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终辨雌雄 心绪混沌

顾家倒台后,许多世家地位都岌岌可危,原想着靠顾家发一笔横财的世家巨贾,如今都怕难以取悦大总统,险些一并都当做顾家的乱党处置了。

但好在金陵商会镇压下,没出现财政上的偏颇,各个富商都憋着这一口气,不敢出声儿。

如今,顾公馆外的军队一日换三队,队队有三列,犹如虎狼环伺,富丽公馆一夜之间便沦作了铮铮铁牢,简直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的严实。

但消息传到宋新棠那里时,她心中是尤为急躁的。

于是她便赶忙换了便衣,要到顾公馆一探风声。哪怕,她心中有个极其可怕又过分的猜想,可是这些都仍然无法压制她的冲动。

因为,顾之玺,姓顾。

她不能看着顾之玺受顾家连累,她要来一探虚实,她要救顾之玺的性命。

于是她如飞蛾扑火一般,就这样来了。

宋新棠来时衣着轻便,左躲右藏,只敢掩在墙角蹑手蹑脚地向前,因为馆外实在凶险万分,那些军人凭借严肃的眼神便足以杀死她。

她不怕死,可她害怕顾之玺死,她怕她没有性命,没有余生,去与顾之玺相依为命。

她小心翼翼地在一隅角落静候着,想伺机探听公馆内的情况,可她等了不久,便看有个女人从顾公馆里走出来——这个女人,竟然还是那样眼熟。

顾之玺!

宋新棠真恨不得自己眼花看错了,努力揉了几次眼,可那女子无论是身形,还是长相,都像极了顾之玺。

于是她的脑海又萦绕着那个可怕的猜想。

因此,她一直尾随其后。可那女人又岂是泛泛之辈,早发现了宋新棠的跟踪,一路刻意引她到深巷尽头,令她再无路可退。

当宋新棠察觉不对时,那女人已经拿枪对准了她,子弹刚刚上膛,发出咔咔的响声,几乎就要扣动扳机,灭了宋新棠的口。

只是,那女人手指触碰扳机前的一瞬间,与宋新棠正面相对,她的神色也是惊诧错愕,她没想到,这个跟踪尾随自己的,竟然会是宋新棠。

宋新棠并不怕死,反而以前胸顶着枪口,干脆地上前两步,逼着那女人握枪退后。紧接着,宋新棠纤细的指握住女人的枪,把枪口紧紧顶在额头上,突然放肆地大笑出声。

“顾……之……玺……”宋新棠丹唇颤动,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近乎癫狂,“你……你竟然是……”

令她宋新棠这个混迹风月场多年的交际名花心心念念这么久的,那个多番向她施救且不贪图她美色的人,竟然——是个女子?!

女人看宋新棠的神情,眉间蓦地一皱,立刻就收了枪,别过头去,逃避宋新棠的目光,“我不是,我不是!”

宋新棠眼里不断涌出热泪,她的眼里心里藏着的万分委屈,都在她看清女人的脸的一瞬间决堤而下。

她逼着顾之玺直视自己梨花带雨的模样,然后指尖滑到女人的眉间,轻轻抚了几下,“你看着我,如果你不是,你怎么解释你眉上这一点小痣?”

女人还想要挣扎着,躲闪这真相大白的一瞬间,但宋新棠却很笃定,于是步步紧逼,使劲挑起女人的下颌,几乎是嘶吼咆哮的声音质问道:“顾之玺,你到底是谁?!”

深巷的回音听来更令人心碎不已,这像是一个惊天的骗局圈套,而宋新棠却偏偏当了真。

宋新棠绝望地蹲下身子,倚着深巷墙壁的一角,双臂环抱在膝前。她的千行热泪根本止不住,哭到撕心裂肺,哭到呜呜咽咽,哭到喉咙间最后挤不出一声微弱的呼声。

其实她早就该知道的,以她的姿色,男人如何按捺得住,况那日如此动情,顾之玺倘若真是个男子,又怎会坐怀不乱?

何况,她亲吻顾之玺时,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般男人都没有的幽香——并且令她沉迷痴醉。

女人此刻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自己给眼前人带来如此大的伤害,她不知该进,还是该退,怯怯上前两步,又被宋新棠的推搡而逼得退后。

她的手不知该安放何处,她好想抱抱眼前的宋新棠,想触碰她委屈得颤动的弱肩……她的可怜模样令她心痛如绞。

她犹豫了很久,终于蹲下身子,一把抱住哭到哽咽的宋新棠,用手臂箍住宋新棠不断推搡挣扎的动作,又过了很久,宋新棠才稍稍平复了一点情绪。

“孟湘若——机要科科长。孟局长的女儿,顾别川的未婚妻。”

女人很坦诚地回答,那日离开清歌门,她已察觉宋新棠已然倾心。在顾家倒台后,沈知乔即将下杀手前,她便更要快刀斩乱麻,否则,宋新棠定然命丧煊和。

“你到底为什么骗我!”宋新棠又一次情绪失控,泪水决堤,捏指成拳,捶打着孟湘若的肩。

“我没骗你,我虽着男装,可我从没讲过我是男子……玺者是宝,我是顾别川的未婚妻,又出身秘书局,我说我名唤顾之玺,是孟局长的秘书,有什么问题吗?”

