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剑气如虹人在天

斜风细雨。

东宝瓶洲中部彩衣国,临近胭脂郡的一座山坳内,有一位青年青衫客,戴了一顶斗笠,背剑南下。

年轻剑客这次游历彩衣国,依旧是走过那片熟悉的低矮山脉,比起当年跟张山峰一起游历时好似生机断绝的鬼蜮之地,如今再无半点阴煞气息,虽说不是什么灵气充沛的山水形胜之地,但终究青山绿水,远胜往昔。

年轻剑客凭着记忆一路前行,终于在夜幕中,来到一处熟悉的古宅,虽然还是有两座石狮子坐镇大门,但略有变化,如今悬挂了春联,也张贴上了彩绘门神。

敲门过后,耐心等待。

一位老妪弯着腰,手持一盏灯笼,有些吃力地打开大门,看见一位摘下斗笠、笑脸灿烂的年轻男子,个儿挺高,就是有些瘦,还背着把剑,瞧着像是位远游至此的外乡游侠。

老妪脸色惨白,大晚上的,委实吓人。

她尽量不吓着访客,毕竟如今宅子已经渡过难关不说,还因祸得福,便无需故意吓退凡夫俗子了,免得他们被牵连。

老妪轻声问道:“这位公子,可是要借宿?”

年轻人笑道:“不但要借宿,还要讨酒喝,用一大碗冬笋炒肉做下酒菜。”

老妪愣了愣,然后一下子就热泪盈眶,颤声问道:“可是陈公子?”

来者正是独自南下的陈平安。

陈平安微笑道:“老嬷嬷如今身体可好?”

老妪赶紧一把抓住陈平安的手,好像是怕这个大恩人见了面就走,手持灯笼的那只手轻轻抬起,以干枯手背擦拭泪水,神色激动道:“怎么这么久才来,这都多少年了?陈公子再不来,我这把身子骨,就真撑不住了,还怎么给恩人下厨烧菜?酒,有,都给陈公子余着呢,这么多年不来,年年余着,怎么喝都管够……”

陈平安将那顶斗笠夹在腋下,双手轻轻握住老妪的手,愧疚道:“老嬷嬷,是我来晚了。”

老妪赶紧转头喊道:“老爷,夫人,陈公子来啦,真的来了。”

当年为了给妻子续命而不惜沦为伥鬼的男子,身穿一袭儒衫,与一位神色光彩的妇人快步赶到门口。

夫妇二人,见着了陈平安,就要跪地磕头。千言万语,都无以报答当年大恩。

陈平安想要去阻拦两人,却被老妪死死攥紧手臂,显然是一定要陈平安受此大礼。

陈平安只得作罢。

杨晃和妻子莺莺站起身,老妪这才松开手。

杨晃和妻子相视一笑。

曾经的少年郎,一眨眼工夫,如今竟是一位年轻公子了,就是瞧着有些清瘦憔悴,不过更像一位名副其实的剑仙了,真好。

一行人走入宅子,陈平安自然而然帮着老妪关上大门,杨晃和妻子会心一笑。被抢了本分事的老妪还有些埋怨,说这些不用花费几两气力的粗活儿,哪里需要劳驾陈公子。

老妪说要去灶房生火,做顿宵夜。陈平安说太晚了,明天再说。老妪却不答应,妇人说她也要亲手炒几个小菜,就当是招待不周,勉强算是给陈公子接风洗尘。

杨晃拉着陈平安去了熟悉的厅堂坐着,一路上说了陈平安当年离去后的情景。

都是好事。

当年差点坠入魔道的杨晃,现在得以重返修行之路,虽然说大道被耽搁之后,注定没了锦绣前程,但是现在比起先前人不人鬼不鬼的伥鬼,实在是天地之别。须知杨晃原本在神诰宗内,是被当做未来的金丹地仙而被宗门重点栽培,后来为了一个情关,主动舍弃大道。此间得失,杨晃甘苦自知,从无后悔便是。

至于原本被“拘押”在绣楼上的妻子,更是得以恢复容颜,并且在修行路上,比丈夫杨晃要幸运,还破了一境,于是如今已经能够将本体真身滞留后院绣楼,以阴神夜游,便是春游踏秋都无碍,与世俗妇人并无两样,再不用日日夜夜饱受天地罡风吹拂和神魂激荡的煎熬。

杨晃问了一些年轻道士张山峰和大髯刀客徐远霞的事情,陈平安一一说了。

陈平安也问了些胭脂郡城太守以及其子刘高华的近况,杨晃便将自己知道的都讲了一遍。

刘太守前几年高升,去了彩衣国清州担任刺史,成了一位封疆大吏,可谓光耀门楣。再就是他的女儿,如今已经是神诰宗的嫡传弟子,刘太守能够升任刺史,未必与此没有关系。

至于刘高华,这些年里,还主动来了宅子两次。比起以前的浪荡,喜欢借口纵情于山水,不愿意考取功名,如今收了性子,只不过先前一场会试成绩不佳,还只是个举人身份。所以第二次来宅子,喝了不少愁酒,牢骚多多,说他爹发话了,若是考不中进士,娶个媳妇回家也成。

陈平安还问了那位修道之人渔翁先生的事情。杨晃说,巧了,这位老先生刚刚从京城游历归来,就在胭脂郡城,而且听说收取了一个名叫赵鸾的女弟子,资质极佳。不过福祸相依,老先生也有些烦心事,据说是彩衣国一位山上的仙师领袖,也相中了赵鸾,希望老先生能够让出弟子,许诺重礼,还愿意邀请渔翁先生作为山门供奉,只是老先生都没有答应。

陈平安安安静静听到这里,问道:“这位仙师,风评如何,又是什么境界?”

杨晃虽说成为伥鬼那么多年,伤了魂魄根本和修道根基,可毕竟是一位从神诰宗走出来的天之骄子,加上如今再无丝毫负担,故而论及彩衣国的一国仙师执牛耳者,仍是没有什么忌惮,笑道:“大概是因为前几年跻身了龙门境,所以就有些得意忘形,山门上下,跟着浮躁起来。又大肆收取新进弟子,良莠不齐,本来还算口碑不错的门派,不比当年了。”

陈平安点点头,道:“明白了,我再多打听打听。”

杨晃笑道:“我这些说法,本就是道听途说而来,做不得准。”

酒菜端上桌。酒是花费了很多心思的自酿醇酒,菜肴也是色香味俱全。

妇人和老妪都落座,这栋宅子,没那么多古板讲究。

兴许是想着陈平安多喝点,老妪给老爷夫人拿的都是彩衣国特色酒杯,唯独给陈平安拿来一只大酒碗。

杨晃又毕恭毕敬起身,给陈平安敬酒,妻子莺莺和老妪也一并起身。

陈平安只得手持酒碗,跟着起身,无奈道:“再这样,我下次真不敢来做客了。”

杨晃一饮而尽后,玩笑道:“等恩公下次来了再说。”

陈平安一口喝完碗中酒水,老妪急了,怕他喝太快,容易伤身子,赶紧劝说道:“喝慢点,喝慢点,酒又跑不出碗。”

陈平安笑道:“老嬷嬷,我这会儿酒量不差的,今儿高兴,多喝点,大不了喝醉了,倒头就睡。”

老妪一边给陈平安碗里倒酒,一边依旧念叨道:“酒量再好,还是要喝慢些。喝慢些,就能多喝一些。”

陈平安点头道:“好,那我喝慢点,听老嬷嬷的。”

陈平安大致说了自己的远游历程,说离开彩衣国去了梳水国,然后就乘坐仙家渡船,沿着那条走龙道,去了老龙城,再乘坐跨洲渡船,去了趟倒悬山,没有直接回东宝瓶洲,而是先去了桐叶洲,再回到老龙城,去了趟青鸾国后,才回的家乡。其中剑气长城与书简湖,陈平安犹豫之后,就没有提及。在这期间,拣选一些趣闻趣事说给他们听,杨晃和妇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出身宗字头山头的杨晃,更知道跨洲远游的不易。至于老妪,可能不管陈平安是说那大千世界的无奇不有,还是市井小巷的鸡毛蒜皮,她都爱听。

这一晚陈平安喝了足足两斤多酒,不算少,他这次还是睡在上次借宿的屋子里。

第二天陈平安多是陪着老妪晒太阳,闲聊。本该第三天就动身启程的陈平安,在老妪极力挽留下,又多待了一天。

拂晓时分,秋雨绵绵。

陈平安戴上斗笠,在古宅门口与三人告别。

拗不过老妪说秋雨瞅着小,其实也伤身子,一定要陈平安披上青蓑衣,陈平安便只好穿上。至于那只当年泄露“剑仙”身份的养剑葫,自然是给老妪装满了自酿酒水。

离别之前,老妪又站在屋檐下,握住陈平安的手,道:“别嫌老嬷嬷话多嘴碎,以后就不愿意来了。”

陈平安轻声道:“怎么会,我好酒又嘴馋。老嬷嬷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我想了多少次这儿的酒菜。”

老嬷嬷低头抹泪,道:“这就好,这就好。”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轻声告辞,缓缓离去。

走出去一段距离后,年轻剑客转过身,倒退而行,与老妪和那对夫妇挥手作别。

老妪喊道:“陈公子,下次可别忘了,记得带上那位宁姑娘,一起来这儿做客!”

陈平安微微脸红,高声道:“好嘞!”

雨幕中,竹斗笠,青蓑衣,年轻人的背影渐渐远去。

老妪感伤不已。杨晃担心她耐不住这阵秋雨寒气,就让她先回去,但老妪还是等到彻底看不见那个年轻人的身影,这才返回宅子。

莺莺嗓音轻柔,轻轻喊了一声:“夫君?”

然后她便有些羞愧,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致歉道:“夫君莫怪莺莺俗气市侩。”

她心中那个念头,随即烟消云散,喃喃道:“哪里好让陈公子分心这些琐事,夫君做得好,半点不提。我们确实不该如此人心不足的。”

杨晃握住她的一只手,笑道:“你也是为我好。”

莺莺突然心情好了起来,笑道:“夫君,好人一定会有好报,对吧?”

杨晃说道:“别的好人,我不敢确定,但是我希望陈平安一定如此。”

莺莺嫣然一笑,道:“突然觉得陈公子只是来家中做客喝酒,就很开心了。”

杨晃“嗯”了一声,感慨道:“入秋时节,却如沐春风。”

雨幕中。

陈平安稍稍绕路,来到了一座彩衣国朝廷新晋纳入山水谱牒的山神庙外,大踏步走入其中。

秋收时节,又是一大早,在一座淫祠废墟上建造出来的山神庙,便没有什么香客。

陈平安摘了斗笠,甩了甩雨珠,跨过门槛,不再刻意遮掩拳意与气机。

本地山神立即现出金身,是一位身材魁梧的披甲武将,他从彩绘神像当中走出,惴惴不安,抱拳行礼道:“小神拜见仙师。”

陈平安微笑道:“多有叨扰,我来此就是想要问一问,附近一带的仙家山头,可有修士觊觎那栋宅子的灵气?”

