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暗通款曲 剪影遗祸

孟湘若离开孟公馆后,往一家照相馆去了。

照理说,如今这个时分,早就没有照相馆营业了,可这家“如初照相馆”却是不一样的。它营业到深夜,待到街巷都无人了,它才会打烊。

这是孟家的产业,老板是孟湘若的父亲,即当今军统局局长孟千山。

与其说它是照相馆,倒不如说这是个通讯的驿站,孟家许多密谋计策,都是在这间照相馆下的决策。

孟湘若深夜到访,虽是为了躲避沈知乔的纠缠,但更多的,还是想看看至今从金陵那里,父亲又传来了哪些讯息,以及,洗出一张她想要珍藏的照片。

“孟小姐。”照相馆的职员很有礼貌地打招呼,“局长有消息传来,小的本想着明早去您公馆通报,却不曾想您深夜到访。”

孟湘若落座在沙发上,信手捧了一杯热咖啡,“客套话儿免了,帮我洗张照片出来。”

职员退后,恭敬地按孟湘若的要求冲洗照片,还没等咖啡喝完,馆里的吴老板便从楼梯下来了,打了招呼以后,又戴上了花镜。

吴老板虽衣着普通,走路却是身姿挺拔,看得出有军人的坚忍,此刻出现,也是要将孟千山的要求转达给孟湘若。

吴老板点了一根旱烟,拿了几份来自金陵的报纸,随意往茶几上一掷,“局长说,沈小姐回来了,要您跟沈小姐通力合作。”

吴老板原是孟千山的心腹部将,如今乔装为照相馆老板潜进煊和,恰恰是为了助孟湘若一臂之力,以这照相馆为据点守株待兔。

如今沈知乔回国,照相馆里的孟氏部将和沈氏心腹都将通力合作,以助孟、沈两人的大事。

“小姐,恕我直言,顾别川那小姑姑,唤作顾秋笙的女人,可当真有些手腕儿。

“十年前便留洋在外,认识了不少家境殷实的洋人,靠着这段关系帮内陆巨贾远渡重洋经商,到洋人那儿谋取暴利,靠这个可收服了金陵不少世家。

“金陵那些世家为了掩人耳目,纷纷转移到煊和来,如今煊和渐渐兴起,也少不了顾家的折腾,可以说煊和半片儿天都是顾家在操控的了……照这局势,实在不妙哪……”

伴随着吴老板的一声叹息,孟湘若秀眉一蹙,素指摩挲着咖啡杯上的纹路,看着散落在茶几上的报纸,信手翻折粗略地看,报的都是些关乎金陵茶庄的新闻。

“金陵茶业萧条……”孟湘若读着报纸头条内容,垂眸思忖片刻,思及顾别川曾助陈炳轩夺取宋新棠一事,心下便已有了盘算,“可是与煊和的陈炳轩有关?”

吴老板突然仰头一笑,“小姐好聪慧,确是如此,那鸿旗茶庄的陈炳轩,把茶叶卖到巴黎,次品却卖了上品的价格,赚的是盆满钵满,如今还利用财力势力在金陵搞垄断,许多茶庄一夜间都黄了铺子……

“陈炳轩的一夜暴富,已令金陵不少富商侧目,为了转移钱财,这才来了煊和。”

孟湘若点点头,想着之前顾别川与陈炳轩的交集,心知陈炳轩贪婪好色,却又渴望让儿子在军统有一席之地,说不上收服陈炳轩这老狐狸,但若是只求不与他正面冲突,也不是难事。

“陈炳轩不难应对,他儿子陈荣的官职,是拜爸所赐。

“顾别川原以为陈炳轩受制于他,大概也没想到笼里鸡作反。陈炳轩大富起来以后,反而肆无忌惮地加害顾别川……一根墙头草,随风左右摇摆,巴望左右逢源,只要钱权都到位了,他就不是障碍,只是……”

孟湘若突然仰头,喝了一口咖啡,“我还不知道顾家手底究竟有多少富商支持。”

吴老板缄默不语,那小职员却上前接了话儿,“这个不难,当时沈小姐远去巴黎,同样结识了布莱特先生,又派了许多探子四处明察暗访。顾家在国外的经济势力,沈小姐大概摸清楚了。只是,还不知道沈小姐如今归来煊和了没有。”

孟湘若对这小职员反应有些诧异,但心中按捺住迟疑,听他提及沈知乔,不悦又爬上眉头,“阿乔回来了,在我公馆里,明儿我便与阿乔商量商量。”

吴老板点点头,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但很快舒展开来。

“顾家现在打的一手军商勾结的好牌,如果证据确凿,我们想一锅端下顾家,并不是难事……只是,孟小姐,您的身份,还是顾别川的未婚妻,一旦顾家落马,恐怕舆论对您的影响,也不会是正面的。”