孟湘若生生受着宋新棠失控地捶打,只看宋新棠梨花带雨的样子,心间便又一次抽搐似的痛,可嘴上就是始终不认输,也不认错。

她有什么错,她的乔装是为了救她,她的靠近也是为了救她……谁让她这张脸,那样的像童朝月,她已经错过了童朝月,怎么还能再错过她?

“好,你没骗我。你从没骗我……”宋新棠怒极反笑,在原地疯癫地自言自语着,随后就匆匆跑开了,她好想逃走,她受不了这种欺骗。

但孟湘若没有去追,只觉得就算要她静静也好,那种心乱如麻的滋味儿,她实在太明白了。

而在心乱如麻之后,孟湘若最为担心害怕的,其实是宋新棠作为顾家失散多年的女儿的真实身份,一旦这个身份暴露,她也将被拘禁,也将被泼上贿赂的脏水,扣上策反的帽子。

当然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对她的喜怒哀乐,竟然如此上心,反之,她对她也是。

可是,宋新棠却不是因为孟湘若骗了她而痛苦,真正令宋新棠伤心欲绝的原因,是孟湘若竟然是顾别川的未婚妻。

她竟然是别人的,她竟然是女人,那么她就永远不可能属于自己了。

她心里想着,她如果只是顾之玺,只是她想象中的那个男人,那该多好,她们是不是还有在一起的可能?

想到这里,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内心究竟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明明她先骗了她,她莫名其妙上了她的当,如今知道了真相,想的竟然是,还不如上她的当一辈子,上她的当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宋新棠走路时的身形已经不大稳当,再做不到心平气和,一路上只是低声啜泣,脑中全是与孟湘若身着男装时的经历。

东边一点,西边一片,零星的记忆都在这一瞬间翻涌上心头,好像只是睡了一觉,并做了一场大梦。

而现在,梦该醒了,她却只想陷在梦里,她好迷恋孟湘若编织给她的梦境,甜蜜又独特,有趣又紧张,可它不容于现实,不容于这个波谲云诡的算计时代。

未来还有枪林弹雨,而她如果继续沉迷梦中,那每一枪每一弹都会打穿她的心口,那她身上背负的那些恩怨情仇,就都成了无解之谜了,那作为她恩人的老板就真的枉死了。

人都说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宋新棠午夜梦回时,梦到的却不是自己,而是孟湘若——孟湘若在她的梦中被子弹一击毙命。

宋新棠突然惊醒,冷汗涔涔,牢牢抓住了被子。

可这噩梦像是一个先知,一个预兆,一个警钟。

翌日的清晨,孟家果然出事了,并且波及到孟千山和孟湘若如今在军统的职权和势力。

她在清歌门听别的姑娘悄悄议论,说是顾家的党羽为了自保,买通了报社放舆论消息出去,说是孟湘若作为顾别川的未婚妻,竟然背信弃义,丝毫不理顾家的死活。

这一盆脏水泼到了孟湘若身上,可以说是对如今洋洋得意的孟家,突如其来的一记重击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孟千山手头的实权也被悄悄削去了许多,再接着,是孟湘若所在的秘书局传出她与宋新棠暗行苟且之事,对孟湘若的清誉造成了非常大的影响。

更有甚者,说孟湘若的私密之事都传出,定是被亲信出卖,笼里鸡作反,往后极有可能连累的孟湘若因莫须有的罪名而被撤职查办。

因此,宋新棠很早就从清歌门出来了,一路孤孤单单地走着,形影相吊,穿街过巷,看往来的车流,心底都会惴惴不安,她总觉得这些车辆都是要去捕孟湘若落网的……

她看着路边叫卖的报童,看着来往匆匆的黄包车夫,心绪迷乱得几乎要令她窒息了。

她终于走得累了,拦了一辆黄包车,一路要往鸿旗茶庄去——

她要登门拜访陈炳轩,既然都传她与孟湘若暗生苟且,那么以陈炳轩在商界的地位,如果这时候传出她要娶宋新棠为妾室,那些流言蜚语也就不攻自破了,孟湘若也就不必身陷险境了。

即便她骗了她,她仍然这样在意她,在意到牺牲自己来保全她的清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