新人类,也是经历过系统搏击训练的。她先前料定这次抓捕会有一场苦战,万万没想到一伸手就抓个满准。

不对!这完全是出于直觉的预感,但这时候自己绝不能放手,右手一边发力箍住对方手腕,猛地一扑,要把汪先生按倒在地,扣上双手。谁知,她的左手刚搭上对方的肩,就感到地下一阵蒸腾热浪朝自己袭来。

只见汪先生松开右手,手心一个四五厘米的长柱体脱手,直直坠到天井的地上。农舍天井正中有一片砖围的菜地,种着些葱、薄荷之类的调味品。那长柱体也是一样的纯黑无光,刚一沾地,突然就像水滴一样溅开,全无阻力地化入地下。

“这?”超自然的现象让云杉脑子里顿时一乱,目光无法移开。

“姑娘,作为帮了我这么多忙的答谢,如果你有什么亲戚朋友还在成都,让他们出去玩几天吧!”汪先生连声音都变了。

伴着话音,脚下这片菜地突然翻腾了起来。一堆不知道是枝叶、藤蔓还是软体动物,甚至是昆虫外骨骼的东西,夹杂着黏菌似的生物质从土里涨了起来,先是掀翻菜地,然后屋子里薄薄的水泥地面拱了起来,把云杉抛翻在地。

“不好!”端木汇心脏骤然一紧,作战指挥室红色警报乍起,他伸手抄起指挥麦,用力拍下行动通讯令,大吼道:“B计划启动!信鸽已暴露!强攻!快!”

沙盘上静默的五支分队瞬间都亮了起来。三人为一组战斗单元,各分队留一组镇守路口。包围分队散开成网,剩下各队从四个方向朝目标屋子强攻突击。

老秋在指挥频道里急叫道:“主动监控设备呢?现场画面!马上激光测音装置难道还要我喊吗?把暗区给我打亮!”一直沉默的主动监控设备全部启动,制空雷达和反无人机系统也快速升空,整个江口镇立刻被电磁干扰笼罩,力求让目标无路可逃。

最近的突击组距目标不到一公里,两分钟的路程。第一队全副武装的突击单位刚赶到院外的铁门,山上下来的红组两个战斗单元也逼近了后墙。双方点头示意,红组按预定方案散开包围,把房子死死锁住,突击员仗着动力装甲直接撞上了铁门。

巨响之下,铁门应声飞入院内,一地乒铃乓啷乱响还没停,破门的战士就大喊道:“屋里听好,你已经被包围!放弃抵抗!”

辅助视镜上有队友测距雷达提供的实时地图,而枪里上膛的是橡皮子弹。虽然隔着墙,但红外视野良好,他们只要强冲进室内,就能剥夺目标的行动能力。

突击小组在院内稍做停留,互成犄角援护之势,然后打了进攻手势。这时候,就在红外视野里,室内突然急速升温。

“踹门!”

战士一脚下去,那摇摇欲坠的木头门板早已朽空,被动力装甲直接捅了个洞,却没有撞开。

“该死!”老秋骂道,另外两名战士反应迅速,立刻上前撞碎门板,冲入屋内。

此刻,红外监控上室内本来暗淡的光越来越亮。“不对,不对。”端木汇的心跳越来越快。

没有听到枪声。

那房子中央的天井陡然冲出一道黑雾喷在半空,朝四面两三百米的范围盖了下去。突击队员的头顶突然一暗,正抬头,脚下的地面却像被巨拳从地底打穿,突然掀开的水泥地直接把屋里的两名战士冲出门去。紧接着,一堆梦魇似的生物质蠕动着,从地下卷了出来。

老秋完全不能相信自己在监控上看到的东西,似乎主体是植物的枝干,像是膨胀了几十倍的树根瘤往外挤着,边上蔓生着不知哪里算头哪里算尾、没法界分彼此的蠕虫样东西。老秋常年在反恐部队摸爬滚打,见惯了各种血腥惨状,但这画面还是吓得他两脚一软,差点倒在地上。

“撤回来!”端木汇倒还清醒,大叫,“放弃行动!撤离目标地马上!越远越好!”

话音刚落,就看见红外监控里,那周围两三百米的山地红外反应越来越强。通讯频道里一下就乱了起来:

“地下!地下!”

“哒哒哒……”枪声四起。

“停火!停!”

“这他妈是什么东西?!”

即使是最精锐的部队,面对这种无法理喻的情况也会陷入混乱。尤其是完全陷入这三百米范围内的三个分队,在不断翻腾的地面上,就算是新人类也无法站稳,任你如何身经百战,能以一当百也毫无用处。战士们只能恐惧地伏在地上,紧贴着翻腾蠕动的生物质地表,努力让自己不被掀飞出去,也不被吞到地里。

这混乱持续了将近五分钟,那些翻腾的恐怖之物才慢慢停了下来,不再无穷无尽往外长。

一时间,端木汇竟然不知道该下令去搜索云杉和目标的下落,还是该赶紧执行撤退命令。战士们没有一个人在频道里发声,他们亲身经历了不可名状的异变,无线电里只听见失序而沉重的呼吸声。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是什么东西?生化武器?

静默中,原来那间屋子的废墟里,一只手拨开倒塌的土墙,爬了出来。

云杉的黑裙已被磨得稀烂,蓬头垢面。她也顾不得全身剧痛,硬是拖着一瘸一拐的伤腿走到门口的战士身边,一手抢过他的通信器。

“目标已脱逃。货物属性未确认。成都可能有危险。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