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 为娱乐而杀人 第三话 为娱乐而杀人

泥 重井

“愿有一人”

“引而戮之”

“君乃一人……”

“……故友将至”

欲杀一挚友。

究竟自何时起竟被这种想法所愚弄的呢?被梦野久作的猎奇歌所触发乃是一切之肇始,又抑或这本是经年累月深埋心底的冲动,被这首歌唤醒了而已。虽说如今已全然无法分辨孰是孰非,仅能知晓这一念头正日复一日愈演愈烈。

欲杀一挚友——

而此时此刻最要紧的是,我从未觉得我对某一特定好友抱持杀意。亦可以说,只要确为好友谁都无妨。我是对“杀死挚友”这一行为本身乐在其中,如今这种兴趣已然化为一…不堪忍受的冲动,自内心深处喷涌而出。

欲杀一挚友——这种行为竟于何处诱惑着我?

我身后是栖身之屋唯一的窗户,曾几何时外面肆虐着的暴雪,仍在纷纷飞舞着。墙上挂着的古董时钟的指针即将指向凌晨一点。适才沐浴完毕,身体便已萌生了寒意。熄掉屋内的灯,拉开窗帘向窗外望去,伫立在街巷旁边的路灯隐隐绰绰的光芒,辉映着不断寂寂坠落的雪花。如此这般如梦如幻的景色,缓缓呈现在我眼前。怕是城里所有住宅屋顶的黑瓦,悉数被粉刷得雪白无暇了吧。

于是拉上帘子亮起灯,再次将脚置回被炉,斜倚在窗边的桌案上。

孤身一人于雪花缭乱漫天飞舞之夜,竟心心念念“杀死挚友”的自己,乃是精神上的异常者么?

杀人行为大略有二。其一为临时起意,始于嫉妒、怨愤之一念,诛戮被害者的激情型犯罪;其二为对于被害者的自卑嫉妒种种思绪徐徐积聚,乃至精神上纷乱如麻,最终陷于非杀被害者不可的心理状态,并判断此即上策的危机型犯罪。

单自分类看,我将为之的杀人或可纳于危机犯罪。然而我欲杀挚友之心,却绝非精神纠结所致。诚然我论断杀死挚友乃是如今自身所能做的最善之举,然则我也绝非处于如不行动则会身死形消,最后不得不尔的精神状态。与此相对的,我仅是为了自身愉悦,为愉悦而杀人。

眼前的被炉之上置有一书,乃是推理相关书籍里闻名遐迩的《Howard Haycraft : Murder for Pleasure》。此书即我思忖如何谋害挚友时,经常翻阅的书。固然我也知晓这书的内容不过是有关本格侦探小说的研究和评论,却是我花了对学生而言可谓重价的金额,于一家专贩西洋书的旧书店购得。正因为此书译名为《为娱乐而杀人》,本身即涵括我所欲实施行为的真意。

换言之我随即所要做的,便是为杀人而杀人,一种纯粹的杀人。但并非谁皆可戮,无论如何,惨遭屠戮的人物非我的挚友不可。是的,于我而言,此人务必是我真正的挚友。只须众人尽皆承认的关系即可,具体是谁并无妨碍。有限条件中所包罗之无差别杀人的特殊性,乃是令我所醉心不已 的杀害挚友一事,所抱持的最大特征。

那么我杀死挚友所获之愉悦究竟为何?不对,其实愉悦一词并不足以状之。能理解这一无法言喻的诡谲精神症状之人,究竟是否存在于世?即便信而有之,一定也鲜有深究吧。毋论如我一般欲付诸实践的,怕也是举世无双。虽对真实情形了然于胸。然则如此充满魅力的杀人本身,早已令我目不转睛了。

譬如你深夜造访好友寓所,他正独自一人耽溺读书中。其余房间的住客或就寝或外出,并无外人打扰。寓所之中清醒着的仅有彼此二人,此处即是二人的专属时空。 两人除了议论文学以外并未言他。万籁俱寂的夜幕之下,萦绕耳际的唯有彼此间的呢喃细语。暗夜徐徐张开漆黑的大口,笼罩着二人所在的空间。内中唯有两人的絮语在虚无地回响不已。

正当其时,你是否会乍然心血来潮——

(此时此刻就算杀了他也未必有人起疑……)

从未对那位朋友抱持着嫉妒心抑或自卑感,自然可完全不见杀意。非但如此,眼前之友人也是众人共认的挚友,两人间也一概未有过利害关系。此友之死丝毫不能为我带来任何利益,两人间并无一切利害关系。互相联结的仅是精神上的朋友关系而已,唯此构结而成的所谓挚友的存在。 如此种种条件愈是彻底,杀死这个挚友才愈有意义。

假设你已决心加害某人,当其为计划性犯罪的境况下 ,除了熟虑自己可以为之的杀人手段及犯罪时机外,如何令自己如何置身嫌疑人范围之外,亦是可令人殚精竭虑之事吧。

然则由于多数犯罪者普遍是受激情驱使的冲动型犯罪,是以犯罪之时未有分毫考虑的余裕 。鉴于这些人在杀人之后至多会急中生智耍些狡计,故只可谓拙劣不堪, 也易于被警察勘出端倪。倘若如此为之亦可逃脱法律制裁,便只可谓是上天保佑自求多福了。

不过倘若说有计划的犯罪者绝对安全倒也未必。毋宁说要冷静地制定计划,将自己置身于嫌疑圈外,使杀人事件如入千节百扣的迷宫,抑或让他人顶罪将事件带入虚假的结论里,如此天衣无缝的犯罪计划,仅凭一个人单枪匹马的能力绝对可谓天方夜谭。

虽说有悖论之嫌,但愈是深思熟虑滴水不漏的犯罪计划,愈是因其缜密性,反而极有可能成为不完全犯罪。那是由于在犯罪之时,无可确保所有物事能按人类预设之谋如期而至。 无论何等天衣无缝的谋划,亦无可能将偶发事件编入计划之内。正因为设计得毫厘不差,但凡有一点突如其来的情况怕是马上会危及性命。关键是一个经验全无的人思考出的完全犯罪计划,自专业的警察和搜查官等的视角看,无疑皆等同于纸上谈兵而已。

况且即便成功,归根结底是自单个头脑所诞生的谋划,即便这个犯人是当世无双的天才罪犯,在复数 头脑乃至集团的搜查活动面前,犯罪计划都只能悉数宣告瓦解。有时甚至无需兴师动众,倘若有一个坐拥天才侦探之眼的人物登场,或许一切便会尘埃落定。

因此,虽与上述结论矛盾,如若真存在杀人之后免于拘捕的完全犯罪,绝无可能是计划性的,而是蕴含较多偶然因素的激情型犯罪。偶然发生之事,即便是天才侦探也无从进行逻辑推理。换言之,若想实现完全犯罪,如此极端相悖的因素乃是不可或缺的。

故而此处回到原来的话题,有关杀死挚友这一 满是魅惑的念头。杀害方法无须特别讲究。由于全无杀人事件中所谓杀意,因此 是大可不必拘泥手段的。非说一二的话,还是希冀尽量奉行艺术性的杀人吧 。此外关于杀人的执行日期,亦不宜制定繁复的计划。一面做好随时杀人的筹划一面伺机行事,一旦水到渠成便坚决执行,当有这般心态即可。然后只需谨察目击者和残留的物证 ,余下的细节最好是当场临机应变。万不可事前安排得过于细致,否则稍有疏忽便会由于杀人的兴奋打破原有之计划。

一旦发生杀人事件, 警察就会有各种搜查行动。其中被害者之人际关系,会在怨恨、金钱、爱憎等方面进行彻查,尽其所能以犯罪动机为契机使嫌疑人浮出水面。

然则我却并无可疑之处。由于自常识的角度考量,我毫无动机。作为受害者的挚友,我又杀之何益?起初我便完全隔离于嫌疑圈外。 纵然存在于 我极为不利的证据,只要动机无解,就可保绝对无虞。

或许会有人在此说出此等愚不可及之言:

“若是如此,不如不杀挚友,起首就杀害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岂不更妙?与其虽说几无动机地 杀戮身边的人,不如无差别地杀戮毫无瓜葛的人,如此岂非更加安全?”

而我则欲大呼其谬,如此杀人魔般的杀人做派,着实愚不可及。此类低级的杀人了无意义,乃至不值流一滴血。诚然那样更为安全,也更易于使调查陷入迷宫,但我所追求的绝非血腥残忍的杀人。

坦诚而言,我对众多留名犯罪史的杀人犯——开膛手杰克、HH·福尔摩斯、浴缸新娘事件的乔治·J·史密斯、杜塞尔多夫的怪物彼得·库尔登、新奥尔良的斧头男、波士顿的扼杀者阿尔伯特·迪萨尔沃、艾德·盖恩、泰德·邦迪(以上皆为世界各地的知名连环杀手。)等,皆有着无可言喻的共鸣与留恋。不过即便这些念头已然在我脑内漫溢,也只好将其看做另一世界之事。虽说我对绝世杀人犯所持有的,犯罪之凄惨与淫靡,怪异的残虐性及疯狂性等神往不已,但倘若将那些具体的形式付诸于眼前 ,却只会令我感到无限的作呕与不悦。

此处冒昧地提一下,我的房间是四叠间。虽说在此地就是寻常的学生宿舍,却是毋庸置疑的逼仄。入口是毛坯房一般的空间,房间自此处往内延伸。 甫一进屋,便有种恍若进入鳗鱼巢穴的印象。入口对面是唯一的窗户,入冬以后置于窗边的桌案便可替代被炉的靠背。

凭倚桌案环顾室内,抑或钻入被褥张目谛视,自有一种荒谬绝伦的压迫感。尽管是如此狭隘的房间,右侧墙壁自地面至顶棚都堆砌着汗牛充栋的书籍。并且书不单排排向上累积,亦层层往前堆放着,正所谓两层三层的书壁巍然屹立。这些书大体以古往今来的侦探小说及怪奇小说为首,自犯罪学、异常心理学乃至于黑魔法之类,广义而言皆为推理相关的书。

藏书之中从无比煽情的犯罪故事,乃至非常客观的犯罪记述,包罗了以众多以现实事件为题材的书籍。然此于我而言皆为“故事”。虽说此类确凿发生的事实固然亦可激发某种兴奋,却也并非可以超验抑或退化出虚构情节的范畴。 作为杀人故事,我也仅是接受了那些故事而已。

行文至此似乎有些文不对题,还是回归本位,继续商酌杀害挚友之计划吧。

我并非单纯为了享受谋杀的行为,倘使真有这样的冲动,此刻或许已然手执利刃,穿梭于夜晚街巷的阴翳之中,制造着种种连环杀人事件了。

若只是滞于想象,猎奇杀人或也不赖。然则令我感觉无比兴奋 却并非杀人行为本身,而是刺杀之前以及罪行达成尔后。

所谓之前即此时此刻,思索着如何杀戮挚友的无上幸福之期。在不久的将来的某日, 在与我决意要杀的挚友对峙的刹那,两人攀谈的时刻,窥探出杀机的一霎,以及决断实施杀害的瞬息——啊,彼时我的精神状态又是如何呢?如此仅是在脑海中描绘出想法,便已心醉神迷了。

继而在实际杀害之后——沉溺于挚友被害而悲伤不已的我;从挚友的立场,未尝有任何怨恨和利害关系而置身在嫌疑圈外的我;作为挚友向受害者遗属和友人表达哀思的我;在接受警察的问询之时,谈到完全未有犯人线索的我。一想到事件之后的自己,便会徐缓地涌现出类似性兴奋的欢喜之情。

再次比较杀害挚友的前后,较之蓄势待发之前,果然还是事成之后更具魅力吧。毕竟事后的我所到达的世界,怕是充溢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异质之乐。

迄今为止我与堪称挚友的人于深夜会面时,曾几度被这种不知何谓 的欲望结成的异样冲动所侵袭。和对方交流的时间愈长,交流的气氛愈融洽,就会愈加不由得从我内心深处涌现出来。

(此时此刻就算杀了他也绝对不会怀疑至我……)

此念几度闪现脑际,趣味的是接下去我所思忖的总是自己已将挚友置于死地之后的言行。我丝毫未尝想象过杀戮的场面,故而我对杀人的行为并无嗜虐的趣味,这岂非最有力的证据么?