既不是彩衣国官话,也不是东宝瓶洲雅言,而是大骊官话。

如今大骊官话,是所有东宝瓶洲中部山水神祇必须熟稔的。山神笑容尴尬,正要酝酿一番得体的措辞,不承想那个气象吓人的年轻剑仙,已经重新戴上斗笠,道:“那就有劳山神老爷照拂一二。”

这尊山神只觉得鬼关门打了个转儿,立即沉声道:“不敢说什么照拂,仙师只管放心,小神与杨晃夫妇可谓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小神心里有数。”

陈平安抱拳,离去前,笑着提醒道:“就当我没来过。”

这位被彩衣国朝廷正统敕封,负责坐镇这块风水宝地的新山神,赶紧点头,心中了然。如果不够聪明,光靠生前功勋和死后阴德,是没本事争抢到这块香饽饽的。神祇统辖一地山水,实则与官场攀爬无异。

陈平安离开山神庙。

山神在大殿内徘徊,最后打定主意,那栋宅子以后就不去招惹了,灵气再多,也不是他可以分一杯羹的。

陈平安去了彩衣国胭脂郡,在城门那边递交关牒,是一份让魏檗弄来的崭新户籍谱牒,他的身份当然还是大骊龙泉郡人氏。

一路询问,总算问出了渔翁先生的宅子所在地—— 一条唯有雨声的静谧小巷。

陈平安叩响门环。

很快走出一位神色木讷的瘦高少年,见到了陈平安后,少年犹豫不决,似乎不敢确定陈平安的身份。

陈平安笑着打招呼道:“赵树下。”

少年惊喜道:“陈先生!”

少年正是当年那个手持柴刀死死护住一个小女孩的赵树下。

陈平安点点头,打量了一下高瘦少年,拳意不多,却纯粹,暂时应该是三境武夫,但是距离破境,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虽然不是岑鸳机那种能够让人一眼看穿的武学坯子,但是陈平安反而更喜欢赵树下的这份“意思”,看来这些年来,赵树下“偷学”而去的六步走桩,没少练。

赵树下关了门,领着陈平安一起走入宅子后院,陈平安笑问道:“当年教你那个拳桩,十万遍打完了?”

赵树下有些赧颜,挠头道:“按照陈先生当年的说法,一遍算一拳,这些年,我没敢偷懒,但是走得实在太慢,才打完十六万三千多拳。”

陈平安问道:“可曾有过对敌厮杀,或是高人指点?”

赵树下摇头道:“不曾。”

陈平安释然。若是赵树下有过多场生死一线的磨砺,拳意娴熟,打磨得没了棱角,出拳就会越来越快,这么多年下来,怎么都不该只有十六万拳,可如果没有,那就只能是缓缓出拳,滴水穿石,拳桩自然很难走得快起来。但是这种慢,陈平安不担心,拳意在身,就像老嬷嬷递过来的那碗酒,只要端得平,酒水怎么都跑不掉,点点滴滴,拳意都在身上。可如果是心思懈怠,那拳意就会轻浮,酒水四溅,浑然不觉,以后就很难熬过三境的那道大关隘。武夫破三境瓶颈,从炼体三境跻身炼气三境,极难,陈平安吃过大苦头。朱鹿当年就是自己熬不过去,靠着杨家药铺的药膏才堪堪破境,而杨老头新收的女弟子,就是全靠自己熬过去,然后同样是女子武夫,却有了云泥之别的武学前程。

赵树下带着陈平安到了僻静后院,儒衫老人和一位眉眼灵秀的少女并肩站在檐下。

赵树下笑道:“陈先生来了!”

陈平安摘了斗笠,抱拳笑道:“见过渔翁先生。”

然后望向岁数刚刚能算是少女的赵鸾,招呼道:“鸾鸾,好久不见。”

满头白发的老儒士一时间没敢认陈平安。

变化实在太大了。

虽说确实一别很多年,可老儒士还是很难将眼前这个身材修长、容貌清雅的年轻男人,与当初那个竹箱少年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倒是当年那个“鸾鸾”,满脸泪水,哭哭笑笑的,嗓音微颤喊了一声“陈先生”。

对于陈平安,她如何感激和想念都不为过。

这些年来,便一直想着他,心心念念。每当修行路上遇到枯燥、磨难和委屈、开心,她都会想起当年那个人。

哥哥赵树下总喜欢拿这个笑话她,但随着年纪渐长,她也就越来越隐藏心思了,省得哥哥的调侃越来越过分。

赵树下性情沉闷,也就在无异于亲妹妹的鸾鸾这里,才会毫无掩饰。

四人一起坐下。在古宅那边重逢,是喝酒,在这边是喝茶。茶水中孕育着丝丝缕缕的灵气,这也是为了赵鸾的修行。修道之人,天赋越好,行走越顺,衣食住行,越是消耗金山银山。

当年一起在胭脂郡城内斩妖除魔的渔翁先生,姓吴,名硕文,是位儒家老修士。陈平安对其唯有敬重,不然也不敢将赵树下和鸾鸾托付给老人。

看得出来,老儒士对待鸾鸾和赵树下,确实不负所托。

而且陈平安这些年也有些过意不去,随着他江湖阅历越来越多,对于人心的险恶也越来越了然,就越知道当年的所谓善举,其实说不定就会给老儒士带来不小的麻烦。

不在山上,即是不幸,因为一辈子无法领略证道长生路途上,那一幅幅光怪陆离的精彩画卷,但只要涉足山上修行,就一样是身不由己。无法长寿不逍遥,却何尝不是一种安稳的幸运。

而且赵鸾的天赋越好,就意味着老儒士肩上和心头的负担越大。如何才能够不耽误赵鸾的修行?如何才能够为赵鸾求来与之资质相符的仙家术法?如何才能够保证赵鸾安心修道,不用忧愁神仙钱的耗费?

以前,陈平安根本想不到这些。

唯有行过万里路,见过百种人千件事,才可以真正知晓当一个“好人”的不容易,对于世间无数苦难,才能够有更多感同身受。

所以在进入彩衣国之前,陈平安就先去了一趟古榆国,找到了那位早已结下死仇的榆木精魅,古榆国的国师大人。因为担心这位身居高位的精怪,还会去找那栋古宅的麻烦。当年梳水国那场刺客偷袭,让陈平安记忆深刻。

到了人家地盘的京城重地,陈平安找上门,见了面,很简单,三拳撂倒。打得对方伤势不轻,至少三十年勤勉修炼付诸流水。再问他要不要继续纠缠不休,派遣刺客追杀自己。

以书生面貌示人的古榆国国师,当时已经满脸血污,倒地不起,连声说“不敢”。毕竟当时两把飞剑,一口悬停在他眉心处,一口剑尖直指心口。

陈平安这才离去。

并且特意在古榆国京城大门口外的一座茶水摊子上,坐了半晌,等待那位国师的后手。

但是没有。陈平安这才去往彩衣国。

陈平安喝了口热茶,开门见山道:“吴先生,听说彩衣国有修士想要收取鸾鸾为弟子?”

吴硕文点了点头,忧心忡忡道:“若是那位大仙师真有心传授仙法,我便是再不舍,也不会坏了鸾鸾的机缘。只是这位大仙师之所以执意鸾鸾上山修道,一半是看重鸾鸾的资质,一半……唉,是大仙师的嫡子,一个品行极差的浪荡子,在彩衣国京城一场宴会上见着了鸾鸾。算了,这般腌臜事,不提也罢。实在不行,我就带着鸾鸾和树下,一起离开东宝瓶洲中部,这彩衣国在内十数国,不待了便是。”

陈平安问道:“那座仙家山头与父子二人的名字分别是?距离胭脂郡有多远?大致方位是?”

吴硕文虽然疑惑不解,仍是一一分说清楚,其中那座朦胧山,距离胭脂郡一千两百余里,当然是徒步而行的山水路途。

陈平安喝过了一碗茶水,起身笑道:“那我就先去趟朦胧山祖师堂,回来再叙,不用太久。”

吴硕文起身摇头道:“陈公子,不要冲动,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朦胧山的护山大阵以攻伐见长,又有一位龙门境神仙坐镇……”

陈平安神色从容,微笑道:“放心吧,我是去讲理的,讲不通……就另说。”

有些话,陈平安没有说出口。

当下能讲的道理,一个人不能总憋着,讲了再说,例如朦胧山。那些暂时不能讲的,余着,比如正阳山,清风城许氏。总有一天,也要像是将一坛老酒从地底下拎出来的。

至于如何讲理,他陈平安拳也有,剑也有。

去了那座仙家祖师堂,唯独不用如何磨嘴皮子。

先前在落魄山竹楼,见过了崔诚所谓的十境武夫风采,也听过了老人的一个道理,就一句话——与讲理之人饮醇酒,对不讲理之人出快拳,这就是你陈平安该有的江湖,练拳不是用来床上打架的,是要用来跟整个世道较劲的,是要让山上山下遇了拳就给你磕头!

陈平安对前半句话深以为然,对于后半句,觉得有待商榷。只是当时在竹楼没敢这么讲,怕挨揍。那会儿老人是十境巅峰的气势,怕老人一个收不住,自己就真被他打死了。

吴硕文显然还是觉得不妥,哪怕眼前这位少年……已经是年轻人的陈平安,在当年胭脂郡守城一役中,就表现得极其沉稳且出色,可对方毕竟是一位龙门境老神仙,又是一座门派的掌门,如今更是攀附上了大骊铁骑,据说下一任国师,是囊中之物,一时间风头无两,陈平安一人,如何能够单枪匹马,硬闯山门?

江湖上多是拳怕少壮,可是修行路上,就不是如此了。能够成为龙门境的大修士,除了修为之外,哪个不是老狐狸?哪个没有靠山?

赵树下倒是没太多担心,大概是觉得教他拳法的陈先生,本事再大都不过分。

而赵鸾甚至比师父吴硕文还要着急,顾不得什么身份和礼数,快步来到陈平安身边,扯住他的衣角,红着眼睛道:“陈先生,不要去!”

陈平安看了看老儒士,再看了看赵鸾,无奈笑道:“我又不是去送死,打不过就会跑的。”

赵鸾一下子就眼泪决堤,哭道:“陈先生方才还说是去讲理的。”

陈平安哑口无言,给赵树下使了个眼色,想让他帮着安慰赵鸾,不承想这个愣小子也是个不开窍的,只是嘿嘿笑着,就是站着不挪步。

陈平安叹息一声,道:“那就重新坐下喝茶。”

赵鸾当下泪眼比那座常年水雾弥漫的朦胧山还要蒙眬,问道:“当真?”

陈平安点点头,她这才松开陈平安的衣角,怯生生走回原位坐下。

吴硕文也落座,劝说道:“陈公子,不着急,我就当是带着两个孩子游历山川。”

陈平安问道:“那吴先生的家族怎么办?”

