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春蚕

1

凌晨三点半的街道上,除了脑残飙车党还在玩儿命跟发动机过不去以外,就只有在秃头边缘试探的树杈子还有那么点生机。

一场大雪刚刚停下,老北风却不给面子地继续鬼哭狼嚎。

一个年轻人裹着风衣、系着羊毛围巾,双手插兜一边打哈欠一边往前走,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他不过三十出头,却一脸遮不住的病容,活像从阎王爷那走过一遭。

到了一个巷子口,他往里张望了一眼,看到拉在几步前的黄色警戒线,刚想伸手拉开警戒线直接走进去,就被一个警察拦住了。

“抱歉,闲杂人等不能入内。”

年轻人愣了愣,然后缩回手,转身掏出了手机拨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很快就接了:“老齐?”

他打了个哈欠:“林队长,你的人说我是闲杂人等不让进,那我走了啊……”

电话那头嚷嚷了起来:“别别别,我来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电话已经被挂掉了,随即从巷子深处跑出了个人影。那人影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跟前,拉开警戒线,把他拎了进去。

林维阳抹了一把脑门的汗,一边打量着眼前的人,一边说:“难怪人不让你进,打扮得跟个雨夜屠夫一样,没把你当犯罪嫌疑人拷起来就算他眼力见儿相当好的了。”

齐予白了他一眼,指着自己的手表说:“大冬天的,你让我凌晨三点起来顶着老北风陪你走现场,这事儿本身就干得特别反人类你知道吗?”

林维阳“啧”了一声:“哎我说你个老光棍儿,屁话怎么那么多呢?”

齐予:“……”

齐予和林维阳是公大的同学,俩人都是学的刑事侦查,又都是校篮球队的,是穿一条裤衩的交情。

后来毕业了,齐予去了S市,林维阳去了H市,跟各自的犯罪嫌疑人打交道,有空才聚一聚。直到三年前,在一场行动中,齐予因为掩护队友受了重伤,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到最后,人虽然没死,但革命的本钱却也被抖落没了。

一夜之间,意气风发的齐警官变成了弱不禁风的齐黛玉,只能选择离开这“与人斗其乐无穷”的人民公安队伍。

齐黛玉出院后在家歇了大半年,在即将把自个儿郁闷出个抑郁症之际,突然想通了,觉得人得争口气,于是考了H市一所名校的心理学研究生,准备好好读书,重新做人。

再然后,就被大尾巴狼林维阳盯上了,经常拉他帮忙分析案情,成了他不要白不要的廉价劳动力。

此时,大尾巴狼正领着他往巷子里走去,一脸跟“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严重不搭的骚气。齐予正想开口嘲讽他两句,却看见了前头不远的案发现场,顿时笑不出来了……

2

齐予看着手里的资料,手指摩挲着上头的照片,皱了皱眉。

“十五岁?”

“嗯。”林维阳说,“刚上高中,挺好一小男孩啊……”

齐予说:“这是第一案发现场吗?”

林维阳说:“不是,这孩子是被人拿湿纸巾捂住口鼻窒息死的,这儿不符合作案条件,而且现场也没发现挣扎的痕迹,应该是被抛尸到这儿的。”

“谁发现的?怎么发现的?”

林维阳说:“一个喝高了的哥们,正准备躲这方便一下,冷不丁看见那垃圾车里有个孩子,酒都给吓醒了,现在还在那边打摆子呢!”

齐予想了想,说:“没别的线索吗?”

“凶手处理得很干净,暂时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林维阳叹了口气。

正这时,法医科那边传来了消息。

“林队,我们检测出来,死者陶晨体内有安眠药成分,应该就是受害前不久摄入的。”

听罢,林维阳若有所思,饶有趣味地笑了笑,问齐予:“你说,这安眠药,他是自个儿吃的,还是别人给下的?”

齐予目光如炬地盯着那份报告单,终究还是没能改掉刑警的习惯,说:“都有可能啊……对了,通知陶晨家人了吧?他家什么情况?”

“非常不好的情况!”林维阳摆摆手指,“这孩子没别的家人,就有个爹——养父,还赌博喝酒样样没落下,现在基本上靠陶晨养,刚刚给他打电话还以为我们是诈骗的呢。”

“……”

“我们还打了他班主任的电话,不过可能太晚了人睡觉没接,就留了言等人回复。”

齐予莫名觉得这是个挺棘手的案子,说不出来哪里奇怪,但就是给他一种不大舒服的感觉。

他说:“先去他家看看!”