重新在此记述下吧。我所抱持兴趣的乃是杀害挚友之前以及尔后的自己。为失却契友而悲叹,憎恨犯人乃至恨之入骨,衷心劝慰遗属,期望能为警方的调查提供帮助,始终讲述着有关亡友回忆的那个我。

然而杀害他的犯人是我,世间公认的身为被害者挚友的我,实际上竟是杀人犯。这是何等出乎意料的犯人啊。并且,对于被害者而言毫无动机的这一事实却成为了为动机。这在犯罪史上空前绝后极具意外性的杀人动机,招致了这位好友惨遭杀害。几曾有过如此完美的杀人动机呢?

每每思绪至此,我的胸腔便高鸣不已,注定无眠。 我整夜未曾合眼,一面聆听着心脏的跃动,一面目不转睛地凝睇着顶棚上浮现出的奇妙晕染。近来由于终日睡眠不足,意识持续陷入朦胧不清的状态。尽管如此,在思忖如何杀害挚友时,脑内某处亦有清醒着的感觉。虽说太过愚昧而未尝一试,我的这般状态,近似于某种药物的反应。

那么,迄今为止都在说明着杀害挚友的事,但将这一行为推进下去时亦并非毫无问题。 事实上最后仅剩了一个棘手的课题,这便是我是否能将杀害挚友这一具体的行为完全付诸现实。

倘若将至今为止的原委都诉之于他人,如今再提出这样的疑问的话,会遭人传为笑柄的吧。明明不曾有杀死对方的决意,又岂能实行所谓的为娱乐而杀人?被如此议论也是无法可想的么 。

但还请静听我把话说完。我曾反复强调,这场杀人事件对于受害者不抱任何杀意, 它是与普通的杀人事件大相径庭的异质杀人。丝毫未曾积累过杀意,有的仅是利用杀戮挚友这一行为获取自身精神的净化。

因此,等到执行阶段,某个念头便会理所当然地淆乱大脑——我确能杀死挚友吗……

关于杀人行为的执行云云 则需思虑两个方面,一是为自己是否会为勉强杀害挚友而心存顾忌;二是为能否染指杀人这一血腥行为而忐忑不安。

就我的立场而言,前者实为无稽之谈。那种想法起初就从未在我心中存留片刻,至少时至今日,我并未对人际关系抱持过任何想法。即便有,也不过是处世术之类的表面文章。这从记事以来都一贯如此。 我所求之物在健全的人际关系是绝对无法企及的,只有在幽闭的梦里,在那个暗无天日的世界中才能闪现妖异的光彩,亦可谓暗中之虹。那是在此等乏味的现实世界里无可窥及的,被令人惊诧的唯美主义装点的世界,在彼处美妙空间的扭曲体验 。

我常自思索,究竟如何才能涉足彼处,仅此而已。因此欲在现实中缔造那个世界而施行杀友行为的我,是不可能对当前的友人抱有任何怜悯之心的。

不,关于这点我想无论空费多少唇舌,普通的人类究竟是不会理解的。我也只能认为是自己先天缺乏爱情与友情,同情与怜悯之类的情感。

另一方面,我是有常人决计看不到也感受不到的——该如何表达呢——这是一种独特的情感,通俗来说就是能敏感地觉察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乐趣。耽溺于这种奇妙的愉悦,最终浮现出的便是杀掉挚友,这一令人战栗的满溢着兴奋和欢喜的绝妙想法。

问题在于后者。方才我也提过,我所憧憬的惨剧世界是绝不属于这个世界。即便是真的流血,也必然不能是那种在覆满尘土的肮脏现世中流淌出的褪色的血,而是能烙印在眼底的拥有鲜明色彩的朱红。就仅凭流血一项便是如此。故而觉得现实中的杀人与我而言是几乎是不可能的。

倘若这是概率杀人,那么我也虚无烦恼吧。但若只是为了无差别杀人而布置陷阱的话,就无须特地选择好友了,那样无论是谁都好。

而杀害挚友却并非如此。唯有我亲自手刃友人,才能催生出后来的我,这样的我才能被赋予意义。因此绝不能逃避杀人行为,既然如此,只能是在杀人之前不作他想了吧。

话虽如此,一旦到了实施阶段,或许大多也船到桥头自然直。之所以忽作此言,是鉴于近来我觉得这种冲动自心底喷涌的次数愈加频繁。撰写这样的原稿,亦是为了对此加以抑制。

那么,应当如何甄选最为关键的受害者呢?应当选擢何人来当那个光荣的挚友呢?

我以为最理想的方式便是像久作的猎奇歌一般,向恰巧造访的友人下手。但无论何人都无法拥有诸多堪称良友的人物。即便偶有朋友上门拜谒的机会,若并非很亲近之人,就全无杀戮的价值。换句话说,自然得从一定的范围内选定候补者。

而我已然框定了候补人。倘使是他,则具备了遂心如意的条件。他是一个与我嗜好相仿的人,两人独处时总爱谈些玄之又玄的话,不过多数情况下我只能充当听众。尽管如此,还是能和他相谈甚欢的。这么说来将久作的猎奇歌相授于我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了。当他听完我杀死挚友的故事,知晓自己被选为谋杀对象,或也会深感欣慰吧。 嗯,肯定如此。他定会以此为荣的。既然如此,这已非我一人之事了。

想到此处我的身躯就如罹患疟疾般战栗不已,难以言喻的快感自下腹附近腾涌而上。

未知何时,悬挂于书山对面的时钟已然指向凌晨二点。

此时若他一如既往地造访,隔着被炉与我相对而坐谈笑风生的话,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我想我一定会笑容满面地和他说:

“你来得正好,真是恰逢其时呢……”

窗外似乎仍在飘雪。正当世界为此般寂静所笼罩之时,雪之气息携着冷气,透过窗玻璃源源不断地流转而来。

不知何处传来响声,是来源于玄关么?侧耳倾听,走廊上“啪嗒啪嗒”的拖鞋声传入耳畔。正是不断靠近的足音……

片刻之后,叩门声响起,万籁俱寂的宿舍仿佛也感知到了微微的震颤。

“为娱乐而杀人”

最初我以为这篇用A4纸打印的原稿只是一篇拙劣的小说而已,直至和那个事件联系到一起……

N年前,就在十九岁的那年,我搬来了“茄叉兔”这个鲜有人知的小镇。

按我爹的说法,我的处境是“女孩子家家的,复读一年竟连志愿的学校都没能考上,最终只能离京沦落到北国的四流学校”。但终于得以远离烦人的双亲,我是纯粹地为此感到高兴。这兴许是我人生中最棒的年华吧。

唔,这么一想,现在的生活还真是可怜……我的工作为什么会是这样——哎其实怎样都好。由于我是在东京出生成长的,所以要和小学、中学、高中时期的好朋友分手,实在是相当落寞。但我也体味到了那种并不痛苦的解放感。一想到父母的干涉将烟消云散,就忍不住开怀大笑。但在住所上我只想举手告饶。

“让年轻女子独居,简直荒唐透顶”,愤怒的老爹通过特殊关系找来的,是姑父的朋友的前辈的同事的妹妹的丈夫的姑妈所经营的池和莊。

这与委托当地的房产中介恐怕并无区别。不对,这也能算托关系么?还不如去房产中介,说不定还能找个更好的住处。至少倘如不满意,起码可以回绝。

但是,所谓姑父的朋友的前辈的同事的妹妹的丈夫的姑妈所经营的,便只有破旧的出租公寓池和莊。仅此一家别无分店,所以也没得选择,而且就连房间也是我爹自作主张定下的。以“女生住在靠近玄关的房间不安全”为由,让我住在了一楼的最里面。

“住一楼不是很容易被痴汉和内衣小偷什么的盯上吗?”

我这么一说,他就严肃地反驳道“二楼万一着火了逃都逃不掉”。我是觉得比起火灾,还是痴汉和内衣小偷更贴近现实一点吧。

本来么,与其说女生住在靠近玄关的房间不安全,其他寄宿的全是男性才是问题吧。虽说加起来总共也就四人,都是我入学的那个四流大学的学生,但都是男性没差,而且还都是年轻男人。在这种状况下,让我这样的妙龄少女独自入住,与其苛责靠近玄关的房间会如何如何,这里才明显更有问题。

但我爹却是一个在奇怪的地方特别有包容力的人,他觉得“寄宿的地方是熟人经营的,所以没关系,而那里的住客应该也都能信任”。当他得知一楼玄关附近的一号房里住的是一位名叫真户崎的国文科 大二学生时,甚至还觉得特别踏实。压根儿没考虑到那个男生也有化身为色狼可能性。

嘛,我的长相是不受男性欢迎的,而且打小就在我那四个混小子 兄弟的包围下成长,虽说也没想太多,可爹妈居然心大到这种程度也着实让人目瞪口呆。

只是当时的我,怀抱着独自生活的喜悦,故而大多事情都能一笑而过。他们还说什么既然新生活所需的家电和家具也没有完全备齐,反正也不是出嫁,干脆把老家用过的的东西带去得了。话是这么讲,其实也就是把用旧的电饭煲之类硬塞给我。这当然是因为我妈想买新的了,对此我也就莞尔一笑,照单全收了。

然而,连如此宽宏大量的我,在看到池和莊以及被带领参观内部的时候,也只能震惊道“不会吧……”

首先踏进玄关便是土间,左手边有个宛如失败作品的手制鞋柜。换上拖鞋后,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条延伸至二楼的楼梯。在左前方 的位置,有个上半部分半透的玻璃门。一开始还以为是仓库什么的,可门的构造却很微妙。打开后吓了一跳,这竟然是浴室,而且内部连更衣室都没有。也就是说,无论洗澡前脱衣服,还是出去后穿衣服,都必须在玄关进行。我自然是打定主意去外面的澡堂解决了。

浴室的对面没有门,直通厨房。角落里放着洗衣机,故而那似乎是池和莊住客唯一可以交流的共享空间。厨房靠左手边最深处,突然有个好似张着大嘴的昏暗空间。我差不多怀着把头探入洞窟的心情走了进去,然后发现右手边的空间是走廊,即使白天也昏暗不清。池和莊的一楼部分的左手面有两个大小便兼用的单间厕所。不过那里却弥漫着某种无以言喻的恐怖气氛,着实令人尿意全无,或许只是单纯的脏吧。

沿着走廊往前面走去,右侧从前到后依次为一号房、二号房、三号房——四号房空缺——五号房。总之这条走廊是真的暗无天日。仔细看去,左手面的墙上有窗,却完全不见阳光。而后察看了一下公寓的四周才知道,就在后方有一家蔬菜店,将池和莊的南侧遮挡得严严实实。

由于一号房和二号房有人,我便看了三号房和五号房。我爹自作主张决定了里面的五号房。不过从结果看,无论选哪间都没多大差别。

推开横向滑动的移门,是铺着地板的水泥地模样的空间。铺着榻榻米的房间自那开始一直伸展到对面的窗户。嗯,伸展这一表达准确无误。房间出奇的狭长,左右宽度和纵深距离明显失去了平衡。

虽然比走廊好一点,不过由于窗户开在北面,室内也一样昏昏暗暗。五号房虽然是位于拐角的房间,西面的墙上却没有窗户,或许是和邻居家挨得太近的缘故吧。水泥地的一侧与其说是壁橱,还不是说是由一块木板分隔成上下两层的空间。反正也没有门,不如挂个窗帘算了。连我都讶于自己居然会有这种想法。

诶,难不成真要住这儿吗?