吴硕文说道:“想必一位龙门境修士,还不至于如此厚颜无耻。”

陈平安望向吴硕文。

吴硕文低头喝茶,心中唯有叹息,他又如何不知道,所谓的远游,只是好让鸾鸾和树下不用心怀愧疚。

陈平安轻轻放下手中茶杯。一瞬间,屋内已经没了陈平安的身影。

吴硕文手持茶杯,目瞪口呆。赵鸾和赵树下更是面面相觑。

只见那一袭青衫已经站在院中,背后长剑已经出鞘,化作一条金色长虹,去往高空,那人脚尖一点,掠上长剑,破开雨幕,御剑北去。

老儒士回过神后,赶忙喝了口茶水压压惊,既然注定拦不住,也就只好如此了。

赵鸾眼神痴然,光彩照人,梨花带雨,真真动人也。也难怪朦胧山的少山主,会对年纪不大的她一见钟情。

赵树下挠挠头,笑呵呵道:“陈先生也真是的,去人家祖师堂,怎么跟着急出门买酒似的。”

在一个多雨水的仙家山头,正午时分,大雨滂沱,天地如深夜沉沉。

故而那一抹飞至的金色长线,就显得极为扎眼,何况还伴随着轰隆隆如雷鸣一般的破空声响。

对朦胧山修士而言,瞎子也好,聋子也罢,都该清楚是有一位剑仙拜访山头来了。

动静太大,来势汹汹,关键是对方这副架势,可不像是来叙旧的道上朋友。

尴尬的是,朦胧山似乎真没有如此剑仙风采的朋友。

朦胧山毫不犹豫就开启了护山阵法,以祖师堂作为大阵枢纽,本就大雨滂沱的黑幕景象,又有白雾从山脚四周升腾弥漫,笼罩住山头,由内往外,山上视野反而清晰如白昼,由外向内,寻常的山野樵夫猎户,看待朦胧山,就是白茫茫一片,不见轮廓。

不但如此,有数缕长达十数丈的白光,从山巅祖师堂向外掠出,在山雾雨幕当中穿梭不定。

严阵以待。

许多朦胧山掌权修士都已离开各自府邸,前往祖师堂碰头,内心深处,自然希冀着那位气势如虹的御剑仙人,是友非敌。

朦胧山,掌门修士吕云岱,嫡子吕听蕉,在彩衣国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一个靠修为,一个靠老爹。

父子身边,聚拢着数十位朦胧山享誉一国的老修士、祖师堂嫡传弟子和客卿供奉,大多心情沉重。

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条金色长线,越来越往朦胧山靠近。

总不能出去跟人打招呼吧。

天底下既是最穷也是最富的剑修,作为山上四大难缠鬼之一,而且位居榜首,就在于杀力大,出剑快,更兼跑得快,不过需要明白一件事,这种跑得快,绝大多数是杀人之后。

若说以往,朦胧山兴许畏惧依旧,却还不至于这般如丧考妣,实在是如今形势不饶人,山下庙堂和沙场的脊梁骨被打断了,山上修士的胆子,差不多也都被敲了个稀巴烂,与邻近山头的抱团御敌,与山水神祇的呼应驰援,或是擅自动用山下兵马的鼓吹造势,都成了过眼云烟,再也做不得了。

毕竟如今变了天。许多千百年来雷打不动的仙家规矩,突然就不管用了。

由于如今时不时就要跟大骊本土修士打交道,彩衣国十数国的山上洞府,才发现自己的境界和势力,简直都是纸糊的。

大骊铁骑那么一南下,就戳破了许多的绣花枕头。

如今山上山下,几乎人人皆是惊弓之鸟。

沙场上,彩衣国先前所谓的兵马战力冠绝一洲中部诸国,古榆国的重甲步卒,松溪国的轻骑如风,梳水国的擅长山地战事,在真正面对大骊铁骑时,要么一兵未动,要么不堪一击,事后与更南边石毫国、梅釉国等朱荧王朝藩属国的死战不退,大多给苏高山、曹枰两支大骊铁骑带来不小的麻烦一比较,彩衣国在内十数国的边军疲软不堪,便成了一个个天大的笑话。据说梳水国还有一位原本功勋卓著的成名武将,惨败后,说是他的兵法其实全部学自大骊藩王宋长镜,奈何学艺不精,这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够面见一回宋长镜,向这位大骊军神虚心请教兵法精髓,于是便有了一桩认祖归宗的“美谈”。

只是大哥莫笑二哥,彩衣国也好不到哪里去。彩衣国皇室一直喜欢对外宣称,有金丹地仙坐镇京城,经常散布些云里雾里的消息,藏藏掖掖,让人吃不准真假,所以以往彩衣国修士素来居高临下看待其余十数国山头。只是当大骊铁骑兵锋所至,古榆国好歹象征性在边境调动万余边军,作为一…精锐野战实力,与一支大骊铁骑硬碰硬打了一架——当然结果毫无悬念——大骊铁骑的一根手指头,都比古榆国的大腿还要粗,古榆国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而号称甲兵最盛的彩衣国在这场战事中,一仗没打不说,竟是比古榆国还要更早投诚,于大骊使节尚未入境之时,就派遣礼部尚书为首的使者车队,主动找到大骊铁骑,自愿成为宋氏藩属。

这还不算什么,大骊随之检索各国各山的诸多谱牒,才发现古榆国竟然水颇深,隐匿着一位朱荧王朝的龙门境剑修,被一拨大骊武秘书郎联手绞杀,厮杀得荡气回肠。反倒是彩衣国,如果不是吕云岱破境跻身了龙门境,稍稍挽回些颜面,观海境就已是一国仙师的领头羊。因此除了古榆国朝野上下瞧不起彩衣国,隔壁梳水国的山上修士和江湖豪杰,也差点没笑掉大牙。

吕云岱是一位身穿华服的高冠老人,卖相极佳。

吕听蕉则是一位眼眶微微凹陷的俊俏公子,皮囊不错,加上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身穿一袭名为“芦花”的上品灵器的雪白法袍,而立之年,瞧着却像弱冠之龄。不管是靠神仙钱砸出来的境界,还是靠资质天赋,好歹明面上也是位五境修士,加上喜好游历山水,经常与彩衣国权贵子弟呼朋唤友,所以在世俗王朝,确实够得上年轻有为、风流倜傥。

但是在真正的修道之人眼中,尤其是彩衣国屈指可数的中五境神仙、五岳神祇看来,这个吕听蕉自然不算什么,问道之心不坚,喜好渔色,将大把光阴挥霍在山下的脂粉堆里,根本不成事,吕云岱以后若是真要将朦胧山全盘交到儿子手中,说不定就有一场内讧。

不过近些年有个小道消息,悄悄流传,说是朦胧山之所以顺利傍上大骊宋氏一位实权武将,有望成为下任彩衣国国师,是吕听蕉帮着父亲吕云岱牵线搭桥,若是属实,那可就是真人不露相了。

此时,一位垂垂老矣、手持拐杖的老修士轻声问道:“掌门,恕老朽老眼昏花,瞧不出来者的真实境界,可是……传说中的地仙?”

吕云岱神色坦然,笑着反问道:“地仙剑修?”

老修士似乎觉得自己太吓唬自己,既有阵法庇护,更在自家祖师堂大门口,不该如此乱了分寸,悻悻然道:“那也太惊世骇俗了,想必不会如此。”

一位腰悬古剑的貌美妇人冷笑道:“便是中五境的过路剑修又如何,还敢硬闯朦胧山阵法不成?真当我们朦胧山是软柿子,任人拿捏?”

吕听蕉瞥了眼妇人高耸如山峦的胸脯,眯了眯眼,很快收回视线。这位女子供奉境界其实不算太高,洞府境,但是身为修道之人,却精通江湖剑师的驭剑术,她曾经有过一桩壮举,以妙至巅峰的驭剑术,伪装洞府境剑修,吓跑过一位梳水国观海境大修士。实在是她脾气太过火爆,不解风情,白瞎了一副好身段,不然吕听蕉当年便不会知难而退,怎么都该再花费些心思。不过彩衣国形势大定后,父子谈心,父亲私底下答应过自己,只要跻身了洞府境,父亲可以亲自做媒,到时候吕听蕉便可以与她有道侣之实,而无道侣之名。说白了,就是山上的纳妾。

一位天赋不错的年轻嫡传修士轻声问道:“那些眼高于顶的大骊修士,就不管管?”

他正是那位佩剑洞府境妇人的高徒,虽然今晚跻身此列,但辈分低,所以位置就比较靠后。因为他是剑修,背了一把祖师堂赠剑,只是如今才三境,几乎耗尽师父积蓄竭力温养的那把本命飞剑,才有个剑胚子,尚且孱弱,所以眼见着那位剑仙裹挟风雷气势而来的风采,既向往,又嫉妒,恨不得那人一头撞入朦胧山护山大阵,给飞剑当场绞杀,说不定剑仙脚下那把长剑,就成了他的私人物件,毕竟朦胧山剑修才他一人而已,不赏给他,难道留在祖师堂吃香灰不成?

天幕尽头的那条金线,越来越清晰可见。

对方御剑破空,雷声滚滚,声势实在太大,以至于牵连震动了朦胧山的山水灵气,那六把护阵飞剑竟有些微微颤抖,原本按照天上星斗运行的严密轨迹,也开始絮乱起来。

吕云岱轻声道:“若是愿意止步在阵法之外,就还好,多半不是寻仇来的。”

众人点头附和。

那个手持拐杖的老朽修士,尽量睁大眼睛远眺。要分辨出对方的大致修为,才好看菜下碟不是?只是不承想那道剑光,极其扎眼,让堂堂观海境老修士都感到双眼酸疼不已,竟差点直接流出眼泪,吓得他赶紧转头,又担心千万别给那剑仙误认为是挑衅,到时候挑了自己当杀鸡儆猴的对象,死得冤枉,便赶紧换成双手拄着龙头红木拐杖的姿势,弯下腰,低头喃喃道:“世间岂会有如此凌厉剑光,数十里之外,便是如此光彩夺目的气象,必是一件仙家法宝无疑了啊。帮主,不然咱们开门迎客吧,免得画蛇添足,本是一位过路的剑仙,结果咱们朦胧山凑巧开启阵法,被他视为挑衅,一剑就落下来……”

越活越胆小的老修士,絮絮叨叨,嗓音细若蚊蝇,耳力差一点的,根本听不见。

吕云岱身为龙门境修士,一国修士的领袖人物,自家师叔那番试图两边讨好的言辞,当然清晰入耳,笑道:“洪师叔,对方就是冲着咱们朦胧山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位洪师叔尚且无法直视那道金色剑光,更别提少山主吕听蕉、洞府境妇人和她的得意高徒一行人。

最后也就只剩下吕云岱能够凝望剑光。

吕云岱既像是提醒众人,更像是自言自语道:“来了。”

那道映照得天地雨幕如白昼的璀璨剑光,越是临近朦胧山,就越是风驰电掣。御剑而来的那位不知名剑仙,显然不将一座护山阵法放在眼中,没有半点凝滞和犹豫,剑光骤然间愈发大放光明,这一刻,就连吕云岱都不得不眯起眼,避开那抹炸裂开来的绚烂光芒。

一剑就破开了朦胧山攻守兼备的护山阵法,刀切豆腐一般,笔直一线,撞向山巅祖师堂。

那六把为朦胧山立下汗马功劳的护山飞剑,竟根本来不及拦阻,而且好似先天畏惧剑仙脚下长剑,晃晃悠悠,摇摇欲坠。

最可怕之处,在于御剑破开阵法之后,那条从天际蔓延到朦胧山的金色长线,依旧没有就此消逝。

这剑气之长,剑意之盛,简直骇人听闻!