陶老三一圈麻将打得正酣,突然接到警察叔叔的电话,说他儿子被杀害了,尸体被发现在北五大道一条巷子的垃圾车里。

他估摸着电话那头的人有毛病,“啐”了一口把电话挂了,后来电话又响了几次,他索性关了机。

等接近五点,陶老三一瘸一拐地往家里走,却发现几个穿制服的人老早等在了他家门口,旁边还有一个裹着风衣、一脸病容的年轻人。

他心道,难道儿子真的出事了?

……

经过一番交涉,林维阳说:“陶先生,您儿子的事我们深感抱歉!”

陶老三简单收拾了下鸡窝一样的旧沙发,让几位警官坐下。

林维阳:“陶先生,我们能问您几个问题吗?”

陶老三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你们怀疑人是我杀的?”

“不不不,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林维阳解释道,“我们就是想了解一下陶晨平时的生活和习惯,这对我们破案有帮助,也能早点找出害死您儿子的凶手。”

陶老三无声地点了点头。

林维阳:“陶晨平时性格怎么样?有没有和谁有过过节?”

陶老三轻蔑地笑笑:“过节?我算吗?”

“什么意思?”

“那小子平时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也没见他跟谁吵过架。就跟我,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上次还想动手打我来着!”陶老三越说越气,最后用手捶了一下桌子,“果然不是亲生的就是养不熟,个小白眼狼,估计早就觉得我是个累赘了!”

林维阳皱了皱眉,似乎觉得陶老三的话有些不妥:“那他……陶晨,平时有少给过你生活费吗?”

这话一出,陶老三方才的气焰顿时消失殆尽,他有些心虚地说:“这倒没有,我问他要钱,他会骂我,但最后都会给我。”

林维阳看了齐予一眼,后者立马开口:“陶先生,陶晨平时有没有失眠的情况?”

陶老三想了想,好半天才开口:“有吧。我有时候四点多回来,他都起床了,也不知道是起得早还是根本没睡。”

四点多?我这个时候一般都在做梦,齐予心想。

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陶老三忙说:“对了,上次我看见他床头有个药瓶子,我过去看看,发现是安眠药!对……他平时肯定经常失眠……”

诸位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凉了大半截。陶晨自己有安眠药,那就没办法确定他死前的安眠药到底是自己吃的还是别人下的了……

线索又断了吗?

又问了几个问题,林维阳便起身告别离开了,众人刚刚出门,下到楼梯拐角的地方,突然听见从楼上传来了陶老三的哭声。

那哭声肝肠寸断,带着一个常年吸烟者那嘶哑的嗓音,仿佛一个濒死之人试图抓住他那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3

回到局里,林维阳请齐予吃了一桶方便面。

看着齐予那不忍下嘴的表情,林维阳没忍住开口损了他一句:“你以前干刑警那会,值夜班的时候没少吃方便面吧?怎么?这两年好吃好喝伺候着嘴巴叼成这样了?”

齐予瞥了他一眼,伸手把自己这桶清汤的和林维阳那桶爆辣的换了换,打开盖子喝了口汤。

“啧!”林维阳拿起那桶清汤的,搅了几下,开始大口大口吃。

“你觉得陶老三这人有没有问题?”林维阳含糊不清地问。

“没有。”

“从哪看出来的?”

齐予吃了口面,说:“感觉。”

林维阳一脸牙疼地看着他,无不痛心地说:“你好歹也在刑侦口干过,咱能讲点证据吗?”

齐予说:“陶老三,一个集吸烟酗酒赌博为一体的中年老男人,还瘸了一条腿,平时活动范围不会超过他们巷子口那个杂货店,基本丧失劳动能力,还要靠儿子养活,他有什么动机杀死自己儿子,缺心眼儿吗?”

林维阳说:“也是,再说他也不一定打得过陶晨。”

齐予嘬完最后一根面,把擦嘴巴的纸捏成一坨扔进了面汤里,递给林维阳:“看,像不像馄饨?”

林维阳瞪他:“再恶心我就给我滚出去!”