到底还是迷惘了。顺便说一句,房门的锁还是坏的,所以必须去买一把挂锁 装上。

通常看到这里,十个人里会有九个——大概总有那么一个怪人吧——会立马出门去找下一间住处,更别提女性了。不过于我而言,打一开始就没选择权,加之总算能够独自生活的解放感,于是决定就这么得了。其实在此之前,我爹就早已签好了租赁合同。

顺便也去二楼参观一下吧。

走上楼梯在其左手面,也就是一楼浴室上方便是库房。只在冬天使用的暖炉等物,似乎都存放在这个房间里。自楼梯的右手边,依次排列着六号房、七号房、八号房、九号房和十号房。与一楼不同的是,厨房上方的位置是六号房,因此多出了一个房间。由于屋后的蔬菜店比池和莊略低,阳光得以自走廊的窗户射进来,自然比一楼要亮堂些。虽说只有这两点区别,但走廊间的明暗差距可谓天壤之别。

二楼明明有房间空着,却偏偏跑去幽暗的一楼住……

我在心底把我爹咒骂了一通。

那么,来说说池和莊的住客,不是说物以类聚么,净是些臭味相投的人聚在一起。

池和莊的住客

一号房——真户崎・国文科大二学生。

二号房——滋原・中国哲学科大二学生。

三号房——空房。

五号房——我・国文科大一学生。

六号房——户部・国文科大三学生。

七号房——空房。

八号房——空房。

九号房——福利元・社会福祉科大三学生。

十号房——空房。

女性新生似乎很稀见,直至暑假之前,我还是没能融入到池和莊的气氛中。其中一号房的真户崎和六号房的户部,由于分别都是国文科的前辈,所以关系要稍微亲近些。特别是真户崎,与其说他是最正常的一个,倒不如说是其他三人都很怪异,因而我也不大和真户崎同学以外的人交谈。并非融入不了,而是根本没法融入 。

包含我在内,池和莊的五人共同点是都爱看书。毕竟其中三个是国文科的,所以倒也不是什么怪事。然而只有我和真户崎同学是普通的读者,其余三个都是推理狂。啊,要是这么说的话,我想肯定会遭到那三人的激烈抗议吧,所以在此还是准确记录一下吧。

二号房的滋原是包含纪实文学在内的犯罪小说系的爱好者,六号房的户部是本格推理系,九号房的福利元是恐怖系。分别是各自领域的专家,藏书也很充实。而且三人都在从事小说和评论的创作——虽说也只是兴趣的水准——据说将来也有成为作家的打算。

总觉得这像是漫画家们在成名之前共同生活的,那个“某某莊”一样,但滋原、户部、福利元这三人丝毫没有同好之士的意识,表面上挺要好,内心却蔑视其他两人,连我都看出来了。

在小说方面,真户崎同学是不囿于领域广泛阅读的类型。只是最爱推理类书籍,那方面的藏书很令人瞩目。或许是因为他的阅读倾向以及作为后辈的立场,三人都把真户崎当作知己。而同年级的滋原是个复读生,故而年龄上要大一岁。真户崎同学经常接受他们的拜访,倾听他们的诉说,但他却未曾露出丝毫厌烦的神情。果然真户崎同学很了不起。

直至近夏,时间过得飞快。由于大一新生的缘故课也比较多,还有就是在初来乍到的土地上所见所闻都是新奇有趣的,一有空就会出去到处逛逛。

我在此并没交到什么女性朋友 。原本这就是一所女性稀少的大学,而且几乎都是以社团活动为中心的小圈子。所以什么社团都没参加的我,确实是有些浮泛的存在。一起吃午饭,借笔记本之类程度的朋友倒有几个,再也没有更深入的交往了。话虽如此,反正现在也过了中学生的年纪,也不想再交往什么好友了。

这么说来,或许自己和真户崎同学真的可以算关系比较好,当然并不是男朋友的意思……

说起来真是难以置信,因为女性太少,我也很受欢迎。以至很多女学生产生了误解。明明受欢迎的原因是因为女性不足的缘故,但自从成为大学生后,她们似乎觉得自己魅力焕发了。

哎……从这层意义上说,这所大学不也挺棒的吗?

也罢,不过考虑到这些男生们殷勤的举动很快就消失了,或许是周围的人以为我和真户崎同学在交往吧。

北国大学的暑假较东京等地要短。因为寒假很长,所以调整之后似乎变短了。话虽如此,毕竟也有一个半月,所以大家都早早回家了。感觉去旅行和打工的学生也很多,但留在茄叉兔的人却少之又少。茄叉兔湖虽说是一个兼做避暑地的观光地,但大多数游客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对学生来说就是一个没有娱乐活动的乡下地方。

不过,池和莊的住客们却不一样。滋原、户部、福利元三人留下来“搞创作”,好不容易才远离爹妈的我也不可能回去,于是就去了面向夏季观光客的民俗资料馆做导览工作。真户崎同学也丝毫没有要回乡省亲的意思,和大家一道留在了宿舍。

我问:“你不回去吗?”

他笑笑说:“回去的话就会被迫去帮忙看店。”

他还说自己就如同不愿继承店铺而去了东京的横沟正史,所以多半是个体产业的继承人。虽说我俩关系不错,但其实也就到这种程度罢了。

进入暑假之后,我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忙着打工。本来还颇为小瞧这种乡下的民俗资料馆,以为不会有什么客人来,但没想到从第一天开始就忙得不可开交。仔细一想,这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避暑之地。虽说可以优哉游哉地度过,但还是会觉得无聊的吧。即便如此这里也没什么名胜古迹,故而他们不停地造访资料馆。有着大把时间的避暑游客,不停地向作为导览的我刨根问底。拜其所赐,原本并不想知道的,关于这个地域的历史,现在也慢慢地明晰起来。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了盂兰盆节之前,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已然筋疲力尽,晚上都不太熬夜直接睡了。而滋原、户部、福利元貌似都在夜间搞着他们的创作活动,故而比平时更难照面 了。这些倒是没所谓,不过去真户崎同学房间里玩的次数也变少了,终归有些寂寞。尽管如此,还是在盂兰盆节前拼命打工,因为资料馆的人说过:“一过盂兰盆节,来馆的避暑游客就会难以置信地急遽减少。”

的确如此,盂兰盆节一结束,客人马上就绝迹了。让人怀疑之前的手忙脚乱算什么?这真是让人沮丧的变化。

因此,我一整天都得以已“馆内巡逻”的名义,移动资料馆各处的折叠椅,剩下的时间就是坐着看看书,享受着这样轻松又能赚钱的“工作”。

八月十六日是资料馆的庆功会。以“夏季特别展”为名的展览将会持续到八月底,而我打工的时间也是到月末为止。貌似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开庆功会。临近月末由于特别展的整理工作,职员们又要忙碌起来,故而在来馆者络绎不绝的盂兰盆节结束后,就早早地举办了犒劳会 。

资料馆的职员大多都是叔叔阿姨,没有年轻人,所以我受到了盛情款待。因此明明不怎么能喝 ,却不知是不是兴奋过度了,就这样突然倒在了宴会厅沉沉睡去。直到被人叫醒准备回家的时候已然将近深夜,着实吓了我一跳。

沿着杳无人影的道路朝着住处走去。虽说是乡下,平常总能看到三三两两外出的学生。或许是因为暑假的缘故, 现在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

终于到了住处,发现一号房、二号房、六号房、九号房的灯都亮着。大家真不愧是夜猫子,都这个点了还不睡。经过一号房的时候,自纱窗的对面传来了的絮絮的说话声。三人中肯定又有谁来叨扰真户崎同学了。

喝了酒兴致高涨的我,忽然想要敲窗,一副“真户崎同学我来帮忙啦!”的架势。

可目光蓦地被玄关旁的垃圾堆吸引过去。定睛一看,那里放着许多捆报纸和杂志。

“明天是旧报纸和旧杂志的回收日吗……”

我一面嘟哝着,一面摇摇晃晃地靠近垃圾堆,开始探寻那一大推的杂志。真户崎同学的事已然被我抛诸脑后。意识里就只有《书店街的书店》的九月号,这一主要介绍新刊行书籍的月刊。

事实上,我喜爱的作家之一津口十六人,自这本杂志的今春号上开始了一本名为《有关××小说的九十九个故事》,实为既非推理小说也非怪奇小说的连载小说。不过,平时就没有实时追着阅读连载小说习惯的我,应该会一直等到单行本出来吧。

但搬进公寓的时候,我无意中浏览了户部想要扔掉的《书店街的书店》四月号连载的第一回。于是无论如何都想要继续读下去。本来么买本杂志也就好了,可多年养成的习惯却积重难返。与其在杂志上花钱,还不如买文库本,又或者存够钱直到能买单行本为止。

出于以上原因,从五月号开始我就拿户部的二手书看。只是他经常会忘记给我,就这么直接把它扔在旧杂志里了。因此,在回收日注意搜寻杂志,已然成为了我的惯例。

习惯早上晚起的寄宿生们,扔垃圾的时间一般都在晚上。扔厨余垃圾的话,会招房东阿姨嫌弃,但她也似乎放弃干涉了,反正总比积攒在公寓里好。

那天许是因为乘着酒性的缘故,我稍显粗暴地在旧杂志山中搜寻着目标的杂志。虽口口声声说着“推理、恐怖”等,但说到底还是一群精力充沛的小伙子们。杂志的小山堆中接连翻出了满载着泳装、内衣和裸体的小姐姐们的漫画杂志、周刊杂志甚至色情杂志。

“真是灰暗的青春啊……不过真户崎同学就不一样了。”

我边喃喃自语着,边翻看着书山。就在此时,我找到了这份《为娱乐而杀人》的原稿……

第二天一早,真户崎的尸体被发现了。

目击者是房东阿姨。据说十六日下午,她代管了真户崎同学的家乡寄来了邮包,由于当日太忙而未能转交,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就拿过去了。

这位阿姨的口头禅是“每个寄宿生就像是我的孩子哦”,她总是想方设法地照顾我们。虽说也有感激的一面,但难得离开爹妈身边过得身心畅快,这样一来多少有些郁闷。她有一个高中生的独子,正值厌烦母亲的年龄,故而她几近是被无视的状态。因此,更多的“爱”便转而倾注到我们身上。

但这样的爱是单方面的,说到底还是阿姨的一厢情愿。一开始由于是乡下公寓的缘故,所以谁都不锁门。没想到上完课回来后, 房间被打扫的清清爽爽,这自然是阿姨的功劳。男生的房间一般都像是垃圾场,要说帮上忙么倒也确实不假,然而自己不在的情况下被擅自收拾,也是件很头疼的事。

特别是滋原、户部、福利元三人,因为总会撰写些什么原稿,桌上也好,榻榻米上也好,都是散乱放置着的资料等,然而一转眼都失踪了! 他们还以为是被扔掉了,吓得脸色苍白,后来才发现是阿姨根据自己独特的审美,整理在了书架和桌子上。虽说在别人看来是觉得很乱,但本人最清楚哪里有什么。因而被人擅自收拾了一番,大家都很苦恼。话虽如此,毕竟也是好意,总不能说“请别再打扫了吧”。听说打那以后便开始上锁了。

真户崎同学因为整理工作做得比较好,所以就没有蒙受“损失”。不过无法进入其他三人房间打扫的阿姨,便把打扫的对象聚焦到了真户崎一人身上,所以逼得他也只好锁门了。

要说这样阿姨就不干涉了吗?才没这样的事。当自己在厨房里做饭时,阿姨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身后,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要做的料理和原本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阿姨的“恩惠”还在继续着。据真户崎同学说,自从我成为第一个女寄宿生后,她露面的次数显著增加了。暑假期间造访学生的房间,尽管时间是在“常理之外”的早上七点半,也还是把从家乡寄来的包裹带去了真户崎同学的房间。因为阿姨平常就是这个样子,这倒也没啥好奇怪的。

阿姨在房间前方多次呼唤他的名字,但完全没有回音。一般来说只要把包裹放在门口折返就好,然而稍微一碰,门就自己开了。

后来全体寄宿生都被警察讯问道“真户崎人在房间或者睡觉的时候,会从内侧把门扣上吗?”顺带一提所有房门的内侧都配有简单的挂锁。福利元回答说“不清楚”,滋原和户部好像是说“应该扣上的吧”,我则是清楚地回答道“像他这样一丝不苟的人,肯定会扣上吧”。

开了门之后,阿姨又拉开了面前的窗帘。真户崎同学在水泥地和铺榻榻米的室内边界处挂了窗帘,就如内门一样。在其边上相当于壁橱的空间前面,也挂着同款的窗帘。这是他独有的室内装饰,我也得效法一下。

据说阿姨抱着包裹,说了句“拉开了哦”便掀开了帘子,接着发现了趴在被炉上的真户崎。开始还以为他在睡觉,可映入眼帘的却是桌面上的呕吐物。于是慌忙跑过去,却已经没有呼吸了。即便如此还是叫了救护车,直接去了医院,然而依旧回天乏术。

由于前一晚的豪饮,迷迷糊糊地只觉得口渴,所以那天清晨我处于半睡半起的状态。因此当耳内传来“真户崎君!”这一阿姨的惊叫声时,我赶忙跳起来,第一个冲了过去。

救护车到达了以后,真户崎被送上了车,阿姨也一起去了。在目送车辆离开时,我只是以为他得了急症。

然而,之后没过多久警察就来了,开始调查一号房。与此同时,还有一组刑警在各个房间巡查,于是我才知道真户崎已经去世了。

我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不过说实话,我并没有体会到“悲伤”的实感。公寓里相识的人死了,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冲击。虽然有些冷漠,不过既然是真情实感那也没有办法。倘若是一两年前的话,或许还会萌生出不一样的情感。

嗯……当时的我有过那样的预感吗?

