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III-8

因为这个人她不是别人,她是,我的米砂。

我的米砂,就这样从天而降般出现在我面前。

她不再是短头发的她,而是留了一头微卷的头发。

我很想知道此事在她眼里的我,是不是也和从前完全不一样?

“醒醒,你回来啦,我正在给你做好吃的呢!”她背对着我穿上围裙,用一根松松的头巾把头发束得高高的,脖子后的皮肤依然光滑如初。她仍然那么干练活泼,阳光都好像变成她的附属。

她连楞一下的时间都没有等,更不要震惊会尴尬,就好象这几年只是几天之间,他不过是放了一个短短的假,又回到我的身边。

唯有她那头蓄起的微微卷起的长头发,提醒我她也从十七岁玻璃般的阳光里抽离出来好一段日子了。

我暗暗的想,不知道我在她眼里,是不是也跟从前一点都不一样了呢?

江爱笛声看上去比我兴奋上许多倍,他拍手说:“哈哈,要不要厨艺PK?我的意大利面可是一流哦。”

米砂不客气地说:“醒醒喜欢吃中餐。”

“那我乐得轻松!”江爱笛声说完,拍拍手,心安理得地坐到沙发上,看起他的电视来。电视上在唱京剧,他居然跟着哼,完全不着调,像个十足的老头子。

我一直无法自己替自己的脸找到一个合适的表情。

于是我只能就着角落里的椅子坐下,隔着一扇玻璃门看米砂在这个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厨房里欢快地忙碌。还忽然想起高二的那年暑假,我跟她在麦当劳重逢,她带我去她家。她学了整整一个暑假的烹饪,只为看着我吃得下她做的食物。

我还记她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含着泪看着我,冲着我大声喊:“他居然没有治好你,为什么为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不争气!”

她口中的“他”,是她自己的王子。是的,她把他自己的王子都借给了我,我却还不知道争气。

我不愿回忆起任何一次的发病经历,因为每一次回忆,都仿佛重新考验过我的心脏和曾被蹂躏得遍体鳞伤的胃。但唯独那一次列外。因为她一直紧握我的手,让我第一次直视自己的丑陋的病态,第一次试着撕开百转千回的伪装,学会勇敢去面对。

我以为,只要永远握着那只不会丢下我的手,有那个一直提醒我PLEASE BE BRAVE的沙漏,有她和他一直温暖支持的目光,我总有一天会站起来,拥有一颗平凡却光明的心,好像她一样。

我还记得我和她哭泣着拥抱跪倒在沙发前,那一次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分开。我以为年少的梦,是一朵用不凋零的花。我以为我们对彼此的爱会支持着彼此走过一切。可是,这些全都是以为,连同那些玻璃般透明纯粹的岁月,在她的王子为我冲进车海的时候被统统碾成碎屑,会飞淹没。

米砂,我亲爱的,我赔不起你,只能负罪潜逃。

我永远地消失,才是你们幸福的唯一指盼,不是吗?

所以,你还来干什么呢,你还来找我干什么?我真的好恨你,恨你又一次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恨你依旧毫不介意甚至单纯如初的眼神。我该如何告诉你,我选择和我的仇人生活在一起就是为了在惩罚他的同时更加狠狠的惩罚我自己,我早已不是原来那个善良纯净的我,我的心里早已种着复仇的肮脏种子,为了讨生活而苦苦营役。

我活该,不值得同情。我不配做你的好朋友,再也不配!

我更恨那个自作多情自以为是的江爱笛声,他以为他是救世主还是我心里的虫子?

他又什么资格把我的消息告诉米砂呢?

最好笑,是他把错误当成礼物,把我苦心逃避的过往重新扯回到眼前。

所以,上帝,请给我一张遗忘的面具。让我忘记来时走过多少迷途和那些半途伸来的温暖双手,让我可以和我的米砂,仿佛陌路。

当那盘橙黄色的土豆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终于说服自己心里回忆的小恶魔,我把椅子搬开了一点点。

米砂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摘下了围裙,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她伸懒腰的样子,还是和以前一样,闭着眼睛好像在静静等什么好消息,鼻子好像一个晒软的小橘子那样,有浅浅的皱纹。

“尝尝哦。”米砂说,“还有别的菜!”