齐予笑得像抽疯一样,丧心病狂地抽抽了半天,才呼了一口气,说:“陶晨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虽说偏瘦,可该有的力气和重量一点也不比同龄人少,想不声不响干掉他,还杀人抛尸清理现场一气呵成不被发现,那么……”

林维阳抬头:“你是说……”

“凶手应该是个成年男性,排除陶老三那种的。”齐予说。

这时,一个小女警进来了,跟林维阳说:“林队,陶晨的班主任收到我们的消息了,刚刚给我们打了电话。”

林维阳问:“他班主任男的女的?”

小女警说:“女的,挺年轻,估计当老师没多久,在电话里哭得肝肠寸断。你说当个老师碰上这种事,估计受刺激大发了……”

林维阳说:“跟老师约个时间,我们问问她关于陶晨的事儿。”

陈春乔是陶晨的班主任,二十来岁,毕业工作总共没几年。在跟警方联系之后,她在自己的教师宿舍接待了他们。

“警官,你们要问什么就问吧。”陈春乔坐在椅子上,抹了把哭红的眼睛。

齐予打量着眼前这个女老师。身材高挑、皮肤白、鹅蛋脸,黑长直的头发束成马尾辫,说话得体温柔,一看就是跟学生相处得很融洽的那种老师。

只是,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

齐予礼貌性地开口:“陈老师昨天没休息好?”

陈春乔笑笑,说:“昨天晚上给学生批卷子批到凌晨,后来又听说了……陶晨的事,一晚上难受得要命,又怎么睡得着呢?”

林维阳说:“陈老师,那我就直接问了。”

见陈春乔点头,林维阳便问道:“陶晨平时跟同学老师的关系怎么样?”

陈春乔:“我们班的学生关系都特别融洽,没听说过谁和谁闹矛盾的。陶晨不太爱说话,但特别有礼貌,其他同学也挺愿意跟他相处的。至于老师……哎,对这个学生是又喜欢又无奈……”

“怎么说?”

“陶晨这孩子问问题特别积极,一点点不懂的就要来问老师,甚至晚上在家也会打电话联系老师。所以,平时难免会打扰到老师休息。”说到这,陈春乔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两行泪簌簌地滚了下来。

她抽抽搭搭地说:“可是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他家里条件不好,他就一边上学一边兼职,我知道他有个情况特殊的爸爸,就没拦着他……他肯定是在外面得罪什么人了!都怪我,怎么就不拦着他呢?不然他也不会……”

齐予给她递了张抽纸,安慰他说:“你也别自责,坏人不管放哪都是坏的。我们能做的,就是查清真相,还陶晨一个公道。”

陈春乔道了声谢,又说:“陶晨成绩不错,有希望上重点大学,他还说等他毕业了一定好好谢谢各位老师,可是……怎么会这样……”

林维阳说:“这事希望您能先替我们保密,不要告诉学生们,不然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嗯,这是当然,也是为了保护他们。”陈春乔说。

谈话进行了将近两个小时,林维阳把陶晨大大小小的事情问了个透,陈老师也始终很有耐心地回答他的问题,可两个小时下来,依旧没有获得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齐予心里的不舒服越发强烈了,一个杀人抛尸案,怎么会这么扑朔迷离?

他们离开教师宿舍的时候,迎面碰上了住隔壁的老教师,那老教师毫不掩饰地对他们露出了怀疑的目光。

林维阳对老教师笑了笑,拉着齐予和一众小弟,拖家带口似的走了出去。

4

“老子就不信这案子破不了了!”

林维阳盯着锅里的一片牛肚,恶狠狠地表示自己的愤慨。

现在是晚上八点,距离被吓得打摆子的那个醉酒哥们报案到现在,已经将近十八个小时。而经过一天的努力,警方一点线索都还没有得到。

齐予边涮着一片五花肉,边皱着眉头说:“我觉得哪里不对。”

林维阳:“我也觉得,整个案子太奇怪了,到底是凶手太牛逼了还是我们太辣鸡了?”

旁边一个女警说:“你俩能别把一顿火锅吃得跟追悼会一样行吗?是为了纪念这些死去的猪牛羊吗?”

齐予没听进去,自顾自地琢磨。

到底是哪里不对,是哪个环节出错了还是我们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换个角度想想呢?会不会是那安眠药根本就跟本案没关系?