算了吧,已经是既定事实了。考虑这种没可能发生的事也毫无意义。

那么真户崎同学为何会死呢?

刑警们细致地询问了他在公寓里的生活以及大学里的情况。对于反向的质问却一概不予回答。唯一知道的就是“真户崎同学死于非命”。如果是死于非命的话,就是说存在他杀的可能性吗?

后来从房东阿姨的口中得知,他似乎服了毒,种类不明。从房间里留下的咖啡杯中检测出了毒物。杯子仅有一个,没有别人的痕迹。不过门没有上锁,窗也是纱窗,房间处于出入自由的状态。

警察相当执拗地多次盘问了我们几个寄宿生。不管怎么说,我们住在事发现场的公寓里,暑假期间的事件发生当天也都在房间里,倒也难怪。毕竟几乎所有学生都没有留在茄叉兔。

我爹听说此事打来电话说“这种公寓还不快给我搬出去”, 根本用不着他这么说,就在我正急忙忙准备搬离这里的时候,警察发表了他是死于自杀的消息。

完全找不出抱有杀害真户崎同学动机的人,连嫌疑人都没一个。现场和遗体上也找不到证实他杀的痕迹,似乎确实如此。那么他就有自杀的动机了吗?这点也不大清楚。只是听说他为了大学毕业以后是否继承家业的事,与父母发生了争执。

也就是说,虽然详细情况不明,但也可以看出这当中某些微妙的事态成了诱因。好像还提到了文学青年中常见的厌世观什么的,那种评头论足的说明。

房门开着的情况,被解释成了他希望房东阿姨尽快发现尸体的心情。他本人也知道前一天自家乡寄来了包裹。也就是说,第二天早上房东阿姨会拿着包裹前来造访,他是早就预料到了。

如果是自杀的话,那就没必要换住处了吧?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又接到了我爹的电话“快从这个死过人的地方搬出去”。但是,那个时候搬家的想法业已淡泊了,何况还有剩下的打工,就一直拖着住在那里。

只是房东阿姨好像深受打击,忽然就不再出入公寓了。这样一来,女的就只剩我一人,而且另外的住客又是那三个人。其实读《为娱乐而杀人》的时候,我正考虑着是否搬走比较好……

一转眼已是九月。打工结束后大学也开学了。

自事件发生以来,我爹隔几天就会给我打一通“催搬家电话”,但我就答复他“直到民俗资料馆的工作结束为止都不行”。虽然那份打工其实已经结束了,但我也没必要特地通知他。

刚开学时,真户崎的死自然成为了话题,不过没过多久就消失了。虽然国学系也举行了类似追悼会的会,但或许是考虑到他死于自杀吧,办得非常朴素低调。

回到从前大学生活的我,总感觉没有了真户崎的宿舍,似乎少了点什么的。在大学里或者外出的时候倒没什么,一旦回到公寓就有种奇妙的寂寞感。

那晚也是如此。最喜欢的书也不读,电视也不看音乐也不听,也不去预习明天的课,只是浑浑噩噩地躺着。正当我想到《书店街的书店》的十月号差不多该被拿去作为旧杂志回收的时候,脑海中便浮现出了那本怪异的原稿。

当时我以为是这三人中的某人写了这篇拙劣的小说——正因为本人也有这样的自知,所以就当垃圾扔了。虽说这纯粹是出于恶趣味的兴趣而偷偷捡来的,但由于真户崎同学的死,被我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虽也并不是特别想看,但现在这种干什么都提不起劲的心情,说不定反而可以通读下来。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把它找了出来。“欲杀一挚友”——冷不防这样的文章跃入眼帘,着实令我吃了一惊。

“诶……?”

我匆匆忙忙从头读起,结果就这样一直翻到了原稿的最后。并不是因为有趣。倘若这是小说,我恐怕提不起半分兴趣。

倘若这是小说?这其实并不是小说吗?!

嗯,恐怕不是。这不是小说。我认为这不是小说,正因为有这种感觉,我对它才如此感兴趣。

这篇原稿上所写的“我”的感情,不都是货真价实的吗?而且我很可能就是池和莊中的某人。原稿中对于房间的描写明明就是这间公寓本身。也就是说,滋原、户部、福利元三人中的某人是“我”,“挚友”便是真户崎。

在原稿中,“挚友”来到了“我”的房间。可是若杀死来访的“挚友”,尸体就会留在自己的房间里。于是“我”那天晚上拜访了“挚友”的房间,就如同经常前来拜访一样……

恐怕“我”一边说着与平日无异的话,心里却重复着相同的话——

(此时此刻就算杀了他也未必有人起疑……)

然后就真的杀了他……

那天晚上我回到住处时,真户崎同学的房间里传来了说话声,那时凶手可能就在他房间里。

咖啡杯也有“我”的那份,实施犯罪后就清洗了。若是擦拭干净的话,应当就不知道咖啡杯是什么时候用过的了。

等下……真户崎同学的死亡推定时间是什么时候?

我回到住处时是零点四十分左右,搜寻了一通杂志后,回到房间大概是凌晨一点前,而房东阿姨发现尸体的时间是在七点半稍过一点。即大约凌晨一点至七点之间的时间段里,真户崎同学遭人毒杀。

由此推断,依据合理性将犯罪时间再压缩一下,大约是凌晨两点至五点左右。因为要是读过《为娱乐而杀人》就能知道,犯人在杀害真户崎同学之前,一定充分地享受了和他的临终对谈。

犯人究竟是何时造访真户崎同学的房间的呢?不会是八、九点,最早也要十一点或零点左右吧。完成犯罪最少需两到三个小时,尽管如此,他也想在黎明前完成。也就是说,凌晨两点至五点是最有可能的时间段。

就算去问警察也不可能把死亡推定时间告诉我,所以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岂不是很厉害?说不定挺有侦探的才能。

据我的推理,真户崎同学遭毒杀应当是在凌晨四点至五点之间。考虑到那篇原稿里反映出的“我”的性格,应该会用尽量长的时间和受害者攀谈。话虽如此,在外面开始变亮之前,犯罪行为是非结束不可的。

但遗憾的是,难得的名推理却是无用功。就如前面所述,三个人都是夜猫子,故而在这个时间段全员都醒着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自一开始就没法根据犯罪时间来确定犯人。

在此我仔细思索了一下,对于这个事件,自己究竟能够采取什么手段呢?

无论是有关死亡推定时间和住客的不在场证明,还是调查毒药以及获取途径等,警察早就在调查了。结果就得出了“自杀”这样的错误结论。然而警察不能的,我能,警察没有的,我有。

是啊!就是《为娱乐而杀人》啊!

基于那篇原稿的“讯问”,就在那三个人里面逐个进行好了。那个“我”并不知晓我读了原稿,这一点相当有利。通过“讯问=对话”,找出与原稿所写内容的交点——即有无相通的想法和思想,如此也许就能查明“我”的真实身份。

自翌日起,我一有空就去图书馆。之前在真户崎那里已经对三人的兴趣爱好有所耳闻,于是就读了他们各自感兴趣的犯罪、推理、恐怖类的书,开始做好“讯问”的准备。但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时间再去详读各领域的书了,因此我以指南类书和研究类书为中心进行了通读。

在九月和十月的两个月里,我把时间都花在了读书上,连期中考试备考都是草草了事。真户崎同学的死亡已经过了一些时日,为娱乐而杀人已经成功了,“我”也会因此开始疏忽大意 。

然后在十一月的第一个周五 ,我终于开始了“讯问”。

对了,在此之前关于三人的顺序我还是稍有烦恼。虽说他们彼此间交流甚少,但当我开始了对第一个人的“讯问”,说不定就会传到另外两人耳里。如果“我”就在这两人之中,恐怕会产生微妙的戒心。

不过我也实在想不出什么良策,所以就决定依照我自己认定的嫌疑顺序进行排序,即滋原、福利元、户部的顺序。理由很简单,就是觉得滋原喜欢的犯罪小说,与现实中的案件最为接近。位列第二的福利元喜欢恐怖,户部喜欢推理。虽说都涉及杀人,但就对现实的影响而言,我觉得恐怖类的更大一些。这也是仅我个人的观点。

接下去棘手的就是切入点。其实我和这三个人都没好好说过话。虽也有见面打招呼,在厨房里也会聊聊天,但这都是同样身为住客的社交辞令而已。像真户崎那样亲密的聊天是一次都没有过。即便如此,还能进行突击“讯问”吗?

此时帮了大忙的,是真户崎曾说的话里所显现出的他们的性格。绝非是厌恶他人的偏执,在某些场合下还会表现出容易亲近。但前提是有人愿意好好听他说话,并认同他才行。也就是说,都是些以自我中心的阿宅,这些单纯的地方也值得好好利用。

至于造访三人的名目,仔细想了下还是虚实混合比较好。

以真户崎的死为契机,开始对死亡主题的小说感兴趣。进而想起曾听真户崎在生前说起过,○○先生对此类小说造诣很深,故而请求赐教。

首先需传达这一层意思。

说实在,这都是些假到不行的借口,乃至潜台词都显而易见。但我还是很乐观地觉得这样就没问题了。

那么,以下是对三人进行“讯问”情况的汇总记录。

敲了敲滋原所在的二号房的门,却完全没有回应。因为事前隔着窗户确认过他已经回来了,所以不可能不在家。

顺带一提,“讯问” 的时间我选择在白天至傍晚。其实在晚上并且是 深夜和他们搭话更容易些。但我好歹也算女孩子。要我与可能是犯人的男人——而且可能是随时可能会失控的男人——单独在夜间谈天,到底还是缺点胆量。

又敲了敲二号房的门,边说“打扰了”,边将手搭在门把手上,门一下就开了。我就这样进入了房间。

一…闷热的空气包覆住了全身。这个地方每到十一月,早晚相当冷。差不多是到该开暖气的时候了,但是白天开还有点早。然而滋原或许怕冷吧,从傍晚起就开着煤油暖炉。

话说如此,这般令人作呕的空气又是什么鬼?

环顾室内,不仅仅是因为暖炉的热气,反正就是乱到惨绝人寰,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房间里杂乱无章,整个环境的卫生状况可谓一塌糊涂,总而言之就是脏!

在这样的垃圾之家里,滋原一直背对着我,面朝窗边书桌上的台式电脑。胖墩墩的他敲打键盘的样子,几乎就像是要把电脑紧紧抱住似的。貌似是因为头戴耳机的缘故,所以没听到敲门声。

从我的左手边看去,房间的墙壁边摆放着一整排书架,密密麻麻塞满了书。但与真户崎同学不同的是,他完全没整理过,看上去只是一味地往里塞。从室内的状况来判断,此人的整理整顿能力为零,这一点任谁都一目了然。

通览了一下书架,果然有很多犯罪小说及犯罪心理学相关的书。虽说只是个人的看法,房间里的杂乱无章就如同滋原深层意识的表现,又一次感到毛骨悚然。

稍许观察了下室内的状况,我稍微提高声音再次打了招呼。

他突然以惊人的气势回过头来,一面伴随着“哇”的一声无比失礼的惨叫,一面想抽身逃跑。不过身后就是桌子,结果只是手忙脚乱却什么也做不了,想必是相当震惊吧。

待他冷静下来以后,我把事先准备好的“台词”说了出来。由于我相当勉强地以女孩子的口吻,用装可爱的语调说话的缘故,连自己都觉得不大舒服,甚至感到了自我厌恶。这样谎话连篇的说明根本没可能通用。这样的实际感受也是导致情绪低落的原因。

但是,滋原却轻而易举地盲目听信了我的话。虽说一开始很乐观,但实际说出口来,才觉得内容简直愚蠢之极 ,蠢到我自己都快绝望了……竟然如此单纯……这人是白痴吗?

尽管如此,起初还是觉得有些可疑。不过可能是我始终以请求赐教的态度跟他套话,所以他立刻就打消了这样的怀疑,开始忘我地说了起来。

“所谓悬疑和恐怖事件中出现的杀人呢,都是胡编乱造的事情。”

对客人连“请坐”都不说一句,忽然自顾自地说起来,真令人吃惊。实在没法子,只好迅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所站位置的周围,设法腾了可以坐的地方。

待会得好好洗手!