“还好,不是太饿。”我笑着把那盘土豆饼往前推了推。

江爱笛声把电视关了,凑过来,赞叹说:“哇塞,真香,米砂。你的手艺比我棒,我认输。”

那语气,好像他和米砂,已经是多年认识的好朋友一般。

他就非要这么好客不可吗?这里有他什么事?我看他除了知道瞎积极,就再没有别的招可使了。

米砂把那盘土豆饼端起来,好像从前那样轻快地走过来,蹲在我身边,把盘子托得高高的。那有着雏菊和茉莉花糅合芳香的女孩,属于她的气味没有改变,属于她的眼神也没有。现在,她仍然侧着头,耐心的对我笑,恍惚变回那个下午刚刚和我抱头痛哭还未曾来得及抹去泪水的她。

她把盘子一直举到我面前,抓起我面前的筷子说:“醒醒,来,快些尝尝这个,看我的厨艺进步了没有?这是土豆饼,你还记得吗?高二的时候,你去我家```”

“米砂```”我心里一抖,随即把眼神转移到别处打断她,“对不起。”

“哦。”米砂愣了一下,站起身来,她看了看我,微笑说:“哦哦,对啊,没关系没关系。过去不要所啦,那我们说说现在,醒醒,你身上的大衣是你自己做的吧,什么时候有空,替我做件吧。”

我狠狠地盯了间谍江一眼,他正结果米砂手里的土豆饼,好像完全不关心我和米砂在说什么。

“哦。”我从喉咙里挤出小小的声音来应。

天地良心,我真的不是要对米砂冷漠,这不是我的初衷。我只是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说什么好想都不对。我们已经离开太久。所以当她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的心就像夏吉吉画里的海,涌动起一…又一…的暗流,这些汹涌的暗流偷掉我的言语,逼退我的勇气,锁住我的心,也锁住我的嘴唇。

就在这稍显怪异的气氛里,江爱笛声看着米砂,再看看我,冒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来:“你们俩这样,就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

说完,他自顾自的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定觉得自己很幽默。可是我和米砂都没有笑。哦不对,米砂一直微笑着,好像心里一直放着一桩美事,不舍得和任何人分享一样。米砂放了筷子,依然微笑地看着我说:“我去把汤端出来,应该好了。”

看着米砂起身,我也离开餐桌。慌乱地从我的暴力摸出烟放到唇边,想抽一根。

但关键时候打火机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怎么都打不开。江爱笛声从他的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献媚地要替我点燃她,米砂正好端着汤出来,她飞快地把汤往桌上一放,上前一步,从江爱笛声手里夺下那个打火机。我以为她要替我点,谁想到,她却伸出另一只手,把我嘴里的烟轻巧的拿了下来。

“醒醒,来。先喝汤。”她还是那种招牌式要了命的微笑。

我迅速地拿出另一只烟,叼在嘴里。

“我叫你别抽了。”她对我的行为一点也不生气,只是从我的唇上拿下烟,温和地却我说,“来嘛,试试,贵妃苟几汤哦,最养颜的汤,我的绝活。”

“把烟还我。”我命令她。

“不。”她倔强地微笑着,依然是那么温和的预期,“我不许你抽烟。”

江爱笛声没有说话,他一定对我和她都充满了好奇,所以,他一直睁着眼睛好奇地充满兴趣地看着我和米砂。可我再也不能忍耐了,她到底要我怎么样呢?她为什么不对我发火,为什么不骂我?她为什么还是那样充满耐心,不厌其烦,像一个上紧发条的老式闹钟一样,即使别人摔倒地上锁紧衣橱甚至丢进垃圾桶里,还是要继续嚣叫下去,叫下去,哪怕只剩下破碎的机芯,还是不能忘记自己的任务是叫醒她的拥有者?可是难道她不知道,我根本不值得她如此,她又何必千里迢迢赶来趟莫醒醒这趟混水呢?她又何必管我死活呢!

我如果再不逃开,我怕自己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掐牢米砂的脖子质问。于是我背起包,飞快地转身,跑过阳台,跑上了我的小阁楼。

我把门锁起来,像以前每次,我心里的恶魔逼我自己发狂的时候那样。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米砂敲门的声音。

“开门好吗?”她说。

我坐在那里没动。

“能听见我说话吗?”米砂说,“要是能,我就不进去了,我们隔着一扇门说话,也挺好的。”

我当然能听到她说话,我甚至巴不得能听得更清晰些,但是我没有吱声,透过侧耳倾听,我感觉她在外面的台阶上坐下来,我悄悄走到门前,蹲下身侧耳听。我心里的两个我终于开始拼命地挣扎。我回望了一眼天窗,阳光那么淡,淡到好像在散发它最后一丝光辉似的,大风在天窗的边缘徘徊,发出丝丝地声音。像刚刚从沙漠肆虐归来。哦,米砂,你千万不要冻到。噢,米砂,你还坐在这里做什么吗?莫醒醒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家伙,你赶紧走吧,永远都不要再理她。走吧,离开她吧,这才是你唯一该做的,唯一的。