越想越烦,齐予嘟囔了一句:“果然思维定式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不是好东西。”

第二天,照顾到齐黛玉的身体,林维阳让齐予在家歇着,有发现了再叫他过来。

可是查了一天,除了发现有一户人家买彩票中奖没交税以外,什么都没发现。

林维阳觉得,这案子要真破不了,他就引咎辞职得了,回头蹬个三轮上人家学校门口卖大饼去,就此了却残生……

到了下午,林维阳又去了一趟发现尸体的那条巷子,正一脑门官司,发现远处一个人穿得跟头熊似的,口罩围巾帽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就留了俩眼睛在外头,怂不拉几地往这边走。

林维阳:“你是要去阿拉斯加看星星怎么着?”

齐予:“我怕冷,你有意见?”

林维阳笑笑,刚想说没有,就看见走得好好的齐予踉跄了几步,然后摔在了雪地上。

他着急忙慌跑过去,揪着齐予的领子问:“怎么了?”

“没事,在家看了一天的心理学案例,忘记吃饭了,低血糖……”

林维阳白了他一眼,四处看了看,最后将齐予拎进了街口拐角的一家杂货店里,他从货架上随手拿下一包饼干往他怀里一塞,说:“先吃着,我让人帮你去买盒饭。”

吩咐完手下,林维阳正准备给老板付饼干钱的时候,一边的齐予“嗯”了一声。

林维阳扭头:“怎么?”

“饼干潮了。”齐予说。

林维阳从齐予手里拿过一块,咬了一口,还没嚼呢,就“呸呸呸”吐了出来。

“老板,您这饼干绵成这样了还卖呐?我家绿豆糕都比它脆啊!”

那胖老板知道跟前的是办案的警察,连忙赔笑道:“我姑娘刚上高中,什么都不适应,我和我爱人这么久净顾她了,也没顾得上打理店子,对不住啊!”

林维阳伸手:“营业执照我看看。”

胖老板赶紧把营业执照捧了过来,林维阳瞅了一眼,摆摆手让他收回去,又从兜里摸出根烟准备点上,却发现没带打火机。

胖老板忙从抽屉拿出了打火机,给林维阳点上,嘴里说着:“警官,您理解理解,我这是小本生意,这饼干我不收您钱,我这还有几瓶好酒,您待会给拿走!”

“说什么呢?”林维阳叼着烟,一脸吊儿郎当地说,“我缺你那两瓶酒吗?糟践谁呢?”

“是是是……”

齐予抱着盒饭风卷残云,林维阳在边儿上闻味儿。

齐予笑着说:“老林,发现哪不对劲了吗?”

林维阳看向他。

“刚刚那老板的打火机,是Zippo的。”齐予说。

“Zippo?那不是你上学那会死乞白赖求我给你送的第一份生日礼物么?”林维阳说,“这玩意儿少说得一两百吧?”

齐予:“明明是你砸锅卖铁非要送我一打火机说什么兄弟一生一起走,你失忆啦?”

被戳穿了中二往事的林队无地自容,正准备翻脸,就听见齐予自顾自地说:“少说得一两百,但你看这杂货店,饼干放绵了都还没卖出去,说明生意挺寒碜的,这街上像这种做小本生意的一抓一大把,谁没事会舍得花一两百买个打火机,一般都是用自己店里几块钱一个的那种……除非……”

“除非那老板其实是个人傻钱多的土大款,还有别的来钱渠道。”林维阳说。

“没错!”齐予笑笑,“他们两口子白天都在店里,那么来钱的方法就只可能在晚上,所以……”

林维阳也笑了,说:“所以,应该是地下赌场之类的东西,对吗?”

齐予突然之间找到了跟眼前这大尾巴狼的默契:“对,去查查吧。”

“得嘞,就算查出来跟这案子没关系,爷爷我也就当扫黑除恶了!”

5

林维阳把陶晨的照片放在赵聪的眼前,问:“认识这个人吗?”

赵聪——就是那个胖老板,看见照片之后哆嗦了一下,好一会才磕磕巴巴开口:“认……认识,他怎……怎么了?”

林维阳:“死了。”

赵聪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非常难看,活像看见陶晨在他眼前诈尸了一样:“他……怎么死的?”

“被人用湿纸巾捂住口鼻,窒息死的。”

赵聪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手不断地抓着自己的衣摆,脸上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像是在纠结着什么。

“不是我……不是我……”赵聪喃喃道,突然站起来一把抓住林维阳的手腕,“警官,不是我干的!”