“那种话完全没有现实感呢。”

在这期间,滋原的演说仍在继续,整个人都是圆滚滚的他竖着圆溜溜的食指,一边挥舞一边强调着。感觉每挥动一下,混有他汗臭味的精华就会飞散而出——这么说来,我倒是想起来真户崎同学提到过滋原不爱洗澡——我只得稍稍向后缩了下自己的身体。

“推理的话,被杀的人不过是谜题的演出道具。没错,并不是人类,如同棋子一般的东西。恐怖的话,则是惨遭杀害的消耗品呢。也就是说,两者都属于杀害人类这一最为严重的罪行,却丝毫感受不到真正的杀人所附带的沉重感呢。 ”

他忽然说了一些貌似很厉害的话,但或许就是在暗中批评户部和福利元而已。

“这一点看,犯罪小说或者是现实生活中发生的杀人纪实,确实是以死亡本身为主题,深度还是有所不同的呢。”

“死亡的深度吗?”

这里暂且先插句话吧。

“对,是呢。比如说,有关杀人的加害者和被害者之间的关系,你怎么看?”

可我并无思考的闲暇。

“推理和恐怖中的被害者不过是个棋子和消耗品,并无法超越杀人者和怪物之间的关系呢。但实际并非如此,加害者和被害者之间,一定有某种力学关系在起作用呢。”

老实说,我完全不明白滋原在说什么,但他好像误解了我的表情。

“你想说的我都知道呢。”

他就这么自以为是地继续着他的讲话——

“也就是说, 你想说的是,如果是力的作用,那么加害者之于受害者,当然是指杀人的一方对被杀的一方。确有可能是这样,但其中也有‘受害的加害者’以及‘加害的受害者’这样的例子呢。这是在杀人之前,加害者和被害者的立场发生了逆转的情况——”

“就是门德尔松(本杰明·门德尔松(1900~1988):以色列著名法学家,被害人学创始人之一。)的‘比加害者更负有责任的受害者’吧?”

滋原还没说完,我就先讲了出来。

“……知,知道得很详细呢。”

他不由一怔,似乎很意外的样子。

如果抢白的是别人——尤其是户部和福利元的话——他肯定会怒火中烧吧。正因为是我的缘故,他才会坦率地感到惊讶。

能充分活用图书馆学到的知识,这让我颇为自得。

“原来如此,这样的例子也有不少,特别是在当今的社会。不过即便如此,考虑到杀人这一行为,加害者之于受害者间的力也在起作用吧。也就是说,这种情况下的力即是杀意。”

“不,力并非指的是杀意呢。”

滋原那张圆溜溜的脸庞上,满是令人作呕的笑容。他难不成是认为替代真户崎同学的知音出现了吗?这真是个天大的误会,但眼下姑且可以利用这点,没办法就由他去好了。

“所谓的力,就是只要有两个以上的人就会存在,如字面所示的力学关系呢。因此,我以为在这种关系中,从社会上到经济上、肉体上、乃至精神上的因素都有存在。而且,我对这种力的作用方式及破坏平衡之后就会导致人自相残杀的事实,都颇感兴趣呢。”

这不就是和《为娱乐而杀人》的内容很接近的话么?

这么一想,陡然变得剧烈起来的心跳声震荡着耳膜。滋原不知道我隐藏的兴奋,露出一副出神的表情。

“可是最近,我开始思考这世上应该还存在一种完全没有作用力的,更为安静、更为温和,比如所谓‘崇高的杀人’呢。”

果、果然如此。所谓“崇高的杀人”,不正是“为娱乐而杀人”吗?

Bingo!头一个就撞上了那个身为犯人的“我”。

我拼命地压抑着变得粗重的呼吸。

“这就是所谓的纯粹杀人吗?”

滋原露出一副教师看到认真回答问题的差生而喜上眉梢的表情,一面点头,一边“嗯嗯”地回应道。

“是啊,也许是可以这么说呢。只是自己是否正确把握了纯粹杀人这一概念,还是抱有一些疑问呢。”

看到事情进展地很顺利,我心满意足地一笑。

“我不知道这在犯罪学上该如何定义。难不成是为了杀人而杀人,也就是说无动机杀人么?”

“确实是指无动机杀人。我也一直在想,即使是通常所谓的无动机杀人事件,究竟是不是真有其事呢。”

“怎么说?”

“也就是说我不禁想到,在无动机的情况下,动机这个词所包含的意义,应当只是基于人的欲望和感情一类的东西呢。但是我觉得即使是在无动机的杀人和引发骚乱的事件中,对犯人而言也是有相当的动机呢。只是因为动机过于愚蠢,让人觉得居然是以这样的理由杀了人,所以才被称为无动机的呢。”

滋原在每句话的结尾都要加个“呢”。一开始还觉得挺别扭的,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我也全身心地沉浸在谈话之中。

“原来如此,虽然说法有些奇怪,总之就是指不为世人所接受的动机么?”

对于我的问题,滋原点了点头。

“一般来说,不为人所接受的动机都有些什么呢?”

“是呢……”

滋原抱着胳膊思考着,兴许他脑海中已然浮现了“为娱乐而杀人”这几个大字。

“虽然详细情况已经忘了呢,但在出名的事件里也有过那样的动机呢。”

他以热忱的语调说道——

“我记得有个美国的高中生,他自父亲那儿得到了一把作为生日礼物的来福枪呢。他的生日不是周六就是周日吧。然后他在周一的早上,接连枪杀了上学途中的学生和上班途中的职员,其动机是‘星期一实在无聊透顶’呢。”

“只听动机的话,实在是太疯狂了。但在这样事件的背景中,居住的地域、一起生活的家庭、所就读的学校等,社会上的人际关系是否是其潜在的原因呢?”

当我做出类似电视上的知识分子的反应时——

“不能一概这么说呢,但这就是无动机杀人可怕的地方呢。”

滋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接着开始介绍回忆起来的其他几个事例。

“洛杉矶有个从行驶的汽车上,拿霰弹枪打死孩子的男人,貌似对他来说射杀孩子与射杀鹿、雷鸟都是一样的呢。在墨西哥,一名男子朝着站在母亲身旁的两个孩子开枪射击,他说这是为了抑制人口急遽增加而采取的措施呢。在亚利桑那,一名十八岁的少年射杀了五个女性和两个孩子,说起动机则是‘想要出名,想要人尽皆知’。虽说不清楚前两个例子的详细情况,但据说至少亚利桑那的少年在学校里是模范学生呢。”

“不管动机为何,他们不是都没违抗想要杀人的冲动么?”

我一说原稿里的‘杀人的冲动’,他就显得有些急躁。

“我想是这样的,关键在于动机的本质,也就是动机的内容呢。”

虽然我嘴上说着“滋原同学所说的是‘崇高的杀人’吗?”但是内心却想要自信大喊出来——“也就是所谓的‘为娱乐而杀人’吧!

“是的,现在正在想有没有最接近的例子呢……”

他貌似在脑海中一本一本地搜索自己的藏书,并未注意到我微妙的变化。过了不久,他好像找到了目标的书,回忆起了内容。

“利奥波德和洛布事件就是个例子呢。他们是芝加哥法学院的两个有才青年,以实行成功的完全犯罪为目的,绑架并杀害了富裕的企业家之子的事件呢。在当时被称为有才青年的杀人实验,引发了很大的骚动呢。之后,帕特里克·汉密尔顿(安东尼·沃尔特·帕特里克·汉密尔顿(1904~1962):英国著名剧作家和小说家。曾以“利奥波德与洛布案”为蓝本创作三幕式惊悚剧《Rope》,于1929年在英国演出。)将该事件拍成舞台剧,另外希区柯克(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1899~1980):英国著名导演及制片人,被称为“悬疑电影大师”,曾于1948年以“利奥波德与洛布案”及其舞台剧为蓝本执导了其第一部彩色电影《Rope(夺魂索)》。)将其改编成的电影也很出名的呢。”

接着滋原一鼓作气继续说道——

“对对,还有这样的例子呢。有个女性和相熟的男人开车兜风的时候,开枪打死了那个男人。其实并不是什么特别亲密的关系,真的就只是单纯的熟人呢。据说其动机是‘想知道自己的良心会不会痛,所以就杀个人试试看。’呢。就我而言,比起有才青年的杀人实验,还是这个更能引起共鸣呢。”

“心理学上说不存在无动机杀人,应该确实如此吧。且不说是否能被社会接纳,就犯人而言难道不是有不错的动机么?”

我将图书馆学到的以及从滋原的对话中得到的信息总结了一下,他浮现出了非常满意的表情,然后继续他的发言——

“如果真的存在无动机杀人的话,那也只能是生理上的原因呢。近年来,国外的研究也取得了一定进展,脑功能不全,也就是脑部疾病引发的突发性情感的流露。其中无法抑制愤怒和欲望,及反社会行为的冲动之类,被认为是家庭暴力、虐待幼童、自杀以及无差别杀人等行为的重要原因之一呢。”

“也就是所谓的疯魔么?”

“就说原因在于脑部的疾病呢。”

“呃……主要还是疯了,这点不会变吧?”

“不不!”

他边摇头边说——

“假使脑机能不全是无差别杀人的主要原因之一,那么犯人从一开始就去往了别的世界,即只属于自己的世界。但是,脑部没有任何疾病而发疯的人,不对,是有可能发疯的人,总是停留在现实世界里,有时还会有很棒的想法。而且是常人想不到的好主意呢。”

我认为第二次机会已经到了。但想归想,却一时不知该如何深入下去。因而会话在一瞬间出现的空隙。火急火燎的我,不知不觉将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那就是所谓的‘崇高的杀人’吗?”

“你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吗?”

滋原貌似下定什么决心般抱着胳膊,依靠在身后的桌子上。

“要说我对迄今为止所罗列出的事件的犯人们最感兴趣的一点,就是他们对自己的动机到底了解到什么程度呢。”

他又开启了话匣子:

“虽被称作无动杀人,但也知道犯人们各自有各自的理由呢。不过他们对自己的动机到底了解到什么程度呢?只是因为无聊而朝人射击的冲动,以及为了确认自己的良心而射杀他人的想法,不能一并称之为疯狂呢。的确,无论哪一方都是出于本人自私的动机而去杀人。虽说看似并无差别,但是从杀人的意义这一观点来讲,明显是很不一样的呢。”

“也就是说后者的动机更为崇高吗?就像拉斯科利尼科夫(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的代表作《罪与罚》中的主角大学生形象,以惩奸除恶为目的杀死了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和她的妹妹。)一样。”

“是呢,看样子你理解我了呢。不过要是在社会上这样说的话,真会被当做脑子有问题,会被档疯子看的呢。那些坚信自己才是有良知的可怜虫们会纷纷不平地指责道——你把人命当什么了!不过任谁内心都有个拉斯科利尼科夫吧,剩下的也就是动机孰好孰坏的问题了呢。”

“在这种情况下,动机越棒,对这个人的疯狂程度评价就越高了是吧?”

“是呢,真希望那些自以为有良知的人好好想想,在战争这种无差别的大量屠杀面前,这种疯狂的杀人是多么的有意义呢。”

不知不觉间,滋原已然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我一面观察着他的样子,一面用颤抖的语气这样询问道:

“那么滋原同学所能想到的,基于最好的动机的杀人又是怎么样的呢?”