我慢慢地退回床沿,从包里拿出了我的沙漏,紧紧握在了手里。

“你不让我进去也没关系呀。”米砂说:“其实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参观过你的小阁楼了,江伯伯对你好,我也很开心的。你知道吗醒醒,你不在的这些日子,真的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我一直想啊,哪一天有机会,我一定要跟你说个三天三夜呢。

不过不能说那么就也没有关系,我只说一点就好。你知道吗,我那天又去天中了,那里一点也没有变,不过好像都没有人认得我了,也没有人指着我说我就是那个拉拉了,嘿嘿。对了,米砾那个小子变了好多哦,他现在有责任心了,还有了女朋友,那个女孩你也认得的,是你初中时的同学,叫什么蒙胖胖的。可是蒙胖胖现在看上去一点也不胖了,真的很漂亮的。米砾跟她在一起以后,变得有责任心多了。对了,还有路里,你知道吗,路里也有女朋友了哦,现在的男孩子,都不甘寂寞,讨厌得狠呢```”

她终于提到他了!可是什么什么,什么叫他有女朋友了?我屏住呼吸听她继续说下去。

“不过我觉得路里的女朋友不够漂亮。像他那样的,他那么帅,那么有前途,一定要找个够漂亮的才行,如果没有你漂亮,就要有我漂亮,如果没有我漂亮,至少也要有蒋蓝漂亮吧,可是她的女朋友真的很普通,所以我就有一点点失望呢,醒醒,你在不在听啊?”

他竟然没跟她好?!他竟然敢有新的女朋友?!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拼命流拼命流,连用袖子擦都来不及。我紧紧揪着手里的沙漏,恨不得可以一下子捏碎它。我该怎么办呢?我跪下来,顺着光滑的地板,用膝盖一直滑倒门边,手都握住了门把,可是心里的另一个我又占了上风:不不不不,她这么了解我,她一定是知道我心里怎么想,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的吧。米砂,你这么美好,这么漂亮,这么善良,谁要是不要你,那他不是超级大笨蛋加混蛋大猪头吗?

路里不是那样的人,我清楚。于是,我用力的擦了擦脸,对准一丝丝冷风钻进来的门缝,硬着心肠,对着一直坐在门外的米砂说:“你走吧。请原谅我,我真的不想再想起那些过去了。”

她好像没听见,只自顾自地说下去:“这一次,真的要好好谢谢江爱笛声先生,要不是他的照片,醒醒,我可能就会一直找不到你了。你一定知道一个最亲的人忽然被丢进茫茫人海的感觉吧。我知道你知道的,对不对?我就是那样丢失了我的么么。所以,其实,我真的好恨你,恨你那么狠心那么绝情,你所走就走,连路里躺在医院里你都没去看一眼,不过,好在他没事```可是,当我看到那张照片,你拿着那个沙漏时的表情,当我终于找到你的时候,我就一点儿也不恨你了,真的,你隔着一扇门和我说话我也不恨你了。因为我真的没有想到我还可以看到你,再给你做土豆饼,还可以把这些后来发生的事情告诉你,还可以看在你活得那么好。我就开心了。真的,我就好开心了。”

哦,老天,我的眼泪,我该如何拯救我的眼泪?

米砂,求求你,别说了。好不好?我求求你。

我心里的祈祷好像透过这扇薄薄的门,传递给了她。过了好几秒钟,她终于恢复了轻快的语气,轻快地说:“醒醒,再见哦,我要走了。你要记得,不许抽烟,要乖。”

说完这句话,我听到了下楼的脚步声。

哦不,米砂,不要走。当我留着泪,轻轻的,像个小偷一样拉开门把的时候,只看到她从阳台处转角消失的背影。

我再也不能控制我自己,握着沙漏冲下了楼梯。

幸好,我还来得及。

在江爱笛声惊讶地眼光中,我终于和我的米砂紧紧拥抱在一起。我逃避了那么多年,也等待了那么多年,我唯一的好友,我们差点永远失散。

我腾出手来,用带着我体温的沙漏去温暖她冻得发紫的脸颊。她还是那样,带着永远不会老去的微笑,大眼睛里盛满了柔和的光泽和爱。

我问她:“你要去哪里?”