林维阳勾起了嘴角,缓缓地说:“没人说是你干的呀!”

赵聪呼出一大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谁干的谁心里有数,不是你最好。”林维阳说,“说说吧赵老板,你在怕什么?”

赵聪喝了口水,缓了半天,才说:“陶晨……他经常来我这偷东西,被我抓住好几回,有一次气急了我还把他揍了一顿。”

林维阳和齐予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发现了惊讶。在父亲和老师眼里那么乖巧努力的孩子,居然会偷东西?

“我知道他家条件不好,可也不能偷东西不是?所以我就一直觉得这孩子品行不好,不喜欢他。不过……不过我打骂过他,但真的没想过要他死!”

齐予一直盯着赵聪的动作。赵聪说话时手上小动作没有停过,不是摸自己衣摆,就是抠自己手指头。

说话时有这种表现的,多半是心虚。

林维阳想了想,对赵聪说:“保险起见,麻烦赵老板跟我们走一趟,要这事真的跟你没关系,我们谁也不会冤枉你。”

听到要跟警察走,赵聪慌了,连忙站起来,不小心撞翻了柜台上的一个小铁盒子,里头的东西咕噜撒了一地。

林维阳弯腰帮他收拾,却发现了两个药瓶子。他看了看,一个是维C片,而另一个,是一瓶安眠药。

林维阳眼色一沉,拿起安眠药瓶问赵聪:“赵老板,这瓶药是谁的?”

赵聪:“我爱人的,她这几天睡眠不好,我去帮她买的。”

林维阳死死盯着他,像是要把他里三层外三层看个透,原本就不轻松的气氛陡然如同坠入了冰窖。

“赵老板,跟我走一趟吧。”

林维阳从审讯室出来的时候,齐予正跷着个二郎腿玩魔方,眼见着六面就要拼好了,林维阳走过去一把拿了过来。

“哎!”齐予想去够,被林队按着肩膀坐回了皮椅子。

“怎么样?”齐予问。

林维阳叹了口气:“看起来唯唯诺诺,其实什么都不肯说。一直一口咬死说陶晨不关他的事,而且故意避开我们套他的话头,绕了好大个圈子,还是没法知道他那阳光彩虹小黑趴在哪。”

齐予捏了捏眉心,一副似乎很累的样子,其实也是真累。过了约摸一分多钟,他才轻轻地说:“你说,陶老三会不会知道在哪?”

一瞬间林维阳仿佛得到了高人指点,先是愣了几秒,随即从办公桌上弹了起来,拍拍齐予的脑门,说了句“你真棒”,就蹦跶着出去了。

陶老三赌博,基本上每晚都去,但因为腿脚不便,肯定不会去得太远。而如果赵聪要开个地下赌场,那肯定也不会离自己家太远,甚至有可能就在家旁边。

这样一看,陶老三去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赵聪家的。

林维阳吩咐人每晚盯梢陶老三,务必跟出那赌场的地点,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可没想到,这地点当天晚上就被跟出来了。

林维阳看着那条写着某个地址的消息,不禁感叹了一句:“娘的,这陶老三真是个人才!”

齐予笑着说:“那他昨天哭成那样,到底是真哭还是闹着玩儿的?”

6

陶老三刚来到这间熟悉的地下室,屁…都还没坐热呢,就听见门被一脚踹开了,然后就是一群警察鱼贯而入,自己混乱之中被迫蹲地抱头,只剩下耳边此起彼伏的“警察,别动”……

一双锃亮的皮鞋停在了他跟前,随即那鞋子的主人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陶老三,你儿子尸骨未寒,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赶来为我国麻坛做出卓越贡献,你心可真大啊!”

陶老三哆嗦了一下,林维阳直起身,大声开口:“这小赌坊的主人是谁?”

等了几分钟,满地抱头的赌徒愣是没一个人吱声。

“哟!还挺团结。”林维阳拿了一颗麻将在手上把玩,“不说是吧,那我回头问问你们街道派出所,看看他们里头还剩多少床位,说我这有一群聚众赌博的兄弟想进去体验一下生活。”

又过了好半天,林维阳有些不耐烦,刚想一挥手把所有人拷了挨个问的时候,陶老三说话了。

“赵老板的。”他说。

林维阳:“哪个赵老板?”