“我认为被称作无差别杀人的案件中绝大多数犯人,都是为了认清自己的存在而去杀人的呢。”

他一边说,一边蓦然站起来。

“自己为何出生?自己为何活着?这其中到底存在什么意义?为了寻求这些答案,犯人不过是选择的杀人这一手段,作为接近这个答案的途径之一呢。”

他边说着,边慢慢开始在我和书架间走动,好似要绕到我背后一般。

“话虽如此,这中间肯定存在着极少数的人,他们正视自己,与自身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相对峙呢。但是,这世上存在着即使是他们也难以企及的领域,换做常人肯定更是遥不可及的呢。”

配合着他的走动节奏,我仅仅将头别过去——明明想着得赶紧逃离这里——却抛出了更为棘手的问题。

“那么,滋原同学心中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我那以极不自然的角度歪曲着的脖子跟他身躯一道同步停止了转动。

滋原那毫无表情的脸甚至有些可怕,视线朝着别处。

“想要杀死毫无恨意的朋友呢。而且是将那个被称作挚友的人……”

他这么说着,猛然动了起来,与此同时,我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关于这之后的事,我实在不愿多写了。

总之房东阿姨火速赶了过来。

阿姨冲进二号房看到的景象是,跳到窗边的桌子上,双手伸向外面全身僵硬的我;以及试图拿书架上的青铜书立拍打墙角的蟑螂结果却功败垂成,张大着嘴朝我投以恐怖目光的滋原——万幸的是,此时户部和福利元还没从大学里回来。

事后向房东阿姨和滋原辩解说,我是因为看到了蟑螂才发出惨叫。滋原表示接受,阿姨却并没有,她像是怀疑滋原袭击了我。此后每次和她照面的时候,她都会一脸严肃地说“如果有啥难处,就找阿姨商量吧,因为我是你的同伴”。

第一次“讯问”就这样收场了。哎,真是的……

滋原的脑回路确实很奇怪,而且还说了“杀死挚友”的话。但是,从他看到我惨叫落荒而逃的表情来看,我并不认为他能杀得了人,相反他更害怕被我袭击。

实在无法可想,故而我决定继续 “讯问”。不过老实说我很沮丧。正因为我曾一度确信滋原就是犯人,所以得知错怪他时,还是挺受打击的。另外那个搞得鸡飞狗跳难看之极的场面,也成了我极度自我嫌恶的原因。

本来滋原就没理由杀我,更不会在自己的房间里搞什么袭击,这种事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想明白吧。我深受打击,大概是之前觉得自己太有侦探的才能了……

不过永不烦恼正是我的长处,还是重整旗鼓再度开始“讯问”吧。

话虽如此,我还是把“讯问”的次序从福利元调整为户部。虽说仅是我自以为是的贸然判断而已,但差点被滋原杀掉的经历,似乎唤起了我对恐怖小说=惨杀的印象。故而即刻对喜欢恐怖小说的福利元表示敬而远之。

也许是因为一旦到大三排课变少了,福利元和户部两人相比我跟滋原,待在宿舍的时间要多得多。在对滋原进行‘讯问’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在,真是太过巧合了。

我首先确认滋原不在这里——虽说在也没什么关系,但不在的话心理上要轻松些——然后走上了二楼。福利元貌似在房间里,但因为六号房和九号房之间隔了两个房间,所以也没太在意。

我敲了敲门,得到了“请进”的回应。稍微深吸一口气,说声“打扰了”便打开了门。

房间的正中是被炉,户部就在对面。可以看到他瘦削的上半身和戴着眼镜略显神经质的脸,貌似在看书的样子。正感觉有些妨碍到他了,但他微微一笑。一面靠在座椅子上,一面招呼着我——

“呀,有何贵干?”。

“嗯,其实……”

我尽量不掺杂感情地将对滋原说过的内容重新传达了一遍,因为在进入这个房间的一瞬,我就觉得还是这样做比较好。尽管如此还是有些紧张,说话的时候都没法正视户部的脸。只能将目光落在放置于被炉上的东城雅哉的《九岩石塔杀人事件》上。

户部大致听了我的陈述后,说了声“请坐吧”,接着将背后的坐垫递给了我。

我一边道谢,一边坐了下去,尽量把腿放在被炉外面。和滋原比起来,他的房间可以说是相当干净了。所以并没觉得被炉会脏,但无论如何也不想把脚伸进去就是了。

书架和滋原一样,设置在进屋后左手面的一面墙壁上。但和他大相径庭的是,上面排列的书非常整齐地按照出版社、开本、作者进行了整理分类。与其说的爱读书的人,不如说是爱惜书的人吧。

“你说的我大致懂了,那么具体想要我说些什么呢?”

户部的态度显得很绅士。但在我看来总觉得他很想卖弄自己渊博的学识,其实明明说什么都可以的。

是不是我把他想得太坏了呢……

本以为这可能是偏见吧,但观察得越仔细,就越没法不这么想。

“所谓的推理——”

也许是我窥视户部表情的那副样子,看上去像是答不上来,于是他就姑且开了口。这也显得有些惺惺作态。

嗯,我的感觉或许没错……

简直就像是在说“在我说着这些无关痛痒的话题的时候,你先把想问的问题给我考虑清楚吧”。

“在文艺中也算是一个高雅的领域。的确多数都是以杀人为题材,但并没有如同现实事件那样栩栩如生、悲痛欲绝的要素;也没有像恐怖小说一般血流成河。总归是知性的、优雅的。特别是本格推理,是拥有良知的成年人的娱乐。”

户部终究还是一上来就把那两个人的兴趣委婉地批判了一番,不过这倒也没什么。

“在现今的日本,说到推理还是会有种被轻视的感觉,然而在英国等地,很早之前就有了作为知识阶层读物的认知。”

滋原每句话的后面都加个“呢”的说话方式固然让人讨厌,户部一副我乃知识分子的调调也着实令人汗毛凛凛。

哎,果然还是真户崎同学最正常啊。

“话说在一八四一年。”

我也不合时宜地沉浸在对真户崎同学的追忆之中。户部则开始谈论杜邦(美国作家埃德加·爱伦·坡(1809~1849)笔下的侦探形象。)如何如何,玛丽(一名于1838年在纽约离奇失踪的女性,爱伦·坡以此事件为蓝本创作了短篇小说《玛丽·罗杰奇案》,于1842年出版。)又如何如何。

不,不行……再这样下去会重蹈滋原的覆辙的。

焦急起来的我开始思忖如何改变对话的走向。我不认为在专业的话题内自己能有与之抗衡的能力。

好,这里就正面突破吧!

“不好意思,请问有没有动机奇怪的杀人事件?”

我突然说出了正题。

对于我的提问,户部“诶”的一声僵在了那里。恐怕是对原本想滔滔不绝说上一个小时的推理小说历史突然被打断,一下受到了打击吧。但觉得自己是绅士,故而不能对身为女性的我动怒。

这样的话就能速战速决了!

对滋原的“讯问”虽然失败了,但值得学习的地方也有很多。我立刻活用起那个——

“所谓的推理小说的杀人,也就是户部同学所说的本格推理中的杀人事件,动机都比较明确吧,遗产继承啦复仇啦什么的。但我说的不是这个,是更奇怪的……也就是……怎么说呢……貌似没有动机……为杀人而杀人……对了,没有纯粹以杀人为动机的杀人吗?”

当我说出“纯粹杀人”时,户部吃惊似的“哦豁”了一下。与此同时,他像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说话对象,非常愉快地开始说道。

“不,不是这样的,如你所例举的那样,任谁看了都一目了然的动机确实很多。这是因为推理这一文学类别大致是经过了Who done it、How done it、Why done it的阶段成长起来的。所谓的Who done it即谁是犯人,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推理小说主题的中心。How done it即如何杀人,也就是犯罪方法——关键是诡计——相关的部分。这两者长期以来都是推理小说主题的主流。当然其中也有Why done it即为何会犯罪,这般重视动机的作品。只是从主流推理的历史潮流来看,从Who done it和How done it朝着How done it过渡的过程则是——”

这、这、这都是些什么话啊……

户部无视我迷惑的表情,还在继续着他的说明。照这么下去,大概会渐渐偏离我的问题。

“呃,不好意思,那个……我想问的是具体的事,比如说有这样动机的……”

我甫一插嘴,户部又楞住了。看来他只要自己的话稍被打断,那一瞬间就会停止思考。

哎呀哎呀,真是棘手啊……

正这么想着,他突然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唔,如果非要说出什么动机的话,就会把作品剧透,这样的行为是违法推理小说的读者礼节的。”

礼、礼节吗?

只顾自己畅所欲言的男人,现在又说出这种自以为是的话,真是气死我了。

“是呢,比如说——”

但户部似乎忘了刚才的发言,打算举个具体的例子。

果然还是想说的啊……

“范·达因(原名威拉得·亨廷顿·莱特(1888~1939),欧美推理小说黄金时代代表作家之一,创作了旨在规范推理小说写作的“范达因二十则”,对后世推理小说的创作影响颇大。)有一部名为《主教杀人事件》的作品,是依据鹅妈妈童谣(英国民间流传的童谣集,于1791年整理出版,是世界最早的儿歌集,因含有若干残酷内容,故而多被推理悬疑小说当做素材使用。)的歌词来杀人的童谣杀人事件,但在此事件中犯人的动机,照现在的话说就是‘发神经’吧。”

那部作品我未曾读过,标题倒是在图书馆学习的时候看到过。曾经在日本好像也是评价相当高的一部小说,应当还有另外一部《格林家杀人事件》。尽管据说动机是发了疯,但照我说的话,当他欲按照鹅妈妈童谣的歌词杀人的时候,已经疯到不能再疯了。

不,这种事其实怎样都好,但没读过这本书的人不就完全听不懂了么?

“本格推理原本就是一种游戏性很强的文学艺术,所以会存在相当一部分现实中不可能有的动机。”

这样下去又要跑偏了,我得保持警惕才行。

“心理悬疑之类的又是怎么样的呢?”

户部立马一脸不悦的表情:

“那种是在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以欧美为中心流行起来的,现在在日本也甚嚣尘上。但那种作品要是写不好的话,就会变成单纯的心理读物和悬疑读物。要是写的好到也罢,但也有很多作品只是一味地描摹犯人的异常心理,净写一堆和推理不相干的东西。首先,心理悬疑什么的被当做新生事物般被人挂在嘴边,其实本格推理中登场的犯人,很早开始就有很多被称作精神变态的人物形象,要我说这些都早已有之。但即便是心理悬疑一类,如果和叙述技巧相关联的话——”

户部似乎是正统本格推理的爱好者,因此稍有脱离本格推理的作品,在他看来都是不可饶恕的。他那种偏执狂的想法已然完完全全地传达出来,实在是太可怕了。

真让人困扰……

滋原那会还是比较顺利地把握话题的走向,但户部却不好对付。这男的不管什么内容,最后都能把话题带到本格推理上去。

如今他依旧没把我当回事,似乎一直都在强调,即使是心理悬疑,如果运用叙述技巧的话也能成为本格推理。却也没给我举出具体的例子——这就是所谓的礼节哦——恕我无法理解。

尽管如此,我还是佯装在听的样子,一个劲地等着说话的时机。若是插嘴的话,倘若又他弄石化了感觉也不大妥当。

“请问!”

户部刚松了一口气,我马上举起手来。

“啊,请说。”

他也条件反射一般,自然而然地认可了我的发言。也许是多亏了接受六年小学义务教育的缘故,所以没法无视举手提问的人吧。

“作品名称就不需要了,能告诉我几个户部同学所知道的奇怪动机吗?”

“只说动机……吗?”

“是呀。”

“比起诡计,如果是动机的话,有时倒也不会剧透吧……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吧,如果说特别异样的动机的话……”

看他的反应似乎想说这女的到底想搞什么啊。正当我以为他又要扯什么礼节的时候,户部忽然大喊着站了起来。

“哦哦!”

也许是因为之前滋原的事,我一边移动双手,一边保持着坐的姿势,连同坐垫一道溜到了门口附近。也就是说我整个人从榻榻米上滑了过去。

然而户部并没有袭击我,而是站到了书架跟前。

诶……?

定睛一看,他从第二层书架的最里面取出装帧漂亮的套盒书,如同贵重物品一般双手捧着,坐回原来的座椅子上。

“江户川乱步的评论集中有本名为《续·幻影城》的书,就是它了。”

当然,户部在把书放到被炉上开始介绍之前,我迅速地连同坐垫一起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其中著名的《分类诡计集成》是把推理小说中使用的各种诡计,按字面意思分门别类的诡计辞典,甚至可以说是一部劳作。”

他一脸怜惜地解释着,大概是很喜欢这本书吧。

“此外,本书中有一章名为‘侦探小说中所描写的奇特犯罪动机’, 这部分单独写了动机。”

喂喂……既然有这么方便的东西,一开始拿出来不就好了。

我真想发句牢骚,不过户部貌似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形,神情恍惚地继续说明着:

“其中乱步参考了弗朗索瓦·福斯卡的《侦探小说的历史与技巧》,将奇特犯罪动机大致分为四类。一,情感犯罪;二,利欲犯罪;三,异常心理犯罪;四,信念犯罪。为进一步详细说明加以括号各自记述吧, 情感犯罪为(恋爱,怨恨,复仇,优越感,自卑感,逃避,利他);利欲犯罪为(物欲,遗产问题,自我保全,保守秘密);异常心理犯罪为(杀人狂,变态心理,为犯罪而犯罪,游戏性犯罪);信念犯罪为(基于思想、政治、宗教等信念的犯罪,迷信犯罪)。”

诶,乱步竟然做过这些事。

我顶多知道怪人二十面相和少年侦探团,惊讶的同时又真心叹服。

据他所言,我觉得“异常心理犯罪”分类下的“为犯罪而犯罪”和“游戏性犯罪”就相当于“为娱乐而杀人”。此外,“情感犯罪”中的“优越感”也可能是“为娱乐而杀人”隐藏动机的一部分。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想到乱步,这里正好有个好例子。”

户部高兴地说道。

“乱步的一部名为《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的作品,因为是一种倒叙推理,所以透露诡计也好动机也好都都没关系。对了,倒叙推理原本是在奥斯汀·弗里曼(R.奥斯汀·弗里曼(1962~1943):英国侦探小说家,以桑代克医师系列侦探小说闻名于世。于1912年出版的短篇集《歌唱的白骨》开创了“反叙述性侦探小说”的先河,也是桑代克系列的代表作。)的《歌唱的白骨》——”

接下来是一场关于倒叙推理的内容及历史的讲义,从《歌唱的白骨》开始,直至连我都知晓的《神探可伦坡》,中间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呢?

