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

1990

台北圆山天文馆,那时还没拆掉迁建。馆内一角,太阳系的模型,九大行星缓缓绕着太阳转着圈,其中,包括湛蓝的地球。

欢闹的游览车上,听得见老师正在制止过分吵闹的小朋友的声音,「余守恒!乖乖坐好!」然而,家慧只是安安静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这是她转学的第一天,她谁也不认识。

老师开始宣布待会到达天文馆以后参观时该遵守的事项,但家慧没有在听,窗外连栋连排密密麻麻的楼房街景对她发出一种奇异的召唤。她知道她正慢慢离开那个陌生的乡下小镇,镇上那所她还不及认识的学校,接近了城市。对她来说,城市才是她的家,原本她就一直住在那里面的。只是,爸爸妈妈离婚了,那个家已经不存在了。

游览车经过某个集合佳宅区时,家慧站起来,她非常确定,那里就是她以前美满又安康的家。「庄家慧,坐好!」老师的声音。

天文馆大门口,班长康正行站在队伍最前头,乖巧地听老师的话帮忙整队,然而, 谁也无法控制住那个叫做余守九-九-藏-书-网恒的顽皮男孩,他老是不安分地抓着家慧的辫子玩。家慧觉得讨厌极了,却也只是一再挥手挡开使白眼,并未举手报告老师。在这个她谁也不认识的团体里,没有人会理会她的问题吧,她想。

事情发生在太阳系的模型前。当时老师正在讲解行星绕行恒星的定律,家慧终于受不了守恒一再骚扰,转头一巴掌朝守恒挥去,却一个踉跄没站稳,摊成大字型直直坠下,摔在整组太阳系模型上。守恒傻愣住,呆了。全班都呆了。老师张得大大的嘴里,说不出话来。

老师吩咐班长康正行带家慧到医护室去。路上,家慧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低着头静静走着,双手紧紧抓住百折裙摆。下一秒,她却突然狂奔起来,谁都抓不住的速度,奔出天文馆,不管正行在后面急坏了地大声叫喊,奔上了大马路,在淘涌的人流车潮中拔腿飞着,她这样想,只要她这么跑下去,说不定可以跑回过去,那个她熟悉且快乐的世界里去。

家慧站在昔日的家门前,掂了掂胸前的那串钥匙,一层一层打开门锁,正确无误地打开,锁没换。但是,爸妈卧房里婚纱照上的新娘却已经换了人。屋里没有人在,家慧从柜子里翻出美工刀,把照片上她觉得陌生的新娘子的身影剪下,然后,在显得太安静的空间里,终于洪水猛兽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上课了。家慧像彗星一样,消失了,再也没有回到这个班级里来,而守恒则一如往常又被老师处罚,把他的课桌椅、书包全给搬到操场中央,太阳底下。当全班同学跟着老师整齐划一的诵念课文时,守恒一个人孤单地坐在操场中央,听着风声,看着白云,蜻蜓成群飞翔时,彷佛一架又一架小型轰炸机。

守恒的妈妈横穿过上课中无人的校园,进入老师办公室,神色忧劳地对老师说了些什么。老师点头答应,于是找来班长正行,对他说,守恒刚刚被当断出过动的毛病喔,他的调皮捣蛋其实不是他故意的。老师想到一个方法,但需要正行扮演小天使来执行。你愿意当守恒的小天使吗?老师希望正行跟守恒做朋友,看着守恒,关心他,那么,守恒说不定会一天一天好起来。

正行走出办公室,来到走廊上,他看见操场上守恒的影子像一只小小的昆虫,正不安地蠕动,却又分明那么孤单。

正行其实多么不想跟这个全班都讨厌的小朋友有瓜葛啊,但是他不得不。正行借守恒铅笔、垫板、课本,因为他总是忘记带,有时候,甚至帮他写作业,虽然守恒被发回来的考卷仍然不及格,生字簿还是丙上,正行还是努力做着。这一切,只为了向老师证明,他真的很乖,模范生,小天使。

但正行同时也慢慢发现,守恒在不及格的成绩与让人头痛的外表底下,其实拥有一个他从来都没经历过的有趣世界。譬如,守恒的书包里虽然老是忘了装课本,却总是可以源源不绝地变出各种新奇有趣的东西,漫画、塑料玩偶、卡通画卡搜集簿、电动玩具......「要不要一起玩啊?」守恒甚至还么说。虽然正行总是严辞拒绝,但他也渐渐发现他嘴巴说的和心里想的并不一样。正行开始欣赏起守恒那些作弄人的把戏了:把自然课时养的蚕宝宝放在女生的座位上带她们一屁…坐下,把抓来的蟑螂放进老师的水杯里......每次听到有人惊声尖叫「余守恒」,正行感到的不再是班长那种必须随时纠正他的心态了,而是一种与守恒共同分享着什么秘密的乐趣。

有一次,正行甚至只是盯着上课时守恒的侧脸瞧。守恒快要睡着了,眼睛半睁半闭,窗外有蝉声,阳光打亮守恒脸上的汗毛。这样看着守恒,正行眼前不禁也迷蒙起来了。

月考考卷发下来,正行狠狠退步了十名,他在桌子上画下一条楚河汉界,对守恒说:「不准超线。」

然而,该来的终究来了,正行终于因为跟守恒一起在上课时偷看《小叮当》而被处罚。他们的桌椅一起被搬到操场正中央,当上课钟响,所有的小朋友跟着老师一起琅琅诵念课文时,操场上只剩正行和守恒的影子像两只小小的昆虫不安地蠕动着。风吹白云动,天气很好,很快这两个小朋友就坐不住了,他们跟着飞过的蜻蜓奔跑起来,在操场上追逐。当全校的小朋友念课文的声音就像夏天的蝉声那样响亮的时候,他们荡辙辑、溜滑梯。守恒从书包里变出了玻璃弹珠,他们就丢着玻璃弹珠玩。

那年夏天学校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台风过后的周末下午,几个小朋友跑到溪边玩水,其中一个中年级的小朋友溺水了,旁边高年级的见状,纷纷跑下去救。高年级的几个小朋友们都淹死了,只有那个中年级的小朋友得救。校长透过播音器告诉全校师生这个不幸的消息,并要全体起立为这几个奋勇救人的小孩默哀一分钟。那是好寂静而绵长的一分钟,正行偷偷睁开眼睛看着他旁边的守恒,守恒一点也不像平常那样顽皮好动,只是不停地流着眼泪,瑟缩的身体颤动着,却不敢哭出声来。正行知道,守恒就是那个活下来的中年级小孩。守恒是得救的孩子,也是罪魁祸首。

有一只蝉,突然,掉在走廊的地板上,死了。

放学的路上,守恒突然跑过来,没头没脑地对正行迸出一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说完,一溜烟又跑走了。正行呆了,看着黄昏时守恒远去的身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记住了。

正行家的晚餐时分。暖黄的灯光下,传来播报电视新闻的声音,波斯湾战争的最新战况。当远方正烽火满天,有人死去,有小孩哭嚎,正行一家人默默吃饭;爸爸、妈蚂、正行与妹妹,很安稳却也有些严肃的晚餐,突然爸爸抬起头来说了一句:「你不要跟着别人去学一些有的没的、不三不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