风雨被一人一剑裹挟而至,山巅罡风大作,灵气如沸,使得除了龙门境老神仙吕云岱之外的所有朦胧山众人,魂魄不稳,呼吸不畅。一些境界不足的修士更是踉跄后退,尤其是那位仗着剑修资质才站在祖师堂外的年轻人,如果不是被师父偷偷扯住袖子,恐怕都要摔倒在地。

这个时候,朦胧山才得以看清楚那位不速之客的尊荣,一袭青衫,身材修长,年纪轻轻。

只见那人飘然落地,脚下长剑随之掠入背后剑鞘,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前行,瞥了眼还算镇定的吕云岱,以及眼神游移的白衣吕听蕉,微笑道:“今儿拜访你们朦胧山,就是告诉你们一件事,我是你们彩衣国胭脂郡赵鸾的护道人,懂了吗?”

手拄拐杖的洪姓老修士深居简出,早已认命,交出所有权柄,不过是仗着一个掌门师叔的身份,老老实实安享晚年,根本不理俗事,这会儿赶紧点头。管他娘的懂不懂,我先假装懂了再说。

精通剑师驭剑术的洞府境妇人,口干舌燥,明显已经生出怯意,先前那份“一个外乡人能奈我何”的底气和气魄,此刻荡然无存。她身后那位与访客“同为剑修”的得意弟子,更是连正视敌人的勇气都没有。

吕云岱眯起眼,心中有些疑惑,脸上依旧带着笑意,问道:“剑仙前辈此话怎讲?”

双方相距不过二十步。

陈平安笑道:“你们朦胧山倒也有趣,不懂的装懂,懂了的装不懂。没关系……”

略作停顿,陈平安视线越过众人,又问:“这就是你们的祖师堂吧?”

吕云岱内心犹在权衡,却是勃然大怒的脸色,喝道:“这位前辈,真是蛮不讲理,什么都没有说清楚,就想着以势压人?”

吕云岱这副嘴脸,陈平安很熟悉,色厉内荏是假,先占据道德大义是真。吕云岱真正想说却不用说出口的话语其实是:“你要自己好好掂量一番,如今大半个东宝瓶洲都是大骊宋氏版图,彩衣国山上也归大骊管辖,任你是‘剑修’又能嚣张几时?”

陈平安微微转头,以大骊官话对吕云岱说道:“我是大骊人氏,所以你们的靠山,如果不幸刚好是大骊铁骑的话,可就未必管用了。当然,信不信随你们,而且我跟大骊朝廷的关系,其实比较一般。”

吕听蕉心中骂娘。这虚虚假假的言语,让自家朦胧山上那一大帮子墙头草听了,还怎么同仇敌忾,众志成城!他吕听蕉在修行一事上,确实废物,外界传言,半点不假,其实父亲对此也无可奈何。但他的志向,本就不在山上证道长生——那太遥不可及了——而是退而求其次,当个不用亲自打打杀杀的掌门山主,对此吕听蕉自认绰绰有余。

陈平安接下来的言语,很开门见山,事实上准确说来是推门而入,见着了朦胧山。

“我作为赵鸾的护道人,这趟拜访朦胧山,不与你们废话,只问你们父子,以后还要不要一个觊觎赵鸾的修道资质,一个贪图小姑娘的美色。你们只需要说,是,或者不是。”

吕云岱沉下脸。他这辈子最烦这种直截了当的行事作风。

吕听蕉正要说话回旋一二,尽量为朦胧山扳回一点道理和颜面。

不料那个青衫剑客已经笑道:“最后一次提醒你们,你们那些油滑措辞和所谓的道理——什么不过是你吕云岱笃定赵鸾是修道的良才美玉,朦胧山必然以礼相待,倾心栽培,绝无非分之想,若是她实在不愿意上山,也不会强求,更不会拿吴硕文的亲人要挟,而且退一步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吕听蕉如今反正对赵鸾并无任何实质冒犯,如何能够定罪,又有大骊规定山上不可擅自启衅,不然就会被追责——这些乌烟瘴气的,我都懂。你们很空闲,可以耗着,可是我很忙,所以我现在,就只问你们先前那个问题,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陈平安从袖子里伸出手,揉了揉脸颊,自嘲道:“不行,这个打架爱唠叨的习惯不能有,不然跟马苦玄当年有什么两样。”

陈平安静等片刻。

随即点点头,说道:“那我明白了。”

陈平安伸出手,背后剑仙铿锵出鞘,被握在手中。

轻描淡写向前挥出一剑。

出手随意,手中那把剑仙蕴含的剑气,可不随随便便。

朦胧山祖师堂一分为二。

不过总算没有全然倒塌。

厮杀经验老到一点的,都没敢转头。

只有像三境年轻剑修这样的山上雏儿,才会动作略显僵硬地转过头,去看那一剑的结果。

陈平安抬臂绕后,收剑入鞘。

就在此时,吕云岱似乎察觉到什么端倪,想要涉险确定一二,所以一只手掌在大袖内微动。

朦胧山山巅轰然一震,却不是建筑恢弘的祖师堂那边出了状况,而是那位青衫剑仙所站之地轰然碎裂,但是青衫剑仙已经不见了人影。

之前,在吕云岱想要有所动作的一瞬间,陈平安另外一只藏在袖中的手,早已拈出方寸符。

二十步距离。

你们朦胧山修士,个个挺豪气啊,就这么大摇大摆,跟一个天天与远游境宗师几乎算是换命厮杀的纯粹武夫,靠这么近?龙门境修士的体魄,就这么坚不可摧吗?

砰然一声巨响过后。

陈平安已经站在了吕云岱先前位置附近,而这位朦胧山掌门、彩衣国仙师领袖,已经如断线风筝倒飞出去,七窍流血,摔在数十丈外。

陈平安视线所及,连同洪姓老修士和吕听蕉在内的所有人,全都开始后退。

陈平安一拍养剑葫,早已跃跃欲试的飞剑初一、十五,先后掠出,两缕流萤划破长空,分别钉入吕云岱的双掌,立即响起一阵哀嚎。

在陈平安看来,想必是这位龙门境修士在彩衣国顺风顺水惯了,太久没有吃过苦头,才如此经不住这类小伤的疼痛。所以才会跟裴钱差不多?

陈平安望向吕听蕉,问道:“你也是正主之一,所以你来说说看。”

吕听蕉惶恐不安道:“既然剑仙前辈是那赵鸾的护道人,我们朦胧山修士,无论是谁,以后只要见着了赵鸾,就一定绕道而行!”

陈平安笑道:“你现在肯定口服心不服,想着还有杀手锏没拿出来。没事,我会在彩衣国胭脂郡等你们几天,要么来人,要么来信,总归给我个有诚意的答复,不然又得我来一趟朦胧山。”

陈平安瞥了眼那座还能修补的祖师堂,眼神深沉,以至于背后剑仙剑,竟是在鞘内欢快颤鸣,如两声龙鸣相呼应,不断有金色光彩溢出剑鞘,剑气如细水流淌。这一幕,古怪至极,自然也就更加震慑人心。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缓缓说道:“别耽误我修行!”

陈平安转过身去,一步跨出,身形如一缕青烟掠出了山巅,一个下坠,剑仙出鞘,然后骤然拔高,直冲云霄。

在朦胧山修士眼中,那位剑仙不知使了何种手段,让一把把护山阵法的攻伐飞剑,七零八落,狼狈至极。

这位一剑破开朦胧山阵法的陌生青衫客,御剑而来,御剑而返。

剑仙已去,犹有丝丝缕缕的刺骨剑气,萦绕在祖师堂外的山巅四周。

三境剑修的那位年轻俊彦,一屁…坐在地上,大汗淋漓。

洞府境妇人赶紧将他搀扶起来,她亦是满脸尚未褪去的仓皇神色,但依然压低嗓音安慰这位寄予厚望的得意弟子道:“别伤了剑心,千万别乱了心神,赶紧安抚那把本命飞剑,不然以后大道之上,你会磕磕碰碰的……但是如果能够压得下来那份慌张和震颤,反而是好事,师父虽非剑修,也听说剑修降服心魔,本就是一种砥砺本命飞剑的手段,自古就有于心湖之畔磨剑的说法……”

弟子眼神恍惚,好在被师父点醒,这才没有浑浑噩噩,连温养飞剑的本命窍穴内的异象都不去管。年轻剑修赶紧心中默念朦胧山祖师堂嫡传口诀,运转灵气,尽量平稳心境。

但这对师徒已经无人在意,因为所有人都围拢在了掌门吕云岱那边。

吕云岱脸色惨淡如金箔,但是并未如何伤及根本,悉心调养几年便可恢复巅峰,这才是不幸中的万幸,若是刚刚跻身龙门境,就被打得跌回观海境,再加上祖师堂被一劈为二所意味的那份无形命理气数,那就真要把朦胧山惊吓得肝胆欲裂了。

吕云岱挥手道:“你们都先回去,关于今日风波,我们明天在祖师堂……在我雾霭府上议事。”

众人纷纷退去,各怀心思。

吕听蕉陪着父亲一起走向祖师堂,护山阵法还要有人去关闭,不然每一炷香就要耗费一枚小暑钱。

道路上,有一条一指宽的线,一直蔓延出去,然后就将眼前这座朦胧山祖师堂给一分为二了。

吕云岱在祖师堂大门外停步,问道:“你看出什么了吗?”

吕听蕉摇摇头。

吕云岱语气平淡,道:“那么重的剑气,随手一剑,竟有如此齐整的剑痕,是怎么做到的?一般而言,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剑仙无疑了,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事实证明,此人确实不是什么金丹剑仙,而是一位……常理之外的修行之人,身手是武学宗师,气势却是剑修,具体根脚目前还不好说,但是对付我们一座只在彩衣国作威作福的朦胧山,很够了。听蕉,既然与大骊那位马将军的关系,早年是你成功拉拢而来,所以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吕听蕉苦笑道:“请爹明言。”

吕云岱捂住心口,咳嗽不断,摆摆手,示意儿子不用担心,缓缓道:“其实都是赌博,一,赌最好的结果,那个靠山是大骊上柱国姓氏之一的马将军,收了钱就肯办事,为我们朦胧山出头,按照我们的那套说法,雷厉风行,以‘规矩’二字,迅速打杀那个年轻人,到时候再死一个吴硕文算什么,赵鸾便是你的女人了,我们朦胧山也会多出一位有望成为金丹地仙的晚辈。如果是这么做,你现在就跟姓洪的下山去找马将军。二,赌最坏的结果,惹上了不该招惹也惹不起的硬钉子,咱们就认栽,火速派人去往胭脂郡,给对方服个软认个错,该掏钱就掏钱,不要有任何犹豫。首鼠两端,犹豫不决,才是最大的忌讳。”

吕听蕉神色苦涩,问道:“这涉及到门派存亡,以及我们吕氏祖师堂的香火……爹,是不是由你来拿主意?”