“街口转角杂货店老板,赵聪,赵老板。”

林维阳顿时松了一口气,没忍住笑了出来。众赌徒以为林警官生气了,纷纷在心里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林维阳扭头就走,边走边吩咐:“把陶老三带回局里,其他人打包送给他们街道派出所。”

在陶老三的指认下,一直跟警察打太极的赵聪终于刚不住,承认了自己私开赌坊牟取暴利的行为。

可在陶晨的案子里,赵聪却始终不愿多说,就是咬死了他仅仅只是打骂过陶晨,并没有杀人。但跟一般拒不承认的嫌犯不同,赵聪表现得过于犹豫不决,很多问题需要想很久才愿意吐露几个无关紧要的字眼,仿佛在耗着什么。

几天下来,林维阳把自己累得人不人鬼不鬼,非要齐予带着肯德基全家桶来给他送温暖。

他一边啃着烤翅,一边说:“明明知道这孙子有问题,肯定跟这事有关系,但就是拿他没办法!”

齐予喝了口肥宅快乐水,快乐地“哈”了一声,说:“现在的问题就是证据,没有证据他就是上天你也拿他没办法。”

林维阳想了想,突然受刺激般拨打了法医科主任的电话:“叔,您帮帮我,明天再给陶晨做一次检查,仔细点……哎对,把那孩子衣服上冒了几根线头都得告诉我!哎是是是,赶明儿我给您加鸡腿!”

齐予跷起二郎腿:“那就等呗。”

……

事实证明,事无巨细总是对的。

法医科那快退休的老主任戴着他那老花镜,亲自给陶晨重新做了尸检,每一个犄角旮旯都没放过,把老人家累得只想提前退休,最后终于在衣袖子一个很不显眼的地方,找到了一处很小的血迹,经DNA对比,确定是赵聪的。

林维阳把化验单拍到赵聪眼前:“说说,这上面为什么有你的血迹?”

赵聪看了一眼那单子,沉默了好一会,约摸过了二十多分钟,他抬起头,无力地说:“人是我杀的。”

7

齐予在得知赵聪承认自己杀人的时候,心里并没有觉得落下了一块大石头,相反,他的疑惑更深了。

只是一块血迹而已,充其量只能说明赵聪和陶晨发生过肢体冲突,并不能说明就是赵聪杀了人,要是不想承认,他依旧可以编出一万个理由出来。

可是为什么之前挺了那么久,在看到DNA对比报告的那一刻,赵聪突然就承认了?是因为看到了那个报告,还是因为赵聪本来就打算要承认了,哪怕没有那份报告?

他是突然想通什么了吗?

越想越乱,齐予觉得这个案子还是有哪个环节是堵着的,可是他想不出来。

正当齐予想回卧室睡一觉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

来电显示是陈春乔。

“喂?陈老师?”

“齐警官你好。”陈春乔说,“我想问问我学生的案子怎么样了,凶手抓到没有?”

“我……”齐予刚想说自己不是警官,却突然因为一些不可名状的小私心没有说出来,他说:“更多的事在真正结案前我不方便透露,只能告诉你我们离真相已经很近了,应该很快就能给所有人一个交代,还请您放心。”

陈春乔好像是轻轻笑了一下,说:“那好吧齐警官,我相信你们的能力,等你们的好消息。”

挂了电话,齐予倚在饮水机前,思维陷入了高速运转模式。

是的,我们离真相很近了!

几乎就差了一步!

可是那一步到底是什么?

是事情的真相如此,还是我太敏感了?

按着太阳穴,齐予觉得自己这次真的让林维阳带着跳了个大坑,有种想打死他的冲动。

突然,齐予回忆了一下刚才的那通电话,越想越不对劲。

赵聪刚刚招供,这通电话马上就打过来问凶手抓到了没,说这是巧合连他自己都不信!那不是巧合的话……

顺着这根线往下想了想,齐予手没忍住哆嗦了一下,一杯热牛奶就这么被洒在了地板上,一…寒意从脚向上包裹了齐予……

齐予连地也没擦,换了衣服,给林维阳匆匆发了条消息就出了门。

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的思维定式让他觉得这案子的凶手是一个成年男性,可实际上,没有谁规定了一个案子的凶手只能有一个人!