她轻轻地说:“加拿大。今晚的飞机。”

米砂的航班是晚上九点。算上她赶去机场的时间,我和她,最多还有短短的十分钟来告别。从未觉得时间如此珍贵,希望每一分钟都可以换成一年,甚至十年,一百年。

“我们办了全家移民,本来在此之前,我一直在犹豫,是一个人留在国内,还是跟他们一块走。终于还是下了决心。”米砂的微笑还是那样动人,“走前能看到你,醒醒,我真的好开心。”

“对不```”

我话还没说完,她已经捂住了我的嘴,不让我继续说下去。她的手像一幅冰凉的口罩,能罩住我的语言却找不住我愧疚的心。想起我刚才对她的态度,我简直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一记才好。

“我知道的,醒醒。”她说,“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比谁都明白你。”

“那你和他```”

米砂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说:“我想,总可以释怀的吧。”

也好!如果他连米砂这样美好的女孩都放弃,如果他连她对他和付出都可以忘记,只能说,他根本不值得米砂留恋。只是,米砂,你一定要远走他国才能做到释怀吗,逃避一定有用吗?如果像我一样,即使那么努力去忘记,却偏偏会记得,只会更加痛苦啊。

我又一次为我们彼此相似的命运而感同身受,情不自禁地酸了鼻子。见我们难舍难分,江爱笛声拍拍他的手掌建议道:“我有个好主意,其实我们可以把米砂送到机场的。”

哦,谢谢他。此时,也只有他的脑子会比较清楚些。我和米砂的智商,确实显得不够用。

也许是她在我小阁楼外面坐了太久的缘故,她的手冰凉得仿佛水银,脸颊却因寒冷而变得通红。出租车上,江爱笛声坐在前面,我和米砂坐在后面,我们靠得很近,我把她的一只手牢牢我在我的两只手中间,过一会又换一只。从前她总是这样踢我暖手,现在换作我这样做,从没有一刻比我为她取暖的那一刻更加叫我发自肺腑的快乐。言语在此时显得很多余,唯有默默传达的体温能说明一切。这体温仿佛让我回到了十七岁,回到天中,回到那个不太安分却因为有她而生动的宿九*九*藏*书*网舍,回到那些躺在一张床上永远有说不完的知心话的夜晚。

还是江爱笛声打破了沉默:“米砂啊,你为什么也选择加拿大啊,那里我很熟,需不需要帅哥,我可以介绍一打给你?”

“帅哥不要。”米砂跟他开玩笑,“我倒是需要钱,你借吗?”

“借。”江爱笛声说,“别说钱了,美女要是借我的命,我也只能双手奉上啊。”

他果然是我见过的男生中最会拍马屁的,甚至要超过米砂的哥哥米砾。米砾讨女生欢心总是不得要领,可我看江爱笛声倒是在行得多。这么一想,我心里倒有些怪怪的不舒服,我也不知道这种不舒服从何而来,但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不舒服让我的心更加的不舒服,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

“算了算了。”米砂打断我的痴想,说,“我不跟你借钱,更不要你的命,你就替我把醒醒照顾好,我就感恩戴德了。”

“照顾是理所当然的。”江爱笛声说,“不过你也得提醒她,叫她以后少欺负我。”

我冤枉的反问:“我欺负你?”

“是啊。”他理直气壮地说,“吃个饭被你骂得半死,嘿咻的时候被你撞见,一个晚上也不许我睡觉,这难道你叫欺负?”

这个不知廉耻的家伙!居然说得如此不要脸的话来,我,我真的恨不得找块强力胶布把他的嘴死死封起来,让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哑巴!

真不知道米砂为什么还能笑成那样!

车子还是终于到达了首都机场,下了出租我竟然意外地看到了米砾,噢,他好像长高了好多,戴了顶今年流行的卡车帽,还是那么时髦。他冲过来喊:“米二啊米二,你要再不出现,米若凡就要首都国际机场给掀了。”

米砂握着我的手,把我推到米砾面前。

米砾这才认出我来,他把眼珠子瞪得老大,好像我是外星人一样的,用非常怀疑非常诡异的声音向我发问说:“莫醒醒?你没死?”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米砂笑着,把他推出老远。米砾站稳脚跟,忽然又看到我身后的江爱笛声,指指我,再指指他,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我就知道他一定时想歪了。

“不错。”他靠近我一步,小声评价,“比那个瘸子好多了。”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却见站在我身边的米砂的脸色突然变了。她大声地说米砾说:“快走吧,快走吧,老爹在哪里?我就跟他请了六个小时的假,北京堵得要死,我还做了一顿饭,我还真是超级无敌雷厉风行风卷残云```”

“米砂。”我拉住她,“米砾说什么?”

“没什么呀。”米砾瞪着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我,“他整天胡说八道你又不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