吕云岱摇头道:“我如今看不清形势了,就像当初你被我拒绝后,只能背着朦胧山,自己去押注大骊武将。结果如何?整座朦胧山都错了,唯独你是对的。我觉得现在的大乱之世,不再是谁的境界高,谁说话就一定管用,所以爹愿意再相信一次你的直觉。赌输全输,赌大赢大。输了,香火断绝;赢了,你才算与马将军成为真正的朋友。至于以前,不过是你借势、他施舍而已,说不定以后,你还可以借机攀附上那个上柱国姓氏。”

吕听蕉轻声道:“如果那人真是大骊人氏?”

吕云岱嗤笑道:“自己人又如何?咱们那洪师叔,对朦胧山和我们家就忠心耿耿了?他们大骊袁曹两大上柱国姓氏,就和和气气了?那位马将军在军中就没有不顺眼的竞争对手了?杀一个不守规矩的‘剑仙’,以此立威,他马将军就算在彩衣国站稳了,并且从几位品秩相当的‘监国’袍泽当中脱颖而出,不一样是赌?”

吕听蕉试探性问道:“听父亲的口气,是倾向于第一种选择?”

吕云岱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儿子,除了资质平平、修道无望之外,再一个缺点就是心眼太多,太聪明,更多时候当然是好事,可在某些时刻就难说了。人一聪明,可以锐意进取,也可以审时度势,但是往往就怕死,很怕担责任。吕云岱当初为何要憋着一口气,拼了性命也要破境跻身龙门境,就是担心以后吕听蕉无法服众,吕氏一脉,在朦胧山大权旁落,例如那个拥有剑修弟子的妇人,或者是突然哪天对权位又有了兴趣的洪师叔,当下许多新进的供奉客卿,好些可都不是省油的灯,不然此次出现在祖师堂外的人数,应该多出七八人才对。

吕云岱突然吐出一口淤血,瞧着吓人,其实算是好事,心胸仿佛随之开阔几分,体内气机也不至于那般凝滞不灵。

蓦然间吕云岱瞪大眼睛,一掠来到山崖畔,凝神望去,只见一把袖珍飞剑悬停在崖下不远处,一张符箓堪堪燃烧殆尽。

吕云岱一跺脚,终于开始手忙脚乱。这极有可能是一张子母回音符!即便不是,世间符箓千百种,多半是类似功效的符纸了。

那厮真真用心险恶!

果不其然,山水阵法之外的雨幕中,剑光破阵又至。

那个刚刚走回自家府邸大门的拄拐老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以表敬意。

洞府境妇人好不容易让弟子心神稳固,结果当那雷鸣与剑光重返朦胧山后,发现年轻弟子已经呼吸大乱,脸色比挨了一拳加两飞剑的掌门还要难看。

佩剑妇人一咬牙,按住佩剑,掠回山巅,想着与那人拼了!

若是这位弟子坏了大道根本,从此剑心蒙尘,再无前程可言,难道她以后还真要给那吕听蕉当暖床小妾?

朦胧山之顶。

青衫年轻人,再次落在山巅后,一拍养剑葫,偷偷藏匿于山崖外的飞剑初一掠回葫芦中。

这一次长剑根本就懒得回鞘了,缓缓抬升位置,最终悬停在陈平安身侧,刚好可以让陈平安轻松伸手握住,剑尖直指祖师堂之前的吕云岱。

陈平安微笑道:“马将军是吧?不如我与你们父子一同前往拜访?”

言语间和颜悦色,可是双袖鼓荡不已,气势一点不轻巧。尤其是那把长剑剑尖,竟有金色剑气凝聚出一颗水珠,滴在地上,迅速扩散,光晕耀眼。

没来由记起先前青衫年轻人那句“不要耽误我修行”,吕听蕉腿一软。

吕云岱双手抱拳,作揖到底,道:“剑仙前辈,我们认输,心悦诚服!前辈若是不信,我吕云岱可以去祖师堂,以三滴心头血,点燃三炷香,以列祖列宗的名义对天发毒誓。”

陈平安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那也得有座祖师堂,才能烧香不是?”

吕云岱自从跻身中五境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惧。

祖师堂可从来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存在,是所有山上仙家洞府的半条命!

吕听蕉更是神色变幻不定,想要破解当下这个死局。

陈平安突然死死盯住吕云岱,问道:“吕听蕉的一条命,跟朦胧山祖师堂的存亡,你选哪个?”

吕听蕉心焦如焚,跪在地上,满脸泪水,求饶道:“爹,这是恶毒的离间计!不要轻易听信啊……”

吕云岱与陈平安对视一眼,不去看儿子,缓缓抬起手。

动作如此明显,自然不会是什么破罐子破摔跟那位剑仙撕破脸皮的举动。

吕听蕉心头巨震,一个翻滚,向后疯狂掠去,竭力逃命,身上那件芦花法袍帮了不小的忙,速度之快,不输一位观海境修士。

哪怕逃出生天的机会极小,可吕听蕉总不能束手待毙,而且还是在祖师堂外,给父亲活活打死。

父亲的枭雄心性,他这个当儿子的岂会不知,真的会通过杀子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不济也要以此渡过眼前难关。

再者,吕听蕉心存一丝侥幸,只要逃出了那位剑仙的视野,那么父亲就有可能失去出手的机会,到时候就轮到心狠手辣的父亲,去面对一位剑仙的秋后算账了。

陈平安瞥了眼已经被吕云岱远远锁定气机的吕听蕉,面无表情道:“吕云岱,去祖师堂烧香吧,此事就此揭过。修道之人,还是要讲一讲阴德福报的,在事更在心。”

吕云岱赶紧缩手,转过身,大踏步走向祖师堂,忍下心中悲苦,撤去了山水阵法,面对那些灵牌和挂像,以传闻能够上穷碧落下黄泉的仙家秘术,按约行事,滴出三点心头血,默默点燃三炷秘制神香,祭奠先祖,朗声发下毒誓。

当那个洞府境妇人来到山巅,耳畔刚好是在那朦胧山祖师堂的誓言。

她眼中,则是看到山风阵阵,吹拂得那位头别玉簪、腰别葫芦的青衫剑仙的发丝与衣袖飘摇不已。

青衫剑仙向后倒掠而去,轻轻踩在如影随形的剑仙之上,一抹金光,在朦胧山的上空划出一个大圈,往南而去,如那远古仙人执笔在人间画了一个大圈。

不光是这位心神摇曳的妇人,几乎所有朦胧山修士,心中都有一个类似念头,激荡不已。

剑仙之姿,无以复加。

在远方,一人一剑迅猛破开整座雨幕和厚重云海,骤然间天地光明,大日高悬。

陈平安从站姿变成一个微微悬空的奇怪坐姿——与剑仙也有气机牵引,故而能够坐稳,但绝不是传说中剑修御剑的那种心意相通、“勾连洞天”的境界。

这是《撼山谱》上的一个新拳桩,坐桩,名为尸坐。

拳谱上记载,上古神灵盘踞天庭如尸坐。

陈平安能够站在剑仙之上承受罡风吹拂之苦而“御剑”远游,除了体魄异常坚韧之外,也要归功于这个不动如山的坐桩。

崔诚曾说拳桩是死的,不算高明,但若是练拳之人的心境,能够生出气魄来,养出气势来,一个普普通通的入门拳桩,也可直通武道尽头。

大日照耀之下,青衫剑客坐在那把剑仙之上,人与剑,剑与心,清澈光明。

天微微亮,彩衣国胭脂郡城门那边,一伙远游而来的江湖豪侠,骑在马上等待门禁开放。其中一位梳水国的武林名宿高坐马背,闲来无事,手心缓缓摩挲着一块羊脂玉手把件,环顾四周,瞧见远处走来一位风尘仆仆的青衫年轻游侠,神色疲惫,但是眼神并不浑浊,老者心想年轻人应该是位练家子,不过看脚步深浅,身手不会太高。老人便继续视线游弋,看了些妇人少女,只可惜大多是村野女子,肌肤枯糙,姿色平平,便有些失望,希望入城之后,胭脂郡的女子,可别都是如此啊。

青衫年轻人看了眼人头攒动的城门外,便干脆走向一个早点摊子,虽然已经没有椅凳可坐,仍是跟摊主要了份白糖油糕,一碗白米粥。摊主本想提醒一声记得还碗筷,瞥见了客人背后的长剑,便将话语咽回了肚子。江湖人,客气些。青衫年轻人结账后就蹲在路边,油糕就粥,就算是解决了一顿早餐。只是吃喝极慢,等到他将碗筷还给摊主,发现城门那边已经放行,便站在路边等着。

马背上的老人收起手中那块良玉不雕的手把件,忍不住又瞥了眼那个江湖晚辈,会心一笑。自己这般岁数的时候,已经混得不再如此落魄了。

陈平安没有理睬那个老人的审视视线,跟随着人流递交关牒入城。不是陈平安不想御剑返回那栋宅子,实在是精疲力竭,从胭脂郡到朦胧山往返一趟,再撑下去,就不是什么苦练尸坐拳桩,而是一具尸体从天而降了。虽然这个坐桩只要坐得住,就能够裨益魂魄,但是魂魄受益,体魄肉身受损,伤及元气,水满器碎,就成了过犹不及。

不过以后以尸坐之姿御剑远游,确实是个好法子。

但是在东宝瓶洲可以如此作为,一旦到了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则未必可行,毕竟在那边,一个看不顺眼,便可以让双方出手打得脑浆四溅。

陈平安没有直接去往渔翁先生的宅子,而是先去了趟城隍阁,但是一问才知道城隍老爷已经换了,不再是那位金城隍沈老爷。陈平安叹息一声,这不算彩衣国朝廷过河拆桥,胭脂郡是一国重地,沈温金身消亡后,必然需要新城隍继承神位,负责监察一郡山水。

陈平安便没有进去,而是循着当年走过的一条路线,来到一座依旧僻静的土地庙。庙太小,并无庙祝,即便来此烧香祈福,也是自带香火。当年就是在这里,自己与胭脂郡金城隍沈温做最后的道别。

陈平安一思量,跨过门槛,趁着四下无人,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三炷香,香味清新,是真正的山上物,莫说驱蚊,于市井坊间辟邪消煞,都可以。

当年在青鸾国水神庙那边,去狮子园半路上,那位递香人追上自己一行,转交了庙祝赠送的一只竹制香筒,装了足足二十四支珍稀水香。这次下山,将大部分水香都留在了落魄山,但是带了香筒,只装了三炷香,以备不时之需,不承想现在就用上了。敬香一事,山水神祇之间,有些忌讳,可是在城隍阁、文武庙这些地方,山香水香,都无妨。

陈平安轻轻捻动香头,无火自燃。

然后人站定,举香过顶,心中默默言语。

最后将三炷香插入一只铜炉,又闭眼片刻,这才转身离去。

回到了那栋小巷宅子外,陈平安再次叩响门环。

这次开门的不是赵树下,而是赵鸾。渔翁先生吴硕文和赵树下站在院内影壁那边。

见着了陈平安,小姑娘的眼神幽幽,好像会说话。陈平安与裴钱和陈如初相处久了,本想揉揉脑袋就对付过去,突然想起这个鸾鸾,到底是少女岁数和模样了,只好笑道:“没事了,朦胧山那边的修士,还算讲理。鸾鸾,以后就跟在师父身边安心修道。”

赵树下偷偷一握拳,表示庆贺。

果然,教了自己拳法的陈先生,无所不能!