吴老板的分析十分客观,说法也极其委婉。可孟湘若心中知晓,当初在金陵与顾家订下婚约,本就是父亲的缓兵之计,要她来探听顾家家底的虚实。

可如今因为她在煊和的一切动态,顾别川显然已经心生疑窦,派人监视她,正是已经怀疑的迹象,撕破脸皮更是迟早的事。

无论是夜袭清歌门的那场枪战,还是陈炳轩给宋新棠下药一事,都足以说明,顾别川已经在动了,而她被动地开始应对着,甚至应对的方式有些笨拙了。

而这一切,大概只因为那唤作宋新棠的女人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她全盘的计划,甚至过早打草惊蛇,而她如今只能随机应变。

“无碍,我心里有数。”孟湘若信口应答,转而思及夜袭清歌门一事,咋咋舌,“吴叔,那夜清歌门遇袭,可也有孟家军参与其中?”

吴老板闻言颔首,熄灭了旱烟,“不错,原是手下人找到了那金陵交际花的下落,化名宋新棠进了清歌门。那夜刚巧顾家军也在动,我本想活捉宋新棠,却不想手底下人办事不力,报的结果是,那日有男子替宋新棠挡了一枪,宋新棠跑了。”

“那夜的男子,不是旁人,而是我……”

孟湘若回忆着那夜经历,对应着吴老板的回应,与自己的猜测相差无几,便又突然话锋一转,“宋新棠的真实身份,不仅仅是交际花那样简单,她是顾别川的胞妹。

“眼前顾别川正伺机扩张他顾家势力范围,宋新棠身份一旦揭穿,将于顾家声名有损,顾别川不会笨到选择这个节骨眼儿兄妹相认。只是,孟家军切不可再对宋新棠下手,否则,我怕顾别川有所行动。”

孟湘若道过心中想法,又寒暄几句话,说过两日再来取冲洗的照片,便匆匆离去了。但她因为沈知乔的原因,今夜始终不愿意回孟公馆居住,只是择了家条件尚可的接待处所,随意住下来。

可吴老板想着孟湘若方才言之凿凿的模样,心下却是困惑不解的,说是怕打草惊蛇倒也有几分道理,可他却总能感觉到眼前的孟小姐对宋新棠独特的照拂。

宋新棠倘若不及时诛除,自然日后会与顾别川站在同一侧与孟家为敌,何况,宋新棠手上就掌握孟家最为致命的要害,身份又是顾家的血脉,一旦相认,顾别川当然如虎添翼,孟家即将身犯险境。