根本谈不上速战速决好吧。

话虽如此,倘若不把户部的这个话题听完,他也可能因为欲求不满而爆发。

“那么,《天花板上的散步者》则是——”

说了这么一大堆还能回到原来的话题,真是了不起啊。总之这样就好。

“在这部作品中出现了乡田三郎这一人物。乡田觉得这世上除了无聊还是无聊,无论做什么都会很快厌腻。工作也好玩乐也好,都没法长久。幸好父母每月都有寄钱,倒也不愁吃穿。正因为是这样的男人,故而为了寻求新环境而反复搬家。经过几次搬家之后,他来到了名为东荣馆的公寓。在那里他遇见了明智小五郎,从已然作为业余侦探活跃着的小五郎那里听到了犯罪和侦探小说的故事,为世间竟然有如此有趣的东西而狂喜不已。不久,乡田就不单纯满足于仅听听故事或看看书了。”

——话说,这个家伙是打算把整个故事都讲完吗?不过《天花板上的散步者》好像是短篇,也算万幸了吧。

总结一下户部所说的话:乡田的猎奇兴致高涨,一次偶然的机会登上了公寓的顶层后,就总是窥探着各个房间里住户的生活。不久,便瞄准了一户叫做远藤的牙医助手的房间,透过天花板的节孔投毒,企图杀死正在睡觉的他。就是这样的故事。

有趣的是,乡田未有丝毫杀害远藤的动机,杀戮的对象不是远藤其实也无所谓。乡田只是想染指犯罪而已,但这不能是挥舞菜刀杀人的野蛮行为。例如,从天花板上投毒,落在已然密室化的宿舍中正在睡觉的男人嘴里,伪装成自杀。这是考虑到自我保护的极端猎奇的犯罪。对一个叫乡田三郎的男人来说,这是无论如何都必须的。

这不就和(此时此刻就算杀了他也未必有人起疑)的“为娱乐而杀人”非常相似么。

我兴奋起来,怀疑户部提到《天花板上的散步者》到底是不是偶然。

这家伙是《为娱乐而杀人》的“我”吗?

然而,不知何时他谈论起了日本房屋相关的密室犯罪。依旧一厢情愿地继续说着《D坂杀人事件》如何如何,《本阵杀人事件》如何如何,《刺青杀人事件》如何如何。

看了眼书架另一侧挂着的钟,着实吓了我一跳,都快八点钟了。

呃,难怪肚子饿得不行。

我已经不想等他把这番话说完了,于是突然提问道——

“户部同学对《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中所描述的动机有何看法?”

“很喜欢呦。”

本还以为他会再度石化。可他回答得倒是很流畅,我不由“诶”了一下。

“按我原本的口味,像这种聚焦于此类异常动机上的推理作品,讲实在不大感冒。但乱步笔下所描绘的犯罪者的冲动——就是这种冲动,归根到底我觉得这与推理的本质是相一致的。”

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也就是说——”

户部接着往下说道——

“推理小说中登场的东西,比如密室、不在场证明、童谣杀人等,总之无论为何物,在操控那种意识的根源里,都有着对非日常生活的憧憬。从乡田三郎的犯罪动机中也可以强烈地嗅探出相同的味道。所以我没法不对他产生共鸣。

虽然感觉多多少少能理解一些,但重回到本格推理的话题实在令人腻烦,故而我决定一鼓作气将其了结。

“乡田应该是杀谁都无所谓吧。如果并非如此,迄今为止有没有像乡田那样的动机,而且是想要杀害特定的人的例子呢?”

“特定的人……怎么说呢?”

“是啊,比如说——”

我一面假装思考,一面寻觅着说出下一句台词的时机。当然,这是为了在说出“杀死挚友”这句话的瞬间,观察对方的反应。

正当我欲开口说出那句台词的一瞬,不想户部竟这样说道——

“比如杀死挚友一类的吗?”

诶?诶诶?

我半张着嘴怔怔地望着户部,他也看着这边,一直盯着我的脸,然后微微一笑。

就、就、就是他了!他就是犯人!

被恐慌袭击的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说一声“打,打扰了”,便从他的房内落荒而逃。

户部的声音回荡在走廊里,就似对落跑的我穷追猛打一般——

“你那假装侦探的游戏已经结束了吗?”

什,什么啊……?我来访的目的,被,被他知道了么……

难不成一开始就被发现了!呃——

和滋原那会儿不同的是,我被彻底击垮了。

对福利元的“讯问”,一时半会是不可能了。与其说目前做不到,或许说不想做才是真心话。可想而知我受到的打击是多么大。

即便如此,户部为什么会知道我的侦探活动呢?是从滋原那里听来的吗?明明两人的关系绝对谈不上有多好?但除此以外,我实在是也想不出别的了。

等下……不是还有房东阿姨么。阿姨觉得身为少女的我差点被不干不净的滋原所袭击。所以事后很可能会去找他询问当时在房间里到底跟我做了什么。滋原为了打消怀疑,自然是原原本本地传达了和我的对话。

但对阿姨来讲,肯定只会觉得些这都是些什么鬼,所以才会去找户部商量的吧,或者只是当做聊天话题而已。嗯,后者可能性很大。推理狂魔户部根据这些话的内容推测出我似乎正在调查真户崎同学的死因。这时恰逢我恬不知耻地找上门来,又说了那样的话,于是户部就对自己的推理很有自信。

可恶,竟被摆了一道!

哎……但挺奇怪的是,户部确实说了“杀死挚友”。为什么他会说这样的话?他是怎么知道的?是滋原向阿姨说明,然后阿姨再告诉户部的吗?还是说,户部果然就是犯人呢。

啊,是哦,仔细想来,三人中无论哪个是“我”,在和真户崎同学的交谈中,应当都会有那么一两次谈到“杀死挚友”的话题。在《为娱乐而杀人》中,犯人的自我表现欲也十分强烈。在面对作为“挚友”对象的真户崎同学时,不可能不把重要的心里话说给他听。

这样一来,真户崎同学就有可能把“杀死挚友”这样的话告诉其他两人。只是由于知道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并算不太好,所以就没说是从谁那里听来的。只是就一个奇怪的话题发表了有趣的想法而已。这样一想,逻辑就通了。

我果然还是适合当侦探的吧——

不,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毕竟如此一来,对福利元的“讯问”就更困难了。虽说是“讯问”,其实也只是对方单方面地陈诉,而我仅充当了倾听的角色而已。

该怎么办才好……

滋原和户部都已“讯问”过了,只漏了福利元的话也着实令人火大。不过他一无所知的可能性毕竟还是有的。那就重整态势接着上吧!

正当我打定主意的时候,持续不停下着大雪的十二月已然过了一半,早已是临近寒假的年关了。

其实,在那之前我一直很低落。真户崎同学的死已经过了四个月,看来我不仅不适合做侦探,更是那种悲催的侦探啊。

迎来了腊月的茄叉兔,由于连日降雪,整个小镇都变得洁白无瑕。茄叉兔湖也冻住了。当地的孩子们正享受着滑冰的乐趣。

池和莊那三个男人似乎年末年初就要回老家了。首先户部十二月初已经不在了,听房东大妈说,滋原近日里也要回去,那些家伙怎样都好,问题是福利元。

他的计划好像还没确定,连阿姨都不知道。我本打算尽量不比他早回去——我爹的催搬家电话已经变成了催回家电话——这样就可以配合他的时间。不过也可能有回过神来他已然不在这里的情况。所以现在并不是低落的时候。

那天我终于下定决心站到九号房前。细细想了一下,自从以“讯问”的形式造访户部房间以来,我都好久没事上二楼了。

刚敲了敲门,里面就传来粗犷的一声“哦!”。我就擅自把这译成了“请进”,接着打开了门。

就在此时,我产生了从北国阴暗寒冷的走廊里,往南国的丛林中瞬移的错觉。一方面是房间里很暖和的缘故,另一方面是各种乱七八糟五彩斑斓的东西一下子跃入了眼帘。

和其他两个人一样,福利元房间的墙壁上也堆满了书籍,但对面还有与书籍数量势均力敌的录像带之山。而且墙壁上从左到右纵横交错悬着绳子和锁链。空中四下乱飞的有蝙蝠男(1971年于日本上映的特摄剧《假面骑士》中,以蝙蝠为蓝本设计的修卡怪人形象。)、吸血鬼、恐龙(无齿翼龙?),天花板上挂着的有狼人、半鱼人和弗兰肯斯坦(英国著名小说家玛丽·雪莱(1797~1851)在1818年创作了文学史上第一部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中的人造人形象。),周围尽是恶心的食虫植物(食人植物?奥特曼的怪兽岛出现的那种玩意?),床边的桌子上排列着几个怪兽和怪人……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杂乱无章,还不如说是一个混沌空间出现在了宿舍的房间里。

看到这副光景,我一时间呆若木鸡。

太、太强了吧……

“喂,冷死了,快把门给关上吧。”

听了福利元的话回过神来的我,回答说“好的”,然后关上了门。

虽说被书、录像带、手办(是这么叫的吧?)包围着,但不知什么原因,这间屋子和福利元本尊都给人一种野性的感觉。是剪成平头的发型和体格良好的身躯才让人这么想的吧?房间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南国的丛林,也有这种因素的影响吗?

倘若从滋原房间的杂乱之中感受到的是近乎对污物的厌恶感的话,那么这个房间的混沌就会给人一种像是自天花板上掉下毒虫,自书和录像带的缝隙中钻出毒蛇的恐怖感。难不成是因为我已然被囚禁在福利元的恐怖世界里了吗?

有了滋原和户部的教训,我打算改变战术对他直接进行“讯问”。却被房间那异样的气氛所压倒,只得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之前你好像也拜访过滋原和户部,到底有什么事?”

果然已经被他知道了……

但我并感到费解以及失望,只是觉得对这个男人而言,与其拐弯抹角地试探,还不如单刀直入的好。也许是感受到了房间和住客身上野性的味道,故而无意识地判断了他的性格把。

尽管如此,我还是说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以观察对方的反应。

“呵。”

仅此而已,感觉就像是吉本新喜剧(日本从1959年开始上演至今的舞台喜剧。)那样的吐槽。

没办法了,我只得战战兢兢地把从滋原和户部那里听来的犯罪小说与推理小说的拥护论和恐怖小说的批判论试着传达给他。

“怎么说呢,恐怖小说无论好坏都是娱乐啊。”

我还以为他会摆出生气的架势,可福利元却突然开始讷讷而言了。

“说起来,小说什么的,都是娱乐啊。无论其设定是多么的具有真实感,既然犯罪小说也是小说,那么不就也是娱乐么。纪实文学当然不能和小说混为一谈。推理小说中娱乐才是最重要的,即便说是什么智力游戏,说到底还是精神消遣吧。倒也不是说不可以,我觉得还是大方承认比较轻松。凡事没必要搞得太复杂,就这点而言,恐怖小说已经很明确了。”

感觉他和滋原、户部有些不同。若是那两人的话,肯定会当场给何为恐怖做一番详细的说明吧,可他并没有这么做。

福利元似乎认为,没必要特地将自己的精力花在讨论对方并不感兴趣的事情上。放到平时自然是求之不得,但如今就很棘手了。

“所谓的恐怖,是指猎奇电影么?总觉得会有杀人魔和怪物出来一个接一个地把人给杀了,给人以一种残酷血腥的印象。”

“一般来说就是这样。”

虽说承认了这一点,但也能看出福利元似乎并不以为然。

大概就是那种想向眼前这个笨女人说明恐怖片的本质,让她好好理解清楚,但也不想惹麻烦上身那样的心情。

机智如我读懂了他的心思,感觉这里更应该使劲煽风点火才好。

“恐怕那些讨厌恐怖的人肯定会这么想,为什么要特地去读去看那种东西呢?”