当时陈春乔说她因为陶晨的案子一晚上没睡好,可是她给警方回电话的时间是将近七点,并且说一看到消息就给他们回电话了。如果是将近七点才看到消息,又何来为此一晚上没睡好的说法呢?

齐予心想,这谎都撒到姥姥家了,这么大的破绽自己居然才发现!

8

陈春乔下午上完课,收拾了东西从教学楼下来,迎面碰上了等在寒风中的齐予。

齐予还是一副怕冷的怂样,但注视着陈春乔的目光却深得可怕。

陈春乔走过来,一脸笑容地打招呼:“齐警官!找我?”

齐予露出了一丝笑容,说:“陈老师有时间吗?跟你聊聊你学生案件的进展。”

“好。”陈春乔拢了下头发,笑着说,“我去办公室放下教案,齐警官不介意等一会吧?”

齐予:“当然不介意。”

这个点其他老师都走了,陈春乔的高跟鞋踩在空旷的隔间里发出“哒哒”的声响。她刚刚把东西放在自己的桌上,顺手整理了一下学生交上来的作业,就听见办公室的门“咔”的一声被锁上了。

“不用关门,一会就好。”她说。

齐予没作声,目光扫了一圈这间办公室,笑了笑,然后往陈春乔那边走过去。

他看着她略显忙碌的身影,弯下腰,伏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陈老师,杀死自己学生的感觉怎么样啊?”

陈春乔僵住了。

她笑笑说:“齐警官在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陈老师不是明白得很吗?”

陈春乔沉默了,齐予也不说话,空气就这么安静了下来,隐隐约约听得见操场上学生们笑闹的声音。

齐予不着急,他卧床养病那段时间基本上就是看天花板,从前还是警察那会经常是他来跟嫌犯耗,曾经在审讯室跟嫌犯磨了七天,最后嫌犯扛不住认罪了——耐心是他最不缺的。

直到天已经快黑下来了,陈春乔才开口。她冷冷地说:“你是怎么发现的?”

齐予笑了:“原本我也不知道,可是你今天下午迫不及待给我打的那个电话告诉了我,凶手就是你。”

“一般来说,关心案件的人都会乖乖地等警方的调查结果,除非是死者的家人,才会主动打电话询问案件的进展。而你,那么着急忙慌想知道案件进展,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我是陶晨班主任,这个理由不够充分吗?”

齐予说:“可是你明明知道林维阳才是这个案子的负责人,又为什么偏偏打我的电话?问他不是更好吗?”

陈春乔哑口无言。

“因为你知道我不是他们局里的人,我只是个被叫过来帮忙的,知道一些案件内情的局外人。你叫我齐警官,也许是为了满足我的虚荣心,让我膨胀,完了因为我不用遵守他们的纪律,所以问我比问林维阳更容易问出东西来。”

齐予搓搓冻红的双手,继续说:“可是,陈老师,让您失望了,我曾经确实是个警察,虽然不是林维阳的人,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心里清楚得很。”

陈春乔露出了有些不可思议的表情,皱着眉看着齐予。

齐予说:“我看过很多案例,凶手在行凶之后把自己藏起来,很喜欢实时掌握自己所犯下案件的调查进度,那种看着自己作品逐渐成熟的滋味,能让他们很有成就感。你说是不是,陈老师?”

陈春乔突然阴惨惨地笑了起来,死死看着齐予,说:“那又怎样?你有证据吗?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害死我的学生?”

齐予眼睛眯了起来,嘴边挂着一个轻蔑的笑,这是齐予招牌欠揍笑容,曾经让无数犯罪嫌疑人看了想暴起把他暴揍一顿的笑容。

他说:“那天在教师宿舍,我发现大白天的,你却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点光都不放进来。刚才等你的时候,我了解到,你们学校教职工宿舍一般是两个人一间,单人间基本上都是给了家住得远不方便的老教师。可是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也住单间呢?”

陈春乔有些紧张地捏了捏包带,这个小动作齐予看在眼里,他接着说:“应该不仅仅因为陈老师长得好看吧?”

陈春乔的手开始微微抖了起来。

“你有神经衰弱,对不对?”齐予说。

陈春乔突然双手捂着耳朵站了起来,头不停地摆动,脸上露出了恐惧又无助的表情,嘴里开始发出听不清的呜咽。

齐予看到这个场景,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等待。

好一会,陈春乔蹲在地上抱着自己,拖着长长的哭腔,小声地说:“我没有想杀他!”