吴硕文虽然一肚子疑问,但是不好当着两个孩子的面询问什么,就只是对着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然后一起走回后院厅堂。

这次赵树下和赵鸾依旧是喝茶,用以缓缓滋补魂魄。

而陈平安则主动拿出两壶乌啼酒,与渔翁先生一人一壶。

吴硕文遗憾道:“可惜鸾鸾和树下如今年纪还太小,不能喝酒。”

吴硕文只是喝了一口,就舍不得再喝,笑道:“留着,我先留着,以后俩孩子大了些,喝酒成了合乎情理的事情,我再拿出来。”

陈平安赶紧又拿出一壶乌啼酒,起身放在吴硕文身前,无奈道:“吴先生骗酒喝的本事,真是不小。只管喝,酒水我还有。”

吴硕文一点不客气,喝着陈平安的酒,半点不嘴软,讪笑道:“陈公子,可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陈平安笑着举起酒壶,吴硕文亦是,算是碰杯,各自饮下。

陈平安没打算细说朦胧山之行的过程,只是望向那位心情大好的渔翁先生,轻声道:“吴先生,朦胧山一事,彻底了结,若是还不放心,先去远游各国山河,也不差。毕竟树下和鸾鸾如今也到了开阔眼界的时候,多看看外边的天地,哪怕是积攒些江湖经验,终归是好事。”

吴硕文点点头,赞同道:“可以。”

陈平安小口喝着酒,脸上带着笑意,跟吴硕文拉家常,询问了一些彩衣国和梳水国的庙堂江湖形势,偶尔看一眼似乎有些眼馋纯酿的少年和时不时偷瞄自己的小姑娘,心境重归祥和,就像从一把尺子的两端,重新落回了中间位置。

其实第一次在屋内,赵树下对于喝茶一事,十分熟稔,并无半点拘谨陌生,显然是喝习惯了的。

这才是最让陈平安钦佩吴硕文之处。

赵鸾有修道资质,这就已经无形中与赵树下有了天壤之别,而且赵鸾修行天赋极好,这就意味着按照常理,当年那个拼命保护赵鸾的赵树下,根本不用几年,在修行路上,连赵鸾的背影就都看不见了。吴硕文当然清楚这一点,但是这种消耗神仙钱的仙家茶水,依旧是赵鸾喝,赵树下就一样有的喝,绝无亲疏、高低之别。

这哪里是将兄妹二人当入室弟子栽培,分明是当自家儿女养育了。说句难听的,许多门户之中的父母,对待亲生子女,都未必能够如此毫无偏私。

陈平安觉得这位修为不高的老儒士,就是真正的仁人君子之风。

恰恰如此,乌啼酒也不敢多送。

原本想好了要做的一些事情,亦是思量再思量。

比如以后赵鸾修行花费的神仙钱,该不该给?怎么给?给多少?吴先生会不会收?怎样才会收?便是收了,如何让吴先生心里全无疙瘩?

这般兜兜转转,陈平安也知道自己确实就像马笃宜所说,做事太不爽利,只是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陈平安突然歉意道:“吴先生,有件事要告诉你们,我今天再教树下几个拳桩之后,最晚在夜禁之前,就要动身去往梳水国,会走得比较急,所以就算吴先生你们打算先去梳水国游历,我们还是无法一起同行。”

吴硕文“嗯”了一声,道:“修行路上,不可被红尘俗事耽搁过多。这非贬义,实在是至理。”

陈平安站起身,一边卷起袖管,一边对赵树下说道:“走,到院子去,教你一门炼气的口诀,一个立桩和一个拳架,就这三样东西,别嫌少。”

毕竟无论是拳法口诀,还是修道口诀,便是同门之间,也不可以随便听取,吴硕文为了避嫌,就想要拉着赵鸾离去,可是一向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却不愿意离开。

老先生有些蒙。

陈平安也察觉到屋子里边的情况,犹豫了一下,笑道:“没事,旁听无碍,但是容我多嘴一句:千万不要外泄,只准我们四人知道。”

吴硕文叹了口气,摇摇头,独自离去。

赵鸾双手托着腮帮,坐在屋门槛那边,轻声道:“陈先生,你只告诉我哥哥口诀好了,我不会偷听的,就是看你们打拳而已。”

陈平安确实担心那道剑气十八停的口诀,会与赵鸾当下修行的秘法相冲,所以就以聚音成线的武夫路数,将口诀说给赵树下听,并重复了三遍,直到赵树下点头说自己都记住了,陈平安这才开始传授少年一个剑炉立桩,以及一个种秋校大龙杂糅朱敛猿形意后的新拳架,加上六步走桩,都是武学根本,不管如何勤学苦练都不过分,相信还有吴先生在旁盯着,赵树下不至于练武伤身。

陈平安不但亲自演练立桩与拳架,而且与赵树下讲解得极为耐心细致,一步步拆开,一句句讲明,再收拢起来,说清楚拳桩与拳架的各自宗旨大纲,最后才讲延伸出去的种种玄妙微意,娓娓道来,循序渐进。若有赵树下不懂的地方,就如拳法揉手切磋,反复阐述当下步骤。

赵树下自然不笨,比起曾掖要好不少。

曾掖那个榆木疙瘩,连陈平安耐心如此之好的人,都要忍不住挠头,恨不得学竹楼老人喂拳的路子。不懂?一拳开窍!不够?那就两拳!

赵鸾托着腮帮,望着院子里的两个人,嘴角挂满了笑意。

其实修行路上,自己也好,哥哥赵树下也罢,就连师父也一样,都会有好多的烦恼。

比如她自己胆子其实很小,会害怕许多外人视线。比如哥哥见到了那些同龄的修道中人,也会羡慕和失落,藏得其实不好。再比如师父会经常一个人发着呆,会忧愁柴米油盐,会为了家族事务而愁眉不展。

赵鸾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

院子那边,比当年更像读书人的陈先生,仍然卷着袖管,给哥哥传授拳法。其实在她心目中,他走拳桩或是摆出拳架的样子,半点不比御剑远游差。

可是与陈先生重逢后,他明显还是把她当个孩子,对此她很开心,也有点点不开心。

午饭是赵树下下厨,陈平安也帮了忙。

师父念叨了一句“陈先生,君子远庖厨”,但是饭菜可没少吃,酒也没少喝,喝得满脸通红。

下午,陈先生仍是不厌其烦,陪着哥哥练拳,一遍遍演示。

临近黄昏的时候。

陈平安看了眼天色,对赵树下笑道:“好了,到此为止。记住,六步走桩不能荒废了,争取一直打到五十万拳。按照我教你的法子,出拳之前,先摆拳架,觉得意思不到,有丁点儿不对劲,就不可出拳走桩。然后在走桩累了后,休息的间隙,就用我教你的口诀,练习剑炉立桩。咱俩都是笨的,那就老老实实用笨法子练拳,总有一天,在某一刻,你会觉得灵光乍现,哪怕这一天来得晚,也不要着急。”

陈平安抹下袖管,轻轻抚平,然后拍了拍赵树下的肩膀,道:“好了,就说这么多。”

赵树下擦了擦额头汗水。赵鸾已经站起身。

陈平安说道:“我去跟吴先生聊点事情,然后就走了。”

找到了正在屋内练字的吴硕文,事到临头,酝酿好的腹稿都没啥用处,陈平安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吴先生,鸾鸾是你的弟子,照理说我不该指手画脚,但是鸾鸾如今正值修道的关键,练气士早一天跻身洞府境都是天大的好事,所以我准备了一笔神仙钱……”

吴硕文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只得硬着头皮接着说道:“还有几张符箓,打算作为临别赠礼。嗯……还有一部抄录的手稿《剑术正经》,连同一把购自仙家铺子的法剑,名渠黄,当然是仿品,品秩不算高,一并送给树下,作为防身之用。只是树下练剑一事,我希望吴先生帮我把把关,觉得何时练拳小成了,再将《剑术正经》和渠黄仿剑交给赵树下。实不相瞒,如果吴先生答应,我很想把树下收为记名弟子,以后如果有缘,树下又愿意,吴先生也不反对,我与树下再成为正式的师徒。”

吴硕文伸手示意陈平安落座,等到陈平安坐下,这才微笑道:“怎么,担心我抹不开面子?那你也太小看树下和鸾鸾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了吧?”

吴硕文感慨道:“树下还好,无需我做太多,事实上我也做不了什么,所以你愿意收他为记名弟子,再看些年,决定是否正式收入门下,当然是树下他天大的幸运,我没有任何异议。可是说实话,领着鸾鸾这个丫头修行,我真可谓捉襟见肘,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就是这个理。并非是向你邀功,或是诉苦,这些年来,为了不耽误鸾鸾的修行,光是与山上朋友借钱,就不是几次了。”

老先生唏嘘不已,然后哈哈笑道:“与你自曝家丑,说了这些,是不是可以放心送我们师徒神仙钱了?多送些也无妨,我这把老骨头,与人打生打死没本事,扛些神仙钱在身,还是不难的。”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那本手稿《剑术正经》,一把渠黄剑,三张金色材质的符箓,然后掏出一把神仙钱,轻轻搁放在书桌上。

吴硕文一开始还是抚须而笑,等到看清楚那些神仙钱后,沉默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在山上开钱庄的?小暑钱也就罢了,为何还有三枚谷雨钱?”

陈平安一脸错愕道:“这也嫌少?真要我砸锅卖铁啊?”

吴硕文哭笑不得,没料到陈平安会如此“耍无赖”。老人将三枚谷雨钱拣选出来,斩钉截铁道:“拿回去,这个真不用。将来鸾鸾跻身洞府境,你再多送几枚,我都不拦着,如今不行。”

陈平安也没有坚持,收起原本作为此次下山压箱底家当的三枚谷雨钱,抱拳告辞道:“吴先生就不用送了。”

吴硕文站起身,道:“那就只送到屋门口,这点礼数总得有。”

出了屋子,来到院子,赵鸾已经拿好了陈平安的斗笠。

赵树下笑道:“我和鸾鸾把陈先生送到城门口。”

陈平安接过斗笠,摇头道:“不用,我打算快些赶路。”

赵树下挠挠头。赵鸾怯生生道:“那就送到宅子门口。”

陈平安笑着点头。

吴硕文走回屋内,看着桌上的物件和神仙钱,笑着摇头,觉得匪夷所思,只是当他看到那三张金色符纸,便释然了。还是当年那个人嘛,不过是从少年变成了年轻人而已。

吴硕文抚须而笑:“托鸾鸾的福,这辈子总算是见过一枚以上的谷雨钱喽。”

宅子外边。

陈平安戴上斗笠,准备直接御剑远去,前往梳水国剑水山庄,在那边,还欠了顿火锅。

赵树下还好,对于离别,并没有什么流于表面的感伤。一直与陈平安聊天。

小姑娘却一言不发。

赵树下像是突然想起一事,说先回了,让鸾鸾自己与陈先生告别。

陈平安哑然失笑,你小子的聪明劲,是不是用错了地方?

赵鸾低着头。仿佛不开口说话,就不用离别。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拍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喊了声“鸾鸾”。

赵鸾抬起头,脸微微红。

陈平安又不傻。

小姑娘看自己的眼神,不一样。

有些时候,“喜欢”两个字,哪怕嘴上不说,也会在眼睛里写着。

所以陈平安想了想,轻声道:“鸾鸾,我与你说些心里话,就当是我们之间的一个小约定,行不行?”