可孟湘若既出言阻止,那么也不得轻举妄动,于是吴老板只是暗自修书一封,将情况如实写在上面,往金陵的孟局长案上送去了。

后来,孟湘若三日之内都不曾再回自己的孟公馆,她始终不愿意面对沈知乔咄咄逼人的示爱,便只流连在招待处所和顾公馆两地。

顾家表面仍然风平浪静,仆人管家都当她是顾家准少奶奶而妥帖侍候,顾别川也没有采取更多的行动,只是,孟湘若在顾公馆的这两日,顾别川却都没回来。

外界传言着两人口角纷争不合,可孟湘若深知顾别川的不轨意图。

而这不轨意图,在沈知乔归来后,便可谓是自掘坟墓了。

顾别川亲自去接见了自巴黎归来的布莱特先生——顾秋笙在海外的靠山,顾家拉拢的许多富商巨贾,都由此发家。

顾别川以为仍可靠布莱特先生的手腕,为金陵富商谋取暴利,以此将豪门巨贾都收入麾下,以图在金陵分权的大计。

可巧就巧在,布莱特先生也与沈知乔有一笔交易。

布莱特先生对中国文化是极为好奇向往的,精通中文且不说,又至爱中国画的精髓,更曾爱上一名曾教他作画的中国女画家。

一次游船触礁下,女画家不知所踪,是布莱特先生毕生至憾,可巧也巧在当初那女画家正是在金陵获救的——救她的人,正是当初年幼的沈知乔。

女画家感念沈知乔救命之恩,愿委身与布莱特先生一同远去巴黎成婚,只要布莱特先生交出一切有关于被顾家收买、助内地出口的收据与证供,他便能带着心上人归国了。

既然如此,布莱特先生当然站在沈家一方,当着金陵官员的面儿,把顾别川的阴谋计策和盘托出。

一切的呈堂证供,都将顾别川置于死地,不过三日,顾家,便倒台了。

说是情报部总长发的话,一夜间不过,顾老爷及顾别川的官职,都给罢了——罪名是,顾家蓄意策反,勾结外洋商人,意图谋存内陆版块。

如此干脆利落——孟湘若当然没想到沈知乔动作如此之快,好似刻意快给她看似的。

她当然清楚沈知乔的心性儿,一旦作了甚么重大决定,第一反应绝对不是处心积虑地思量,而是最快速度第一时间的立刻执行——沈知乔的执行力甚至在她之上。

孟湘若想着,与沈知乔僵持不下始终不是上策,况如今顾家倒台,沈知乔出力甚多,继续拖延着僵化的关系,也只是徒增烦忧。

她本想着今夜过后,便重归孟公馆去,与沈知乔共商清除顾家余殃一事,可她也不曾想,沈知乔先她一步来招待处所见她。

“湘若……”熟稔的嗓音不再温柔,语气里夹杂着强烈的躁怒。

“她是谁?”伴随着这一声问询,沈知乔的高跟鞋正有节奏地叩着地面,脚步声距孟湘若的耳越来越近。孟湘若循声看去,只见沈知乔的手指间掐着一张照片——是那夜她送去照相馆,要洗出来的那一张照片。

一条湖蓝色的旗袍包裹着窈窕的身子,蓝白相间的青花花纹衬出女人独特的气质与韵味。

旗袍的开衩自大腿处起向下分开,女人细白纤长的腿向前支出少许,微微弯着膝盖,脚上一双米白色的高跟鞋,尖细的鞋跟约莫有两寸高,却显得女人身材尤其挺拔。

乌黑的青丝盘了尤其温柔的发髻,姣美的容颜描画着古色古香的远山长眉,颊畔涂着秾丽却不艳俗的胭脂。

小巧高挺的鼻微微上翘,樱桃小嘴轻轻抿了薄薄一层口脂,瓷白的下颌不知天高地厚地抬起,两只纤细的手臂仿若无骨般轻柔地搭在胸前。

这张照片上的人,正是宋新棠。

孟湘若柳眉一蹙,一言不发,不知为何这张照片落在沈知乔手中,只见沈知乔将照片往地上一掷,“你不与我讲清楚,我也知道,她就是清歌门的宋新棠,是也不是?”

“是……”孟湘若毫不避讳地对上沈知乔怨怼的眼,“你这照片从哪里拿来的?”

“你的秘密据点啊——如初照相馆,”沈知乔怒极反笑,“她长得可真像你的童朝月。”

孟湘若想到那夜照相馆中小职员的反应,心下已有了了断,显然是有些窝火的,“我就知道,那小职员熟络你与布莱特先生的交易,必与你关系非凡,怎么,沈小姐也跟顾别川一样,爱找人监视我一举一动?”

“你不心虚,这就算不得监视,还不是你心虚?”沈知乔也不甘示弱。

“心虚?我心虚什么?”孟湘若耐心一点点消耗掉了,索性随意往沙发上一栽。

“心虚你说你不喜欢女人,是假的——无论是童朝月,还是这个宋新棠,都是你心上人吧,你不是不会喜欢女人。”

沈知乔气势上逊了几分,尾声余一丝自嘲的味道,“你只是,不喜欢我这个女人。”

孟湘若缄默无言,静静点了一根旱烟来吸。

“是也不是?”沈知乔步步紧逼,眼里已有泪雾氤氲,“你在老吴面前,护着宋新棠的性命,分明就是对这个女人动了心。孟湘若,你知不知道,宋新棠存活在世一日,孟叔叔就危险一分。

“她一个顾家人,手上还有那么多孟家的威胁,一旦处理不好,别说你孟家,恐怕连我爸都要受株连。

“之前你还说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怕顾别川有所察觉,以此来掩饰你要保宋新棠一命的事实。眼下顾家倒台了,此刻,就是杀她的最好时机!”

“宋新棠,不能杀,不……能……杀……”

孟湘若眼里骤然腾烧两簇怒焰,坚定而犀利,好像要吞了眼前的沈知乔,“阿乔,请你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我是为你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沈知乔第一次见孟湘若如此凌厉,努力按捺自己的冲动,压一口气噎进肚子里,屏了屏气息,许久才抬起头。

“你以为你爱她,你只是当她为童朝月——可童朝月死了,宋新棠命中注定就是你我的敌人,你怎么如此辨不清是非?”

“别再说了!”孟湘若突然心烦意乱,草草吸完一支烟,就别过身去,心底翻涌起的苦痛令她不禁闭了闭眼。

“既然这样,那么……好。”沈知乔已咬牙切齿,一声“好”字几乎是从舌尖硬生生挤压出来的一般,眼底闪过一丝杀意,最终还是沉了脸,走了出去。

可沈知乔卓越的执行力,是断断遮掩不住的,孟湘若亦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