“怎么说呢。”

就连福利元也没法保持沉默了么?

“虽然统称为恐怖,但这个词本身也囊括了怪异小说和幻想文学之类。由哥特小说到现代恐怖,不对,现在已经是后现代恐怖了,有其历史或者说是变迁。根据作品的不同,从文学到令人蹙眉的低级恐怖,范围非常之广。所谓的猎奇电影=恐怖电影,那是因为80年代在日本风靡恐怖电影的缘故吧。”

“是这样啊。”

这里就洗耳恭听好了。

“推理也是直至现在才被正名,曾经可是和色情小说同等待遇。但是恐怖小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正因为其不具有大众性,因而成了少数爱好者私底下的娱乐。”

“那么猎奇电影是一下子就被正名的吗?”

“当然不止于此了。怪谈热潮、世纪末的颓废气氛、娱乐性较高的当代恐怖小说登场等等,各种条件和环境都具备了吧。”

福利元的目光似乎望向远方,或许是自说自话地陷入了关于恐怖小说兴衰的绵绵思绪中了。

得说些更刺激的话,务必把他拉回现实!

“但是每当现实中发生猎奇事件,遭到抨击的主要就是恐怖电影吧。”

他原本有些空虚的眼睛忽然变得锐利起来。

“听好了,不管怎么血流成河,人肉飞散,那都是编造出来的事呀。这本就是个谎言的世界,故而才能享乐啊,知道这个世界有趣之处的人,无论怎么受挫折也没可能在现实中做同样的事。引发那些事件的家伙,即使没有恐怖电影,迟早也会干的。是啊,兴许看恐怖片也会有点影响,不过这究竟占到了动机的百分之几呢。就算有,那也是微乎其微吧。那么,色情录像又会对健全的青少年照成多大影响呢?不,只要是个人都会被影响吧,但即使发生强暴犯罪和痴汉,谁也不会说要取缔色情录像吧,真是奇了怪了。总而言之,色情录像是有市场性的,是有利可图的,所以谁都不去取缔,也取缔不了。但恐怖一类却是见不得人的东西,而且还很弱势。”

无论看起来多么真实,但总归是谎言的世界,故而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发生的——

虽说我对他的观点深以为然,但却有种感觉,所谓“为娱乐而杀人”不正处于这样的边界上么?也就是说,这是一不小心就会坠入危险世界的物事。

“所谓的正名,即变得大众化——”

虽说他没可能知道我的想法,不过或许是体内的引擎终于发动起来了吧,福利元变得饶舌起来。

“推理小说中的诡计和意外的犯人等,是任何人都能享受到的要素。所以易于传播且娱乐性很强。不过,大众化的趋势便是脸谱化、类型化,对于作者自己构筑的谜团必须由作者自己打破的推理来说,经常会有陷入死胡同的风险。但读者们总会抱有好也罢坏也罢,总归都是游戏的观念,故而除了一部分狂热者之外都能接受,其内容也构不成什么问题。然而,恐怖作品即便是全是瞎编却总要死人的。的确推理小说中也有死亡,但推理中的死总被当成游戏中的死。相比而言,恐怖作品就生动多了。人类在活着的时候就会遭遇真正的死亡,恐怕这就是现代恐怖诞生以来给人的感觉吧。这样一来,正因为本质是娱乐所以才会人人喊打。特别是电影等被动的东西就愈加如此了吧。厌恶猎奇电影的人,在残酷的描写开始以前,就会无意识地想到飞散的血液和暴露的内脏在自己体内不断堆积的模样,人类会不费吹之力地变成肉块,所以肯定会感到厌恶的吧。也就是说,尽管描绘了最为虚构的世界,但实际上却展现了最为真实的世界,这或许就是恐怖作品的真面目吧。”

“那种真实感,可能反而会被现实中不存在的怪物所稀释吧。”

我只是把突然想到的话说了出来,福利元的脸上却浮现出讽刺的笑容。

“你的见解还挺深刻的嘛”

“不过,和推理小说及犯罪小说不一样的是,我是觉得恐怖小说事实上并没有给出让人死亡的理由。”

福利元也上了套,趁现在差不多可以接近目标话题了吧 。

“最大的不同就是,无论推理小说还是犯罪小说,杀人的都是人,但恐怖小说也有可能是人以外的东西。”

“如果是人类的话,果然就是像杀人魔一样的存在吗?”

我虽是做了提问,但展开的话题和之前谈推理小说时并无二致,这让我有些为难。事已至此,只能一边听他说话,一边修正对话的走向吧。

“与其说是犯人还不如说是杀人魔,当其为人类的情况下,从广义上的精神异常者,也就是脑子不正常的杀人狂、狂热信仰分子,到嗜性者和嗜人肉者,乃至疯狂科学家,各式各样的人都有。被恶灵附体的情况,但这就另当别论吧。”

“如果是心理恐怖的话,就和推理小说很接近了吧。”

“是吧。说起来推理作品也罢恐怖作品也罢,都是从怪谈派生出的艺术里的其中一个领域,所以也就有类似的部分和边界地带。嗯,从这个意义上讲,有关恶之种子的主题,其实是无论哪边都能采用的。”

“恶之种子?”

“简单的说就是身为孩童的异常者。虽说看上去和天使一般可爱,但事实上特别喜欢杀害昆虫和动物,不久以后便会对人类出手,这已经是故事的既定模式了。”

“恶之种子就是天生的杀人魔吗?”

“是啊……基本上先天的因素比较多吧。在直接以《恶之种子(坏种,The Bad Seed,1956)》为题的电影里,是由纯真无邪的少女扮演杀人犯的角色。在汤姆·特莱昂的杰作《呼唤邪恶的少年(死亡游戏,The Other,1972)》中登场的同卵双胞胎。在《谁能杀死孩子(Who Can Kill a Child, 1976)》中,孩子们集体袭击大人。在被多次电影化的史蒂芬·金的《玉米田的小孩(Children of the Corn,1987)》也可以说是同一系统的作品。麦考利·卡尔金主演的《危险的游戏(危险小天使,The Good Son,1993)》也是是一部正统的恶之种子主题作品。虽说有些提到的作品有些区别,但《白之家少女(黑巷少女,The Little Gril Who Lives Down the Lane,1976)》,也在这一领域吧。”

“孩子们的话是谁都一样,总之就是要杀人对吧。”

“也有这种情况。在孩子看来,这就是场杀人游戏。此外,也有的故事是当孩子看到自己喜欢的人对他人施以温柔,也就是对自己以外的人倾注了爱,所以就杀死了第三者。”

这里我想起了和户部的对话里提到的乱步的《侦探小说中所描写的奇特犯罪动机》里的,于是我将“异常心理犯罪”分类下的“为犯罪而犯罪”和“游戏性犯罪”作了说明,并询问了有没有这样的例子。

“嗯……要说有的话可能也非常之多,但从严格意义上考虑,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多——”

福利元面露难色地说道:

“有一种被称为肢解电影(Slasher Film,又称砍杀电影,恐怖电影的一种类型,主要特征为片中的某个精神不正常的反派角色手执利器追杀一系列的受害者。)的电影类型,这是杀人魔般的犯人,毫无理由喀嚓喀嚓杀人的作品——比如《万圣节(月光光心慌慌,Halloween,1978)》、《13号星期五(黑色星期五,Friday the 13th,1980)》、《灯红酒绿杀人夜(Prom Night,1980)》、《罗斯玛丽(夺命玫瑰,The Prowler/Rosemary's Killer,1981)》、《血之情人节(恐怖情人节,My Bloody Velantine,1981)》、《燃烧(炼狱,The Burning,1981)》、《血之愚人节(愚人节,April Fool's Day Slaughter High,1985)》,《死亡列车(Terror Train,1980)》,《愚人节/鲜血的纪念日(恐怖愚人节,April Fool's Day,1986)》这些也并非不能算作你刚才提到的游戏性犯罪。不过根据作品的不同,也有存在动机的情况。但不管有没有其实都一样,在说明动机的时候,基本上每每会被人吐槽,说竟然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就杀了这么多不相干的人,所以,这类作品大多都设定犯人的脑子不正常。”

“非要说的话,这不就是享受杀人行为的作品么?”

此处我想问的事情似乎没能很好地传达给他。

“嗯,对。电影的看点便是犯人如何使用不同的手法杀死牺牲者,因为那有娱乐性。”

“有没有不是那种娱乐的,内容深刻的东西呢?”

“深刻……?那不就成了犯罪类的了,实录类的我可不待见。我一早就说过了,因为是虚构的故事所以才能乐在其中啊。要是被人这么一说,这些都真的发生过的哦,那可就真的一点乐子都没有了。”

福利元不爽地皱了皱眉。

“虽说都是胡编的东西,但也不可能会有以杀人本身为主题的作品吧?”

无视了他的反应,我进一步询问道。

“不,并不是没有,肢解电影里也有把娱乐性排除在外的作品。不过看这些东西会觉得开心的也只有少部分狂热者吧。反正最后不都是以人体破坏告终的么。”

“诶?人体破坏……吗? ”

“如果尺度再高一点,那就成了虐杀电影(Snuff Film,恐怖电影的一种类型,等同于杀人录像,但对于其是否真实这点并无严格定义。)了。”

“这又是什么?”

“就是和字面意思一样的杀人电影,也就是拍摄真实杀人的电影。虽说都只是虚张声势的预先宣传,但也有传言说其中混了真货。”

“那不就是犯罪么……”

“哈哈哈哈——”

福利元大笑起来。

“因为杀了人,就是很充分的杀人罪嘛,而且还是为了拍电影才杀的人……这种东西啥都不是吧,连恐怖片算不上。”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恐怖电影——说起来小说的话题根本没涉及,这样的话题一直源源不断,但是完全没有出现能让人想起“为娱乐而杀人”的对话。只有“恶之种子”的话题,感觉稍微有点接近……

嗯,似近似远……果然还是离得很远么——

这次交流大体上与滋原和户部两个人不大一样,即使是和福利元对话,也丝毫没感觉到他就是身为犯人的“我”。当然,和另外两人一样,从坏的方面来讲他也属于那种稀奇古怪的阿宅。但感觉他就似粗糙的B级恐怖电影般的大大咧咧,根本看不出是能写出《为娱乐而杀人》那种原稿性格的人。

还是说我的吐槽太天真了么?的确和先前那两个人相比,他的动机要更低一些……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正面突破了!反正他是最后一个,哪怕是房东阿姨飞奔过来的骚动也无所谓了。

我下定了决心。

“对了,你和真户崎同学关系很不错吧。”

“诶,嗯……”

大概是因为话题突变,福利元有些措手不及。

“在和真户崎同学的交谈中,有没有出现过为杀人而杀人之类,所谓纯粹杀人的话题?”

已经无路可退了。虽说我并不觉得他是犯人,但既然无法预料他会有什么反应,还是得做好跑路的准备。

“这个嘛,我是跟他说了不少话吧。”

“比如说,对朋友产生杀意什么的……”

本来是想若无其事地说出这句话。

“什么啊。”

不知不觉已经收到了回答。

“杀了挚友……之类的话题?”

我咬住不放。

“哎”

感觉福利元的话明显减少了。

“够了”

对方一脸不悦。

“哈?”

“我明早回老家,接下去要开始收拾了。”

此时的福利元表情苍白,野性的气息顷刻变为病弱的模样。

诶,为什么突然间变成这样态度……?果然很奇怪?

虽对意料外的展开感到惊诧,但觉察到有所成效的我,激动地以为接下去才是真正的“讯问”。但是,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赶出了九号房。

就这样,对三人的“讯问”终于尘埃落定了。但最终都不知道谁是那个“我”, 而且我对真户崎同学的死因是“为娱乐而杀人”的推理也完全失去了信心。

过完年的正月里,原本健康的老爹病倒了。归乡的我直至三月都留在老家。在大二之前就辍了学,在当地入了职。原本如此疏离的爹妈和兄弟,仅仅分开生活了九个月左右,就能窥见些许不一样的面貌。如果就那样度过大学生活的话……这样想来,至今都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茄叉兔我只回了一次,是为了办理大学退学手续及搬离池和莊。房东阿姨对我泪流满面依依不舍,不过因为时值春假,所以没能见到那三个人。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去过茄叉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