赵鸾有些慌张,但是又有些期待。

陈平安笑道:“你喜欢我,对吧?”

赵鸾一下子涨红了脸。

陈平安微笑道:“我也喜欢你,但是呢,不太一样,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了。不过你现在,还是可以喜欢我,我觉得这不一定就是错的,只管喜欢你心目中的那个陈平安、陈先生便是了。但是我希望在将来,你又长大了一些,可能是三年、五年,或者更久一些,十年之后,也许就会在某天遇上一个你觉得很好的少年,或是年轻人,那会儿,别怕,很认真想过之后,如果你发现自己其实真的喜欢他,就千万不要错过他,好不好?”

赵鸾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笑道:“好,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说了声“走了”。

剑仙出鞘,御剑而去。

赵鸾仰起头。

一颗脑袋悄悄在大门那边探出来。只是少年不知道,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个人,而且明显比他经验老到多了。老儒士已经悄然转身。

赵鸾转过头,结果刚好看到了师父的背影和赵树下的脑袋。

赵鸾脑袋低垂,双手捂着脸庞,飞快跑进宅子。

赵树下一边跟着赵鸾跑,一边言之凿凿道:“鸾鸾,我可一句话都没听着!不然我跟你一个姓!”

前边传来一个嗓音,道:“师父才是真没看见听着什么,身为儒家门生,自当非礼勿视,非礼勿闻。可是树下嘛,就未必了,师父亲眼瞧见,他撅着屁…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来着。”

赵树下一个急停,毫不犹豫就开始往大门那边跑。鸾鸾每次只要给说得恼羞成怒,那下手可就没轻没重了,他又不能还手。

云海之上,陈平安抹了把汗水,只觉得比跑了两趟朦胧山还累。

朱敛真是欠削,戴了顶斗笠有屁用啊。

只是埋怨过后,陈平安以坐桩之式坐在剑仙之上,会心而笑。

说到底,还是将鸾鸾当做了小孩子来着。小孩子喜欢某个人,就像喜欢一串糖葫芦,一块糕点,喜欢岂会不是真喜欢?但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更多还是依赖、信任,以及当年那场机缘巧合之下的悲欢相通吧。

而这样被喜欢,干净单纯,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哪怕将来不被喜欢了,小姑娘有了真正心仪的男子,其实又是另一种美好。

陈平安朗声道:“走!去往更高处!”

脚下那把剑仙,却是一个急急下坠。

在彩衣国和梳水国接壤的一条山野小路上。

一袭青衫背着一只大竹箱,手持一根随便劈砍出来的粗糙行山杖,缓缓而行。已经步行百余里山路,最终在夜幕中走入一座破败古寺,满是蛛网,佛家四大天王神像依旧一如当年,摔倒在地,依旧会有一阵阵穿堂风时不时吹入古寺,阴气森森。

年轻人生起一堆篝火,然后闭上眼睛,打着瞌睡,似乎是担心书上写的精魅鬼怪会出现,想睡又不敢真正睡去。

约莫子时过后,有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响起,由远及近。

好似负笈游学的青衫年轻人,低着头,嘴角暗暗翘起,只是抬起头向外张望的时候,已经换了一副茫然和惊讶的表情。

古寺占地规模颇大,故而篝火离着大门不算近。

有三位身穿彩裙的曼妙女子,一位杏眼圆脸的豆蔻少女,一位梳高椎髻约莫二十来岁的高挑女子,还有一位鬓蓬松如“闹花”而髻光润的丰腴妇人,身上的某处风景,尤其颤颤悠悠,她们嬉戏打闹,一起笑着如彩蝶“飘进”了古寺,然后见着了那位瞪大眼睛的年轻人,她们竟是有些怯意,羞赧地放慢了脚步,相互推搡着走向篝火和读书人。

美妇人好像胆大些,蹲下身,伸手烤火取暖,直直地看着那个年轻人。

高挑女子站在一旁,冷眼俯视,似乎在确定这个年轻人会不会是个危险的浪荡子。

杏眼少女最羞怯,侧身而立,双手十指交错,低头凝视着那双露出裙摆的绣花鞋鞋尖。

妇人突然愣了一下。

因为那个年轻人突然笑了起来,似乎绷不住先前那副“假正经”的表情了。

一直蹲着的丰腴妇人,竟从呼之欲出的雪白胸脯之中,掏出了一块绣帕,轻轻扇风,嗓音柔腻道:“公子热不热?奴家可是突然觉得身上衣裳有些厚呢。”

陈平安一直伸手靠近火堆,笑道:“如果觉得热,还用烤火吗?”

妇人哑然,然后抛了一记妩媚白眼,笑得花枝乱颤,道:“公子真会说笑,想来一定是个解风情的男子。”

陈平安笑呵呵道:“那你就多笑会儿。”

如此一来,风韵妖娆的美妇人笑了会儿,便很快笑不出来了,只是不愿就这么败下阵来,舔了舔嘴角,眯眼问道:“公子相貌真俊,中看,话也中听,就是不知道中不中用?”

陈平安依然笑道:“大婶你也挺会说笑。”

妇人的笑脸僵硬起来。

故意以此面貌故地重游的陈平安,再次打量了三人一番,最终望向那个最胆小的少女,开口笑道:“行了,我知道你们的底细,先前我们打过交道。”

三位女子,丰腴妇人茫然哀怨,以绣帕覆盖胸脯风光,高挑女子皱眉,少女置若罔闻,依旧自顾自羞涩难当。

陈平安往篝火里加了一根枯枝,依旧笑望向那个脚穿绣花鞋的少女,真不知道她是不长记性,还是实在喜欢洁净,绣花鞋也好,裙摆也罢,依旧是走了山路不沾染丝毫尘土。陈平安缓缓道:“不记得了?那我帮着你回忆一下,大约七年前,有四个外乡人就坐在我这里,一个大髯豪侠,一个年轻道士,一个斯文书生,一个寒酸少年……嗯,后来在剑水山庄,我们又见过一次面。”

少女不再侧身,面对陈平安,掩嘴而笑,道:“如何会记不得,那次可是在你们和宋老王八蛋手上吃了大亏的,如今奴家一想起这桩惨事,小心肝儿还疼得厉害呢。你们这些臭男人啊,一个个不晓得怜香惜玉,将我那两个可怜丫鬟,说打杀就打杀了,如果我没有看错,公子你就是当年那个最辣手摧花的少年郎吧?哎哟哟,真是越长大越俊俏啦,不晓得这次大驾光临,又图个啥?”

她双手负后,绕着篝火走了半圈,始终与陈平安保持一定距离,笑问道:“怎么,该不会是公子不比当初年少无知,而是开始晓得女子的滋味,尝过了人间女子,有些腻歪了,便想要来此尝个鲜?试试看咱们这些鬼魅美人的床笫功夫?”

陈平安摆摆手,道:“不敢,我知道夫人喜欢吃爆炒心肝,最好是修道之人的,因为没有土腥味。”

陈平安看了眼古寺门口那边,又道:“看来当年被宋老前辈祭剑之后,一口气斩杀了你麾下不少伥鬼阴物,现在你已经没了当年的声势。”

那位杏眼少女撇撇嘴,伸出一只绣花鞋,轻轻拨弄着火堆,问道:“说吧,你这次诱使我们露面,想做什么?”

陈平安问道:“剑水山庄一役过后,原先的梳水国四煞,伤亡惨重,死的死,跑的跑,还有……算了,不说这些,这都是我早就知道的。我听说后来在彩衣国那边很快又有了新的梳水四煞,其中有些是旧山头顺势上位的?”

少女蹲下身,叹了口气,道:“死翘翘了两个,没享福的命,都是被大骊一个叫什么武秘书郎的修士随手宰掉的。还剩下一个,最早就是跑腿打杂被人找乐子的,差点没吓得直接搬家,我好说歹说才劝住他别挪窝,人挪活,鬼挪了不还是鬼吗?亏得听我的劝,前些年兵荒马乱的,那家伙一下子就生意兴隆起来,聚拢了一大拨凶戾伥鬼,兵强马壮,又从不去触大骊蛮子的霉头,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痛快,还得了个让我眼红的朝廷敕封,不但再也不提什么梳水国四煞的名号了,差点连我都给那头畜生掳了去当压寨夫人。他是发达了,可我却悔青了肠子。这世道哟,人难活,鬼难做,到底要闹哪样嘛。”

陈平安虽然一直盯着她,其实眼角余光也在打量着另两只女鬼。

少女模样的她,在梳水国属于道行不浅的鬼魅,不过这对于当下的陈平安而言,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年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面对她,翻出老黄历,说了一句“宜斋戒,宜求财”,然后女鬼掏出一枚小暑钱,宋老前辈竟然就放过了她。

一开始陈平安真以为是老黄历的缘故,是这位在梳水国凶名赫赫的女鬼那天晚上运气好,后来与宋老前辈去小镇酒楼吃火锅的时候聊起,才知道原来梳水国四煞当中,这只女鬼是身世和作风最复杂的一个,属于那种杀了不冤枉,不杀也未必全是坏事的鬼魅。

陈平安叹了口气,问道:“说吧,这些年你害死了多少阳间男子?”

她白眼道:“说甚残害,话真难听,都是你情我愿的,他们得了男女之欢,我这些姐妹们得了阳气,不用沦为厉鬼,永世不得超生,皆大欢喜。当然了,真遇上了那些你们这些修士不稀罕搭理、官府又管不过来的家伙,我呢,也就不介意炒上几盘爆炒心肝了。”

陈平安不置一词,似乎想起了一些旧事。

她双手负后,啧啧道:“真没认出你,你要不说,打死我都认不出。当初你瞧着是挺黑不溜秋一少年啊,都说女大十八变,你们男人也一样?”

陈平安像是玩笑道:“既然打死了都认不出来,那我可以考虑不打死你。”

她瞥了眼这家伙身上的青衫,突然来了气。

转头瞪了眼那个高挑女子,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跟那个穷书生勾勾搭搭,是不是想着他有朝一日,帮你脱离苦海?信不信今晚我就将你送到那头畜生手上,人家现在可是堂堂正正的山神老爷了,山神纳妾,即便比不得娶妻的风光,也不差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少女双眼漆黑,浑身煞气萦绕,一双微微露出的绣花鞋更有猩红色彩缓缓流转,如鲜血流淌在鞋面上。

高挑女鬼神色惶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一旁的丰腴妇人满脸讥讽,兴许讥讽之中,亦有几分嫉妒。

陈平安瞥了眼寺门那边,对三只女鬼挥挥手,说道:“你们走吧。”

片刻之后。

杏眼少女模样的女鬼眉头紧皱,对那两位身边“丫鬟”沉声道:“你们先走!从后门那边走,直接回府邸……”

就在此时,一阵夹杂有点点金光的浓郁黑风滚滚涌入寺庙,一位上半身裸露,有两根獠牙从嘴边露出的魁梧大汉现身后,大踏步前行,哈哈大笑道:“走?我看谁都别走了!等这一天,可等好些日子了,一网打尽。你个小娘皮,真是难抓,老子几次派人当鱼饵,你竟然都没上钩,今儿怎么忍不住,有胆子跑出老巢了?真以为从你这边挑个腿长的小妾,就能填饱老子的肚子?你知不知道,老子偏偏最好你这一口!”