“可你还是杀了。”齐予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冷漠。

“我……陶晨他隔三岔五晚上打电话问我问题,我……就休息不好……我真的受不了了……”陈春乔呜咽着说,“我很烦,但我真的没想杀他……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了……”

“他才十五岁,他的人生还没真正开始!”齐予在她面前蹲下,抬起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说,“就这样被你给造没了!”

陈春乔拒绝看着他的眼睛,开始挣扎着哭了起来。齐予从兜里拿出一副手铐,戴在了陈春乔的手腕上……

9

那天下午放学后,陶晨缠着陈春乔,一脸真挚地说:“陈老师,你给我讲讲这个东西吧。我知道我挺烦人的,不过也烦不了你几年不是么?”

陈春乔顶着两个黑眼圈,转身对陶晨说:“晚上我有空,你来我家吧!还有什么问题一起问了。”

“好!谢谢老师!”陶晨说完,开心地背上书包回家了,“老师晚上再见!”

经过街角杂货店的时候,陶晨迟疑了一下,想给爸爸带些小零食回家,让爸爸少抽点烟,但又不敢进去。

前几次,他把钱都给了爸爸,自己身上的钱不够吃一顿饭的,可是他很饿,爸爸又不给他做饭,他走投无路,想着进去顺点吃的,可是毕竟手法生疏,每次都被那赵老板发现。

他不敢了,想着去陈老师家蹭一顿好了。

晚上,陈春乔给他辅导作业,在冲给他的热牛奶里头放了几片安眠药。

她不知道自己要干嘛,鬼使神差地就干了。

陶晨昏睡过去之后,她用绳子捆住他的手,把他拖到浴室,用浸水的卫生纸捂住他的口鼻,再一层一层往上加。

陶晨醒了,开始挣扎,可是没用,他看见自己的班主任站在旁边,一脸阴鸷地看着他,后来他意识越来越模糊,慢慢地感觉自己身体越来越轻。

陶晨死了之后,陈春乔不知道怎么处理尸体。她想了想,想起来班上一个女同学的爸爸,叫赵聪。她知道那老色鬼对她有意思。

前不久她家访,无意发现了赵聪的地下赌场。她可以拿这个要挟他。

她给赵聪打了电话,说要他帮个忙。赵聪来到她家,看见陶晨的尸体,吓得站不起来,她拿他的秘密威胁他,还说:“想想你的女儿,你想让她活不下去吗?”

赵聪怂了,为了女儿。

陈春乔在清理浴室的时候收到了警察的消息,她把手机扔到一边,继续清理,打算等天快亮了再回消息……

10

林维阳带人赶到之后,齐予打开了办公室的门,率先走了出来。

看见跟在齐予身后的陈春乔,林维阳心都要蹦出来了,连忙举起手枪对准了陈春乔。

“老齐,小心!”

齐予大摇大摆走过来:“没事,拷着呢。”

一群警察围上去押住陈春乔,赶着她往警车上走,经过齐予身边的时候,陈春乔听见齐予说了句话。

“陈春乔,你不配!”

说这话的时候,齐予看着办公楼上写着的八个字——“学高为师,身正为范”。

警车开走了,留了几个刑警负责善后。

林维阳看着躲在树底下鼻子冻得通红疯狂打喷嚏的齐予,笑着说:“齐警官,你真厉害!”

“少寒碜我。”齐予说。

“哪有?你上学那会成绩就比我好,后来破的大案要案也比我多,你天生就是个当警察的料。”林维阳说,“哪像我,当年因为跟我爸怄气才报的公大。”

齐予搓搓手,哈了口气,过来拍拍他肩膀:“别妄自菲薄,也不用觉得我可惜,我要不死那一次,那二十多个兄弟就没了,我觉得挺值的。”

林维阳拎着齐予,说:“齐黛玉,走,吃饭去!”

两个人走着,齐予突然说:“老林,看看!”

“看什么?”

“操场。”

林维阳扭头,看见了操场上一群玩耍的中二美少年,仿佛看见了自己那不堪回首的高中生活。

“看见什么了?”齐予问。

“我看见了……”林维阳支支吾吾。

齐予笑了,接住他的话,说:“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