当这位身高一丈的魁梧大汉出现后,古寺内顿时腥臭刺鼻。

古寺四周,鼓噪不已。显然这头当了山神的精魅,伺机而动,有备而来。

陈平安无奈道:“这位就是山神老爷吧,不忙着收拾我,反正跑是跑不掉了。你们大可以先叙旧,该下聘下聘,该纳妾纳妾。”

这位昔年的梳水国四煞之一,如今砸了大把神仙钱,总算得了个山神诰封的魁梧山怪,嘴角习惯性流着哈喇子,果真不再理睬这个看着就是个三脚猫武夫或是个不入流小修士的年轻人,转头看着那个身材矮小、腰肢纤细的杏眼少女,然后招了招手,那位丰腴美妇立即掠向他,被他一把抱住。妇人依偎在这位山神老爷胸口的“山林”当中,咯咯直笑,没敢望向自家主人,而是狠狠盯着那个满脸错愕的高挑女鬼,骂道:“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贱货,凭什么你能被纳妾,还敢拒绝这等美事?!”

山怪笑声震天响,道:“今晚过后,都是自家人,床上床下都是姐妹,莫要因为几句言语伤了感情。你跟她,各有各的好,老爷我都会疼惜的。”

他抹了把嘴,然后随意擦在怀中妇人的胸脯上,淫笑道:“老爷以后对你们三人,绝对不像对待山下那些柔弱女子。再说了,她们也委实是经不起折腾,可惜死了都无法成鬼,不如你们幸运,不然你们还能多出些姐妹,老爷那座山神祠庙,该有多热闹?”

最后他收起了那块交给妇人女鬼的绣帕,就是靠着这个,他才能够“捕风”而来,将那个垂涎已久的狡诈小婆娘堵在这里,否则在她府邸那边,就算好不容易攻破了,也要得不偿失,说不定还会两头落空。须知他如今野心极大,是奔着梳水国的五岳正神去的,哪怕成了大骊宋氏的藩属国后五岳神祇的地位大不如从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这梳水国一亩三分地,别说是乡野女子和几只艳美女鬼,便是以往想也不敢想的河婆与那品秩更高的女子水神,又算什么东西?勾勾手指的事情。

陈平安又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火,即便动作轻柔,还是有些响动。

那位山神并不像表面那样粗犷鲁莽,马上就盯住了那个陌生面孔的远游书生。

陈平安笑道:“抱歉,你们继续。”

山野精怪出身的新晋梳水国山神,暂时压下心头古怪和狐疑,对那个杏眼少女笑道:“韦蔚,你就从了我吧,如何?我又不会亏待你,名分有你的,保管是山神娶亲的规格,八抬大轿娶你回山,甚至只要你开口,便是让县城城隍开道,土地抬轿,我也给你办成!”

名为韦蔚的女鬼高高抬起一只脚,晃了晃绣花鞋,讥笑道:“瞧见没,多干净,你再撒泡尿照照自己。”

山怪一把推开怀中美妇,掏了掏裤裆,嘿嘿笑道:“我就喜欢你这脾气,没法子,只好运用山神神通,先抢亲办了正事,将来再补上娶亲仪式了。可莫怨我,是你自找苦吃,就你这欠抽的脾气,中意归中意,到了床榻上,不好好磨一磨你,以后还怎么过日子?”

韦蔚拍了拍胸脯,假装惊叫道:“哟,你可吓着我了。”

那个站在她身边的高挑女鬼,天人交战之后,走出一步,问道:“我愿意当你的小妾,你能不能放过我家主人?”

韦蔚神色不悦,一袖子打得高挑女鬼横飞出去,撞在墙壁上,看力道和架势,会直接破墙而出。

魁梧山怪扯了扯嘴角,一跺脚,山水迅猛流转。

高挑女鬼如同撞在一堵铜墙铁壁,狠狠跌落在地,身上那件以障眼法生就的华美彩衣,随着灰烟飘摇,有些灰烬散落。她蜷缩在墙角,伸手遮掩身上的一部分春光流泻。

山怪冷笑道:“韦蔚,今时不同往日了,还不肯认命吗?真当老子还是当年那个任你调笑的大傻子?你知不知道,你当初每调笑我一句,我就在心中,给你这个小娘们记了一鞭子!我接下来一定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打是亲骂是爱!”

他伸手一招,手中浮现出一根如浓稠水银的灵动长鞭,其中那一条纤细如发丝的金线,却彰显着他如今的正统山神身份。

韦蔚没有转头,只是指了指身后的那个青衫书生,道:“你个毛都没褪干净的脏畜生,瞧见没,这是我刚打算收入帐内的情郎,今儿老娘一只鬼魅,要在一座古寺内与一位读书人殉情,不亏!”

陈平安笑道:“不许临死还拉我下水啊,做鬼如此不厚道,难怪今夜有此劫难。”

韦蔚冷笑不已,不再理睬身后那个必死无疑的可怜家伙。

在这座山头,山神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先前那一巴掌拍下去,已经很对得住那个光长腿不长脑子的婢女了。为了个婢女,说些什么“我韦蔚愿意跟那畜生走,只求放过婢女”之流的傻话,绝无可能,她韦蔚又不是什么菩萨心肠。至于身后那个害得自己沦落至此的年轻人,她更不会管他,活该他今夜一起死在这里。殉情,殉个屁的情,老娘几百年风光日子,就这么没了,那畜生不杀他,她自己都想一巴掌拍死他,省得给那些山中精怪剥皮抽筋下油锅,他还得谢她给了个痛快死法。

陈平安突然问道:“这位山神老爷,你能够被敕封山神,是走了大骊铁骑某位驻守文官的路子,还是梳水国官员收了银子,给帮着通融的?”

那头山怪阴恻恻笑道:“等你死了,万一还能够成为伥鬼,再告诉你。”

韦蔚畅快大笑道:“就他也敢找大骊蛮子?估计如今一听到‘大骊’两个字,就要三条腿发软吧。”

陈平安点头道:“原来如此。”

山怪厉色道:“韦蔚!你等着,不出十天,老子非要让你戒掉那些个可怜癖好!”

墙角那边的高挑女鬼,还有那位美妇女鬼,都有些神色古怪扭捏。

韦蔚倒是全然无所谓,开始琢磨着如何将以卵击石的下场,尽量争取变成一个玉石俱焚。

陈平安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衫。

差不多可以了。

运气不错,还有一只自己找上门的梳水国四煞之一。

不过看先前黑烟气势与长鞭的那丝金线,应该是金身尚且不稳,香火不足的缘故。

陈平安弯腰去翻书箱。

山怪皱了皱眉头。

韦蔚也忍不住后掠数步,这才转头望去,不知道那个像当年一样背着竹箱上山入寺的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

只见那年轻人试图将那把原本搁放在书箱内的长剑,背在身后。

看到韦蔚的探询视线后,陈平安笑道:“一把半仙兵啊,以前没见过?跋山涉水,没点傍身的宝贝,怎么行。”

韦蔚被这个家伙的大言不惭气笑了,笑眯眯点头道:“见过见过,见过几十上百件半仙兵呢。”

山怪一下子放下心来,真正的得道修士,哪里需要装神弄鬼,虚张声势。

陈平安环顾四周,问道:“这一处佛门清净地,僧人经书已不在,可兴许佛法还在,所以当年那只狐魅,就因为心善,得了一桩不小的善缘,跟随那个‘柳赤诚’行走四方。那么你们呢?”

看着那个背剑年轻人的讥讽笑意,韦蔚没来由有些心慌。

陈平安手腕一抖,竹箱凭空消失,被收入方寸物当中。

手腕一拧,手中又多出一顶斗笠,戴在头上,扶了扶。

不知为何,那只已被纳入一国山水谱牒的神祇山怪,竟是不由自主地双膝发酸,一身本命神通竟然仿佛被无上仙法压胜,彻底运转不灵。

在落魄山竹楼练拳之后,比起当年在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陈平安开始神意内敛。

虽未完全能够收放自如,却也不会像之前那么随意外泻而自己浑然不觉。

不然这趟古寺之行,陈平安哪里能够见到韦蔚和两位婢女阴物,她们早被吓跑了。

下一刻,女鬼韦蔚瞪大一双漂亮的杏眼。

不知何时,那个青衫年轻人已经站在了魁梧山神一剑之外的地方。

刚好一剑的距离。

因为年轻人不知怎么就已经拔剑出鞘,剑尖上挑,刺入那头山怪的下颚,竟是直接将其挑离地面。

一位山神的金身,开始当场碎裂出无数条细缝。

陈平安微微仰头,道:“当年杀了头为祸一方的黄鳝河妖,就有因果业障缠身,那么杀一位山水正神,应该只多不少。”

韦蔚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

只觉得天地寂静,唯有那个青衫剑客的话音,悠悠响起。

“没关系,这份因果,我接了。”

女鬼韦蔚甚至不知道,那个年轻人是什么时候走的。过了许久,她才稍稍回过神来,能够动一动脑子,却又开始发呆,不知为何他没杀自己。

当然到最后也不知道那把剑,到底是不是一把真的半仙兵。

古寺内,反而是那个丰腴女鬼,开始跪地砰砰磕头求饶。

高挑女鬼则战战兢兢来到韦蔚身边,颤声说道:“主人一直入神想事情,那位仙师喊了你一声没反应,便要奴婢转告主人,说以后这座古寺,咱们就别再来了,假若能够多积攒些阴德,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古寺这边的菩萨,都看着呢。”

韦蔚也察觉到自己的怪诞境地,便强行运转法术,好似强行从泥泞中拔出双脚一般,这才恢复神志清明,大口喘气。身为女鬼,都出了一身虚汗,她的衣裙和绣花鞋,不比身边的婢女丫鬟,可不是使了那类粗劣的障眼法的。

韦蔚瞥了眼本该躺着一具山怪身躯却空荡荡的地面,连血迹都没有,皱眉问道:“那个人呢?”

高挑女鬼摇头道:“说完就走了。”

韦蔚刚想要一脚踹得那个磕头贱婢灰飞烟灭,却猛然间收回绣花鞋,恼火道:“留你一命!回府受罚!”

她大手一挥,厉声道:“走,赶紧走!”

只是离开破败古寺之前,她在门槛那边停步转身,双手合十。这位从不信佛的女鬼恶煞,竟然低头呢喃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最后韦蔚瞥了眼那堆尚未熄灭的篝火,一团光亮。

她们就此掠去,打道回府。

在韦蔚三只女鬼离去后,一袭青衫竟然没过多久,又重新返回了古寺,摘了斗笠,依旧对着那堆篝火,偶尔添加枯枝,如同守夜。

其间起身一次,然后站在寺内一处,闭着眼睛,以虚握长剑之姿势,轻轻向前挥剑一次。

天微微亮。

他走出寺庙大门,来到崖畔,缓缓走桩。

出完拳后站定,转头一笑。

陈平安收回视线,举目远眺。

天高地阔,风景如画。

相信明年春天,又会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